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李加建]

雪忆

李加建

初次对“雪”有个概念，是在幼年时母亲教我背诵的唐诗：“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东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呵，多漂亮！“千树万树梨花开”呀！后来上学了，知道雪花是六角形的晶体，从图片上看去，的确很美。
见到真正的雪花，那还是上个世纪1951年的事。那一年我15岁，朝鲜战争正打得激烈，北方边陲形势严峻。8月，我从陆军调到东北空军，部队驻在黑龙江省距苏、朝国境线不远的牡丹江地区。
牡丹江市是1945年苏联红军与日本关东军激战的著名战场，此次战役，史称“牡丹江战役”。我去的时候，全市不少地方，还是炮火毁成的断壁残垣。我们部队的司令部，就设在铁道北原关东军驻牡丹江部队的司令部里。
澄蓝的天空，金色的白桦林，很大程度上冲淡了秋之萧瑟，使人感到一种肃穆的宁静。然而，北囯的秋天是短暂的，几阵冷雨之后，雪片便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天空昏暗阴沉压向地面，白桦树叶落尽，剩下僵硬的黑色枝枒，上面逐渐堆了积雪，时不时会听到一两声被压断的喀喀声响。
零下40度的严寒，屋顶上、园子里、街道上，全都积上了厚厚的雪。昏暗的天光下，积雪发出一种死灰色的黯淡微光，脚踩上去，格支格支地响；这色泽和响声，使寒气直透骨髓。
所有向外的门，都是关闭着的，且挂了厚如棉被的门帘。窗户是双层玻璃，为了堵住寒气从缝隙里入侵，层与层之间填了一道高约一寸的锯末木屑。室内的通风，便全靠一根绕了几个园圈、直径约两公分的铁管，穿墙通到室外换气了。
所有的空间都变得压缩逼人，人也臃肿起来。外出，必需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裤，套上皮大衣，戴上棉口罩。鼻孔里呼出的热气，立即在眉毛上结成一层白霜，弄得它下面的眼睛，纵有悲痛也流不出一滴热泪。��
提起“北国风光”，我无法领略毛泽东主席在他的大作《沁园春.咏雪》中所描述的美妙，现实生活让我逐渐懂得，大自然中的“山舞银蛇，原驰蜡象”中的“蛇”与“象”，“银”的光辉与“蜡”的柔软里，都暗藏着杀机。
一年之后，我从司令部电台调到离市区几公里牡丹江南岸一个机场。机场在一个宽大的草甸子里，公路沿坡下行，到横跨江面的大桥，过了桥，穿过一公里左右大片荒凉的废墟，便可抵达市内。
一天，我们机场一个机械员因事到城里去，过了大桥走了一段不长的路，从路旁一幢被炮弹炸毁的破屋里，突然窜出几个人来，用枪逼住他拉进破屋里，要他讲出部队首长的姓名和部队的武器装备。机械员明白：他这是碰上“美蒋特务”了！那时候的年轻军人，绝大多数滿腔热血心地单纯，为了“解放全人类”的崇高理想，坚定地作党的好战士，视死如归。无论那几个人如何威胁利诱，机械员就是不吐一字。这幢破屋，就在公路旁边几公尺，路上时有人员车辆来往，那几个人不敢久留，更不敢开枪，恼怒之下，其中一人抓住机械员的右手放到一块石头上，掏出一把刀来，一刀把机械员的四根手指齐根刴了下来。
我见到这个机械员，是在机关勤杂人员就歺的“大灶”食堂里。当时，食堂分三等：“空勤灶”、“地勤灶”和“大灶”，各灶之间的伙食标准差別极为悬殊。这个原本吃“地勤灶”的机械员，一条三角巾绕过脖子，吊着他只剩下右手掌和姆指的右臂，面色苍白，目光空茫，左手揑着一双竹筷，艰难地夹起一片白莱叶子，就着碗里的高粱米饭，一小口一小口吞咽。听人说，那天他痛晕过去，醒来时已是半夜，四周不见一个人影。他忍着剧痛，向着远处机场方向的灯光，脚步踉跄地往前走。走走停停，天快亮时见到机场的岗哨，他又晕了过去。
他住进机场卫生所，同时组织上对他进行严格的审查。人说，战争时期情况复杂，谁能保证他不是玩的“苦肉计”呢？我们党就曾经用这种方式整治过敌人。毛主席早就说过，“干革命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嘛！缺四根手指又算得了什么？
右手缺四根手指，机械员的活不能干了，不再吃“地勤灶”牛奶面包改吃“大灶”高粱米白莱叶，当然顺理成章。于是，这个未能“干革命就会有牺牲”的人，就成了我在“大灶”食堂见到他时的那个模样。
不久，他就悄悄消失了，以致在“大灶”食堂就歺的人们来不及知道他的姓名。有人说，他是复员回河南老家农村去了。
几十年了，一个右手残废的人，他是怎么过的？他还在人世吗？历史当然不会留下他的姓名。有几人还能记得他呢？纵使我能记得，他也仅仅存在于这关于冰雪的阴冷回忆里。
朝鲜战场上雪地里成群冻死的人，我没亲眼见过；可我后来在国产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里，见到一个在哨位上冻成冰晶的士兵。在“干革命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教导下，我相信，生活里的确有这样的人。
隔了十几年，自贡又下雪了，有人欢喜有人忧。今天收到一位在美国的朋友来信，她说：“瑞雪兆丰年”。
这话不错，来自不同的语境。是呀，雪到春天溶化成水，滋润生长庄稼的土地。
这几天，我常常站在卧室窗前，窗外不远处是正在修建啇品房地基的工地。雪片飞舞下，工地上十几个农民工缩瑟着身子在砌石运土，四周高楼的映衬下，卑贱如蝼蚁。而在中国大陆二十余个省区，严重的雪灾，不但毁了离乡背井常年在外的民工回乡团聚的梦，还在悄悄吞噬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怂�在高声吟诵毛泽东主席的大作《沁园春.咏雪》？“望长城内外/唯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这“莽莽”“滔滔”之下，究竟掩盖了多少历史的血腥和人世的悲苦呢？
反正，我是绝不会相信雪花的美与纯洁了�帧�

──2008年除夕之夜，于《无言独上楼》。

[[秋夜独行者]]

雪忆

李加建

初次对“雪”有个概念，是在幼年时母亲教我背诵的唐诗：“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东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呵，多漂亮！“千树万树梨花开”呀！后来上学了，知道雪花是六角形的晶体，从图片上看去，的确很美。
见到真正的雪花，那还是上个世纪1951年的事。那一年我15岁，朝鲜战争正打得激烈，北方边陲形势严峻。8月，我从陆军调到东北空军，部队驻在黑龙江省距苏、朝国境线不远的牡丹江地区。
牡丹江市是1945年苏联红军与日本关东军激战的著名战场，此次战役，史称“牡丹江战役”。我去的时候，全市不少地方，还是炮火毁成的断壁残垣。我们部队的司令部，就设在铁道北原关东军驻牡丹江部队的司令部里。
澄蓝的天空，金色的白桦林，很大程度上冲淡了秋之萧瑟，使人感到一种肃穆的宁静。然而，北囯的秋天是短暂的，几阵冷雨之后，雪片便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天空昏暗阴沉压向地面，白桦树叶落尽，剩下僵硬的黑色枝枒，上面逐渐堆了积雪，时不时会听到一两声被压断的喀喀声响。
零下40度的严寒，屋顶上、园子里、街道上，全都积上了厚厚的雪。昏暗的天光下，积雪发出一种死灰色的黯淡微光，脚踩上去，格支格支地响；这色泽和响声，使寒气直透骨髓。
所有向外的门，都是关闭着的，且挂了厚如棉被的门帘。窗户是双层玻璃，为了堵住寒气从缝隙里入侵，层与层之间填了一道高约一寸的锯末木屑。室内的通风，便全靠一根绕了几个园圈、直径约两公分的铁管，穿墙通到室外换气了。
所有的空间都变得压缩逼人，人也臃肿起来。外出，必需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裤，套上皮大衣，戴上棉口罩。鼻孔里呼出的热气，立即在眉毛上结成一层白霜，弄得它下面的眼睛，纵有悲痛也流不出一滴热泪。��
提起“北国风光”，我无法领略毛泽东主席在他的大作《沁园春.咏雪》中所描述的美妙，现实生活让我逐渐懂得，大自然中的“山舞银蛇，原驰蜡象”中的“蛇”与“象”，“银”的光辉与“蜡”的柔软里，都暗藏着杀机。
一年之后，我从司令部电台调到离市区几公里牡丹江南岸一个机场。机场在一个宽大的草甸子里，公路沿坡下行，到横跨江面的大桥，过了桥，穿过一公里左右大片荒凉的废墟，便可抵达市内。
一天，我们机场一个机械员因事到城里去，过了大桥走了一段不长的路，从路旁一幢被炮弹炸毁的破屋里，突然窜出几个人来，用枪逼住他拉进破屋里，要他讲出部队首长的姓名和部队的武器装备。机械员明白：他这是碰上“美蒋特务”了！那时候的年轻军人，绝大多数滿腔热血心地单纯，为了“解放全人类”的崇高理想，坚定地作党的好战士，视死如归。无论那几个人如何威胁利诱，机械员就是不吐一字。这幢破屋，就在公路旁边几公尺，路上时有人员车辆来往，那几个人不敢久留，更不敢开枪，恼怒之下，其中一人抓住机械员的右手放到一块石头上，掏出一把刀来，一刀把机械员的四根手指齐根刴了下来。
我见到这个机械员，是在机关勤杂人员就歺的“大灶”食堂里。当时，食堂分三等：“空勤灶”、“地勤灶”和“大灶”，各灶之间的伙食标准差別极为悬殊。这个原本吃“地勤灶”的机械员，一条三角巾绕过脖子，吊着他只剩下右手掌和姆指的右臂，面色苍白，目光空茫，左手揑着一双竹筷，艰难地夹起一片白莱叶子，就着碗里的高粱米饭，一小口一小口吞咽。听人说，那天他痛晕过去，醒来时已是半夜，四周不见一个人影。他忍着剧痛，向着远处机场方向的灯光，脚步踉跄地往前走。走走停停，天快亮时见到机场的岗哨，他又晕了过去。
他住进机场卫生所，同时组织上对他进行严格的审查。人说，战争时期情况复杂，谁能保证他不是玩的“苦肉计”呢？我们党就曾经用这种方式整治过敌人。毛主席早就说过，“干革命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嘛！缺四根手指又算得了什么？
右手缺四根手指，机械员的活不能干了，不再吃“地勤灶”牛奶面包改吃“大灶”高粱米白莱叶，当然顺理成章。于是，这个未能“干革命就会有牺牲”的人，就成了我在“大灶”食堂见到他时的那个模样。
不久，他就悄悄消失了，以致在“大灶”食堂就歺的人们来不及知道他的姓名。有人说，他是复员回河南老家农村去了。
几十年了，一个右手残废的人，他是怎么过的？他还在人世吗？历史当然不会留下他的姓名。有几人还能记得他呢？纵使我能记得，他也仅仅存在于这关于冰雪的阴冷回忆里。
朝鲜战场上雪地里成群冻死的人，我没亲眼见过；可我后来在国产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里，见到一个在哨位上冻成冰晶的士兵。在“干革命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教导下，我相信，生活里的确有这样的人。
隔了十几年，自贡又下雪了，有人欢喜有人忧。今天收到一位在美国的朋友来信，她说：“瑞雪兆丰年”。
这话不错，来自不同的语境。是呀，雪到春天溶化成水，滋润生长庄稼的土地。
这几天，我常常站在卧室窗前，窗外不远处是正在修建啇品房地基的工地。雪片飞舞下，工地上十几个农民工缩瑟着身子在砌石运土，四周高楼的映衬下，卑贱如蝼蚁。而在中国大陆二十余个省区，严重的雪灾，不但毁了离乡背井常年在外的民工回乡团聚的梦，还在悄悄吞噬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怂�在高声吟诵毛泽东主席的大作《沁园春.咏雪》？“望长城内外/唯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这“莽莽”“滔滔”之下，究竟掩盖了多少历史的血腥和人世的悲苦呢？
反正，我是绝不会相信雪花的美与纯洁了�帧�

──2008年除夕之夜，于《无言独上楼》。

[肖今]

我是绝不会相信雪花的美与纯洁了��


李老师，新年好！
读您的文字，总是有着历史沉甸甸的东西，这些像我们都无法体味到，所以阅读的同时，也添加了一些内容给我们的记忆。

我能理解你对雪花的这种坚决态度。
今年的大雪对南方一带造成了惨重的灾难，爱雪者立马成了好龙的叶公。
美和纯洁所裸露的邪恶，更势不可挡，防不胜防。
_________________
░░破茧成蝶 眼泪，从此不咸░░

NO FOREVER , ONLY LONGER！

[[King]]

我是绝不会相信雪花的美与纯洁了��


李老师，新年好！
读您的文字，总是有着历史沉甸甸的东西，这些像我们都无法体味到，所以阅读的同时，也添加了一些内容给我们的记忆。

我能理解你对雪花的这种坚决态度。
今年的大雪对南方一带造成了惨重的灾难，爱雪者立马成了好龙的叶公。
美和纯洁所裸露的邪恶，更势不可挡，防不胜防。
_________________
░░破茧成蝶 眼泪，从此不咸░░

NO FOREVER , ONLY LONGER！

[星子]

There are always many different views on the same thing.

Each has its reason.
_________________

[[ANNA]]

There are always many different views on the same thing.

Each has its reason.
____________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