酷我-北美枫

[主持]

第五场：载誉归来

场景：华艺沪剧团团部
时间：离上场画外音过后不久

大幕拉开。（此时只有天幕上渐次呈现从北京回上海沿途景色，台上空无一人。）

阮承彬幕后唱：
载誉归来——，

阮承彬林月珍闽玉芬谢剑青徐思辉沈金泉鱼贯上场。

阮承彬接唱：
载誉归来心花放——，
毛主席亲切接见暖胸膛。
（杜月珍等人接唱：
载誉归来心花放——，
毛主席亲切接见暖胸膛。）
此番进京来北上，
党的恩情铭刻心间永难忘！
昨夜晚，
昨夜晚仰望北斗——
（场上众人齐唱）
昨夜晚仰望北斗难入眠——
激动的泪花盈眼眶。
京剧革命掀高潮，
我们沪剧人心中涌热浪。
（阮承彬独白）文艺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文艺为工农兵服务——
（场上众人齐唱）
党的政策明方向，
党的方针导远航。
红灯照亮八角楼，
敌人围剿是空忙；
红灯照亮宝塔山，
延安精神放光芒；
红灯照亮天安门，
全国人民得解放；
红灯照亮中南海，
那里就是祖国的心脏——；
红灯照亮全世界，
世界人民欢歌唱。
红灯照亮我们的心坎，
继往开来，
斗志高昂，
百折不挠，
奋勇向前，
红灯永远高举在舞台上。

场上众人以阮承彬为中心造型，聚光。

幕后传来一片欢呼声：快来看啊，团长她们回来啦——。

华艺沪剧团演职员工一涌而上。继续七嘴八舌地问候。

筱：快，快来让我握握你们和毛主席握过的手！

筱月娥挤上前来，和进京代表一个一个握过去，最后握住闽玉芬的手紧紧不放。其他人也仿效筱月娥依次握手（但没有像她那样紧握住不放）。

筱唱：
紧紧握住你的手，
心底阵阵涌暖流。
这双手，
被一双大手握住过，
至今温暖在心头。
这暖意传来心窝热，
但愿我能永远握紧你双手。
这真是——（模仿马玉涛，拉长调门，直至依依不舍不能不放开手为止。）
我握也握不够————————。
群：（七嘴八舌）筱老师/筱月娥同志/筱阿姨，你真有意思/你好去唱歌剧来/你倒蛮像马玉涛——。

筱：这有啥？不要忘记，团长她们是代表《红灯记》剧组进京！人选虽然是名额有限，不过我在戏里面也演了田大婶照样是剧组人员嘛——一样光荣哦。

群：（七嘴八舌）代表剧组，难道就不代表我们华艺沪剧团啦？

饶：好来好来，大家听我来讲一句——区里市里昨天就来通知还要召开表彰会，表彰我们华艺沪剧团对京剧革命做出贡献呢。

群众欢呼雀跃。

林：同志们，我们一定要戒骄戒躁继续努力。相比之与京剧样板戏，我们还做得很不够啊。比如，原先本子里有李奶奶做针线活，她老花眼穿针穿不上，李玉和帮她来穿，结果也穿不上，最后是铁梅来穿上了。体现在他们三代人之间，一再在“骨肉亲情”上做文章，这是我们“兴无灭资”做得还很不够的具体表现。重点要抓住“阶级感情”这四个字才好！

谢：这次看了观摩演出很有启发，我一定要再好好地修改剧本！

沈：还有，看来原先承彬他们很欣赏的“蒙太奇”做法让京汉线五七大罢工时代的李玉和在舞台上再现，也得改啊——。

阮：那就请编剧再改吧。

林：这次回沪路上，我们几个还商量了要让一些学馆学员有上台实地锻炼的机会。（魏觉新和俞敏丽注意倾听）。其实他们也马上就要满师了。金泉，你来宣布参加演出的两位小青年扮演的脚色。

沈：俞敏丽扮演桂兰，魏觉新扮演磨刀人。

俞敏丽连连点头表示感激，魏觉新脸上流露一丝不满强自抑止。

筱：有新人参加，真是好事。对他们两家头来讲，真是一桩喜事啊。

饶：还有喜事来——。

群：还有啥喜事？

饶：剧组代表进京，瑞英她就回娘家去住了。昨天我去看黄老前辈，哈哈，在那里两家头吃了一瓶花雕。大家猜猜看，我听到了啥喜讯？

群：啥喜讯？你快讲啊。

饶：（对阮承彬）瑞英她有喜啦！

阮：（喜不自禁）啊？！我要做爸爸了。那我快去把她接回来——。

林：快去吧。

阮承彬疾步下场。

筱：好消息好消息，大家等着吃红蛋啊。

大幕合拢。


第六场：风云突变

场景：阮承彬黄瑞英家中
时间：文革爆发

幕后传来：打倒阎王，解放小鬼！砸烂文艺黑线！把阶级敌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诸如此类的口号喊得震天响。

大幕拉开，黄瑞英独自一人在场上。

英唱：
九州震荡风雷激，
三海翻腾云水怒。
触及灵魂闹革命，
改天换地劲道粗。
破四旧来立四新，
狠斗私字不含糊。
满口香饭店招牌换，
满天红新匾当门户。
（接白）背后想想真正气数，造反队两派还会得争起来——一派要保留满，一派不要保留满。提出来的店名交关交关。有啥个宇宙红、全球红、红世界、红彤彤，红满天，满江红，最后总算两派统一“满天红”，否则还不晓得要争到哪一天呢。真的要捉起板头来，那个“满”字还可以讲是满清皇朝呢。啊呀，你看我今朝真是“吃了葱姜，”，在瞎三话四点啥啊——。
（接唱）
现在我经理不当做大厨，
空下来还要捏块揩台布。
做早做夜倒还罢，
时不时就要来批判我。
饮食行业不算苦，
老百姓日脚总要过。
（念白）民以食为天——
砸烂资本家的先生菜，
开出工农兵的大众菜，
（接唱）
红房子西菜统统撤干净，
大饼油条还得要吃下肚。
文艺战线风声紧，
首当其冲真叫苦。
一顶顶帽子头上戴，
一条条罪状心发怵。
一盆盆脏水身上泼，
一出出戏文都有罪来全是错。
金素雯夫妻双双去上吊，
老舍他一头栽入太平湖。
说的是自绝于党于人民，
都道是死不足惜有余辜。
幸亏我爹爹年岁已高早退休，
也只好算一只死老虎。
最担心来最忧虑，
牵肠挂肚最苦楚。
扳着指头细点数，
哪一位当红角儿能够脱网罗。
承彬今日区里去陪斗，
恐怕又是一番受折磨。
早知晓当初何必挂头牌，
倒不如跑跑龙套班底做。

幕后传来一阵锣鼓声，然后是小孩子的哭闹声。

英：真正作孽，锣鼓喧天搞得小孩子还睡不安宁。

黄瑞英下场。阮承彬疲惫地上场。

阮唱：
日漫长路漫长，
步重重头重重。
神飘荡魂飘荡，
心怔忡人怔忡。
坐飞机揿得腰背痛，
挂牌子勒得颈项痛。
最是悲来最是痛，
内里最是心揪痛。
我不怕打扫厕所去劳动，
只是一团郁闷堵在五内中。
今年年龄才刚三十几，
本当红毡毯上立新功。
千万不要来忘记，
年青一代桃李颂，
红珊瑚啊红色娘子军，
红灯始终照耀在我心胸。
为什么揪住不放过——
少奶奶丈夫天生是坏种；
父子恨派作家国恨，
硬逼我承认封建余孽恨无穷 。
一月来我像跌进了深渊里——，
“蒙太奇”也成了我的罪孽重。
脚步蹒跚意气无，
惊雷四起狂飙涌。
怅惘前途可有道路能走通，
幸喜得尚有爱妻安慰我——患难鸳鸯相依从。

阮承彬进门，黄瑞英上场。

英：承彬，你回来啦。快坐下来，我给你去端晚饭。

阮：早就饿过头了。现在，顶要紧的是让我吃一口水。

英：好的好的，我马上去给你冲杯茶来。

阮：不要去泡茶，太浪费了。就白开水好了。

黄瑞英下场，旋即捧来一杯茶。

英：还是吃茶吧，好提提神。

阮承彬接过一饮而尽，把杯子递还给黄传英。

阮：你可还记得——林团长，噢，林大姐到你家来的那一次。

英：你是讲“吃罢茶来——收杯子”？

阮：正是。那时候听说能够挂头牌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高兴，可谁又能想得到——（摇头）。

英唱：
曾经兰叶春葳葳，
犹记桂华秋芊芊。
承彬啊——往事历历似云烟，
现在只能顾眼前。
只要我们夫妻俩，
相依为命哪怕度日艰。
我是永远爱着你，
青梅竹马情意绵。
不管你曾经是当红小生挂头牌，
也不管你打扫厕所沦落浦江边。
屋檐下是你的避风港，
家庭里有你的贴身棉。
任凭天雷轰来天雷打，
我始终和你的心相连！

阮：阿英！

两人相拥。

幕后传来敲门声。俞敏丽在幕后：有人吗？

英：啥人啊？

黄传英应门，俞敏丽上场。

俞：传英阿姨，你好。（阮承彬低头不语，站过一边。）

英：敏丽，你怎么会来的？

俞：是魏觉新，噢，是魏主任派我来的。关照阮老师明早一早不要到团部去打扫厕所，直接到新世界剧场后台。

阮承彬显露疑惑不解。

英：（小心打问）到新世界剧场去做啥？

俞：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只是听筱阿姨讲，剧团要复排演出样板戏。

阮/英：《红灯记》？！

俞：应该是的。（一本正经）阮承彬，你要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一切行动听指挥，八点整准时报到！

阮：（认真驯服地）是是是，一切行动听指挥，保证不会迟到！

俞：（回复本性，调皮地）瑞英阿姨，那我去了哦。

黄瑞英相送俞敏丽下场。

阮：（激动地）我又能够重返舞台了，我又能够唱沪剧了。

黄瑞英上场。

英：看你介高兴，到底会要你去做啥呢？

阮：总不见得让我再演李玉和吧？！

英：我晓得你真正的“爱人”是沪剧！不管演啥，总归是演出不是批斗。听说，京剧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要拍电影，仍旧叫童芷苓的弟弟童祥苓来演杨子荣！

阮：童祥苓，杨子荣？

大幕合拢。


第七场：弄巧成拙

场景：新世界剧场后台
时间：上场后第二天及复排《红灯记》上演当晚

大幕拉开。二道幕前。

场上华艺沪剧团演职员工来回穿梭忙碌地搬着道具服装等演出用具上场下场。注意到他们臂上都带着“造反队”的袖章——在这一场的所有出场人物中唯有阮承彬他是没有资格佩戴袖章的。

两位演职员工一左一右把二道幕拉开。魏觉新独自一人在场上。

魏唱：
砸烂阎王殿，
小鬼坐中心。
一朝权在手，
便把令来行。
有权不用是傻瓜，
过期作废枉费劲。
现在我准备复排《红灯记》，
当仁不让——
（插白）嘿嘿，出演第一主人公李玉和，
（接唱）
就该是我魏司令！

一造反队队员上场。

群：报告魏主任，阮承彬已经来了！

魏：（阴阳怪气地）人呢？

群：正站在宝像面前请罪。

魏：倒还老实！就让他站在那里——先去喊筱月娥和俞敏丽进来！

群：晓得。

此造反队队员下场。

筱月娥俞敏丽上场。

筱：啊呀，魏主任啊，有啥指示啦——（拉长腔调）。

魏：革委会决定复排革命样板戏《红灯记》，这也应该是华艺沪剧团的看家戏了。不过，要按照京剧样板戏剧本来演。

筱：那再好也没有了，你真是英明、正确，伟大啊。李玉和当然是你主任来担纲喽。

魏：筱月娥，你来演李奶奶——。

筱：谢谢主任看得起我重用我，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背白）从花旦到青衣，我等了多少年盼了多少天，一直没有等到林月珍演的脚色；直到现在，总算有了一个我来代替她的机会！哪怕就是老旦，也是头牌哦！（对魏仁慈献忠心）保证完成这个光荣的革命任务！

俞：那我呢——。

筱：敏丽，你末当然就是我的好孙女李铁梅啦——。

俞：我行吗？

魏：有啥不行的！兄弟剧团上演同样版本的《红灯记》，演李铁梅的陈瑜也就是刚满师的随团学员。党相信你，革委会看重你，你一定能够胜任的！

筱：对啦对啦，魏主任指向哪里，我们就奔向那里——坚决服从命令听指挥！

魏：我们三个要支撑起一台戏，我相信哪怕我演不过阮承彬，也一定不会输给兄弟剧团扮演李玉和的刘志麟！

俞：（由衷地）听说刘志麟的李玉和，还有陈瑜的李铁梅，都是满堂彩呢。

魏：（不满地）你在讲啥？难道你看轻我，以为我就没有满堂彩？！

筱：（赶紧打横）不是，不是的！敏丽哪能会呢！魏主任啊，保管你未出场就是碰头彩一出场便是挑帘红！来，魏主任，我给你点一根香烟——。

筱月娥殷勤地给魏觉新点烟。然后示意俞敏丽和她一起快走。

筱：魏主任啊，你休息休息酝酿酝酿。我和俞敏丽就先去对对戏。我们走了啊。

魏觉新挥挥手，筱月娥俞敏丽下场。

魏觉新喷出一口烟，旋即把两只脚搁在写字台上，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魏：（对门外喊一声）去，给我把阮承彬押上来！

阮承彬被推攮着上场。——听得幕后一声：主任叫，快给我滚进去！

阮承彬跌跌冲冲地上场后终于站定，正好站稳在写字台前。

阮：魏主任，我来报到了。

魏觉新慢慢地站起身来，探出头来把一口烟喷在阮承彬的脸上。阮承彬躲闪不及，掩面咳嗽。

魏觉新揿灭烟头，转过写字台，站定，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阮承彬。

魏：（慢悠悠地）剧团准备复排《红灯记》，阮承彬，你有啥想法？

阮：我没有啥——，（马上察觉，应该改口）哦，革委会做得好，做得对！

魏：革委会想邀请你出山，怎么样啊？

阮唱：
只要是让我能演戏，
只要能让我再上台；
哪怕是跑跑龙套过过场，
一切行动听指挥！

魏唱：
看来你倒蛮识相，
晓得自家好值几铜板。
告诉你——
革委会里是我力排众议抬举你，
才能让你复出再登台！

阮：谢谢魏主任。

魏：准备让你演的脚色——（阮承彬抬头期望着）
（接唱）
不是到粥棚里面去喝粥，
也不用摸爬滚打打虎队；
只要你“吆喝一声”，
——本来是我陪你演的脚色，
现在就由你来配！

阮：（一惊）磨刀人？！哦，不不不，魏主任——
（接唱）
我在文艺黑线被批斗，
演一个革命战士不相配。

魏：哼哼，你不要“坐轿打瞌睡——不识抬举”！
（接唱）
革命演出任务你居然敢拒绝，
马上批斗你——违抗指令、顶撞领导、拒绝革命、死不改悔，
好好给我来认罪！

阮：（赶紧）魏主任，魏主任，那我接受安排，我服从我保证。

魏：替我滚，打扫好厕所，下午就来排戏！

阮：知道了。

阮承彬下场。

魏觉新走向侧幕，对幕后喊：快去请饶师傅来一趟。

魏觉新来回踱步，一个转身看到饶一声上得场来赶紧上前欢迎。

魏：来来来，饶师傅快来坐啊。

饶一声大大咧咧地坐下。

饶：哪能啊，今朝是啥个风向？魏主任这样热情礼贤下士了啊。

魏唱：
饶师傅是团里老人马，
也就是你和文艺黑线不沾边。
现在团里就要复排样板戏，
还得请你老出山拉琴弦。

饶背唱：
果然给我料得中，
所以我未被打倒来靠边。
无论是新人与旧人——
只要你吃这碗开口饭，
就离不开伴奏半爿天！
（接白）魏觉新啊——（魏觉新插白：是是是。）
（接唱）
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问你，
那一段“刑场斗争”—— （魏觉新插白：怎么样？）
其中好几个地方高音你可能上得起？

魏接唱：因此我要请老先生高抬贵手把调门来降低！

饶一声立起身来，走了几步；魏觉新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饶：听说魏主任早就已经到派出所去改了名字，不叫魏觉新啦。

魏：是是是。现在户口簿上是魏反斗——造反的反，斗争的斗。

饶：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所以，你就不能仁慈，要造反，要斗争，做一个“反斗星”，是吗？

魏：是是是。

饶：那我饶一声倒想对你魏反斗同志奉劝一声——

魏：你讲你讲。

饶：做事体千万不要做得太绝。有的辰光，调门就只好要稍微调低一点，魏主任，你说对吗？

魏：对对对。（摸出手绢擦了一把汗。）

饶：好，那就场上见。

饶一声下场，魏觉新跟着目送。

魏：（故意热情地）饶师傅，我在场子上等你哦——（转身，接唱）
晦气晦气真晦气，
实在不能不对他低三下四来服气。
（接白）好，就是场上见！

灯光转暗。舞台上隐现阮承彬扮演的磨刀人。

磨刀人唱：
我吆喝一声——
削刀磨剪刀！

场上传来观众们掌声雷动久久不歇。

磨刀人隐没。

舞台上隐现魏觉新扮演的李玉和。

李玉和：谢谢妈！
（接唱）
临行喝妈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鸠山设宴请我交朋友，
千杯万盏会应酬。
时令不好风雪来得骤，
妈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幕后传来俞敏丽扮演的李铁梅一声喊：爹！）
小铁梅出门卖货看气候，
来往帐目要记熟；
困倦时留神门户防野狗，
烦闷时等候喜鹊唱枝头。
家中的事儿你奔走，
要与奶奶分忧愁！

观众席上毫无反响，间或听到些许“嘘”的喝倒彩。

灯光转亮。魏觉新穿着李玉和的戏服气呼呼地上场。

魏：反了，反了，简直是要反了！

筱月娥俞敏丽同样穿着戏服上场。

筱：观众拥到台前，要求磨刀人，哦，也就是要求阮承彬出去谢幕。怎么办？

魏：不，不谢，不许他出去！

俞：魏主任，台下可都是工农兵观众哦——。

魏：好，我们三个一起出去！

筱月娥俞敏丽面面相觑，尴尬地跟着魏觉新下场。

幕后传来一片“嘘”声，更频繁更强烈的喊声传来——“阮承彬，磨刀人！”“磨刀人，阮承彬！”“阮承彬跑出来谢幕！”等此起彼落。

魏觉新筱月娥俞敏丽三人上场。

魏觉新灰溜溜地，没好气地满台乱转。

魏：赶快，赶快去拉闸！就讲电气系统坏脱了——，快去啊！

舞台上灯光熄灭。舞台前的闹声渐次消失。舞台灯光复明。仍然穿着戏服的魏觉新和阮承彬在台上。

魏：好啊，好一个阮承彬！——你，你，你敢让我下不来台！（魏觉新给了阮承彬一记耳光。）

阮：（捂住半个脸蛋）魏主任，魏主任，这不好怪我的啊，我也没想到——。

魏：（恼羞成怒）都是你！你破坏样板戏演出，罪加一等！来人啊，即日起马上把阮承彬关押牛棚隔离审查！

一名造反队队员应声上场。

群：魏主任，我们团部地方太小，哪里有过牛棚啊。

魏：（略一思索）把楼上的厕所间窗户封杀，门口上锁，改为牛棚把他关押起来！

群：连夜去办？

魏：（顿脚）赶快去啊！

群：不会立时三刻办得好的，那么晚了，工具呢，就是钉子还得先买起来。再说，关牛棚总也得让他先回去讲起一声，就是牙刷牙膏毛巾也得回去拿吧。要不了，魏主任啊，你革委会还要给关牛棚的人准备随身用品呢——。

魏：好，你就叫人先去预备。阮承彬，今早就马马虎虎放你回去，明早六点，准时到团部报到关进牛棚！

阮承彬摇摇晃晃地倒退几步，手撑在写字台前坚持着站立姿态。

大幕合拢。


第八场：离愁别恨

场景：同第六场
时间：紧接上场

幕后合唱声中大幕拉开。黄瑞英独自一人在场上。

幕后合唱：
夜昏暗天垂首，
云遮月无星斗。
万般焦虑堵心头，
这柔弱的身躯儿——
怎样载得起那许多愁！

黄：都啥辰光了，怎么还不回来呢？
（接唱）
往日里他一样登台去演出，
从未有像今夜归来这等晚。
楼窗外灯闪烁心神不定，
为什么时间过得那么慢？
小宝贝已经哄得他安睡，
黄传英独对孤灯暗悲叹。
一副副五关打不通，
一阵阵心跳越添烦。
要想赶紧出门去迎一迎，
又恐怕走岔道儿心越担。
左也难来右也难，
坐立不安怎么办？
似乎听得楼道响，
赶忙推门看一眼。
空无人影自怨艾，
继续枯坐等他返。

黄瑞英默然地坐下。

阮承彬黯然神伤，木然地上场。

阮唱：
原本以为是好事，
今夜又能重登台。
脚色不论大与小，
总是亮相登上台。
登上台啊重登台，
登台登出祸殃来。
出场不过才几回，
一声吆喝满堂彩。
魏仁慈弄巧反成拙，
主角和配角颠倒配。
磨刀人削刀磨剪刀，
观众们欢迎偏受害。
他恼羞成怒发雷霆，
要把我押进牛棚内。
关牛棚啊牛棚关，
牛棚内都是蛇神同牛鬼。
遭受冲击已升级，
罪上加罪重重罪。
明早一早去报到，
不知何日能把家来还？

阮承彬悄然进房。黄瑞英腾地站起，上前迎候。

英：承彬，你终于回来了。今朝戏演得怎么样？哪能这么晚呢？

阮：（摇头叹气）不要提起——（黄瑞英插白：你快坐下来再说不迟。阮承彬坐下。）
我自小唱戏唱了许多年，
从未有今夜这出戏一般！
磨刀人其实也就大龙套，
几曾会与那主角来抢台。
谁知晓观众偏不买他帐，
无有掌声反倒还有倒彩。
我却是一声吆喝轰雷动，
全场的观众起立齐喝彩。
（黄瑞英一惊：啊？！怎么会这样子呢？）
硬着头皮唱下去，
谢幕时刻更受累。
观众对“李玉和”他不感冒，
他去谢幕不理会。
僵持场面多难堪，
叫他如何能下台。
拉电闸谎称断了电，
就此勉强过难关。
魏觉新大发雷霆在后台，
辣豁豁一个巴掌打上来。
（黄瑞英又是一惊：啊？！赶紧上前抚慰。阮承彬拉住她的手。）
吃一记生活事还小，
我是千忍耐来万忍耐。
只是一早就要去报到，
他要把我关进牛棚内。
这罪恶的生涯如何过？
何时才能有出头之日好回归？

英唱：
知道你受了许多苦，
知道你遭了无妄灾。
知道你心里多委屈，
知道你欲哭却无泪。
为妻现今替你想，
倒不如浪迹天涯来避开。

阮：浪迹天涯？避开灾祸？

英：对！诸葛亮就对刘表的大儿子刘琦说过——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啊。

阮：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不，不能啊——
（接唱）
我不能流亡天涯——
只顾自身把你们母子害！

英唱：
你自身安危最要紧，
不必把我们母子来挂念。

阮唱：
万一上门来搜查，
万一将你来怪罪，
万一孩子受惊吓，
万一，
——我怎能把你们再连累！
阿英啊——，
我怎能，
我怎能不把苦难一肩担，
我怎能逃避在外躲自在，
我怎能让你再受无妄灾，
我怎能——
我怎能让我良心受责备！
此去关押牛棚内，
请你不必对爹爹和孩子把实情谈。
就说我随团巡演去远郊，
就说我一时之间难回来。
但等有朝一日得解放，
合家团聚有宽慰！
（接白）孩子早就睡了吧，让我再去看他一眼！

阮承彬下场。

黄瑞英掩面抽泣。

阮承彬上场，手里多了一个小包。

英：（扑上前去）承彬啊——。

两人相拥。

英唱：
孩子睡熟你就只有看一眼，
难道你忍心就此将他来丢？

阮唱：
不忍心啊不忍心，
难忍心也得去当牛。

英唱：
此去关押牛棚里，
何时才能再聚首？

阮唱：
但愿好人存好心，
但愿上苍多保佑。

英唱：
今早瑞英含泪将你送，
哪一出戏文里面有？

阮唱：
后人自会编戏文，
把一幕幕夫妻痛别来写够。

英唱：
送夫送到楼梯口，
两腿发软心发抖。

英/阮唱：
往时不觉层高低，
于今只恨楼梯陡，

阮唱：
楼梯陡，也得下，
哪能在此多停留。

英唱：
送夫送到大门口，
举步维艰不敢走。

英/阮唱：
大门口，黑幽幽，
前路茫茫频添愁。

阮唱：
你也愁来我也愁，
不敢走来还得走。

英唱：
送夫送到弄堂口，
紧紧拉住不放手。

英/阮唱：
街头冷清无行人，
漫天乌云压当头。

阮唱：
你紧紧拉住我不放手，
铁石人儿也要泪双流。
时令突变风雪来得骤，
你不放手也得要放手。

黄瑞英忍痛放手，回身拿出一条围巾给阮承彬围上。

英唱：
既然说时令突变风雪来得骤，
你更要自己保重莫让我们多担忧。
咬紧牙关要挺住，
千万不要将我们丢！

阮唱：
一条围巾暖我心，
千叮万嘱在我心中留。
咬紧牙关来挺住，
过些时日放出牛棚重聚首！
（接白）阿英，我走了。你和孩子多保重！

阮承彬下场。黄瑞英翘首目送。

舞台灯光熄灭。电闪雷鸣声传来。

幕后传来画外音：阮承彬在牛棚里用一条围巾上吊自尽，他是畏罪自杀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死不足惜！

舞台灯光复明。

黄瑞英手捧着那条围巾颤颤悠悠地上场。

英：天哪——
（接唱）
天人永隔一夜间，
传英我泪洒如雨倾江边。
承彬他死得不明又不白，
一条围巾如何断送他赴黄泉。
满腔的悲愤何处诉，
满腹的冤情何处辨！

黄瑞英哭倒在地。黄文彬老态龙钟但仍是疾步上场。一见之下赶忙扶起女儿。

黄：阿英，阿英，快醒醒，快醒醒啊。

英唱：
天昏地暗满眼花，
神魂飘荡浑身战战兢。
耳边听得有人唤阿英，
（接白）是承彬？是承彬回来了——？
（接唱）
却原来不是承彬而是我爹爹老大人！
（哭白）爹爹！

两人抱头痛哭。

黄唱：
黄梅不落青梅落，
白发人相送黑发人！
老来丧子最悲痛，
幼子丧父更可怜。
可怜啊，
可怜我爱徒正是大好青春时，
可怜我爱婿中道丢下结发妻。
我曾经写过哭师篇，
难道说又得再唱哭徒篇？
哭师可以设灵堂，
哭师能够灌唱片，
于今哭徒偷擦泪，
于今哭婿暗伤情。
老天啊，
你为何不肯睁开眼，
我问你——此恨绵绵可有期。

英：（哭头）爹爹啊——。

黄：（哭头）阿英啊——。

两人再次相拥。

大幕合拢。


尾声

场景：满口香饭店总部大厅
时间：阮承彬平反昭雪追悼会召开之际

在幕后的喇叭播放常香玉演唱的《水调歌头》声中大幕拉开，二道幕前。

幕后播放的是“大快人心事，粉碎四人帮”。（仅此开头两句，可考虑反复播放几遍。）

此外，不断夹杂有听到——这一场由领导者错误发动，被反革命集团利用的浩劫终于结束。历史掀开了新的一页。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开始啦。等等。

好几位男青年上场。他们正都在打电话。下面是分别可听到的话语。

徒：喂，是小陶（桃的谐音）吗？我是嘉兴小程啊，阮老师的追悼会，我一定提前赶到。/喂，喂，小李，我是南京的小王，麻烦你先帮我买一个花圈，要最好最贵的那种。拜托啦！/啊呀，小满啊，总算寻到你了。我现在在盐城，马上动身来上海。我们都是阮迷，接待任务就落实到你这位好朋友头上了。/听出来了吗？小袁（谐音园），我是常州小黄啊，小徐和我已经买好车票一淘来出席。到辰光约好了一起到场哦。

这些男青年打完电话分头下场。二道幕升起。

幕后传来一片相互致意的男声女声，诸如“保重”、“节哀”、“走好”和“再见”之类。

注意以下出场人物不是佩戴黑纱就是佩戴白花或两者皆有以致哀悼。

在俞敏丽和闽玉芬左右扶持下，在一众华艺沪剧团演职员工簇拥下（注意到其中没有魏觉新），黄瑞英上场。

在一众沪宁杭苏锡常等地来的沪剧戏迷票友簇拥下，黄文彬上场。

英：谢谢各位，谢谢大家来参加承彬的追悼会。感谢各级领导的关怀，感谢华艺同仁，感谢承彬生前的师长好友。我，我（强制克制着，梗噎）还代表我的孩子谢谢大家。

“陶”“李”“满”“袁”四姓男青年走出人群，向黄瑞英鞠躬。

徒：（这四位异口同声）我们受众多阮老师沪剧艺术爱好者的委托向师娘致敬！（场上众人窃窃私语：师娘？！表示疑惑不解。）我们要传承阮老师的艺术和艺德，决心拜阮老师为师！请师娘收下我们这批徒弟吧！

一批男青年加上上述四位异口同声：我们要传承阮老师的艺术和艺德，决心拜阮老师为师！请师娘收下我们这批徒弟吧！

英：（有点不知所措，但又非常感动，几乎又要掉眼泪）这，这不大合适吧。承彬生前因为年纪轻，那时候又不——（把下面两个字压下，摸出手绢擦擦眼睛）所以就从来没有收过徒弟。他离开我们已经这么些年了，再说，我怎么能代替他收徒弟呢？

一批男青年加上上述四位异口同声：要是不能拜师父，那我们就拜师娘！

英：（破涕为笑）没有师父，哪里来的师娘哦。否则岂不就成为单亲妈妈了吗。

林：（走上前来，对着黄文彬）老前辈，你总记得从前沪剧公会的茶会。

黄：月珍，你有啥要讲？

林：我们唱戏人跑江湖，梨园也就是江湖。不妨就按照江湖规矩办。

黄：我晓得你的意思了。好，就按江湖规矩办！

筱：（挤上前来）对啊，对啊，到底姜还是老的辣！这个名堂嘛，我也听说过——叫做“过方”，也叫“灵前孝祖”。

大家七嘴八舌：过方？灵前孝祖？！

林：就是江湖上掌门弟子代替已经谢世的掌门人收徒。虽然阮承彬谈不上有掌门弟子，但是我认为由黄瑞英来代夫收徒 ，完全是可以的。

黄：我也倚老卖老讲一声，按江湖规矩办完全行得通！

一众男青年雀跃欢呼。

筱：来来来，大家要正规，正正式式办。就在追悼会上阮承彬的这张遗像面前，拜师！我嘛，虽然比起老前辈和月珍姐来年纪小一点，可也是一位退休沪剧老艺人！我们三个一起给你们做见证人。

一众男青年再次雀跃欢呼。

场面拉开，黄瑞英居中，一众男青年跪拜。

英：好好好，大家快起来吧。我相信，承彬的在天之灵此时此刻一定也是非常高兴的。有了那么多的徒弟来传承沪剧艺术。

俞：是啊，瑞英阿姨一下子就有了十几位徒弟，真是桃李满园，该创纪录了吧。

黄：现在是创纪录，以后还会有一下子收几十个徒弟呢。

英：（凝神，轻声）大家仔细听，我好像又听到了承彬在演唱——

场上众人一起凝神细听。

场上众人散开，天幕上走来满面笑容的阮承彬。

阮唱：
看坏人跋扈嚣张能几时，
螳臂休想把巨轮挡！
我生如闪电，
死是彗星——
看今朝后继有人，我心胸坦然；
洒热血，迎曙光，染成了红旗，万载飘扬，
——万载飘扬！

在以上唱段过程中，散至两旁的场上众人持续地轻轻鼓掌。

阮承彬走至舞台中央，向台下观众致意。

大幕合拢。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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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是，我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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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场：载誉归来

场景：华艺沪剧团团部
时间：离上场画外音过后不久

大幕拉开。（此时只有天幕上渐次呈现从北京回上海沿途景色，台上空无一人。）

阮承彬幕后唱：
载誉归来——，

阮承彬林月珍闽玉芬谢剑青徐思辉沈金泉鱼贯上场。

阮承彬接唱：
载誉归来心花放——，
毛主席亲切接见暖胸膛。
（杜月珍等人接唱：
载誉归来心花放——，
毛主席亲切接见暖胸膛。）
此番进京来北上，
党的恩情铭刻心间永难忘！
昨夜晚，
昨夜晚仰望北斗——
（场上众人齐唱）
昨夜晚仰望北斗难入眠——
激动的泪花盈眼眶。
京剧革命掀高潮，
我们沪剧人心中涌热浪。
（阮承彬独白）文艺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文艺为工农兵服务——
（场上众人齐唱）
党的政策明方向，
党的方针导远航。
红灯照亮八角楼，
敌人围剿是空忙；
红灯照亮宝塔山，
延安精神放光芒；
红灯照亮天安门，
全国人民得解放；
红灯照亮中南海，
那里就是祖国的心脏——；
红灯照亮全世界，
世界人民欢歌唱。
红灯照亮我们的心坎，
继往开来，
斗志高昂，
百折不挠，
奋勇向前，
红灯永远高举在舞台上。

场上众人以阮承彬为中心造型，聚光。

幕后传来一片欢呼声：快来看啊，团长她们回来啦——。

华艺沪剧团演职员工一涌而上。继续七嘴八舌地问候。

筱：快，快来让我握握你们和毛主席握过的手！

筱月娥挤上前来，和进京代表一个一个握过去，最后握住闽玉芬的手紧紧不放。其他人也仿效筱月娥依次握手（但没有像她那样紧握住不放）。

筱唱：
紧紧握住你的手，
心底阵阵涌暖流。
这双手，
被一双大手握住过，
至今温暖在心头。
这暖意传来心窝热，
但愿我能永远握紧你双手。
这真是——（模仿马玉涛，拉长调门，直至依依不舍不能不放开手为止。）
我握也握不够————————。
群：（七嘴八舌）筱老师/筱月娥同志/筱阿姨，你真有意思/你好去唱歌剧来/你倒蛮像马玉涛——。

筱：这有啥？不要忘记，团长她们是代表《红灯记》剧组进京！人选虽然是名额有限，不过我在戏里面也演了田大婶照样是剧组人员嘛——一样光荣哦。

群：（七嘴八舌）代表剧组，难道就不代表我们华艺沪剧团啦？

饶：好来好来，大家听我来讲一句——区里市里昨天就来通知还要召开表彰会，表彰我们华艺沪剧团对京剧革命做出贡献呢。

群众欢呼雀跃。

林：同志们，我们一定要戒骄戒躁继续努力。相比之与京剧样板戏，我们还做得很不够啊。比如，原先本子里有李奶奶做针线活，她老花眼穿针穿不上，李玉和帮她来穿，结果也穿不上，最后是铁梅来穿上了。体现在他们三代人之间，一再在“骨肉亲情”上做文章，这是我们“兴无灭资”做得还很不够的具体表现。重点要抓住“阶级感情”这四个字才好！

谢：这次看了观摩演出很有启发，我一定要再好好地修改剧本！

沈：还有，看来原先承彬他们很欣赏的“蒙太奇”做法让京汉线五七大罢工时代的李玉和在舞台上再现，也得改啊——。

阮：那就请编剧再改吧。

林：这次回沪路上，我们几个还商量了要让一些学馆学员有上台实地锻炼的机会。（魏觉新和俞敏丽注意倾听）。其实他们也马上就要满师了。金泉，你来宣布参加演出的两位小青年扮演的脚色。

沈：俞敏丽扮演桂兰，魏觉新扮演磨刀人。

俞敏丽连连点头表示感激，魏觉新脸上流露一丝不满强自抑止。

筱：有新人参加，真是好事。对他们两家头来讲，真是一桩喜事啊。

饶：还有喜事来——。

群：还有啥喜事？

饶：剧组代表进京，瑞英她就回娘家去住了。昨天我去看黄老前辈，哈哈，在那里两家头吃了一瓶花雕。大家猜猜看，我听到了啥喜讯？

群：啥喜讯？你快讲啊。

饶：（对阮承彬）瑞英她有喜啦！

阮：（喜不自禁）啊？！我要做爸爸了。那我快去把她接回来——。

林：快去吧。

阮承彬疾步下场。

筱：好消息好消息，大家等着吃红蛋啊。

大幕合拢。


第六场：风云突变

场景：阮承彬黄瑞英家中
时间：文革爆发

幕后传来：打倒阎王，解放小鬼！砸烂文艺黑线！把阶级敌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诸如此类的口号喊得震天响。

大幕拉开，黄瑞英独自一人在场上。

英唱：
九州震荡风雷激，
三海翻腾云水怒。
触及灵魂闹革命，
改天换地劲道粗。
破四旧来立四新，
狠斗私字不含糊。
满口香饭店招牌换，
满天红新匾当门户。
（接白）背后想想真正气数，造反队两派还会得争起来——一派要保留满，一派不要保留满。提出来的店名交关交关。有啥个宇宙红、全球红、红世界、红彤彤，红满天，满江红，最后总算两派统一“满天红”，否则还不晓得要争到哪一天呢。真的要捉起板头来，那个“满”字还可以讲是满清皇朝呢。啊呀，你看我今朝真是“吃了葱姜，”，在瞎三话四点啥啊——。
（接唱）
现在我经理不当做大厨，
空下来还要捏块揩台布。
做早做夜倒还罢，
时不时就要来批判我。
饮食行业不算苦，
老百姓日脚总要过。
（念白）民以食为天——
砸烂资本家的先生菜，
开出工农兵的大众菜，
（接唱）
红房子西菜统统撤干净，
大饼油条还得要吃下肚。
文艺战线风声紧，
首当其冲真叫苦。
一顶顶帽子头上戴，
一条条罪状心发怵。
一盆盆脏水身上泼，
一出出戏文都有罪来全是错。
金素雯夫妻双双去上吊，
老舍他一头栽入太平湖。
说的是自绝于党于人民，
都道是死不足惜有余辜。
幸亏我爹爹年岁已高早退休，
也只好算一只死老虎。
最担心来最忧虑，
牵肠挂肚最苦楚。
扳着指头细点数，
哪一位当红角儿能够脱网罗。
承彬今日区里去陪斗，
恐怕又是一番受折磨。
早知晓当初何必挂头牌，
倒不如跑跑龙套班底做。

幕后传来一阵锣鼓声，然后是小孩子的哭闹声。

英：真正作孽，锣鼓喧天搞得小孩子还睡不安宁。

黄瑞英下场。阮承彬疲惫地上场。

阮唱：
日漫长路漫长，
步重重头重重。
神飘荡魂飘荡，
心怔忡人怔忡。
坐飞机揿得腰背痛，
挂牌子勒得颈项痛。
最是悲来最是痛，
内里最是心揪痛。
我不怕打扫厕所去劳动，
只是一团郁闷堵在五内中。
今年年龄才刚三十几，
本当红毡毯上立新功。
千万不要来忘记，
年青一代桃李颂，
红珊瑚啊红色娘子军，
红灯始终照耀在我心胸。
为什么揪住不放过——
少奶奶丈夫天生是坏种；
父子恨派作家国恨，
硬逼我承认封建余孽恨无穷 。
一月来我像跌进了深渊里——，
“蒙太奇”也成了我的罪孽重。
脚步蹒跚意气无，
惊雷四起狂飙涌。
怅惘前途可有道路能走通，
幸喜得尚有爱妻安慰我——患难鸳鸯相依从。

阮承彬进门，黄瑞英上场。

英：承彬，你回来啦。快坐下来，我给你去端晚饭。

阮：早就饿过头了。现在，顶要紧的是让我吃一口水。

英：好的好的，我马上去给你冲杯茶来。

阮：不要去泡茶，太浪费了。就白开水好了。

黄瑞英下场，旋即捧来一杯茶。

英：还是吃茶吧，好提提神。

阮承彬接过一饮而尽，把杯子递还给黄传英。

阮：你可还记得——林团长，噢，林大姐到你家来的那一次。

英：你是讲“吃罢茶来——收杯子”？

阮：正是。那时候听说能够挂头牌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高兴，可谁又能想得到——（摇头）。

英唱：
曾经兰叶春葳葳，
犹记桂华秋芊芊。
承彬啊——往事历历似云烟，
现在只能顾眼前。
只要我们夫妻俩，
相依为命哪怕度日艰。
我是永远爱着你，
青梅竹马情意绵。
不管你曾经是当红小生挂头牌，
也不管你打扫厕所沦落浦江边。
屋檐下是你的避风港，
家庭里有你的贴身棉。
任凭天雷轰来天雷打，
我始终和你的心相连！

阮：阿英！

两人相拥。

幕后传来敲门声。俞敏丽在幕后：有人吗？

英：啥人啊？

黄传英应门，俞敏丽上场。

俞：传英阿姨，你好。（阮承彬低头不语，站过一边。）

英：敏丽，你怎么会来的？

俞：是魏觉新，噢，是魏主任派我来的。关照阮老师明早一早不要到团部去打扫厕所，直接到新世界剧场后台。

阮承彬显露疑惑不解。

英：（小心打问）到新世界剧场去做啥？

俞：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只是听筱阿姨讲，剧团要复排演出样板戏。

阮/英：《红灯记》？！

俞：应该是的。（一本正经）阮承彬，你要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一切行动听指挥，八点整准时报到！

阮：（认真驯服地）是是是，一切行动听指挥，保证不会迟到！

俞：（回复本性，调皮地）瑞英阿姨，那我去了哦。

黄瑞英相送俞敏丽下场。

阮：（激动地）我又能够重返舞台了，我又能够唱沪剧了。

黄瑞英上场。

英：看你介高兴，到底会要你去做啥呢？

阮：总不见得让我再演李玉和吧？！

英：我晓得你真正的“爱人”是沪剧！不管演啥，总归是演出不是批斗。听说，京剧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要拍电影，仍旧叫童芷苓的弟弟童祥苓来演杨子荣！

阮：童祥苓，杨子荣？

大幕合拢。


第七场：弄巧成拙

场景：新世界剧场后台
时间：上场后第二天及复排《红灯记》上演当晚

大幕拉开。二道幕前。

场上华艺沪剧团演职员工来回穿梭忙碌地搬着道具服装等演出用具上场下场。注意到他们臂上都带着“造反队”的袖章——在这一场的所有出场人物中唯有阮承彬他是没有资格佩戴袖章的。

两位演职员工一左一右把二道幕拉开。魏觉新独自一人在场上。

魏唱：
砸烂阎王殿，
小鬼坐中心。
一朝权在手，
便把令来行。
有权不用是傻瓜，
过期作废枉费劲。
现在我准备复排《红灯记》，
当仁不让——
（插白）嘿嘿，出演第一主人公李玉和，
（接唱）
就该是我魏司令！

一造反队队员上场。

群：报告魏主任，阮承彬已经来了！

魏：（阴阳怪气地）人呢？

群：正站在宝像面前请罪。

魏：倒还老实！就让他站在那里——先去喊筱月娥和俞敏丽进来！

群：晓得。

此造反队队员下场。

筱月娥俞敏丽上场。

筱：啊呀，魏主任啊，有啥指示啦——（拉长腔调）。

魏：革委会决定复排革命样板戏《红灯记》，这也应该是华艺沪剧团的看家戏了。不过，要按照京剧样板戏剧本来演。

筱：那再好也没有了，你真是英明、正确，伟大啊。李玉和当然是你主任来担纲喽。

魏：筱月娥，你来演李奶奶——。

筱：谢谢主任看得起我重用我，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背白）从花旦到青衣，我等了多少年盼了多少天，一直没有等到林月珍演的脚色；直到现在，总算有了一个我来代替她的机会！哪怕就是老旦，也是头牌哦！（对魏仁慈献忠心）保证完成这个光荣的革命任务！

俞：那我呢——。

筱：敏丽，你末当然就是我的好孙女李铁梅啦——。

俞：我行吗？

魏：有啥不行的！兄弟剧团上演同样版本的《红灯记》，演李铁梅的陈瑜也就是刚满师的随团学员。党相信你，革委会看重你，你一定能够胜任的！

筱：对啦对啦，魏主任指向哪里，我们就奔向那里——坚决服从命令听指挥！

魏：我们三个要支撑起一台戏，我相信哪怕我演不过阮承彬，也一定不会输给兄弟剧团扮演李玉和的刘志麟！

俞：（由衷地）听说刘志麟的李玉和，还有陈瑜的李铁梅，都是满堂彩呢。

魏：（不满地）你在讲啥？难道你看轻我，以为我就没有满堂彩？！

筱：（赶紧打横）不是，不是的！敏丽哪能会呢！魏主任啊，保管你未出场就是碰头彩一出场便是挑帘红！来，魏主任，我给你点一根香烟——。

筱月娥殷勤地给魏觉新点烟。然后示意俞敏丽和她一起快走。

筱：魏主任啊，你休息休息酝酿酝酿。我和俞敏丽就先去对对戏。我们走了啊。

魏觉新挥挥手，筱月娥俞敏丽下场。

魏觉新喷出一口烟，旋即把两只脚搁在写字台上，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魏：（对门外喊一声）去，给我把阮承彬押上来！

阮承彬被推攮着上场。——听得幕后一声：主任叫，快给我滚进去！

阮承彬跌跌冲冲地上场后终于站定，正好站稳在写字台前。

阮：魏主任，我来报到了。

魏觉新慢慢地站起身来，探出头来把一口烟喷在阮承彬的脸上。阮承彬躲闪不及，掩面咳嗽。

魏觉新揿灭烟头，转过写字台，站定，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阮承彬。

魏：（慢悠悠地）剧团准备复排《红灯记》，阮承彬，你有啥想法？

阮：我没有啥——，（马上察觉，应该改口）哦，革委会做得好，做得对！

魏：革委会想邀请你出山，怎么样啊？

阮唱：
只要是让我能演戏，
只要能让我再上台；
哪怕是跑跑龙套过过场，
一切行动听指挥！

魏唱：
看来你倒蛮识相，
晓得自家好值几铜板。
告诉你——
革委会里是我力排众议抬举你，
才能让你复出再登台！

阮：谢谢魏主任。

魏：准备让你演的脚色——（阮承彬抬头期望着）
（接唱）
不是到粥棚里面去喝粥，
也不用摸爬滚打打虎队；
只要你“吆喝一声”，
——本来是我陪你演的脚色，
现在就由你来配！

阮：（一惊）磨刀人？！哦，不不不，魏主任——
（接唱）
我在文艺黑线被批斗，
演一个革命战士不相配。

魏：哼哼，你不要“坐轿打瞌睡——不识抬举”！
（接唱）
革命演出任务你居然敢拒绝，
马上批斗你——违抗指令、顶撞领导、拒绝革命、死不改悔，
好好给我来认罪！

阮：（赶紧）魏主任，魏主任，那我接受安排，我服从我保证。

魏：替我滚，打扫好厕所，下午就来排戏！

阮：知道了。

阮承彬下场。

魏觉新走向侧幕，对幕后喊：快去请饶师傅来一趟。

魏觉新来回踱步，一个转身看到饶一声上得场来赶紧上前欢迎。

魏：来来来，饶师傅快来坐啊。

饶一声大大咧咧地坐下。

饶：哪能啊，今朝是啥个风向？魏主任这样热情礼贤下士了啊。

魏唱：
饶师傅是团里老人马，
也就是你和文艺黑线不沾边。
现在团里就要复排样板戏，
还得请你老出山拉琴弦。

饶背唱：
果然给我料得中，
所以我未被打倒来靠边。
无论是新人与旧人——
只要你吃这碗开口饭，
就离不开伴奏半爿天！
（接白）魏觉新啊——（魏觉新插白：是是是。）
（接唱）
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问你，
那一段“刑场斗争”—— （魏觉新插白：怎么样？）
其中好几个地方高音你可能上得起？

魏接唱：因此我要请老先生高抬贵手把调门来降低！

饶一声立起身来，走了几步；魏觉新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饶：听说魏主任早就已经到派出所去改了名字，不叫魏觉新啦。

魏：是是是。现在户口簿上是魏反斗——造反的反，斗争的斗。

饶：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所以，你就不能仁慈，要造反，要斗争，做一个“反斗星”，是吗？

魏：是是是。

饶：那我饶一声倒想对你魏反斗同志奉劝一声——

魏：你讲你讲。

饶：做事体千万不要做得太绝。有的辰光，调门就只好要稍微调低一点，魏主任，你说对吗？

魏：对对对。（摸出手绢擦了一把汗。）

饶：好，那就场上见。

饶一声下场，魏觉新跟着目送。

魏：（故意热情地）饶师傅，我在场子上等你哦——（转身，接唱）
晦气晦气真晦气，
实在不能不对他低三下四来服气。
（接白）好，就是场上见！

灯光转暗。舞台上隐现阮承彬扮演的磨刀人。

磨刀人唱：
我吆喝一声——
削刀磨剪刀！

场上传来观众们掌声雷动久久不歇。

磨刀人隐没。

舞台上隐现魏觉新扮演的李玉和。

李玉和：谢谢妈！
（接唱）
临行喝妈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鸠山设宴请我交朋友，
千杯万盏会应酬。
时令不好风雪来得骤，
妈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幕后传来俞敏丽扮演的李铁梅一声喊：爹！）
小铁梅出门卖货看气候，
来往帐目要记熟；
困倦时留神门户防野狗，
烦闷时等候喜鹊唱枝头。
家中的事儿你奔走，
要与奶奶分忧愁！

观众席上毫无反响，间或听到些许“嘘”的喝倒彩。

灯光转亮。魏觉新穿着李玉和的戏服气呼呼地上场。

魏：反了，反了，简直是要反了！

筱月娥俞敏丽同样穿着戏服上场。

筱：观众拥到台前，要求磨刀人，哦，也就是要求阮承彬出去谢幕。怎么办？

魏：不，不谢，不许他出去！

俞：魏主任，台下可都是工农兵观众哦——。

魏：好，我们三个一起出去！

筱月娥俞敏丽面面相觑，尴尬地跟着魏觉新下场。

幕后传来一片“嘘”声，更频繁更强烈的喊声传来——“阮承彬，磨刀人！”“磨刀人，阮承彬！”“阮承彬跑出来谢幕！”等此起彼落。

魏觉新筱月娥俞敏丽三人上场。

魏觉新灰溜溜地，没好气地满台乱转。

魏：赶快，赶快去拉闸！就讲电气系统坏脱了——，快去啊！

舞台上灯光熄灭。舞台前的闹声渐次消失。舞台灯光复明。仍然穿着戏服的魏觉新和阮承彬在台上。

魏：好啊，好一个阮承彬！——你，你，你敢让我下不来台！（魏觉新给了阮承彬一记耳光。）

阮：（捂住半个脸蛋）魏主任，魏主任，这不好怪我的啊，我也没想到——。

魏：（恼羞成怒）都是你！你破坏样板戏演出，罪加一等！来人啊，即日起马上把阮承彬关押牛棚隔离审查！

一名造反队队员应声上场。

群：魏主任，我们团部地方太小，哪里有过牛棚啊。

魏：（略一思索）把楼上的厕所间窗户封杀，门口上锁，改为牛棚把他关押起来！

群：连夜去办？

魏：（顿脚）赶快去啊！

群：不会立时三刻办得好的，那么晚了，工具呢，就是钉子还得先买起来。再说，关牛棚总也得让他先回去讲起一声，就是牙刷牙膏毛巾也得回去拿吧。要不了，魏主任啊，你革委会还要给关牛棚的人准备随身用品呢——。

魏：好，你就叫人先去预备。阮承彬，今早就马马虎虎放你回去，明早六点，准时到团部报到关进牛棚！

阮承彬摇摇晃晃地倒退几步，手撑在写字台前坚持着站立姿态。

大幕合拢。


第八场：离愁别恨

场景：同第六场
时间：紧接上场

幕后合唱声中大幕拉开。黄瑞英独自一人在场上。

幕后合唱：
夜昏暗天垂首，
云遮月无星斗。
万般焦虑堵心头，
这柔弱的身躯儿——
怎样载得起那许多愁！

黄：都啥辰光了，怎么还不回来呢？
（接唱）
往日里他一样登台去演出，
从未有像今夜归来这等晚。
楼窗外灯闪烁心神不定，
为什么时间过得那么慢？
小宝贝已经哄得他安睡，
黄传英独对孤灯暗悲叹。
一副副五关打不通，
一阵阵心跳越添烦。
要想赶紧出门去迎一迎，
又恐怕走岔道儿心越担。
左也难来右也难，
坐立不安怎么办？
似乎听得楼道响，
赶忙推门看一眼。
空无人影自怨艾，
继续枯坐等他返。

黄瑞英默然地坐下。

阮承彬黯然神伤，木然地上场。

阮唱：
原本以为是好事，
今夜又能重登台。
脚色不论大与小，
总是亮相登上台。
登上台啊重登台，
登台登出祸殃来。
出场不过才几回，
一声吆喝满堂彩。
魏仁慈弄巧反成拙，
主角和配角颠倒配。
磨刀人削刀磨剪刀，
观众们欢迎偏受害。
他恼羞成怒发雷霆，
要把我押进牛棚内。
关牛棚啊牛棚关，
牛棚内都是蛇神同牛鬼。
遭受冲击已升级，
罪上加罪重重罪。
明早一早去报到，
不知何日能把家来还？

阮承彬悄然进房。黄瑞英腾地站起，上前迎候。

英：承彬，你终于回来了。今朝戏演得怎么样？哪能这么晚呢？

阮：（摇头叹气）不要提起——（黄瑞英插白：你快坐下来再说不迟。阮承彬坐下。）
我自小唱戏唱了许多年，
从未有今夜这出戏一般！
磨刀人其实也就大龙套，
几曾会与那主角来抢台。
谁知晓观众偏不买他帐，
无有掌声反倒还有倒彩。
我却是一声吆喝轰雷动，
全场的观众起立齐喝彩。
（黄瑞英一惊：啊？！怎么会这样子呢？）
硬着头皮唱下去，
谢幕时刻更受累。
观众对“李玉和”他不感冒，
他去谢幕不理会。
僵持场面多难堪，
叫他如何能下台。
拉电闸谎称断了电，
就此勉强过难关。
魏觉新大发雷霆在后台，
辣豁豁一个巴掌打上来。
（黄瑞英又是一惊：啊？！赶紧上前抚慰。阮承彬拉住她的手。）
吃一记生活事还小，
我是千忍耐来万忍耐。
只是一早就要去报到，
他要把我关进牛棚内。
这罪恶的生涯如何过？
何时才能有出头之日好回归？

英唱：
知道你受了许多苦，
知道你遭了无妄灾。
知道你心里多委屈，
知道你欲哭却无泪。
为妻现今替你想，
倒不如浪迹天涯来避开。

阮：浪迹天涯？避开灾祸？

英：对！诸葛亮就对刘表的大儿子刘琦说过——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啊。

阮：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不，不能啊——
（接唱）
我不能流亡天涯——
只顾自身把你们母子害！

英唱：
你自身安危最要紧，
不必把我们母子来挂念。

阮唱：
万一上门来搜查，
万一将你来怪罪，
万一孩子受惊吓，
万一，
——我怎能把你们再连累！
阿英啊——，
我怎能，
我怎能不把苦难一肩担，
我怎能逃避在外躲自在，
我怎能让你再受无妄灾，
我怎能——
我怎能让我良心受责备！
此去关押牛棚内，
请你不必对爹爹和孩子把实情谈。
就说我随团巡演去远郊，
就说我一时之间难回来。
但等有朝一日得解放，
合家团聚有宽慰！
（接白）孩子早就睡了吧，让我再去看他一眼！

阮承彬下场。

黄瑞英掩面抽泣。

阮承彬上场，手里多了一个小包。

英：（扑上前去）承彬啊——。

两人相拥。

英唱：
孩子睡熟你就只有看一眼，
难道你忍心就此将他来丢？

阮唱：
不忍心啊不忍心，
难忍心也得去当牛。

英唱：
此去关押牛棚里，
何时才能再聚首？

阮唱：
但愿好人存好心，
但愿上苍多保佑。

英唱：
今早瑞英含泪将你送，
哪一出戏文里面有？

阮唱：
后人自会编戏文，
把一幕幕夫妻痛别来写够。

英唱：
送夫送到楼梯口，
两腿发软心发抖。

英/阮唱：
往时不觉层高低，
于今只恨楼梯陡，

阮唱：
楼梯陡，也得下，
哪能在此多停留。

英唱：
送夫送到大门口，
举步维艰不敢走。

英/阮唱：
大门口，黑幽幽，
前路茫茫频添愁。

阮唱：
你也愁来我也愁，
不敢走来还得走。

英唱：
送夫送到弄堂口，
紧紧拉住不放手。

英/阮唱：
街头冷清无行人，
漫天乌云压当头。

阮唱：
你紧紧拉住我不放手，
铁石人儿也要泪双流。
时令突变风雪来得骤，
你不放手也得要放手。

黄瑞英忍痛放手，回身拿出一条围巾给阮承彬围上。

英唱：
既然说时令突变风雪来得骤，
你更要自己保重莫让我们多担忧。
咬紧牙关要挺住，
千万不要将我们丢！

阮唱：
一条围巾暖我心，
千叮万嘱在我心中留。
咬紧牙关来挺住，
过些时日放出牛棚重聚首！
（接白）阿英，我走了。你和孩子多保重！

阮承彬下场。黄瑞英翘首目送。

舞台灯光熄灭。电闪雷鸣声传来。

幕后传来画外音：阮承彬在牛棚里用一条围巾上吊自尽，他是畏罪自杀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死不足惜！

舞台灯光复明。

黄瑞英手捧着那条围巾颤颤悠悠地上场。

英：天哪——
（接唱）
天人永隔一夜间，
传英我泪洒如雨倾江边。
承彬他死得不明又不白，
一条围巾如何断送他赴黄泉。
满腔的悲愤何处诉，
满腹的冤情何处辨！

黄瑞英哭倒在地。黄文彬老态龙钟但仍是疾步上场。一见之下赶忙扶起女儿。

黄：阿英，阿英，快醒醒，快醒醒啊。

英唱：
天昏地暗满眼花，
神魂飘荡浑身战战兢。
耳边听得有人唤阿英，
（接白）是承彬？是承彬回来了——？
（接唱）
却原来不是承彬而是我爹爹老大人！
（哭白）爹爹！

两人抱头痛哭。

黄唱：
黄梅不落青梅落，
白发人相送黑发人！
老来丧子最悲痛，
幼子丧父更可怜。
可怜啊，
可怜我爱徒正是大好青春时，
可怜我爱婿中道丢下结发妻。
我曾经写过哭师篇，
难道说又得再唱哭徒篇？
哭师可以设灵堂，
哭师能够灌唱片，
于今哭徒偷擦泪，
于今哭婿暗伤情。
老天啊，
你为何不肯睁开眼，
我问你——此恨绵绵可有期。

英：（哭头）爹爹啊——。

黄：（哭头）阿英啊——。

两人再次相拥。

大幕合拢。


尾声

场景：满口香饭店总部大厅
时间：阮承彬平反昭雪追悼会召开之际

在幕后的喇叭播放常香玉演唱的《水调歌头》声中大幕拉开，二道幕前。

幕后播放的是“大快人心事，粉碎四人帮”。（仅此开头两句，可考虑反复播放几遍。）

此外，不断夹杂有听到——这一场由领导者错误发动，被反革命集团利用的浩劫终于结束。历史掀开了新的一页。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开始啦。等等。

好几位男青年上场。他们正都在打电话。下面是分别可听到的话语。

徒：喂，是小陶（桃的谐音）吗？我是嘉兴小程啊，阮老师的追悼会，我一定提前赶到。/喂，喂，小李，我是南京的小王，麻烦你先帮我买一个花圈，要最好最贵的那种。拜托啦！/啊呀，小满啊，总算寻到你了。我现在在盐城，马上动身来上海。我们都是阮迷，接待任务就落实到你这位好朋友头上了。/听出来了吗？小袁（谐音园），我是常州小黄啊，小徐和我已经买好车票一淘来出席。到辰光约好了一起到场哦。

这些男青年打完电话分头下场。二道幕升起。

幕后传来一片相互致意的男声女声，诸如“保重”、“节哀”、“走好”和“再见”之类。

注意以下出场人物不是佩戴黑纱就是佩戴白花或两者皆有以致哀悼。

在俞敏丽和闽玉芬左右扶持下，在一众华艺沪剧团演职员工簇拥下（注意到其中没有魏觉新），黄瑞英上场。

在一众沪宁杭苏锡常等地来的沪剧戏迷票友簇拥下，黄文彬上场。

英：谢谢各位，谢谢大家来参加承彬的追悼会。感谢各级领导的关怀，感谢华艺同仁，感谢承彬生前的师长好友。我，我（强制克制着，梗噎）还代表我的孩子谢谢大家。

“陶”“李”“满”“袁”四姓男青年走出人群，向黄瑞英鞠躬。

徒：（这四位异口同声）我们受众多阮老师沪剧艺术爱好者的委托向师娘致敬！（场上众人窃窃私语：师娘？！表示疑惑不解。）我们要传承阮老师的艺术和艺德，决心拜阮老师为师！请师娘收下我们这批徒弟吧！

一批男青年加上上述四位异口同声：我们要传承阮老师的艺术和艺德，决心拜阮老师为师！请师娘收下我们这批徒弟吧！

英：（有点不知所措，但又非常感动，几乎又要掉眼泪）这，这不大合适吧。承彬生前因为年纪轻，那时候又不——（把下面两个字压下，摸出手绢擦擦眼睛）所以就从来没有收过徒弟。他离开我们已经这么些年了，再说，我怎么能代替他收徒弟呢？

一批男青年加上上述四位异口同声：要是不能拜师父，那我们就拜师娘！

英：（破涕为笑）没有师父，哪里来的师娘哦。否则岂不就成为单亲妈妈了吗。

林：（走上前来，对着黄文彬）老前辈，你总记得从前沪剧公会的茶会。

黄：月珍，你有啥要讲？

林：我们唱戏人跑江湖，梨园也就是江湖。不妨就按照江湖规矩办。

黄：我晓得你的意思了。好，就按江湖规矩办！

筱：（挤上前来）对啊，对啊，到底姜还是老的辣！这个名堂嘛，我也听说过——叫做“过方”，也叫“灵前孝祖”。

大家七嘴八舌：过方？灵前孝祖？！

林：就是江湖上掌门弟子代替已经谢世的掌门人收徒。虽然阮承彬谈不上有掌门弟子，但是我认为由黄瑞英来代夫收徒 ，完全是可以的。

黄：我也倚老卖老讲一声，按江湖规矩办完全行得通！

一众男青年雀跃欢呼。

筱：来来来，大家要正规，正正式式办。就在追悼会上阮承彬的这张遗像面前，拜师！我嘛，虽然比起老前辈和月珍姐来年纪小一点，可也是一位退休沪剧老艺人！我们三个一起给你们做见证人。

一众男青年再次雀跃欢呼。

场面拉开，黄瑞英居中，一众男青年跪拜。

英：好好好，大家快起来吧。我相信，承彬的在天之灵此时此刻一定也是非常高兴的。有了那么多的徒弟来传承沪剧艺术。

俞：是啊，瑞英阿姨一下子就有了十几位徒弟，真是桃李满园，该创纪录了吧。

黄：现在是创纪录，以后还会有一下子收几十个徒弟呢。

英：（凝神，轻声）大家仔细听，我好像又听到了承彬在演唱——

场上众人一起凝神细听。

场上众人散开，天幕上走来满面笑容的阮承彬。

阮唱：
看坏人跋扈嚣张能几时，
螳臂休想把巨轮挡！
我生如闪电，
死是彗星——
看今朝后继有人，我心胸坦然；
洒热血，迎曙光，染成了红旗，万载飘扬，
——万载飘扬！

在以上唱段过程中，散至两旁的场上众人持续地轻轻鼓掌。

阮承彬走至舞台中央，向台下观众致意。

大幕合拢。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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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是，我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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