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半溪明月

[明月乱弹]：杯中冲浪之《长诗：我不知我是谁》

　　杯中冲浪的诗歌绝大多数读来并不轻松，整体给人压抑感，即便是一些诙谐搞笑的诗歌，读后总能让你在哑然一笑之后，又像被针刺了一样的痛。这种痛，是他整体诗歌的气质，忧郁、焦虑，随时都隐藏在诗歌的背后，不显山露水的是这些焦虑背后引发的哲理性的思考。这也是他诗歌的重量。醇厚的粘质感，只是情感上的感觉，但表现在文字上，他的语言又极精练，用词准确，陌生化的表达，把他的忧虑和焦虑发挥到极致，使他的诗歌具有非常高的艺术和美学价值。
　　19世纪著名诗人及批评家波德莱尔曾列举了十一种造成美的精神，其中大部分都与忧郁、厌倦有关系。他说：“我不认为愉快不能与美相联系，但是我说愉快是美的最庸俗的饰物，而忧郁才可以说是它的最光辉的伴侣，以至于我几乎设想不出一种美是不包含不幸的。”杯中冲浪的这组《长诗：我不知我是谁》，以明灭不定的焦虑情绪贯穿全诗，左右着诗歌的走向，使诗歌呈现出一种忧郁的美。这首诗歌，既是诗人在叩问自己，其实也是在叩问社会，叩问时代，叩问人生。这种扣问是基于精神层面的扣问。历史上，有屈原的离骚，他不是求索自己的国家之去向，而是求索自己精神之皈依。杯中冲浪诗人在经历了十多年的写作后，思想和艺术“蜕变”并没获得精神的自足与安慰，反倒陷入了焦虑与不安中。诗人对自我身份的质疑,一重源于时代和社会,另一重则源于自身。在尴尬处境中的现代主义诗人缓解压力的唯一有效途径就是不断怀疑和质问：我是谁？“我”的到来“莫名其妙”。“我”来到人世，就是来受苦难的吗？人活到自己不知是谁，这是不是一种巨大的悲哀？
　　“谁的伦理高洁 /谁的道德和谁的道德有什么异同”。从引言，提出问题入手，诗人为我们构建了一个纷乱、夹杂着虚妄快乐的混沌现实世界。问题提出后，就是求解的过程。人作为社会构成的最小分子，来到这个世界或者加入到某一个群体中来，有一定的偶然性，“我”的到来水波不兴，或者说微乎其微，并没引起震动。但他们习惯吵骂，思维麻木，小觎了“我”潜藏的和他们一争“阳光”的竞争力和威胁性。“我“曾有显赫的世家背景，但随着时代的变迁，那不可磨灭的历史印痕，烙上诗人幼小的心头。“六岁的我”眼神是单纯明亮的，是谁让这样的眼睛蒙尘、心灵梦垢而对人类产生幻灭般的情感，这样的文字敲击着我们的神经，引领我们不能不深思。类似这样的主题，诗人在《三代人》也有涉及。“母亲至少是地主家的小姐 /父亲当然是地主家的少爷/而我，是地主子弟 /相比我的母亲，相比我的父亲，我的童年遍体鳞伤 /做儿子时，我因可怜自己而爱父母，怕他们死去 /做父亲时，我因可怜自己而爱儿子，怕他受苦”。他说：“那是一个时代的烙痕和一个心的历程。人生有时是很痛苦的，尤其你所处的坏境和时代，你总感觉你的亲人都可怜，你拼命的爱他们，但当你一比较时，你发现你最悲惨。这种悲哀，是个人的，也是时代的，更是大多数人的感觉。”
他的诗歌刻意营造一种阴郁的氛围，沉重的灰色基调，蕴藏着欲爆弩发的张力，很像19世界俄国现实主义画家列宾笔下的一幅幅盛大油画，以沉重和压抑，使人体验到一种忧郁的美。2、4、7、8、10里的语言触目惊心，这多少和诗人苦难的童年影响有关，确切地说和我们这个大时代有关。这些诗歌也间接反映了我们中间代的苦难。我们这代人面临着生存、医疗、教育、住房等重重压力。现代社会对一些观念的冲击，让我们像大象闯进瓷器店一样，茫然无所适从。焦虑是时代对我们这代人的精神强奸。而诗人只有慢慢调整自己，适应这个时代和社会，从对人性险恶的惧怕、焦虑、彷徨，到积极的面对、研究和反叛，这个在6、12和22里完成精神上的自我妥协和对调，在23里落下帷幕，以自我疗伤的内省形式退场。如果说这是一幕自我对话，那就是诗人举着一把刀子，在一点点剖析自己，血淋淋地疼痛，带给我们强烈的视觉冲击。使我们和诗人一起感受疼痛，迫使我们思考人生的命运、伦理、道德这些永恒的命题。
单从诗歌技艺上来说，杯中冲浪的诗歌已经达到一个很高的境界，脱离了小我，蕴涵着火山一样的能量。他在诗歌里营造的忧郁美符合现代艺术对美学的要求，也成为他诗歌的一大特色。诗歌一但发表，它的所有权就交给了大众，这说的是诗歌的评判权。能不能引起阅读者的情感共鸣，是评判一首诗歌好坏的首要条件。杯中冲浪的诗歌大多能带给我们这样的共鸣和享受，此已足亦。这里衷心祝愿杯中冲浪诗兄：诗写事业更上层楼，生活开心，幸福永远。
半溪明月写于2008-4-6

附诗：

长诗：我不知我是谁

0
人群纷乱吵嚷
蠓虫上下
交舞交媾
生命如此快乐且清浊难辨
谁的伦理高洁
谁的道德和谁的道德有什么异同

1
我不知我从哪儿来
我来的时候这里的人已经很拥挤
吵吵骂骂
已成恶习
我如一个老邻居在他们中住了下来
他们坦然若素
并不在乎我争了他们的阳光

2
我爷爷死了
我奶奶死了
地主家瓦片上已开始生殖的秋天的狗尾巴草
干净的青石板大院
大肠杆菌和厌氧菌超速繁殖
地主二世和三世拖着他们的尸
从我明亮的眼中
走来走去
六岁的我知道自己已经绝后
我看了看我美丽的小手
我想要为我们王氏地主
给人类
致最后的诀别辞

3
我把脚藏在土里
然后等着自己开花
让手指结苹果
他们却执意的把我拉回他们的房子
用两根细竹子夹饭
并哇啦哇啦学着他们的样子说话
这鸟语让我反感
我感兴趣的是驴的语言

4
我感兴趣的是风
它玩魔术一样把世界变来变去
它忽热忽冷
我无处躲藏
我的父亲故意搞聋了耳朵
他神秘莫测
指着院子风平浪静的阳光
说
小心树叶
那儿隐藏着阴谋

5
黄昏的背面藏匿着什么
我不清楚
就像我不知道人脸的背面
我可以撕开一颗橘子的皮
却不能撕开一张人脸

6
我热情地研究鸟、绵羊和骡马
科学的探讨他们排泄的方式
那阳光般的粪球绝对是人类前进的方向
要实现这目标的终极，我想
不能一味的埋怨结肠
关键的是改造人的饮食

7
一只家养的猫来到春天就不再家养
它回到它祖宗的时代
故意踩人类屋顶的瓦片
如闪电一样在夜空下飞奔
它们做爱时
夸张的发出生孩子一样的痛苦
人类，以思考著称的人类
丝毫没有大悟这咒语似的警告
那些成人仍孩子一般隐在窗后
玩弄模仿的游戏

8
我不敢推开自家的大门
常常我遭遇到一个男人野狗一样从我家门口逃开
他们的生殖器在衣襟下很沉重的甩着
影响着他们逃走的敏捷
他们站立的地方
一滩白色的精液
淹死了很多的蚂蚁

10
母亲在夜晚不停地死来死去
我因此抛弃睡眠
仿着影幕上最悲惨的孤儿
一次次的
把母亲摇醒
黄昏的时候
我喊着：母亲、母亲
半夜的时候
我喊着：母亲、母亲
后来，我发现母亲依然完好
而我
死于三十年前的某个夜晚

11
那条剥了皮的瘦狗
活着时是我在人间的影子
灵魂高贵又自卑
好胚子未能正确发育
不会追母狗
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会被人勒死
肉被人分食
皮在风中呜呜地哭

12
我更要学会另一项技术
学会在人类道德的厚土下打洞
几千年的厚土呵
我要掘一条适宜我生存的隧道
让我的肺呼吸
让我的思想繁殖
我决意做一匹灰鼠
穿人的外皮

13
我不知经历四季的小麦有什么思想
正如我不知经历夏秋的玉米想什么一样
他们毕竟还留下传宗的香火
那没有开花的蔬菜青栩栩的坐在盘子里
面对着人类微笑的牙齿
这烈士是不是也从容得
在青瓷盘的上空
生一种浩然正气

14
一块石头坐在地上
看你
它失语是因为它对你蔑视
这世界
没有谁比石头更高傲
没有谁比石头更有思想
人类都死绝以后
石头为我们哭泣

20

我来的时候
那些我为之而来的人隐去
那些为我而来的人还没有显形
我独坐高地
看白云自脚下疾走

21

一列火车呼啸而来
我举手想叫住它
我开了口
却突然忘失语汇
我常常瞬间丢失思维
我不知道我是谁

22

对着阳光，我弯腰捡拾我的影子
起立的时候
却丢自己在地上
于是，影子直立阔步
真身横卧地上
紧追不舍
血肉模糊

23

我喜欢黑夜
我借着那层布幔
完成一个极其缠绵的动作
如摇电影镜头一样
慢慢摇落
我的头和目光
直到
唇和伤口
完美对接

我要从人类裂缝处
找盐

蝉在看我

在众多的盘子之中，独它
睁一只明眸看我
于是我突然羞于咀嚼

我害羞得厉害

而且搞不清谁在谁的洞外
谁被谁咀嚼

我仓惶出逃
吱的一哮，它
于我脊后大笑
2007-10-5

豌豆的生命规则

如豆一样我挤在人群中
我感觉不到人类的体温
我裹紧我无毛的兽皮
我的肌体因畏惧而僵硬

而我的思想在空中，寰宇之上
周围全是漆黑
它在风中微弱的放光
执意的告诉宇宙我恒定的主张

我深深的知道
雪之后的草籽终究发芽
为了着附我的命运
我只向世界讨要一根细瘦的竹竿
在枯竹之上，一边发芽一边开花

疯

梧桐疯了
枣树也疯了

我远离梧桐，以及枣树
在主干鲜明和累累果实中狂奔
有人指着我的后影
说：他疯了——
2007-1-21再改

天葬

我老的时候
就拔地而起
然后学着鹤的样子
拍翅西去

不要掘地为坟
整个上穹是我天然的棺
我的尸体在透明的空气中
自由旋转
就好比一颗星
我可以聚焦
来自任何方向的
一根
视线
2007-1-21

三代人

母亲至少是地主家的小姐
父亲当然是地主家的少爷
而我，是地主子弟
相比我的母亲，相比我的父亲，我的童年遍体鳞伤
做儿子时，我因可怜自己而爱父母，怕他们死去
做父亲时，我因可怜自己而爱儿子，怕他受苦

杯中冲浪 · 发表于: 星期日四月 06, 2008 8:09 am 发表主题:

“我不认为愉快不能与美相联系，但是我说愉快是美的最庸俗的饰物，而忧郁才可以说是它的最光辉的伴侣，以至于我几乎设想不出一种美是不包含不幸的。”
欣赏波德莱尔的真理一般的语言。
半溪的诗评让我震惊，我惊讶明月有如此高深的议论。如此深入的解读，我们不能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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