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温东华

血与火之后的悲痛与觉醒
——读李加建先生的《死者发来E-mail》

陶渊明《挽歌》曰：“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陶渊明算是把世界看透了的人，所以对自己的死亡是“何所道”；然而陶渊明却非常关心生者。我读李加建先生的作品，感觉他关爱他人总是胜过自己，大概这就是诗人的天性吧！
诗人喜欢关心国家大事；也喜欢怜悯在苦难中挣扎的民众，尽管不能拯救他们，但对他们总怀着一颗美好的心灵。顾先生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在我看来，顾先生真有点糊涂。或者，又有大人物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其实，国家大事，也不是匹夫民众可以关心得了的，因为匹夫民众在大事面前实在没有发言权和自主权。所以，平常人最好是现实一点，也就是说，在生活中，葫芦挂在墙壁上，千万不要挂在颈上，否则一生就被罚做苦役。可是，诗人，还可以例外吧。我作如是想。李加建先生是一位诗人，不但可以，而且是应当关心国家大事的；可是，他的生活经历却又从反面提醒他不要去理会那些麻烦。然而，生活中谁个又会没有遇到麻烦呢！
我认真读过空灵部落兄的关于李加建先生的采访录，读完后，我沉默了好长时间，我似乎有很多话要说。我记得李加建先生生于1935年，12岁就参加革命。12岁，即使是一个天才，也未必能够知道发酵了5000年的中国文明的深浅，如果是一个平常人，从其出生到死，一辈子也不知道这个深浅。著名的司徒雷登，生在中国，长在中国，只是到美国去读个大学，以后就在中国直至1949年离开。他在中国就根本不知道中国是一回什么事。如果说著名的司徒雷登是美国人，自然不知道中国，那么，象著名的闻一多是本国人而又为什么不知道中国呢？闻一多死于1946年，若按虚岁算，李加建先生就是在这一年参加革命的。革命究竟是革什么，大概12岁的少年是不会知道的。闻一多因为死去，所以永远是一个昏迷的不觉醒者，而李加建先生从那个时候一步一步走来，终于有时间觉醒了。他的的人生体现了知识分子的良知，而他的诗篇不仅体现了这一点，而且特别典型地展现了前前后后的中国知识分子的艰难的觉醒的历程。
《死者发来E-mail》虽然写的不是知识分子，但并不妨碍我的观点，毕竟这篇诗是以一个知识分子式的战士身份写出来的（从写作构成上，我们可以把林甲当作秦桑的一个组成侧面）。秦桑是一场持续了十年的战争的某一战役或战斗的幸存者，而林甲则是一个牺牲者。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请读者注意，本诗的存者不是杜甫诗中的存者，所以这个存者虽然有偷生的一面，但主要还是一个觉醒者。
关于1979年开始的一场持续十年的战争，两方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打得不可开交，谁知，十年后，双方握手言欢。大概是1990年吧，双方在一个心脏一样重要的地方端起酒杯大吃大喝，然后就是拍电视，发表声明、公报，这个场面我正好在电视新闻里看过。古人说，国无长仇，家无长仇，我真的无所厚非。但有一点实在不能忘记，每一个政权的底层者，尽管卑下贫穷，但也毕竟是活着的人。活着的人凭什么要被剥夺生命呢？因为越南统治者，中国的许许多多的林甲失去了生命，而越南的许许多多的歌手、女人、小孩、士兵一样失去生命。在今天社会里，我们可以这样认为，没有什么比失去生命更可怕的了。可事实上，中国历史上就是有许多统治者，无视他人的生命的存在，远的不必说，就说中华民国时期，军阀们混战起来，待到一方失败宣布下野，要不了多长时间就坐在同一条板凳上了；而那些死去的士兵，假如有灵魂的话，我们真不知道他们是沉痛，还是愤怒。
读《死者发来E-mail》，我们读出林甲和秦桑的思想比读出他们的情感更好！
这个林甲是何等的可怜，他本来叫林果，因为他在胜利返回途中被地雷炸飞了半截身子，
“果”的下半没了，现在就只好叫“林甲”。他是被埋葬在麻栗坡烈士陵园的。他说：
停战后的第二个月，他们把我那半截身子搬到了烈士陵园，
而我的灵魂，依然留连在这块浸透我鲜血泥土里。
甭担心，我已经没有体温了，
也就感觉不到酷暑与严寒，
我已经没有呼吸了，
也就感觉不到坟墓的窒息。
倒是在一些夜晚，我会顺着树的根须升腾上来，
藉一缕林间的风凝聚成形，去那条从胜利通向地雷的战争小道上徘徊，去探寻
我那一串飘忽凌乱的足迹。
你还记得那条小道吗？…”林甲从那一条小道，并且是
在饮下指导员的那杯沪州大曲之前，早已经喝足了
一瓶又一瓶
“爱国主义”这味道甘美色浓如血的葡萄酒——
走到前线的，因之，能毫不手软地杀死敌人，自已也视死如归。他清楚的记得：
有人专门训练过我：
右手握刀，从背后悄悄靠近，
左手迅疾捂敌口、鼻，右手由后用刀横割敌喉部，切断其气管与颈动脉，
很快致敌死亡。
有人训练过我，我又训练我的士兵——为了此时此刻当年的此时此刻，林甲干了什么？而我又干什么？越南士兵又干什么？真可怜啊，那些底层人，他们将自已献上各自的祖国的祭坛。许多年后，林甲的灵魂说：
当年的血渍也早已被岁月洗冲干净。
山下公路上，满载客货的车队日夜来往不停。
又是“同志加兄弟”了，友谊和财富的道路条条畅通。
这真好呵！如果我们能学会遗忘，这真好。
这些老板们，旅游者们，
他们根本不会想起
这里曾经有过一场残酷的战争到此，林甲意识到，自己是大人物们各种游戏的牺牲品。其实，林甲还有很多的清醒，只不过是埋葬在烈士陵园里，不宜说出自己的思想。而活着的秦桑，自然也有独特的思想，因为活着，只好将自己的思想悬搁起来。无论如何，林甲和秦桑已经成了一个彻底的清醒者，这是事实。然而，林甲这个迟到的清醒，所花的代价太大了。不过，总比当年上战场时候就能够清醒要好。我们设想，如果他当年就是一个清醒者，其结果将是怎样呢？我真不敢想象。尤其是那个活着的秦桑，幸好他当年不是一个清醒者；等到十多年后成为清醒者，可谓适宜（大智既清醒又糊涂，或者清醒而为理想牺牲则属于另外）。克劳塞维茨说得好：战争无非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但愿我们不是政治游戏的牺牲者。而闻一多等人的不幸或死亡则另当别论了。
总之，李加建先生的《死者发来E-mail》是一篇内容深厚而且意义非常的大诗，结构完整紧凑，一些现代手法的运用也很到位，风格骁勇沉着，我们完全有理由说它是新诗中不可缺的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