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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虫记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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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开[开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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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品县令
(一不小心,做了官儿了。)
九品县令<BR>(一不小心,做了官儿了。)


注册时间: 2007-11-11
帖子: 40
来自: 四川盐源

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十一月 11, 2007 2:08 am    发表主题: 雕虫记1—10 引用并回复

楔子

  在某个黄昏,林一飞正往来于一条河上。黄昏河流的颜色更趋近于落日的颜色,黄昏的颜色,这是一种更接近女性的颜色。实际上,黄昏的河流具有一切晚霞难以达到的深刻。这是一种岁月与生俱来的虚无。一切事物,如颜色如沙粒,无论多么的渺小和微不足道,一旦在数量上达到一定的值,达到一定的规模,便无一例外的成为一种景观,甚或奇迹。

  夜,便是这样一个奇迹!因为它的纯粹!

  他习惯于坐船沿河而上或者下,然后坐船返回到渡头。这是他所钟爱的一种流浪方式,也是他尝试过的唯一不能被简单的视为流浪的一种旅行方式。

  一条路,始于足下,然后分岔,可能衍生出无数条,向完全不同甚至相反方向运行,可是河流不会!从这层意义上讲,河流摆脱了那种简单而毫无意义的重复或轮回。而且,没有任何其他的可能!

  流浪,然后回到起点,这是一条河,一个人最终的也是最合理的归宿!

  许多年来,他就是靠着这种方式认识世界并与之交流的。在无数个这样的旅途中,他曾一度幻想过,他的双手所能握住的定是一片完美无缺的枫叶甚或夜空。枫叶,汇集了世间最无私的爱和激越!可是当他仔细的注视着一片悬铃木的叶子时,他的掌中一棵火苗正茁壮地燃烧,无头无绪,无始无终,而伴着莫名的悸动和惶恐。他一直沉默无语地面对和接受着一切!

  晚风让火苗更加旺盛,旺盛的火苗最终颠覆了整个夏天的阴霾,然后一步步走向夜,走向寂灭,在夜的尽头冷却,成为一滴露珠。

  而此次航行,他所经历的,又与以往完全不同!

  他的船跨过一座苔迹斑斑的石桥!

  从组成桥的无数块大青石上寄生的绿痕,他读懂了一条河是怎样慢慢的成长,慢慢的从之前的某一刻开始漂泊至此,然后壮大,壮大到足以支撑起一座老态龙钟的石桥,最后陆陆续续地,独自去接受和面对衰老和被敲碎的命运的。

  而现在,林一飞看到的是一弯虹,在河的尽头!

  一弯虹,在河的尽头,汇聚了世间所有的美丽,犹如一把凄厉的刃划伤苍穹,漏下黄昏外的其它颜色,譬如星光。河流将那先前的各种颜色拾起,恢复了,虹的雏形。于是,所有一切,连同一飞自己也都开始不甘寂寞,开始期盼一阵钟声来打破这蛮荒的困顿和令人窒息的沉寂。

  钟声不知在啥时候啥地方由谁的手敲响,将一个平庸的故事反复传诵,将一个平凡的人带进下面的故事里!

  这时,他已走过黄昏中最灿烂的一刻,即这一天中最曲折的一程。

  其实是一条完整的河!

  他在船头不止一次地眺望远处或更远处的风景,或前面的浪,或远山,或初晴未定而日暮渐近的天空。无数个时空不停在交替,缠绕在船桨击水那奄奄一息的叹息声中,回光返照似的奋力向前,像要从河道上飞起来,去追逐那只叛逆的蜻蜓。

  对,是一只蜻蜓。

  在某个同样凄美而悲壮的黄昏,一只蜻蜓出现在他的航线里。那样相安无事过了无数个黄昏。

  黄昏,总给人一种弥留之即的善感和哀恸。

  他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为何总与黄昏如此息息相关。

  他长久地注视着一只蜻蜓。在一只蜻蜓的左眼里,他看到,他在哭泣。同一时刻,他也听到自己的声音,喃喃,在树叶上面打着趔趄甚或索性是在滚动。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自他的脚下。

  他的脚下是河,河里高高低低的浮萍和水草,残喘至今,已临近河的尽头。其中的一叶,一只蜻蜓站在上面,双翅充满了飞翔的欲望。蜻蜓的沉默涉及到无数种婉转和灿烂,成为这夜,河里独一无二的标本。一双迷离的眼睛,看着一切,仿佛看到了一个世界(也许是两个甚至更多),仿佛要向谁证明啥或正在见证着啥。

  然而,许久以后他才知道,蜻蜓在他到来之前便早已圆寂!

  这是一条河全部灾难的真相,也是一条河最难触及的秘密或隐私。

  他确信他是在河的尽头看穿这整条河的!黑色是一种过程!

  一如他曾驻足于故土的边缘,回望故乡的小村——那一个叫古柏的小山村!!

  那之后,他躺在一头毛驴的背上安静地辗转于梦和曲折的山路,在那个没有落日的黄昏毛驴小心翼翼地驮着他远去,他看见了村口老树上已经搭了六层的鹊窝和树下父亲温柔的身影长长久久地覆盖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

  一只鹰从山口飞来,在空中盘旋了两圈,凶残地扯下身上的一片羽毛,血淋淋的羽毛取代了原本属于它的位置,像鹰一样继续他的旅程。

  父亲说,当树上的鸦鹊窝搭到第七层时......

  1

  这是一座浮躁的小城!

  此时的林一飞或许已不再是往事中那位“古柏小霸王”。他或许应该有更好的更合适的称谓,比如诗人或啥家。虽然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对此显出些须不耐烦和漠不关心,但行为却大大地比先时更加潦草和狼藉了!

  这次面对大家,环境是下述小城,首先砍刀的是他的眼睛。他那富于表情的眼睛,时而含情脉脉,时而迷茫如雾,时而呆滞若铁,时而炯炯有神摄人心魂。一双如艺术家一般的眼睛!一个从回忆的深渊里浮出来的笑容!他那双眼,嘴唇以及冷峻的脸似乎与生俱来地只习惯于某种单一的表情,笑或是哭,稍纵即逝的笑不习惯欢乐的面目似乎永远只适合在屋子的一隅品味和分享这自己有且仅有的另一种快乐,所以他认为所谓幽默就是话不多一语中的一言惊人!

  这就构建了我小说的男主角,从小习惯于在浴盆里撒尿的林一飞,其实是个复合体!

  他淡漠的表情和举手投足间的无所谓或可说是无足重轻地挖着眼屎的动作无一不让眼见着他长大成人的老爷们不安和忧心忡忡

  当然,这些都不是与生俱来的!

  没有啥是与生俱来的!

  街上汽车,野狗与行人混迹一气,如丧考妣一般垂头丧气,行色匆匆,卷得尘土与垃圾翩翩飞扬,扑在行人的脸上。街边仅有的几棵旱柳也眉头紧锁,脑袋耷拉着,蔫不拉叽的。狗狂吠着,车狂奔着。所有一切,可耻的和伟大的都被蒙蔽在嘈杂声中。回民粉馆的门上爬满苍蝇,老板坐在门边拿个拍子一边不停地打,一边嗡嗡地哼着,活像一只断了翅膀的蝇王。好不容易盼着个客人来了,老板懒洋洋地朝里哟呵着,然后响亮地打着呵欠。

  天气越来越热了,女人们的衣服也越穿越单薄而色彩宣明起来。胸衣的边缘印下凹凸的痕迹历历在外,总让在行的男人们浮想联翩欲念丛生,想进一步去探寻它的颜色来!偶尔的一阵风过,撩动着如蝉翼般的女人裙摆,也撩起男人们可耻的欲念。

  这是个小城,位于横断山南麓雅砻江边。城外层层叠叠的群山将城重重围困。

  群山总叫人想着逃离,或者流浪。

  城南有座塔尔山,盛产井盐。一弯小河水发源于此绕盐城流过一叠叠山流向山外,这便是盐城的护城河盐河。河里的每块石头上都积留着厚厚的盐渍。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曾有户摩梭人家畜牧于此。

  某一日,牧羊女赶着羊儿到塔尔山上放牧,羊群突然全不见了,过了些时,羊儿们又从山脚那边钻出来。牧羊女开始留心观察。长此以往,细心的牧羊女终于发现羊群总是到山坳边的一眼泉边饮水。牧羊女蘸了泉水一尝,咸咸的。

  后来牧羊女将此事告知家人,接着摩梭人家开始进行试验性操作,从山上取来泉水煎熬,锅口果然留下了层层盐霜。

  从此摩梭人家开始煮盐为业。

  山下的汉人地主得知此道,将摩梭人家逐出山外,霸占了塔尔山。盐城的盐就这样依赖汉人地主雄厚的实力一步步走向山外,至今已有上千年的开采历史,可谓盐源流长。

  然而盐城确属穷乡僻壤蛮夷之邦,鲜为世人所知,很多外地人都吃着盐城产的井盐却不知道盐城着个小地方。

  整个盐城也就三所高完中:盐城中学,民族中学和职业中学。其中要数盐城中学的教学质量与师资设备最好,盐中校长得过一块州上十大杰出青年奖章,还蝉联过两届县委县政府主办的“盐城县十大杰出青年”,所以盐城中学便成了人人向往的地方。

  正如初中老师口口声声说的,只要进到那里就等于拿到了半张大学录取通知书。
就为了这半张录取通知书,林一飞的许多朋友头发都熬白了一半。

  2

  宴子也考上了盐城中学。这有点出人预料。

  林一飞是从文教局门口早已褪色的红榜上看到的。

  转过曲折的巷口,是盐城最大的一家书店:源泉书屋。林一飞四下瞅了瞅,钻进书屋。

  在源泉书屋,林一飞一次又一次为昆得拉卡夫卡或某一个生活之外的人所感动: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们不能测定我们的决策孰好孰坏(从而果断地作出更好的决定),那是因为在一个给定的情境中我们只能作出一个决定。我们没有被赐予第二次第三次甚或第四次生命来比较各种各样的决断(所以我们的选择总是或多或少地带有一定的主观盲目性)。他总是被哲人们,像昆德拉的某种睿智以及表达这种弱智的语句外超乎想想象的可能性所感动!昆德拉的哲学常常令他陷入难以自拔的困顿和无可奈何。

  父亲说,当树上的鸦鹊窝搭到第七层时......

  他不知道那时会怎样,直到现在,父亲没有说,也许父亲说过自己忘了,他想,或者父亲也不知道,然而父亲不会说了,这么多年了,父亲或许早已忘记了真到那时,到底会怎样,甚至早已忘记了他曾说过那么一句有哲理的话!

  同样地,父亲不经意间表现出来的一个农夫的哲学也常常令他陷入另一种难以自拔的困顿和无可奈何。

  当然,父亲毕竟不是昆德拉。

  昆德拉是个陌生人。

  然而,父亲和昆德拉无疑都是伟大的,他们总是令他,甚至令人类陷入长期的困顿,而且心悦诚服。

  而他是无知的。

  即便如此他依然清清楚楚地记得说这话的,不是政治课本上独一无二的马氏哲人,也不是昆德拉,而是远在古柏的他的父亲,那一个拥有几亩薄地,一个老婆和一个儿子的农夫。当然,不容忽视的,他还有一枝土制的火铳,每每心情不高兴或过度亢奋时便往里塞满火药铁砂等各种东西对着猫鼻梁扣动耙钉弯成的勾脚!惊得村口老树上和天塘里寄居的鸟儿们扑棱着翅膀飞翔在古柏那多晴的天空,久久不肯栖落。所以村里人给了他一个无比得体的绰号:林大炮。

  林大炮是个喜怒无常的家伙。

  直到许多年后的今天,乃至再过许多年后在那无法预知的将来,林一飞承认自己依然无法也未必能读懂父亲,就像父亲无法理解自己一样。也许正如父亲所说,要等林一飞到他那年纪,那么,父亲呢,不可能回到他这年纪。谁懂谁?怕是永远也不要奢望了。

  这似乎是个时差问题。这仅仅是个时间差的问题。

  呆到两点半,出得书屋,空气热得炙手。天空中似乎有人拿了把放大镜罩在上边,聚焦于他的头顶。穿过十里巷,在巷口,林一飞遇见一个乞丐,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背上斜插了把木剑行色匆匆,像位远赴武林大会的侠客,林一飞再见到他是第二年隆冬的一个下午,当时他正与另一个干瘦的乞丐争抢着一片煎饼。之后是杨柳堂,远远的可以看见大舅家所在的武装部,大舅家位于三楼的阳台和阳台上他先前晾上去的裤衩。

  一切都那么森严,因为有哨兵持枪把守,森严而又俏皮。

  林一飞大摇大摆地走进武装部大院,向卫兵敬了个礼。正朝住宅区走去,只听得后边有人在喊“非非”,林一飞心想,是在叫我还是一个口号?

  林一飞转身只见一只小哈巴狗儿坐在自己脚边,朝自己吐着腥红的舌头,又是摇头,又是摆尾的。

  雪白的小狗在阳光下白得耀眼,后面喊叫的那女的此时正站在离一飞不远处的阳光下,同样地白得耀眼,这是个极易让人一见钟情的女孩儿。然而,她的美丽对一飞来说只是个符号!

  一人一狗,在阳光下,像两片镜子,交相辉映,只差一道篱笆就可以构成一个经典了。

  那不是南天燕吗?

  这个结论似乎斩钉截铁,斩钉截铁得近乎武断,却又因论据不足而显得有些摇摇晃晃。最终又被林一飞自己断然否决了。他推翻了这种假设:不,她不是他的南天燕!

  南天燕会这么真切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有时甚至宁愿相信,南天燕只是一个幻觉。

  那女生很友好地朝一飞笑笑,走了过来,蹲下身去逮那狗儿。那狗儿开始绕着林一飞的脚跟转圈,以此来逃避她的追捕,吞吐着猩红的舌头,嘴里不停地发出唧咕唧咕的叫唤,极不耐烦的样子。狗儿在一飞的庇护下,跟主人斡旋着,捉起迷藏来,任她怎么着就是不投降。

  林一飞蹲下身,一把揪住狗儿的耳朵,提了起来,递给她。

  她眼见一飞这么残忍地对待她的爱犬,立刻俊容一沉,非但没对一飞说句感谢的话,还吹鼻子瞪眼呢。她接过那狗,像慈母一般摩挲着狗头,检查它有没有被一飞弄伤,然后抬头环顾了一遍森严的大院和门边那两个肃穆的卫士,目光还没有从遥远而空旷的场坝收回来,便问,你住这儿?

  林一飞回答,不!

  她像纠察队一样,还想问些啥更无聊的,待她转过身时,林一飞已折身钻进了近旁的一个单元里。剩下那人那狗对着一飞的背影半生不熟的眼神。

  他喜欢沉默的女孩儿!

  盐城中学当然是家长们梦想的天堂,这梦想和从前能为自己的孩子找个好保姆当然不同,与之相比可谓上升到了一个生命的高度。这高度相当于盐中那一道森严的铁门。铁门作为铁门,很多情况下并不是通道而只是铁门而已!所以铁门大多数时间关着,仿佛关着一只只稚嫩的梦想,又仿佛在等待啥时一起放飞!门两边踏实地写着校训:求实创新,积极进取。从侧门而入,迎面是一个水池,水池中央垒了座假山,假山四周不停的有水往下面的水池里泄。假山顶端平台上,一尊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泛白的雕塑端坐于此。塑像雕的是一个小女生,手捧一本书在平台花丛中专心晨读。

  拾水池左侧的台阶而上是五星亭,穿过五星亭,是操场。操场四周种满了桐子树和悬铃木。操场上树着几对简易的木匠制品。操场的那一边,一棵悬铃木参天耸立。树下堆放着一些单杠双杠和高低杠。悬铃木的左边是灰白色的五层教学楼,右侧行政楼与教务处的红楼勾心斗角。红楼上长了许多苔藓和草,像极了顶着绿帽子的一介懦夫。

  此时行政楼的窗口边过道里都挤满了学生和学生家长,银行工作人员则端坐于内吹着电扇喝着两块钱一瓶的脉动收钱。林一飞真不知道世间还有啥地方有如此壮观之景:交钱的交得比收钱的还积极,如此争先恐后而又不讨价还价。

  林一飞挤到下午5点钟,总算缴掉了那要命的500块学钱,到操场转了两圈没见着一个熟识的人,正打算回武装部,只见宴子抱着个篮球来了,当头就问:“报......报名了吗?”

  宴子也报了名,但没找着住处。

  宴子说:“妈的,学校宿舍都,都住满了!外面的民房,民房我也去问过了,都在几天前就,就租完了!那咋办呢?”

  林一飞说:“等着呗!”

  林一飞和宴子,还有几个陌生人,据说是宴子刚认识的哥们儿,一起打了会儿半场,便相约去SowegeRoom熬通宵。反正都没找着住处.

  Sowege-Room是盐城最具规模的一家娱乐城。台球录相、麻将、长短牌、舞厅和KTV包间,花样百出,应有尽有,通宵达旦。

  先讲好的,自己选碟,一通宵,三十块,到十一点接场时,老板又变卦了要五十,而且碟子由他来选。

  宴子的几个哥们捞脚挽手就要冲上去揍老板,一飞劝住了,说:“毕竟不是自家地盘,不如去喝夜啤酒!”

  林一飞一行人重新找了一家录象厅,将《古惑仔》全集从头到尾温习了一遍,已是凌晨两点多,出得录象厅一人提着瓶酒边喝边走,一边唱着大家都熟悉的歌谣:走走走,游游游,不学无术我不发愁。逢人不说知心话,老虎嘴里我卡点油。草木皆兵,见着垃圾桶啥的一脚踢翻。

  盐城的夜晚,山风呼噜,垃圾夹杂在街头的烧烤味中满街游荡。偶尔一辆三轮疾驰而过,所有的店铺都关门打了烊,只有街边几个卖小吃的摊儿依旧忙碌,持续着各种营生的伎俩。路灯下几只无名的飞虫扑闪闪地追逐着,而星星似乎很遥远,遥远得如同虚无。

  几个雨淋不到的角落早已被大大小小的乞丐们占据,乞丐在这些个避雨的角落里睡得正酣,不时发出得过且过的鼻息声。

  前边一个夜游的厮底气十足地唱着《忘情水》。

  一飞骂了一句:“狗日的,唱你妈的逼?!”那小子回头看看林一飞,很不服气的样子。

  宴子又接着骂道:“看啥看,就说你,你他妈纯粹一砣屎。”

  那厮见一飞人多势众,识相地抄近旁的一条小巷跑了。

  走到广场时,脚下的盐城灯火通明晶莹剔透。林一飞感觉自己至高无上,整个盐城的灯光都在自己脚下晃动,他也感觉到了,所有盐城人都在他的眼中颤抖,他捂着嘴大叫了一声:“老天爷,我是林一飞!”

  这个比篮球场大不了多少的场坝没了下午在这儿做广播操打太极拳的老人和打闹的孩子,显得空旷无比。广场下方的喷水池,形同虚设地装满各色各样的垃圾,怕是早已废弃。

  拾阶而上,林一飞数着,走了二百零四级,台阶的顶端站立着一座大楼,盐城广播大厦,大厦上一架来自山东烟台的立体大钟,吱溜吱溜不慌不忙地运转着。

  夜已经深了,盐城沉睡于群山之中,安详无比。

  酒喝光了,烟抽完了,林一飞们好不容易叫开一家商店,又买了几瓶烧酒几包酒鬼花生和三包索玛烟.盘腿围坐在广场边上的草地中央,抽完烟,喝光酒,吃尽花生,都有些醉了。

  林一飞闻到一股新鲜的绿草的香,清新如泉,而他和他们似乎已在泉水洗涤中,蜕去了一切杂质,一切沉重的根源,最后飘然欲仙。林一飞迷迷糊糊睡着了。

  待一飞醒来已是明早7点钟,他是被一阵汽车喇叭声吵醒的。

  所有人横七竖八地躺在草地上,独不见宴子。林一飞起身四下去找。宴子正从喷水池里爬起来,混身都在滴水,手在裤腰上擦了擦又递到鼻子边嗅了嗅,嘴里愤然骂道:“他妈的,哪个婊子,婊子养,养的?屙了堆屎,屎在草地上,昨晚我他妈,我他妈,在那堆屎上睡了,睡了,一晚上屎,都蒸干了!”

  与宴子的哥们儿告别,林一飞骂骂道,妈的,花老子70多,找个机会得宰他几爷子一刀狠的!他们哪儿的?

  宴子说,我怎么知道?我也是昨天下午在校门口认到他们的!

  之后,林一飞和宴子打算去打住处,一边搓着干巴巴的眼屎末子,一边遮遮掩厌往学校走。

  林一飞说:“再去看看吧。”

  所谓的宿舍楼其实不过是一栋一楼一底的50年代建筑,楼板是木质的,上边一层是教研室,下边一层被一堵墙从中隔开,一边住女生,一边住男生。门在两端,女生宿舍门正对男厕所。门边放了个牌子,上面写着:女生宿舍,男生止步。由于年久失修,上边漏雨,下边渗水,底层是条深巷,终年阴冷潮湿,被一股霸气充斥着。

  管理员又重复了昨天对宴子说过的话:“已经住满了!”

  林一飞叫上宴子要走,管理员又忙说:“还有一间仓库,可以腾出来!一人80块。”

  管理员说着打着手电筒带二人朝深巷往里走。宴子笑着问:“怎么称呼?”

  管理员说:“以前的学生都管我叫好姨,女生那边也由我管!”

  宴子亲热地叫了声好姨,又说:“好姨真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宴子一路攀谈蹦蹦跳跳地进到深巷。

  白日里巷子没有开灯,越往里走越是黑洞洞的让人感到恐怖,感觉像是在盗墓。

  好姨说的那间仓库在深巷的尽头,与女生宿舍仅一墙之隔。

  林一飞站在深巷的尽头往外一看,感觉自己像井底之蛙,巷口像一扇天窗洞开,从外照进来的光走不远便被黑暗吞噬了堵住了,很是惨淡,深巷里凝固着挥散不去的阴影和恶臭。打开门,还没看清楚,里面,又一股的阴风扑面吹来,夹杂着一股腐败的味儿。

  待好姨进到里面揭掉封在门对面窗上的天花板时,先像刺猬的刺一样射了进来,照得满屋子的灰尘颗粒立刻活跃起来。屋里堆放着许多席子。床板和棉絮,杂乱无章,还有两组铁床直挺挺地立在两壁墙边,床上堆着几麻袋好姨工作之分,拾的或收购的废纸和破烂。

  林一飞适才发现,这屋子的窗正对着女厕所的门,没有一块玻璃或帘布;天花板也掉了好几块,水泥地全起了土,脚踏重些便会扬起满屋子灰尘,像遭原子弹轰炸过的土地,浇上水没准儿还可以种玉米,贴着女生宿舍的壁墙上,好几个窟窿,几块砖象征性的放在那里,随时都可以摘掉的。

  好姨在一旁指着堆放着的席子,床板和棉絮指挥宴子收拾,说:“这些是要搬的,那些也是要搬走的!“

  一切都妥当了,屋里只剩下三张破席子和一堆床板。宴子又向好姨借了个盆子端了盆水洒在一上。之后,便各自去取家什。

  当他们晚上回来时,宴子的铺位被人占据了。占据宴子铺位的是个小胖子。

  小胖子人倒挺热情的,迎上前便问二人:“你们是新来的吗?可惜只有一张床了!”

  小胖子说着,指指地上,又说:“这儿倒勉强可以凑合。”

  小胖子见二人不动声色只站着,又说:“敢请二位高姓大名,小弟钱钢,梅雨人,以后多关照!”

  宴子怒不可遏,骂道:“钱缸,是吗?还他妈饭桶呢,给老子睡地上去。”宴子一边动手掀钱钢的被褥,一边骂道:“梅雨人,真他妈屌哦!昨天菜园才枪毙了仨,今天又冒出来一个找死的!”

  林一飞眼见要打起来,忙去劝阻,道:“钱钢,是吧?你看着办吧,这些,这些,还有这些,都我们收拾的,你要么走,要么睡地上。”

  钱钢好汉也,不吃这眼前亏,便自个儿拖了几块木板铺在地上又铺了几张席子卷了被褥放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我有预感你们会成为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两个人!”

  的确如此。不多一会儿工夫,钱钢便左一个一哥,又一声宴子哥的叫不迭,还对一飞说,以后我钱钢就跟你混了。

  一周之后钱钢成了宴子的跟班儿!

  虽说盐城中学在教学质量和师资设备上都远超过其它两所兄弟学校,但论学校环境却远不如民族中学。

  民族中学原是盐城师范学堂,位于盐塘之濒,百灵山脚,绿树成荫,风景如画,但地是灵了人却不杰。

  年前民族中学教导主任马无提出将盐城中学与民族中学合并,优化资源配置。起先盐城教育界都以为这招有创意,积极出谋,但到最后因三个问题至今争执不休,而终于搁浅。一是高中部到底设在盐中还是民中;二是合并后到底由盐中校长担校长还是民中校长任校长;三是合并后的学校该叫盐城中学还是盐城民族中学。

  所有问题,校长问题才是问题,就校长问题而言,的确是个问题。光盐中就有一个太校长,一个校长,三个副校长。

  太校长早已退休,但老虎虽死余威犹存,因为现任校长副校长乃至盐城县委书记和绝在多数盐中的老师都是他的学生。老师之中,数他资格最老,学校一旦要作啥重要决策,听他一句话。

  这便是古董的价值所在。

  而校长刚上任,太校长重权在手,新任校长需若干年时间来培养和笼络亲信,直到太校长崩,权力才能完全集中到他手里,而到校长亦日薄西山,退休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也要干涉一下政事,才能过足瘾,如此循环。

  最有意思的是盐城中学校长偏偏姓付,叫付一刀,又有个副校长却偏偏姓郑,叫郑夔。正校长姓付,副校长姓郑,这就麻烦了。犹其开会叫谁谁谁讲话,常闹出笑话来。比如主持人稍不留神说了句:“下面请付(副)校长讲话”。付一刀郑夔二人都趾高气扬地跑上台抢话筒。这叫职位和姓氏倒挂。后来一个聪明的老师想出个绝招,被学校采纳,如果称付校长即就是付一刀,称郑副校长即就是郑夔,这成了盐城中学不成文的规矩。

  三个副校长中要数柳文藻最有实力,学校所有老师都对他敬爱有加。

  盐中的校园实在不敢恭维。

  从男生宿舍门前的天桥过去是体育场,绿草如茵,然而这与许多绿化草坪一样,是养来看的,不是养来踩的。绕体育场过去是游泳池,男女共泳,水绿荫荫的,和草地的颜色差不多,池底积了很深的淤泥,要进去一搅和,浑浊不堪,牛滚氹似的。

  钱钢说后花园的夜景独好,后花园是盐中最动人之处。

  后花园其实就是盐中的情场。花前日下,常有男生女生搂在一起做着不文雅的动作。

  钱钢说:“我有预感,未名湖畔也不就那样儿?”

  第一星期是学前教育。说不好听点就是将众生的行为和心理绳之于法,规之以矩,以达到教的目的,然而真正教育的内容少,吹捧的内容多。

  星期一星期二开了两个整天大会。几个校长轮番上阵说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意在树立自己的威信!

  星期三就让三百多新生抬着几十块展览板绕盐城各大街小巷转一圈,最后经过民中职中校门口。职中民中在离城数里郊区,但盐中抬着展板故意也要经过两个“兄弟学校”门口,算是炫耀或是挑衅。星期四又以昨天的方式沿昨天的途径再转了一圈。展览板上排满盐城中学有史以来考上大学的学长的名字和所考上的大学,哪怕是考上某某烹专的也在位。星期五扫了一天地,熟悉了一下学校环境。

  第二周军训。一开始就是顶着烈日站军姿,教官站在旁边的树荫下盯着,谁也不能动。第一天就晒倒三个女生,第二天学校索性让校医院的护士们抬着担架等在一边。

  宴子生性一种自由元素,当然耐不住如此煎熬与折磨,在身上不停的搔,终于抓到一只捣蛋的跳蚤。

  他用拇指与食指捏着那可爱的家伙小心翼翼地放在前排一女生的衣服上,眼见着那小家伙连着几个跟斗就站在了女生的肩头,探头探脑钻进那女生的衣服里。宴子眼巴巴地想着去取代那只跳蚤的地位。

  太阳依然那么炙烈,穿过阳光的风也发烫。

  前排的女生终于有了动静。先是趁教官不注意,异常小心地搔了一下后背,几分钟后动作幅度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连长直盯着她看,看了一会儿,将她叫出列队。在离队伍不远处的空地上独自站着,连长说:“站四十分钟。”一边开始打表。那儿的阳光似乎因为她的孤独而更要比宴子们这边的猛烈,热风吹过那女生发丝轻轻在额间飘,最后贴在从额上渗下的汗滴上,颇有几分玉树临风的感觉。

  军训的日子是漫长的,然而林一飞天生谙于苦中作乐,倒也自在。

  是日休息时,一飞拾到一个钱夹。钱夹里有身份证,农行卡和现金。之后宴子写了块黑板放在操场边招领。

  然而直到军训最后一天,依然无人问津。

  宴子承担着双倍于失主的焦急与迫不及待!

  3

  人,活着,也就那么回事!

  林宴二人一放学就直奔野人屋。

  看完录像已是10点半了,二人争论着陈浩南应该有的结局朝学校走。

  校门内塑像前的空地上,几盏路灯略嫌昏黄却经宵不熄,到下午教师子弟便集中于此踢球溜旱冰。

  这时几个小男孩正兴高采烈地传着一只球。对于足球,林一飞纯粹一窍不通。他只知道贝克汉姆人很帅——是从非常可乐瓶上看到的,据说他脚很臭;他还知道中国男足很差劲,每次都害得球迷们哭得厉害。宴子说,其实你要是去好生练一下脚没准可能会成为卡瓦洛维奇第二。但看眼下这群小子这般热情,爱国之心陡然上升到了他的嗓门眼。

  正要踏上五星亭的台阶,林一飞像着了魔似的突然转身向捡球的小男孩招了一下手。小男孩立刻明白,将球传给一飞。林一飞停住球,像点球名将似的向斜后方退了丈来远,瞄准传达室的门就是一脚。宴子拍手叫道:“好家伙,有力度!”

  话音刚落只听哎哟一声,一道身影伴随着叫声与球几乎同时飘落,着地。

  林一飞叫了一声“糟糕”。

  先前的那些个小杂碎早已不知去向。

  宴子目瞪口呆地望着50米外的校门口仍在滚动的足球和那具蜷缩的躯体,手足无措。

  林一飞迅速看了看四周没人,叫了声:“愣着干啥”,拉着宴子逃回寝室。

  这天夜里,林一飞折腾到凌晨两点才睡去。

  这天夜里,他看到一只鸟,或是一只燕子,撞死在百灵山断崖上。

  4

  一飞的爷爷,据说早年是个浪子。身为浪子的他放弃了祖上财产的八分之一继承权,若不系舟,浪迹天涯,云游四海。就是说他原本可以靠着祖上遗留的财产当个更优秀的地主,但他没有。而成了全古柏村人人羡慕人人敬畏的往事中人。羡慕是因为他是第一个在天安门前照过相的古柏人,至今也再没出现第二个,这之后要是有,林一飞算一个;敬畏的原因则是某个午后他吃完饭到天塘的笋墩子上拉屎看见了塘里游着一种怪鱼,能飞能跑,还能放电,他从这种鱼身上看到了将要的变数,于是回家骑了驴就走了。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又有谁知道他的离家出走仅仅是因为一个女人。

  林一飞爷爷深爱的这个女人最终没能和他在一起,于是成了往事中一个神秘人物。

  据说,是个寡妇。

  自从他放弃继承权行走江湖,农民兄弟们火气越来越大,地主们眼看着就要下课。其实在他离家时,外面就已经很乱了。而古柏地理闭塞,与世隔绝,照常以往的活计,该种田的种田,该收缴租子的收缴。之后几年间,家变,国变,最后,地主兄弟们濒临绝境。祖父弟兄几个唯他一人幸免。到他回乡时,从前的“地主——佃户——农民”结构早已由蒋氏保甲制度代替,保长甲长横行乡里,到处抓丁拉夫。

  一回到古柏,祖父的厄运算是开始了。

  林一飞那可怜的祖父在刚回乡的第二天下午就被兄弟们出卖,卖给了郭保长成了壮丁。虽然当壮丁在祖父的意念里与流浪没啥两样,都是出远门,但要是带上那么点强制性,谁愿意?

  祖父是那天黄昏离开古柏的,历史的天空与此刻同样地凄美:残云,西风,老树,瘦鸟。

  辗转到了山城重庆,次日将运送国共战场。林一飞那聪明绝顶的祖父凭着多年的江湖经验,邀约了一伙人逃出了壮丁大营,辗转数百里路,三年后回到了乡里。

  此时,蒋家王朝据说已经不再经营!

  祖父回乡也是在某个黄昏!之后他配置了工具,成为村里最优秀的杀猪匠,直到死!

  他就是古柏村人人怀念的名副其实的林关西。听村里人说,他杀猪用的是飞刀,还有人更牛逼,说他杀猪从不用刀,他会妖术,只要烧上几张钱纸,在猪头边念上几句咒语,那猪就撞墙自杀了。就靠这招,每年冬腊月间,他至少要坏掉六七十头猪的性命!他的生,是以它们的死为基础的。

  那时的古柏,每年都要种植大面积的罂粟。与所有同代人那样,林一飞祖父少爷时就老早地染上烟瘾。到他死时还在坚持,虽然仅靠掺有头痛粉的烟草早已不能满足他的君子之瘾。

  那是一个无辜的黄昏,林大炮用他那12岁娇小的身躯支撑着一飞奄奄一息的祖父。他那未经事故的祖母匆匆忙叫来了年轻的天师。天师取了祖父那吹毛即断削铁如泥的杀猪刀放在祖父面前那盆新鲜的猪血上。

  祖父看着血盆和杀猪刀拉了尖冲冲的一堆屎几分钟后断了气!

  天师说,林一飞父亲这一房人终会发达,因为这堆屎!

  天师是林家的族长,是个仰脖子,吃长斋,林一飞知事时,整个家族中就他年龄和辈分最大,确也勉强够上了“德高望重”,再加上他擅长占卜和看风水。所以他的话没人敢怀疑。

  林一飞小时候有一次掉进天塘,差点死掉,打天塘里捞起来后,整天昏迷不醒胡言乱语。林父林母赶紧找来天师卜了一卦。天师说,据卦相显示,林一飞原本是月宫嫦娥身边的一名邮童,专司送信。一不小心将嫦娥写给后羿的一封情书遗失,并因此而触犯天条,被贬下凡间投胎做人,思过五年。也就是说一飞总共只有五岁阳寿。那年一飞刚好五岁。母亲遵照天师吩咐,到西山找来一段檀香木,请村里的木匠照着一飞的样子雕了一具木偶,又请天师来念了经开了光,披上一尺红绸,供在神龛上列祖列宗的牌位旁边,天天烧香,好酒好肉的招待,才捡回了一条小命。每逢神仙的节日或生日或过年过节啥的,林母便总要带着一飞到庙里许愿还愿,当然也少不了天师的份儿,几条烟,几包茶或几瓶酒,十数年如一。而今,那段檀香或已为朽木,黑漆漆的吓人!

  那次的不幸也发生在黄昏。

  有关黄昏的记忆,包含着多少传奇般的生离死别和无端创伤。

  而往事总给人一种历史的宿命感和无可奈何。

  他来自古柏,那个被遗忘了的伤痕累累的部落,而今他满身疲惫,带着如他祖父那样的悲剧性格和浪子情怀应付着种种变数与未卜的结局。

  他来自古柏!对于古柏他没有丝毫于家园应有的眷顾和怀念。

  许多往事或已为碎片,星散在遥远的山中,伴着夜猫子的叫,伴着阵阵撕心裂肺的痛!

  林一飞遥望着古柏方向的天,天空里啥也没有,像儿时在古柏日夜仰望着外边的天空样,那是同一个姿势,同样的结果!

  5

  当林一飞再次从那棵盘根错节的悬铃老树下走过时,一个熟悉的影子像幽灵一样飘到他的眼前。他闭上眼睛极力去搜寻关于这个影子的记忆。

  是她,前几天在武装部大院里遇见的女孩!

  二人相视一笑之后,她显出几分难以抑制的惊愕,问道:“是你?”

  那神情似乎在说就凭你也配进盐中?

  林一飞故作从容回答:“彼此彼此!幸会幸会!”又问:“你去哪里?”

  那女的又一阵神秘的笑,仿佛她所面对的是个十足的白痴,笑着抬头看着前方洞开的女厕所门。

  这周是分班。

  宴子开始拼命的写情书,将写好的情书拿与一飞修改润色后随身携带以备后用。林一飞很主观地认为也许比可能好,曾经又比从前更有文采,便将三个可能改成了也许,两个从前改成了曾经。宴子拍手称道:绝妙,果然有大师风骨。

  宴子不断地寻找新的目标,不断地发现新的目标,活像只发情的公狗。然而爱情不是屎,而是流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宴子自命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其实就一色狼,见了美女比见几万两黄金还激动!

  下午,宴子借了钱钢的车去二台坡兜风,见一女生骑着车与之相对而行。宴子直勾勾地盯着女生。当然,他不是想计算一道相遇问题。他目光的落点是那女生一翕一合的超短裙裙口。他睁大小眼睛死盯着女生上下移动的两条雪白的大腿。眼看着就要碰到了。说时迟,那时快,宴子猛一摆车龙头,确凿无疑地栽到了路边的一粪堆里。那女生呆了半天,笑了半天,才从粪堆里把他扒拉出来。这时,宴子已是奄奄一息。

  那女的不是别人,就是军训时站宴子前排那女生,也就是那钱包的失主,叫勒亦。

  此刻的靳亦脖子上挎了个昆皮包,活脱脱一票贩子,或者更像旧时在马脚子驾驭下即将出哨的母马。

  就这样,二人算是突破了仅仅一照面的战友关系。

  一飞再问时,宴子说他暂时就只知道这么多了。

  靳亦的神秘,不仅表现在她的沉默,还表现在她充满了诱惑力的臀部。

  宴子开始忙碌起来了。早上6点钟起了床,到女生宿舍叫上靳亦去体育场晨跑打太极拳,以备逸养天年;7点钟又去食堂吃饭,吃完饭,还得陪靳亦到后花园晨读;下午放学后宴子会痴痴等在楼下,一起去吃饭,吃完饭打司诺克、CS或R4。

  靳亦只用了一星期时间学R4,就超他一圈多,宴子发誓从此再不玩他认为需要极高智商和天分的R4了。周末宴子去体委打篮球她会跟在后边给宴子提衣服拿烟递水啥的,或骑着钱钢无法再修的破车,到二台坡驱车重拾旧梦,宴子为此索性以150块的天价买下了钱钢准备让他赔的自行车。夜里便去天桥、或后花园数数星星,打打KISS。

  时代局限,高中生的恋爱也就仅此而已。

  温柔乡中,生活过得跟流水帐似的。然而宴子确比从前充实了许多,不用每天陪一飞窝在寝室里,或与钱钢争武侠小说看了。

  恋爱中的宴子,理智全被感情吞噬。林一飞觉得宴子真的越来越像个白痴,智商越来越趋近于负无穷了。只要靳亦在窗外叫一声,无论是不是在上课,他便飞出去了;只要靳亦说不想上课,他硬是冒着生命危险也要陪勒亦翘课。

  夜晚的宿舍静得只能听到楼上偶尔踏响的脚步声。

  林一飞寝室的灯光昏昏沉沉地,灯管上结满了多年的蜘蛛网,网上挂着无数飞蛾蚊虫被吸光了血的干瘪的尸体,也有活着的飞蛾蚊虫绕着灯管扑棱着,像是在复仇。

  林一飞躺在床上反复的读着《苏婷诗集》,上边许多诗他都能背了。然而他渐渐地开始发现原来他并不是真喜欢苏婷的诗。他从书中嗅到的只是一股呛人的胭脂味儿,一种因情感太过细腻而显出的小家子气和中国女人传统情怀:闺怨。

  钱钢躺在宴子的床上如醉如痴地看着金庸的《书剑恩仇录》,一边比划着金大侠的一招一式。

  林一飞开始打盹了,他努力的睁开眼睛,撑起来,放下书,点上一根烟,看看钱钢,问:“钢子,知道啥叫爱情不?”

  钱钢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算是对一飞提问作出了否定的回答,说:“不过我有预感宴子和靳亦玩不过十五。”

  一句话像是预言,又像是诅咒。

  钱钢像爱情专家,进一步分析说:“通常男人不能对你喜欢的女人太迁就太坦白,特别是对靳亦那样深沉的女人,否则再喜欢你的女人都会觉得你没分量,就那么一点城府和斤两。所以你不能随便对某个女人表现出你爱她,更不能对每个女人都那样,更不要啥事都把女人当知己知音似的倾诉。不过,宴子的确厉害!他能让妓女样的女人都爱上他,算是爱情功夫到家了!但他的爱情功夫是否真的到家就要看他是否驯服得了这匹野骡子!”

  林一飞听钱钢说着,感觉自己渺小了许多,叹道:“牛逼惨了!”

  钱钢说:“差不多了!”钱钢索性放下书,转开话题,色迷迷地问一飞:“你们班有没有美女?介绍一个来!”

  林一飞说:“全他妈恐龙。你们班呢?”

  钱钢回答:“我只知道个丁羽西,认识吗?”

  林一飞问:“长得怎么样?”

  钱钢想了半天,道:“高贵,典雅,像移花宫主!”

  林一飞怀疑似的问:“啥移花宫主哦?是不是恐龙改造的哦?”

  钱钢又开始预感说:“不过,你会喜欢上她的。”

  这时隔壁寝室传来了一曲优美的琴声,好像是理查德的ToAlice,林一飞侧身倾听,但又不敢断定,便问钱钢,钱钢的回答是我听钢琴声都他妈一个屌样,谁管它是ToAlice,还是ToLinYifei。

  宴子回来了,一脸桃花晕羞得电灯都顿时暗淡了许多。

  宴子一脸堆笑,掏出香烟,一人给发一支,又给一飞点上。钱钢本不抽烟,但见宴子身价今非昔比,抽的是“龙凤呈祥”也试着呛两口。见钱钢初学吸烟的稚嫩样儿,宴子说笑着往他身上乱捏一通,钱钢无助的惊呼林一飞救命。

  直这时宴子才发现钱钢睡在他的床上,便去拖钱钢,骂道:“狗日的,睡得安逸哒,下来!”

  6

  许多年前,小一飞总是歪着脑袋看天。童年里,天空总是蓝蓝的,偶尔下一场雨,也终会晴开。偶尔的一场雨,让童年的天空更蓝了。雨后初晴的天空会出现彩虹,一道,或两道。童年的虹,离自己总是那样的近。虹在他的脚下汲水!

  在他的家乡,古柏……

  小山村因村口的一棵古树而得名:古柏。从古柏往西翻过三重山便是雅砻江。后来林一飞读了《沁园春.雪》,甚至肯定当老毛子举目长城内外纵声高歌“江山如此多娇”之时绝对没有望见在这一方贫瘠的土地上,零星的村落组成的,这个苦难的部落。没有丰富的遗产,没有伟大的出处,历史,于它,不过就是一页页虫蛀了的白纸!

  然而,古柏虽深居山中,却素有小江南的美称。曾有几个城里来的知识分子给它取了个很洋气的名字:Coupool。料想这“pool”,所指便是天塘。

  所谓天塘其实不过是一片终年积水和淤泥很深的沼泽地,即史书上记载“古柏有巨泽,周七十余里。意境也!”其中的“巨泽”,所指就是天塘,好比楚地的云梦泽,只是规模略小些。

  天塘位于群山之间,由田野环绕,田野外又有村落环绕,村落外是层层叠叠的群山。

  田野,村落和群山,像以天塘为圆心的一组同心圆。其实更像年轮,而村里人总说它像八卦。

  天塘边缘与田野相接处是一片浅草滩,浅草滩水草丰茂,时有各类野鸡野鸭出没,是村里人放牧群猪的地方。从浅草滩,越往湖中,水和淤泥就越深。

  塘中高笋泡桐丛生,秧鸡翠鸟等水鸟匿身其间,世代筑巢而居,生生不息;湖面则密密的覆着水案板、水葫芦之类。鱼虾蛇鳝便在水草的庇护下“生于斯,游于斯”。

  黄昏,几只小鸟在天塘尽头,水天相接处上下踹动着,将晚霞一片一片从天幕上啄下来缀满湖面,乐此不疲。

  每年春天,鸟儿们一对一对比翼飞入丛中;秋天,一对对老鸟又带着早已学会飞翔的雏鸟绕泽数匝,然后飞向山外,朝着更南的地方飞去。

  天塘丛密,莫说几只小鸟儿、一群蛙,就算几个甚到几十个林一飞般大的孩童躲在其间的笋墩子上,外面的人也无法得见。

  数年前,有个叫泥鳅的小孩追一只翠鸟,失足掉进天塘,再没爬起来。天师说:天塘正对北斗七星中的一颗煞星,属极阴之地。林一飞当时就想,倒不如说是时空隧道的入口呢,那么泥鳅就是到了另一个时空去做泥鳅了。

  就这样,天塘便无端地成了父辈为他们定义的禁地。

  古柏村不过百来户人家,除北村十来户是二滩堵水时搬来的移民外,其余都是土著居民,且大多姓林。据说同族同根,可算是地方旺族,不知是哪年哪月从广东迁来的,那已属于历史问题。

  林家世代深居山中,躬耕垄亩。靠着家族世代累积,到清同治年间升级为富甲一方的员外。祖上曾出过好几个秀才,但终未有一个及第,不过也算光宗耀祖的了。到了林父这一代算是彻底堕落了。整个家族所识的字加起来不过一升。

  那时,汉人地主都大量种植罂粟,熬制成鸦片成品后,用骡马驮到凉山地区与彝族换大锭,再用换来的大锭,买田买地,扩张势力。

  1938年,抗日战争进入战略防御阶段,盐城却因重重自然屏障的阻隔而岿然不动。

  那年秋天,林一飞刚成年的小爷爷奉命驮了三十驮鸦片前往大凉山,准备用换来的大锭买断古柏所有的田地。途经小高山时,遭遇彝族武装的伏击,几乎全军覆没,鸦片丢了,带哨的骡子也丢了。小爷爷侥幸逃回家。

  关于这事件,后来还有一种说法,就是:林一飞那小爷爷私欲膨胀,与科碧河的彝族寨子暗中勾结,演了这样一出戏,自个儿发了横财。

  林关西父亲是个粗人,一气之下,将他吊起来打了个半死,关在牛圈楼上。牛圈里关着当时林家所有出哨的骡马和打耙的耕牛,近200匹(头),楼上堆放着草料。小爷爷楼上抽大烟,烧着了堆放的草料,将牛圈付之一炬。牛圈里的牲畜全被活活烧死,无一幸免。他自己也险些葬身火海,是跳窗子才拣了条命。

  老祖急火攻心,一病不起,最后郁郁而终!

  这些都是一飞爷爷离家出走之后发生的!

  老祖死后,那败家子更加嚣张起来,卖田卖地卖碾房,抽大烟,吃喝嫖赌,得心应手。后来四山“梁子客”乱,下山抢劫,林家又遭了大殃。几年光景,林家终被败了个精光。到解放战争时,就只剩下几亩山田和一座祖宅了。

  塞翁失马,也正因为这样,解放后的土改林家才侥幸没够上地主的份儿,只勉强被评了个贫下中农。

  林一飞那玩世不恭的小爷爷也就这样弄巧成拙地成了林家的功臣,后世将他的灵位与先前那位让林家崛起的祖宗放在一起,世代祭拜。

  现在的林家历经无数次的历史改造已经与平民无异了。

  村人背山面水而居。天塘将村子从中分成两半:南村和北村,隔湖相望。南村反背是村子坡,北村的反背则是后山。南北村前各有一条堰沟,是大生产时期挖掘的,南边的叫人和堰,北边的叫东方堰!

  村口是个丫字形的山隘,于古柏西南隅,山隘的路边便是那棵古柏。

  树上有六个喜鹊窝叠在一起,下面的几个已长满青草和苔藓,每到黄昏,各种各样的鸟儿成群结队在树上鸣叫,经宵不绝。

  很久以前,这儿有两棵这样的树。

  两棵树分居于路两边,躬着背亲密地拥在一起,形同一道圆形拱门。

  后来林家盖祠堂,便将其中的一棵砍去做了梁。

  树太大了,足有几人合抱那么粗。所以得分几天来砍。

  奇怪的是,前一天砍了的部分在第二天就又会完全愈合。后来砍树的人熬了两个通宵,终将大树砍倒。在树桩横切面的中央有一个小凼,汪着一洼清水,水里蹲着只绿色的小蛙。过不久,那些砍树的男人们全部死于非命。

  现在只剩下了这一棵年长的古柏,受着村民们神一般的拜谒与爱戴。每年农历三月十六前后是村民们的祭树节,据说这一天是古柏的生日。

  南村的村子坡曾是一片原始森林。后来搬来了一个摩梭村寨。原始森林被梳理成了小松林。再后来,摩梭人在一夜间举村消失,据现在考证说是得了一种恶性传染病,死的死,逃的逃,留下一片名符其实的荒野和一座座奇形怪状的荒冢。春天十样锦花开,放眼望去,五颜六色一大片。到了秋天就只剩些干枯的十样锦在北风中劲指苍天。搬开那些荒冢的石板,蛐蛐成群——当然有时也会搬出一窝蛇来,村里的小孩便常在这儿斗蛐蛐儿,而那些石板上有许多现成的“战井”。

  北村东边有一绝壁,几棵古松倒挂壁间,隐隐可闻流水声。这就是猫鼻梁,流水来自壁间的“猫眼泉”。

  村里迷信的人说,那是猫的眼泪。猫本来是没有眼泪的,但谁也记不清猫何时开始流泪,而今猫怕是连泪也流干了。

  庙子湾位于北村与猫鼻梁间,一年四季绿水常流。

  后山是林家墓地。

  无数年前,后山有个仙人洞,洞里住着一位凤凰仙子。每天清晨都要飞越天塘,给古柏人赐福祈祥。然后回到洞口平台化身为绝色美人梳妆描眉。但要在吉日才能看到。这是村里的一个放牛娃发现的。

  后来村里的男人们听说了,竞相去洞前围观,打扰了仙子清修。从那以后,再没人见过凤凰仙子其人,因为那毕竟只是个传说。

  再后来便是关于林月娥的传说了。

  月娥是林家太老祖的独生女儿,十八岁出落得婷婷玉立,闭月羞花,招了个外地来做山货生意的为婿。夫妻二人恩恩爱爱,渡过了无数个蜜月般的日子。后来那外地人撂下月娥,不声不响地走了。月娥在村口老树下守了七天七夜,头发都白了。

  那人再没回来。

  由于当初招那外地人入赘林家,族中无一人赞成。此刻的月娥自觉愧对家门,无脸再见族中人,便躲进仙人洞化地为牢,并发出诅咒:林家后世,独女不嫁,孤身养老!

  有人说林月娥陪凤凰仙子去了,更多的人则说,林月娥便是凤凰仙子本人。

  但传说终究是传说,知道的人和不知道的人不会去信,坚信不疑的恰恰是无所谓知之或不知的人。

  事实上,林家族谱中确有林月娥其人,而且她还是众多家族传说中唯一一个有名在册的传说中人:“月娥,七岁能文,通音韵,晓书画”。还佐证似的留诗一首:

  连理枝上花自落,

  双凤梁间鸟空啼。

  闲庭醉把诗横题,

  惊飞归燕一两只。

  这是她七岁时作的诗!

  再之后仙人洞便凭空消失了。

  庙子湾原来有座寺庙,兼作林家祠堂,专司祭祀和公案,香火一直很旺。后来遭火灾,寺庙被焚毁,僧侣和香客葬身火海无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一到太阳西沉,山间鬼叫声连成一片,直到解放后才渐渐平静下来。

  村里人说,因为红五星的缘故!

  那之后,庙子又重建过几回。到文革时彻底被摧毁,菩萨被砸了,石条也被村民们扛回了家用作打猪槽的石料。

  后来文化回收那阵子,县文化馆在古柏拉了浩浩荡荡的几拖拉机石猪槽回城!

  文革后,在林一飞外公的策划和领导下将原先的破庙改建成了学校。

  至此,古柏村才有了新式学堂。

  这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外公是民国时的大学生,拿的是国民党的文凭,又是国民党党员,还是地主出身,建国后被任命为中共盐城县政治协商会主席。文革时被扣上了“走资当权派”“反动学术头子”和“地主阶级”等帽子。

  八十年代初,拨乱反正后的外公到古柏村主张办学。而以天师为首的却早已在谋划着重建祠堂。一听到林一飞外公要办学校,立刻纠集村民们出面干涉,口口声声这是逆天而行。村民们也宁愿每天多买几柱香几刀纸烧给送子观音,也不愿意攒一分钱出来办学。村里人就那样,受着一种朴素的价值观和意识所迁。在外公办学之初,几乎人人视外公为公敌,后来实践证明,小学作为小学,即使村民把它当托儿所,也的确有它存在的价值。外公因此而迎得全村人的爱戴,直到林一飞上初二时过世,村里人无论老少男女,都恭恭敬敬地称他“校长”,虽然称呼怪怪的,听起来有点像当年的蒋介石!

  其实当时村里人送孩子上学的动机很单纯:娃太小,不能放牛也不能耕田,留在家里又没人带,反倒是个累赘,送到学校让老师看管着,倒也省去好些麻烦,就当花钱找个廉价保姆。

  无奈之下外公只得卖掉祖屋,又靠朋友帮忙借债贷款,终于建成了古柏村第一所小学:古柏小学。最初建成时,全校只有四个年级四个班。学校是建好了,如何说服村民将孩子送到学校读书又是个问题。外公带着女儿、林大炮等村里仅有的几个较有思想的年轻人挨家挨户劝说,像搞推销,村民们甚至带着些后来对“*”一般的仇视和恐惧拒之门外。经过六年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效。学校完善到了六个年级,在校师生也与日俱增。

  送走第一届毕业生后,另一个问题又摆在了外公面前:古柏山高路远,到最近的茶亭中学单程也要走两天山路,村里的孩子念完六年小学到外地继续念书几乎不可能。这样看来办小学就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古柏和古柏人的命运。

  解决问题的方法有两个:一是修路,二是办中学。

  修路在当时是不可能,此去城里,或较发达的茶亭,翻山越岭,最少也得两天。

  外公决定办中学。

  又经过诸多努力,古柏中学落成。

  至此,外公已经是负债累累。

  到林一飞读中学时,通往茶亭的山路开通,古柏中学也就随之而解散。古柏小学得以保留至今,连“奔腾”都用上了。

  7

  盐城八月份持续高温。夜已经很深了,钱钢一直讲着鬼故事:“据说两年前在这巷子里吊死个女人,悬在梁上,半个脖子都歪了,舌头伸得像驴鸡巴一样长。后来,这儿闹鬼,每到深夜,总会听见鬼叫声,呱唧呱唧的,你听!”

  于是林一飞和宴子都侧身倾听,似乎真有这种声音幽幽地自远处旷野传来,宴子被吓得整个儿身子蒙在被子里,最后索性爬到上铺和一飞挤在一起。

  天花板上的鼠辈们又在打架了,追逐着,撕咬着,不时发出一阵惨烈的尖叫声。

  钱钢仍在讲鬼故事,丝毫没有睡意。

  突然,门被风吹开了,嘎吱一声,钱钢自己也有些怕了。

  钱钢说:“我又预感,有人要死。”

  林一飞说:“你看你又来了!小心是你哦。”

  这阵风过,又热了起来,外边过道里有人在高唱煽情的歌。

  “热啊”,林一飞索性跳下床,骂道:“妈的,这么热还让不让人活?走游泳去!”说完披着衣服往外走。

  听说游泳,宴子也觉得非如此不可,怕也不怕了,跟着一飞,钱钢一个人吓得叫了起来,也跟着二人跑出宿舍。

  穿过天桥,来到游泳池边。

  月黑天高,游泳池边的灯也早被恶作剧的小孩用弹弓打掉。

  宴子像狗见了屎一般冲到最前边,翠鸟捉鱼般一个猛扎子跳下去。

  只听得池中“哎哟”一声,林一飞打燃火机,只见宴子趴在淤泥里扑腾活,像条泥鳅。

  原来泳池的水在夜里被放干了!

  没办法,只得回寝室拿脸盆到洗衣房接水冲。

  冲完澡,刚睡下,宴子和钱钢争论着到底是古龙屌还是金庸屌,争着争着,险些打了起来,后来又争论大陆会不会攻打台湾,直闹到凌晨,才陆续睡去。

  林一飞要是加进去,所讨论的就不止古龙金庸和台湾问题了,而是女人。

  女人总让我们激动!

  当然林一飞是很少加入他们的话题的。

  很多时候他们谈论女人,谈论着关于做爱,宴子说,蹲位!

  林一飞说,不就打炮嘛,还蹲位。

  这时候钱钢会说,文明点哈1在我们梅雨老家,管那事叫骑马马!宴子说,还骑你妈妈呢?

  林一飞说,说就说,别人身攻击啊。

  第二早上,天还没亮宴子便起床,刷牙洗脸出门了。

  林一飞一直睡到九点半太阳从破窗户射进屋里才睁开庸懒的眼睛,问蜷在背窝里看武侠小说的钱钢几点了,不用上课吗?

  钱钢说:“老兄,今天星期天诶!”

  林一飞又倒头睡下。

  睡到十二点,钱钢说去吃饭,一飞想钱钢怕是良心发现,要请他这个老大打牙祭。

  进得校门口的小饭店,林一飞一眼就认出那位夺目的女生。

  她朝林一飞得意的一笑,林一飞报以醉人的微笑。

  钱钢和她打招呼,一飞这才发现她不是朝他笑,一飞只觉有点尴尬,理了理衣领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而客随主便,林一飞还是勉为其难地跟着钱钢坐到女孩对面的空座位上。

  钱钢看看林一飞,又看看丁羽西,然后介绍说:“林一飞,丁羽西!”

  林一飞想起钱钢昨晚提及的“移花宫主”,心里暗暗的发笑,故作惊叹地问:“你就是丁羽西?”

  丁羽西更是笑晕泛滥,问:“你就是林一飞,林大才子,我们认识,不是吗?”丁羽西的话让一飞第一个想到“非非”,非非是条狗,一只调皮的哈巴狗儿。

  丁羽西接着夸张地感叹道:“这就是缘分啊!”

  林一飞装腔作势也跟着吟喔:“猿粪啊!”

  林一飞不信佛教,对于缘分的观点就是,我们本来就活在同一个世界,生活在彼此完全可能相遇,相识的同一个空间。所谓缘分不过是千种偶然性加上千种必然性而推论出的某种可能性而已!

  之后林一飞埋头一个劲儿地扒食着,不苟言笑,钱钢则和丁羽西边吃饭边谈论今晚的新生卡拉OK大奖赛,有说有笑。

  埋单!哪晓得钱钢说AA制,丁羽西又抱以莫名的一笑,说:“今儿有幸和林大才子共进午餐,我请!”

  出得饭店,丁羽西对钱钢说:“我今晚主持,一定要来捧场哦!”又对一飞说了同样的话,哼着儿歌走了。

  钱钢对着羽西的背影心满意足地笑,转身对一飞说:“这就是丁羽西,知道吧,我同桌的前排,她老爸是盐城首富,丁员外,钱多得吓死人,谁要当了他女婿,还读他妈狗屁的书!”

  丁员外,一飞听过,是个浙江人。八十年代来盐城靠山货和中药材发迹的,现在生意遍及全中国各大都市。

  晚上,学校礼堂堆满了人,也有趴在窗外看的,全校大小喇叭齐聚一堂。

  林一飞和钱钢侧着身子挤了进去,好不容易才找到个可以站的地方定下身来。丁羽西在台上忙活着。

  钱钢又开始望着丁羽西感慨:“啧啧,这么好的条件,人又漂亮,咋就没个男人追呢,你说,这我就想不通了!”

  这时,前排站出个人影,晃动个不停,向一飞招手。

  钱钢像见了佛一般拍着一飞的肩膀惊呼:“宴子,宴子,那是宴子!”

  林一飞顺着钱钢手指的方向望去,站在那儿比手划脚的确是宴子,靳亦像个受宠的猫乖乖地坐在旁边,懒洋洋地吃着话梅,丝毫没有钱钢所说的背叛的趋势。

  林一飞没应答。

  宴子像真有啥急事儿似的,拉着靳亦从前面沿过道艰难地挤到后面来。

  宴子笑咪咪地对一飞说:“一哥,前面有座位,你和钱钢去坐吧,我和靳亦要出去一会儿。”说完,又将嘴凑到一飞耳边神秘兮兮地说:“今晚破处!”

  林一飞原没打算要来,现在来了,一是想看看丁羽西怎么当主持,二是钱钢既然热衷于此,便成人之美,再加上宴子也有节目,非得要他来喝彩。

  坐到前面宴子的位子上,再朝台上一看,只见丁羽西略施淡妆的脸蛋和穿着一袭淡红色旗袍的娇小身影,像浮在半空中一样,修颀,让人望其项脊。朱唇白齿开启处崩出一段台词:“秋风送爽,百灵传书……”

  这时林一飞才注意到丁羽西身旁的干瘦男生,在丁羽西冰清玉洁的衬托下纯粹是砣屎,脸上的青春痘就像洗衣粉泡沫似的一个叠一个,在灯光的普照下,似乎每一个都在琢磨着伺机脱颖而出。

  小子人干瘦,声音却震耳欲聋:“我是Fes。”

  林一飞甚至不知道他那音是怎么发出来的,试着学了几遍感觉倒不如读成硫化亚铁来得轻松、畅快。

  钱钢似乎看到了一飞的鄙夷,惊奇的问一飞:“怎么会有那么丑的人?”

  林一飞说“就是!”

  钱钢又补充道:“别看那小子黑不溜秋的,屌着呢,有钱有关系,八面玲珑,从初中部直升上来,才考了100多分,天哪,七达七科才100多分,100多分是个啥子概念?整个盐城中学,就连老师甚至校长也要给他三分薄面!”钱钢越说越像心理不平衡很为自己初中三年的努力才考上个盐中而不平,钱钢还说,那样丑的一个人还有好多女人爱,堪称情圣。

  林一飞说,“还他妈禽兽呢?”

  因为人多嘈杂的原故,钱钢说话时显得特别卖力。

  此时林一飞看着台上的丁羽西,眼前忽然闪过一道飘忽的身影,一张朦胧的脸,想着想着,顿觉伤感起来。

  丁羽西说了啥一飞没听到,但见她说完就带着Fes走下舞台;站进台侧的幕布里。

  第一个出场的是个络腮胡子,估计三十多了,一飞以为是个音乐老师。

  但据钱钢说是高三学长,鸡蛋壳乐队的主场,是个蒙古人,像腾格尔。听钱钢这么说一飞更加自卑的觉得自己孤陋寡闻。

  这时台下一片吆喝。其实从一开始吆喝声便在持续,一直没停过。腾格尔张大嘴咿哩哇啦一通,像在作自我介绍。

  林一飞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不知所以地张望,其他人都训练有素地将掌鼓得像打拍子样整齐!

  掌声持续了好半天,蒙古王心满意足地张开双臂示意大家安静!

  旋律响起,台上的蒙古王倒也自在,钱钢混身都动了起来。

  林一飞白了他一眼,骂道:“你他妈儿童多动症啊!“

  钱钢说:“我他妈混身都是音乐细胞,只可惜我他妈连1,2,3,4,5,6,7都认不得!”

  林一飞纠正说:“不是1,2,3,4,5,6,7,是do,ri,mi,fa,so,la,xi。”

  钱钢很牛逼地说:“你说的是简谱嘛!”

  林一飞问:“那你还认识啥谱?”

  “菜谱!我能唱国歌,简谱!”钱钢说着唱道:“1-2,345671,23456……”

  林一飞呕吐,骂道:“丢你大爷的!”

  这时,台上一曲唱罢,掌声雷动,吆喝声因掺杂了几个小女生的尖叫声而更加刺耳。

  Fes孤身一人从幕后走上台,报了节目,又站进幕布。

  林一飞眼睛盯着台上,竟没发现有人在拽他的袖子,是丁羽西。

  丁羽西问:“有没有看到宴子?”

  钱钢抢先回答说:“刚才还在这儿。”

  丁羽西问:“那你们是不是他的哥们儿?”

  钱钢说:“当然。”

  丁羽西说:“那你上去替他。”

  钱钢问:“啥节目?”

  丁羽西说:“当然是唱歌了!”

  钱钢说:“不行,叫我说书还差不多。”语毕指了指一旁的林一飞说:“喏,叫一哥吧!”

  林一飞心想不就跑龙套来一首嘛,推推搡搡的。

  丁羽西拽着他便往台上走,站到台上待羽西向大家介绍:“这就是林一飞,盐城少年诗人,林大才子!”

  掌声再次雷动,振得礼堂几欲散架。

  林一飞举起双手作了一个让大家安静的动作,效果奇好,台下静如旷野。

  台下有个小男生起哄说:“不如你俩来一首《知心爱人》吧!”

  丁羽西问一飞:“行吗。”

  林一飞问:“啥‘知心爱人’?”

  丁羽西说:“就是任静和付笛声唱的《知心爱人》。”

  林一飞又问:“啥任静?还吹笛子?吹箫吧,不如!”

  丁羽西急了,说:“算了,算了!那你能唱啥?”

  林一飞爽快地说:“《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还有就是《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我从小就能唱!”

  台下一片哗然,他们是不相信大才子会这么弱智。

  丁羽西又问:“别瞎掰!那诗呢?”

  林一飞笑着说:“可多了,《百家姓》《三字经》《离骚》《诗经》……”

  丁羽西说:“现代诗呢?”

  林一飞说:“《九月的黄昏》……”

  丁羽西说:“舒婷的《致橡树》怎么样?”

  林一飞勉强地点点头。

  丁羽西早有预谋地走到幕后放响音乐,是ToAlice!

  钱钢又在台下不自在起来了!

  这一系列对话都在观众为林一飞而响起的如雷的掌声和欢呼声中。

  林一飞看着台下无数张如黑夜里叫嚣的小鬼般委琐的面孔,一张张的面孔层层叠叠地向他挤来,像是喝彩又像是在嘲笑。

  但事实是林一飞更觉自己更加伟岸了许多。

  林一飞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后,双手朝前又重复了一个“安静”的动作,然后大声说:“我今天就是来听大家掌声的,大一点,再大一点!”

  掌声持续,丁羽西从幕后走出来才渐渐平息了。

  音乐响起来,丁羽西款款走上舞台,朱唇翕合,开始朗诵:“我如果爱你……”

  二人配合得相当默契,有时他或她忘了词儿,提示只需要一个眼神。

  朗诵完,一直持续的掌声陡然膨胀,丝毫没了一点先前那种起哄的嫌疑。林一飞更觉得自己很有表演天赋,意犹未尽走下台,剩下丁羽西一人在台上,报下面的节目。

  晚会结束,林一飞与狗熊正要离去,丁羽西拿着麦克风大声问道:“林一飞,林一飞在吗?”

  林一飞举手说:“在这儿!”

  丁羽西放下麦克风走向一飞。

  “明天有空吗?”丁羽西有点害羞地问。

  林一飞说:“老大,要训练啊!”

  丁羽西说:“那就等训练结束后吧,训练结束后到我家去玩,怎么样?”

  林一飞未置可否,钱钢倒激动起来:“好啊!”

  丁羽西说:“就这样决定了,明天下午4点等我!”

  林一飞说他还有事便一个人走了。

  8

  林一飞是外公的长孙,又是林家这代单传,除感情淡漠的父亲外,所有亲人都对他宠爱有佳。外公是最疼一飞的。每次闯了祸被罚关禁闭思过他都在心里念叨着外公并渴望外公来拯救他。他最崇敬的人也就外公一个。长到能闯祸那天,怕是也只有外公依然爱他了。

  还不到上学年龄外公就教一飞识字,读诗书礼易,解二十四正史,也教打算盘。

  外公说,一飞以后定比他爹有出息。

  然而一提起那段不幸的历史,外公总是摆摆手讳莫如深地说,不堪回首啊!

  从之后的故事看来,很大程度上,林一飞忧郁的气质和那股子怪脾气是与外公一脉相承的。

  9

  林一飞甩了甩沉重的头颅,快步走出校门,直奔野人屋而去。

  屋里歌舞升平,灯红酒绿。

  刚进门,老板迎上来,满口“枪神”的招呼林一飞。

  没办法,有许多东西在一飞身上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这老板开了一辈子台球室,打遍盐城无敌手,被人封了个“枪神”,最后败在一飞手里,“枪神”易位。

  老板指了指里面一个正在投入一场司诺克战斗的小伙子,问一飞:“认不认识?”

  一飞摇摇头。

  “他是四季门的三少爷,司诺克打得出神入化,早想和你挑战,今天正好,不如……”老板说完,打着哈哈走进里间。

  林一飞朝里间看,那个三少爷一手搂着个初中生模样的小妹妹,一手提着枪,像个登徒子,或纯粹是一砣屎,而那小女生是一枝花。

  四季门是盐城最大的帮派。三少爷是四季门扛霸子天哥的亲弟弟。其实说穿了,啥四季门,就他妈乌合之众,还个个自以为是义博云天的陈浩南。天哥在盐城算是老混混了,混了十几年,混成个混世魔王,也不足为奇。公安局为了搞好民警关系增强自己的有生之力从广大民众中招收110警务人员,天哥凭黑白两道的关系混进了110,摇身一变成了“条子”,还声称要改邪归正。然而警服一穿更像个流氓。

  这是一年前的事。

  事情的起因是,公安局与盐城中学的老师们打篮球友谊赛,赌注是两头羊。结果公安局输了赖帐,还和盐城中学的夫子们动起手来。付校长怒发冲冠,一声令下,发动盐城中学一千多师生将公安局围了个团团转。两种太阳下最光辉的职业,文武相争,闹得全城鸡犬不宁,大有文革卷土重来之势。学生老师罢课,公安罢工。那之后,盐城乱了起来,一乱就是两个月。后来一调查,才知事情真相:是由四季门的天哥和半根烟的大飞的个人恩怨引起的。而“条子”和夫子们都被无知地利用了。

  当时天哥是110的副队,身强力壮被选作友谊比赛的主力中锋。大飞在盐城中学读书,因为是国家二级运动员应邀外援。二位素有过节,便趁机从中作乱。众生年幼无知,最喜欢闹事,只要能不上课,好玩,闹一辈子也愿意。条子和夫子被耍,自尊心作梗,在明了事情真相后双方仍不肯罢休。最后是县政府出面调停杀了头耗牛,付校长和某局长才握手言和,才把事情搁平。随后条子和夫子通力合作搞啥“严厉打击和扫除校园黑势力”运动,还有“严防死守,严禁三害入校园”活动。天哥也就在这两次运动中被踢出警队,回到四季门重新做他的老大,而他的弟弟三少爷在他进警队期间曾代任过四季门老大一职!

  此时的三少爷朝一飞瞟了一眼,露出鄙夷的神情,放下枪杆儿朝一飞走来,叼了根香烟在嘴上,一边点,一边问一飞:“凭你也想跟我斗,你啥身份?“

  这小子太嚣张了,林一飞想,得好好收拾收拾,笑着说:“学生!”

  三少爷始终没正眼瞧一飞一眼,也没说啥。

  林一飞挑逗地问:“怎么?怕了?我让你十分!”

  三少爷一改先前的君子风度脸一沉,骂道:“我操!小子,我最讨厌别人比我狂!”

  林一飞似乎没理会他的话,又直问:“敢不敢!”

  三少爷扔掉烟蒂,说:“好!怎么赌?你赌啥?”太子好像满有把握稳操胜券的样子。

  一飞说:“我赌200块一局,你呢?“

  三少爷从兜里摸出几张大红钞在一飞眼前晃悠着说:“钱是吧,老子有的就是钱!”

  林一飞无所畏惧,暗下决心将那把钱变成自己的,说着拿枪安装枪头儿。

  高枪对峙,在场的所有人都放下枪围了过来。

  第一局一飞执意让三少爷十分,按规矩让球方开球。林一飞开枪,三少爷在一边阴险地笑。

  林一飞开枪进两颗红子,三少爷的笑凝在脸上,一飞接手打黑子七分,七分进,再吃一颗红子,10分,持平。

  三少爷傲慢的笑让一飞恶心。

  但三少爷毕竟是老手,自不是省油的灯,红子——五分,红子——三分,红子——五分。

  桌上红子被吃完时,比分是40:52,三少爷遥遥领先。

  轮到林一飞打两分,小黄球与白子处于分球位置,如果打反底,可能撞进底仓洞口的七分,薄洗又……再看看三四五六七都在洞口喂得很准。如果黄球进了,就赢定了。

  林一飞以打反底的姿式架枪,三少爷得意的笑了,但一飞在出枪时架枪的手略偏了一下,变了位,变成了薄洗底洞,进!

  围观的人自是情不自禁不约而同地拍手叫好。

  接下来的五颗球就容易多了。

  吃到第三颗时,林一飞胜数已定。

  一直打到11点,林一飞六胜一负。

  打完最后一局,三少爷放下枪,骂道:“今晚上他妈没手感,打小桌!”

  林一飞奉陪到底。

  三少爷开球,进了个10分,接下来6,7,8相继毙命,12分也陪了葬。

  一飞嘲笑道:“高枪不吃六七八!”

  三少爷被闪脉,在吃9分时出了问题。

  一飞接着打,9分,11分,稳当。

  13分被14分和15分阻挡,一飞观察了半天,跳球,球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在13分顶上足足转了一圈,独孤九剑式的,将13分打进底洞。

  三少爷看得目瞪口呆,缴械投降,骂道:“不打了,老子今天撞鬼了。”

  三少爷很不甘心就这样栽到这么个学生鼠辈手里,说:“要不,再来,R4?”

  林一飞说:“R4是吧?超你两圈啊!”

  三少爷吃惊不小说:“小子别那么狂,你知道我谁吗?”

  林一飞说:“我只知道,R4是赛车游戏,如果你赌,就是个赌徒,说好听点是车手,赢了就是车神,不敢,就是孬种,靠边站。”

  三少爷拍手称快,说:“如果R4你还能赢,把她拿去!”三少爷说着将小女生推搡了两下。

  小女生娇嗔地说:“你真坏!”

  林一飞打量着小女生,翘鼻子,瓜子脸,小女生在一飞的注视下显得有些窘迫和急促不安。

  一飞指着小女生转眼问三少爷:“她?值多少?”

  林一飞又问:“她值多少?”

  三少爷说:“600块!”

  林一飞也点上一根烟,笑笑说:“好像不止这个价吧!”

  三少爷哈哈大笑,说:“管她呢,反正老子女人多,输得起!你要看上她,送你也行!”

  林一飞拍着三少爷的肩膀说:“好,够爽快!”一句话把三少爷夸得不知所以然,一飞又说:“我只赌钱,不赌人!”

  三少爷愣住了,一会儿,又说:“再加500!”

  老板早已把机子准备好了。

  三少爷首先选了部620km/h的法拉利,林一飞选了一部沃尔渥,345km/h。跑道是三少爷选的。

  开始!

  三少爷一路遥遥领先,一边开车,一边朝一飞一阵狂妄的笑,说:“超死你个狗日的!”

  这时宴子来了,林一飞正全力追赶。

  宴子拍拍他的肩膀鼓励道:“一哥,好样的,我支持你!”

  林一飞回头对宴子点点头问:“炮打完了?”

  宴子便开始跟林一飞讲起勒亦的动人之处,感叹似的说:“那风骚的女人!对了,刚才我听靳亦说明天不用训练了诶。”

  三少爷不满地说:“小子,专心一点!”又看了看宴子。

  三少爷一晃神吧,车就撞到栏杆了。

  宴子夸张地说:“我可可怜的法拉利啊!”

  三少爷有些稳不住了,骂道:“小杂种,哪个裆头漏出来的,你他妈别搅和!”

  胆小的宴子看看三少爷又看看一飞,一副委屈极了的样子,半晌骂了句:“我真怀疑……”

  三少爷喝道:“你怀疑个啥?”

  宴子回答:“我怀疑你妈妈是不是还是处女?”

  三少爷火了,起身要打宴子。

  林一飞一把拽住他,说:“我兄弟!”

  三少爷喔了一声,一飞像开玩笑似的说:“呆会儿我赢了,向我兄弟道歉!”

  三少爷问:“你这是在加赌注吗?”

  林一飞问:“是又怎样?”

  三少爷愤怒了,握拳要打一飞,手一离键盘,一不留心车撞在了旁边的石壁上,林一飞趁机赶上,超过,第一圈完!

  第二圈开始。

  林一飞回头问宴子:“靳亦呢?”

  宴子回答:“她又不是屎,我又不是狗,我要一直守着她吗?回去看你不在,料想你一定来这儿了!”

  林一飞说:“你来开开吧,玩玩儿他!”

  听得正努力追赶的三少爷对着一飞的车屁股吹胡子瞪眼。

  三少爷背后的小女生也急了,一个劲儿地对三少爷比手划脚,该这样开,又该那样开!

  今日惨败的三少爷骂道:“日你妈妈!你看你多晦气,老子把你输给他日!”

  宴子对三少爷的粗鲁深表忏悔,充满同情的看看小女生。

  第二圈完时,宴子与小女生二人居然话起了家常,聊得有说有笑的。

  林一飞静如初,对三少爷时而报以轻蔑的笑:“看你碰得差不多了。要是没有防护栏,你的法拉利现在不知飞哪儿去了?!呵呵!”

  等三少爷三圈过半时,林一飞的沃尔渥已到终点。

  林一飞超了三少爷一圈半。

  三少爷倒也耿直,愿赌服输,叫兄弟给了林一飞500块赌注金,又将学生妹留下给一飞,说着:“小子,她可还是处女哦。”

  林一飞说:“三少爷,是吧?钱我要,她我可没兴趣。”学生妹听一飞这么说,突然显出对自己的美丽极不自信的样子。

  然而三少爷是如此的坚持原则,丢下她就走,嘴里直骂:“今晚上真他妈撞鬼了!”

  三少爷走了,那女的还没走,站在旁边,微笑着看着一飞。

  老板堆满笑容给一飞宴子敬烟,又忙着点烟。

  一飞咂了口烟,问那小妞:“你还不走?”

  她哭丧着脸问一飞:“我真的那么差吗?”

  林一飞说:“不是差不差的问题!”一飞仍了烟蒂,让宴子出去给她拦一辆三轮车或的士,又转身对她说:“叫啥名字?”

  她声音很温柔:“叫婷婷,读初三!”

  林一飞开始说教:“干嘛不好好读书,跟这种人混?”

  小女生低声咕哝着说:“你不也一样?”

  林一飞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一点多了,便走出野人屋对等车的宴子说:“你在这儿呆一会儿,我送她回去再回来找你!”

  婷婷也出了野人屋,跟着一飞沿着街走。

  时近晚秋,盐城的夜晚已初露冷酷,林一飞缩着脖子抱着双臂走在街上,婷婷跟在后面,一副走惯夜路的神气样儿。

  婷婷突然笑笑说:“说我呢,你不也一样?”声音比刚才大了足足50分贝。

  林一飞似乎已忘了先前说了她啥了,问道:“啥一样?”

  婷婷抬高脚向前跨了两步,一脸稚气地回答:“混!”

  好不容易一辆三轮儿急驰而来,一飞拦住了车,回头问婷婷:“你家在哪儿?”

  婷婷说:“我说了不回家!”斩钉截铁的语气。

  林一飞对司机说:“月湖公园!”便拉了婷婷上车。

  婷婷有些惊恐了,问:“这么夜了,你把我带到公园干嘛?”

  林一飞说:“强暴你!”

  婷婷被林一飞的严肃逗乐了,笑着说:“我发现啊,你可不是坏人,比三少爷好多了!”

  林一飞问:“怕了?开始讨好我了?你知道蒋天养死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啥吗?”

  婷婷问:“啥?”

  林一飞说:“是‘不要把我当好人’!”

  婷婷抱住一飞的一只手,摇了摇说:“反正我认为你好就好!”

  林一飞骂道:“你他妈别以为我不敢揍你!”

  婷婷惊恐地放开他的手,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谁怕谁啊?咱出来混的!”

  到了公园,林一飞让婷婷给车钱,婷婷说:“你刚才赢了五百不是?”

  林一飞说:“我那500留着买棺材的。给不给?不给我走了!”说完转身就走。

  婷婷马上同意了,讨好的地说:“我给我给,我的好哥哥,我给还不行吗!”说着掏钱给三轮车司机。

  三轮车师傅收了钱,立马发动车,像遇见强盗一般加足马力逃了。

  这时,公园的大门早已关闭,只有从路边的一道墙上才能翻进去

  林一飞和婷婷翻了进去。公园里黑漆漆的,只有门口的路灯发出虚弱的光。

  婷婷抓住一飞的手紧跟着他走上柳堤,压低了声音问:“听说这儿常有人被抢,你不怕啊?”

  林一飞说:“还有谁比我更像抢人的?”

  婷婷说:“也是喔!”

  夜里的公园没有一丝噪音,只偶尔传来风吹柔柳的沙沙声,就像婷婷的语气一样温柔,但仔细一听,似乎有种强烈的敲击声由远及近,再就是公园外车道上的车的声音。不知啥地方传来一只猫头鹰的叫声:

  威——武,婷婷被吓坏了,紧紧抓住一飞的手,林一飞笑着问:“怕了吗?后悔吧?”

  婷婷立刻掩饰:“哪有啊?才不是呢!”

  林一飞嘘了一声,让婷婷仔细听。

  婷婷侧耳倾听,似乎听见有人在说话,随后从月湖对面传来三两声夜娃子的号叫,婷婷吓得哇哇哭了起来,一抱抱住林一飞,又马上不哭了,再细听听,又害怕起来。

  林一飞将婷婷带到柳堤尽头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自己则头枕着扶手躺在椅子上面。

  婷婷心跳终于平静下来,满有把握地问一飞:“你是不是喜欢我!”

  林一飞又一阵莫名的笑,说:“你太小了!”

  婷婷说:“可以隆的啊!”

  林一飞笑着指指婷婷说:"锁骨比胸部还高!"

  婷婷继续说:“我知道我是个坏女孩,哦,其实我不是个坏女孩,哎,如果我不是个坏女孩呢,你会不会喜欢我?”

  林一飞坚决回答:“不会!”

  婷婷又像是在极力澄清啥似的说:“是不是因为我是Second-hand,其实我和三少爷真没啥的。”

  林一飞问:“啥?”

  婷婷说:“就是说没那个!”

  林一飞问:“哪个?”

  婷婷不知怎么表达,得得瑟瑟地说:“就是说,真没啥!”

  林一飞又问:“害怕吗?”

  婷婷摇摇头,说:“人家哪是怕?是冷,把衣服脱给我!”

  林一飞反问:“那我呢?”

  婷婷说:“人家电影里男主角和女主角晚上出去,男主角就脱衣服给女主角穿,多浪漫!”

  林一飞嘲笑道:“浪漫?!说实话,到目前为止,我还不晓得你是不是三少爷想报仇,施美人计的一颗棋子呢!要是那样,我这儿衣服一脱,你拼命叫强奸,不是人赃并获了吗?你知道勾践是怎么灭吴的不?”

  婷婷笑着说:“叫也没用啊,这儿这么静,只有我们两个人!不是吗?何况我是21世纪女性!”

  林一飞回答:“中国女性受了两千多年的束缚,如今提倡个性解放,提倡来提倡去,倒成了女权主义。女人就都成了被释放的普罗米修斯,真是弹冠相庆,最后连衣裳也脱掉来庆祝了,便逐个放荡起来了,资本就是大脚,大腿和大乳。其实放荡没啥,不是淫荡就行,人家麦当娜一脱迷死人,你一脱吓死人!”

  婷婷问:“你这是啥理论?”

  临沂又说:“我还正琢磨着,要不要发动一场男权主义运动呢。”

  正这时湖面蹿动着一棵火苗,时大时小,最后熄灭。又一道电筒光划过月湖上多雾的夜空。

  婷婷一脸恐惧地问:“那是啥?”

  林一飞说:“看看不就知道了?”说着起身要走。

  婷婷说:“你要去,你去!”

  林一飞说:“好,那你留在这儿。呆会儿遇上一两个歹徒,或一群歹徒,奸了你,先奸后杀,不,先轮奸,再杀,再轮奸……”

  婷婷吓呆了,迅速起身跟着一飞沿柳堤朝湖对面光源处走去。二人悄悄的蹑手蹑脚靠近光源,只见两个人坐在那儿的地上,一人打着电筒另一人挽着袖子另一只手执着一只注射器。

  婷婷问:“他们在干啥?”

  林一飞说:“是在静脉注射!就是吸毒!”

  婷婷又问:“啥是静脉注射,吸毒不是用吸的吗?”

  一飞怒了,骂道:“你有完没完?你怎么这么烦?”

  婷婷像是洞穿了一飞的软弱的一面,又在旁抽泣起来。

  一飞说:“吸毒者随着时间日益增长,瘾也会越来越大,到最后吸已经解决不了问题,就注射才管用。注射是将自己的血从静脉血管里抽出混着白粉融化液,再打进静脉!“

  婷婷听了,哆嗦着说:“多恐怖啊!”

  回到先前的椅子上。

  婷婷问:“你就没有啥要问我和向我了解的吗?”

  一飞问:“不知道你在说啥?比如呢?”

  婷婷回答:“比如说我有没有男朋友啊,家里都有些啥人啊,家教严不严啊。”

  一飞冷冷地说:“我又不泡你,更不会当你们家的上门女婿,为啥要问?况且你既然那么激动,肯定自己会说的,还用得着我问?”

  婷婷抒情似的说着:“看月亮的时候你会想起我的”,伴随着一声困极了的呵欠!

  林一飞没有好声气地喝道:“再说,再说一拳打得你崩漏带下!”

  不一会儿,婷婷靠着林一飞睡着了,黑夜里林一飞可以明显感到她微弱的鼻息均匀地呼出香味,还有她露在外面的两个膀子。突然他产生了许多不健康的想法,却又即刻骂自己混蛋与三少爷之流有啥区别。

  看着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他的眼前闪过一道飘忽而凄清的身影。身影像一只燕子掠过直垂到湖面的柳丝,在湖面留下久久荡漾的波纹远去。

  深夜的湖面上,夜娃子的叫声在持续不断,但对于两个人却再无丝毫的震慑、恫吓或感染的作用。

  世界啊,原本如此美丽!

  除了世间的人们,然而除此之外,无疑也是空白的!

  没有人物的故事也就那么回事!

  明早一阵清脆的鸟叫声将一飞从梦中惊醒,婷婷依然保持着昨晚的睡姿。

  月湖中央一只蜻蜓立在一片浮萍之上,久久不肯离去。

  林一飞叫醒婷婷。

  二人沿着柳堤往公园门口走,这才看清昨晚走过的路。

  路两边的柳树将路笼罩得连雨也渗不下去。

  二人走到公园门口时,被公园管理人员堵住。

  婷婷笑着问一飞:“怎么办?”

  一飞也笑了笑,二人齐数“一二三,跑!”便撒腿跑出公园。

  10

  转过那道低矮的土墙,就是狗熊破败的家门!村里仅有的几条狗委委琐琐地直跟着小一飞走到狗熊家门口,也没机会下口,便掉头,失落地走了!

  只见狗熊一手提着酒瓶,一手拿一团卫生纸直往裤头里塞。

  一飞不解地问,他说他见李寡妇就是那样干的!

  二人追赶打闹着沿东方堰朝李寡妇的小商店跑去!

  李寡妇是村里很富裕的女人!

  三年前她的男人带着村里几个青年去洼里淘金,从此一去不返!后来李寡妇嚷嚷着闹到乡里,乡政府出面,向金山老板索要了一笔钱。李寡妇哭哭嗓嗓地葬了丈夫,田地也承包了,带着刚满岁的儿子,在村口修了间房,开了这个商店,卖些烟酒茶糖、油盐酱醋啥的,敷衍度日,倒也清闲!

  于是李寡妇成了村里最富裕的女人!至少林一飞当时是这样认为的。因为她橱窗里的那些宝藏般的货物!

  李寡妇是村里唯一一个对一飞不虎着一张脸的人。

  狗熊踮着脚尖够着把酒瓶从那猫眼般的窗子递进去,随后从里飘出瓮子打酒的声音和酒的醇香!

  林一飞很不礼貌地叫了一声啥,算是打招呼,顺手将一团毛票扔进窗里!

  李寡妇探头看了看仰望着窗口的小一飞的脑袋,和蔼地问,飞飞,买啥啊?

  一飞摇摇晃晃半晌,羞涩地说,十个糖!

  李寡妇说,只能买五个啊!

  林一飞说,我是林关西的孙子!

  林关西是唯一在天安门前照过相的古柏人!不过再伟大也大不过城楼上振臂疾呼那一位!

  李寡妇问,林关西是谁?

  一飞回答,我爷爷!

  李寡妇被他的话逗乐了,给了他十个,也给了狗熊十个!

  他不知道寡妇意味着啥蝇营狗苟作奸犯科或者不光彩的啥,但他知道村里人无论在啥地方都指指戳戳地在谈论她。凭林一飞五岁的直觉,遭人谈论,准该不是啥好事儿。

  老憨还在家里等着酒喝。

  狗熊提着酒回家去了。

  林一飞嘴里噙满从李寡妇那儿买的水果糖,在村里孤魂似的荡,从西村头到东村头。听天塘传来的蛙鸣,看天塘对面南村的灯火。听着、看着便觉心里总不是滋味儿了,于是信手拾块石头奋力掷腕,便再不去管是落进了天塘还是砸在了哪家瓦房上。村里的狗儿们老早就都认识林一飞了,每当这时都从各个角落蹿出来,跟着一飞追,却并不是要咬他。而村里人却没那么和善,一提到林一飞就必然与“败家子”,“私娃子”等充满晦气的恶毒辞藻联系到一块儿。再将他与其父林大炮作一番系统的比较,最后得出结论:差远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村里人们如此痛恨一飞,甚至巴不得他早点死掉。用村里人量刑定罪的话说就是:“带坏了全村的小孩,败坏了古柏人的风气。”

  久而久之,连生他养他的林大炮竟也如此认为,常常感叹家门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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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开,原名张顺武,1985年出生于四川盐源。中学时开始在《诗潮》、《星星诗刊》等文学期刊及网络刊物上发表文学作品,现已出版个人诗集《蜻蜓的眼睛为证》(2005年7月,重庆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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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十一月 11, 2007 2:14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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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十一月 11, 2007 7:29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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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二 十一月 20, 2007 11:09 pm    发表主题: 谢谢各位抬爱! 引用并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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