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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夫[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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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
(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二品总督<BR>(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注册时间: 2006-02-13
帖子: 1686
来自: 赫尔新基

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九月 20, 2007 6:34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第十二章 刑罚刑具

唐夫

1975年,联合国大会根据第5次预防犯罪和罪犯待遇大会的建议,通过了《保护人人不受酷刑和其他残忍、不人道或有辱人格待遇或处罚宣言》。
――联合国《禁止酷刑公约》

我的芬兰朋友麦克林有点胖,个子在北欧人中略矮。他是位社会学家,曾任一家杂志编辑,最近在市府里工作,属于欧共体在芬兰的机构。那次受他邀请会餐,我坐在他家的客厅沙发上,无意中看到扶手边有本“中国百年”历史图册,便随手翻开页面,照片源于清朝,格外醒目,这一看,让我立即想起刘鹗在他的“老残游记”里描述:那似悬又吊的刑具――弄死人后就腾空给接踵而至的――站笼。也许因我目光一瞬的呆滞,被麦克林注意到,不想一天之后,寒舍被敲开,我开门看又是他,手中拿着本新买的同样图册,端端的站着,敦实诚挚的笑面,真说不出多么令人那感动。至今这画册还在我书架上,有空翻阅。不免回忆对比。

说来,刑罚刑具是人类自生带来的烂疮吧,如果印第安人的血祭不为此付出惨痛的代教,怎么会沦陷几乎于灭族、其原因不就是抓了西班牙俘虏就开胸取心,剥皮取乐,而后把肉吃了。为此引出了西班牙国王的宫廷还发生争论,他们究竟是人还是动物?设想美洲直到今天还是完全彻底自治的话,那金字塔上恐怕也是每日血肉横飞,尸骨垒垒,很不温柔了。

相比之下,我们炎黄之流就进步得多。按照两个凡是的习惯思维,别人的不愉快就该是我的愉快。当然,最大的愉快还是要对方连二十年后又一条好汉都叫不出来,那才心满意足。更为奇怪的是我们把酷刑和饮食业混杂,直到今天据说还流行婴儿烫。考古发现,北京周口店的古猿就是人类最早的食人族,数千年一脉相传,代代吃下去,易牙还把儿子做成美味献给齐桓公同志,一直吃到袁崇焕,吃徐锡林,前不久广西还大量吃黑五类,至今都不许让人知道。

不扯远了,就我出生地的中国陪都重庆,真要感谢太君歪打正着,把它弄成文明重镇,更好的运气是我蹲的监狱所在,又是著名船王卢作乎建设的风景文化胜地。虽然从监狱长到枪兵都是来自野蛮落后的异乡农村,毕竟还能善待我们,不但没有吃掉,而且还让绝大多数囚犯活着进去,也带上四肢和骨头的出来。其实,我写这篇刑罚与刑具,实际上也想歌颂那些监管人员的丰功伟绩,比起我们的周口店老祖宗,他们真厚道。

当然,有了人类就有了优劣,就有了酷刑,监狱应运而生,刑罚刑具就见惯不惊了。

印象最深的刑罚刑具之说,是那位川东合川年青农民老万,估计他那时候和我“同居”不三十岁吧,听他娓娓动听述说刑具和我看到那画册上的站笼很有比头。老万尖长的马脸,尖尖的下巴,黑黝黝的肤色,农村人那种被重体力活锻压的身形,僵硬和执敖流露在他的眼神里是不屈不饶。看得他出要不是坐牢,是很壮实的体态,他一度关押在省二监狱,逃跑之后继续作案,大慨是案情地点在重庆市北碚地区,便转来此关押审讯,得以和我交道。因他来自我的籍贯地四川合州(曾名是合川),为此,无形中我俩有些投缘,聊起来肆无忌惮。老万的念头和死刑犯王守田(后有详细介绍)的心态差不多,也是不屈于终身做个饿得半死,听起来有冠冕堂皇的名称――贫下中农。他久经牢狱,多次进宫,对监狱里的刑罚如数家珍。遗憾我们一起只有几个月,后来他被判处后押送劳改队,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走前,他仍然雄赳赳的密告我,逃跑是唯一的选择,到死为止也心甘情愿。而今他是否活着,天明白。凭他那冲撞精神如果用上正道,应是发富的角色。

他爱坐在舍房炕板中间,铁窗上射进泛白的阳光,正好照在背上,形成半明半暗的角色,这使他的容貌更加黯淡。我们交头接耳,像东晋人盘腿而坐,扪虱倒说不上,清谈也解烦。“你晓得一种叫定位镣的吗?比王守田现在戴的这种利害多了。”老万的讲述别有风味,他说话激动时候下颚就稍微挺出,牙齿暴露出缝隙,张大眼目,眼睛一竖,炯炯有神,手势表情:“象自行车铁架竖直,铁架中间是手铐,上端是半圆铁叉,正好叉住下巴,铁架下方是定型脚镣。”他边说边用手把自己的下巴卡一下,眼睛里熄熄闪烁恐怖神色,“上这样的镣铐是对付特别犯人,基本上只有等待枪毙的份,还是正规劳改队监狱里呢,像省二监狱这样的地方就有。那家伙简单,上了这刑具就住专门号房,只有半人高,象石壁里土地菩萨庙,刚好能坐下,头部颈项被撑住上锁,手脚被这样固定之后,想活不得,想死也不行。只要那刑具套上,就是厕所哒扑扒(摔跤)―离屎(死)不远。嗨嗨……!”就他绘声绘色的讲述,我看着墙上的泥灰深浅不同色调,成了狰狞面目,整个牢房里光怪陆离,阴暗中的色彩又是一中恐怖。老万头脑思维敏锐,认得几个字,心里自有一套活命的哲学,他总结一句话:为啥子农民就该倒霉?老子想不通,就是不服气!就是要乱来!

随即他又如释重负般的絮谈:“二所(指重庆市第二看守所)里还有一种纸铐,算是轻处罚,将纸圈在手腕上,然后订在墙,这样犯人就只有一种姿态,不能动弹,纸坏了,就要戴真镣铐,没有坏,就在一定的时间里释放。这属于警告。再严重的就要犯人打斜撑,你知道什么叫打斜撑?把脑壳(即头部)斜靠墙,人必须站直,就像灌水泥浆做墙加固的木料块。只要一哈哈儿(一会儿)就要你头重脚轻,身体虚弱的就要昏倒。”听他说得津津乐道,让人觉得醒瞌睡是好办法。我暗思那斜撑明明是很“自觉”的行为吧,枪兵不可能时刻站在风门监视。老外好像看出了我的念头。他的解释也合情合理:“如果叫你斜撑,你要耍滑头,被发现了就得上镣铐,那疗程谁受得了,长疼不如短痛嘛,再苦也当二万五(毛时代动不动就用“二万五”来宽慰吃苦的人,其实,就过来人谢觉哉的日记透露,根本很愉快,一路杀人放火劫持人质,用茅台酒洗脚等)….!”他说罢自己到笑了起来,那年头的二万五就是上海人爱说的二百五吧,骗人的政客语言,谁也不信那套鬼话,玩笑调味。我知道镣铐绳索的味道,多少犯人这玩艺弄得魂魄出窍。其实,关押人莫非是需要交待,据说王老五抗日被捕第一天不怕刑讯逼供,第二天不看金钱诱惑,第三天见了美女就软了,第四天想主动配合,谁知日本宣布投降,桃花运也随太阳旗去兮。

这当然不是我等坐牢有的机会,被关押得摇摇欲坠,还能照弗洛伊德的指示去办吗?呵呵!

我们这代人从小的思想教训练,亲眼看到人被教成亩产几十万斤甚至160万斤的高手(连钱学森也曾撰文肯定事实),对刑罚刑具的概念与渣滓洞白公馆联系,当为残忍之冠,非此莫属,才有了文革种种怪事。后来再才知道根本就是假打,一位从里面死里逃生的革命作家刘德彬老实说了他的经历,以及他知道的难友就根本就没有受到任何刑讯逼供。倒是幻想力丰富写了《红岩》的罗广斌汗马功劳者,结居是跳楼自杀,说上帝公平,此话不假,说谎者完美结局。佛讲因果报应,其理也然。

其实,就我亲自所见的镣铐,绳索,也可让让人徘徊在生死之间。据书记载,古代还有市委县委等革命干部把人抽打成疤,再等结疤长好,撕下来血淋淋的吃,那又把刑罚和烹调接合了,昨天谈到,不再罗嗦。还是说我熟悉的镣铐。镣铐是两种,镣对付的是脚关节距离,铐是固定手腕活动范围,镣有多少种我倒不敢夸夸其谈,而铐有两种我见识过。铐分活动铐,如电影里演出那种,里面是棘轮棘爪结构,松紧可调。不卡紧还当在“卖抄手”(重庆话形容那动作)。死铐这东西大慨知道的不多,除非坐过我那样的牢房。据关押久的犯人说,是一个铁匠犯人来此之后,才有了监狱长的新产品问世。那是用指姆大的铁条烧捶半弯,接头交汇打孔,定型半径,手腕大小而定,如果大手腕用小死铐,卡住肉皮骨头上,慢慢消受自有惨叫不绝如缕。被反扭着铐,坐卧不宁,吃饭穿衣,拉屎拉尿都要别人伺候,监狱长会指定同居中的人效劳,不让污染。要是戴反铐也不屈服的,那好,在肘上加一铐,这模样看起来别致,挺出鸡胸,心跳不自然,要这都不让监狱长更愉快,就再往脚腕上加,这样一来,人会像什么样,读者去猜。

说脚镣还分一步镣,半步镣,长步镣等几种。死犯都要上镣,各自用旧布条包扎,多是“前辈”遗产,缠绕为鼓圆状,就不伤皮肤了。这东西不愁后来人,代代相传。脚镣间为链条沉重,囚犯便在中段用根麻绳上连腰间一圈下吊脚镣,不至拖地影响抬腿,犯人不许有皮带,不然,那更省事。有些死刑犯对缠镣铐百玩不厌。上镣后走路十分别扭,手足牵连,人身失衡。我伴随王守田期间,看他的足镣大约有几公斤重,被称作步镣,最坏的叫半步镣。他的手上倒是普通公安铐,而非死铐。因为死铐是不能戴久,最多三天就疼痛难忍,七天就坏死皮肤。那样的死铐只要――犯人称呼为十四天――一个疗程就够了,再继续,得请医生把烂掉的部分切除。电视里演出共产党员坐牢,感动得观众。文革内战时我住家不远的水塘中发现两具尸首,给铁丝捆紧,耳朵里被铁丝穿透。那刑具大慨是民间开发的新产品,牢狱倒没有购买专利权。

“哎呀!你说的这些那些都不算,狗日的那些军人才叫坏。”当难友胡光友听我和老万闲聊时,他也插话进来讲到他的体会。胡被关押前后共计十二年,仍然不判刑,最后是不了了之释放。他辈有点亢,说话眼睛圆滚,先把自己吓了似的:“狗日的文革,那阵子军管,踢开公检法,有的军人恶作剧,大热天把犯人提出去捆倒在地上,烤得的囚犯滚动,那叫二面黄。”这是借用菜谱里描述油煎豆腐的名称。据说那时候的农村兵有了权(参看郑义报告文学中揭露的副师长在广西宾阳县亲自主持杀人现场会煽动而起)当兵的拿犯人来玩,看谁不顺眼,就命令他独站在一米高石台上,朝下低头,身如弯弓,摔下来为止。胡光友挨过“苏秦背剑”,那也简单,一根细麻绳将两手撇在反背拉紧两大指拇,让肩关节,肘关节反向。“老子那阵子,一哈嗨儿(重庆语”一会儿时间”)就汗流浃背,人事不醒”,这滋味,他说着比划,目光异常瞪圆。

两年前我去德国汉堡,参观了附近的二战监狱,里面关押过犹太人和战俘,我看牢房除了房屋较大而外,那一人一铺的上下相连,和现在的大学生宿舍好像差不多。当时看就窃窃思语:要是我曾坐的牢房有这等待遇,监狱长琅琅上口的人道主义就算名符其实了。不过想想现在电影里西方的监狱,不知比中国的工人农民生活好多少倍。难怪大半个地球都出不了雷锋,怪政府太马虎了。前几年丹麦的一个正在休假的犯人来芬兰旅游,高兴了再去抢饭店,还顺便弄枪击致死两个警察。哦!连犯人也有假期出国,那牢狱莫非是星级宾馆,我当时这么想。

还是我们的监狱长好,他的管理就不出问题。别看他识字不多,但知识渊博,在他的职责内,需要具备心理学以分析犯人鬼迷心窍的念头,不能有越狱的年头,不得撞墙流出脑汁,进来是活的,出去不能抬走;他还懂解剖学,准确把握身体位置,给予神经恰到好处的刺激,疼也不至于昏迷,意志尚能瓦解,培养毕恭毕敬的习惯,老实谦卑,牢里的官话叫做“服从改造”;他有物理学概念,知道身体对气候冷热的承受力,肠胃收缩力,犯人不至饿死病死热死冷死,无论萎缩颤抖如何,不昏不倒不抽筋不蹶不跛的就行。除此而外,他对医学也触类旁通,将红药水,紫药水,消炎片当为无所不能的万应灵丹,医到最后宣布“保外就医”,阎王殿里有华佗。他理解达尔文进化论就是要求进步,爱茵斯坦的相对论就是彼此揭发检举……。总之,他是这里的王国之君,一元化头头,领主兼酋长。对犯人的配粮要少到极限,用刑要恰到极限,对皮肉筋骨承受力考验要到极限,既能刻骨铭心,有能俯首帖耳,“治病救人”,“惩前毖后”八个大字经常被他琅琅上口。其实,仅仅那点绵肠吊颈的饥饿,就能让犯人把判决当阿弥陀佛的状元榜,巴心不得早点捧走。这样一来,当然是有问必答,无求也应,回答都能让人达到目的。难怪据八宝山的工作人员回忆罗瑞卿火化的时候,炉子突然出故障,弄得半生不熟,看来那冥界包公还称职。

还有种刑具是活的,大家天天叫的“红毛”,我在前文里多次提到,那是看守所被判处的短刑期犯人,不超出三年被判决者,大约保持了十来个左右的名额,被监狱长留下来使唤,他们晚上同样在舍房,和我们一样要上锁关押,早上提前开门干活,首要的事在监狱长进来打开各牢房的门后,为所有牢房的提走大小便桶倒掉清洗,而后提水倒满个号房门边的水桶,各牢房执勤者再提进里面。在监狱长鹰眼般目光的注视中,这些活都是默默进行,红毛不得和关押的犯人说话,或有任何联系的行为,相比之下,红毛白天能在牢狱内外干活,表现最好的可以上街挑菜拉米担煤等,运送必须的生活物品。刑期短的能这样忍受,几乎没有人逃跑,判处五以上的就必需送走,远近不等的劳改农场,据说那里拼命逃跑的经常有。说他们是活刑具,那是监狱长对不守规矩,不听招呼的犯人动刑,红毛就是最佳用具,他们心领神会,习以为常,扑上来把犯人当泥团,那是立功受奖,可能获得减刑的机会,讨主子喜欢,何乐不为。为此,被赐名红毛,即红眉毛绿眼睛之谓,也是四川话说凶神恶煞的别称。其作用和刑具没有区别,都是要人难受的家伙。

我的《百年中国》画册上显示的清朝刑具,一张木板上挖三个孔,三个犯人一块露头。不过居然手足可以自由活动。现在北朝鲜同志用铁丝穿偷渡边境来的求生者,远远超出三人行了。看伊拉克萨达姆的儿子乌代用的刑具品种更繁。不少革命前辈书揭示了对革命家对内部同志的刑具胜于敌人。北洋军阀时期,北京监狱可供记者参观,走访,百年的皇历好像现在说还是天方夜谭。今天哪个敢去牢狱(当然指非官方人士哟),那才是提着猪头进庙――走错门了。曾经罗素坐牢三个月还写了本书,那里来的纸笔书桌?我倒没有这想像力。读李维奇写的《朝鲜战争》中的美军牢狱,更不可理解,看那些篇章简直像天书:

他说:“在一个营地里,犯人们用只有天才才能想到的各种各样临时凑合的武器(镐把、带刺的铁丝做的连枷状武器、秘密地用收集在一起的金属碎片磨制而成的刀斧,甚至用帐篷撑杆做成的长矛)武装起来,袭击了美军第27步兵团的一个营。”“在这场骚乱中,一个美国人被杀害。犯人中有好几个被打死,另有一百多人受伤。”“整个春季,战俘营中的骚乱事件不断增多。他们举行群众大会,打着写有反美口号的大幅标语,升起北朝鲜的旗帜,并且组织各种各样的挑衅和反抗行动。”最后甚至还“扣压了联合国军战俘营司令弗兰克·多德准将,并且扬言,如果他们的要求得不到满足就把他杀绰。这位准将是在没有适当警卫跟随的情况下去会见共产党俘虏的。这些俘虏诡称要与他就一些不满的事情进行谈判。他们一将他抓到手就宣布说,如果我方人员开枪,他们就结果他的性命。” 牢狱里居然能干这些活,不让中国犯人义愤填膺?!

如果我们的监狱长也读到的话,他会如何嘲笑美帝愚昧,我无法形容。难怪他们反恐越反越恐。为什么不向我们炎黄子孙讨教,笨!现在看电影里的美国牢狱,犯人在里面健身打篮球,吃的是大盘餐,还有图书馆。在英国有留学生不缴纳违规的罚款,自愿到牢狱里坐五天抵消(比打工合算),这同胞出来后洋洋自得写了忆苦思甜文章,说他居然以食品文化不同为借口,抗议监狱虐待,最后把狱卒折磨得天天开车去唐人街为买中国餐老供养这“小佛爷”,还需热鲜适口合胃。呵呵!那日子,让雨果来写吧,悲惨世界啊,人类的文明就这么千奇百怪,简直是乱弹琴!依我说:干脆叫老外来中国投资牢狱算啦。

前年我再回到曾坐过的牢房,那些熟悉的空阔的土地被征用扩建,大门外有些法制墙报,一位制服中年人和我聊起,原来他就是监狱长,听我说何时在这里,他问了年代即摇头:“监狱长都换了好几界了哟。”“你也是部队转业来的吧?”我猜说,他点点头微微。“我想进去看看行吗?”他笑了,说当然不行。其实,我真想进去再蹲几天,故地重游,何乐不为。我也问过麦克林:“很想看看芬兰监狱,比较一下。”想不到这真心话被他一听,眼神惊异的说:“你当我们也有MZD啊!”

估计现在改革,公安局来钱最方便,北碚看守所不是曾经的模样了,我写这些已经成纸上古迹。
_________________
语言是电,诗歌是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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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九月 20, 2007 6:35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第十三章 人生遇合

唐夫

马克思的学说经由苏联的十月革命传入中国,早已成了阿凡提那只兔子的汤的汤。
――李劼《论毛泽东现象的文化心理和历史成因》

人生有很多缘分,我小时听外公这笑眯眯的启蒙语,他说那叫遇合。为此,就两个字伴随我终身,对无故加之,骤然临之通通化解。要说其中的道理,活该哲学家去倒霉。

说到遇合,便想到我最先的趣事,不知不觉和牢狱结下不解之缘。上世纪六十年代,我的家附近是农村,有片美丽的庄园,依重庆掌故论,在比较旧的旧社会时期(相对最旧的还叫新社会而论)那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大地主孙抒元(译音,参看《我的外公》拙作在网内文集)的领地,叫孙家花园,它位于名胜古迹以夏禹王妻命名的涂山下面。那里风景优美,地势缓延起伏,似藏龙又卧虎,如浪奔蛇蜿,临近长江,靠马鞍山,东向峡口(长江在重庆有峡),是佛道的风月宝鉴之境。遗憾的是,一九四九年后孙员外的财产被没收后,全家音讯了无。这里“摇摇一变”人间地狱。从我醒事所见,那里警戒森严,荷枪实弹。先为“西南战犯管理所”,1958年更名四川省第二监狱。各类重犯要犯,无期徒刑,死刑等等在里面终身囚禁或死亡,非常人能解。现在改名为重庆市监狱,直辖。

上初中时候,我每天去学校要经过这座狱墙,灰溜溜的厚壁上高高横栏几道阴森森的电网,孩子们靠墙走时,就像蚂蚁爬行,大人说这墙还有好几层呢,森严壁垒之固,估计设计建造是为所有“遇合”考虑。当我们上课吊儿郎当那阵,开小差扭头望去,窗外仅隔一箭之地,能见到立岗亭里的哨兵黑黑的人头。夏天放学,我们一群同学,吵吵闹闹,还得环绕这座高墙走十来分钟,穿越绿油油的农田小路,在庄稼掩映的突兀醒目处,是座碧玉清切湛蓝的水库,面积大约一平方公里,人称为蛇田沟,不知神话中的“牛鬼蛇神”是不是来过,党和国家领导人才决定这样的吧。何时挖掘蓄水不知道。但附近的孩子们来此游泳解暑,当洞天福地享乐喧闹,墙内“佳人”和墙外的我们,让自由意味深长。外面人永远望里止迷。人们熟视无睹习以为常,斗争年代的监狱,像个体户摆摊,自由自在。因为近水楼台,我们有意无意在经过监狱的路上,能见到骆绎不绝的囚犯,长长队伍在长枪短棍的比划“围护”下,像修金字塔的奴隶,建长城的酷工,阵容浩浩荡荡。印象最深的活,是他们在采石场里担抬挖敲,开山敲石,运送如蚁。终年不停止的修筑,是不是要修穿地球,直接到美国白宫呀。解放全人类么?

有时,我们偷偷逃课之后,无处可去又觉无聊,就摇摇摆摆走到大佛段(街道名)尾,那条路延伸到一座叫川威制革厂附近的山石地,青油油的石头被犯人成天蚂蚁啃骨头弄成了很规则的条石,豆腐块块似的,再抬上货车,运往监狱。那热烈的工场,叮当顶点,金属敲打,像错落玉盘的珠子吧,那是白居易的雅兴,这里囚犯奏乐,别有声韵。看着犯人在这里云集如麻,远远哨兵横枪布岗,对我们这些围观的孩子,也没有华萦山游击队之嫌,就任我们选择好地点坐下,远观犯人愚公的丰烈伟功:那几十磅重的大锤,在他们手里此起彼落,狂呼低吟。最是那沉沉举起瞬间,随着一声拉长的高调:哟…哟…嗨…哼….!号子,头重脚轻,两腿颤抖,似要顶破蓝天白云,铁锤下是光溜溜的头骨,光溜溜闪烁,标准的投降姿势,把身体由弓斜到伸直,双手逞八字展开,斜竖两米长的木棍,顶端的铁锤与蓝天以及身形都在晃动,霎时间一秒之停,半圆而划,呼啸挥下,准确不误打击在龛进石塘石缝卡进的铁錾,伴随那爆发胸腔的猛烈一啸“嗨….!”,犯人复杂的感情与“嘡啷”的金属碰击声与火星并湛,又一瞬木然,再扬起一阵长长吆喝,那拖动的五脏六腑,把千秋冤屈,万代血案变为知音敏感,外行麻木的音符。是不是有孟姜女的哀思,窦娥冤的苦楚,无法解密。后读古人书,每见筚路烂屡句,我不由得想到那些犯人队伍,浩浩荡荡顺街行道,吆喝声,呼号声,和电影里面十送“你那个”红军哥哥,真有阴阳似的反讽。衣服是那么漏烂,肤色那么酱黑,沉重的箩筐抬杠压着他们伸长的脖子,无神的眼珠盯着地面,穿越在麻木旁观的路人中,黑黢黢的朽漏街道,就是他们生命的全部寄托。终日终生劳作枪下,有的夫妻各地为囚,有的父子前后入狱,有的家破人亡,有的妻离子散,那体会,没有“染此绝症”者,万万不解。那时候专政论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讲来讲去,就像迷魂汤,是人是鬼,自己都弄不清楚,何况别人。等我坐牢之后,才知道原来他们中有当代的祖冲之,有中国的爱茵斯坦,有台儿庄的勇士,还有真正的巾帼英雄双枪老太婆(注)之后,以及抗美援朝的征人。然而,他们得到的是追赶死亡的精疲力竭折磨。滑稽的说,他们中间不乏潘汉年的同僚,胡风的挚友,彭德怀的伙计,这些将前政府挖得摇摇欲坠而后不快的骄子,落得个名符其实的敲山震石下场,把本来可以良性循环,千载难逢的国运良机,白白送到万劫不复的境地。当他们恍然大悟时,晚矣!

乌呼,中国呀,您总要被爱您的子孙害得血沃成河,尸骨堆山。幸好鲁迅无此良缘,要是他能活到老毛后来推心置腹的说,也准备这么厚待他:横眉冷对千秋石,俯首甘为共楚囚。自从五十年代之后,人们看这些奴隶,就像看一群动物去屠场,比猪牛羊鸡狗马兔猫鼠蚊虫苍蝇尘土细菌不如。可曾是说秦始皇或埃及法老再现否? 真要是修长城和金字塔其待遇还好点吧。比如,最是要求进步的学生,经阶级斗争革面洗心教育,见到这些人就会由衷的怒从胸中起,气由胆边生,拣起石头远远投掷,巴心不得砸他个脑浆摒裂,浑身稀烂。对阶级敌人的最大愤恨,就是对党毛的最大热爱。当年这叫真理。文革前的思想基础很可以了,难怪红卫兵无所不能,染红千秋史笔,眼睛都不眨一下。

最是那守卫的枪兵,紧紧把握相依为命的烧火棍,聚精会神注视,说光荣好像不对,言自豪又似装腔作势。但这些雷锋的同僚,未必不受当时教育熏染。虎视眈眈的目光,看不出丝毫怜悯。这些农村来――为吃饱饭穿好衣――的青年,为了三餐果腹,一生转业,俯首贴耳之后,换了生生目光,恨恨看押,而这些囚犯中,不乏为了他们,也为了民族,更为了国家奋斗的豪杰,下场是除了没有公开抽筋剥皮(连活取肾,斩舌头者有),什么人间奇迹干不出?当然,这些枪兵的漫漫成长,有的也做了囚犯。如(去年十月猫扑白领网站有文透揭露)大名鼎鼎的李济深儿子李沛瑶委员长的警卫员――十八岁的张金龙――好意给妹妹找份工作,进了李千岁家大院做保姆却被强奸,小张一怒之下杀了这个白发苍苍的老混“高逑”,结论是盗窃杀人犯双重罪名,短短的牢狱之后,就匆匆枪毙。不知他蹲的监狱,大概也不落此窠臼。

时过境迁,四十年后的今天,我终于看到监狱网络有了监狱管理人性化的说法。那年头没有活出来的,而今就在黄泉之下,悄悄叹息或侥幸吧。也许早做了冤鬼投胎之后,又躺在坦克的履带下面,一股脑儿再辗到奈何桥。直到今天,我仍然对少小时候的回忆,监狱历历在目。

中国究竟有多少监狱,恐怕永远是迷。查阅而今官方在线公布,重庆只有一座监狱。真不知这数据怎么来的。如果把关押判决或枪毙处都算,以我所知,每个区最少有一所监狱(北碚除了看守所还有西山坪劳改队),市专设两所(还是三十年前,现在多少费猜)接收县团级以上单位犯人。若将人身被控就当监狱论,数不清的少管所,劳教(不知这非驴非马的名称处还在否)农场,收容所,工厂农村可随时挂牌设立的学习班,派出所的黑房等等,这数据只有天文学家能对付。我曾生活在重庆的时候,地区划分有七区三县,后来便是九区十三县,明的暗的还有多少未知。现在多少,加倍?就是基层随意抓捕居留地方不算,以平均每区县最少有两处以上国家级别的监管单位而计,重庆就不下于四十二座监狱,依此类推,官方公布的任何有关犯罪数据和对犯人的处置,甚至枪毙的人数就该扩大42倍,那才基本接近实况。照毛老预算,每次运动打击5%,七八年来一次,5%的20倍该是100%?如果他的锦囊妙计附诸现实,中国在140年到160年间,大陆上中国人除了不都被杀,乘下的都挂上黑牌,遍街低头。不过,我还乐呵呵以为自己等不到那天,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二十多岁的我就进了局子,做了李玉和。

那监狱呀,年复一年,进进出出,熙熙攘攘,运气好的从这里回到凡尘;反之,直接转去阴间,有的介乎两者之间,死也没有死完,活也活得不能自己:其零件如眼角膜肾脏肝脏皮肤等等,新鲜的转移到别人身上,享受殊待遇,如果是安装于中央或地方主要领导,或现代大亨享用,可当是歪打正着的“平反”也。死刑判决等于变相新生,难怪愿意走那条路的人越来越多,自不待言。

有时候想来好笑,当我十多岁天天见到监狱,浑然不觉。曾经沧海之后,漫想孙家花园镜头。那遇合,总会回旋在我的脑海,终于有了今天的文字。

唉!遇合呀、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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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
(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二品总督<BR>(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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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九月 20, 2007 6:36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第十四章 监管干警

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蒲松林《考城隍》篇

好啦,该说说我所在监狱的内部情况了。天地大戏台,人生就像京剧舞台上的角色,红脸白脸有模有样,这里简单介绍,待以后我提到某某,看总们才有更多想象,更添情趣。

在这些部门工作者,官话为公安干警,“干”者必然有“部”粘连,一概而论当然是干部喏。这本是日语进口,天生就应该有汉奸味。追根溯源,是孙中山那批人在日本呆久的丰功伟绩。英语就简单,一律叫“拗飞屎”(Officer),一念就知道是逐臭之夫,人家明说不含糊。其实,不就是从在办公室而已,和人在街头,人在厕所实质没有区别。毛时代美名为人民服务的勤务员,其实比拗飞屎厉害万分,纯粹骑在众人头上拉屎拉尿。苏联曾时候笼统在内务部麾下,康生学到这套就弄丢了不少党内好同歹志,难怪最后要把他的尸骨从八宝山上扯下来。说渊源与明代的东厂西厂办的厂也差不多。总之,是TMD搞整人的,像电影里演出太君总要搞花姑娘的干活一样,属于本姓。

牢房干警里最低级别为班长,牢房又叫班房,持枪为长。这和部队不一样,那是要带领十二个兄弟冲锋的角色。而班房里犯人时多时少,根据需要没有定数。其实,从前叫他们为牢子狱卒,提砍刀扎绑腿,现在莫非蓝制服和手里家伙不同而已。

当面,犯人毕恭毕敬都叫他们管理;背后,叫班长为枪兵。这和社会上叫张科长李书记,背后叫瘸子拐子癞子麻子的道理一样。这一叫法其实是戏称,当面还得态度必恭必敬叫管理,张王李赵之后规规矩矩套上。如果国粹学家能把我们中华民族每人都善长两套语言思维方式加以研究,或许能找到裹足不前的根源。这看守所里有班长7人,值班一人,两小时一岗(和我后来看死刑犯一样),白天夜晚各一班,每天六人旋转,多一位作轮休周日。两小时轮换,每天执两班,总计只有四个钟头,另外的也许要时间学习,擒拿格斗,练独眼龙打飞机等枪法吧,我猜测。 当然,还得随时听令,万一有谁越狱,他们就得风驰电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才可交差,那是性命攸关的差事。除了班长,这里有正副监狱长各一名,预审员两人,一姓黄,一姓蒋,负责监狱生活的叫邵管理餐,他很少进来打照面,但大家的口胃都在他弹指挥间,一念之下控制。炊事员一人,是位瘦小的女厨工,据说是公安局里某人亲属,也是农村人。犯人的一口半嘴食品都经过她的手弄出来。每天三餐由她摔打饭钵在地上,那是最美的旋律,我说过。科长一名,属什么科(副职没听说过)未知。其余如机要,档案,秘书等编外人员究竟多少,我们不关注心也不知道。以我曾经所在从几百人的工厂就有几十人成天在办公室干了各部来估计,机构重叠,人浮于事的毛病无处不在。上列说到的十几个好家伙是直接靠我们吃饭拿薪,有的天天见面,有的隔些日子来临,有的一年两年内欲说还休才露面,比如那位曾姓科长,职务如水浒里天速星神行太保,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戴院长,戴宗的官职。在整个牢狱关押囚犯中,仅我和他见上一面,彼此交谈投机,那是一场较大的冲突之后,监狱长惶惑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是后话。正付监狱长特殊值班,三餐时间的号房开门关门,那是他们二者必有其一进来监守囚犯排队取饭出入牢房,不得乱套的活。正监狱长徐加里,他说话做事看来粗鲁,但也实在,召集大家训话,惩罚想惩罚或者该惩罚的犯人,看来是主要负责人监狱之长。“你来了就得好好的给我呆着,等待处理,你要敢在里面乱说乱动,不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哼…….! 手铐不是吃素的……哟!”他的口头禅也简单明了,开宗明义,语音随他的情绪而定。刑具的使用也“随波逐流”。恰恰相反的是副监狱长魏一清(音译),这位身材高大的公安学院老毕业生,倒是吊儿郎当不管事,他对犯人很和善,重话的语气都很少有,别说动刑,斯文得走路都怕踏死蚂蚁,肥壮如吴法宪,偏偏又干了鸠山(样板戏红灯记里的日寇反面角色)的活。犯人们背后叫他魏菩萨,打心眼里崇敬。有的说他反而是副职,是成分不好,又属于知识分子(那年头的辱称)。这两位正副监狱长的关系和处理监狱问题就像毛泽东和刘少奇文革前那样。徐对魏耿耿于怀,魏对徐漠然视之,眼空无物。还好,没有到达一个整死另一个的地步。

看守所人员与犯人朝夕相处,既是敌我矛盾,又是邻居关系。枪兵眼里,犯人个个都是庙宇的木鱼,生来挨揍的。犯人看他们呢,都是木偶当神仙,傀儡罢了。彼此天天交道,各行其是。看枪兵有时候和颜悦色,有时候气势汹汹,这感情玄妙。那年头不许玩麻将,枪兵缺乏情绪刺激。不然,犯人的日子恐怕更不愉快。

至于他们今天还有多少活着,很难说,但都不会使用电脑是肯定的。算年龄现在都在70左右,讲学历他们多数是斗大字仅会三挑,更何况有空的时间会用来回家帮老婆挑粪弄自留地。时间一长,这些班长和我们很熟了,有些我还记得大名,有些已忘却,但尊姓则琅琅上口,这批不丑不陋的“七个小矮人”是:刘(富成)班长,欧(华励)班长,曾班长,郑(京立)班长,彭鲁人班长,华(龙国)班长,何(矮子)班长。名字都是音译,平常听着喊叫这样,我还随时想到他们呢,活跃在心目中,估计有的已经离开人间。如果将来有一天,谁想改写剧本,拍摄影片,希望就照我说的模样与好莱乌协商,莫把胖瘦高矮颠倒。拜托!

好,现在开始,下面让他们一 个个出台:

农民枪兵彭鲁人


说鲁人当然是粗人了,重庆人爱说没有头脑又凶狠无礼者,就给他个“鲁”字全权代表。彭鲁人的鲁看起来有点腾腾杀气,仇眼恨眉,总是虎视眈眈而获此芳名,大家说起他就藐视加嘲笑。在这些枪兵班长里,他待人生硬版刻,麻木冷酷,那张脸就象凡高割了耳朵之后乱画的草稿,当然是情绪最糟糕的涂鸦次品。另外,彭鲁人也不是谁都能叫的,除了死囚犯王守田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敢于直吼。彭鲁人个子高高,肩宽骨架大,薄而瘦,浑身警服象挂在晾衣杆上随风飘飘,从他胸前到足下整块平板,如有”兵”或”勇”字圈,再拿水火棍,就是很正宗的清兵模样。因瘦制服空阔,但长短大小十分合身,远看像田里忠于职守的稻草人。他肤色深黄,眼眶内陷,鼠目中有几寸光不确,加之面孔内陷,恍然看,不是魑魅,就像魍魉。照农村人在部队的钻营法则,估计彭鲁人让上司由瞧不起的“哼!”一声,久而久之看他属于那种死心塌之类,才批进了党,那表现是学了不少电影动作,或拿着语录本就不松手,宁愿当遗产也心甘情愿。凡是这类人,就有了不回农村的运气。当上干警应是他整个家族的荣耀。总之,他那僵尸般的步伐,神气十足的样子,令人一见就想后退。每当彭鲁人冷漠淡然走来,用阴森森的眼光扫射牢房,像老鹰要抓鸡。如果他的浑身多肉,会是个抗鬼头刀,听号令抹掉人脑袋的好手。看他眼目聚光昏暗,越加冷漠恐怖,你根本找不到人间还有这样的形象。他走路像根木桩被牵引,背枪歪斜,谁给他轻轻一推,可比吴用智取申辰纲那些醉汉更容易“倒也”。至今想起他的整体感觉就是块长方形。

只要彭鲁人值夜班,就有好戏,如果他不是静静固守在岗亭抽闷烟,或悠悠走来过去,只动喉咙 无缘无故吼叫:“睡觉了,给老子……睡觉。听到…..没有!”停顿一会儿,这间隔时间极其准确,又听得他叫:“睡觉了…睡觉,……还不给…..老子睡觉唛!…”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借题发挥,有时候是高音,有时候是自言自语,有的音符拉长,有的音符缩短,时不时的嘎然而止,听起来乐趣多多。我们在牢房里笑说他对待儿子淘气或女儿出了墙的神情一定是那样,气不打一处来,断断续续。四川话说这种人是借了他的谷子还他的糠。他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偶尔听起来象竹筒里放烟花,外冲。于是,大家就知道他又喝多了――那年头唯一能买到,而价格也便宜的――红苕酒。

自从1958年以后,中国大陆人,本来的那点微薄工薪已可怜到顶了,但手头仅有人民币还只能在街边路头喝杯老荫茶管用,其他的所有生活用品,还得配备号票,冠冕堂皇的话叫供应,万事万物都是叫那“爹亲娘亲的”亲好之后恩赐而得,虽然每个街道没有阶级斗争展览馆,但人人被灌输,除了这叫天堂日子而外,无论旧社会和外国,人人都在逃荒要饭,流离失所(甚至让大家都有了去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的欲望,不少跑去缅甸泰国做解放这活的再也没有回来,套句中式日语叫死啦死啦的干活,粉身碎骨的多)。那时候的国务院治国本领就是乱发号票,凡是街头有卖的,无不凭号票和人民币并驾齐驱,才能购物。真双轨制也。号票的来历是纸上印有年月日等期限,过期作废,比如买火柴香烟盐巴肥皂等,自己不按计划去做的烟瘾来了就在地上打滚也没人管你,盐巴用完就用白水煮菜吧。那年头的号票印刷技术也狼狈,中央印的好点,省市印的一般,区县就只有油印机来乱刻乱印,不过号票居然用钱也能买卖,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印票的搞了小动作。当官的照级别特供,职务越高号票用得越少,再高当然不用号票了。酒、是“当仁不让”的凭票物,每家每月供应半斤一斤不论。如果党和国家重要领导人想开会(内部操娘的乱骂,但对外总说胜利,加点欢天喜地的气势),民间享受就丰富多彩些,比如小菜添加豆角豆腐类等罕见的珍贵菜肴,白糖盐巴可望从二俩变成三俩,菜油四俩可能那月就有半斤。开得好的会,那月的号票说不定有张可买到很小的一点儿猪油,有胜利就有失败,活该轮到八戒。人人翘首的普天同庆,是巴心不得党中央天天开庆祝会,一年开365天,一天开24小时,老百姓日子就好点。酒的供应量添加应运而生,酒厂实在没有(计划经济总是计划不周的)粮食原料烤酒,便用烂红薯或者甘蔗皮等,舍不得扔的垃圾渣滓用来烤酒。俗语流行叫八搭二(后来农民承担了这个代词,他们只能喝这样的贱酒。这道理就世说新语话他们初见南京长江大桥,张口结舌,激动万分大叫:哎呀!修造这个桥,起码要花人民币100元!),即八俩白干酒搭二俩红薯酒,因为苦涩难咽,此酒非搭配在白干中,才有销路。不少瘾君子也靠那种酒过瘾。以彭鲁人当年的身份地位,凭那点工资加点不要钱的衣服,想做醉八仙,也只有消受如此幸福。

彭鲁人爱喝酒是出了名,值夜班是他醉醺醺的机会,夜晚八点以后到天亮,都只有枪兵一人值班,眼不见心不烦,正好让他悄悄的过瘾。要不就是他先喝足了接班,一会就醺醺大醉,届时没有别的执勤人员走动,犯人没权力干涉他,那倒好,成了大家取乐的时光。每当他无缘无故吼叫睡觉,接二连三,反反复复的话语,各个牢房会有话茬回敬。

那是月黑天高,牢房该寂静无声的时刻,无论是云是雾是星辰,都与岗亭高墙监控的牢房无关。平坦糜烂地面的院坝也该慢慢起露,昏黄的灯光鬼眉鬼眼似的从各个牢房风门射出来,夜色本来该像穿无边的魔毯,把这片牢狱房舍包裹起来,平安无事的旋转之后,交给白天的红太阳去烧烤。偏偏在这样的时候,彭鲁人给了妙趣横生的插曲,那是恰到好处。

“睡觉了,还不给我睡唛!老子过来没得你的好的……睡…..觉……睡……觉了!”听他这样嘶哑的叫唤,大家乐起来。

“嘿!彭鲁人,你又喝多了嗦。”死囚犯王守田一听就来劲(我和他有段时间在同一牢房,后面详述)这时候,见他一嘣一跳,歪歪斜斜拖着脚镣跑向风门口,把光光的脑袋,又圆又肥的脸都伸出去,话题扯开,和彭鲁人玩笑起来。

“你给老子睡倒,听到没有。睡觉了,睡觉……” 彭鲁人又叫起来,他只有这两句,反反复复。思路被酒精打断。

“睡不着哟,彭鲁人,您有本事拿一瓶来,对干!看你我哪个输。”王守田还没有说完,另外牢房的笑声又出现。
“没得老婆,怎么睡,彭班长。”说罢,大家一阵呵呵笑。不想睡觉的犯人,都到风门口去伸头打趣。说女人最提神。
“你这些狗日的坏蛋,想老婆,还想不想啥子,拿给你这些家伙吃多了。还不睡唛,老子过来没得你这些家伙好的…睡觉,……睡觉了….。”彭鲁人叫是叫,但绝不离开岗亭,酒醉心明白,出来跌跌跌跌,会出洋相。大家就知道他有这短处,像抓着蛇的七寸耍。巴不得他天天喝醉,牢里更自由,有的犯人甚至不睡觉,坐起来吹牛,放心大胆,各行其是。

“睡不着哟,彭班长。吃那点东西,饿得绵肠吊颈的”有人这么冲着他发牢骚。
“睡不着,老子过来,你睡都睡不盈(赶快)。”
“嘿!彭班长,今天喝了好多?”
“喝啥子喝,这些坏家伙,你给老子只有坐牢才舒服。睡觉了,…….睡觉!”
“彭班长,二天(以后)出去了,我请你喝酒,喝够,要不要得。”笑嘻嘻的犯人更要找话来说。
“要得个屁,你这些人,只有在劳改队去喝空气。睡觉了……睡觉。”他既然叫大家睡觉,又要答复,这就来了趣味。
“彭鲁人,你有老婆没有哟,这么喝酒,杯杯酒吃断家当呃。老婆晓得了还得了嗦。”
“老子的老婆,…关你屁事呀,你这些坏家伙,只有坐牢的命。依得我的脾气,哼哼….,睡觉…….。”这一转弯话题,又使大家笑了起来。

听他神经兮兮的话,大家特别舒心,监狱里热闹起来,那少有的享受,感觉到一丝自由。只要他当晚班,监狱长不太放心,偶尔还要进来看看,碰到喧嚣吵闹,他马上把钥匙拿起一抖:“嘿!你们的胆子是不是大了点哟!”

这下,没有睡的急忙跳上炕板,扯上被子盖上,整个牢房立即鸦雀无声。不按时睡觉,算违背监规,到时候算帐,镣铐戴的干活。王守田不怕,他反而说是彭鲁人的错:“你喊彭鲁人先不要怪叫,我们才安静。”这下,监狱长边说边行动,先打开岗亭铁门,摇着钥匙吼叫:“我来看啰,你们这些不睡的,是不是想出来哟….!”随即脚步声起,走在到各牢房门外一转,在王守田那里多训两句,牢房才进入夜间的程序。彭鲁人的声音这时候也关闭了。少不了被监狱长训两句,上司嘛,他再醉得厉害,那瞬间还得安静下来,要是弄得枪背不了,饭碗毕竟强过酒碗。

我坐了几年的牢,犯人与枪兵之间,天天见面,彼此相安无事,几乎所有枪兵游哨无聊,也时时在巡视间,顺便和犯人聊天,把握说话方寸,以教育训斥为主,有的说得和风细雨,有的说得调笑挖苦,有时争吵,有时打趣,甚至弄得意外打起来的时候也发生,有次我为难友五罐差点挨枪皮带抽打,与华班长冲突打烂风门那次。唯有彭鲁人不苟言笑,版刻的脸永远没有第二种表情,除了在那几十上百米的牢房走廊上,阴森而来,阴森而去,是他最正常的时候,此外,他就默默守在岗亭。人说彭鲁人的家就在北碚东阳镇蚕种场的农村一带,那里距离我工作过的单位很近。

出狱后那几年我的家仍在工厂宿舍,一次,我在北碚乘过江轮渡,那是个周日的人特别多,船舷外波涛哗哗,我看过水花之后,猛然感觉有个穿制服的傍边拥挤着,一抬头,哈!是彭鲁人。两人四目,他虎视眈眈,凶狠的目光里有几分惶然,好像肚皮里哜哩咕噜的话从颜色里钻出来: 哼、你不去劳改队,还敢坐船!

看罢,他的硬撑撑脖子立即扭开,看江水流逝,那浑浊的波涛永远不能帮他理解这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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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鸣[自己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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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九月 20, 2007 1:54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唐夫的经历是我们大家的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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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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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九月 20, 2007 5:08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晓鸣 写到:
唐夫的经历是我们大家的精神财富。


晓鸣兄过誉了。

就我所知,现在的青年看待上世纪那段历史,远如冰川世纪,我辈血淋淋的事实被当局者欲盖弥彰,讳莫如深。想来,我还得花点力气继续写,是否叫以史为镜,我不敢肯定,能给后代一点格外的乐趣,善莫大焉。不过,以中国人的健忘特异功能。这样的文字,是比不上摇滚乐诱惑。有万分之一的共鸣,也不枉然。

这回忆录我写了几十篇,力争意守丹田,陆续完成。

谢谢足下鼓励。


最后进行编辑的是 唐夫 on 星期四 九月 20, 2007 6:27 pm, 总计第 1 次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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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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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九月 20, 2007 6:22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英武枪兵郑班长

唐夫

郑班长是个很不错的警员,他长高大英武,身高1米8左右,身体壮实魁伟,穿上合身体格的制服,配武装带,就象仪仗队的战士,举行升降国旗的军人。郑班长的肤色微白,不像一般农村人的酱色带红薯样。一如持枪的同僚,他也是来自农村,从部队转业到公安,然后做了监狱看守人员。听说郑班长是这牢狱的枪兵中唯一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战士,至于和山姆大叔的侄儿交过手没有,未知。1977年我在牢狱的时候看他的年龄大约四十多岁,这么说,他当丘八还很小。既然红军都有十多岁的孩子,要农民卖命,焉能不“物尽其用”。论资格他不弱于监狱长,但至今仍然是个一般枪兵,其中的玄妙,只有品格正直者,才有这样的机遇。说穿了还是不会上爬,泾清渭浊吧。注意看郑班长,眼睛有点小,嘴唇微扁,但整体五官协调,让人觉得可近可亲。最主要的是犯人对他尊重,说这看守所里,除了付监狱长魏一清,就数郑班长最善待犯人。具体怎么的善,从我偶尔和他的聊天中,听他爱以反唇相讥,便暗然领会。在那年的年头那样的环境,实属难得。

大家赞誉郑班长,是因为他曾经主管看守所的犯人伙食的日子,就仅有的条件下,力所能及把食品搭配的份量做得尽善尽美。这样操心一般人做不到,具佛家语叫慈悲为怀。按照当局的限定标准,犯人的每月总计金额不得高于当年的城市最低生活八元。也就是说,每个犯人的每天所有消耗费用只有人民币两角五分左右。就这点吊命的钱,不搔首抓腮精打细算,能把握犯人的肠胃的伸缩度,获得诺贝尔不难了。陋就简的开支,恰到好处的购买,在最可能的情况下,使菜蔬混同于一人一天八俩的定量中,不至于饿得像做靠墙蜥蜴。郑班长任职期间,犯人们感觉出来没有的满足和愉快。与后来接任的邵管理所作所为,有霄壤之别。吃在牢狱是头等大事,二十世纪的七十年代,四川穷困到街头逃荒要饭年年有,后话说,要吃粮找(赵)紫阳,可见好官之少。1976年春季,北碚来了浩浩荡荡的邓小平老家安岳(即广安岳池两县地名)的农民,饥寒交困,惨不忍睹。重庆钢铁厂的一个退休工人,老光棍,从来没有挨过女人,趁机花六毛钱买了女孩说做干女儿,成了笑柄。被金氏大全漏掉。一次我在街头餐馆里买得早餐油条豆浆,坐下就见几个农民走过来,就站在旁边,木然不动,饿的眼色盯住桌面,令人无法下咽,我不动口也不动手,起身就走,让他们分食去。邻近的重庆制药五厂里有做了葡萄糖的玉米渣,本来是给猪吃,那时也成了农民排队候吃的主食。我每见此景,不由想吼:“你们都快饿死,还在街头干啥,找政府,冲区委去!”他们说去的都被抓起来塞进货车拉出回去。这就叫人民政府。难怪会用坦克压人民。说远了,还是回归郑班长。

每到我在风门边无聊看天的时候,恰好又是他值班,静静的牢房中,听到他铿锵节奏的皮靴脚步声,以及慢慢出现的身影,悠悠的移动。我忍不住会和他有意无意聊起。

“嗨!郑班长,你不该来值班哟!”我取笑他:“你看我们都饿得黄皮寡瘦一个个的,你挎枪还不如挎菜篮帮我们买回点价廉量多的吃的,真是大才小用。”

“革命工作,高低贵贱都一样,哪个喊(‘叫’)你不老实,要进来吃八俩。再不满足,以后吃六俩都有可能。”郑班长故作官腔,其实,他心里很高兴,又装模作样。“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谁干都一样。饿一点不要紧,对你们改正错误有好处呀,那叫严格要求嘛!只有这样,你们才知道锅耳朵是铁倒的(俚语,即‘才知道厉害’)。”他开始忽悠我们了。

“嘿嘿!哪还行吗?如果我们饿得去(死)了,你们不失业呀。”我以牙还牙对他:“其实,你们也不舒服,上级叫你们怎么干就怎么干,干错也是干,干对也是干。整彭德怀的人马也是你们整,整刘少奇人爪牙也是你们整,整林彪的部下少不了你们,恐怕现在整邓小平的喽罗也是你们,整来整去,一会上,一会下,难道你们心里没有打米碗(注意,主见)呀?”

“这些事我们不管,我们只把你们看得规规矩矩,不乱说乱动就是了。革命嘛,有真有假的啥,还不是你这些想当官,才闹来闹去,说不定隔几天你出去又进办公室,成了上司,关我屁事。你们嘛,即来之,则安之。”

有时候他站在牢房过道对面,相距六七米,几个舍房的囚犯同时向他对聊。这个风门里问,那个风门里求:“郑班长,还是你来弄伙食哟,我们吃得饱些”那个牢房的又说:“那个狗日的邵管理瞎整,弄得人都站不起了。”又这下,郑班长又严肃了:“不许乱说,老老实实在这里听候判决,以后判了就吃得够了。”犯人们都知道判决之后的服刑,至少空气不限制,可以干活,吃劳动量,那渴望之情,自不待言。其实,郑班长与监狱长有矛盾,这事大家都知道,有时候郑班长和犯人吹牛的时候,监狱长进来看见,觜里叽哩咕噜要说郑班长两句“哎呀,你值班说这些干啥嘛。就立即走过去。郑班长也不理他,各自走开。

“怎么紧倒(意指‘长久,还’)不判呀?都要饿死了。”

“总有一天要判的,急也没有用。就趁现在好好反省,然后重新做人。”郑班长打哈哈。有时候他也透露点风讯,说现在外面的菜蔬价格降了等等。总的说来,大家对他从心里佩服和敬重。但这样的人每个单位都有,但不走运是共性。

自从他与监狱长合不来 被剥夺了管理大权,而后是邵管理接任,就弄得犯人天天都成了“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一小撮坏分子难受之时。”人民大众开心不开心我们不知道,但囚犯是饿得脸青面黑,饥饿象毛毛虫爬做咬嗜犯人的肠胃。

郑班长说话诙谐幽默,是执勤的枪兵里少有的常与犯人吹牛的枪兵,他说话艺术而又意味深长。不时给人以暗示或者透露一点不违反原则的消息。

想到牢狱的日子,想到郑班长的面容,看到他对囚犯的同情,觉得坏党里也有好人,比如后来的胡耀邦,赵紫阳等就值得怀念和赞扬。曾读到关于描写牢狱生活的过来人之文,总觉不怎么全面,很多笔下的人物,不但对立,也不合人性。有的麻木板刻,脸谱明显。不过,坏党里好人没有好下场,值得深思。有人怪现在人多,可那时候的人比现在少得多,吃的糟糕到极点,据说还不如抗战的日子。二战时候也没有粮食定量,那是国难当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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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五 九月 21, 2007 5:00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乐呵呵的刘班长

唐夫

我想在继续写我的当代神曲系列的这个时候,逐一把管理人员介绍,比如看守所里有正副监狱长两名,邵管理单独财务生活,一名女炊事员,前文所述。7名班长里只有一二涉及,不很清晰。他们是:刘(富成)班长,欧(华励)班长,曾班长,郑(京立)班长,彭班长,华(龙国)班长,何班长。预审员两名:一个姓黄,一姓蒋,这些名字都是音译,平常听着喊叫而至今不忘,估计有的已经离开人间。如果将来有一天,谁想改写剧本,拍摄成影片,希望就照我说的模样与好莱乌协商,莫把胖瘦高矮颠倒。

这样一来,以后在我提到谁,看总可以想象其模样,更添生动情趣,何乐不为。

好,现在开始。

班房之长则为班长,这和部队不一样,要带领十二个兄弟冲锋才算。而班房里犯人时多时少,根据党的需要。就刘班长而言,当然是很牛的班长。牛是指他的个性,愚顽中憨厚,稳沉里轻佻。他的模样乖巧,语言别致,和蔼可近。在牢狱里,刘班长属矮个之最,一米五左右。因为矮小,公安制服就对他很不客气,不知是裁缝大意呢,还是他要划得来的,穿上身就象家长为孩子作了远景规划,提前量留够,一如我幼小的衣服到穿得合身时已经补丁重迭。所以我看刘班长的衣服就接近于长衫,边沿靠近膝盖,模样更是矮上加矮,只见两只短短的脚在移动上身,又找不到西门庆打架。他是典型的农民模样,要是担一挑菜上街,说不定还要被市场管理人员罚款,那当然是谁也不知道他腰里还有硬家伙才敢。刘班长的脸有点小,给人以老鼠嗅觉灵敏时的感觉,这更增添了他的幽默意味。他住家就在监狱附近,老婆肯定是贫下中农,而且治家有方,把那刘班长的头发梳得象伪国庆节的小学生,软软的耷在额上,幼稚天真的神态油然而显。

刘班长名字叫刘富成,是我厂小车驾驶员刘富杰的堂弟,为此,他知道我比别人更详细。我在牢狱里和刘班长说话直来直去,很平等的,时有玩笑可开。本来刘班长就是重庆人说的那种活活嘿(容易相处,大模大样,不拘小节类)人。这样的人在中国最不吃亏,升官降职他都无所谓,随遇而安,知足长乐。野心和贪婪与他无缘,欲望与渴望为其所弃,这样的人活得最自然,少压力,少负担。我想起果哥理作品死魂灵里中主角的马车夫,拿着任何书看起来都一样的感觉,只要眼睛在移动,很知天乐命,刘班长就属这类。

和犯人说话,刘班长嘻嘻哈哈,从来不认真的,所以我对他更是肆无忌惮。看刘班长踢踏的脚步声进来巡视,我如果在风门的话。

“嗨,刘班长,昨天回去挨打没有。”有时候我就这样和他玩笑:

“我挨打不挨打关你屁事啊。”他一听,把眼睛一竖:

“你老婆凶啊!我是晓得的。”我说。

“乱说,她凶不凶还敢在牢房里来横啦。”他那表情还真比演习的进入脚色更投入。

“那你在家就吃二面苦了。”我有时候这样逗乐他。

“要是我没有吃二面苦呢,你拿什么来和我打赌?”他又说得一本正经。

“那你得放我出去看了才知道。”

“哼!还想我放你,也给我弄个八俩来吃是不是?!”刘班长故着愤怒的样子,眉头一下有了皱纹。

有时候我问他的杀猪啊,种地没有啊,怎么说都可以。所以,在牢房里刘班长最好对付,而他从来不凶神恶煞的装模作样,一付吊儿浪当的样子,干这活明明的是在混饭吃。我说要是犯人想越狱,拿就会想到刘班长值班机会最好。

刘班长的服装是从来不整洁的,邋邋遢遢,可能吃饭之后掉在胸前的稀饭浆还留着痕迹。那身干警服加长长的驳壳枪吊吊夸夸的,说他是拿破伦的兵从莫斯科回来也恰如其分,当他是抓壮丁来的也可,做造反的武斗角色也大差不差。至少,要是让他上战场,举白旗的活算他的,当逃兵就他是长跑和短跑的冠军,速度领先没有话说。刘班长就是这么简单好耍的人。严格说来,看守所里有刘班长这样的枪兵,大家会把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弄歪,说是敌人,还不如说是宾馆卫士还好些。因为牢里屋外,几乎是一团和气。所以,刘班长值班的时候,就没有了恐惧,严肃,森严和沉沉死气。

我在牢狱的时候,可能刘班长30多岁,现在应该有六十左右。

当我想到刘班长的时候,就觉得人性的流露,并非是什么阶级说什么话,还是有纯真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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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枪兵曾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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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一个人有一个人面孔,那么一个人就有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因而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境遇,一个人就有一个人的形态。就象世界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更没有相同的人生和命运的道理一样。紫微斗数说人生为星曜排列的不同宫位,可观察人的容貌,性格倾向,聪明才智等,但我敢肯定曾班长一定是哪点没有排对,才显得不伦不类。

曾班长个子不但矮,还兼单瘦,衣服穿得比刘班长稍微规矩点,面目很一般,一般得你见了他之后会立即忘却,就象你在无所事事的时候伸了个懒腰,完全不渴的时候喝了口白开水,绝不会在心灵上留写任何痕迹。他的平庸,简单,乏味,就象没有盐的咸菜,没有色彩的画面,没有树木的原野,,没有鸟语花香的春天。他的脸色和五官几乎找不到特产。比如眼睛不亮也不暗,鼻子不大也不小,嘴唇不翘也不卷,说来搭配得可以嘛,又怎么看也不美。

这样的人无论在那里都是很群众的群众,很百姓的百姓。看他每天撞钟似的值班,按照巴浦洛夫的原理吃饭,他准时的环视,一步步的走去走来,一个舍房连一个舍房,用他那獐头鼠目的天才形象在风门边停留一刻,冷峻的目光象破旧的电筒光在里面环视一圈就离开,步伐声声将他带到下一风门。他沉默寡言,不苟言笑,永远有严冬一样对待我们的神态,守卫在监狱看守员的岗位。这样的人没有思维,没有头脑,没有杂念和私心,甚至根本不知道怎么生存。也可以说这样的人只有杂念和私心,最知道怎么生存,别人的事他一概不闻不问,不理不睬。三言两拍里说:知人知面牢缄口,谁是谁非暗点头,这么优秀的祖训对他而言,牢不牢都是缄口,是与非都不点头。那坚持原则的嘴巴,甚至比泥菩萨微笑的时候更安全保险。李志绥说他在毛泽东身边22年而获得善终,就靠这点本领。依我说呀,要是汪东兴把他调到毛主席身便,老人家再想整死好几个亿都不忌讳让曾班长知道或者明白。这样的人活着本来多余,死去仅是数数。他的本职工作就是两小时的岗位,两个班一天,上午,夜间,挎枪,走步,机械得和月亮对地球那么简单。所有的空时间,他坐在岗亭里看着关闭的牢房,看着太阳的高矮,月亮的浓淡,你看他那么无思无欲,他觉得自己有鼻有眼。在那近千天的牢狱生活中,我几乎记不得和他还有过什么语言交流,只有他的模样,和形态我记得,而这样的记得也是说不出的简单。

如果这样的性格的男人,做丈夫的话,妻子不弱智,就得罚他跪搓衣板,每周一天,每月四天,从腊月初就跪到最新的元旦,因为实在太无聊的家庭只有把他用来出气才心安。反之,这老婆就当他是神仙,毕竟梆梆枪吊在屁股上,就等于端了铁饭碗。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讨过老婆,那年头的四川女人嫁汉为的是穿衣吃饭,他很可能不愁有暖席之糠妻;更不知道有没有孩子,要有估计也会是留级的冠军和呆头鹅的模范。如果他运气好做了将军,那这支部队绝对只有挨打而不击还到只剩他一个光杆,要是做了中国最有抱负的总统,那我们只有回到北京的周口店,再去找柴块块来钻木取火。因为他从来不思进取,国家的发达之道只有回首五千年。

曾班长就是这样的人,农村当兵,转业到公安,然后就分配来看守所里做了挎梆梆枪的老板,一辈子的生活就满足于那块小小的地盘,走过去,走过来,直到生命的终点。

我觉得真怪啊,公安人员都是来自农村人,从部队转业而成为不断的“货源”,各单位的头头几乎也是这样的主流人员,共产党将基础管理都交给农民,觉得十分安全,知识分子嘛,听他们的话,把智慧当成温顺的哈巴狗儿任农民牵来旋转,让这些人愉快使唤。在毛泽东时代,从以陈永贵为代表的文盲总理到最小的单位车间主任,干部的队伍,几乎都是农民,都是来自农村的军人而安置,可能这主要的原因是毛主席叫城市人管反修防修越来越麻烦。我看到我们单位的干部多数是部队来的农民,监狱里更是全部的农民军人换装在线。象曾班长那样的枪兵,看见我们内心怎么的想:

你们这些城市的家伙吃了75%的细粮就知道胡来,老子不把你们看得牢牢的,你不晓得农民的利害!

这就是他为什么能够静静的走着,想到这样深奥的念头在心里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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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五 九月 21, 2007 7:51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愚顽守旧何班长

唐夫

何班长叫什么名,我从没有听说,这倒无所谓,从形态外貌上看能他肯定是个人就行了。

如果在牢房里以矮个子比赛,刘班长是当仁不让的冠军,曾班长算亚军,这么说,让何班长拿个铜牌是没有问题。我看他上不达一米六,也下也就在一米五九左右。论年龄他可能在7个班长之中可能最长。那时候我看他在四十五岁以上,算起来现在该是七十出头好几,但愿他还活着,谢天谢地,有时候这种人真的能活。何班长肤色沉酱松弛,就象陕北的泥土下雨之后翻起来看,黄中带黑。当然,那张脸上除了两个鼻孔,还找不到别的蚯蚓窟隆。他的脸型椭圆,略露瓜子样,要是生为女人,不似西施,也算貂婵;若远杨玉环,则近赵飞燕,可长在男人的颈项之上,就不那么美观悦目,显得阴阳失调,顾盼无奈,使登徒子哭笑不得。

何班长最糟糕的是眼睛和嘴唇,眯着总带睡意,有时候还许长点眼屎标点,精神显得阳痿乏力,不知是年长的原因,还是妈妈怀他受了冤枉气,造成先天肝肾阴虚,中气不足。我每见他就想到用明代医家李东桓的培土之法,把他的脾脏弄好,来点十全大补汤,再多加些参茸芪类,看能不能让他壮阳几天。当然,那时候没有伟哥,中药有时候来得慢极。要不选用中医八法:汗、吐、和、下、温、清、消、补试为参考,再用张仲景的温中和下来治,重在温、清,将其邪气,邪念开除,那倒可能有利于他重新做人。

他的嘴唇厚而不严,展露黄牙,下巴微尖,不说话能让人感觉烟味施毒。要是这家伙在缅甸缉毒,那他的盒子炮里肯定要装白粉,瘾来登了就给自己一枪,才有精神去金三角找匪首大纛谈秘密进货的原则。然后抓几个小妖怪去搪塞就立三等功。曾经张学良就带起鸦片烟神智不清的指挥千军万马,那成战无不败,被太君吓得裤裆里尿流的情景,至今还为爱国者津津乐道。不过,他居然能把蒋介石弄到绝境去和共产党玩儿童游戏,自己输得很可以,还能让中国人没有不不吃大亏的。所以,到死他都不回大陆来,说穿了是问心有愧,稀里糊涂就害了六亿人,别看他还是公子哥儿。当然,何班长永远没有那样的本领和运气,但坐在岗亭里就叭嗒叭嗒的抽叶子烟,那是少不了的。

何班长走路冲冲的,不漫不枝,中通外直,一杆盒子炮吊在武装带下,看起来就象传令兵帮首长背的,总不那么协调,我看他的挎枪样子,就想到沈从文在湘军里的干活。当然,这不可同日而语,毕竟,小沈还兼有整理书香之责,便歪打正着,由此而成了教授。而老何班长呢,背着那枪就在生命的顶点登峰造极。挎上这破枪的感觉于他,好比才进初中的劣等学生,就拿到诺贝尔奖金。

何班长有自己独体的气势,冷眉冷眼,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和犯人保持相当于二万五千里的距离,除了呵斥,就是吵骂,当然这是因为犯人总要把头颅伸出风门去看看,而且偶尔还要和隔壁的聊聊,这属于违纪之行,被他瞧见,就得高声怒骂:“嘿….,那某号房的,你狗日的还不吧头缩进去唢,是不是还要捣蛋迈(‘啦’之喂),老子过来没有你的好的。”当他一动身,犯人就赶忙把头缩进来。据说有的犯人整他,就捉跳蚤放在风门口,等他的出现在风门的时候,跳蚤好象很懂得反党复辟的原理,一蹦就到他身上,那以后的镜头就够他愉快的手舞足蹈。反正犯人关在里面无事可做,就这样恶作剧,看他要走过来了,就开始“放生”,偏偏有的跳蚤会按照主人的意志为转移。可能是犯人猪拱猪的揭发,给监狱长知道了这看不见的战线,就大肆绞杀。当我在牢狱的时候,那一批批的跳蚤早已前仆后继壮烈牺牲,但用的六六粉之重,简直把我们都和跳蚤一视同仁。那气味啊,我不说你都知道被呛得好狠。为此,我又和监狱长冲突一翻,居然他还同意了我的提议,让全舍房得以几个小时的更换。到今天我的脑袋不那么听使唤,可能被当跳蚤杀过有关。等我空了专门一章来描述那情景,你们看总有无法想见的乐趣。我最初进去那半年是学习任务最重的时候,要是哪个坐得不好,也会被他骂几句:“你那没有坐象,是不是想戴一铐子嘛?哼,还嫌没有关够唢。”犯人极不原意的坐挪一下,他才算出了气似的,把风门上的脑壳端开。有时候来回马枪看看。

我这么说,你可能都把何班长看得不伦不类,其实,简单的看,就是一个矮得不很矮的四川哥子(网友语),土里土气,黄黑的面容,僵硬的身体,几分农民,几分阴涩。哦,头发短茸茸的在耳朵上不那么规矩。

何班长平凡而不伟大,工作不突出也不后进,这类人很中庸,很机会,利益当然是自己的为准,但又不过分,又不顶撞,和监狱长相处得平平静静,是个让上司放心的下级,也是个让囚犯畏而远之的枪兵。不过,这样的人找老婆,纯粹是为了繁殖后代,为老的时候还有茶水可以进。而老婆对这样的男人,只有当嚼蜡一样的度日。只要不碰上潘金莲,他一辈子也许运气。象那样的年头,城市里的姑娘大概还不怎么如意这样的郎君,我想他很可能找个残疾妇女,有两头羊,三分地,老婆孩子能出气,那就满足了。他住家隔监狱远,可能周末(换休的)的他在脚板抹油,跑得飞快,抢位子坐长途公车,回到家便被指使捞起锄头挖自留地,或者抗起粪桶就冲向茅坑。尽管那年头的枪兵不要布票就能得到衣服(很可能要缴纳本人的),一年四季的衣服都为政府包干负责,这当然之强迫人民给予。可他的老婆孩子不可能全家都有公安制服穿得牛气,要是孩子生得多,怕他的五十来元人民币也经不起多少支配,更莫说如果有生病的老妈,残废的兄弟,赌气的妹子,麻烦的嫂嫂,这个来抠一俚,那个去挤一分,无限的烦恼在他工作中,用静静的步伐在牢狱里化解。“唉,管他妈的,日子总得这么过下去,只要不象这些犯人关起来,我总是十分的运气。毕竟,人民公安管人民,人民不规矩就由我来医治。”经过这样的念头,他特别感觉屁股上的梆梆枪,有了无限的安慰。

我还估计何班长不识字,很少听他谈吐,沉默的时候多,要不就汹几下犯人。现在改革开放,他要是有儿子就得进城打工,或者是棒棒军,拿根扁担在车站码头立这看谁一挥手就拼命跑上去,生怕别人抢了这笔下力的生意。要是有女儿的话,也得到洗脚城里为――曾经是黑五类的孩子而今的――老板的家伙脱掉臭袜子,端来药水轻轻的擦洗揉捻,运气好的话,有点小费;不好,还染得一身的性病,让何班长在家咬牙切齿骂娘喊天,而且后悔曾经挎梆梆枪的时候,没有把犯人弄倒几个才安逸。

哎!何班长,我远远的想到你。尽管那时候你绿眉绿眼的盯看我们,你以为这辈子我们只有被改造的机会。时过境迁,现在你那老得掉牙的梆梆枪,早就不愿意和你过苦日子。你曾经自豪在牢房的走廊里,幽哉游哉的走啊走,当太阳升在院坝,黑影慢慢消退,从东方升起的时候,到西方跌落的日子,你象云天下小小的一个黑子儿在移动,仅仅是个小小的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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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六 九月 22, 2007 6:56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怀念监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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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怀念着监狱长,但犯人们提起他,只有咬牙而已。

监狱长姓徐,河南人,知道老底子的犯人说他属刘邓那伙进川的。以前我简单过说他的形象,意尤不足,今天再作补充,让他形态略微活跃。

监狱长中等偏矮,比较壮实,算来,现在是八十高龄左右。在关押我的年份,他那胡子拉砂的样子就50出头。监狱长的眼睛朝两边各自下斜,很典型的中式八字,漫画上描的七品芝麻官样子,与之比较,很逼真。看来总似老深谋算。如果这眼神在市场里看人的钱包口袋,总是最佳角度,幸好他不谙此道,埋没了潜力。他的面容皱纹较多而肤色微黄,几乎可与陈永贵攀亲,但我深信他不会做汉奸维持会长。他背儿有点弯,大概在战役的滚滚硝烟里随军担挑,许多农民都是那样的身形而让扁担青少黄多,不再绿鬓婆娑。我想他脱了衣服,那后颈窝上一定有个大肉疙瘩,老象皮子覆盖,这样扁担能体会在沙发的享受,稳当而又平衡。不消说,那时的他能轻轻一耸肩便左右换位而行走如飞,轻松异常。虽然没有那一礅肉垫,当知青的我也能担一百三四十斤不用歇气直奔十几里路,去公社乖乖上公粮。晒谷场上我还担过160多斤也行,但我不能望其项背。当然,我没有监狱长南下找蒋介石麻烦那么亡命。监狱长年青的时候肯定干活努力:前面有炮火连天的董承瑞拿起沾胶的炸药包去弄同胞升天,后面的他就抹胶装弹药捞担架。四川人叫这类为南下干部,明末张献忠也属此类。重庆是陪都,人民反动惯了,给南下来的先弄了些去黄土地里喂蚂蚁。所以,地下党烧重庆城市的时候,顺便把半城老百姓作干柴弄掉很多。这一笔历史沉冤1949年9月2日的火灾报道,估计台湾旧报有说登载。今天知道的恐怕会天方夜谭了。

我小时住家在国民军官学校对面,那里面房屋整齐,兵场偌大,是国民党的遗产。”解放以后”仍是军校,后来成了军医院等不断变换,军车军人军械去去来来,中印的伤兵,越战的残疾都来此弄得混身不全。里面林木茂密,风景极美,广袤的草坪上有打靶的旗杆。我们去那草坪捉迷藏,挖蚯蚓,抓蝴蝶等,记得那时候随便一挖就是人骨累累,我回家告问外婆,她说:”嗨,‘解放初’那里就是枪毙人的地方,过(用)机枪绞啊,一片片的倒下去,埋了就是。现在当然是骨头了哟。”外婆说这话的时候是1961年,距屠杀才十戴,人体的简单掩埋什么时候可以便成骨头块块,我不知道,但累累的白骨哪有枪眼?都已破烂。那骨头是属哪个人的已没有关系,死亡和屠杀那么容易,觉得地里虫和草一样。把军校当屠场,杀掉为过去的政府一般员工,可能封建王朝都不至于这么实干。我的一位在芬兰的同胞,他的外公是四川宜宾地区知名知识分子,因地方参议员头衔,就被绷上囚车,顶住枪弹,头脑碎开。

监狱长那时候可能还年纪轻轻,白羊肚的头巾,憨厚的脸,可能排不上持枪的地位,背点子弹,拿点炮弹的,送点香烟的活儿还十分愿意干。如此说来,他年青的时候就在监狱里把犯人看管。我看到的监狱长工作是很努力,一丝不苟,从早到晚。当我们放风的时候,当我们吃饭的时候,当我们不得从风门里见天的时候,监狱长都会在牢狱里出现。

还记得每天的清晨7 点,那串舍房的钥匙随监狱长之手而摇摆,稀里哗啦一大片:“嗨!各监房都起来啦,不要再睡了,听见没有。”于是,门外的锁链打开,风门关闭。这时候的监狱长矮矮的个子站上高高的台阶,蔑斜的眼睛已经把各号房看得一丝不差。穿得旧乎乎的公安蓝制服让他的背斜撑起来,想比后脑高矮似的,空荡荡的前面就不知不觉长了一截,实在有点滑稽。他一阵阵呼唤,一队队囚犯抬起一串串步伐,就在院坝里滞留,敞开的空气,高空的云黯,都陪衬在台阶上的监狱长后面。他背着手,显得自以为雄赳赳的。像那么站着看,心里默默盘算,是不是需要将镣铐讲用宣传,找个样品,让纪律更严,改造方便。最是犯人猪拱猪彼此闹起来出现乱子揭发的时候,就正中了他老人家的下怀,向红毛一招手,镣铐的款待,又是夜半歌声,哭泣呼喊,有点毛骨悚然。作为管理,他才会管得心安而理得。

为了工作很轻松自然,监狱长造的土铐,可省去多少语言,认罪和从宽,成了二律背反。每次枪毙犯人之后,监狱长会召集我们出舍房,坐在院坝地上,面向他的桌子传出读得疙疤的宣传:“嗨!我看是不是这样…这些被严打的…哟…” 这么民主的语调,让我想到他对死囚犯也说:“是不是这样”的时候,就让他们去了阴间。是不是的语调亲切得让人动感。当然,每年都需部分犯人离开人间,这时候的监狱长就特别关怀,他得保证在判决之后的十天之内,那颗脑袋还得旋转,那眼睛也能白翻,弄出去的人还得十分新鲜。当最后的子弹穿成红线,监狱长才长松一气,交给阎罗,就再不给他老人家惹麻烦。

监狱长总是从来不拿绳索和皮鞭,对我而言,还真有点恩重如山,恩赐给我各种活干,磨发具,修枪械,划(切割)玻璃,看死犯,写文字,抬泥砖。 对我的“暴乱”一忍再忍,说了又劝,两年多里仅让我饿了也许就一年时间。为此,我能活到今天还没有老态龙钟,病魔缠身,真该感谢监狱长。

我不知道现在的监狱长,还能有那么慈善,遇到象我这样的坏人,会不会弄残。记得和监狱长最后一次见面,那是在北碚的市场上,我正在为自己摆得五颜六色的摊位欣赏,突然见他走来,居然是笑嘻嘻的谴责我:哟!你都不搞技术了啊!也许今天他偶尔想到,像我这样的人,都不搞技术,还有谁才能搞呢?离开监狱之后的年代,我估计监狱长会特别想到我,那叫如释重负吧。

但他万万想不到的是:我会在北极的天边,写他辉煌的年代。我不知他是笑呢,还是难堪。对不起了,监狱长,这本不是你的罪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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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一 九月 24, 2007 7:20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伙头军师邵管理

自从郑班长经办囚犯伙食的职务被撤消之后,被监狱长看中的人选就是邵管理。

这邵管理模样很不怎么样,与他的行为到成正比。说穿了就是令人不快。邵管理眼睛特别细眯,脸型下垮象残旧的歪房,嘴唇的两边斜而成八字,好像永远在咀嚼失恋的意味。当然,象他这样的年龄和那样的时代,还如此说是在羞辱这个词汇。他的肤色黑黑,个子矮矮,走路摇摇,如果卖烧饼,肯定要被潘金莲下毒,要是会开坦克,金水桥的栏杆又得多次重新修理;不知是不是他的母亲将他放在坛里饲养过,想依次方便于买给杂技团赚门票。看他诡秘的眼睛象鼓上搔石迁的蹩脚部下,看他长到膝盖的制服,倒十分过去的四川电影“抓壮丁”里那王保长气度。要不就近似于“红色娘子军”里南霸天的保镖老四。总之,看起来是有点令人不很愉快。自从他掌管炊事大权,犯人的日子就被弄得水深火热。悄悄的估计,他不是将枪兵食堂特别改观,就是将来有机会和监狱长结亲联姻,或者夜间到公安局长家门前匍匐礼拜。总之,一座监狱的银子翘宝都捏在他手里,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折腾得囚犯的肚皮如宰相肚内撑船,很空空如也。自从他管理监狱伙食,犯人怨声载道,敢怒而不敢言,敢坐而不敢站。站不起来了嘛,浑身乏力。

年龄大点的中国大陆同胞,都知道叫神仙难过于每年的正二三月,土地换季,春菜未成,冬菜缪无,鲜菜不再,咸菜出坛。那时候温室没有,什么菜蔬都靠两仪四象而定。 为此,我与邵管理有过间接冲突。

1979年初之后,在春风二月的剪刀片季节,邵管理刁着烟袋,摇摇摆摆押着红毛,在蔬菜公司购得咸菜,那白色的盐粒,黑色的菜叶,反差明显,气味难闻。尽管如此,分量仍然可怜,尽管糟糕,囚犯还是想多多益善。那毫无营养的食品,吃得犯人偏偏倒倒,越来越斯文,扶着墙走的越来越多。红毛们也因此“同甘共苦”,他们极其不满,服刑强于封闭关押,只能吃饱而不能吃好,当然和我们一样咬这样的菜叶。他们不便发泄,就趁打水时靠近牢饭,暗暗告诉大家,有时候还专对我说:“口表,邵管理把我们大家的细粮换了杂粮……。口表,今天又去担了老梭边回来,这礼拜只有吃那个了。他狗日的邵管理只买这……。”红毛的话其实是一半述苦,一半不平;一点发泄,一点怂恿。在牢狱一段时间里,我与监狱长有过些冲撞,成了名气人物,有技术,有胆量,是公认的出格,体力更不弱人,一次有犯人要我打架,我一双手把两个大脸盆满满的水端起来,不流一滴出来,问他还打不,那态度就像钻空的气球。而打架我已经有过历史,甚至与枪兵我也挥过拳头(等稍后描述),在监狱里我干的活最多,闹事第一,在那年代象我那样肆无忌惮,正如监狱长最后将我送出牢狱是,忍不住说:在我管理牢狱三十年来,只有你一人这么胆大。

听说用囚犯的细粮换杂粮,我开始愤愤不平,反复思量,决定为牢狱的犯人争得一点权利。这样的冒险90%可能被动刑具,10%可能赢得改善食品的机会。为了10%一拼也值。吃这样的猪食,再忍耐是恶活不如好死。我想这事只有独往独来,不能和谁商量,被人揭发,挂上集团反党之名,那就不是一般罪名。

那是个中午的取饭时间,一间间的牢房门依次打开,犯人排队出去端回饭钵,默默行进到那生盐搅拌的菜叶边停下,再起来,地上的钵越来越少,苦涩和愤懑,熬煎和忍耐使大家焦黄的面容和枯瘦的骸骨越来越突出,皮下的骨骼很明显的让身体的关节缝隙都可以看得清楚,背脊骨象算盘的珠子一颗颗的排列垒起。监狱长站依然站在屋檐边高出院坝的台阶上。这时候,囚犯们列队依次前去端钵,眼看快到我的时候,我突然站出来,面朝监狱长吼喊:“这样的日子没法过,从现在起,我宣布绝食!”

那一声惊呆了所有的囚犯,整个牢房的空气都凝固了似的,所有音立即消失,在号房内的头颅目光争挤在风门口,监狱长更是吃惊万分,这样的情况在这样的牢狱别说没有,甚至也没听说过。

我独自空手走回牢房,躺在炕上!估计即将来到的是刑具上镣。同房的犯人都依次端回来,我躺下不动。执勤的犯人自行关闭牢房,大家各顾自己的稀里哗啦吞吃,其余牢房的囚犯依次随监狱长的口令进进出出。当整个牢房关闭之后,我们的牢饭门前钥匙声音响起,

“嗨!你出来!”监狱长在门口站住,音量不高,脸色阴沉,如暴风雨前那么沉寂。我被押向外面去,来到监狱长办公室里坐下,他问我:“嗨!听我说,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监狱拿你没有办法?你要带头起哄。”这是他气急败坏的怒吼。

“我不是无理取闹,你可以戴我的刑具。但我出牢狱的第一件事就是控告你。”我有点激动的说。
“什么!你控告我什么?”这下,监狱长反而吃惊。
“我们的细粮被换成粗粮,让我们长期吃红薯,克扣囚粮,自古都要罪加一等。我们的粮食国家的定量粗细粮搭配是多少,而我们实际吃的多少,难道大家犯人心里没有数。”

“你乱说,你捣乱,你看我今天非收拾你不可。”监狱长气得大叫。
“我其实并不是故意这么闹的,监狱长,你的好处我知道。但你得看看我们现在吃了这么久的烂叶子菜,多少人都站不起来了,怎么能这样对我们呢,就是俘虏,也要优待嘛。”

“你说说,现在缺菜的时候,什么办?拿什么来吃,外面的公民都吃咸菜,你们要吃好的吗?”他的口气好多了。额头皱纹在展开。

“为什么不可以将咸菜煮一下,用点豆芽,或加点粉条,这样我们也好受些呀。你看我们都快虚脱了,人心也是肉做的。我这么闹是不对,但我也是吃怕了,见今天还是这样的烂菜,就忍不住才这么说了,你怎么处理我都可以。”我这样说,监狱长倒是沉默一会。

“好吧,那你现在回去,不要再闹了,好不好,我给做饭的说一下,你这样也很不象话了,我今天也不戴你的镣铐,以后不许这样。”说吧,监狱长拿起钥匙。我回到牢房之后,所有的犯人都很奇怪,居然没见我被加刑上铐就回来,而且紧接着红毛给我端来了没有拿的中餐。

从那以后,牢房的菜就改变成我说的珠成菜汤加粉条,分量多得多了,犯人个个吃得乐呵呵,都在赞美我口表的功劳。从那以后,邵管理看到我的时候,那眼光里总有点绿兮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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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
(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二品总督<BR>(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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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一 九月 24, 2007 7:39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狱中献技

唐 夫

那是个让犯人出操放风的早上,看守所里十六间牢房全部打开,列行“恭”事,每间牢房里轮到值班的犯人把便桶,尿桶,空水桶提出去,放在一米多宽走廊外的屋檐坎下,依然遵令乖乖的关闭牢门。大家都静静的等候,禁锢从昨天的晚餐之后到今晨,长长的一整夜在几平方米面积的黑牢,到现在有机会出去见天,稍息一下,无疑是最大享受。更有要命的饿感,已经使人头脑昏眩。囚犯们竖立耳朵听取监狱长在他站在那原地的习惯位置高声呼叫:“一号出…,二号出……,三号……!”这下才心情激动,外表懒散,拖拖拉拉的依次出去,直到全部犯人都站到院坝操场,那老旧的三合土水泥地,边沿已有青苔,处处见到开裂或坑洼,整个地面象疮疤似的填补为各色拼镶。监狱高墙约四米,总体面积也许只有足球场那么大,被分隔为内外两层。外围是守卫人员住宿和菜地,犯人们辱骂他们为枪兵,当面是毕恭毕敬称呼班长,房舍外是另中层院墙。

一段时间的“严打”抓捕之后,需要几月时间牢狱才松缓下来,急速的公开判决和隐蔽判决(犯人喻为内判)的犯人已经遣送。大约半年之后,监狱长才想到恩赐我们早晚放风十来分钟左右,让有足够氧气的空间把我们那充满浊气的心肺适当的“稀释”一下,就急急忙忙把我们赶了回去。对于闷在黑牢整整一天的犯人而言,有风放,能把牢房里骯脏恶臭的一氧化碳吐出来,免得关瘪了会死在里面,无凝是更愉快的时光。每到此时,他会指定一个犯人代劳叫口令,有气无力的叫喊:一……,二……, 三……。随之而然,大家懒懒摔手,场地站满而间隔稀疏的囚犯们总是有气无力,饥肠辘辘的时刻,渴望监狱长大慈大悲的指令:好啦,开始端饭!

靠近监狱长踏足下边一块几米空地,那就是囚犯们的“餐厅”,出操前那里已经放有一排排铝制品的金属小盆,大小如人脸,犯人们叫钵。一位公安员的老婆长期在监狱做囚饭并养猪(匀部分犯人的食品给八戒分享,那是年底整个监狱为枪兵的供品)。早餐是小小的两块豆腐乳先放进钵,再将红毛(注)挑进停放在那“餐馆”的稀饭桶,由她舀起一勺勺倾倒进钵。而这样的稀饭是加有食用纯碱,以至于稀饭在钵里才不会立即便得像澄清湖。如果最后才放豆腐乳,稀饭上面就有一线红色线纹,那是豆腐乳随即下沉流露的游人之痕,比泰坦尼克号好些。

斜向监狱长站的对面是牢房的房檐走廊下,有个新进来的犯人被一位姓杜的红毛推头去发,囚犯从入狱的第一天,就得削掉三千烦恼丝,无忧无虑听从监狱长的指令。好比古代的兵卒需要刺青在面上额。文革中没有和尚了,街上谁要是光了头,很自然而然被当为囚犯在众目睽睽之下,应是一呼百诺,手到擒来不难。入狱剃头是每个犯人革面洗心记号,光光的头,别想逃跑。这模样的“广告”,古代称为髡刑,侮辱也。不过,坐牢又当是修练,光头算是跳出三界。那天从远远的院坝边缘看去,杜红毛剃头匠使用的推剪摇摆拖拉,连扯带拉,他一手按住人头,一手移动,坐矮的新犯人哭丧着脸乱加“哎哟!”连连。大家听着但不敢回头,监狱长看看那面,又把手抄在前面裆上,眉头皱了皱。

“嗨!听我说,你们谁会修磨理发剪?”放开喉咙的声音,这样用“嗨”开头的口吻是监狱长的禅语。

站在墙脚边的台阶上,监狱长偏斜扭着短短的脖子,河南口音从他浓重的口腔里吼出,院坝里放风的几百名犯人们都远远望着他,各自默默的摔手,没有声息。监狱里人才济济,各类专家工程师,技师不为鲜见,居然没有人举手应征。那是最具诱惑的招唤,众所周知,谁能接单谁就有劳动钵可吃,说起有“劳动钵”吃,在牢狱里是胜于中举的荣誉报酬,这念头兀显在我心里,让胃不那么凹凸难禁,是犯人的渴望。看看没人动静,整个操场气氛凝固。我举起手来。

监狱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只要犯人能干点监狱里需要的活,那他的那铝饭碗钵会有专门份量,送饭舀菜的人根据监狱长的指示,多加一瓢,这时候的钵会高耸得特别耀眼。对于犯人而言,这可比诺贝尔奖值价,尽管那时候谁姓诺都不知道,长期的饥饿令人忘记一切,吃到一点,吃多一点,就是幸运和享受。那时候的囚犯心情,面对世界选美冠军,也会目不转睛的盯住一碗冒出边沿的饭钵。所以,作为监狱管理人员,只要能从犯人身上取得的利益,无不就地取才。囚犯无不竭尽全力,以求延长吃到劳动钵的机会。狱中饥饿的人,比基督山对待那花巨款买鸡的银行家感受过无不及。有果腹的机会,令人贪婪的渴望。这次没人竞争,我还暗暗庆幸。

“嘿!你也行哟?”监狱长半真半假的对着我讪笑:“你干什么的?”“…….哦!机修钳工。好,好。我今天倒要看看你的技术。”说罢,他将手一挥,对操场的全体囚犯说“其余的拿饭!”于是,我原地站住,看旁边的犯人们一个个排着队列上前,依次将地上的稀饭汤钵规规矩矩碗端起来,万分珍惜,一双眼睛绿油油的盯了进去,小心翼翼的神情,已经视稀饭加腐乳为山珍海味。

所有的犯人都走回房间,监狱长招手让我过去,他的神情松弛下来,问我:“嘿,你说说看,怎么办,需要什么工具?”我把刚才旋转在心的念头说了出来:“一迭报纸,一片瓦,一把榔头,一小瓶菜油,一张窗口格大小的玻璃就行。”

他一听这些都好解决,将手一指地上还剩下那唯一的稀饭钵,让我端回牢房。
十多个难友关闭在一间二十来平方的号房里,大家沿炕而坐。这是个国民党时期的粮食仓库,现成的木板隔离地面略一尺高,进门直对一米宽的步行通道,左面是墙,右边是木板搭成的平面,离地不到五十公分,本是用于防潮。解放了,犯人越来越多,粮食越来越少,就改为“两全其美”的牢房。我所在的这小小的房间,抓捕最多的时候关闭过三十三人,那两天新来的犯人睡不到铺位,只有把大家的鞋铺地而睡,炕上已拥挤得无法摆平。那是每年十月一日前的大抓捕,那几天牢房里空气深感沉闷恶臭。谁要站近风门,就要遭到抗议。当然,不仅仅有巴掌大的风门,还有个高窗在里壁,横有一尺五,竖有一尺,牛虻一书理描写的牢窗几乎也一模一样。

当我端着早餐进去后,有难友问我,你行吗?有的目光似含嘲笑。隔壁牢房我的同厂难友唐玉凡(我车间的老工人,五级钳工,那时候我仅仅是个二极钳工,直到最后也没有升级),他那间牢房风门口有人伸出头在风门外叫我:“嗨!口表,你厂的这伙计说说重庆会磨这玩艺儿的不多,北碚地区也只有两名八级钳工,一名技师,还没敢手工磨理发推剪刀呢,你想骗吃劳动钵,要戴铐子的。”牢房只称来的单位名,如果你来自餐馆就叫你餐馆,来自粮食部门,就叫你粮食,我的难友有的叫商店,粮食,村民有叫蔡家(村庄名),845厂(国防厂名)。我也由风门伸出头去笑答:“老子要是不戴,你把你的钵给我拿过来,干不?”

这时候监狱长进来了,一声大吼:“嗨!谁叫你们在窜供哟,胆子大了哈!是不是?”一听到吼声,所有囚犯的头会闪电般缩进各自牢房。等他那一大串钥匙哗哗的响到我所在牢房,开了铁锁,监狱长往里面看一会,大家都不做声,看着他的表情,眉脸皱纹,眼睛象八字般分开下丿。他慢慢的对我一招手,我赶忙出去。按照牢规,我得走到廊下,与他保持距离,而他在走廊里,让我前面走到进门口旁边的一间空屋,这是监狱长临时审讯犯人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张桌子。那天连凳子也没有。

监狱长开了这门,示意我进去,他再关闭上锁,摔下一阵脚步声离开了。此时,像两块巴掌合拢那么大的风门口射进一束光柱,照在地面磨石,白白的一团,又虚又实,亮光中细密的粉尘状旋舞,看样子令人想到是撑着天堂和地狱的柱子。风门外是浩瀚的天空,从那里望出去,很容易想到曾在墙外的时候,自由的时刻,想到过去的生涯,一幕幕的记忆浮现眼前。为此,有的犯人就这样望得失去控制,望得发狂,渴望出去的心情,对于来临的什么问题都顺水推舟,希望早判决,就是劳改,也有机会见天。这房间空空的四壁,没有炕板,室中一张长条旧桌,桌上放有所有我需要的东西:菜油在小小的药品里,片瓦在报纸上,一块一尺长宽的玻璃,理发推剪在傍。一下,我觉得很安静,心情也舒适下来,干活能使人快乐,我怀做这样的体会,把目光集中在这些材料上。

于是,我将瓦片放在磨石地上,用榔头敲碎成粉,用手指扔来没有颗粒感觉,再拈撮起来撒在玻璃上,下面用厚厚的报纸垫平,玻璃才不会破裂。然后我用菜油调拌如浆,自己即兴发的研磨膏一会就成功了。因陋就简的成份完全不同,在工厂时我用盒装的成品工业研磨膏,细腻得近乎黄油,涂于油石即可。我的工厂车间设备中的送气开关阀,那是需用研磨膏修理风门,弥合度绝不差于理发剪刀。车间工人叫蹋风的接口平板。所以,当监狱长问磨发剪的时候,我一念就知道这活是轻车熟路。而唐师傅才调来我厂不久,对此他完全没有接触过。此时此刻,该我已经胸有成竹的施展技术:卸开理发剪推子,将刀压在玻璃上的瓦灰油泥,然后慢慢的推成八字形状,不时再加点瓦灰拌菜油。没有时间限制,我觉得轻松而自由,这里空气比牢房好得多。

整整干了一上午,其景过清,不可久居,我开始感觉无聊起来。最后,我拿起推剪想对纸轻轻一划,想象中林冲舞剑斩手巾的锋刃也不过如此了。 我得回牢房去同难友一块,更好打发时间。于是,我伸头到风门外雄赳赳一叫:报告某班长!

牢门打开之前,我悄悄将剩余菜油瓶装进口袋,带回牢房当作战利品。让大家享受,十来个犯人纷纷拿出勺子,每人分到如万金油盒盖容量般的生菜油,每人都立即倒进嘴巴,紧紧的闭住嘴唇,然后狠狠的,慢慢的拖了出来,那勺就比清洗之后晾干的还洁凈。一个个满足的脸色,喜洋洋的说不出口!有的问我修理好吗?混个劳动钵吧,我说要“疾锋而试”才知。

第二天早上,同样的放风时间,理发的杜红毛又来了,放风在场的所有犯人,都关注着送在推剪下的新脑袋,连呼喊口令的犯人也忘记了发声,那黑黢黢的头法像一团乱麻,乱耸耸的堆积纵横,这时候,只见杜红毛手持推剪,象推土机开垦原野,随着脑袋前仰后移,一条白白的无毛头皮,崭新露出,五官没有表情的紧张神态慢慢呈现出舒服享受的笑容,双眼开始瞇起来,就等进入仙境似的,也不知道大家的头颅都转向他来。监狱长也宽厚起来,不计较大家和他“一视同仁”,那张皱纹密布的老脸色,开始了和悦。

他高高一挥手,愉快叫道:“开始端饭。”

我是最后一个进牢房,端着的钵里稀饭又稠又浓,被大家目光死死盯住,“羡慕”二字刻画在众人眼里嫉妒的闪烁。

注一:被判处刑期在三年内的犯人,不送外地服刑,被留的监狱里做奴工,种地喂猪,搞小建设,只要监狱长一声令下,就蜂拥而上,捆绑打人。是奴才,又是煞神,因为凶恶,犯人们称其为红毛。

红毛者:红眉毛绿眼睛也,魔鬼而已。

人说祸不单行,福不双降,对我而言,这样的机会则是无独有偶。不久之后,我又碰到一次。

在牢狱,每天午饭之后,我们总要被枪兵吆喝睡觉。一年四季,天天如此。
那是个夏天的午后,我们都倒在炕板上,无聊中看做层层迭迭的瓦片老屋顶的蛛网与蜘蛛,等候慢慢入睡的时刻,突然脚步声串串,钥匙声哗哗,显得急不可耐。这声音直到我们牢房门口停住,然后是“哐荡”一声,牢房的门打开,睡在炕板上的我们都伸过头来看着门口。

是枪兵欧班长结实的身影挡住了阳光,他看着里面睡觉的犯人,用目光逐一扫射搜寻,当其停留在我的脸上,他眼睛一亮,用手一招:“口表,你出来!”脸色是那么和悦,一反平常冷冰冰的模样,好像我是他的战友一样。这天他的公安干警服外没有武装带及挎枪。欧班长叫欧华励,听老犯人说,他是这牢房所有枪兵党员中的党支书,职务仅次于监狱长,说不定暗中的权利更大,平常大家对他畏惧三分。以党治国的地方,党员自然而然的高人一等,谁不服气,就有霉可倒的。

我不知道他要我出去干什么,为之纳闷。但被叫了,不去行吗。我简单穿件外衣,套上长裤就出门随他而去。我走在长廊下面,矮他走的路面一梯,那是牢狱的规定,凸显被专政的样子。犯人是不许在走廊里横走。这时候的他靠我很近,没有敌人意味,更不怕我有阶级报复行为。边走边对我支支吾吾的说:

“我有个……,那个东西给你看看。”
“哪个、什么东西。?”我听来觉得奇怪,就笑问道,心里还在十五个吊桶,糊里糊涂。
“一根铁管管。你看了就知道了,帮我解决一下。”他那表情倒是虔诚得很。

我不再问,跟他走到监狱出口的铁门内,交接班的枪兵两三人在此闲聊。有的说非要送到重庆枪械所,那是唯一修理枪支的部门。另一个摇摇头说这恐怕不好办,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问题,大家都有点傻眼。这时候欧班长才拿出家伙来,哦!是手枪呀,一把崭新的五四手枪,已经没有弹仓了,扳机松松的不作用,汗流从他的头上冒出,他擦了擦,对那几位同行说别管什么,对我指指说:“别说那么多嘛,就让口表瞧瞧看看。”
随之转身过来对外,也把手枪递给了我。

这样的枪支我在电影里见到,在枪兵的手枪盒子里只有皮套外露。我曾经在工厂导有过一次基干民兵的训练,那是老旧的冲锋枪,单位从区武装部借来训练时候仅用半天就回收。这样的枪在文革里同学到给我说过他们怎么英豪的用在战场,文革里我没有参加战斗,没有摸枪机会。记得1968年我和弟弟随父母工厂里的重庆反倒底战士去成都,一堆如我们样的半大孩子,其中有个从庐州打了仗回来,拿着一把支驳壳枪在手里翻来覆去折腾炫耀,圈围的这群孩子都好奇的观看,任他洋洋自得,我的弟弟在场,那家伙持枪拿着这玩艺儿东摆西弄,看样子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我感觉不妙,就把弟弟拉一下,离开了枪膛的指向,就那瞬间,枪声响了,正好在我弟弟离开的空位射出,几米外的砖墙上一个深坑,我倒抽一口冷气。那是我对枪支唯一的,一次深刻感受。多年后想那镜头,还有心跳。

话说远了,现在的欧班长对我态度,以及旁边的几位枪兵看我弄枪,就像当年那群孩子对玩驳壳枪般的好奇。欧华励更是虔诚万分,聚精会神的眼珠盯来,就像剧院里看魔术师的演技。那是他马上要值班的时间,我D老爱把战士的第二生命就是枪支当为教条,作为书记,他应该是以身作则的模范,谁知偏偏这时候坏得不能用,把他急得团团转。原因是他擦枪时不知怎么弄掉了扳机簧,一块很薄的柳条般的金属簧片,我估计是在卸弹盒给卡住了硬拉造成的问题,他像只热锅的蚂蚁,同行的枪兵没有谁能解决。其实,那些家伙都是几十年玩枪的东东,一个个傻了眼。我过后想来真不明白。也许是上次我研磨了理发手推剪,一下小有名气,对这些农村兵 — 那年头天生的弱智外号者 -- 来说,认为有技术的人,就象今天的孩子们看待哈利.波特一样。

我拿过枪在手细细观摩,扳机松松的摇晃,垮垮的发声,半点弹性也没有了。可以想见,如果插入弹仓盒,根本无法将子弹推上堂。这枪成了废铁一块在手,沉甸甸的发蓝如新,确实毫无用处。我再一看,簧片长出来那么多,凭一般的手段根本不能解决。于是我我翻动枪柄朝天再看,细细揣摸,就明白了簧片的使用和安装的办法。谁我的手势,几个枪兵都在关注中,我却开始对欧班长讨价,笑说:“我可以给你解决,但是,晚饭怎么说?”欧班长一听,毫不犹豫,连连点头:“好说,好说,包在我身上。”我这下放心了,就开始指挥他:“那好,你给我找根铁条或螺丝刀来。”于是他跑出去找了个夹火钳,一把螺丝刀,旁边的几个枪兵不知道我要使什么法术。都围在旁边。于是,我把枪体翻身朝上,让弹仓位朝上,再将火钳的一棍插进枪膛,要欧班长用双膝夹紧枪身,固定好枪体,这下,我将簧片插进枪柄里端入口,再用螺丝刀前部扁平口抵紧弹仓口,慢慢将簧抬起半圆状,慢慢的移动螺丝刀后柄,当簧构成圆弧角度,随我的螺丝刀口的斜度滑进去,只听得叭嚓一声,弹簧复了位,枪栓自然有了弹性作用,用指头扣动扳机弹性自如。呵呵!这下欧班长高兴万分,连连对那几个枪兵说:“怎么样,我说他得行嘛!嗨,你们还说别瞎找,怎么样,这下不用送枪械所了。” 他一高兴,脸色居然红起来。随后招招手,送我回去,再开关牢门。这下,他又雄赳赳的挎起那枪来看押我们,必要时候,就用我修好的弹簧对不规矩的我们中的某人扣一下,就很麻烦了。真不知道今生今世,这辈子他这么来过一次没有。要有的话,我的罪孽就大了。唉!我仅仅是为了换点吃头,竟然不顾一切献出技艺。好比爱因斯坦把两颗“小男孩”送到了日本,成了他终生后悔的事。

之后,我又自我开释的想这问题,我不修这枪,总有人修,迟早远近而已,况且牢房的枪还有多少?我仅仅处理了十分之一,或者二十分之一。要是有人越狱,少一把枪对枪兵来说无所谓的。不过,他用这枪看押我们,必要的时候扣一下,就不是玩笑。当然,对求之不得的阎王而言,那算好人好事吧。而我的要求不大,拿命来换点食品,惑然间,不惜把自己或难友的生命当儿戏。这么想有点荒唐,他并非要我修了就立即对我或别人开枪的呀。我始终不明白这道理,但我丝毫没有考虑厉害关系就为他修理了枪,对吗?回到炕板上,我想想,觉得这逻辑有点奇怪。我为敌人修枪,以便装上子弹随时对我们发射。但牢房并非只有这只枪,我不修这枪,还有别的枪支源源不断送来,况且我修过之后,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更没有要谁的家属缴纳子弹费,我不过是遇机会,敲榨一点吃的。这么想,我就坦然了。

难友们不知我去干了什么,但闻到有浓烈的机油味,我说到为欧班长修了枪。他们笑说,嗨,早知道就通知我们,立即越狱,那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说这牢房不是一人站岗,更不是一层院墙啊。说说而已,我仍然倒在炕上,想到欧华励答应的诺言,饥肠的宽慰不久降临,那才是货真价实的满足,但究竟会给我什么奖励,我只有默默的猜测:最好给我一钵饭,或者一大碗菜,那是多么美妙的享受啊,谢天谢地,让我得到。

晚餐时候到了,一间间牢房的囚犯都出去然后端回了饭钵,那操场地上排列的钵一个也没有突出的,我随着大家的步伐,依列取到一份一模一样的晚餐。进到监房之后,我感觉上当了,欧班长如此变卦,真有点过分。整个下午渴望到此时的这点食物份量,一点都没有增添,我被愚弄了,有点晦气。这欧华励太不守信了,我心里恨得骂起来。 唉!大家都是菜板上的肉,是任人宰割的对象,我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算了吧,这家伙将来被雷打掉就行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网恢恢。我只有这么暗暗咒骂两句,就随值班的枪兵在喊叫命令睡觉声中,默默的,闷闷的倒上床。

于是,晚饭后的三小时,到九点时分,我们都静静的躺在炕板上,谁也不许说话,那是违反监规的行为,给发现了会戴上镣铐,哪怕只有睁开眼睛,也得木然躺下,尽管无声的投入回忆中,或者膧憬对未来的猜测。从晚上九点到早上七点,足有十个小时的睡眠,再加中午的三个小时,成天的睡眠时间,对成人而言,那是太多了。但监狱长的考虑十分周全,多睡觉比较安全,有利于肠胃的吸收量减弱,大概当临时冬眠,节省吃喝之量,何乐不为。于是,我们每天得超时的睡觉,节省能源。监狱管理人员也轻松得多,就监狱长的逻辑而言,那是睡比站好,站比动好,动出轨的活,就有越狱的可能。况且这样的睡,是一种接近安乐的妙法,可让饥饿的犯人减少痛苦,把人的活动量减少,能消耗最低,腾出些粮食喂猪,让枪兵过年皆大欢喜,中的说来不错。犯人就那么躺着挨时间飘逸,枪兵皮靴踢踏的脚步声,时间一长,甚至那种声响会是哪个枪兵,就不言而喻知道。

就在我们躺下不久的时候,风门轻轻的打开,欧班长的脸出现,他轻轻的呼叫我,诡秘的神态:“口表,你过来!”我心里还在抱怨他不讲信用。慢吞吞走到风门口,只见一大碗有汤的南瓜递进来。

天!我简直想大叫一声,扑上去,端在手,只见他急忙关闭了风门,快速的脚步离开了牢房。

这时候我才明白了,这叫私事私了。他不敢叫厨房的给我加食,但欠了我的情就让他自己去弄了晚南瓜汤来,算是报答。

呵呵,我叫起来我的难友杨阿鲁一块分享这碗甜蜜的南瓜汤,与此同时,牢房不相信我修好枪的难友才不得不服气的听我们虎食狼吞的喉咙声音,不知何等的难受和羡慕。

2004/7/12 晚上两点,于芬兰。
2007/8/2 修改于台湾屏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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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一 十月 15, 2007 8:57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一本正经的鸥班长

唐夫

对欧班长而言,我说他一本正经,是指他值班寻视的模样,大头皮鞋擦得晶亮,制服穿得合身整洁,均匀的步伐,故作的神态,腰上吊枪,后背裹手,挺胸抬头,惑然有鹤立鸡群的架势,傲视万物。

鸥班长正名叫欧华礼(音译),他的模样不俗,个子不高,体型不瘦,肤色红润,对待犯人还算和善,与彭鲁人何班长有截然不同的模样。那时候的他,也许只有三十几岁,还在生命的旺年。从行为看,他给人以壮实稳当的感觉,特别是厚豚豚的熊背虎腰,在我东亚病夫美名里,要是被志怪小说里的吃人魔王发现,会像冰糖串串那样把他穿起来烧烤的话,当出类拔萃的头头,毫不含糊塞进血盆大口,满意的咀嚼。像这类家伙要是在部队应付爬拔滚打,他肯定是把好手,被上级叫去赏两拳头之后再给他个微笑,就受宠若惊。也许因为如此才混到党票,举起言不由衷的拳头,瞎说八道背诵一番永远记不住的口诀之后,就算为官办的先锋战士,有了端铁饭碗的信心。乐观的想,他退伍的时候,说不定混了个排级以上小官,幸运吃上公粮,做了名副其实的戴宗后人,以牢子为荣。听囚犯们吹牛说,在我们这座牢狱里,他好歹还是独一无二的党支部书记,那叫红得发紫的角色。在那一元化风行的年代,泽东毛以降的头目都按部就班坐上各行各业的头把交椅,谁也惹不起,得罪不得,吃香喝辣的职务,弄得好说不定还可以不用包头布便获得陈永贵的机会。比较旧社会的袍哥大爷,手里不仅有刀把子的感觉,还略胜一筹,走到哪里都雄赳赳的老大,和今天的黑道头目是孪生兄弟,相间伯仲。

枪兵中值班人员里,值班时间内,依照他们的规定,除了在岗亭里端坐,还要按时出巡视查各个牢房,看我们这些囚犯有无违章行为,电影里演过越狱的地道,翻墙的镜头,都是他们用来刻骨铭心的好教材。俗话说靠山吃山,枪兵当然是靠犯人吃饭,既然属于敌我,但又在同文同种的人类范畴,虽然对犯人的看押是一丝不苟,在此大前提下,各个枪兵仍然有各自不同的小动作。

鸥班长最不甘寂寞,他那粗厚的喉头发音混浓,喜欢和犯人聊天,有很重的乡土意味,也许祖籍与重庆距离不下百里之遥。有意无意之间,鸥班长总会假惺惺寻找人家的错误。只要他值班,听到那脚步声近,方框的风门必然出现一个面孔,正中冒起高高的鼻梁,上面一对眼珠像凝固了多少问号射,要是看不顺眼,他就随口呵斥催促,口气半是呵斥教训,半是装模作样。他爱停之处久,与之吹牛最多的地方还是在女号房的风门处。

“嗨嗨,床边里头那个,你要坐好哇,坐好了才能读毛著哟。”他这么不阴不阳的语调,是拿囚犯来混消遣。于是,唇枪舌剑偶尔会这么开始。

“哎呀!鸥班长也,成天饿得偏偏倒到的,谁还能坐好哟?你进来给我坐个样子看看。”女犯的娇滴滴有万夫不当之勇。欧班长被调戏得哭笑不得。当然不敢进去,但强词夺理是毛时代人专利。

“我进来,我进来就没有你好事。不给你一铐子,要你喊天,那才晓得厉害,你默祷(以为)乱说就行是(“行”读hang音,意当自以为是讲)了。”欧班长用亦正亦邪的口吻,比入党还正经的样子。其实,他心里说不定还乐滋滋的。于是,口气一转,有温良的对症下药而言:“饿嘪,不去想就是了。多读点毛著就不饿了啥。免得以后又犯。”他恶作剧的说。
“是呀,读宝书是不饿。你读七天七夜,不吃不喝给我看看,是啥滋味。”另一个女腔冒出来。
“那是当然,人家雷锋不就是这么读的么?”鸥班长很平静的回答。
“哼!全国就那一个呀。我们要是他,还来坐牢?”另一个声音接应过来。
“你把牢坐好了,出去再学雷锋,不进来就算更好么?”欧班长的思想工作来的及时。
“嗨,鸥班长,你看我们关了好久呀,紧倒(许久)不处理,急死人了。”
“处理不处理,不关我们的事,你好好的坐在里面,处理迟早会来的。”
“那才不一样,去劳改队出气也均匀些,这里关着,人都关哈(傻)了。”
“嘿嘿!鸥班长,你光跟女号的说唆(呀),不公平约。”男号的有人去逗弄欧班长了。一说就把光头脑袋缩了进去。
“嗨!你这家伙,我说谁你还管得了,谨防挨两索子(绳索),就安逸了不是?”说罢,鸥班长走过来,把那讥笑他的男号房的风门关闭。然后心满意足的慢慢散步环视一圈,耳闻目睹在心里的是看到女号房的镜头,产生出很多妙不可言的幻想。一会,又克制自己,作为书记同志,要多学毛著来克服才对。既然毛著无所不能,为什么毛主席身边又是年青漂亮的女人呢,他又觉得很糊涂不解了。唉!他是他,我是我,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这个国家都是他的,要怎么搞谁敢说什么。哼!莫想那么多,自己有饭吃,有制服穿就行了。总比这些囚犯好得多嘛。这是他最好的自我安慰之法。

于是,大家吹牛才鸥班长的色迷迷讲到某某管理提审女犯的时候动手动脚,据说曾经还有监管人员在西山坪劳教农场和女犯人玩过玩巫山云雨等游戏之后,也被抓了来和大家坐在一块,同样的等候枪兵在风门里聊天。

在整个牢狱枪兵中,他与我过往甚密,好像还有点交情。特别是他那次值班前的焦头烂额,急匆匆要我做及时雨,等我修好被大意坏损的手枪之后,他的眼神里总有几分对我顶礼膜拜之意。还有更好笑的话题是,有一天他的卧室钥匙弄丢了,苦于无计可施,干脆把门橇开,结果弄坏了木框里的锁槽。虽然身份兼警员,仍然对锁情有独钟,喜欢有放心的钥匙在腰。那天他又悄悄进到牢房,用诡秘的口吻叫我出去,原来是要帮他解决问题。牢狱里只有他敢这么假公济私,本来是违章行为。枪兵无权叫囚犯为他干私活,鸥班长政治上有抵押货,就不拘小节,竟然将我从岗亭带出,绕来绕去走到他的宿舍门前,吞吞吐吐告诉我:“你看看这个,可不可以帮我弄弄。”我走近靠拢一看,结果是个长约十来公分,宽深都有两公分左右的孔洞,坏损的锁铁压块也被拔去。他笑嘻嘻的神态,一改平常的严肃认真,老实巴交又礼贤下士的口吻,像信徒对待教主般。“可以!鸥班长,这有什么难。”听我夸下海口,他乐滋滋的领我去大院里的木工房,在外墙边的一排房里一间,我进去看满屋的木工用具和半成品的木方木条,地上有堆积的木削,重庆话叫炮花的木渣。那是监狱准备修一栋大楼的工作间。奇怪的是,里面安安静静,没有一个人。大概是停工待料,把匠人放了回去,免得付冤枉工钱吧,那年头的活总是干干亭亭,谁都没有时间观念。我好想呆在里面,一心一意干木工活,划线,据木,刨平,穿戳,而后成品如新,那是多么求之不得的舒服工作呀,比困在臭气熏蒸的牢房,百无聊赖度日如年好上千百倍。最大的诱惑,劳动之余,还有比平常那点份量可怜的食物对加一瓢半勺。当然,我还没有那样的运气,被鸥班长叫出来,有点零星的活,也是善莫大焉。我边想边转在木工房里,左右看看,找块比较恰当的木板条,固定在木工专用的老虎凳上,刨得光光,然后轻轻用铅笔划线据下,就凭眼的估量,就拿到门上龛镶插入,竟然丝丝入扣,弥合得天衣无缝。再加以沾胶钉上,外表看,几乎是原生模样。“咦!你还真有一手呢。”他张口结舌不由赞叹,呆看我一会还笑嘻嘻不做声,当我鲁班再生。而后的活,他就没有多耽搁我,估计自己会,也怕被监狱长知道了要挨批,就让我先回号房。过后想来,不知是关押久了,还是本来心灵手巧,一点小事也捞到沾沾自喜的资本。“哼!那个口表呀,要是不进来,老老实实的钻技术,是个人才哟!”他们枪兵们一块聊天,被在外打工的红毛听到,而后转告给我。

离开牢狱之后,在北碚居住多年,有些时我天天在街头的摊位上销售百货,市场里去去来来的行人密密麻麻,有碰到过不少牢狱出来的和监管人员,但我从来没有碰见鸥班长。没有机会感激他给我的机会获得,那碗大大的南瓜汤(参看前篇“狱中献计”)。以鸥班长的为人处事,估计他对城市女犯人的色迷迷腔调,是能把握分寸。在当年的社会,像鸥班长那样的性格,除了做好份内工作,适当的情况下有点自私行为,成不了大气候,但也永远不会吃亏。要是没有缘份和机遇获得提升,他大概就在那地方工作而终,直到退休为止。在犯人的心目中,他倒是比华班长容易相处得多的好枪兵。

2007-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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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
(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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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五 十月 19, 2007 1:44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严肃的华班长

唐夫

华班长的特点在眼睛上,好听的说,叫炯炯有神;反之,则为阴冷森森。他的眼珠不小,呈半圆凸出,加之周围高出平面许多,显得几分浮肿,架在肥肥的椭圆脸面上的浓眉大眼,看起来令人不快。他的肤色较白,个子中高,体格具备官样,绣花枕头之流,还有点小腹便便,退伍才荣升为看守所的枪兵,仅仅是挂名而没有属下一兵一卒。但他的服装整洁,装束一丝不苟,看起来不是个马虎人。老婆大概也中用,缝补浆洗为拿手好戏。观华班长的气质,属城市人类,浑身不见半点土气。那年头的人看人“排八字的话”,只要说句“一付红苕屎都没有唩干净的样子”,就定论为首陀罗等级似的农民了。不过,话丑理端,泽东毛时代的日子,农民能把红苕吃饱,也是很不错的好日子。我当知青时,邻居就是队长家,他老婆拖着几个哭兮兮的孩子,能哄小儿不流泪的话:“别哭,妈妈给你吃白米干饭。”所以,华班长应属于不拉红苕屎拉不拉干净的那类。

我说过欧班长的神态一本正经,而华班长更是略胜一筹。两小时站岗里的几次巡回,从来是不苟言笑,表情冷漠,与囚犯保持相当距离,那是看不见的居高临下气势,灌满他浑身的衣冠。在七位枪兵中,华班长不但制服干净整洁,步伐也匀速稳健。值班的时候,他慢慢的走,一步步悠游,几乎没有声音,身形的微胖,表情的严肃流露气质,加之眼睛深沉锐利,要是配上座山雕的身材和鼻梁,那会增添威虎山名声,大慨杨子荣也封不了滨绥图佳保安第五旅上校团副(文革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蒋匪首给共匪伪装的投靠人封官许愿之台词)。整个牢狱里的犯人,和华班长聊天的几乎没有,彼此对立情绪大,犯人们也不睬他,这叫冷处理。这样的人大概终身没有朋友,与任何人都是等距离交道,谁也看不出究竟是自私呢,或是自卑,自傲。说叫城府嘛,也看不出才能,当他低能弱智呢,外表倒是雄赳赳。总之一句话,叫做没法交道。

其实,也不竟然, 华班长唯独与我还有点奇形怪状的缘份,说来好笑。在牢狱里,这样的摩擦在出狱后化为平等和谐的一面之交。

先说牢狱的冲突,是为了一位叫伍罐的难友。

自从邓小平和美国建交之后,为帮柬埔寨,也想替山姆大叔出气,从而得点好处,有利于改革开放加松绑,就急匆匆找借口和越南反目成仇的打起来,自己的丘八死了不好,乐得波尔布特肆无忌惮的屠杀他的同胞和当地华侨。这样一来,对内严打的活儿就松弛许多。从那时候起,监狱有点人道,不知不觉中就取消了每天阅读毛著这乏味之最的伪书,也不必背诵每条监规,以此自我恐吓。坐牢、终于名副其实。早餐后到中午的四五个钟头,午睡之后到晚餐之间的三小时左右时间里,犯人们或坐或睡在炕板上闲聊皆可。一位从江津地区转来的囚犯,说到当地看守所,犯人每天必须面壁端坐成排,一人领读毛篇,满牢房洗耳恭听,除了吃睡拉撒时间,成天那么活受罪,从形体到精神都被桎梏,最是难熬的刑罚。我才进去时北碚看守所也是那样,天天读,读得唇焦口燥,早餐后读到中午,下午读到晚餐,那不但无聊,乏味,而且变相凌辱。就像泽东毛与彭德怀对骂操娘,变成放之四海皆真理的话,再加一句顶一万句,天天不断朗读的泽东毛最高指示:“我操你娘……!”这样不断的念念有词,恐怕又进了天方夜谭。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牢狱管理略微松弛,囚犯们便得寸进尺,有时几个光头同时斜伸出风门外,露出的头额旋转在门板上,相对聊天。那是枪兵打盹,或者如何班长等聚精会神裹他的叶子烟之时,要不就是像刘班长那种吊儿郎当的枪兵,值班当和尚撞钟而已。但华班长在时,没谁敢如此不恭。当然,首畏者是监狱长,他能猫管老鼠似的对待囚犯,全靠手头掌握有杀鸡吓猴的动刑大权,与他过不去也等于和自己的皮肉过不去。话说回来,每个值班长的时辰随时变换,不会让囚犯们知道其中规律,所以,什么时候谁值班进来,囚犯只有看到才知道。

难友伍罐在小小的囚室里,和我交道不浅。人之所以为奇怪的动物,能让时间积累友谊,也能增添仇恨。伍罐与我属于前者。偶尔从他对我流露的内心话,以及他那孤苦伶仃的历史,桀骜不驯的少小就被管制,到成年被劳教(另一类囚犯),现在“转正定局”为正式囚犯,罪名是一贯反动透顶,与人民为敌。就与我等长期关押,成为不折不扣的现刑反革命。这是置人于死地的罪名,不枪毙也几乎终身为囚了。那叫生不如死。

那天是伍罐不走运,无聊中想把头颅伸出门风看看外面的天,或与隔壁和对面牢房的同样消遣者聊聊。当他走过来将头伸出风门时,正好挡住我利用风门口的光线,斜靠做门板在看书。我只好转身,准备到炕板中部坐下,利用那里有高窗射进来的一团光线阅读。就在此时,伍罐整个身体突然回缩,向后一倒,紧接着“啪!”的一声巨响,如踩破气球而爆裂出震耳的声音骤然撞击在门框,随之,急速一声拍打风门就被狠狠关上锁扣。我一见是华班长持军用皮带打人,但被灵巧的伍罐躲过一瞬。因打不着人,便关闭风门,我一下火冒三丈,不禁猛挥一拳出,钉为风门的那块厚厚的木板和铁铰链就哐铛一声撞飞出去。

这下满室的囚犯肾上腺提升急速,一个个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看我的“犯上着乱”,有心惊胆颤,又有而幸灾乐祸,等看好戏。我那拳打在木板上,等于打在华班长身上,他咚咚疾步走到岗亭拿来钥匙打开牢门,像一只愤怒的雄鸡,脸色发红,眼光发绿,眼圈发青,比平常突出更多,手里还提着武装带和挎枪,衣服显得松散。我对看着他,身后是整个牢房的沉静。只听到一声怒吼:“出来!”。

正好这时候,监狱长也进来了。

三年后我在重庆长江大桥做相匠,所谓“相”即为照相而已,匠则是加洗翻印的手工活。在那不见经传的帝王政变年代,我离开监狱后久久的萍踪浪迹,捞到个属于改革开放松绑之初的个体户职称,由户口属地的工商所填张表贴,贴上照片获得的私人经营权。八十年代起头的岁月,算中国人人敬而远之的纳税人。

那天风和日暖天, 被我容纳在镜头里的人数不少,去去来来,忙忙匆匆。
“啊哈!华班长,是你呀。”
当我关闭相机带领顾客回到广告相框旁,正从挎包拿出发票和信封,见两个穿公安服的人在聚精会神看我的摄影“作品”,其中一个椭圆的面孔,端庄的身影和神态,还没完全侧过身来,我一眼就看出他――曾经在牢狱里看押我们的枪兵,华班长,华龙国。

“哟!你干这行了,哈!真是叫做冤家路窄啊。想也想不到。” 他转身一愣,说笑由然。完全没有了牢狱那阴森森的架势。倒底是回到了“人民内部”,气氛大不一样。
“哈哈!冤家么,都过去了,路窄倒不是。”我笑道:“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没有被上铐吗?”
“算你走运吧。”
“不是走运,我在他的办公室里攻击你动用私刑,如果要给我戴镣铐,对不起,出狱之后首先要控告北碚看守所。这样一来,徐嘉励(监狱长)才对我网开一面,也对你过得去了吧。”
“你这家伙,强词夺理。要是早两年,哼!怕是要走着进去,抬着出来。”
说笑间,重庆长江大桥南桥头的顾客、行人、车辆、噪音等等都从我们两面前消失,复杂的意味洋溢在彼此的脸庞,几分亲切,几分别扭,更没有握手。
“坐一会吧,这里有凳子。”我将相架边的靠椅挪一挪,给华班长。
“不了,谢谢你,唉,就是难得来城里一趟,今天陪战友来看这大桥,自从落成典礼之后,我只从报上见到。”华班长旁边的一位同龄人,个子和他差不多,对我和善的笑笑。
“你好,华班长我们是老朋友呢?不要紧,一分钟就完事。”我对他的战友点点头。匆匆给顾客写罢发票,写好信封邮址,周内我将把照片寄出。

“你忙你的,我们在桥面转转就是。”华班长和他的战友告辞。
“等等,让我给你们照一张留念,这活儿就出在我手里,说来,我还欠你的呀?!”我一按相机,海鸥203的单镜头弹出来。
“哟,说欠?过去了的事,欠什么呀。嗯…,那就来吧。”他笑笑对战友,我示意在桥面的侧位,给他们照了合影和分别的留影。我看着华班长两人渐渐离去的身影,目光仿佛蒙胧起来,突兀而出的霎时间,好像桥面云天下,走出了难友伍罐。

2007-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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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十月 25, 2007 6:32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难友伍罐

我读书的时候,同学脸上有痣,或身有胎记,外形有异,渾名由此而来。把人的外貌、性格、特长、嗜好、生理特征、特殊经历等特点命名,兼带戏谑、幽默、加以讽刺,也属人之常情。古今中外,帝王将相、社会名流、村夫野老、医卜百业,各式人等,皆有混名,又叫绰号吧。比如加洛林王朝时期的法国“总书记”丕平,是被叫出了名的矮子,恐怕能力强过我设计师同志;红楼梦里把贾瑞害死的巾幗混混的渾名叫凤辣子,水浒里的绰号更是天花乱坠,什么一丈青,矮脚虎等,不此一一。要是把混名集合站隊,恐怕我堂堂大中華里的瘸子,跛子,瞎子,聋子,麻子,癩子,肥头(胖者),排骨(瘦者),塌鼻梁,歪脖子…..,可以整编师团。以共和国命名的前伪督军刘伯承叫独眼龙,伪尚书罗瑞卿叫罗长子,伪侍郎鲁汉军头许世友叫和尚,以及我的邻居患有阴囊病,便美其名曰(隐姓)某鸡儿。哪壶不响提哪壶,笑趣多多。浑名趣话之最者,尚属清末民初有个驼背,浑名叫圈坟石,由背部弧线引起的联想,再往坏处说就行了。圈同志曾把令人羡慕的老婆加财礼物拿去嫁给别人,他孤苦伶仃的过,有田不种,卖糖街头,有利不赚,够吃两日就歇工,很超脱。

难友伍罐也是混名,而他被挂在胸前的罪名之根,还是与生具有的伍天禄。既然叫天禄,该是不食人间烟火,不得人间之惠吧。既然不受其惠必然引来其害,这名字一取就犯了大忌,令伍罐终生没有俸禄,除了偷盗扒窃,只有死路一条。大概伍五同音同义,怎么与罐联系,我没有在意,浑名都是听惯不惊的,属国粹之列。伍罐没有做军头当和尚的运气,一生颠沛流离,吃尽苦头,无缘得老婆,也许女人在他心目中,恐怕是永不下凡的神仙。

伍罐长得矮小结实,净白肤色,双目如鼠炯炯有神。他那時三十來歲,给人感觉精灵稳产,还有点故作掩饰的傲气,对一般人的看法,他还有几分鹤立鸡群的神情。大概因我是那时代崇奉的工人阶级之员,又非当年被愚弄的工奴那么痴呆,又常冒险为难友出头露面说话,不那么猥亵胆小,为他看重。难友形同战友,牢狱里时时刻刻,分分秒秒皆同居一室。既是偶有分离,而后再遇,再分,再合,倒增添了交谊。在牢狱中,监狱长要把囚犯们不时调来调去,怕的是结为团伙对抗。这样一来,有的成了终身挚友,有的成了仇人,有的永远陌生,有的胜过孪生弟兄。几年的牢狱生活,伍罐与我交谈也更近,我们的交谊从牢狱到狱外,最后(也许)天人两隔,是我不写不快的插曲。

牢狱打法日子,在管理松弛而牢房里没有“装虫(指告密者)”的时候,彼此间难免闲聊身世经历,得悉伍罐小时候住家在北碚后丰岩,属于矿区,那里到北碚市区约有20公里,与川北华莹山脉连接,是一遍比较荒脊的红土坡地。好像他的成分份不好,加之从小失去父母,被人欺凌而不屈,搏斗中成长,受到社会遗弃,地段人员监控,被派出所人员敲打。他失去接受教育的机会,独自生活,也许读了很少一点书,勉强能读懂报刊。伍罐好学,凡有文字可阅读的纸片,他会聚精会神久久的读下去,甚至求教,问我的時候多。伍罐个性屈强,易与人争斗,因为贫穷和看不惯社会的浑浊黑暗,因小偷小摸被派出所抓去送少管所,半大年龄又送劳教,不屈而逃,被抓回,再跑,再抓,三抓两不抓的就把很小的事,越抓越大,在时时叫嚣“从重从快从严的打击”年代,伍罐不知不觉被弄成大罪,他那弹簧似的脾气,越整越不服,最后升级为现刑反革命,这次被加刑关押,要正式判决,延长刑期。只要聊到派出所公安員等,他的目光像狼似的炯炯有神,口头的禅语:“这狗日的年代,太黑暗了!”脱口而出。

伍罐很喜欢思考问题,因为读书只有扫盲程度,脑袋有些牛拉不转的死道理,他常常提出怪问题,让我们开怀大笑,记得最有趣的一次,他“据理”力争,一间牢房顿时成了科学院。那是我们随口说到10除以三,会永远除不尽这个数学公理,好像他才第一次听闻似的好奇,便低头默默苦思,在牢房过道中走来走去,走去走来,伟人的伟大的战略部署,哲学家的深奥哲理,也不过如此焦头烂额而得。想来想去,他眼珠一亮,口气铿锵的说!

“行了,我一定能分出来。”他干脆利落把手一挥,脸色顿时兴奋。
“你要是行,诺贝尔奖会从天而降。别说要你坐牢犯,让你坐怀仁堂也不是问题。”我对他打趣。
“怎么不行,比如拿一杆来称一近米,把米分成三堆,每堆秤出的重量一模一样,不就分出来了。”说罢他得意洋洋的手势,好像把秤杆端得一是不差似的水平,豪情如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在囊中取物般那种神态。这下,牢房的犯人都被他的“神话”逗得哈哈大笑。有耐心的和他斤斤计较;反之,则摇摇头,说他脑袋有问题,里面一定有铅。

“一斤等于十俩,我称出平均数的三份,不就解决了这问题。”他的话像在案板上砍骨头,斩金削铁似的口吻,随即笑笑的说:“这么简单的问题,还能难倒谁,连我都解决得了。”对于这么孤傲的谦逊,要给他解释数学的纯理性公式,真是给菩萨洗澡,越弄越麻烦。曾经爱迪生搞不懂二加二等于四而提问,被教师责备他这辈子完蛋了,结果成为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家。要是伍罐才三五岁或十来岁,有这样的天赋加上还有个做教师的妈妈,也许这辈子能成为---我堂堂大中华民族货---货真价实的伟光正同志。遗憾的是,他没有可爱的童年,幸运的人生,美满的家庭,注定了这样的脑袋只有死胡同条。如果伍罐不是活在中国,有机会受到良好教育,以他那冥思苦想的习性,焉知他会不会也像门捷列夫在冥思苦想的疲倦中做个好梦,由此而照梦景里的表格,寻找出化学元素周期的位置。

不过,在中国,好人的恶运,恶人的好运,倒是千古不變的黄土定律。


出狱之后的相遇


八十年代初---在我离开监狱不久之后---的一个有雷的夜晚,瓦上沥沥淅淅的雨点声,弄得床床屋漏无干处,我和弟弟起来到处铺盆接水,里面放着毛巾,绒布等,为雨滴“减震”,连我们共睡的一间大床上的蚊帐上也放着小盆,那狼狈的镜头,读过“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者能体会一二。弟弟在工厂里干车工活,上中班要到子夜才回来,已经够累,才睡熟不久。我们被警醒之后,顾不得许多,把主要的漏滴处接上,倒床又睡。一阵折腾之后我也将入眠,突然,一阵急促而轻微的敲门声让我惊觉,起来开门一看,原来是伍罐,他浑身湿透,一步踏进来。

哗哗的雨水掩饰了一切。

“你怎么?”我吃惊的问他。
“哎!一言难尽。今晚就在你这里睡,我从北碚下来得晚,哪里也去不了。”他一边脱衣服,眼睛向着地下,连接过我给他的毛巾擦脸也不看我,就把衣服脱下来拧水在盆。

我有点纳闷,但毫无拒绝他的念头,将一块旧门板搭在卧室中间,伍罐拿过我给的衣服换上,将他自己的衣服晾在靠墙拉直的绳索上,倒在这临时床上,盖上薄被。我依旧倒在原睡的大床,一时无法睡眠,冥冥中思索不久前才碰到的伍罐的镜头,像发生在昨日。

那天我路经解放碑(市中心)走往朝天门(重庆港码头),在中段的小什字一家鞋店门前碰见一个熟悉的身形下蹲,在专心致志的拆开皮鞋盒,三四双皮鞋摊开,然后一双双的塞进一个提包。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伍罐。想不到他也被释放出来了,我当时的心态真是百感交集。

“嘿!是你唢!”他一听到我的声音就抬起头,神情奋然,高声大气直叫:“啊….哈!你!……”他竟然瞪大眼着我笑。随即站起来,摸出香烟,急急的说:“走,走!我中午都还没有吃,去哪里找家餐馆吃饭。”说着就三舞两下提起包来,留下几个空盒在地,头也不回。

他还的白,已不是昔日的那种苍白了,阳光下的伍罐,显得结实而有精神。到底是出了监狱。他诚挚的眼光流露无限的惊喜,我也十分高兴,那是伍罐看我的目光,好像是专利。

就近的餐馆里,我们两吃着谈着,无不尽兴,询问相互离开后的情况。然后,他说要随我去南岸,好朋友一时不舍,想多呆一会。于是,在通往江边的路上,仍然边走边说:

“知道吗,就在你出去之后大约两个月,哦,不,可能没有超出三个月,我也出来了。狗日的,判也没有判,就当垃圾似的扫出来。唉,管他妈的,终于自由了,也好。这年头。”伍罐喜悦的说。

“算来,还是你我的运气好,没有判就是明明没有罪。全靠彭真(当年的伪司法部长)有个讲话传达下来,他说要清查监狱,该放的放,该判的判,不积压案件。这样一来,我们才被处理出狱。要不就象胡光友那么关七八年还是没完没了。”

“对,胡光友也放了。我在北碚看见他的。”
“我知道,他出来找过我。那时候我还在北碚,你买这么多皮鞋干啥?”
“就这几双,我在这里买成25元一双,回北碚在后丰岩街口随便摆在地上就能多赚十来元,有的还可以,对翻,医闷鸡呀(乱騙)。”
“亏了你怎么办?”
“嘿!好买的就猛赚,不行就亏本,这才叫生意嘛。况且,这个社会都是这么整来整去,黑吃黑的,怕什么。我都来过好几次了,真的好卖。你在干啥?”
说到赚钱,伍罐的脸色光茫闪闪。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生意,觉得很危险!后来我介入才知道,在改革开放加松绑的初期,人们对价值规律还没有基本的认识,句话,那时候的人还不至于有今天的厚黑功夫。做生意要价是愿打愿挨的周瑜和黄盖的交易。总的说来,亏本的仍然是少数。想不到伍罐开了先河,如果他没有后来的境遇,能一直这么做下去,慢慢做大,做好,也许不会有牢狱之灾了。那年头的体户,好多都是绝处逢生的囚犯钻进此行,不久以后便有了人见人爱的衣冠猴子神态。当时,我看伍罐那么兴致昂然,居然没有感觉。

“我没干什么正事,做木匠,买几块搓衣板来做独凳,成本不到两元,可以卖到4块五角,一天做两张,能赚五六元,做好之后拿到市场上去插个草头圈,就有人来问价。象刘备卖草鞋。”我悻悻的说。

“哈哈,刘备卖草鞋,你真会说,还象在牢里一样。你现在住哪里呢,和父母一块吗?”
“不是,住外公外婆那里,抓捕之后就没有户口了啊,出狱之后要我回父母处,原籍嘛。”我没多说自己的家事。

“哦!那你工作没有,户口没有,老婆也等于没有了哟?”伍罐问道。
“老婆嘛,分居呀,不然戒严一查,没有身份,又得抓进去。当然,我有时也上北碚去。”我回答。
“我也没有住处,从牢里出来以后,地段上给找了个街道角落的烂房子,小得很,四面来风,根本不能住人。我的弟弟也不理我。你晓得啥(‘啥’是重庆人最习惯带的口音,这里相当于‘嘛’),坐过牢的,谁瞧得起。你的外婆外公处没有别的人?”他这么说,让我想起少年时候见到的邻居晏华刚(另篇写他)的居住状况,我估计他住的差不多是那样。看伍罐的口吻,几乎就想随我一起度日。

“外公外婆的房子很破烂,我和弟弟住一间屋,老人住一间,另外的就是厨房。弟弟在部队当班长,他被我连累,本来要提干了,出了个反革命哥哥,那还得了!被勒令转业。他没抱怨我,回来最先安置到区法院,要他当法警。”

“哈哈,法警,做侩子手,哥哥犯法,弟弟行刑!”伍罐少有的幽默语,让我哑然。

“党的考虑周到,我弟弟不干,对安办的明说我在押。于是分配到父母所在的纺织厂做机修车工。”
“是你害了你弟弟一辈子哟,连官也当不成了!”伍罐帮我的兄弟遗憾。
“无所谓,提干就留在西藏,也不是好差事。这年头,一家人你害我,我害你的是多呢。比如你,生下来就倒霉,怪谁。”

“这些事没得法,说不清的。”伍罐低头迎合着我,居然不反感。
“你知道吗,你出了牢狱好久。犯人们还在说,坐牢坐得硬肘的(不软弱),只有你口表,换了别人不给铐残废才怪,只有求饶的。你真是把监狱长抹干吃尽(震慑住)了。”伍罐又提起往事:“我转到别的牢房时,犯人们还在说那事,后来你又冲监狱,枪兵没有开枪,算你命大。真的服了你。”伍罐边说边看我笑。

“那是监狱长被我拿到短处,他真有点怕被控告,我好歹叫现行反革命罪,和政治沾边。”
“只有你才敢!别的政治犯,哪个敢啊。”
“也不是,被监狱长押出去后,我也承认风门是我打烂的,是不对。但华龙国如此‘掺’(抽打)你,那一皮带要是打到你的头上,后果不堪设想。这样虐待犯人,执法犯法,他先错,才有我的不对。我与你们不同的是,我从来就没有认为自己有罪,监狱长也知道些情况。那时候全国都在搞平反,报上探讨司法问题,他实际内心在那样的形势下也有点虚。特别是公布了谢觉哉的文章,关于如何在监狱里实施人道主义。这么多年,他整了多少犯人,而且我的情况已经在处理。”

“你真是把监狱长收拾够了,我坐过好多次牢,从来没有见过哪个敢象你这样。”伍罐又那么诚挚的眼光,加重语气说那句“只有你。”

“哈哈,不是你一人这么说,连监狱长在我走的时候,他也如此对我愤愤留言。”这倒让我很满足了。 “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那瞬间突然愤怒,就一拳就打出去了。要是让牢狱外的设想,没人相信。不过,1979年那年算运气,要是早些时间,我的手怕会铐残废。看监狱长的样子,在戴不戴之间反复考虑,我看得出。”说着,我想起那天的情形。

在监狱长的办公室里,他居然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手里的钥匙就那么的摇,表情很异常,真还不知道怎么办的好。我在诡辩:“华班长用那样的军用皮带打犯人的头,你要处理我,那也得处理他!铐死我口服心服,绝不怨你。”

一阵僵持和沉默之后,监狱长最后说了。
“你等着,我今天不铐你,给你记帐,再犯我就狠狠的罚你,先回去!”他说得咬牙切齿,但又闷闷不乐的把我押送,把我从十一号换到9号房。那晚我在总结自己怎么没有戴镣铐,鉴于几方面的原因是我从来没有歪门邪道行为在牢狱里,所谓的正派人的形象还有;我那点小有贡献的技术是监狱长佩服的,为牢狱干了些活,为他解决了问题,也许在内心没有把我当坏人。另外,加之形势在变,而且很快的变,最主要的是。他也不愿意在最后的时刻给我一镣铐,引来我不服气闹大了事,控告他,不能说没有依据。种种原因,监狱长忍了这口气。在牢狱里,监狱长可以说是杀人可见血的杀手。三十年的血渍已经浸泡透了他的双手。但1979年的确是特殊的年代,社会在觉醒,人民在思考,百废待兴,恰好我的胡闹让监狱长难办。再说,关押了几年,他也知道我不是非为之徒。为此手下留情,这不能不说是我的运气。

那天下午,什么时候我送伍罐走的,已经忘记了。想不到这时伍罐会来临,让我模模糊糊的不知究竟。

想着,想着,滴滴嗒嗒的雨水依然不停,破烂的老式捆绑房千疮百孔,瓦上的声音庞然而淅沥,雨还在继续。我从回忆中渐渐睡去。早上伍罐先起,等我醒来,他即说要走。我看天色明朗,太阳射进瓦缝落在地上,我想去厨房弄早饭。

“不了,我现在就回北碚,你有钱吗?”他看我有点犹豫,脸色很沉闷的解说:“我的买卖不能做了,皮鞋被地段的户籍没收,说我这是在搞非法投机倒把。还威胁说再做就要抓我。这年头做什么都是死路一条,真他妈的混蛋。”伍罐愤愤然的说,脸色更难看。 其实,当时的城市里已经也许私人做买卖,无论从什么地方买进,到什么地方卖出,怎样的进价,怎样的售价,政府已经不再列为投机倒把行为了。遗憾伍罐大概因为居住方便,就在居家附近的小镇上出售,当地乡土官员,还是循规蹈矩,不思进取,脑袋仍然保持着泽东毛时候的痴呆与顽固。那样的情况下,伍罐没有不吃亏的。

听伍罐之言,我在衣服口袋里翻找,掏出仅有的十五元,他只要十元。说着提起进门边的一个小包,我居然没有注意到他还有个包。他扯出里面有的一床花被面,生硬的推给我,看来不接收不行。随之,他扭头就走,背影有点晃晃。我心里一个怪念头,从此以后,伍罐又怎么生存呢,不久前他还那么高兴,而现在?或然间我恍然大悟,想到他一定是重蹈覆辙,继续偷盗的生涯。

从那之后,伍罐再也没有了音讯。

节 外 生 枝

没有多久,当地人们争相传颂,说长江大桥开通了,人们专门乘车到南坪桥头去看这个热闹,当年的鳌拜似的头面人物叶剑英还专门来剪彩并题词桥头。那是重庆人热衷的闹剧,每日想去开眼界的络绎不绝,我去了壹看,发现有几个照相的忙得不亦乐乎,进入这行业之后,我一天也能挣二三十元,生计得到问题。我想到伍罐,希望见到他,告诉这消息。而我没有他的地址,也许他本来就住在没有地址的地方。至今,我记得他是北碚文星场后丰岩(镇)人。

生计使我越来越忙碌,世间亲友,无论谁,只要久不往来,便会自然而然的淡漠。对于伍罐,我几乎想不到他,生活之路已经分道扬镳,成了两股道上的车。

1983年,又是我党发病引起“严打运动”大叫大闹,声嘶力竭的一年。据说北京有个高干的儿子在公园被几个流氓打死,更有甚者到泰山头上动土,香港一家杂志报道《邓小平回北京遇险》,我们的矮总设计师同志也差点被强人拦路打劫,气得矮子同志回到北京,下令大抓大杀,那一阵子,连朱德的孙子也因此脑袋移位(估计是免费子弹)。惯用的伎俩又是“轰轰烈烈”,举国喧嚣,多少人被小题大做而干掉,那是永远不会公开的秘密。

那个夏天,一次我去北碚碰见难友胡光友,他睁大眼睛对我说:
“你知道吗?伍罐给枪毙了!”
我心里一沉,默应道:“枪毙名单的布告上有伍罐被叉上红笔的名字,我见过了。 唉!”
我们相顾无言,都在想伍罐。

一个活灵灵的友人,正值生命的旺年,就这么被屠杀了。平心而论,他也许有错,甚至有点儿叫做罪行的不端手脚,以过分的处罚,也最大三五年刑期而已。不想一个“严打”命令从紫禁城里播放出来,千千万万个伍罐就遭受宰杀,在礼仪之邦的华夏炎黄,惯于践踏生命,这已经不稀奇了。经过文革那草菅人命的年代,什么“人间奇迹”不能“创造”呢?一个小老百姓的生命,在“伟人”心里,还不如蚂蝼昆虫!

对于执政者而言,死亡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不值得大惊小怪,而伍罐的死,确延伸出另外的篇章。 以上写的伍罐,我以为可以打住了。可想不到在2006年我回国探亲时,即兴旧地重游,再去北碚一趟,与过去的工友邓正民碰面时,传闻伍罐还活着。那才令我大吃一惊。

那年的其中一批枪毙人中的布告上有伍罐之名,邓正民说他也见到过。因他与伍罐的弟弟认识,并有电话联系。我即接通对方,本想问伍罐生前的状况,谁知节外生枝,听筒里回应说他在五六年前去看过伍罐一次,地点在重庆南岸监狱。

我浮想联翩了,想去探监看看伍罐。明明白白在大庭广众的宣布中,是枪毙了的人,怎么还活着?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

因父母所在的重庆南岸之地,距离这座监狱很近,每回国都要去探望他们。在这电网密布的高墙外,有过我擦肩而过的童年少年和青年。不过,里面究竟有些什么名堂,那秘而不宣的铁幕永远不会对外开放。当然,那个令人毛骨悚然之地,除了设想并附和电影镜头的猜测而外,也见惯不惊。

这座曾经以新生电机电扇而名名声在外的监狱,也许现在更是捞取外汇的窝子,自不待言。年复一年的抓捕,陆陆续续的“新人”报道注册之后,便无声无息的“安居乐业”,伴随镣铐,伴随滚滚乌云,伴随刺刀明晃晃闪烁的高墙电网将生命流逝。

为了见伍罐,那个烈日当空的上午,我坐车走到这所监狱的岗亭,高墙已经大大扩充,周围的农庄土地也被财大气粗的监狱圈地购买,曾由青砖建筑的墙楼大门变为森严顽固的水泥装饰。通往监狱的大门有点模仿装甲车中南海似的样子。当我走去询问,被告知凡是接见犯人,在另外一道边门,指点方位又得坐车一阵才到。我忘记了伍罐是囚犯,更不知道监狱与外界是两重天地,询问周围住户的农家,说每天接见的时间只有上午两小时左右,恐怕已经过了,我急匆匆赶去,走过田间,走到高墙边有间小屋,进去见到穿制服的警员,才知我根本没有探视权,囚犯只能见直系亲属。但我还是想确证伍罐究竟还在不在这里,接待人员还是厚道的帮我查阅在押人员名单,结论是:没有此人!

这下,我真给弄糊涂了,伍罐究竟是不是活着,直到现在,依然是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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