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张小凡]

一九四零年六月，威震冀东的抗日英雄梁凯被一个女人出卖，落入日寇之手，三天后他的头被砍下挂在浭阳县城北门外那棵榆树上，眼睛是睁着的，脸上的表情象疑惑又象嘲弄。他的视线越过进出城门的人们 ，看着远处，北面的远处。
出了浭阳的北门就是公路，公路与还乡河并行，路在西河在东，沿着公路向北走十二里，河东面就是榆树庄，因村里多榆树得名。 公路的西边有座山，还乡河在这一段较深，当地人都叫它龙潭，山也就叫龙潭山。山坡上有棵老榆树，据说有千年了。榆钱儿此刻就坐在榆树下烧纸。她烧了太多的纸。从早上一直烧到下午，日头西坠，纸终于烧完，黄色的厚厚的纸钱都变成又薄又脆的纸灰，起风了，纸灰飞舞，像一群黑色的鸟儿在她头上盘旋。
纸灰，黑色的纸灰，榆钱儿记忆中满是纸灰。最初的那一堆是十四年前烧给母亲的。那是个不祥的夜晚，黄昏时，一团团阴惨惨的乌云在天空徐徐移动，先是飞来几只乌鸦，落在门前榆树的枯枝上，爹就用竹竿去打。天黑了，又有只猫头鹰飞过庭院，“嘎嘎”的狞笑了两声。爹的脸就青了。半夜榆钱儿被爹推醒：“快起来，你妈不行了。”她就迷迷糊糊到了母亲房间，房里很多人，二婶、大姑、表姨都到了，有的在抹眼泪，有的在低声说话：“娘家那边已经派人送信儿去了，娘家妈一会儿就到”。人们表情慌乱，屋子里气氛紧张。见榆钱儿进来，二婶就拉住她的手：“榆钱儿，你娘难产。”榆钱儿还小搞不懂什么是难产，但从大人的表情已看出事关重大，她感到口干，身子发冷，冷的想哆嗦。就听接生婆问父亲：“保大人还是保孩子？”先前算了卦，说是男婴，父亲就毫不犹豫的回答：“保孩子。”屋子里忽然静了下来，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空气异常沉重，榆钱儿感到透不过气来，她说：“我到门口迎迎姥姥。”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的雪，地上象铺了张白毯子，这是午夜最黑暗的时辰，大地的白愈发映衬的夜色浓重。远处有亮光在移动，犹如萤火，榆钱儿猜那肯定是姥姥舅舅他们。屋子里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然后是父亲惊喜的喊叫：“真是男孩！”之后是一片嘈杂。没等姥姥到门口，母亲就咽气了。她流了好多的血，把炕席底下垫的炉灰都浸透，血流干了的母亲脸白的像张纸，咽气前她用眼睛示意榆钱儿靠近，她的嘴唇嗡动着，榆钱儿把耳朵贴到她嘴上才听清：“把弟弟带大。”此后很长时间榆钱儿都纳闷：母亲是不是糊涂了？这话本该说给父亲。直到父亲死那天，榆钱儿恍然大悟：“母亲预料到父亲命短，才把儿子托付给女儿了。”记得当时父亲也凑近了，哑着嗓子说：“你还有什么话就交代吧。”母亲却把脸扭到一边去了。
弟弟生下来就瘦小，像只小猫。天冷，怕他冻死，榆钱儿跟二婶就轮流坐在炕头把他抱在怀里。因为没有娘，弟弟是喝羊奶和米汤长大的。长大了也还是瘦，像跟绿豆芽，榆钱儿跟爹小心的呵护着，生怕这根绿豆芽夭折。父亲是裁缝，但他不想让儿子子继父业。他要让杨家这根独苗读书。榆钱儿心灵手巧，虽然爹爹没特意教过她，她却把爹的本事学个差不离了。尤其是盘扣袢，能盘出十几种花样。乡下的裁缝没人敢接绸缎活儿，榆钱儿敢接，把布料先过遍水，然后再裁，缝的时候先刮层浆糊，缝出的针脚比城里人用缝纫机轧的还均匀。
第二堆纸灰是四年前烧给父亲的，一九三五年《何梅协定》国民党出卖了华北大部分主权，汉奸殷汝耕在冀东二十二县成立防共自治政府，农村的行政区划分未推行民国政府的保甲制，各村的治安由保安队负责，保安队也形同虚设，盗匪横行，乡绅只好组织民团维护治安，豪门大户也纷纷购枪养家丁。与榆树庄相距不远的宋各庄有片小树林，是去左家坞赶集的必经之路，小树林的另一头连着龙潭山，所以常有土匪出没。 榆钱儿的爹那天去赶集，路上碰到支商队，有个车老板找他做过衣裳，看见他就说捎他一段路。他也正怕单身独行遇到劫道的，乐呵呵上了车，没成想在小树林碰到了大名鼎鼎的梁凯带着十几个手下，商队的保镖也不示弱，两下就交上了火。一颗流弹穿过他的脑袋。不知是哪方的子弹，估计不是土匪的，一来土匪子弹少，所以珍惜，不可能瞄向无关的目标，二来梁凯是神枪手，强将手下无弱兵，他的弟兄各个弹无虚发。
爹出事那天，榆钱儿正在家给弟弟裁一条华达尼的裤子，弟弟要去浭阳读高小，穿戴要像点样儿。布料贵，榆钱儿裁的很小心，忽听院子里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有人 高喊：“榆钱儿快出来，你爹出事了。” 榆钱儿手一抖，剪子偏了，好好的布料毁了。爹是给抬回来的，就放在门前老榆树下，一阵风过，榆树哗啦啦掉叶子，枯黄的叶子像一片片纸钱落到爹血污的脸上。死于匪乱是要报官的，报了官，县里的保安队来几个人，背着匣子枪村前村后的转了几圈，没见土匪的影，榆钱儿一边张罗着给爹入殓，一边还得招待他们，着实破费了不少。榆钱儿的爹才四十出头，没预备装老的衣服，事发突然，现做也来不及，二婶说：“有啥穿啥吧。”榆钱儿就想起爹前几天刚做了件阴丹士林的长衫，邻村一个远亲儿子结婚借了去。她要讨回来。二婶说：“人家办喜事，去要不好。”榆钱儿不听。“那件衣裳我爹还没上身，一定要给他穿了去。”
一大早榆钱儿就动身了，大雾弥漫，地里庄稼收完了，光秃秃的，小路旁的草也黄了，结了层白霜，她就在雾里走着，过去将来一起兜上心头，酸酸的，睫毛给雾水打湿，滴下水珠，人裹在雾里，似梦非梦。“这就是命。”她在心里长叹。
滴滴答答的唢呐声从雾里传来，是接新亲的队伍。新郎官骑着头黑毛驴，身上穿的正是那件士林布的长衫。榆钱儿紧走了几步，拦住队伍。她说明来意，亲戚很为难，求她宽容几个时辰，让这边把喜事办完。榆钱儿固执地摇摇头，不管人家说什么，她就一句：“要给爹穿了去。”最后新郎只好脱了下来。在众人的怒视下，榆钱儿接过长衫，转身走了。
在给父亲烧过五七后，媒婆登门了。这年榆钱儿十八，不高不矮，杨柳细腰的，瓜子脸上一双杏眼又黑又亮，颧骨高显得眼窝有点凹陷，睫毛又密又长，皮肤粉白娇嫩吹弹欲破，是榆树庄数一数二的俊闺女，可是提亲的却很少，原因是算命的说，榆钱儿是克夫相，颧骨过高，还有颗滴泪痣，这样的面相叫“连破三夫”意思是会克死三个丈夫。乡下人迷信，虽然榆钱儿的爹央求算命的给瞒着，还是全村都知道了。这个俊闺女就到了十七大八也嫁不出去。媒婆来那天，是个阴天，，可榆钱儿却觉得太阳明晃晃的。县城里浭阳饭庄的胡老板，想娶个填房，看中了榆钱儿，据说胡老板也算过命，命硬克妻，原配王氏还真让他给克死了，按照卦相，他们八字相合，硬碰硬，就把命相给破了。第二年春天，榆钱儿就嫁到县城当了太太，弟弟国荣也进城关高小读书。家里十几亩地租了出去，房子有二叔给照看。胡老板是个微胖的中年人，有点秃顶，开饭庄的讲究笑迎八方客，见人就套近乎，一张口就透着熟络。论岁数可以给榆钱儿当爹了，他对榆钱儿好的也真不比爹差，他的两个儿子对这个年龄跟自己差不多的后娘，也是恭恭敬敬。榆钱儿就盼着再添个一男半女的，可两年过去了，肚子就是没动静。虽然没给胡家添嗣，胡老板对她还是那么好，衣裳鞋袜，胭脂水粉可着榆钱儿喜欢的挑，没事还带她去戏园子听戏，还说等空闲了带她去北平城逛逛。还没等去，北平城就被日本人占了。卢沟桥事变那晚，还乡河边聚了很多闲人，“出大事了”人们交头接耳。隐隐约约能听到炮声，那个时代没有无线电广播，报纸也只有唐山城里有卖。人们只能向过往的行人打探消息。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唯有盼望宋哲元将军的二十九军守住北平，战火不要蔓延到身边。胡老板也嘱咐榆钱儿：“打仗了，把细软收拾起来，埋个稳妥的地方。”
敌强我弱，武器装备远远落后日军的宋哲元部浴血奋战二十天后被迫撤离北平。 日本人打进来了，北平城里的人纷纷逃难。听逃难的人讲铁路两旁都是开膛破肚的中国人，鬼子见人就杀。榆钱儿问胡老板：“日本子来了，咱们也逃吗？”胡老板说“咱们不逃，谁来都要吃饭，饭店到啥时都要开。不管是东洋人还是西洋人，都是要吃饭的。”日本鬼子来了，刺刀在太阳下反着寒光。浭阳人进行了顽强的抵抗。国难当头，各方势力都捐弃前嫌联合起来共同抗日，有被打散的宋哲元部下，有共产党，还有北平城逃出来的学生，甚至乡下的土匪，这些人跟大户人家的家丁一起聚集在张氏大宅。 浭阳县城被两条大街十字交叉分成东西南北四部分，县政府在东街，西街多是饭店商铺。张氏大宅在北街。浭阳张氏，可谓名门望族，家里有人任国民政府的天津市长，张家的宅院如同碉堡，是北街最大最显赫的建筑，两米多高的院墙，墙上布满了炮台枪眼，张家养着几十家丁，地窖里藏着上百条枪。鬼子一个中队攻了一天楞是攻不进去，最后调来了大炮。轰轰的炮声，震得大地发抖，榆钱儿跟胡老板一起头上顶着枕头蹲到炕沿下。破晓时分，鬼子的炮火摧毁了张氏大宅，进了院子，才发现是座空宅，抗日的人们已借夜色掩护撤离了。开头几天榆钱儿也怕，后来就不怕了。胡老板的一个亲戚是翻译官，胡老板立刻托他跟皇军套近乎，在饭店设宴给皇军接风洗尘。此时浭阳县城的首富张家已是家破人亡，他家的永和斋饭店也关门了。没了竞争对手，胡老板的浭阳饭庄愈发红火。推举商会会长时，清源堂药店的王老板推说有病婉辞，东盛馆杂货铺的张老板声称生意不好打算关门也不肯当，于是胡老板就成了浭阳县城商会会长的不二人选。 胡老板风光了不到一年，就知道了这“汉奸”是不好当的。
日本侵略者烧杀抢掠，激起人民的仇恨，人们用歌声控诉日军的暴行：“五月里来麦子黄，家家户户种田忙，鬼子进村就糟了秧，杀我爹娘抢我粮”七月的一天，日寇在郭庄子枪粮，遭到反抗，就用铡刀轧了十二个村民，日寇的暴行使人们心中蓄积已久的怒火爆发。 一九三八年七月十五日，在李运昌领导下，冀东七县举行了抗日大暴动，成立了冀东抗日联军，此时由宋时轮邓华率领的八路军第四纵队也挺进冀东，里应外合，在敌后点燃了抗日烈火。广大民众被唤醒，“宁死不当亡国奴”的吼声在冀东大地回荡，仅一个多月就组建了抗日武装十万多人，日军主力受到沉重打击，汉奸成了过街老鼠。
这一切闭门索居的榆钱儿并不清楚，枪炮声未能惊醒这个幽闭于深宅大院的妇人。一个凉爽的秋日，榆钱儿挎了个小筐，筐里是十个肉包子。她穿了件水绿的缎子旗袍，乌黑的头发挽了个发髻，“解放脚”上是双半高跟的漆皮鞋，这可是浭阳县城最时髦的打扮了。她袅袅婷婷的出了家门，行向城关高级小学。弟弟住校，学校的伙食很差。早晨是高粱米粥，中午是高粱米饭，晚上是小米粥。一周吃两次细粮。菜就更差了，早餐咸菜，中午小葱拌豆腐，晚饭还是咸菜。咸菜是用盐卤腌的，吃的弟弟嘴唇爆皮。更让榆钱儿不解的是，还有领筷的，开始她怎么也搞不懂什么叫领筷。好不容易才弄明白，六人一桌，夹菜时，必由领筷的先夹，他夹一筷，另外五个才可以夹，他不夹，别人就得等着。谁犯了规矩，是要挨板子的。这样可以避免抢菜，这对国荣来说倒也是好事。他长得瘦小，若要抢饭吃，肯定得饿死。说是高小，学生可不都是小孩，多大的都有，还有娶了媳妇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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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梦的人生比较美丽

[[小猫八字眉]]

一九四零年六月，威震冀东的抗日英雄梁凯被一个女人出卖，落入日寇之手，三天后他的头被砍下挂在浭阳县城北门外那棵榆树上，眼睛是睁着的，脸上的表情象疑惑又象嘲弄。他的视线越过进出城门的人们 ，看着远处，北面的远处。
出了浭阳的北门就是公路，公路与还乡河并行，路在西河在东，沿着公路向北走十二里，河东面就是榆树庄，因村里多榆树得名。 公路的西边有座山，还乡河在这一段较深，当地人都叫它龙潭，山也就叫龙潭山。山坡上有棵老榆树，据说有千年了。榆钱儿此刻就坐在榆树下烧纸。她烧了太多的纸。从早上一直烧到下午，日头西坠，纸终于烧完，黄色的厚厚的纸钱都变成又薄又脆的纸灰，起风了，纸灰飞舞，像一群黑色的鸟儿在她头上盘旋。
纸灰，黑色的纸灰，榆钱儿记忆中满是纸灰。最初的那一堆是十四年前烧给母亲的。那是个不祥的夜晚，黄昏时，一团团阴惨惨的乌云在天空徐徐移动，先是飞来几只乌鸦，落在门前榆树的枯枝上，爹就用竹竿去打。天黑了，又有只猫头鹰飞过庭院，“嘎嘎”的狞笑了两声。爹的脸就青了。半夜榆钱儿被爹推醒：“快起来，你妈不行了。”她就迷迷糊糊到了母亲房间，房里很多人，二婶、大姑、表姨都到了，有的在抹眼泪，有的在低声说话：“娘家那边已经派人送信儿去了，娘家妈一会儿就到”。人们表情慌乱，屋子里气氛紧张。见榆钱儿进来，二婶就拉住她的手：“榆钱儿，你娘难产。”榆钱儿还小搞不懂什么是难产，但从大人的表情已看出事关重大，她感到口干，身子发冷，冷的想哆嗦。就听接生婆问父亲：“保大人还是保孩子？”先前算了卦，说是男婴，父亲就毫不犹豫的回答：“保孩子。”屋子里忽然静了下来，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空气异常沉重，榆钱儿感到透不过气来，她说：“我到门口迎迎姥姥。”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的雪，地上象铺了张白毯子，这是午夜最黑暗的时辰，大地的白愈发映衬的夜色浓重。远处有亮光在移动，犹如萤火，榆钱儿猜那肯定是姥姥舅舅他们。屋子里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然后是父亲惊喜的喊叫：“真是男孩！”之后是一片嘈杂。没等姥姥到门口，母亲就咽气了。她流了好多的血，把炕席底下垫的炉灰都浸透，血流干了的母亲脸白的像张纸，咽气前她用眼睛示意榆钱儿靠近，她的嘴唇嗡动着，榆钱儿把耳朵贴到她嘴上才听清：“把弟弟带大。”此后很长时间榆钱儿都纳闷：母亲是不是糊涂了？这话本该说给父亲。直到父亲死那天，榆钱儿恍然大悟：“母亲预料到父亲命短，才把儿子托付给女儿了。”记得当时父亲也凑近了，哑着嗓子说：“你还有什么话就交代吧。”母亲却把脸扭到一边去了。
弟弟生下来就瘦小，像只小猫。天冷，怕他冻死，榆钱儿跟二婶就轮流坐在炕头把他抱在怀里。因为没有娘，弟弟是喝羊奶和米汤长大的。长大了也还是瘦，像跟绿豆芽，榆钱儿跟爹小心的呵护着，生怕这根绿豆芽夭折。父亲是裁缝，但他不想让儿子子继父业。他要让杨家这根独苗读书。榆钱儿心灵手巧，虽然爹爹没特意教过她，她却把爹的本事学个差不离了。尤其是盘扣袢，能盘出十几种花样。乡下的裁缝没人敢接绸缎活儿，榆钱儿敢接，把布料先过遍水，然后再裁，缝的时候先刮层浆糊，缝出的针脚比城里人用缝纫机轧的还均匀。
第二堆纸灰是四年前烧给父亲的，一九三五年《何梅协定》国民党出卖了华北大部分主权，汉奸殷汝耕在冀东二十二县成立防共自治政府，农村的行政区划分未推行民国政府的保甲制，各村的治安由保安队负责，保安队也形同虚设，盗匪横行，乡绅只好组织民团维护治安，豪门大户也纷纷购枪养家丁。与榆树庄相距不远的宋各庄有片小树林，是去左家坞赶集的必经之路，小树林的另一头连着龙潭山，所以常有土匪出没。 榆钱儿的爹那天去赶集，路上碰到支商队，有个车老板找他做过衣裳，看见他就说捎他一段路。他也正怕单身独行遇到劫道的，乐呵呵上了车，没成想在小树林碰到了大名鼎鼎的梁凯带着十几个手下，商队的保镖也不示弱，两下就交上了火。一颗流弹穿过他的脑袋。不知是哪方的子弹，估计不是土匪的，一来土匪子弹少，所以珍惜，不可能瞄向无关的目标，二来梁凯是神枪手，强将手下无弱兵，他的弟兄各个弹无虚发。
爹出事那天，榆钱儿正在家给弟弟裁一条华达尼的裤子，弟弟要去浭阳读高小，穿戴要像点样儿。布料贵，榆钱儿裁的很小心，忽听院子里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有人 高喊：“榆钱儿快出来，你爹出事了。” 榆钱儿手一抖，剪子偏了，好好的布料毁了。爹是给抬回来的，就放在门前老榆树下，一阵风过，榆树哗啦啦掉叶子，枯黄的叶子像一片片纸钱落到爹血污的脸上。死于匪乱是要报官的，报了官，县里的保安队来几个人，背着匣子枪村前村后的转了几圈，没见土匪的影，榆钱儿一边张罗着给爹入殓，一边还得招待他们，着实破费了不少。榆钱儿的爹才四十出头，没预备装老的衣服，事发突然，现做也来不及，二婶说：“有啥穿啥吧。”榆钱儿就想起爹前几天刚做了件阴丹士林的长衫，邻村一个远亲儿子结婚借了去。她要讨回来。二婶说：“人家办喜事，去要不好。”榆钱儿不听。“那件衣裳我爹还没上身，一定要给他穿了去。”
一大早榆钱儿就动身了，大雾弥漫，地里庄稼收完了，光秃秃的，小路旁的草也黄了，结了层白霜，她就在雾里走着，过去将来一起兜上心头，酸酸的，睫毛给雾水打湿，滴下水珠，人裹在雾里，似梦非梦。“这就是命。”她在心里长叹。
滴滴答答的唢呐声从雾里传来，是接新亲的队伍。新郎官骑着头黑毛驴，身上穿的正是那件士林布的长衫。榆钱儿紧走了几步，拦住队伍。她说明来意，亲戚很为难，求她宽容几个时辰，让这边把喜事办完。榆钱儿固执地摇摇头，不管人家说什么，她就一句：“要给爹穿了去。”最后新郎只好脱了下来。在众人的怒视下，榆钱儿接过长衫，转身走了。
在给父亲烧过五七后，媒婆登门了。这年榆钱儿十八，不高不矮，杨柳细腰的，瓜子脸上一双杏眼又黑又亮，颧骨高显得眼窝有点凹陷，睫毛又密又长，皮肤粉白娇嫩吹弹欲破，是榆树庄数一数二的俊闺女，可是提亲的却很少，原因是算命的说，榆钱儿是克夫相，颧骨过高，还有颗滴泪痣，这样的面相叫“连破三夫”意思是会克死三个丈夫。乡下人迷信，虽然榆钱儿的爹央求算命的给瞒着，还是全村都知道了。这个俊闺女就到了十七大八也嫁不出去。媒婆来那天，是个阴天，，可榆钱儿却觉得太阳明晃晃的。县城里浭阳饭庄的胡老板，想娶个填房，看中了榆钱儿，据说胡老板也算过命，命硬克妻，原配王氏还真让他给克死了，按照卦相，他们八字相合，硬碰硬，就把命相给破了。第二年春天，榆钱儿就嫁到县城当了太太，弟弟国荣也进城关高小读书。家里十几亩地租了出去，房子有二叔给照看。胡老板是个微胖的中年人，有点秃顶，开饭庄的讲究笑迎八方客，见人就套近乎，一张口就透着熟络。论岁数可以给榆钱儿当爹了，他对榆钱儿好的也真不比爹差，他的两个儿子对这个年龄跟自己差不多的后娘，也是恭恭敬敬。榆钱儿就盼着再添个一男半女的，可两年过去了，肚子就是没动静。虽然没给胡家添嗣，胡老板对她还是那么好，衣裳鞋袜，胭脂水粉可着榆钱儿喜欢的挑，没事还带她去戏园子听戏，还说等空闲了带她去北平城逛逛。还没等去，北平城就被日本人占了。卢沟桥事变那晚，还乡河边聚了很多闲人，“出大事了”人们交头接耳。隐隐约约能听到炮声，那个时代没有无线电广播，报纸也只有唐山城里有卖。人们只能向过往的行人打探消息。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唯有盼望宋哲元将军的二十九军守住北平，战火不要蔓延到身边。胡老板也嘱咐榆钱儿：“打仗了，把细软收拾起来，埋个稳妥的地方。”
敌强我弱，武器装备远远落后日军的宋哲元部浴血奋战二十天后被迫撤离北平。 日本人打进来了，北平城里的人纷纷逃难。听逃难的人讲铁路两旁都是开膛破肚的中国人，鬼子见人就杀。榆钱儿问胡老板：“日本子来了，咱们也逃吗？”胡老板说“咱们不逃，谁来都要吃饭，饭店到啥时都要开。不管是东洋人还是西洋人，都是要吃饭的。”日本鬼子来了，刺刀在太阳下反着寒光。浭阳人进行了顽强的抵抗。国难当头，各方势力都捐弃前嫌联合起来共同抗日，有被打散的宋哲元部下，有共产党，还有北平城逃出来的学生，甚至乡下的土匪，这些人跟大户人家的家丁一起聚集在张氏大宅。 浭阳县城被两条大街十字交叉分成东西南北四部分，县政府在东街，西街多是饭店商铺。张氏大宅在北街。浭阳张氏，可谓名门望族，家里有人任国民政府的天津市长，张家的宅院如同碉堡，是北街最大最显赫的建筑，两米多高的院墙，墙上布满了炮台枪眼，张家养着几十家丁，地窖里藏着上百条枪。鬼子一个中队攻了一天楞是攻不进去，最后调来了大炮。轰轰的炮声，震得大地发抖，榆钱儿跟胡老板一起头上顶着枕头蹲到炕沿下。破晓时分，鬼子的炮火摧毁了张氏大宅，进了院子，才发现是座空宅，抗日的人们已借夜色掩护撤离了。开头几天榆钱儿也怕，后来就不怕了。胡老板的一个亲戚是翻译官，胡老板立刻托他跟皇军套近乎，在饭店设宴给皇军接风洗尘。此时浭阳县城的首富张家已是家破人亡，他家的永和斋饭店也关门了。没了竞争对手，胡老板的浭阳饭庄愈发红火。推举商会会长时，清源堂药店的王老板推说有病婉辞，东盛馆杂货铺的张老板声称生意不好打算关门也不肯当，于是胡老板就成了浭阳县城商会会长的不二人选。 胡老板风光了不到一年，就知道了这“汉奸”是不好当的。
日本侵略者烧杀抢掠，激起人民的仇恨，人们用歌声控诉日军的暴行：“五月里来麦子黄，家家户户种田忙，鬼子进村就糟了秧，杀我爹娘抢我粮”七月的一天，日寇在郭庄子枪粮，遭到反抗，就用铡刀轧了十二个村民，日寇的暴行使人们心中蓄积已久的怒火爆发。 一九三八年七月十五日，在李运昌领导下，冀东七县举行了抗日大暴动，成立了冀东抗日联军，此时由宋时轮邓华率领的八路军第四纵队也挺进冀东，里应外合，在敌后点燃了抗日烈火。广大民众被唤醒，“宁死不当亡国奴”的吼声在冀东大地回荡，仅一个多月就组建了抗日武装十万多人，日军主力受到沉重打击，汉奸成了过街老鼠。
这一切闭门索居的榆钱儿并不清楚，枪炮声未能惊醒这个幽闭于深宅大院的妇人。一个凉爽的秋日，榆钱儿挎了个小筐，筐里是十个肉包子。她穿了件水绿的缎子旗袍，乌黑的头发挽了个发髻，“解放脚”上是双半高跟的漆皮鞋，这可是浭阳县城最时髦的打扮了。她袅袅婷婷的出了家门，行向城关高级小学。弟弟住校，学校的伙食很差。早晨是高粱米粥，中午是高粱米饭，晚上是小米粥。一周吃两次细粮。菜就更差了，早餐咸菜，中午小葱拌豆腐，晚饭还是咸菜。咸菜是用盐卤腌的，吃的弟弟嘴唇爆皮。更让榆钱儿不解的是，还有领筷的，开始她怎么也搞不懂什么叫领筷。好不容易才弄明白，六人一桌，夹菜时，必由领筷的先夹，他夹一筷，另外五个才可以夹，他不夹，别人就得等着。谁犯了规矩，是要挨板子的。这样可以避免抢菜，这对国荣来说倒也是好事。他长得瘦小，若要抢饭吃，肯定得饿死。说是高小，学生可不都是小孩，多大的都有，还有娶了媳妇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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