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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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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加建[秋夜独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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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品知州
(再努力一把就是四品大员了!)
五品知州<BR>(再努力一把就是四品大员了!)


注册时间: 2005-05-29
帖子: 271
来自: 四川省.自贡市作家协会

帖子发表于: 星期二 七月 10, 2007 9:42 am    发表主题: 廖瞎儿 引用并回复

廖瞎儿

李加建


“三年灾害”期间,粮食奇缺,劳教人员之间的纠纷,绝大部分便是由这分饭引起。
伙房图方便(也是便于从中窃取粮食),用小号洗脸盆蒸饭,四人一盆,自己去分。从理论上讲──我们很多事都是“从理论上讲”──那是很简单的。脸盆是正圆形,只要从中划个十字,就是四等分,分饭吃的四个人各取1/4便了。可是,实际上,放在大蒸灶里的众多脸盆,几乎都不可能保证绝对水平的位置,掺上水蒸成的饭,总是偏向一边。这样一来,怎
么个划分法才能使每一块饭绝对一样,可就成了一个高难度的技术问题。纵是本意想分得公平的人,遇到这个活路,也一筹莫展。有人做了一杆土秤,一块一块过秤,取长补短,削多添少,一次次反复称量,有时饭凉了也没弄妥,十分麻烦,因此,这一办法,也难于推广。于是,分饭的纠纷不断。
1961年夏天,全省劳教右派被赶到灌县集中,这时,遇到一个能人,终于解决了这一难题。此人五短身材,其貌不扬,且瞎了一只眼,另一只眼也高度近视,此人姓廖,人称“廖瞎儿”。
廖瞎儿面对一盆米饭,成竹在胸。他先从理论上分析,据说这脸盆放置的倾斜度各有不同,因此,如果从饭面上划十字四等分,则每一块的厚薄就不一样;再者,那盆沿与盆底交接之处有个弧度,如果按上面的划分法,则每块饭包含的弧长也不同。由是观之,若要准确而又迅速地计量,还需运用立体几何乃至微积分的知识来加以解决。
廖瞎儿这番宏论,说得围在饭盆四周这些口水长流的人个个点头,心中开始踏实下来。然后,只见瞎儿取来一根细细竹签,歪着头(因为他只有一只眼睛管用),脸凑近饭盆(因为管用的这只眼睛高度近视),开始了动作利落的测量。很快得出了几组数据;然后他口中念念有词,又取出一片薄薄的竹刀,定点、划线,满怀自信地切了下去。从表面上看,切成了四个大小不等的扇面形饭块,可拿秤来一称,每一块重量的上下误差,竟没有超过3%!于是,众人叹服,安心吃饭。
钦佩之余,有人便去打听,原来这廖瞎儿在“右派”之前,本是成都一所著名中学的数学教师。难怪,我们到灌县不久之后,来探望他的他那妻子,就是一位漂亮的女人。
那时候,我们住在都江堰工地江心岛上的 工棚里,没有多余的房子。那个面恶心善的蒋中队长,叫人给这“人民内部”的女人在工棚前临时搭了一个小棚屋。所谓的“屋”,也就是四块竹篾笆,围着一张床,顶上用油毛毡作了屋顶。那漂亮女人.很少走出那棚屋,只有吃过晚饭很短的休息时间里.两口子才走上河滩,肩并肩亲热地散步。那女人身材苗一条,穿了一件白纱连衣裙,河风吹拂,凌波欲仙;廖瞎儿却又矮又黑,体态臃肿,步履蹒跚。众人远远看着这幅情景,不由都纷纷叹气摇头,心想这一对夫妻,实在太不般配;回头望望自己,又觉得这老天爷也实在太不公平!
那女人在队上住了几天,又回到了成都。众人无端感到一种惆怅。日子久了,众人发觉廖瞎儿日渐颓唐,干活无精打采,衣衫破烂也不换洗缝补。都以为瞎儿是为相思所苦,继后有人提醒:几个月了,断了从成都寄给瞎儿的包裹和书信。有次我冒昧问他:“尊夫人近况如何?”廖瞎儿淡淡笑曰:“上次她来,就是来和我离婚的。”
也难责怪那女人。当初,“郎才”平衡了“女貌”。 女人青春易逝,而右派摘帽遥遥无期。她已经忍辱负重,等了好几年了。 廖瞎儿的数学天赋与才干,赢得了一个美丽女人的芳心,她企盼着自己这个其貌不扬只有一只眼睛的丈夫,能有更大的建树;可如今,这数学的天赋与才干,只能用在劳教队的分饭上了!人,总是在自己行为的结果中去证实生命的价值与存在的意义。能准确迅速地计量饭块,公平地分食物,也算一种活下去的精神支撑吧?
1964年之后,粮食情况逐渐好转,伙房也由脸盆蒸饭改革为每人一个瓦盅。开饭时每人一个,端起就走,再没有分饭这道庄严程序了。从此,廖瞎儿的数学天赋和才干,再也无处发挥,只好和他那颗心一样,在岁月中悄悄发霉。这位成都著名中学的著名数学教师,一年年变得更加褴褛萎琐了。
1973年秋天,我们调到永川劳改茶场。此处山高雾重,经常细雨蒙蒙,不利于人却利于茶叶的生长。这,对于改造右派与劳改当局创收来说,是一个极佳的所在。我们右派中队的采茶区,绵延十数里,规定每日的采茶定额,必需完成,否则不得睡觉,夜晚也得点上灯上山去补上。因此,人人高度紧张,连往返工地也像在竞走。一日,凄风苦雨,廖瞎儿等一行人匆匆赶往山上一处茶圃。坡陡路滑,人人腿上脚上沾满稀泥。途经一条从悬崖半腰穿过的小径,廖瞎儿脚上一只破塑料凉鞋滑脱,掉在路下边几十公分处的一丛枯草上。廖瞎儿停下脚步,躬身俯向崖边,歪着头将脸凑前去细看,用手想去拾回那只破凉鞋,谁知失去平衡,“呼”的一声便掉往悬崖下面去了。
这崖下是一条堆满乱石的山涧,深可十数丈。此时天色晦暗,从崖上望下去,只见下面黑雾郁积一片阴沉。众人大声呼唤廖瞎儿,却不见回应。
中队卫生员急忙喊上几个人,从山坡另一边下去进入山涧,终于在崖底一丛茂密的灌木中发现了廖瞎儿。他身上多处受伤,没死,但已经昏迷过去。抬头上望,他跌下来的地方,崖壁上恰好长了几丛藤蔓、几株杂树。瞎儿在跌落过程中,几次被这些藤蔓杂树牵挂缓冲,才得以保住这条小。真是菩萨保佑!──还真有这么立场不稳的菩萨。
1974年春节前,我离开了永川劳改茶场,临走时也忘了与廖瞎儿告别。十多年过去了,有次我在重庆,遇到当年在茶场一起服苦役的难友,起廖瞎儿的情况,回答竟是“死了”──“和那回一样,也是落雨天上工地,破凉鞋掉在悬崖边上,他不听劝,硬要去捡,掉下崖摔死了。”
林木森森,风雨凄迷。他四肢摊开仰跌在涧底乱石上,白花花的脑浆掺和着鲜血,从他破裂的颅骨里流淌出来。他的嘴半张着。脸上一只眼紧紧地闭,另一只眼大大地睁。几只黑蚂蚁悠闲地从他脸上爬过,然后钻进了他的鼻孔里。
一只破塑料凉鞋价值几何?为什么一再为这废品站只付几分钱的东西赌了性命?你这个精于数学计算的廖瞎儿呵,究竟是什么,使你彻底否定了用数学语言精确描述世界的科学方法,而去采取另一套运算准则,来评价人生?

──1976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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