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西厍

2007作品自选23首

[眼疾]

疾患，不成功的眼科手术
使我的右眼拥有了
“逼视”一切耀眼事物的能量
起初是风扇的红色指示灯
后来是折射月光的刀锋
最终是太阳，和少女明星般闪烁的眼眸

一切耀眼的事物、光明的中心
在我右眼的疾患里遁于无形
得意和恐惧，在我的左眼里各占一半
茫然，则占据了我全部的右眼

我知道并没有人因为疾患
而变得强大，相反疾患总让人虚妄、歹念丛生
二十年了，我心如明镜
更多的时候我闭上右眼
只用左眼看世界，并且让它
独自承受耀眼事物的刺痛和晕眩

[撤退]

夏花向泥土归还了她的姿色
除了被风带走的部分，她把香气也悉数
归还。她走得干干净净

木叶如约，掩埋土地的剧烈心跳
使它变缓、变轻，终于更适合
一个安静的人倾听

棉花在母亲的院子里集体晒太阳
她们温暖的事业已接近完成
在太阳落山前，母亲帮她们翻了最后一下身

只有稻子还站在田野，雍容、喘息
风起的时候，她们幸福的和声
让诗人内心充满感恩和坚定的意志

和这些质朴的植物一起撤退
把干净还给季节，把空旷还给土地
把高峻还给天空

高昂的头颅埋进一盏晚灯
和一册书卷一样低，一个词语一样低
和爱人的胸怀和生活本身，一样低

[打算到草地上坐坐]

春天时我没去坐过
那时草色青青，而我怕潮湿的地气
波及我内心

夏天时我也没去
那时草深，杂花细碎里蝴蝶出没
而我有病缠身，不宜
在花丛中穿梭

这个季节
草叶不再坚挺
它们伏帖于地，作倾听状，作倦怠的温柔状
风也很愿意在枯萎的草地上停留

[二十年]

过去的二十分钟和过去的二十年
有着一样模糊、萧瑟的背影

二十个春天串成一串珍珠项链
二十个秋天串成了另外一串，琥珀的

但它们的相似多于不似——
褪尽了光辉，逐日黯淡

擦拭，只能恢复少许记忆的容颜
在历史的幽河里泛出乳白光泽

一次擦拭换不来一次真正的照耀
而淡淡的辉映，刚好用来作一次叹息

所以还是不要打捞
这愈来愈暗的时光需要更大的耐心

[关于秋天]

关于秋天，我还能索要什么
榨取什么——
一首再小的诗也如吸管
笨拙地插入秋天
那因为膨胀而透明的柿子般的腹部
吸食季节的诗意甜汁或羊水

我们还能想象什么
除了泛滥的荒凉和悲伤
除了矫情的感恩和怜悯？当风
从大地吹过，我们皮肤干燥、瘙痒
一边帮爱人搽抹着润肤露
一边咒骂着季节的可恶

我们还能记住什么
当我们用“时代的脚步”
从秋天走过？哦多么神速
那是汽车、轻轨、高铁和空客的脚步
那是人均GDP的脚步和
失恋的脚步

当我们不再习惯用孩子般缓慢、轻柔
甚至摇摆
甚至时而重来一遍的脚步
触摸、丈量和蹬踹秋天
当我们突然面对秋天（像故人或敌人）
我们还能忘却什么？关于秋天

[光线转暗]

当爱人用眼神传递：
让我们一起来完成一桩美丽的事业吧
光线突然转暗，潮声
从遥远的海边传来

当诗人坐回桌边
面对纸笔：我的朋友，让我们继续
我们的契约，让我们完成各自的献身
光线，突然转暗，剪出一祯柔和的侧影

当母亲告诉儿子：
夜里睡不好，开始怕死了
午后的阳光突然转暗，暗到足以照彻命运
而在两双眼睛之间，尘埃浮动，轻轻如此

[检讨书]

人一生纠正自己错误的机会不多
主要原因是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
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我面前，我得承认
我的一个小错误，也可以说是大错误：
我曾经判定自己是一个不见世面的人
这是错误的——现在我纠正

我，一个没见过大世面的人！我半生所见
都是小世面：从一个小村子出来
拥有一个小家，住在一个小镇，工作在
一个小单位，是个小人物，我每天接触的
都是更小的人物（将来出个大人物也保不准
但现在不算）我也像所有国人那样被组织起来
学习政治，小脑子被洗了一遍又一遍
还是有点食古不化，喜欢开点小差，动自己的
小脑筋。我也开点小会，议题大不过
加强学生行为规范教育，重申不准早恋
不丢垃圾，不乱涂乱画之类

我当然也参加过颁奖典礼，但不是银鸭奖
百草奖之类，更不是某某某湿哥奖干哥奖之类
在镇政府坐不下三百人的小礼堂
镇长给我们颁过园丁那么大的一个奖
提过三点要求五点希望七八点补充总之
一点小荣誉就把我们像皮球一样灌足了气
继续为党的大事业不亦乐乎地卖自己的小命

我喝点小酒，写点小诗，发点小牢骚，抒点小情
有时老婆给我使点小脾气，还不是因为
我的小心眼儿？我有俩小钱，订的倒是
大诗刊，都是那点小梦想忽悠的
我终于写了两本小书，给世代修理地球的祖宗
挣了个小脸……父亲却给我泼了一小脸盆
冷水：别瞎写啊，当心运动

中国地儿大，人口那么多
我有十五公里的生活半径就该心满意足了
我住的小镇，谋食的小镇，我的西厍村
都在320国道边上，像三个小车站
我一天一个来回，哪一站下车都不会
惊慌失措。我告诉自己
幸福去吧，在祖国的大道上每天奔波一个来回
这点世面还不够你活泛一生

[结石。或有赠]

写下这两个字
我的思维突然有些阻塞
疼痛像一声远雷
通过击中你的器官
而击中我的神经

把你的结石镊到
我的诗里
不只是作为一个隐喻
更是很久以来我的诗
未及培养的一种品质

医生为你摘除了
旷日持久的疼痛，一片曙色
回到你的脸庞
而我要在我的诗里
养它，用剩余的光阴

允许它在我的诗里
安营扎寨，偶露峥嵘
让它成为我诗里的
一小块硬骨头
时时用它的方式，让我冒汗

[蜻蜓的蜕变]

在曦光之前
她们必须完成蜕变
一茎颤抖的草叶
将成为新生命起飞的狭长跑道
暗夜，则像一只绷硬的旧壳

天空的巨大诱惑
催促着她们告别水体——
这幽暗的子宫和墓穴
并将承受必然的痛苦
和可能的力不从心

潮湿、笨重、丑陋
困囿新生的牢笼终被抛弃
黎明的风
赋予她们最后一丝
拱出阵痛的力气

阳光成为眩目的舞台
她们的舞蹈却不只是表演
轻盈和美
乃是唯一理由，令她们
舞蹈至死

这是对上苍的承诺
也是新生的代价
而一截枯枝之上的凝定
正是她们对死亡美学的
不倦修行

[乡愁是一场艳舞]
人民路和万安街交*口
小镇唯一的剧院灯火暗淡
电影不景气的日子，隔夜上演一场莺歌燕舞
在此地没有三居室、没有家庭影院
没有酒局或赌局，甚至没有一张热炕头
没有一处温柔乡的异乡人
晚七点，如约拐进剧院，召开
另一种形式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
大会的主要议题是：
秋凉了，我们该如何打发乡愁
不同省份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艳光一片：
爆笑、粗口和偶尔的愣神
一致通过了会议精神：乡愁啊，今夜
他*的就是一场艳舞

[忍冬花，或一个人的黯淡]

一个人的黯淡谁也无力拯救
阳光也无法使一个耽于旧梦的人熠熠生辉
相对于世界的强大，他更执迷于虚弱
对一场致命的疾患心驰神往
他深谙挽留时光的绝妙招数
一册发黄的聂鲁达诗集
浸透了他二十年的手汗和唾液

“此刻你又给我带来忍冬花，
你的胸脯散发着它的芳香。”如此香艳
的诗行，令他心领神会了半生
半生了，他一直用这样的诗句想念故乡
他的故乡，他屋前的篱笆墙
年年春天都会盛开忍冬花
那时侯爱情比天上的云还遥远
可忍冬花很近，他一半的梦境由忍冬花缔造

一个人那么快就沉湎于旧事
对新鲜的事物保持高度麻木
他乐于做些于世无碍于己无补的事
比如站在时间的岸上打捞青春的记忆
那一梦再梦的花衣衫，那笑靥
那拂过脸颊和心尖尖的麻花辫……

哦曾经鲜明的都已黯淡
已然黯淡的仍让他心动如风
世界天天繁花似锦别开生面
他却义无返顾地黯然失色
只有忍冬花在记忆深处
在他黯淡的肉身深处，幽然自明

[台风与母亲的稻子擦肩而过]

台风前夜，只有母亲的稻子无法转移
她们怀孕有日，那么无助
她们趔趄、摇摆，雨水没过了脚踝
她们一步也不能移动
她们抓得住的只有脚下的土地

时紧时松的风雨一定也拍打着
一株老水稻的神经——
老母亲，又该辗转难眠
黑暗中，她一定在嘀嘀咕咕
小声埋怨着老天，又反复诉请
老天保佑保佑

我猜想她没有说出的话还有几句：
稻子啊，风大的时候要把头低下去
顺着风，捱过去就没事了
我仿佛看到母亲和她的稻子站在地里
一株一株俯首抵肩
风把她们的布衫吹得飒飒有声

[透过一杯果汁]

透过一杯果汁
向一只鲜橙、苹果或桃子
向盛大的家族
表示尊敬
所有的感激
给所有生涩的、成熟的以及腐烂的果子

向所有群居的
梨树、橘树和每一棵
孤单的山楂树致意
仰望高峻的椰树和芭蕉
与最矮小的草莓行握手礼
蹲下，甚至匍匐在地——

透过一杯果汁
我洞悉了大地温柔的秘密
它以甜蜜我们的口舌
来柔软我们的心
它以宽广的甜
和深远的酸

[时光坟茔]

三十年，是一扇多沉的时间之门
逝去的西厍村之美，被它掩蔽得有多深……
细小的十字形花翩跹如蝶的季节
推门见，百亩黄金蝶海梦境般涌来
大地如此华贵，如此雍容，如此以纯粹的黄金
向春天频献殷勤——故而如此摄取
一颗少年人的心，三十年来仍为之砰然而动
然而这惊心动魄的美终于在西厍村
成为绝唱——三十年，终是一座时光的坟茔
以后每一年，都是一捧新土

[为谁而歌]

请原谅我，我首先为自己而歌，为我
书写或敲打键盘的手指，为我发福但还算健康
的身体，所有的器官都运转正常
它们分担了我感觉世界享受生活的各项工作
不堪重负，我用粗茶淡饭把它们养活

我为我高度近视的眼睛而歌，为左眼也为
做过视网膜手术的右眼，它们可能再也无法
忠实于世界，为此常常在我的心灵面前寝食难安
它们突兀、充血、坚定又游移
（顺带为眼镜而歌，它已是我玻璃体的一部分）

我为我逐日稀疏的头发而歌，为了生活
它每天捐出一缕黑色的纯金
它们是我的曾经拥有，却不再是我的天长地久：
友谊和仇恨；少不更事的童年和短暂青春
在枕边，在水池，在爱人的指间，更多的随风而去

我为我健在的亲人，也为逝去的，而歌
父母在，不远游——就算远游也还能回去
爱人的胸怀，孩子的耍赖，都是我不能哑默
的理由。我不要他们为我而骄傲，我只要
他们心领我对他们的爱，和爱的方式

好了，我已没有理由不为我生活的这世界而歌
小到西厍村，我的老家，那里的一草一木
大到祖国，我们共住的村庄，这里的快乐与痛苦
为远方的山与海，为近在脚边的草和蚁
我歌以咏之，时而流转自如，时而笨拙

[乌桕树]

乌桕树是个挠人心窝的名字
我从来也没有认得过她
少年时读《富春江画报》
第一次晓得她的芳名：她在富春江上

照镜子。从此对一条陌生的江水
心驰神往。后来
我终有机会打江边经过
站在江边的一座山上，一座衣冠冢边

骋目对岸
想那蓊郁的江边树便是她了
但那一年我仍年少羞涩
竟不敢问一问
那娉婷的女子是否名唤乌桕
那日日用江水梳洗的是否名唤乌桕

[午后读聂鲁达十四行情诗]

“你的肌肤是我用亲吻建造的共和国”
“你出现而夜以你的四个酒窝丰满自己”

仿佛两只蜜蜂构成的太阳系，这是
多么原始的结构，充满了创造的热力

所有的阻燃物因此而显得不可靠
连死亡的石头也处境危险：它有燃烧的

迹象！而我的心，我那颗易燃的心
却像一枚薄荷叶一样，轻轻颤动

十四行，一小堆智利的爱情篝火
把这个午后的酷热推演到极致

而我内心清凉，须眉被最细微的
含“戈比爱”野百合花香的风吹动

[无题，或我的墓志铭备选案]

之一
恨我的人会更恨我
爱我的人请把我忘记

之二
把我带走吧
我没有什么行李

之三
一平方米的眠床
宽大，稳当，冷暖自便

之四
草叶的穹顶
露珠坐照明月，饮尽星光

之五
我终于对大地还以颜色
绿归于绿，红归于红，灰归于灰

之六
有错不改，有债未还
宽恕他吧，他留下了诗篇

[一个仅靠诗歌就能打发的夜晚]

信件和晚报还在邮箱里
爱人因为白天的操劳而早已入梦
我关掉电视，妄念全无，睡意全无
我坐在柞木桌前，感觉耳目清醒
身体轻盈如纸
吹进窗来的夜风
翻动我，像翻动薄薄的册页

我很庆幸像我这样的年龄
还有这样的夜晚

[一些逝去的事物在拯救我]

童年的一场雨，那么遥远
却仍能透过岁月的幽暗沟渠
灌溉我干旱的心田
少年的风也远了，却仍把一声年轻的鸽哨
吹送进我日益迟钝的耳膜
我的臃肿的心，也因此留有空隙
多么幸运，风穿过我心的时候
还能发出轻轻的呼啸

是那些在我的生命里悄然逝去的事物
而不是我正在追逐的
帮我的生命之舟压住了波涛
救我于心灵的堕落和精神的罹难

[坐在角落里的人]

他有些形单影只，坐在
接近尾排的左侧尽头，或右侧尽头
偶尔是因为迟到，更多的时候他比多数人早
但他习惯选择一个角落
安顿自己略微迟钝的身体
和多数与会者的志得意满甚至轻度亢奋
不同，他谦逊、安静、疲惫又慵懒
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不该
像他这样过于生涩，尤其
在这样一个颇具时代特色的会议间隙：
有人在称兄道弟，有人嘻嘻哈哈
有人在吞云吐雾，有人口吐莲花
有人卑颜奉迎，有人打情骂俏
有人颐指气使，有人暗送秋波
有人宿醉未醒口臭熏天
有人暗语连篇肆无忌惮
而他的落寞是自找的，人们把这看作了骄傲
把他晾在一边：他们也有自己的骄傲
所以不屑与比他们更骄傲的人打交道
所以他独自笑了，想起一句古训
转眼却已忘掉
离他最近的一个女人突然起身，移位向前三排
开始跟熟络的男人交头接耳，窃笑声起
台上的讲话者
用不是戏腔的腔调唱着戏。他习惯性地
感觉一阵悃意袭来，便窝下身去
陷入座椅

[做一个热爱江南的人]

这是暗地里的一句话
生活在江南
这话总显得有点轻和空
好在我从没说过更轻更空的话
比如我爱祖国，比如我爱人类

我只能从所坐的位置爱起
一所小学校的一间小办公室
和这里的冷暖
通过一叠作业纸
我的爱还可以轻轻到达
一群江南稚子的眼睛

在江南湿冷的冬日黄昏我回到
另一座寂寥在水气里的小镇
我的爱，一直没有离开
筑在江南的小窝
和小窝里的江南女子
晾在潮湿空气里的日子
我总耐心收折
对江南的雨水和阳光
我偶有一声轻轻的嗔怪——
一介江南书生的心它们早已摸透
柔软的，爱雨水，又信无条件地信任阳光

命运置我于江南一隅
没有比这更安生的去处
她的鱼米饱我口腹
她的桑麻暖我心怀
她唐诗宋韵的方言平平仄仄我
从容不迫的生活
做一个热爱江南的人吧
这仍然是一句说给自己的
悄悄话

[穿过花园是墓园]

你不断拐弯，再拐弯
在花园里兜圈子
你乐于迷路
以便更多地留连春光秋景

你采集、嬉戏、投身欢宴
忘却时间是最好不过
你寻花花开、问柳柳新
世界只黯然于你的偶尔一愣神

你终于穿过花园
无论从哪一个出口
甚或无论哪一道篱笆
花园在你背后关闭，遁迹一空

你回眸再三
终于毅然决然
你最好跟新世界打个招呼：嗨——
然后对号入座，将自己安顿
_________________
在喧嚣的世界面前保持低姿态，我只轻轻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