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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房子 蓝瓶子 - 连载(3) by 文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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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二品总督总管<BR>(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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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4150

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十月 04, 2007 7:10 am    发表主题: 白房子 蓝瓶子 - 连载(3) by 文取心 引用并回复

28

查爾斯在電話中熱情地邀請他們上他家去晚餐,說太太今晚的菜單是茄汁肉丸義大利麵。告訴他們他一直要到十一點才上班,他家地址在維薩勒北邊三英里的一個監獄管理人員的地區宿舍。說好全家恭候他們到了才開晚餐。

他們在一排排鎮屋前停了下來,卻斯打開後車廂,抱出那一箱紅酒。按了門鈴之後,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打開門請他們進去,她身後跟著一串小孩子,從三四歲到十一二歲的,全都好奇地望著他們。查爾斯站在客廳歡迎他們,他是個六呎四吋高的大胖子,起碼有三百五十磅重,穿著廚房圍裙的肚子像座山似的。手掌又大又軟,笑呵呵地像尊彌勒佛似的。他把他們帶去廚房介紹給他太太,太太也起碼有三百磅重。卻斯瞥了一眼灶上,一個奇大無比的瓦缽冒著熱氣,飄出番茄汁和大蒜的香氣,另一個鋁製的給嬰兒洗澡的大盆,正冒著水氣,準備下麵,桌子上的義大利乾麵條堆得像山一樣高。查爾斯把他們往後院的陽台上讓,說那兒比房裡涼快些,晚餐也開在那兒。

太陽差不多下山了,天空一片檸檬黃,遠處死谷的山嶺是暖暖的桔紅色。後院有個木製的陽台,上面放了一張巨大的木桌。那些小孩聞到開飯的香味,自動匯集在木桌旁。查爾斯介紹最大的十七歲,最小的四歲,沿著木桌二邊,一邊四個,八顆小腦袋轉來轉去地看大人說話。卻斯是東方人,受到的注意最多,那些邊塞地區長大的小孩大概從來沒看到過一個黑頭髮,黃皮膚的中國人。為了擺脫窘境,卻斯起身去客廳把那箱紅酒抱來。查爾斯吩咐一個女孩拿來了一個極大的玻璃酒樽和四個杯子。起身打開四瓶紅酒傾在酒樽中。

查爾斯給阿心和卻斯斟上滿滿一杯之後,把自個那一杯像喝水一樣一口灌了下去。查爾斯太太招呼女孩去幫她上菜,端出來十六吋的大盤子,堆滿通心粉,澆上紅彤彤的茄汁,每盤有四個小孩拳頭大的肉丸。這一盤子麵可夠阿心吃上三天,卻斯也拿不準是不是能吃得了,但看看最小的孩子面前也是這麼一大盆。查爾斯太太在桌上放了一個像她腰圍那麼粗的一個大盤,堆滿綠色的萵苣、生菜,用橄欖油、檸檬和胡椒攪拌。卻斯喝著紅酒,用叉子捲起通心粉,查爾斯太太的烹調是沒話好說的,從來沒吃過這麼濃烈多汁,蒜香撲鼻的義大利麵。那幾個小男孩已經半盤去掉了。阿心在和查爾斯及他太太聊天,查爾斯說他在那監獄造好時就在那兒幹獄警了,如今已經十六年了。這個地方熱,不過住慣了也還好。他現在是監獄的夜班總管,每晚巡查號子之後就沒什麼事做,可以在他辦公室打盹或喝點酒。他太太卻不是這樣想;她抱怨查爾斯的工資除了吃飯就別的都顧不上了。小孩子一天天長大,只得小的穿大的穿剩下來的衣服,再小的再接手繼續穿。卻斯看了看那種食物消耗速度;可以想像得出這家人把大部份收入放到餐桌上吃掉了。這在美國倒不多見。這時二個七八歲的男孩子已經吃光了自己盤中的麵條,正想從二個更小一點的孩子那兒分一杯羹。查爾斯太太嘆了一口氣,起身去廚房把剩下的麵條取來,先給查爾斯添滿,多下來的分給那幾個男孩;肉丸子是查爾斯再四個,孩子們每人二個。卻斯看看自己的盤中,半盤還沒吃掉,肚子已經飽了。而查爾斯把添的全部吃完,正在用麵包揩抹盤中的餘汁。再看看一箱紅酒只剩下三瓶了,他估計查爾斯已灌下去五六瓶之多,正在想他等一會怎麼開車去上班。

這時阿心正跟查爾斯談起戴維的案子;查爾斯一面往自己的盤子裡撥進一大堆沙拉,臉上顯出專注的神情,沒有一絲醉意,只有那個鼻子微微發紅。他告訴阿心這監獄關的百分之八十以上犯人跟可柯因、ISD、大麻有關。犯人成份是百分之四十黑人,百分之三十五西班牙裔。在裡面結幫拉夥,常常打群架。那些不是這二個族裔的犯人就夾在中間,受到二幫犯人的欺凌。阿心急著解釋戴維不是毒販,他為了湊錢給朋友治病,運氣不好,才關進來的。卻斯補充了一句:「他是個科學家,在全世界聞名的加大柏克萊做研究。」查爾斯打了一個飽嗝,看著卻斯,說:「裡面的犯人有的是好萊塢的導演,有的是華爾街的千萬經紀。我還見過職棒的球星,有個傢伙還做過加州州長的辦公室主任。到了裡面都一視同仁。」阿心趕緊說:「戴維在裡面的處境是不太好,那我們有沒有辦法幫他一點什麼呢?」查爾斯說:「新來的犯人總是受到老犯人的欺壓、敲詐,這是在全世界監獄裡都免不了的。如果要避開這些獄中惡霸幫夥呢只有一條路 ── 關單人牢房,但是我見過好多人關在單號裡由於與世隔絕而發瘋的。」他把最後幾盎斯紅酒倒進自己的酒杯,說:「加州有個巡迴上訴法庭,每年要去各監獄巡視一遍,糾正所有的錯判誤判。戴維的情況我看可以請律師到時再申訴一下。關於他在裡面的事,我可以盡力照顧一下,不過不能讓別人看出來,裡面的犯人對受到獄方保護的監犯折磨得更狠,有時把命送掉都有可能。」

話已經說到這兒了,跟查爾斯第一次見面,吃了一頓飯,阿心不能再多要求什麼了。她不好意思地推開差不多沒動的義大利麵,說她因為戴維的事心情不好,近來一直吃得很少。

查爾斯太太說沒關係,明天可作二個小小的午餐,也許今天半夜就會沒有了。卻斯想努力把他那一份吃完,勉強把麵吃完之後覺得胃快要炸掉了。他打開皮帶扣,多鬆掉二個孔,還是覺得褲帶勒得肚子難受。查爾斯要他坐下,說蘋果派在烤箱裡,馬上就好。卻斯嚇得連連擺手。查爾斯探頭看看剩下的三瓶酒,說:「那麼再來一杯,我們清掉這剩下的一點點。」
告別查爾斯一家出來,天上已是繁星點點。卻斯雙眼已經睜不開了,晚上喝了那麼多酒,舌頭都打結了。阿心拉起車篷,轉來轉去找九十九號公路入口。這時她覺得車子有點奇怪,再仔細一看,溫度計上升到了紅線。停下打開引擎蓋一檢查,水箱的水漏得光光的。阿心估計是白天車子擦撞時受到震動,水箱哪條管子鬆脫或漏水。她沒把這個跟卻斯說。只是現在已經十點多了,修車廠早就關門了,也不知道拖車公司的電話,無奈之下只得讓卻斯步行去附近的公用電話求救於查爾斯。過了片刻卻斯回來說:查爾斯馬上就要上班去了,不過他會叫人來接,拖車要到明天才有,把車子鎖好停在路邊應該沒問題。二人在星空下等待,過了二十分鐘,二道光柱照射過來,吃飯時看到停在查爾斯後院那輛裝農產品的大卡車緩緩地停在他們旁邊。只是車廂裡好像沒有人,卻斯想怪了:難道這輛破車還有自動遙控?車門拉開,他和阿心都大吃一驚;那個跟弟弟搶義大利麵吃的男孩,獨自坐在駕駛座上,這孩子絕對不會超過十歲。他告訴他們:爸爸上班去了,媽媽要照顧幾個小的,所以爸爸讓他開車來接他們。

阿心鎖好車門,和卻斯忐忑不安地爬上乘客座。這部老車還是手排檔,座位上連安全帶都沒有。阿心問要不要她來開,其實她對駕駛這部又高又大,用手排檔操作的大車一點把握也沒有。那男孩也不作聲,半坐半站地起動車子,十分漂亮地在不寬的道路上打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彎,朝家裡駛去。路上卻斯問他開了幾年車子,他沒正面回答,只說他七歲的弟弟也會開。這時卻斯、阿心同時想起戴維說他六歲開車可能不是吹牛。小孩一點沒困難地駕著大車,平平安安地回到家裡,在門口放下他們,接著掉轉車頭,把車子穩穩地倒進那條窄窄的通道停泊在後院。他們一起進門,男孩馬上就問媽媽可不可以把剩下的麵吃掉,查爾斯太太作了個手勢讓他去廚房。對他倆說一點也沒關係,阿心可以和她大女兒擠一擠,卻斯則可以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好在天氣熱,不用什麼被蓋,一面張羅著讓他們去洗澡。卻斯去洗時路過廚房,看見那個開車的小男孩據桌大嚼,另外幾個小一點的在旁邊羨慕地咬著指頭看他。

第二天查爾斯幫忙叫了拖車把老野馬拖到維薩勒的修車廠去了,那個修車師傅告訴他們水箱壞了,如昨夜不及時發覺的話引擎會過熱爆掉。只是這老車的水箱現在到處都沒賣了,要打電話去工廠訂,用 UPS 送的話最快也要三天之後才到這兒,加上安裝起碼要四天工夫。拖回柏克萊不可能,查爾斯說他們家夠寬敝的,權當度個小小的假期吧。阿心詢問卻斯?卻斯說我是閒人,花得起時間,妳呢? 阿心說她只有一個求職面談,如今也不去管它了。查爾斯說如果不去租部車的話還可以去死谷玩一次。

阿心、卻斯就搭查爾斯的車去「赫茲」租車公司租了一部「坦波」,這是世界上最醜的車,馬力又小,不過只要十九塊九毛九一天。只要四個輪子能滾,他們也顧不上別的什麼了。阿心在跟查爾斯分手之後,直接驅車去了當地的超級市場。她買了四罐五磅的番茄醬,六板三磅的雞胸肉,一大袋青紅椒,十二磅牛腰肉,二十四磅土豆,一箱花椰菜,一箱洋蔥,一箱胡蘿蔔,二打卷心菜,一袋一百磅的米。卻斯知道她要燒飯給查爾斯全家吃,推著堆得像山一樣的貨車跟在後面。阿心又買了六把大蔥,六打雞蛋,一箱番茄,轉來轉去在找豆腐和麵條。卻斯想這二樣東西在灣區是極普通的,在這兒卻不一定有。後來阿心終於找到了,豆腐、麵條都是日本造的,一小盒一小包的,價錢卻比灣區的貴上三倍。

阿心把那個貨架全部掃空。開車回家之後,全部小蘿蔔頭都出動幫忙卸貨。阿心宣布要做一頓標準的中國家常菜;菜單是:羅宋湯、青椒雞丁、番茄炒蛋加揚州炒麵,飯後甜點是杏仁豆腐。查爾斯在旁邊不住地莏摩肚子,一副饞涎欲滴的樣子。小孩子們不懂菜單,但感染了像過節似的熱烈氣氛,興奮得在房裡房外竄來竄去。查爾斯太太自告奮勇要給阿心打下手,說打算偷學幾道手藝震一震當地上流社會。阿心在那些大鍋大鏟中忙得一頭是汗,查爾斯和卻斯被一次一次地差遣出去買作料或遺忘的物品,卻斯在超級市場又捎了一箱紅酒,查爾斯說真正的義大利人只喝紅酒。

晚飯照例開在後院桌上,查爾斯太太鋪了一塊雪白的桌布,幾個女孩採來一大捧野花。開飯之前,查爾斯有點不好意思地告訴阿心:他自作主張請了他的上司典獄長和獄警警長,問阿心在不在意。阿心連說請,請,這是我們的榮幸。查爾斯幫大家介紹,典獄長是個年老的黑人,不苟言笑。那個警長是個愛爾蘭人,一頭紅髮,四十多歲,常開口大笑,一副很豪爽的樣子。卻斯卻覺得他笑時眼睛不笑,有一種陰冷的感覺。大家坐定之後開酒瓶,阿心和查爾斯太太開始上湯。這道羅宋湯是阿心祖母家傳的絕學,牛肉又軟又嫩,土豆又沙又酥,鮮紅的湯汁帶濃郁的蔬菜香,奶油味和檸檬好聞的清酸氣息。查爾斯添了三次,幾個小孩子吃得滿臉油呼呼,紅彤彤。第二道上來是米飯,和青紅椒雞丁,那盤雞丁炒得青是青,紅是紅,雪白的雞胸肉散發著一股酒香,接著番茄炒雞蛋上桌,淺黃色的蛋炒得嫩嫩的,和著鮮紅色的番茄塊和綠色的蔥花,六十五個蛋炒成的這盤菜被一掃而光。

當揚州炒麵上桌時,幾個小孩子都站了起來,看著媽媽分,腳在桌子底下踢來踢去。那典獄長吃得很有節制,每樣菜都取不多,也細嚼慢嚥地很有吃相。那個叫約翰的警長顯然也是個老饕,他脫去襯衫,露出脖子背後紅紅的一片。卻斯估計他至少灌了三瓶紅酒,塞下去二大盤菜。查爾斯在興奮掙脸之餘突然想到要幫阿心一個忙,就把戴維的事跟二位同事講了一下。那典獄長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朝阿心看看。警長約翰顯然沒查爾斯那麼好酒量,話多了起來;跟阿心卻斯吹噓對付犯人的手段來:說不管是怎樣的惡霸,到他手上就像麵糰一樣軟。或者說,他點了點那盤剩下不多的炒麵,「像妳的炒麵一樣,柔可繞指。」說完一陣大笑。卻斯這次酒喝得不多,又游離在談話邊緣,比較有時間冷靜地觀察每個人。他看見典獄長幾乎看不見地搖了一下頭。阿心正在拜託約翰能保護戴維不受過分的欺凌,約翰色迷迷地看了阿心好久,說:「像妳這麼漂亮的姑娘拜託之事,我當然會盡力。只是,可惜了……」查爾斯顯然熟悉約翰為人,有意把話岔開:「我們作為監獄管理當局,當然會主持公義,阿心這一點妳放心好了。妳不是還有一個飯後甜點嗎?我都快等不及了。」

告別的時候,監獄長很有禮貌地謝了阿心,像個長輩那樣拍了拍她的手,幾乎不出聲地嘆了口氣。約翰卻趁著醉意,在握手時一把把阿心拖過來抱了個滿懷。卻斯的眼睛差點冒出火來。送客回來時,查爾斯說:「阿心妳應該不會在意吧,約翰是個粗人,我們這兒天天跟滿臉橫肉的惡棍打交道,有時幾個月都見不到一個看得過去的女人。愛爾蘭人都是這樣的,幾杯酒灌下去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

在等車修好的三天裡,阿心、卻斯除了駕車去了一趟死谷之外,阿心天天做飯給查爾斯一家人吃。卻斯也跟八個小孩混得爛熟,他給他們每人畫了一張肖像,在飯桌上跟他們講中國的故事,查爾斯全家人聽得像天方夜譚似的。那個開車接他們的小男孩叫吉米,九歲不到,把卻斯帶到一處空曠的地方,給他表演一手絕招,開著大卡車在原地打轉到二個輪子離地,一個 8 字形轉彎之後又是另外二個輪子離地,把卻斯看得眼花撩亂。

吉米自告奮勇地要教卻斯學車技,卻斯想手上還有一張罰單呢!又一想吉米這孩子連實習駕照都不曾有,怕什麼! 他坐上駕駛座,笨手拙腳地學著操縱那老卡車的手排檔,在吉米的指點下在空場上一圈一圈地繞圈子,直到太陽下山才回來。
車廠已打電話來,說水箱已運到,明早十一點可取車。所以今晚的晚餐是阿心和查爾斯太太共同主持,美其名為世界美食大餐;阿心包餃子,餡是豬肉白菜,再有一道是涼拌青芹。查爾斯太太是義大利蛤麵,再是一道茄餅。阿心一早就帶了三個女孩揉麵,桿餃子皮。三個小丫頭弄得渾身上下白呼呼的麵粉,嘻嘻哈哈地玩得不亦樂乎,包出的餃子大小不一。阿心數了一數,一共是六百八十八個,她還恐怕不夠。天天跟查爾斯一家人一塊吃飯,她覺得卻斯和她的胃也撐大了,餐桌上的氣氛很能影響人。做義大利蛤麵對查爾斯太太是小菜一碟,煮一鍋濃濃的奶油蛤羹,放不計其數的大蒜、香料、起司。倒是那道茄餅花了些時間,她先把那種加州產的碩大無比的圓茄子剖成一片一片,中間夾上一片打薄了,在酒裡浸過的薄豬排,然後用雞蛋清和麵糊起來炸,卻斯和吉米一回到家就聞到香味。

餃子已經上桌了,阿心在抱怨沒有中國的鎮江醋,只能用白醋,配上墨西哥辣醬。查爾斯買了二大瓶二點五加侖的紅酒。卻斯一看那幾個小孩子差不多把头
埋在堆在面前裝滿食物的盤子裡去了,他也覺得腹中雷鳴,饑腸轆轆。

查爾斯舉起酒杯:祝他們明天回程一路平安,祝阿心和他太太為他們做了這麼多美食。希望他們很快地再回來作客。卻斯喝了一口紅酒,咬了一口炸茄餅,金黃的茄餅外脆裡嫩,茄片帶一點點甜味,薄豬排香滑柔軟。卻斯有一年暑假去河北一個農村寫生,整整吃了二個禮拜的清水煮茄子,從此以後他就不碰茄子。但今天查爾斯太太的炸茄餅無疑是少有的佳餚,配著涼拌青芹,卻斯吃了四五塊之多。看看查爾斯,面前放了二個盤子,一個是放茄餅和青芹,另一個把中國餃子和義大利蛤麵拌在一起。吉米看來也不比他父親吃得少到哪裡去。查爾斯太太看著他們吃喝,對卻斯說:「我有一個請求,卻斯不知你能不能幫我?」卻斯嘴裡塞滿了食物,一面點頭,一面看著查爾斯太太,等她說下去。「我一直夢想擁有一張我的油畫肖像。」阿心在旁插嘴:「沒問題,卻斯是肖像畫專家。」卻斯心中卻不以為然,想阿心怎麼不看看查爾斯太太的那副尊容就幫他大包大攬。查爾斯太太大概在三十八九歲左右,多層下巴,胖得連脖子也找不到了,臉像個氣球,大概吃了太多的油性食物,頭髮也變得稀疏了,只有那一臉的樂和笑容使人覺得可親。查爾斯太太大概也知道這一點,說:「當然不是現在這樣子,我找一張照片給你看。」起身去拿了一張十幾年之前褪色的舊照片。卻斯接過一看,照片中的查爾斯太太雖然也是很豐滿,但絕對不像現在那樣癡肥,眼睛明亮,皮膚細膩,深色的頭髮向後抿去,有點像拉斐爾筆下的義大利古典美女,渾厚典雅。他有點不相信地再望望查爾斯太太;看到一桌人都緊張地望著他,說:「沒問題,我一個月交畫。」查爾斯透了一口氣:「卻斯,費用你不必客氣,太多我們出不起,但我們總會給一個合理的報酬。」卻斯手一揮:「什麼報酬?這是個禮物,為感謝你們一家的盛情招待,為了查爾斯太太的美味茄餅。」他點點面前查爾斯太太又幫他添的茄餅,「還有……」他向吉米眨了眨眼:「我和吉米的交情。」吉米羞怯地笑笑,做了個鬼臉。

晚餐在皆大歡喜中結束,女孩子們忙著清理廚房,洗碗碟。吉米把卻斯拖到外面,小傢伙顯然被卻斯的話所感動,想要有所回報。神秘地咬著他耳朵說:「下次你再來的時候,我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玩。」卻斯看看才九點鐘,死谷那邊還有晚霞的餘光:「什麼地方?現在不能去嗎?」吉米說:「現在不行,我們得準備手電筒,我媽收起來了,下次我先偷出來,還要先偷爸爸的鑰匙。」卻斯被他說得一頭霧水,只當是小孩子的玩意兒。吉米卻一本正經地說:「你說過一個月來,我都會準備好的。」

回去的路上,阿心好像變了個人,一反在查爾斯家那種樂和開朗的神情,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眼睛直視前面,也不和卻斯交談,把車開得飛快。卻斯幾次想聊聊天,打破路上的枯燥,但總是被阿心的「嗯」「啊」「OK」打掉興致,所以一路瞌睡迷糊地回到柏克萊。

29

卻斯忙於著手查爾斯太太的油畫肖像;他釘了一塊二十四吋乘二十吋的畫布,二天下來已經打好輪廓,鋪上了油彩。當油彩乾了之後,他用砂紙把畫面打磨平滑,然後用亞麻油稀釋的顏料細心地渲染,這是標準的古典透明畫法,現在加州大概沒幾個人會用這種技法。他著重於頭髮和眼睛的描繪,但淡化臉部的陰影,仔細勾勒嘴唇的線條。二個禮拜下來,一張年輕的義大利美女肖像就基本完工。跟查爾斯太太很酷似,或者說跟那張照片很接近。阿心覺得非常不錯,接下來只要等顏料乾透,再上幾遍上光油,配個鏡框就是一件非常漂亮的禮物。

阿心最近有點坐立不安,一方面在找醫院實習,白天不見人影。一方面為戴維的事一直跟喬治和喬聯絡。她幾次跟喬出去喝咖啡,喬治已賣掉他的農場,搬來奧克蘭住。阿心跟他晚上一聊就是幾個鐘頭。卻斯隱隱覺得他們在商量什麼事,他也沒心思去多加探問;阿心要告訴他時自會跟他說。當他正打算把肖像讓 UPS 送去的時候,阿心告訴他想再去探一次監,希望卻斯陪她去。卻斯倒花得起這個時間,使他不舒服的是上次接見臨別時戴維那句話。他一直沒機會跟阿心說過,他一直在揣度是阿心在他走開時向戴維告白的呢?還是戴維看出了什麼? 如果去的話必須向阿心問清楚這點。

「噢,他是這麼說的?」阿心正在整理一個大紙箱,把做中國菜所需要的作料一樣樣放進去。

「是不是妳告訴了他我們之間的關係?」卻斯問道:「也是也不是。」阿心回答,卻斯沒作聲,等她講下去。

「上次探監你走開之後我告訴戴維,我和他之間的男女朋友關係應該結束了。這是我深思熟慮好久得出的結論,如果他在裡面一直牽掛著這份男女之情,對他對我都沒好處。但是作為一個朋友,在他人生困境時我絕對不會走開,不會對他的事袖手不管。」

「那他怎麼說?」

「他一個勁地追問我是不是有了新的男朋友,我告訴他沒有。」

卻斯想起他上廁所回來看到戴維雙手摀著臉的情景。「還有,」阿心接下去說:「戴維還問我你是不是跟我睡過覺?」
「妳承認了?」

「我沒說有,也沒說沒有。戴維說他聞得到我身上有男人的味道,也看得出你我之間的眼神不正常。他一直追問我是不是從雷廷那一夜開始的。」

「那一次我可是規矩得很。」卻斯悻悻地說。

阿心沒睬他,自顧自地說下去。「他說他上了路就後悔了,不應該把我和你單獨留在那兒。我叫他不要胡思亂想。他說他這輩子反正完了,失去了自由,又失去了女朋友。他笑了笑,笑得好可怕。說現在只剩下胡思亂想的自由了,難道我還要剝奪他這最後一點做人的樂趣。」

房間裡很長一陣靜寂。

「我知道在監獄的那種環境中他的心性變了,你也知道他以前不是這樣的。面對他我無話可說,但我也不會收回我的決定,結束他和我的關係。不過,只有在幫他做完最後一件事的時候,我才會安心地跟他說再會。卻斯你願不願意幫我?」

「什麼事?」

「我要把戴維從監獄裡救出來。」

30
卻斯不啻於聽到青天一聲霹。
當初在洛杉磯地震時大吊燈砸在他腳上也沒今天這樣措手不及。
「妳是什麼意思?」他在下意識中希望阿心是通過巡迴上訴法庭來解救戴維的。
「想個辦法把戴維從監獄中弄出來。卻斯,我不是一定要逼你幫我,你可以考慮一下,願意的話最好,不願意,一點沒問題,你可以充耳不聞地生活下去,或者,回長島去。」阿心的話很冷。
卻斯怔住了,他想不到阿心這個前途大好的醫學院畢業生會出如此的一條下策。不過他開不了這個口拒絕阿心,自從他西雅圖回來之後,一想到離開阿心他的心就抽筋。
「為什麼要這樣做?」他覺得阿心的計劃是她一時心血來潮。「為什麼不能想辦法向巡迴法庭上訴?」
「巡迴法庭一年只開一次庭,我們沒時間等了。」
阿心告訴他,這幾個禮拜她一直跟喬和喬治保持聯繫,他們說戴維在監獄的處境很壞。有個西班牙裔的獄中惡霸不知怎的跟戴維找上碴,二次在夜裡指使人把戴維蒙起頭來毆打。還揚言要雞姦他。
「那他不能找獄方投訴嗎?」
「你沒聽查爾斯說過;那是死路一條。喬也說他見過那種投訴後被犯人在牢中弄死的事,獄方查不到兇手。最後也只好以『暴死,原因不明』了事。」
「美國是個法制國家,怎麼還會有這種無法無天的事。」
「任何一個國家都有它黑暗的一面,監獄是關亡命之徒的地方,光明從不照到那兒。戴維告訴喬治他在那兒活不過六個月,在第二次被毆打時,他的一個腰子好像受了傷,小便一直出血。」
「喬治還怎麼說?」
「喬治用他賣農場的錢在墨西哥買了一幢小房子,戴維能逃出來就會去那兒住幾年。」
「那個案子總會在,不會銷掉。」
「他可以另外買個身份,墨西哥有這種市場。這不是我們現在能顧到的事了,就像醫生和病人一樣,你先得把他從死亡邊緣拉回來,今後他再復發反覆只能到時再說。」阿心看來打定主意好久了。
「那妳準備如何著手?」卻斯想阿心該不會是組織一幫人手持衝鋒槍去劫獄吧。
「現在還沒有完全想好,我想查爾斯會提供點什麼,不過我盡量不會把他牽涉其中。」
31
當卻斯把配好鏡框的油畫肖像呈現在查爾斯一家人的面前時,查爾斯太太當場哭了出來,擁抱著卻斯給了他無數個吻。查爾斯在一旁高興地搓著手,說:「兄弟,你圓了我們十多年的夢。這個家,你任何時間想來一點都不要猶豫,桌上總是給你留著一份刀叉。」卻斯好容易才從他那使人窒息的熊抱中掙脫出來,馬上又被一群小孩圍住,吉米由於他跟卻斯的特殊友誼,在眾兄弟姐妹中顯得趾高氣昂,像個小警察一樣喝斥吊在卻斯衣角上的弟弟妹妹,生怕他們把他揉碎了。晚上卻斯差不多已經睡了,小傢伙爬到他的沙發上來,悄悄地跟他說:「我把東西都偷到手了,明天我們可以出發。」卻斯怔住了,不知道他在講什麼。吉米有點失望他沒重視他們之間的約定。說:「我答應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卻斯恍然大悟。小傢伙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嘴上:「不要給任何人知道。」然後一溜煙地爬回跟他三個弟弟一起擠的雙層床。
第二天是探監的日子,卻斯告訴阿心他有點頭痛,想留在家裡,阿心也不想卻斯出現再次刺激戴維。她在查爾斯太太的幫助下為戴維準備了不少吃食,獨自開車去了。吉米對他媽媽說把卡車開出去幫卻斯練車,查爾斯太太同意之後,吉米把車開出來,招呼卻斯上車之後,沿著山腳蜿蜒向上爬去。
一路上小傢伙驕傲地把他偷來的探險工具拿給卻斯看:一支大號的手電筒,四顆備用電池,二副手套,四個護膝,他告訴卻斯,他們要手腳並用地爬行很長一段路。最後還有一瓶四分之一品脫的威士忌。卻斯詫異地問這用來做什麼?吉米說:死谷地區出響尾蛇,如果去那蛇出沒的地方之前在身上塗上威士忌,然後再喝上二口,蛇就不會咬你了。卻斯聽得毛骨悚然,看看駕車的吉米,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他知道如果他一露膽怯神情的話,他和吉米之間建立的信任就會倒塌。吉米拿出二把鑰匙,說這是從他爸爸的一串鑰匙圈中偷來的,不過不能待太久,他爸爸萬一要用找不到就麻煩,所以今天是他們唯一的機會。
車子到了一處山凹裡,吉米停好車,取出裝手電筒和護膝的背包。跟卻斯一起爬過一座山壁,在一個一人高的隧道口停了下來。他擰開威士忌的蓋子,喝了二口,叫卻斯也喝幾口,然後把剩下的酒液塗滿在二人的腿部,手上和頸項之間,二人戴上手套護膝,打開電筒進入那黑暗的隧道,走了二十分鐘,碰到一道鐵柵欄,上面掛著巨大的鋼鎖。吉米取出偷來的鑰匙,打開柵門。再下去的通道就就越來越低矮了,卻斯感到一股奇怪的氣息撲面而來,聞起來像是一個久不整理的大房間中傳出來的。卻斯心中越發疑詫,他開始以為吉米是帶他看山中的洞穴,洞穴中也許有一副強盜的骨骼,鏽掉的火槍,蒙滿灰塵的舊馬鞍。或者是那種鐘乳石洞,像他以前在雲南看過的那樣,住滿了蝙蝠。現在看來都不像,他們像是半爬行在一個礦場的通氣口,但礦場不會有集體宿舍的味道。他看看吉米,小傢伙爬在前面帶路,非常熟悉地在分岔的路口轉彎,顯然來過不止一次了。在一個轉彎時他問吉米:「我們到底去哪兒?」吉米說:「去監獄,很快就到了。」卻斯大吃一驚,他恍然悟出他們爬行在監獄的通風系統中,怪不得有一股很多人聚集在一個大場所散發出來的體味,排泄物,混合廚房裡水煮捲心菜的味道。前面是第二道門,打開之後,是一排錯綜複雜的排氣管道。他們已經來到監獄的上方了,一個個 2 呎見方的通氣口透出下面的光線,吉米熄掉手電筒,告訴卻斯不要講話,小心地向一個個通氣口縫隙中看下去。
卻斯把眼睛湊在第一個通氣口,那是一個十呎左右的牢房,四個黑人坐在雙層床下鋪在打撲克牌,香煙氣霧一陣陣傳上來,他正想換一個通氣口,突然見到有一個黑人顯然輸了,從口袋中取出一疊百元大鈔,數了幾張給另外一個贏家。卻斯想牢裡常要搜查,這些犯人怎麼能藏著這麼多的現款,而這些錢又是從哪兒來的?
他正在奇怪,吉米推推他,他貓行幾步,湊在另一個孔上看,幾個墨西哥人在練杠鈴。幾個通氣孔看下來,他們轉到廚房上面,下面煮東西的味道一陣陣傳上來,一個胖大的廚師在做土豆泥,二隻粗大的手掌在一大盆半碎的土豆中攪來攪去,忽然一個大噴嚏,他毫不在乎地用手抹了一把,接著又伸進土豆泥中去攪拌。卻斯看了差一點當場吐出來。廚房旁邊是醫務室,一個護士正在給一個五丈三粗的犯人做肌肉注射,二人顯然很熟,一面打針一面調笑。過了一會,那護士去把門鎖上,犯人還坐在打針的高凳上,褲子褪到腿彎,卻斯簡直不能相信地看那護士竟然低下頭去,把犯人的陰莖含在口中,幫他做起口交來。他想這種場面不能讓吉米看到,用肩膀把餘下的空隙堵住。誰知吉米輕聲地在他耳邊說:「今天這個不好看,有時二人脫光光地在手術床上打架。」卻斯問:「你常來看?」吉米說:「看到過好幾次,不過每次都是不同的人。」卻斯想這還了得!這麼小的孩子看到這些汙七八糟的事。正在這時那犯人射精了,噴得護士滿臉都是,他趕快說:「你說得對,這沒什麼好看,再看別的吧!」他們順著回形的管道來到室內籃球場的上空。今天接見的人比上次少很多。吉米推推他說:「看你女朋友在那兒跟一個男人講話。」卻斯防衛地說:「那是我的姐姐。」吉米聳了聳肩:「我父母也那樣說,不過我看她是你女朋友。」跟這小傢伙纏不清,就不作聲地向阿心、戴維斯所坐的桌位望去。只見阿心急切地向戴維訴說著什麼,而戴維只是搖頭,阿心看來很生氣,接見結束時卻斯看他們二人只是敷衍地擁抱一下,沒有接吻。吉米告訴他前面還有放槍械的庫房,卻斯已經沒心思看了,他說有點頭暈,想回去了。順原道爬回那個醫務室時,吉米一定要再看看。不過這次護士一本正經地在幫人換繃帶,吉米有點失望。出了甬道,吉米把柵門鎖好,二人一頭一身的灰塵,互相幫著拍打了一下。卻斯提議帶吉米去維薩勒吃披薩,上了公路之後換座位,卻斯現在對這部老卡車已經比較能掌握了。他們在一家披薩店坐下來,叫了二個大號的什錦披薩,一面喝可樂一面等,吉米說:他第一佩服的人是他父親,而卻斯則排在第六。卻斯問他佩服他父親什麼?吉米說:第一點是他吃得多。卻斯想這倒是沒人好比的。第二點是他爸爸穿上制服很「cool」。還有他在監獄裡有極大的權力。因為除了典獄長,他爸爸比所有的管理人員都來得早,資格老。卻斯問:那個約翰呢?吉米撇撇嘴說這人以前一直拍爸爸和典獄長馬屁,一年前才升成警長,跟爸爸平級,說話也狂了起來,媽媽一直不喜歡他,說他老盯著他十七歲的姐姐胸脯看,叫爸爸不要帶他來家裡。卻斯問他第二佩服誰?他說是媽媽和阿心並級,因為她倆燒的菜不相上下。第三是麥柯‧ 喬敦,第四是李小龍,第五是他學校一個高年級生,敢把響尾蛇的頭活生生地咬掉,喝蛇血。第六才是卻斯,他能把媽媽畫得像電影海報一樣。卻斯問他願不願意學畫?小傢伙搖搖頭,說他長大之後要做典獄長,天天牽著狼狗在監獄巡視。這時 披薩來了,吉米眼睛放亮地大吃起來,卻斯本來想可能還剩些帶回去給二個小的,
不過看吉米的樣子好像還不夠,只得作罷。
晚餐是查爾斯太太為感謝卻斯的那張油畫而做的盛宴,菜單是:家常烘焙的葡萄乾麵包,奶油花椰菜湯,蒜蓉胡蘿蔔沙拉。主菜是查爾斯一早去印第安人部落弄來的十二頭肥大的野兔,讓印第安人殺好兔子,剝掉皮之後,查爾斯太太把兔子開膛洗淨,先放在油裡炸一遍。然後在肚腔裡塞進蘑菇、玉米、杏干,香料和酒,放在專門用來熏製食物的硬木材的火上熏一個下午。端上桌來每人一盤噴香油亮的整兔,阿心從來沒吃過這個,心中有點發悚,只撕了二條兔腿。查爾斯介紹說在他家鄉拿坡里斯,熏兔肉被認為是第一流的美食,只有在婚禮或重大儀式上才能享用。卻斯咬了一口熏得暗紅色的兔肉,的確不錯,有點像他在中國吃過的狗肉。肉質緊密,含有一股松榛的暗香。配著紅酒,不愧是一道少見的美味,胡蘿蔔沙拉也很爽口。
阿心好像有心事,撥拉著盤子裡的食物,只吃了半條兔腿,喝了一碗湯。吃完飯之後卻斯拉阿心出去散步。滿天的晚霞燦爛,映得死谷的山廓一片血紅。二人沿著一片可瞭望谷地的小道踱去,在一塊突出的峭岩上坐了下來,遠眺天邊的顏色由橘紅轉為血紅,再轉為紫色。卻斯看阿心一直不開口,就問她戴維的情況如何?阿心說他的小便還是帶血。卻斯說監獄裡面有醫護室。阿心說:是嗎?不過這裡的醫護室可能治不了內傷,需要送到有設備的大醫院去治療。卻斯問戴維在裡面還有沒有挨打。阿心說大概典獄長和查爾斯了些措施,近來沒挨打,不過威脅總是在那兒。過了一會,卻斯說今天我看到妳在接待廳和戴維談話了。阿心不解地朝他看了看。卻斯就把今天白天和吉米去探險的事一五一十地講給阿心聽,她聽得很專注,末了問能不能再去一次?卻斯想吉米已經把鑰匙偷偷地還回去,大概不行了。阿心又問他從通氣口到地面有多高,卻斯說應該有十二呎左右吧。阿心問那麼通氣口的蓋板是銲死的呢還是用螺絲釘固定的?卻斯倒沒有注意。阿心興奮起來:「我們過一個禮拜再來,你能不能讓吉米再把鑰匙偷出來一次。」卻斯答應最大努力去試試。
晚上睡覺之前,卻斯把吉米帶到後院,告訴他將送一張有麥柯‧喬敦親筆簽名的海報給他,那是他幾個月前旅遊芝加哥時搞來的;以報答他今天帶他去那麼精采的地方,只是可惜沒有看到那護士光著身子跟人打架,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吉米拍著胸脯說沒問題。卻斯說這次你只要偷鑰匙就可以了,餘下的東西我來準備。二人勾了勾小手指,還把大拇摁在一起,以表明不忘這個約定。
三十二
回到柏克萊,阿心召集了個緊急會議,出席的有喬治,阿心和卻斯,阿心先講了她與戴維談話的結果;戴維並不是非常積極地響應他們的計畫,但是也沒有反對。喬治在旁邊一根接一根地抽菸,菸缸中很快地堆滿了菸蒂。卻斯起身去把向院子的窗子打開。
「那麼他到底準備怎麼樣?」喬治問阿心。
「他對逃出來沒把握,還是希望能在巡迴法庭上訴。」
「喬告訴我上訴的勝面很小,很多以前有二次案底的人,第三次在百貨店偷一件襯衣都被三振出局。」
「而且我看他的身體等不了這麼久。」阿心接下去說:「他的腎臟受傷,小便出血好久不止。這情況需要在醫院中做深切治療。監獄那個環境只會使情況惡化,就算他不再挨打的話。」
「說起這個,是不是能讓查爾斯把他暫時關在單人號子一陣子,避開那些惡棍,將養一段日子呢?」
「我會去試試,如果戴維同意的話。」
「他必須同意,只有關在單人的號子裡,他才有逃走的機會。」卻斯插嘴道。
「你是什麼意思?」喬治不解地望向卻斯。
阿心把卻斯意外發現通向監獄的通氣管道的情況告訴了喬治。說過一個禮拜他們準備再去勘查一下。
「有沒有辦法把那二把鑰匙複製一套?」喬治問道。
如果把鑰匙拿去店裡配製的話,第一吉米不會肯,第二會牽涉到查爾斯。卻斯想只有把鑰匙印在橡皮泥模上,回舊金山再想辦法,大家都同意了。
「如果通氣口是從裡面用螺絲擰上的最好,人出來之後再裝回去,獄方不一定想得到人是從上面走掉了。」喬治說。
「那他怎麼爬上來呢?」阿心問:
「這不是個問題,我們帶一副尼龍繩的軟梯,從通氣口垂下去。」卻斯說。
「如果他順利地逃出來。」喬治一面盤算著:「那我事先租一部車,連夜開去洛杉磯機場,飛去德州的艾爾帕索,我知道那兒邊境有好幾個通道,蛇頭把墨西哥和南美洲的人弄進來,出去應該問題不大。我讓我的朋友把戴維的身分證弄好,一過邊境就先把他送去我的住處,再找醫生幫他治療。」
接下來他們分了工,阿心負責繼續籠絡查爾斯,想辦法把戴維轉到單人號子裡去。卻斯的工作是取得鑰匙的模型,以便配製。同時在第二次進去時記住路線。喬治負責所有戴維逃出來之後的善後工作。三人談到半夜才散。
三十三
接下來的幾個禮拜阿心和卻斯就穿梭於維薩勒和柏克萊之間,跟查爾斯一家人混得親密無間。阿心把她的絕活全拿出來款待查爾斯一家。什麼鹹肉豬油菜飯,四川叫化雞,有一次還從舊金山唐人街帶了六隻活鴨,做了一頓烤鴨三吃。卻斯開玩笑說:乾脆在維薩勒開一家新的「香滿樓」得了。阿心說自從跑維薩勒體重已經增加了八磅了。這樣下去要向查爾斯夫婦看齊了。卻斯又和吉米去了一次通風管道探險。他在柏克萊藝術用品商店買了一包雕塑泥,分裝在二個扁的盒子裡。在隧道中他告訴吉米生怕他把鑰匙掉了,最好還是由他來保管,乘吉米不注意時他把鑰匙摁在泥面上,一盒二枚,再關緊盒蓋。出來時把鑰匙還給吉米,小傢伙一點也沒有發覺有什麼異樣,只是對這次又沒看到護士光身子打架對卻斯難以交代。卻斯一面安慰他,其實心裡對利用吉米的友誼和信任自覺慚愧。當他回舊金山想複製那二把鑰匙卻碰到想像不到的阻礙。十家鎖店有十家都說他們從不配製印在泥模上的鑰匙,有二個匠人還一直追問他是做什麼用的。卻斯在他們懷疑的眼光中不禁心慌意亂,收了印盒轉頭就走,做賊似地心中咚咚亂跳。有一次,他偶然在近新中國城的地方發現一家極小的鎖店,招牌上寫著「尼古拉斯大叔的鎖店」。
推門進去,又小又暗的櫃台後坐著一個老頭在看一部黑白的小電視機,有人進門看都不朝他看一眼,卻斯「哈囉」一聲,老頭慢騰騰轉過臉來,亂蓬蓬的白髮像愛因斯坦一樣。卻斯說有二把鑰匙不知你能配嗎?老頭問:「你是中國人?」卻斯說是,想不到老頭用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跟他交談起來。老尼古拉斯是白俄,二歲時跟父母去了哈爾濱一直在那兒待到八十年代初來美,身為機械工程師在舊金山卻找不到工作,只好開了這家小店維生。他接過卻斯的印泥盒看了看,說這種鑰匙坯市面上沒有賣,要做的話需要自己澆鑄二把坯模,他拿過電子計算機算了一下;說連材料帶手工一共是三百八十塊錢,稅就免了。卻斯本來以為是幾十塊錢的事,一聽老頭的價錢嚇一跳。不過他不願意再一家家跑去看人的臉色,心中忐忑不安地像做賊似的。老頭從頭到尾沒問他一句鑰匙是做什麼用的;他咬了咬牙,答應下來。老頭要他先交二百塊錢的定金,一個禮拜之後交貨。
手電筒、護膝、手套甚至尼龍繩軟梯都好辦,在任何五金店或體育用品商店都能買到。阿心把那部老野馬送去大檢修了一次,說不希望在行動時發生任何故障。接下來就看喬治那頭了。
喬治那兒卻並不順利,星期三他打電話給阿心說幫戴維搞假身份證碰到一個難題,證件販子說需要戴維的近照,而喬治手上沒有。問阿心能不能在探監時用拍立得相機拍幾張。阿心給難住了,平時接見時手提包都要檢查,只能捎些香煙,食物之類的日常品。她告訴喬治,事情都進行到這一步了,總是想得出辦法來的。喬治說實在不行也沒關係,等戴維出來了再造假證件,不過在美國境內等久了危險大一點。
阿心說:拍到照片之後隨時通知他。
打完電話卻斯看阿心在那兒出神,問道:「這次去查爾斯家準備做什麼菜?」阿心說:「二個多月做菜都做得怕了,你想想我們去了這幾次怕是消耗了一噸多的食物了。」卻斯說:「只多不少。」
阿心說:「我也翻不出再多的花樣來了,黔驢也有技窮的時候。」卻斯糾正她道:「妳不能算是黔驢,黔驢只有三下子,妳做菜的技藝使人五體投地。」阿心笑了:「要做也等上一二個禮拜,只怕他們吃膩了。」卻斯說:「我天天吃也沒吃膩。」「你是你,而他們是吃通心粉、炸薯條長大的。言歸正傳,我用什麼藉口去跟查爾斯說拍照的事?」卻斯想了一想,說:「查爾斯如果跟警衛說讓妳拿了相機進去為戴維拍照,太費周折,而且會多幾個人知道。乾脆說我要幫妳畫一張戴維的肖像留念,把照相機給他請他幫忙拍了。」阿心說:「不知道他肯不肯?」卻斯說:「他又不擔什麼風險,只是個人感情上的一種慰藉。他吃了妳這麼多次飯,應該幫妳這個忙,要不,我去跟查爾斯太太講?」「不了,我只是想還要請他想辦法把戴維關到單人牢房裡去,我不想麻煩他太多。」卻斯道:「這件事可以讓戴維自己提出來,向獄方申訴在大監房感到不安全,自己要求關在單人牢房靜養一陣。這樣查爾斯就沒什麼干係了。」阿心說:「這件事再讓我好好地想一想。」
卻斯看著阿心忙碌的背影,心想這一切像在夢中一樣;他一個畫畫的,和一個嬌小的女醫生,加上一個厭世的物理學家,都是手無縛雞之力之徒,卻鬼使神差地組織了一個這樣異想天開的越獄陰謀,雖然這個計畫到目前為止都按部就班,沒有發生任何差錯;但並不說明這一切一定行得通。萬一有什麼意料不到的阻礙出現;或在他們的行動中一步踏錯,後果將是不堪設想。阿心是別想做醫生了,他自己的畫畫生涯不知是否還能繼續下去,弄不好大家都會吃上官司。想到這兒他驀地吃了一驚,想不通他們幾個人怎麼會就捲了進來。喬治是兄弟之情,這可以理解。關於阿心,他心裡一直有種開不出口的迷惑;照她講在出事之前就跟戴維的關係走下坡了。如果這次戴維沒被逮去,二人也許過一陣子就分手了。照大多數人的想法,戴維被三振出局更是一個絕好的分手理由。阿心為什麼還要一頭扎回去,同時賭上她那剛出爐的美好前途呢?雖然阿心說是良心和道義使她於心不忍,但戴維的事並不是她造成的。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不檢點和運氣不好,跟別人全沒關係。卻斯這話幾次到了嘴邊又嚥了回去。
卻斯已經答應了阿心幫她這個忙,她也事事跟他商量。現在提出來阿心會以為他膽怯了,弄不好將來事情有差錯阿心會不會懷疑到他頭上。晚了,退路已堵死了。卻斯想起第一次跟阿心爭吵之後出走西雅圖的情景。「奇怪,你又怎麼捲了進來?你只是來柏克萊靜養幾個禮拜。」卻斯對自己說:怎麼昏了頭睡了阿心,將自己綁上了這列欲望列車呢? 現在好,你看這列車駛到哪兒去!另一個聲音說:真不知道阿心看上了你這膽小鬼什麼,人家一個女孩子,出生在美國,倒有為朋友兩肋插刀的義氣。她父親領養了你,所以你才能逃離逆境來到美國。你傷了腳,素昧平生的她接了你來柏克萊。照顧你,真的把你當弟弟那樣一點不避嫌疑。你倒好,一開始就垂涎人家的美色,趁機在她最徬徨無助時跟她發生關係。現在有點事你也許幫得上忙,又想把頭縮起來了。第一個聲音說:話可不能這樣說,雖然她是我名義上的姐姐,但我們之間沒有血緣,男女關係嘛,不要說在美國,現在在中國又有幾個人看重,她自己也說男女朋友並不一定說明什麼。再說我也不是什麼都不做,跑了這麼多次不說,還為查爾斯太太畫像,連自己的藝術良心都用來作籌碼。還能說把頭縮起來嗎?「你這個無賴,還敢說良心,說到良心,從中國出來的幾個有良心的,你母親不顧二十幾年結髮夫婦情分,為了在美國生存下來,把頭髮花白的丈夫一個人孤苦伶仃地拋下,這算有良心嗎?你為了一圓出國夢,機會來了你有良心想到你老父的苦境嗎?你傷了腳,像難民一樣來投奔阿心,她憑什麼照顧得你那樣無微不至,她可沒欠你和你母親什麼。她也不能預料到戴維的事發生之後要你幫忙,有幾個人在朋友有難時能像她那樣盡心盡力的。你在旁邊搔了幾下子癢就以為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了?」第一個聲音又爭辯道:別扯太遠好不好,我不是一開始就同意幫她忙的?問題是這樣做值不值得,出了事情又多扯幾個人進去。阿心她父親讓她讀醫學院容易嗎? 還有她在香港住鴿子籠的祖母,養育了她一場,如果有什麼事老太太還活不活?我自己倒沒什麼,光棍一條。大不了父母再傷心一場。陡然想到父母,卻斯心中一驚,不知母親知道他和阿心一起準備劫一個犯人出獄會怎麼想?他有點幸災樂禍地想像母親急得發瘋而又講不出來的情景。倒是父親,他心裡一直有一份歉疚,原想是等父親退休之後把他接來美國頤養天年的,現在也說不得了。但願這次行動順利,戴維逃出來之後遠走高飛,他和阿心再回到以前平靜的日子裡去。
那種日子好像是亙古一樣遙遠了。卻斯真的好懷念他那段傷腳的日子,在回憶中連咖啡館裡的嬉皮都變得親切起來。白房子迴廊上的那張吊椅空空蕩蕩,在一陣微風中前後晃悠,自從戴維進去之後,卻斯再也沒有在那兒睡過午覺。他放鬆不下來,牙關咬得死死的,身上的弦緊得輕輕一碰就會發出「嗡」的顫音。平時他一如往日地與卡洛琳、格林夫婦打招呼,在查爾斯家跟小孩子們混天胡地玩地在一起,沒人看得出他有什麼變化,除了阿心。
阿心看起來並沒有像她自己說的重了八磅,還是那麼嬌小活躍,天天像松鼠一樣忙進忙出。晚上她弄好晚餐,卻斯在桌邊坐下,看著她把做好的菜一盤盤地端上來,抬起頭來,正好跟她亢奮的眼神相遇。
「可以吃了,幹嘛這樣呆呆地望著我。」
卻斯抓起筷子,掩飾地扒了一大口飯。
阿心在他對面坐了下來,盛了一小碗飯,慢慢地吃著,二人一時無話。
卻斯很快地扒完二碗飯,推開碗筷正準備去外面迴廊上抽菸時,阿心說:「卻斯,抽完菸還上來,我有話跟你說。」
在迴廊上遇見格林夫婦,打了招呼,格林太太先上樓去了,格林和他聊天,問起戴維如何了,卻斯淡淡地答道:「還好吧,正準備上訴。」突然想到去查爾斯那兒這麼勤,他夫婦不知會不會有什麼想法,正在想著,格林問道:「查爾斯還幫忙嗎?」卻斯想:到目前為止查爾斯幫的最大的忙就是吃掉阿心做的那麼些菜。口中卻答道:「不錯,是幫了很大的忙。」格林說:「如果有什麼需要你們和我太太說,瑪麗安的話查爾斯沒有不聽的。」卻斯謝了他,又聊了一陣,格林說:「卻斯,最近我手頭很緊,能不能向你借個四、五百塊錢,到社會安全局支票來了就還你。」卻斯想,原來前面的鋪墊是為了借錢,格林知道他的腳傷有一筆賠償,一個圈子繞過來,也虧得他開得了這個口。格林夫婦老是寅吃卯糧,這卡洛琳門廳裡掛的那些畫早就告訴了他。借出手了之後還的日子可能遙遙無期。二萬塊錢幾個月下來卻斯也七七八八地用得所剩不多了。他本能的反應是拒絕,不想將來討債時還要看人的臉色。但近來他們的計畫正在進行,萬一格林受拒後心懷不甘去查爾斯那兒嘀咕什麼的話,對他們影響可大了。
想到這兒,他對格林說:「沒問題,只是這二天有個朋友急用,把錢都借走了,幾天就會還我,我收到了就上來敲門,如何?」格林一心希望當天拿到現錢,臉上露出失望的神情,一再要卻斯估摸什麼時候可取錢,卻斯只能向他保證錢一到手就通知他。
談話到此已經敗興,卻斯又敷衍了幾句就返身上樓。他把這事跟阿心說了,阿心驚疑道:「我住了這麼久他倒從沒開口借過錢,怎麼找上你了?」卻斯道:「他看你一個學生,知道沒什麼錢。如果妳做了醫生之後還住在這兒,我想這種機會大大的。」阿心笑了起來:「那你跟他一樣是個混世界的藝術家,他怎麼又確定你有錢了呢?」卻斯把當初傷腳時跟格林來往的事講了。問道:「妳看要不要借?」又補了一句:「借了要作好討不回來的準備。」阿心想了幾秒鐘,說:「我看還是借吧,四五百塊不是大數目,雖然我們目前也是很多地方用錢,借了也許少點麻煩。」卻斯說:「借開頭了麻煩就來了。」阿心說:「這錢照理說是不應該讓你出,不過我近來身邊沒有多餘的錢,能不能你先借給他,如果他不還的話,我來還,好嗎?」卻斯一跺腳道:「看妳說到哪裡去了,不要說五百塊,就是再多的錢也沒有要妳還的話,明天我就去銀行拿了錢給他。」「好了,好了,我們不要再說這些了,噢,對了,你不用這麼快地取錢給他,過一、二天再說,太急了反而像我們刻意討好他似的。」卻斯答應了。
卻斯看了桌上堆的從奧克蘭中國城買來的食品,問道:「妳這次去準備做什麼菜?」阿心煩道:「能做的都已做過了,我都翻不出什麼花樣來了。」卻斯說那停幾次也沒關係。阿心說:「每次去那邊他家人總是盼望嘗試點新的。不做吧,以前做的前功盡棄,做吧,我實在提不起心思來了。」卻斯心痛地看了看阿心疲倦又亢奮的神色,問道:「戴維有沒有調去單人牢房?」阿心說:「聽喬說幾天前已調去了,但我們也不好馬上開展行動。好了,好了,今晚說過不說這些了。我們好久沒在一起了,卡洛琳不在,我要去放上一大缸熱水,好好地泡一下。卻斯,你要不要來幫我擦背。」
三十四
澡缸是生鐵鑄成的,四個虎爪腳站在藍色粗瓷的地磚上,搪瓷由於年代久遠,呈現出溫暖的象牙色。熱水的霧氣朦朧,鏡台前的六支蠟燭昏暗如瑩。卻斯已經捂出了一身汗,斜靠在澡缸邊上,阿心背倚在他胸膛上,二人互相傳遞著一支大麻,擱在抽水馬桶上的錄音機播放著柴可夫斯基的 e 小調小提琴協奏曲。
「好久沒有這麼放鬆過了,我都記不起來上一次舒舒服服地泡熱水澡是什麼時候了。」阿心緩緩地吐出煙氣,說道:「大麻不多了,上次喬治給了我一些,今後再抽這麼好的大麻很難了。」
卻斯閉著眼睛,左手接過阿心舉過頭頂遞給他的大麻,右手的手指背面輕輕地摩挲著阿心的臉龐和脖項。「妳抽上癮了?」
「照醫學的觀點來說,大麻是種天然的神經鬆弛劑,如果不添加別的藥物,照理說是不會上癮的。」
「那為什麼這麼多人少了大麻就過不下去呢?」卻斯想到今天的麻煩有一大部分是由大麻衍生而來的。
「我想在這個社會中,太多的人生活、精神壓力太重,藉此忘懷和逃避吧。」
「你指的這麼多人也包括我們?」
「對了,包括我們。」
談話看來又要兜回戴維的事上去了。卻斯閉了嘴,想讓自己靜下心來。雖然講好今晚不再提劫獄的事,但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那張弓漸漸地拉滿,越來越有一種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感覺,這感覺無時無刻地不追隨他,像箭鍥一樣嵌在他的神經深處。有時他倒希望那個日子早些來臨,把膿擠出來,一切有個了結……。
「水有點涼了,我先起來了。」阿心抽完菸,把菸蒂在水中浸熄,放在澡缸沿上,伸手取過一條白色的大毛巾把自己裹上。「我在床上等你。」
門鎖「口卡」的一聲碰上,一陣輕微的風帶熄了二支蠟燭。卻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身體緩緩地沉入水中,直到沒頂。
卻斯在水中屏住氣,三十秒,四十五秒,一分鐘,他聽到血在太陽蕊呯呯地搏擊,一分十五秒,他感到胸腔由於氣壓開始膨脹,血流得更快了,腦中有一種無所思念的暈眩,身體開始在水中漂浮,一分三十秒,大片的黑暗開始籠罩,整個人有種窒息的快感,他才從水中抬起頭來,貪婪地吸進潮潮的空氣。
擦乾身體,他走進黑暗的房中,爬上那高高的大床,在被單底下摸到阿心涼涼的皮膚。她穿了一件綢的大襯衫,背對著他。伸手摟住阿心的腰肢,他不用觸摸就知道她在襯衫之下什麼都沒穿。整幢房子好靜,窗口偶爾劃過夜行汽車的燈光,滿屋的藍瓶子倏忽一閃,在天花板上映出一組藍色的光影。阿心抓住他的手,放在胸口上,他的鼻尖碰到她頸後的髮梢,有點微癢。他把綢襯衫的衣領拉下來,開始吻她的後頸,用牙齒輕輕地咬她的肩膀,咬她的背。整個人慢慢地滑下去,用舌尖沿著脊椎輕輕地舔下去直至尾骨末端。阿心呻吟著,想翻轉過來,他制止了她,還是讓她背向自己側躺,卻斯抑制著自己想要進入的衝動,在床上仰面躺平,把阿心抱在身上,解開襯衫的鈕扣,親吻她的咽喉,雙手握住她飽滿的屁股,不斷地搓捏。親吻向下移去,穿過鎖骨間的弧度,滑過腋窩,停留在胸前那點紅痣上。阿心頭髮覆在臉上,二手撐在他的頭邊,呼吸急促。卻斯可以感覺到她那津液淋漓的器官緊貼在他小腹之上,充滿了欲望。他用舌尖幾乎不察覺地觸了觸她已硬起的奶頭,阿心像觸電似地抖了一下,把頭向後仰去。而卻斯噙住用力地吮吸起來,阿心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他的肩膀。他順勢把阿心輕輕地往下一帶,男人的堅挺自然而然地滑入,阿心雙眼緊閉,臉上呈現出痛苦的神色。卻斯時急時緩地聳動了幾十分鐘,聽到阿心俯下來在他耳邊低語:「卻斯,我受不了了,一齊出來吧。」
靜下來之後,卻斯仰面躺著,手臂伸開,阿心俯臥在他的肩膀處,一動不動。卻斯伸手撫摸她一層微汗的背脊;湊過去親吻了一下她的耳廓,輕聲問道:「妳睡著了?」
「沒有,不過也差不多了,好棒的 .。」
「我還想要妳!」
「我倦得眼睛都睜不開了,你先讓我小睡一下。」
「我就是想在妳半睡半醒時進攻妳,讓妳分不清做夢還是現實,在妳不知不覺中一點點收拾妳。」
「我爸爸怎麼送了個色情狂來這裡,他的寶貝女兒都被帶壞了,你把我讲得又湿了起来。」
「到底是誰帶壞誰了?」卻斯一翻身又上去了。
這一夜,他們都記不清作了幾次愛了,二人一直折騰到天亮。卻斯只記得阿心牢牢地摟住他的腰,一面呻吟一面說:「我要你在裡面。」當時頭腦一熱就那樣做了。第二天醒來之後越想越不妥。他問阿心:「妳確定昨晚沒事?」
阿心一臉倦慵地坐在馬桶上:「你說什麼?」
「我是指妳要我射在裡面的事。」
「那麼多次,在裡面和外面還不是同一回事,你每次來的時候又沒去洗。」
「那妳會不會懷孕?」
「希望不會,我等下去找副 RU468 吃一下。」
「那是什麼?」
「是一種事後避孕藥,法國產的,美國市場上沒公開賣。」
「浪漫民族的必然產物,名字聽起來像日本照相機型號似的。」卻斯放下心來,「那妳從何處搞得到藥?」
「你忘了我是做什麼的!醫生只要要求,沒有搞不到的藥物。」
「我只是要妳小心點,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
阿心打開淋浴的噴灑,說:「我想快了,喬治那兒搞定之後,我們就著手實施我們的計劃。」
35
卻斯和阿心把那個實施越獄的日子叫做「D」日,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英美盟軍橫渡英吉利海峽,登陸諾曼地的代號。當時英美聯軍要把歐洲從希特勒的鐵蹄下解放出來,現在卻斯、阿心、喬治這支三人軍隊要把戴維從監獄惡霸的魔掌中解救出來。與盟軍對峙的是希特勒的幾百萬精銳軍隊,而阿心他們面對的是哨兵,狼狗,衝鋒槍和電網,任務一點也不輕鬆。
一天下午,卻斯上尼古拉斯大叔那兒取鑰匙,他已經去過一次,小店的門關著,老頭大概上門開鎖服務去了。今天倒是開門營業。尼古拉斯大叔從架子上取下一個裝首飾般的小盒,二枚淺金色的鑰匙躺在絲絨墊子上。卻斯結清了帳,在老頭開發票給他時瞥見老頭中指上戴著和鑰匙一樣色澤材料做的戒指。他讚了一句:「好漂亮的戒指。」尼古拉斯大叔笑哈哈地回答:「做鑰匙多了點材料,我澆了幾只戒指。」一面旋下來,遞給他看。卻斯接到手上,那戒指是條盤成二圈的蛇,頭昂起,老頭在蛇頭上鑲了二小粒紅寶石作眼睛。老頭說:「你喜歡的話加五十塊錢,只是寶石和材料費,人工就不算了。」卻斯說:「我沒有佩戴首飾的習慣,不過手藝真是不錯,想不到你這個工程師同時還是個藝術家嘛。」尼古拉斯大叔一面收回戒指,一面說:「你說我是工程師,那不錯。我還有哈爾濱工程學院的畢業證書,不過這工程師來美國也只配幫人銼銼鑰匙,開開鎖。至於藝術家?不敢當,那不是跟市場街的那些無家可歸者平頭了嗎?你去問一下那些衣衫襤褸的流浪漢,十有九個告訴你他是個藝術家。所以千萬不要叫我藝術家,你叫尼古拉斯大叔,叫老鎖匠,甚至叫俄國老毛子都比叫藝術家來得好。這些指環呢,一錢不值,只是閒來玩玩而已。說著把戒指朝牆角一扔。
卻斯想老頭如知道他是個畫家會怎麼想,笑著說:「大叔,牢騷太盛防腸斷。藝術家也沒什麼不好,你看那個才死掉的安迪荷爾,錢多得不得了,再不濟的話也可以怡情養性嘛。」
「你是說那個男不男,女不女的精神病安迪荷爾?我看過一部他的紀錄片,那副樣子使得我都要嘔出來了。快別提了,我一直對我的小孩子講:來美國做什麼都好,那怕在飯店洗碗,就是不能做藝術家。」
在卻斯將要踏出店門之時,老頭又叫住他,卻斯有點詫異地回到櫃台前,心想老頭是不是成天守在店裡太寂寞了,想要人再陪他聊聊天。尼古拉斯有點遲疑地開口道:「你這二把鑰匙模子拿來時,因為你按下去時有點輕重不同,我為了保險起見,每面的尺寸減了零點零二毫米,鑰匙太粗了塞都塞不進去,薄了呢還可以想想辦法。」他從一個盒子裡找出一段像鐘表發條那樣的鋼片,用紙包好遞給卻斯:「如果太鬆打不開鎖的話,用鋼片墊一墊。」
卻斯接過紙包,老頭怎麼好像猜到這二把鑰匙只用一次,再也不會回來要求重配的呢?他緊張地思索著,老頭是否看出些什麼苗頭來了,既然老頭沒有挑明他也就裝糊塗。謝了尼古拉斯大叔轉身出了店門。
晚餐時,阿心告訴他,查爾斯已把戴維的照片寄來了,她用快遞送去墨西哥喬治處了。證件出來之後喬治會把一切安排妥當,他們現在可以選個日子,開始計劃營救行動了。
「你那方面準備得如何了?」阿心問他。
「鑰匙我今天已經去取來了,在我房間,吃完飯我取來妳看,至於護膝,手套,電筒都很容易。繩梯我去登山運動商店看了,他們沒現貨,要訂製。一個禮拜可交貨,要不要我明天去下定單。」
「好,記住用假名字,付現款。喬治和我商定,那天我們開二部車去,喬治直接接了戴維開去洛杉磯機場,從那兒搭機去艾爾帕索,機票也用現錢買,盡量不留痕跡。喬治已買通了蛇頭,他將帶他們通過邊境。在墨西哥住定下來再跟我們聯絡。」
這種聯絡越少越好,卻斯想道:「那我們呢?」
「我們就直接開車回柏克萊了。怎麼?你還是懷念查爾斯家的大餐嗎?」阿心調侃道。
「不要忘了打開通氣窗的工具,上次你看了沒有?到底是用螺絲釘的呢? 還是焊上的?」阿心提醒道。
卻斯「轟」地出了一身冷汗,他疏忽觀察這個了,第二次進去時只顧了認路和把匙按在印模上,忘了看通氣口蓋的蓋子了。他囁嚅地說:「我倒記不起了。」
「沒關係,我們準備起子扳手和氧氣瓶。」阿心並不在意:「要那種帶小型燒焊器的氧氣瓶,一般的五金店都有賣。只是你得先練習一下怎麼用。」
卻斯鬆了一口氣,他本來以為阿心會狠狠地責怪他的。「好的,我明天去定繩梯順便把工具都買來,先在後院試用一下。」
這時門上響起敲門聲,阿心起身打開房門,格林站在那兒,看見桌上的盤盞,說:「對不起,打擾你們的晚餐了,我等一下再來。」阿心問:「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吃一點?」格林說:剛剛用完晚飯,否則是一定不客氣的。
匆匆吃完飯,收拾掉桌子,格林又來了,他遞給卻斯一張支票,謝謝他上次借錢給他。「你不在意我開支票給你吧?」卻斯嘴上講:不在意,不在意。心中思忖道:我借你是五張百元大鈔,還我卻是一張支票,還要去銀行跑一趟。不過他本來不準備收回這筆錢的,現在格林還錢就像路上撿到一樣,這點小小的麻煩也就算了。
格林覺得還要寒暄一下,問起卻斯近來有沒有新作,卻斯說來了柏克萊就畫了二張畫,他指了指畫架上阿心的肖像說另一張是給查爾斯太太畫的。「是啊,查爾斯打電話給我太太,說他們全家都喜歡極了,查爾斯太太半夜還起來,打開燈在那張畫像前看半天。」格林話鋒一轉,「你們知道不知道,查爾斯升官了,馬上要調去法蘭斯諾去擔任加州的獄政總稽查了。」
這消息來得突然,好久阿心才說:「那要恭喜了,我們有二個禮拜沒去維薩勒了,那他們全家都要搬去法蘭斯諾囉?」
「那我就不知道了,也許查爾斯先去,找到房子再全家過去。」格林不經意地站起來,走近壁爐架,讚賞地摸著壁爐架的花紋,說:「這種古色古香的架子如今在外面已不多見了,你看這材料,你看這手工,雕花!卻斯,你說這壁爐架能不能算一件藝術品? 不知道你們這個壁爐還能不能用?」說完彎下腰去朝爐膛裡張望。
「天冷的時候生過火,用起來沒問題。」阿心回答:「格林,你要不要來杯咖啡?」
「不了,謝謝你阿心,我太太還等我回去呢。」格林向卻斯擠了擠眼睛,好像他們之間有什麼秘密似的。
門關上之後,卻斯說:「格林真是對找寶藏走火入魔了,妳以為他真的欣賞壁爐架上的雕花嗎?他是藉此看看有什麼機關,比如暗鈕什麼的。我真不明白,一個以前的大學教授,會對一件半世紀前的道聽塗說這樣深信不疑,窮追不捨地尋找。如果他是房東的話,說不定把房子都拆了。」
阿心在用抹布揩拭藍瓶子上的灰塵,說:「人一鑽起牛角尖來的話,真是用載重卡車都拖不回,從歷史上看,多少人為了一個虛幻的理想,或不實際的願望,毫無必要地浪費一生。有時我真懷疑,就是在我們這個高度標榜自由的國度,個人到底有多少事是可由自己真正控制的?每個人生下來就納入一條特定的軌道,生活的,事業的,家庭的,社交的。人在這條軌道上就很難下得來,有時覺得目的地很明確,卻不知一點小小的誤差就把你驅向不可知的歧途,你的一生就這樣不知不覺地一天天報銷掉了,等你發覺之時往往太晚,而事情都無可挽回了。這些日子我常常想起戴維,他是個最好的例子。還有喬治,自以為與世無爭,哪知道就是你避居深山,這個世界還是不會放過你。我祖母說過,人來這個世界就是還債,所欠的都要在這輩子還清,拖到下輩子還要加利息,沒人避得了。我以前嗤之以鼻,現在想想她說的不無道理,雖然她沒有讀過書,但跟我們這些受現代教育的人相比,她有一種冥冥中的清醒,承認自己的命運,不作無謂的抗拒,一生坎階卻腳步堅定,到了生命的晚年心境平靜恬然。我到老了不知能不能達到那個境界。」
卻斯感到一陣涼意襲來,這席談話把他召喚到一個深不可測的懸崖邊緣,阿心好像是站在一條河的對岸跟他對話,聲音細微空洞,卻直貫他的心扉。一種說不出的不安掠上他的心頭,為了掩飾這種不安,他跟阿心開玩笑道:「看來那些燒香念佛的老婆子倒悟到人生的真諦了。妳可不要動出家的念頭啊。」
「你不覺得學醫很接近佛的範疇嗎?一個人觀察了太多的生死病苦,不禁要問:大家奉為至高無上的生命真是那麼值得嗎?我見過一個小男孩,生下來手腳全部沒有,不管別人對他投入多少關注,不管他生的願望和意志是多麼強烈,我都不敢想像他一生中的遭遇。還有一個小孩子,生下來心臟就在體外跳動,胸口上的肌體就像一個永不癒合的傷口,他注定在玻璃罩下過一生。我以前都不敢回想這幾個病例,一想起的話所有的藍天白雲鮮花綠樹都失去光彩。有時真覺得地獄不是在冥冥之中,其實就存在於我們生活的現世。人可以住在華廈裡卻覺得活在水火煎熬之中,也可以一無所有卻怡然自得,天堂和地獄的分界本來就不是那麼清楚,全在於人自己的心境。」
卻斯冷汗都出來了,這不是他所認識的阿心,那個穿著一身牛仔服巧笑倩兮,像陽光一樣燦爛的女孩。他好像與一個很老的幽靈在談話,蒼涼而悠遠。他甚至不明白阿心的話語,只感到一種幻景,像深幽無人的山谷,傳來一陣陣木靴敲擊在堅硬花崗石的山脊小路的回響。
「妳今天是怎麼了?無緣無故地引起這麼一篇文章。信佛也好,治病救人也好,看開出世也好,不值得這麼消極,就像你自己講的:人的處境全在於他的心境。自己心中是灰色的,看出去外面世界也是灰色的。其實這世界還是有很多美妙的東西,我在別的國家生活過,相對來說,美國的一切就好得不能比了,就以我們住的柏克萊來講,雖然有那麼些混蛋的政客,雖然夏特克街上有躺著衣不蔽體的乞丐,但你轉眼一看,綠樹成蔭,居家典雅幽靜,站在我們下面的迴廊上就可眺望大片灣景。你不用我說就感到這兒濃厚的學術人文氣息,大家都優閒舒適,沒有像紐約、舊金山那種迫人的生活節奏。」
「人和人之間有一種寬容,我活也讓你活。」卻斯頓了一下,開玩笑道:「當然房東是個例外。我和妳有幸在柏克萊是無產者。我們今天不談這個了,到棕熊嶺散步去,晚些我帶妳去一個西班牙酒館喝酒去。」
他們踏著夜色,從柏克萊山麓彎彎曲曲的小路爬上最高的一條街道 ── 棕熊嶺,帶著夜霧的枝條刮過他們的衣襟,在半路上走累了坐在路邊低矮半傾的圍牆上小憩,望著圍牆後面黑黝黝的大房子,桔色的燈火在窗口時隱時現。有人在彈奏蕭邦圓舞曲,一遍一遍重複著同一音節。一群麋鹿小心冀冀地走近車道,發覺他倆之後掉頭飛奔而去。他們手牽手地站在棕熊嶺上,望著對岸的萬家燈火,一輪龐大暗象牙色的月輪從他們腳下升起。
在西班牙酒館坐定之後,卻斯要了一杯白蘭地,阿心看著琳琅滿目的酒單拿不定主意。酒保說我們這兒的酒是全加州,也許是全美國最全的,這不是大話。阿心說這樣我更無從選擇了。酒保說小姐我推薦一種西班牙酒,是朗姆,琴酒和果汁,礦泉水的雞尾酒,妳嘗嘗如何,不喜歡的話算我的。阿心看來滿欣賞這酒店的氣氛,和這酒保的爽朗。酒來了之後,她嘗了一口,說不壞,有點西班牙佛朗明哥的味道。卻斯也嘗了一口,說這是給女人喝的酒,太多的水果味了,他還是喜歡白蘭地純純的香味。又說爬山爬得肚子餓了,要不要點些什麼來吃?阿心說這酒味正好,你實在餓的話等晚些去台灣飯店吃消夜。她取下鑲在杯沿的青檸檬皮放進嘴裡吮吸,說:「卻斯,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卻斯剛鬆弛下來的神經又一下繃起,他本能地怕阿心這種一本正經跟他講話的口氣,不過事情已經全部攤了出來,最壞的結果也預想過了,還能有什麼再了不起的事,想到這兒,他稍微平靜了一點。
「算了,現在不講也好。」阿心迴避他詢問的目光。
「妳看妳,提了個頭,又煞車,弄得別人心裡癢癢的,我七上八下地揣摩妳要講的話,這杯酒還喝得好嗎?」
「我是怕講了之後你喝不好酒,何況我還不確定。」
「隨便妳,妳已經告訴我了有一件會使我喝不好酒的事,我這杯酒無論如何喝不好了。妳講了,我說不定不當一回事,也許根本不是一回事,我的酒還可以喝得舒暢一點。」
「那好,你還記得 Ru 468 嗎?」
「是不是那種事後避孕藥?怎麼啦?」
「我沒用 Ru 468。」
「是不是弄不到,妳說過在美國市場上還沒有公開的。」
「不是,確實講,我手上一直有那種葯,不過那幾天我有了點別的想法,所以我沒有去動 Ru 468。」
一陣沉默,卻斯感到了些什麼,卻又理不清頭緒,他下意識地掏出煙來,想了想又放回去。
「妳能不能告訴我仔細一點,我都有點糊塗了。」
「我想我先得告訴你,我沒說我懷孕了,看你一副臉色蒼白的樣子,我只是說我沒去吃那種藥,是因為我不想去人為地改變命運,應該來臨的就讓它來臨,經過那夜之後,真的懷孕了,就順其自然,如果沒有,那也聽天由命。總之,我不想用 Ru 468,那藥的有效用期已經過去了。」
「這是怎麼說,如果懷孕了,可是麻煩無窮。」
「你就是怕麻煩」,阿心突然發作:「世人都喜歡尋歡作樂,趨之如蠅,卻不願付作樂的代價,只想付一粒 Ru 468 就抵銷掉所做的一切。我們有了激情就作愛,代價只是一粒 Ru 468,這激情也太廉價了吧。」
如果上帝在這段激情中安排了一個小生命來到世上,這 Ru 468 就像一顆子彈,在他還沒成形時就「咻」的一聲結束了他的一生。不管這小生命也許有無比美妙的人生,也許可以為這個罪惡的世界帶來一線光明,不管他今後是驚心動魄還是平淡樸質,一切都在一仰頭,藥片順著冷水滑過咽喉之後結束了,這是一種悄悄的合法謀殺,是二個成年人尋找種種藉口剝奪掉他一生,是他父母的抵賴。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我可不願意欠債。想想你是怎麼看格林的,但他還是把錢還上了。想想有一個後代,在冥冥之中帶著一股對你的怨氣,因為你不願生養養育他,在他爬上岸時你又狠狠一腳把他踢回那條黑暗的河裡去,去受那種無盡的輪迴。你以為再也見不到他了嗎?確確相反,他永遠住在你的心裡,也許大聲嚎叫,也許只是不時地幽怨地望你一眼。我可是受不了這種天譴。不管怎樣,如果他來到,我就盡一個母親的責任,就像我母親對我的責任一樣,卻斯,你儘管走開好了,躲得遠遠的,沒你的事,不過……。阿心突然變了一副笑臉,一剎那她又變得明媚動人,她湊近卻斯的耳邊,輕輕嘶聲吐出:「f**k you,卻斯。」
卻斯震驚得呆住了,手擎著酒杯忘了喝,半晌,望著若無其事地攪動那杯西班牙雞尾酒的阿心,說:「我們為一件根本還沒確定的事情吵架,值得嗎?機會只是百分之五十對百分之五十,如果沒懷孕的話,我們吵架只是捕風捉影,自尋煩惱而已,就是有的話,我也沒說我要走開。不過,我也要告訴妳,萬一這孩子就像妳講的那樣十全十美,他一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有他踰越不了的障礙,首先,他的父母是法律上的姐弟,也許一直不能結婚。他的外祖父和祖父是同一個人,他的外祖母和祖母也是同一個人。他心理上受得了嗎?他也許一點都不會感激我們,反而一生中帶著一股怨氣,帶著一種無可克服的遺憾。妳有沒有考慮過這一點?」
阿心盯著酒吧深處,二個手指旋轉著酒杯的高腳柄。柔和清朗的側影在昏暗的燈光下使卻斯格外心疼。阿心也不看他,緩緩開口:「法律,族系,社會輿論都是人為的產物,如果跟命比起來,這些都算不了什麼,一個人如果被排斥了生的權利,你想他還會重視這些東西嗎?卻斯,我看錯你了,我本來想你是個獨斷獨行的藝術家,卻忘了你是從中國來的,幾千年的社會倫理在你的血液中流動,也許你自己都不知道,事情來臨時,你的幾百代祖宗都站在你的神經上大聲疾呼:『不可以,不可以。』這是你必然的選擇,必然的反應。我早該想到這一點的。」她起身招呼酒保:「再來一杯同樣的。」
卻斯無話可說,腦中一片空白,他伸手握住阿心放在桌上的手。她沒有掙扎,卻斯用手指輕輕地撫摸著她修長的手指,骨肉亭均的手背和手腕。在酒保把酒送來之前,二個人就手握著手,在燈光下看著對方的眼睛,誰也沒開口。
「我愛妳,阿心。」卻斯隔了那杯晶瑩的泛泡沫的酒杯對阿心說:「妳講的話使我心裡好痛,我也許還沒有妳想的那麼壞。我只是對整件事太困惑了,給點時間,我想我會想通的。不過,可以告訴妳一件事,無論發生任何事,我不會離開妳的,這從我在西雅圖回來時就知道了。」
阿心的眼光柔和下來,半晌,她伸手拍拍卻斯的面頰:「二個傻瓜為了一件沒有的案子大吵特吵,真是好笑。我也是神經過敏,想到也許你和我會有一個孩子,就處心積慮地為他或她保持一個機會,想為他搬掉生命路上的障礙,在認識你以前從來沒動過這種念頭。其實我也沒有什麼好怪你的,孩子總是母親的責任,你在也好,你不在也好,我會很快樂地牽著他的手在花園中漫步的。」
「實話告訴你,我一點也不怕做一個單身母親,也許這樣可以更好地按照我的願望教育他,一點也不讓他感到沒有一個倫理錯亂的父親是個遺憾。他只有個母親,還有疼愛他的外祖父、祖母,也許還有一個鍾愛他的舅舅,可以帶他去看火車、輪船。希望他在黑暗中聽到我這番話,張開手臂雀躍不已地向我飛奔而來。」
夜已深了,酒吧中客人漸漸離去,卻斯淚眼朦朧,鼻子一酸一酸地聽著阿心喁喁作語。滿是汗水的手掌緊攥著阿心的手用力握著,阿心輕輕地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這麼用力,把我都弄痛了。」她把酒杯推到卻斯面前:「你說這酒是給女人喝的,其實後勁很大,我都有點頭暈了,你把它喝掉,如果還想吃消夜的話就得走了,否則台灣飯店要打烊了。」
吃完消夜,二人腳步飄蕩地晃回穹彎街,阿心說她倦得睜不開眼了,要卻斯回他自己房間去睡。卻斯回到樓下的房間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目光炯炯地望穿黑暗的天花板好像看到阿心如何胡亂洗了一把臉之後爬上那張高高的大床,踡縮起腿彎睡覺,他看見她在毯子底下側身的輪廓呈現在穿過藍色瓶子的月光之下,暗金色的髮梢撒在潔白的枕頭上,他聽到她入睡時的呼吸聲在他身邊起伏。這時他整個身心充滿了阿心,思念著,不帶情欲,或者說是一種比情欲深刻幾百倍的欲望,刻骨銘心。他願意在阿心的床邊坐上一晚,一眨不眨眼地注視她每一下的呼氣吐氣,為她每一次的翻身而戰慄,如果他的指尖能挨著阿心的指尖,他的心境就會像電流接通之後那樣明亮燙貼。雖然在酒館他們最後和好了,但阿心的話語指明了一條隱蔽的危險鴻溝,隔著這條鴻溝,卻斯感到親密無間的阿心隨時可以飄然而去。
他需要一點點可觸摸的東西證明阿心還在他身邊,那份蝕骨的情愫還是像以前一樣可以信賴。在黑暗中他躍起身來,摸黑開了房門,赤著腳躡手躡腳地摸上樓梯,阿心的房門緊閉著,他盡量不出聲地轉動門的把手,門從裡面鎖上了。他貼在門板上聽了聽,一片寂靜,再從門縫底下看看,只見一片淡藍色的月光。他有阿心的鑰匙,但此刻他穿著內褲赤著腳,鑰匙留在他房間了。卻斯在心中默禱「阿心,如果我們可以相守一生的話,妳應該可以感應到我等在妳的房門口,妳會過來開門,我將把妳滾燙的身軀擁入懷中,然後我只要靜靜地躺在妳的旁邊就滿足了。我數到十……」數到了十,沒有一絲動靜,只聽到樓板「嗝、嗝」地自己爆響,門的把手卻一點沒有轉動的跡象。卻斯數到一百,再數到一千,渾身冰冷地貼在門上。今天這房子不知怎麼的,木板爆響一聲連一聲,在寂靜的深夜中聽來格外詭譎。數完一千後,卻斯想阿心一定睡熟了,今晚要進去只有下樓去取鑰匙了,他扶著樓梯輕手輕腳地下來,轉過彎口,平時極膽大的他也嚇得一怔,心臟狂跳。透過大門磨砂玻璃映進的光線,一個黑黝黝的人影站在那兒,他定了定神仔細一看,是瓊安,老太婆穿著睡袍,頭髮由於睡覺的關係一根根豎起,像夢遊者一樣站在那兒,似醒非醒的臉上,掛著一絲猙獰的微笑,盯著他。卻斯手腳不住地哆嗦,滑過瓊安的身邊,直到進了自己房間,坐在床沿上好一陣子才緩過來。他找出鑰匙,打開門伸出頭去看,瓊安已經不在那兒了。只有月光穿過外面的樹影,在樓梯腳下投下搖曳的光斑,他不禁想剛才是否看花了眼?瓊安半夜兩點鐘站在過道的樓梯口幹什麼?雖然阿心房間鑰匙在手,他已經不想再上去了。
三十六
瓊安昨夜也是聽到房子地板咯咯響聲而睡不著覺,本來想起來開門去迴廊上透透氣的,卻冷不防看見卻斯像做賊一樣從樓上掩了下來,乍見之下也是一驚,旋即在心中轉為冷笑;半夜一二點鐘短褲赤腳地偷偷摸摸會有什麼好事?樓上那個阿心平日一副清純的天使面孔,背地裡的行徑都是見不得人的。先是那個賣毒品的男朋友,還好給關進去了,否則說不定哪一天就會把毒品買賣帶到白房子的迴廊上來。她說那個中國人是她弟弟,怎麼看都不像,平時二個人黏黏乎乎的,卡洛琳瞎了眼,也沒有看出來,還讓那個中國人正式租了進來。本來瓊安一人住下面一層,清清靜靜的,客人上門也非常有隱私性,現在老是在走廊上碰到卻斯,有時他頭也不梳,衣衫不整地跟來訪的客人相遇,瓊安不得不多費口舌向客人解釋房客的來龍去脈,心中那一股怨毒,只是找不到由頭向卡洛琳開口抱怨。今天可給她逮住機會了,要找個時間和卡洛琳好好地談一談:毒品,見不得人的性,她卡洛琳還考慮不考慮別的房客的生活質量?這樣放縱下去白房子變妓院了。瓊安在十三歲時被一個天主教神父猥褻過,從那以後從來沒恢復過來,賠進去二次婚姻,對任何形式的性深惡痛絕,她下決心一定要抵擋侵襲到她家門口的罪惡了。
如何向卡洛琳或市裡的租房管制委員會證明這幢房子裡有非法的活動呢?瓊安是受過教育的人,知道僅僅看見一次卻斯赤身露體從樓上下來不能作為充分的證據。當然她今後可以處處留心,尋找任何的蛛絲馬跡,但這還不夠,她還不能闖進阿心的房去,當場抓住那二個不知廉恥的男女。她需要扎扎實實的證據來向卡洛琳攤牌 ── 她瓊安的生活已經被這些不知檢點的房客所影響。
卡洛琳要麼讓他們走路,或是給她金錢上的補償。否則大家可以去房租管制委員會仲裁,到了那兒,瓊安對輸贏是有把握的。
瓊安記得她客人中有一位是做私人偵探的,曾找她做過一個心理療程,那客人由於職業的關係看了太多世間骯髒卑鄙的事,對人性絕望而陷入深度沮喪,找瓊安挽救他瀕於崩潰的心理。瓊安記不起那人最後如何恢復的過程,一年多前的事了,也不知他現在是否還做這一行。打個電話問一問應該沒關係,就是他不在行了也許可以介紹那一行的好手給她。
三十七
阿心接到喬治的電話,墨西哥那頭一切準備就緒,他近日會先跟蛇頭走一圈,實地探探邊境關卡的虛實,到了美國境內之後就搭飛機來灣區。阿心問他準備住在哪兒?喬治說在行動之前他們最好還是不要太多接觸,他隨便找一家汽車旅館住下就可,不過他身上現錢不多了,還要預留出墨西哥的旅費,蛇頭的錢他預付了一部分。阿心說如有困難就告訴她,其實她的幾張信用卡也刷得滿滿的,每月只付最低額而已。她不想為這事向她父親開口,主要是不想讓他擔心。卻斯還有萬把塊錢,她決定不到萬不得已不去動它,雖然卻斯一直表示他的每一分錢她都可以動用,不需要償還。她對將來的經濟狀況並不是很擔心,一俟戴維的事解決,她馬上可以進任何一家大醫院實習,所有的欠債都可以逐步還清,卻斯願意和她住在一起的話也不用急於賣畫。她對將來的前途還是有把握的,多日過去之後一切都會走上軌道的。
還有一件事她一直掛在心頭,連卻斯也從沒跟他提起過。自從那次在查爾斯家吃飯邀請了典獄長和那個約翰警長之後,約翰在她每次去探獄時都有意無意地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弄得她和戴維都談不好話。
每次接見完了約翰一定邀請她去他辦公室坐坐,有一次實在礙於面子答應他去喝杯咖啡,約翰進了門鎖上門就從背後抱住她,她掙都掙不脫,被他在脖子上、耳朵邊、面頰上亂親了一氣。她威脅說要放聲叫人了,約翰才把她鬆開,泡了二杯速溶咖啡之後告訴阿心他是如何地擁有監獄裡的絕對權力,可以讓一個犯人生活得跟監獄外沒什麼區別,有時甚至還可以以治病的理由在外面小住幾天。或者他可以讓一個犯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犯人到了那個時候就會連最基本人的尊嚴都消失殆盡,他會為了吃一餐飽飯而舔獄霸的腳趾,為能得到一宿無擾的睡眠心甘情願地被人雞姦。最可怕的是他最後會淪落到獄霸的工具和爪牙,為了一點小小的方便或利益去欺凌損害別的比他更弱小的監犯。一個人墮落到這個程度之後就徹底毀了,哪怕他今後再有機會回到正常社會去做人。他的良心(如果還有一點點良心沒有泯滅的話)會壓得他抬不起頭來,很多人最後以自殺收場。約翰這番話講得非常家常,聽起來像是感嘆自己不得不每天面臨這麼多人生黑暗面。阿心非常清楚他所描繪每一個畫面之後所隱藏的威脅。約翰講的也有一大半是事實,獄中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故事她從小說電影中都看到過,查爾斯、喬他們也非常清楚地說過這些大家都知道卻又沒法阻止的殘酷事實。約翰話鋒一转,說戴維看來不像個能跟監獄幫派同流合汙的性格,也不能靠自己堅強的個性保護為人的準則。他的生死存亡全是取決於監獄當局對他的特殊照顧,而他約翰則握有這個決定的權力 ── 照顧還是不照顧、照顧的話照顧到什麼程度,不照顧的話是聽任自生自滅呢還是最大地履行監獄的功能,把犯人扔到最惡劣的幫派中,做最不討好的工作,受最大的皮肉苦楚和靈魂懲罰,這一切都掌握在監獄當局手中,連上訴都要獄政委員會批准。
而他約翰,上帝保佑,就正好位於這個代表當局的位置上。科學家戴維的生死好壞,取決於他這個愛爾蘭漁民的兒子一念之間。
「戴維還是幸運的。」約翰把腳蹺在辦公桌上,點上一根粗大的雪茄菸,「有妳這麼漂亮的一個女孩子關心他。」說到這兒他色迷迷地朝阿心擠了擠眼,吐出一股渾濁的菸氣:「像妳這樣漂亮而義氣的女孩,我們監獄方面同情妳的遭遇,我們不拒絕伸出手來幫妳一把,也就是讓戴維有個正常的生活,哪怕在監獄裡,他也可以像別人一樣得到他最基本的權利,不受到傷害,保證必要的營養,睡眠,醫療。如果有機會的話監獄當局可以向上面報告,適當減縮他的刑期。這一切的可能都在於妳如何維持我們對妳的同情,在於怎麼增進我們之間的友誼。我們獄政管理人員也是人,有著普通人有的愛憎好惡,並不可避免地把這種愛憎帶到工作的情緒中去。妳看我可以去做心理學家了吧。話講回來,阿心妳是個聰明人,漂亮而聰明。我是妳的話就會想最大的可能維護加強我們對妳的同情和友誼,而不是不識好歹地無動於衷,或者毀壞這已架起的橋樑,這樣會使事情走到反面去。我不用多說了。」他看到阿心站起來要離開的樣子,放下雪茄站起身來伸開手臂:「要求一個擁抱不過分吧!我一直在想,約會妳這種東方風味的女孩子是怎麼個滋味。」
阿心逃似地出了約翰的辦公室,那頭髒豬的樣子,那色迷迷而又冷酷陰險的眼神使她差一點吐出來。她相信這個渾蛋的話,如果阿心不理睬他那露骨的暗示的話,他真的能在法律的庇護下把戴維整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查爾斯還在的話,也許還可以借他的影響抗拒一下,但也防不住他暗中加害,或通過獄中犯人的手,到時痕跡都沒有。如果查爾斯一走,約翰是更無忌憚了,那個老黑人典獄長看來管不住他的。阿心厭惡地想到約翰他那布滿斑點皮膚通紅的手在她身上拍拍摸摸,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她不想再看見這個名副其實的惡棍,也不能讓他傷害戴維。在計畫日之前還不能跟他撕破臉,必要時還得給他一點有盼望的假象。
但這事不能跟卻斯商量,甚至不能給他知道,照他那種脾氣,知道了只會大發雷霆,壞了他們整個計畫的。
阿心決定把計畫日盡早提前,就在喬治到達灣區之後的幾天中進行,以免夜長夢多。她不是很放心喬治的精神狀態,自從西恩去世之後,他一直陷於一種繼持的沮喪,很多時候表現得恍恍惚惚。在制定越獄細節上阿心不能指望他太多。她必須從頭到底策劃整個計畫,每一個細節都至關重要,一點點差錯都不能有,還必須考慮到種種可能的意外和應變辦法。她不敢去深想這件事萬一搞砸之後會怎樣;明顯的戴維不說了,卻斯、喬治和她自己都栽進去。說不好還牽連到查爾斯一家。她腦中一閃而過取消整件事的念頭,隨即很快打消了,她不願背著對戴維的負欠而過一生,就算她和卻斯安安靜靜地生活在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她會在半夜中驚醒過來,想像到戴維在獄中無助絕望地被折磨到瀕死的境地。如果戴維有什麼事,喬治是不會再有勇氣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的。她會被這個念頭啃嚙、擾亂。會侵蝕任何建立起來的生活基礎。當然就是她不作任何舉動而過了一段時間悄悄走開,沒人能說她的任何不是。但阿心知道她的心被鎖住了,只有在戴維遠走高飛之後,她才能重獲心靈的自由,才有可能不受干擾地安排她今後的去向和歸宿,如果卻斯在那個時候還是願意跟她在一起的話。
卻斯在她生活中出現是個奇蹟,一年多前她父親打電話告訴她要結婚時,當初她心中有點抗拒,一部分是悲懷故世的母親,一部分是警惕一個陌生的女人介入她和父親之間。所以她沒特為回紐約參加婚禮,只是去梅西挑了一件綠色的洋裝作為新娘的賀禮。婚禮過後,她也就漸漸淡忘了那點抗拒,父親年過半百,一個人單身住在紐約,祖母又遠在香港,有一個通情達理的女人能照顧他,使他晚年有個溫暖的家,不啻是卸下她作女兒的一大負欠。
所以當知道卻斯來柏克萊養傷,她盡力像對一個家人那樣照顧他。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一種真正的親密情愫在他們之間增長,她總覺得認識卻斯不是幾個禮拜,而是幾百年了,像上輩子的事,有時她真的會懷疑是否有前生,卻斯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是那麼似曾相識,他住在她那兒一點都不像個陌生人,輕輕易易地融入了她的日常生活,最使她對自己解釋不通的是:她心甘情願地為他燒菜做飯,看他狼吞虎嚥時心中有一股無名的母性油然而生。當他挨近她時,她嗅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一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體味。憑著這股體味,她可以蒙上眼睛,輕易地從幾百個人中準確無疑地分辨出卻斯散發的特殊信號。她戰慄不已地等待他遲疑地一步步走近來,在雷廷農場那天夜裡,她半睡半醒地躺在他懷裡,所有他的衝動,輕微的試探,欲進而止的舉動她都從神經末梢感到,那雙注視著她后頸的眼睛,她不用回過頭來就讀懂每一絲欲望。他的氣息包圍著她,使她全身沉浸在無比舒暢和慵懶之中。第一次他跟她發生關係時,雖然他很快地泄了,她卻一點都沒感到不滿,相反地,卻斯在那幾秒鐘達到了她一個很深很深的地方,那是戴維從來沒有達到過的。她知道把二個男人相比對他們對自己都不公平。不過有一點是確定的,她的全部身心是沒有辦法拒絕卻斯的任何要求的。
對於把卻斯捲進幫戴維越獄的事,她曾考慮好久,最後覺得讓他自己做抉擇,這基於幾點理由:第一,他們住在一起,所有的事絕對瞞不過卻斯,如果他不知情而有所疑惑的話,事情會節外生枝。第二,有很多事情不是她阿心一個人能辦下來的,喬治出面也不合適,卻斯是個非常好的幫手。第三,戴維如知卻斯為他越獄出力奔走的話也許心中會有感戴。
但最後一個理由,阿心自己也不敢承認,那就是卻斯已經扎扎實實地成為她生命不可分離的一部分,不管今後枯榮好壞,卻斯必須和她同舟共濟。好的不去說了,萬一她有什麼事,她不能放懷讓卻斯離她遠去,二人相隔之後不知何時才能在冥冥中重逢。她從來沒有在男女之事上這麼固執過。阿心被這種隱約的念頭嚇了一跳,馬上又深深地掩藏在意識深處。
到目前為止,卻斯不但身體力行地陪她進行了種種前期工作,他還毫不憐惜地貢獻出他有限的金錢資源。他跟查爾斯家打成一片,分擔了阿心不少的應酬和探問,發現通氣口通道是絕大的貢獻,使得整個計畫有實現的可能。但阿心總覺得卻斯心中根本上沒有對越獄計畫認同,從現實上他沒有理由,也沒有必要為所愛的女人的前男友賭上他年輕的一生,他所作所為的一切都是為了阿心,為了阿心那一絲看不見摸不著的良心平安。這種感情的奉獻使阿心覺得責任更重了,她必須好好地籌劃每一步計畫,確保萬無一失。乘現在喬治沒來之前,她要靜心推算一下,列出所有的重點和細節。
38
瓊安和以前的病人聯繫上了,那個叫維克多的私人偵探告訴瓊安他已經半退休了,不過瓊安如果有什麼問題他願意幫忙。瓊安約他出來吃了頓晚飯,瓊安訴說了她的問題後問維克多:能不能幫她收集一點證據來支持她也許會提出的申訴或訴訟。維克多是個黑黑瘦瘦的阿根廷人,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像個電腦推銷員,沒有一點印象中私家偵探的精明樣子。他沉吟了一下,他不能確定在白房子裡有任何違法的事,如果瓊安只有她提出的那些見聞的話。要求偵訊卻是遊走在法律的邊緣,第一,就是有任何不法的證據,法庭也不見得會接受,因為收集這種證據並沒經過任何法律的授權和批准執行。
第二,可能會觸及受保護的隱私法,瓊安,他都有可能找麻煩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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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是,我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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