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潘志远]

豁 达 刘 郎


从长沙弃车登舟，溯湘江西行，舟遥遥以轻飏 ，风飘飘而吹衣，星夜兼程，百里劳顿。船入沅江，再风举帆舞，冲波逆浪，不日船抵一处：碧水抱城，华灯绕街。这便是今日常德，古城朗州了。
你也许到过水城，爬过山城，游过江城，走过雾城，逛过花城，更多的串过商城。诸如煤城、钢城、油城，也不乏耳闻，而诗城，定然罕见。况且世上古城林立，诞生过伟大诗人的城市也如过江之鲫。奈何诗城之桂冠，却戴在朗州的发髻？
古城朗州，《旧唐书》说：“地处西南夷，土风僻陋”，当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若不是公元805年，迎来了一位名叫刘禹锡的大唐贬官，不是他干云豪气拂荡了这座“土风僻陋”的江城，不是他气吞九州的诗句扬其名于后人唇舌之间，朗州怕会默默无闻，湮没于众多声名赫赫的都会了。
素有诗豪、国手美誉的大唐诗人刘禹锡，字梦得，祖籍河南洛阳。也许是唐朝东都的大度廓气，潜移默化，春风化雨，铸造了诗人豁达的心胸。也许是燕赵悲歌的慷慨任侠，耳濡目染，汩汩滔滔，溶进了年轻的血脉。安史之乱中，他迁到南方，南国清山秀水的澄澈，又萌发了他诗词的灵性，开启了他心智的聪警，助长了他的雄才大略。唐德宗贞元七年（公元791年），刘禹锡年方二旬，风华正茂，初涉长安，仿佛骏马长嘶春风，鹰隼振翅冲天。经过两年磨砺，他锋芒初露，先是进士及第，继尔应举博学宏辞科，又奏凯歌。吏部取士，又如鱼得水，遂步入仕途，授太子校书郎，升监察御史。至贞元二十年（公元805年），他刚过而立，已身居要职，正欲宏图大展。诗人的豪气和才华，注定了他要承担一番大业，遭受数十载贬谪，而在贬谪的磨难中铸造他新的辉煌。
这一年新正，德宗驾崩。李诵即位，是为顺宗，改年号为永贞。雄心勃勃的顺宗，立志改革朝政，再度中兴大唐伟业。于是王叔文、王丕走上前台，一场蓄谋已久的革新拉开帷幕。柳宗元、刘禹锡等又鼎力相助，改革全面展开。贬贪暴，禁宫市，裁藩镇，夺宦权，罢盐铁“羡余”，释放宫女和女乐。这一切宛如一阵飓风，猛烈摇撼着弊政，又好似一场豪雨尽情冲刷吏治的腐败，又如一针兴奋剂，使在“安史之乱”中大伤元气，又被宦官、藩镇遏制的气血两亏的大唐，顿时恢复了活力，脸上也泛出了熠熠的红晕；使那些长期处于豪强欺压、苛政盘剥下的黯淡的目光，从遥远的地平线下看到了闪烁的曙光。一切都是“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的动人景象。
改革，特别是迫切需要的改革，越是容易受到阻挠、攻击、扼杀，而陷入困窘，甚至流产。改革者的命运，也会毫无例外变成乖蹇，商鞅被车裂，当是源首。其后，贬官流放杀头，便如流下注，一发难收。王叔文革新失败，遭贬官员之多，地域之偏，时间之长，该是历次改革之最了。
也许自革新发端的那一天，宦官虎视眈眈，藩镇终日汪汪，贵族群聚怪骂，指目牵引。强压之下，弱难经风的顺宗，卧榻不起，只好禅位太子。宪宗李纯人虽年轻，思想却极为顽固，一登龙位，便对参与革新的大臣重拳出击。王叔文被贬到渝州（今重庆），翌年被赐死；王丕被贬为开州（今四川开县），不久病殁。柳宗元、刘禹锡、韩泰、陈谏、韩晔、凌淮、程异、韦执宜，也都一一遭贬，史称“八司马”。
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革，不足半年，柱倾量折，中途夭折。昔日的“黄金一族”，如今沦为“破铜乱铁”，都被抛向蛮野大荒。刘禹锡则以戴罪之身，贬往连州，途中再接贬诏，奔往朗州。一千二百年前的朗州，绝对偏之又偏，陋之又陋。绝非今日之常德，早被建成现代都市。极目大道纵横，车水马龙。放眼高楼摩天，浓阴匝地。山倚碧水，城枕清流，绕堤而筑常德诗墙，绵延六华里，镂诗万余首，堪为泱泱诗国之大观。而市中心，一巨大铁鸟，凌空展翅，扶摇九天。这是刘禹锡笔下的晴空白鹤，还是古城精气幻化的鹰隼之舞？这是千余年来文士高尚气节的凸影，还是今日常德数万儿女雄心大志折射的风采？
一道贬诏，身投蛮荒。对诗人而言，可谓天降浩劫，而于诗人和文学史，却是旱逢甘霖。这不是一门深奥的哲学，而是东方古国特有的“诗穷而后工”的理论。中国诗歌是一颗挺怪诞的种子，顺风沃土，生长非但不能茂盛，常常透出污浊之气。恶雨瘠壤，反到能得山川灵气，沐雨露精华，枝苍苍翠翠，叶芬芬芳芳。朗州就是一块这样的土地。十余年中，哺育出了刘禹锡二百多首诗词，占他生平创作的四分之一，且意茁气壮，词清语香。特别是他的《秋词》，仿佛是秋天旷野里独傲的高粱，隆然冈峦上霜染的枫红，色泽惹目，意韵让人怦然心动。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诗人豪宕之气，豁达之性，经朗州风雨之洗涤，沅江灵水之浸润，耸如秋山，泻如流瀑，飞如云鹤，一扫悲戚的陈腔旧调。其情绪之轩昂，意境之廓如，历代秋词难与比肩。这是诗人凌凡超俗、砺守清操的独白，更是诗人向汹汹政敌的示威示傲。
十年贬谪生涯，并没有磨钝刘禹锡的才华和灵感，而是砺就了诗词的锋芒，更加夺目。公元814年，刘禹锡奉诏回京，与昔日盟友柳宗元不期而遇，端详诗友沧桑的面庞，虽不乏慨叹和唏嘘，但还是心花怒放，携手同游了玄都观。只是桃径上，新贵幢幢，迎面撞怀，刘禹锡禁不住喟叹连连，挥笔写下了《戏赠看花诸君子》：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都是刘郎去后栽。

以恩诏还，诗人非但没有感激涕零，反而赋诗，语涉讥刺，使执政不悦，旋又被贬往更僻远的播州（今贵州遵义）。后今裴度上书周旋，改贬连州。这也许是宿命的安排，十年前擦肩而过，别嫁朗州；十年后诗人又弃播州而投连州怀抱。不过这回不是横披司马青衫，而是身著刺史锦袍。这种明升暗降的把戏，是封建帝王玩得最熟最巧的一招。它让桀骜不驯臣子礼仪上叩头谢恩如捣蒜泥，内心里却像哑巴吃黄连，无法言表。刘禹锡正是揣着这种滋味赴任的，而这又仅仅是个开始。五年后，刘禹锡走马夔州（今四川奉节），两年后，又迁往和州（今安徽和县），南下北上，西走东奔，行程万里。可他依旧豁达豪放，依旧如晴空之鹤，声唳九天。在和州任上，他筑陋室而居，写铭文抒怀，安贫乐道之风，高洁傲岸之骨，抚琴阅经之趣，直叫权贵魂销神匿，气愧色惭，也令后辈心仪神仰。宝历二年（公元826年），宰相裴度再三举荐，刘禹锡奉诏回朝。当他风尘仆仆，途经扬州，恰遇诗友白乐天设宴款待，酒酣耳热之际，刘禹锡欣然作诗酬答：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初贬复贬，徜徉于巴山楚水之间，转眼二十三年已去。时光销蚀，故友凋零，人事全非，恍如隔世。此时蹉跎岁月的惆怅，宦海沉浮的伤感，云集心头。当他忆及宗元，这位情同手足的兄弟，已亡故十载，不禁浩叹：“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
握别乐天，刘禹锡北上路过金陵。目睹金陵的残破，联想到敬宗沉溺声色，游乐无度，国事日非，不由吊古伤今，百感千怀。以《石头城》为发端，一气呵成五首，合称《金陵五题》。“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这是六朝的挽歌，也是大唐的丧钟，不过早敲了八十年，当时无人听懂其音罢了。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当刘禹锡再度折回长安，皇帝已历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换了四茬。他忽发心潮，足迹又一次踏进玄都观。观内桃花不知去向，种桃道士渺然无寻。庭院冷落，苍苔覆阶，回首前尘，不胜感慨，遂写下《再游玄都观》：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近又来！

当年专横跋扈、不可一世的权贵，而今人去观空。而备受排挤和打击的刘郎，虽岁在天命，耳闻秋风，但雄心未泯，豪气不衰。“前度刘郎今又来”！欣慰舒啸之中，怕早已是泪眼婆娑了。
此后诗人又朝内朝外，展转奔波，一生肖轮回。公元840年，刘禹锡年逾古稀，老病相侵，闲废孤居。一日信差送来李德裕《秋声赋》，铺笺展读，往事如云绕心峰而过，孤愤似流倾笔尖而下。“嗟乎！骥伏枥而已老，鹰在篝而有情，聆翔风而心动，眄天籁而神惊。力将疒兮今足受绁，犹奋迅于秋声！”一朝名骥伏枥犹念奋蹄千里，不老白鹤被束犹盼振翅高天。这不禁使人想到李白晚年所作《天马歌》：“嘶青云，振绿发，腾昆仑，历西极，跃天衢，凌九区。”那种放纵、豪迈、不可羁勒、无所拘挚的太白遗风，又在刘禹锡身上复活！然诗人垂垂老矣，空怀一颗奋迅之心，两年后抱病而终。
诗人已去千载，但他不朽的诗作，还刻在常德城墙上，供游人拜读；他豪迈的诗情，还如冲天之鹤，高排云上，让后世子孙永远顒望。


2004年6月9日于霞蔚居
_________________
坚持文化和个性写作,坚持质朴和诗意表达.

[[吟啸徐行]]

豁 达 刘 郎


从长沙弃车登舟，溯湘江西行，舟遥遥以轻飏 ，风飘飘而吹衣，星夜兼程，百里劳顿。船入沅江，再风举帆舞，冲波逆浪，不日船抵一处：碧水抱城，华灯绕街。这便是今日常德，古城朗州了。
你也许到过水城，爬过山城，游过江城，走过雾城，逛过花城，更多的串过商城。诸如煤城、钢城、油城，也不乏耳闻，而诗城，定然罕见。况且世上古城林立，诞生过伟大诗人的城市也如过江之鲫。奈何诗城之桂冠，却戴在朗州的发髻？
古城朗州，《旧唐书》说：“地处西南夷，土风僻陋”，当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若不是公元805年，迎来了一位名叫刘禹锡的大唐贬官，不是他干云豪气拂荡了这座“土风僻陋”的江城，不是他气吞九州的诗句扬其名于后人唇舌之间，朗州怕会默默无闻，湮没于众多声名赫赫的都会了。
素有诗豪、国手美誉的大唐诗人刘禹锡，字梦得，祖籍河南洛阳。也许是唐朝东都的大度廓气，潜移默化，春风化雨，铸造了诗人豁达的心胸。也许是燕赵悲歌的慷慨任侠，耳濡目染，汩汩滔滔，溶进了年轻的血脉。安史之乱中，他迁到南方，南国清山秀水的澄澈，又萌发了他诗词的灵性，开启了他心智的聪警，助长了他的雄才大略。唐德宗贞元七年（公元791年），刘禹锡年方二旬，风华正茂，初涉长安，仿佛骏马长嘶春风，鹰隼振翅冲天。经过两年磨砺，他锋芒初露，先是进士及第，继尔应举博学宏辞科，又奏凯歌。吏部取士，又如鱼得水，遂步入仕途，授太子校书郎，升监察御史。至贞元二十年（公元805年），他刚过而立，已身居要职，正欲宏图大展。诗人的豪气和才华，注定了他要承担一番大业，遭受数十载贬谪，而在贬谪的磨难中铸造他新的辉煌。
这一年新正，德宗驾崩。李诵即位，是为顺宗，改年号为永贞。雄心勃勃的顺宗，立志改革朝政，再度中兴大唐伟业。于是王叔文、王丕走上前台，一场蓄谋已久的革新拉开帷幕。柳宗元、刘禹锡等又鼎力相助，改革全面展开。贬贪暴，禁宫市，裁藩镇，夺宦权，罢盐铁“羡余”，释放宫女和女乐。这一切宛如一阵飓风，猛烈摇撼着弊政，又好似一场豪雨尽情冲刷吏治的腐败，又如一针兴奋剂，使在“安史之乱”中大伤元气，又被宦官、藩镇遏制的气血两亏的大唐，顿时恢复了活力，脸上也泛出了熠熠的红晕；使那些长期处于豪强欺压、苛政盘剥下的黯淡的目光，从遥远的地平线下看到了闪烁的曙光。一切都是“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的动人景象。
改革，特别是迫切需要的改革，越是容易受到阻挠、攻击、扼杀，而陷入困窘，甚至流产。改革者的命运，也会毫无例外变成乖蹇，商鞅被车裂，当是源首。其后，贬官流放杀头，便如流下注，一发难收。王叔文革新失败，遭贬官员之多，地域之偏，时间之长，该是历次改革之最了。
也许自革新发端的那一天，宦官虎视眈眈，藩镇终日汪汪，贵族群聚怪骂，指目牵引。强压之下，弱难经风的顺宗，卧榻不起，只好禅位太子。宪宗李纯人虽年轻，思想却极为顽固，一登龙位，便对参与革新的大臣重拳出击。王叔文被贬到渝州（今重庆），翌年被赐死；王丕被贬为开州（今四川开县），不久病殁。柳宗元、刘禹锡、韩泰、陈谏、韩晔、凌淮、程异、韦执宜，也都一一遭贬，史称“八司马”。
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革，不足半年，柱倾量折，中途夭折。昔日的“黄金一族”，如今沦为“破铜乱铁”，都被抛向蛮野大荒。刘禹锡则以戴罪之身，贬往连州，途中再接贬诏，奔往朗州。一千二百年前的朗州，绝对偏之又偏，陋之又陋。绝非今日之常德，早被建成现代都市。极目大道纵横，车水马龙。放眼高楼摩天，浓阴匝地。山倚碧水，城枕清流，绕堤而筑常德诗墙，绵延六华里，镂诗万余首，堪为泱泱诗国之大观。而市中心，一巨大铁鸟，凌空展翅，扶摇九天。这是刘禹锡笔下的晴空白鹤，还是古城精气幻化的鹰隼之舞？这是千余年来文士高尚气节的凸影，还是今日常德数万儿女雄心大志折射的风采？
一道贬诏，身投蛮荒。对诗人而言，可谓天降浩劫，而于诗人和文学史，却是旱逢甘霖。这不是一门深奥的哲学，而是东方古国特有的“诗穷而后工”的理论。中国诗歌是一颗挺怪诞的种子，顺风沃土，生长非但不能茂盛，常常透出污浊之气。恶雨瘠壤，反到能得山川灵气，沐雨露精华，枝苍苍翠翠，叶芬芬芳芳。朗州就是一块这样的土地。十余年中，哺育出了刘禹锡二百多首诗词，占他生平创作的四分之一，且意茁气壮，词清语香。特别是他的《秋词》，仿佛是秋天旷野里独傲的高粱，隆然冈峦上霜染的枫红，色泽惹目，意韵让人怦然心动。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诗人豪宕之气，豁达之性，经朗州风雨之洗涤，沅江灵水之浸润，耸如秋山，泻如流瀑，飞如云鹤，一扫悲戚的陈腔旧调。其情绪之轩昂，意境之廓如，历代秋词难与比肩。这是诗人凌凡超俗、砺守清操的独白，更是诗人向汹汹政敌的示威示傲。
十年贬谪生涯，并没有磨钝刘禹锡的才华和灵感，而是砺就了诗词的锋芒，更加夺目。公元814年，刘禹锡奉诏回京，与昔日盟友柳宗元不期而遇，端详诗友沧桑的面庞，虽不乏慨叹和唏嘘，但还是心花怒放，携手同游了玄都观。只是桃径上，新贵幢幢，迎面撞怀，刘禹锡禁不住喟叹连连，挥笔写下了《戏赠看花诸君子》：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都是刘郎去后栽。

以恩诏还，诗人非但没有感激涕零，反而赋诗，语涉讥刺，使执政不悦，旋又被贬往更僻远的播州（今贵州遵义）。后今裴度上书周旋，改贬连州。这也许是宿命的安排，十年前擦肩而过，别嫁朗州；十年后诗人又弃播州而投连州怀抱。不过这回不是横披司马青衫，而是身著刺史锦袍。这种明升暗降的把戏，是封建帝王玩得最熟最巧的一招。它让桀骜不驯臣子礼仪上叩头谢恩如捣蒜泥，内心里却像哑巴吃黄连，无法言表。刘禹锡正是揣着这种滋味赴任的，而这又仅仅是个开始。五年后，刘禹锡走马夔州（今四川奉节），两年后，又迁往和州（今安徽和县），南下北上，西走东奔，行程万里。可他依旧豁达豪放，依旧如晴空之鹤，声唳九天。在和州任上，他筑陋室而居，写铭文抒怀，安贫乐道之风，高洁傲岸之骨，抚琴阅经之趣，直叫权贵魂销神匿，气愧色惭，也令后辈心仪神仰。宝历二年（公元826年），宰相裴度再三举荐，刘禹锡奉诏回朝。当他风尘仆仆，途经扬州，恰遇诗友白乐天设宴款待，酒酣耳热之际，刘禹锡欣然作诗酬答：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初贬复贬，徜徉于巴山楚水之间，转眼二十三年已去。时光销蚀，故友凋零，人事全非，恍如隔世。此时蹉跎岁月的惆怅，宦海沉浮的伤感，云集心头。当他忆及宗元，这位情同手足的兄弟，已亡故十载，不禁浩叹：“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
握别乐天，刘禹锡北上路过金陵。目睹金陵的残破，联想到敬宗沉溺声色，游乐无度，国事日非，不由吊古伤今，百感千怀。以《石头城》为发端，一气呵成五首，合称《金陵五题》。“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这是六朝的挽歌，也是大唐的丧钟，不过早敲了八十年，当时无人听懂其音罢了。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当刘禹锡再度折回长安，皇帝已历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换了四茬。他忽发心潮，足迹又一次踏进玄都观。观内桃花不知去向，种桃道士渺然无寻。庭院冷落，苍苔覆阶，回首前尘，不胜感慨，遂写下《再游玄都观》：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近又来！

当年专横跋扈、不可一世的权贵，而今人去观空。而备受排挤和打击的刘郎，虽岁在天命，耳闻秋风，但雄心未泯，豪气不衰。“前度刘郎今又来”！欣慰舒啸之中，怕早已是泪眼婆娑了。
此后诗人又朝内朝外，展转奔波，一生肖轮回。公元840年，刘禹锡年逾古稀，老病相侵，闲废孤居。一日信差送来李德裕《秋声赋》，铺笺展读，往事如云绕心峰而过，孤愤似流倾笔尖而下。“嗟乎！骥伏枥而已老，鹰在篝而有情，聆翔风而心动，眄天籁而神惊。力将疒兮今足受绁，犹奋迅于秋声！”一朝名骥伏枥犹念奋蹄千里，不老白鹤被束犹盼振翅高天。这不禁使人想到李白晚年所作《天马歌》：“嘶青云，振绿发，腾昆仑，历西极，跃天衢，凌九区。”那种放纵、豪迈、不可羁勒、无所拘挚的太白遗风，又在刘禹锡身上复活！然诗人垂垂老矣，空怀一颗奋迅之心，两年后抱病而终。
诗人已去千载，但他不朽的诗作，还刻在常德城墙上，供游人拜读；他豪迈的诗情，还如冲天之鹤，高排云上，让后世子孙永远顒望。


2004年6月9日于霞蔚居
_________________
坚持文化和个性写作,坚持质朴和诗意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