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主持]

话剧:　秀才与刽子手 (编剧 黄维若)

时间：　清光绪三十一年即公元１９０５年
地点：　湖广某府城里
人物：　徐秀才－－屡试不第的穷秀才
　　　　马快刀－－府衙里的刽子手
　　　　栀子花－－马快刀的老婆
　　　　木偶舞队

　　　　　　　　　　　　　　一

　　　 ［空空如也的舞台，只在台后部摆了一条长凳。
　　　 ［突然传来一阵古旧拙朴的音乐。一队木偶上埸。这是一种大木偶，其高
　　　　约与人等。除头部与传统木偶相类之外，身躯多少是有些变形的。木偶
　　　　操纵者们一律深色面纱遮脸，着黑色紧身练功服，与木偶如影随形，却
　　　　绝不要掩饰自己的操纵，他们甚至是在夸耀着自己的操纵。
木偶舞队 （唱） 花有重开日，
　　　　　　　 人无再少年。
　　　　　　　　舞一堂傀儡，
　　　　　　　　把一出胡编乱造的戏来搬演。
老木偶 (唱) 说的是光绪乙巳年，
　　　　　 天下纷纷乱如烟。
　　　　　 老佛爷金銮殿上急了眼，
　　　　　 老少朝臣忙把主意献。
木偶甲 励精图治，施行新政。
众木偶 什么新政？
木偶甲　先来废除酷刑，改革律法。
众木偶　说什么呢？我们不懂。
木偶甲　犯了法要判死罪，你们懂不懂？
众木偶　死罪？
木偶甲　犯了死罪，一声破锣响，两朵纸花摇，押到法埸，就有凌迟、腰斩、绞
　　　　杀、剥皮、剖腹、钉颅。听说去年一个人被腰斩了，上半截身子还爬了
　　　　一丈远，用血在地下写出一个冤字……
　　　　[众木偶一齐掩目惊喊。
众木偶　哎哟别说了快别说了，吓死人了！
木偶甲　怕不怕？
众木偶　怕！
木偶甲　所以嘛，就要废除酷刑，今后如果你们犯了死罪，就只是斩首!“咔嚓”一声，了事！
　　　 ［所有木偶尖声惊叫，一齐捂住自己的脖子。
木偶甲　这可是皇上的恩典。还有，听说要废除科举……
　　　 ［正说着一阵高声哦吟传来，徐秀才手捧一本书走了上来。
徐秀才 ……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之
　　　　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哦咿
　　　　呼嗨”……
众木偶　嘘－－小声点，徐秀才来了，废了科举，他怎么活啊？
　　　 ［众木偶蹑手蹑足走到舞台后部，在一张长条凳上坐下。
　 　　［徐秀才三旬出头，长得牛高马大，铁塔一般，鸠衣破氅，好些地方露出
　　　　肉来。他走到台前，正冠，甩袖。
徐秀才　某，秀才徐圣喻也，六岁发蒙，十五岁就考上了县学生员，才学推为本
　　　　府第一。可是自古文章无凭据，唯有朱衣暗点头哇。我时运不济，到如
　　　 今连考十余次，每次都考得淋离尽致，每次都是名落孙山。嘿，弄得我
　　　孤零零家徒四壁，一个人过活。想我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不坠青云之
　　　志，谨守圣人之言。诸位，每次落榜我心里都不服，就想着下一次要做
　　　得花团绵簇，一点毛病都没有。一个人活着就要考试，不考试就等于白
　　　活。所以我一年比一年考得好，一年比一年考得有滋味，想起考试，就
　　　睡不着觉，就吃不下……哦，就更能吃饭。考了又考，考试是天底下最
　　　有意思的事情了。我喜欢考试，我盼望考试，眼看着今年考期将近，我
　　　不一定要中什么举人，夺魁也没什么好，只要一走进贡院里，坐到考桌
　　　面前，我就混身舒坦，血脉贲张，一看考题，我就双眼发亮，如登仙境，
　　 哈哈，考考考，试试试，真好啊真好……
　　　 ［他说得兴奋，不禁手舞足蹈，满面红光。
　　　 ［灯光照亮木偶队。
女木偶 （站起来）不对，不是演傀儡戏么？他不是傀儡！
老木偶 （站起来）咄，这世间谁不是傀儡？就算你活得有声有色，也是阎王爷手中的傀儡。他这号么，叫做肉傀儡。
众木偶 哦，肉傀儡！
女木偶 看那边，又来了两个肉傀儡。
木偶甲　哎哟，那是马快刀和他娘子栀子花。栀子花嘛，又骚又俏的样子，最喜
　　　　欢给人做媒，多看她两眼无妨。只是马快刀让人害怕，他是我们这一府
　　　　两县最好的刽子手，最擅长剐人，上次江洋大盗张皮雀服法，他剐了张
　　　　皮雀一千三百八十四刀……
女木偶　我的天，煞气太重了，我们还是避开些。
　　　 ［众木偶一边说一边走到后排长凳上坐下。
　　　 ［刽子手马快刀与其妻栀子花一路吵着上埸。
　　　 ［马快刀精瘦矮小，一身黑炭似的。栀子花又精明又泼辣，鬓边插着一朵
　　　　栀子花，俏俏的样子。
栀子花　……你给我站住！
马快刀　干什么？
栀子花 （怒）生得贱！他徐秀才饭桶一个，连老婆都娶不上，还把架子端到天上去了，你老往他那里跑干什么？
马快刀 这你就不对了，他不是饭桶，是好人！
栀子花 不娶老婆的人，不是饭桶又是什么？
马快刀 他真是好人哪，一身肉长得结实，两个肩膀又宽又厚，胸脯坚实厚重，
　　　　两臂上下通顺，一块块的腱子肉，该大的大，该小的小，该上的上，该
　　　　下的下。对了，还有大腿，一个人大腿长得好，就好办了。好人首先得
　　　　大腿好，你没看过他的大腿吧……
栀子花 （大怒）放屁！我看他的大腿干什么？
　　　　[后边长凳上一个男木偶发出一声响亮的浪笑，可是看到所有的人都责备
　　　　而沉默地瞅着他，不禁大为窘迫，嗫嚅着低下了头。
马快刀 哦是是是，没看没看。不过他那双大腿，一根骨头笔直的，周围都是肉，
　　　　毛又少，筋腱分明，血脉旺盛，皮肤光溜溜的，好啊好啊，我从来没
　　　　有碰到过这么好的人……
栀子花 呸，缺德！你看谁有一身肉，就说他是好人！
马快刀 不对！街口王胖子二百多斤，那肉松松垮垮，就不是好人。我从来没说
　　　　过他是好人。再说，我今天去找徐相公，是要请他替我写一封家书。
栀子花 （叹气）马如龙啊，你也是这一府两县鼎鼎有名的人物，干什么要钻山打洞想方设法去讨好这么一个穷酸饿醋啊？我一见到他就忍不住数落一顿，你倒好，在他面前做小伏低……
马快刀 别别别，娘子娘子，千万不要数落他，他是好人哪。我一会儿就回来一会儿就
回来，你先回去吧。
　　　［栀子花叹气摇头，不快地数落着下去。
　　　［他们说话间，两个木偶作捡埸的，搬上一桌一椅。
　　　［马快刀向前敲门，木偶队作蓬蓬门响之声。
　　　［徐秀才持书上。
徐秀才 谁呀？（作开门状）哎呀马快刀，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马快刀 （满脸堆笑）嘿嘿，徐相公，老街坊老邻居，时常来看看么，这也是应该
　　　　的应该的……
徐秀才　哎哟，我早就说过，君子远庖厨，况乎刽子手乎？与善人交，如入芝兰
　　　　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恶人交，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你还
　　　　是打道回府吧。
马快刀　徐相公哪，我虽然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但就是喜欢听你说话，喉结一
　　　　上一下地移动，位置长得真好……
徐秀才 （怒）咄，什么胡说八道？快走快走，我要读书，没功夫与你罗嗦。
　　　 ［说着便要拂袖转身。
马快刀　别别别，徐相公徐相公……
　　　 ［音乐轻轻地起来，灯光再次照亮后边长凳上的木偶队，他们以手轻轻拍
　　　　击，唱了起来。
木偶队 （唱） 徐相公
　　　　　　　　　你是一个好人，
　　　　　　　　　老街坊，门对门，
　　　　　　　　　远亲不如近邻。
　　　　　　　　　我送四个馒头。
　　　　　　　　　外加一碗馄饨，
　　　　　　　　　求你写一封家信。
　　　 ［徐秀才瞅着马快刀，有些犹豫，此时他肚子里却咕辘辘响了起来，他咽
下一口唾沫。舞台上响彻了这种声音。
马快刀 呆会就让我家娘子把馒头馄饨给你送来。
徐秀才 那……那好吧。
　　　 ［马快刀进门。
徐秀才 怎么又要写信？前两天不是给你哥哥写过信了吗？
马快刀　这回我又想他了，放心不下，还是写封信去问问。
徐秀才　也没看到过你这号人。听说他就住在东门外二里牌，你一年到头也不去
　　　　看他，倒要来写信问寒问暖，什么事嘛……
　 　　［一边说他一边铺开了道林纸，笔走龙蛇，边写边念。
徐秀才 ……自前次与兄相别，弟登舟渡口，仁兄折柳相送，情谊殷殷，深于桃
　　　　花潭水矣……
马快刀　这次写的……跟上次好象又有些不同，越加的深奥了，有文才啊！
徐秀才 （有些得意了起来）我这二十多年苦读，十余次考试，难道都是吃白饭的？每隔几天就替你写一封信，每一次文采、典故、风骨、笔意、气韵、对仗、承接、照应、铺垫、跌宕都不一样，杂花生树，各有风流。不过，这比起考试来，又是小巫见大巫了，知道吗？
马快刀 （肃然）知道了。
徐秀才 这一封信呢，是说上次你与你哥哥分手，你哥哥送你到渡口，青山绿水，
　　　　你要上船了，你哥哥折一枝杨柳送你，其兄弟之情，比当年汪伦送李
　　　　白也不差……
马快刀　嘻嘻……
徐秀才 （怒）有什么好笑的？
马快刀　相公啊，写得好是好，不过我哥哥原是个瓦匠，跌伤了腰，瘫在床上已
　　　　经三年了，到渡口折柳枝，这一辈子怕是做梦哩。
　　　 ［后排凳上的木偶们发出一阵嘻嘻的笑声。
徐秀才（不高兴）嘿，真煞风景！这是一种比喻，神游，你懂不懂？《李太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他也没去过天姥山，但是他梦里边去过了，一样，梦与醒着，谁是真谁是假，也还难说。我梦里边就中过两次探花，两次的考题都记得清清楚楚，报喜的都到了家门口。你说，梦能有这么真吗？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何谓之蝶之梦何谓之庄周之梦，是耶非耶？唉，反正跟你这号人也说不明白。
马快刀 明白，我明白。
徐秀才 （哂笑）明白？你能明白什么？
马快刀 有时候我杀人，就象人家的肉来迎合我的刀似的，刀还没怎么动，肉就丝丝地片下来了，到底是他的肉来就刀子，还是刀子割他的肉……
徐秀才 （怒喝）放肆！你怎么敢拿这等血腥晦气的事，来比圣人的典故？不写了，出去，快从这里走出去！
马快刀 别别别别，我再不说了再不说了。远亲不如近邻，好徐先生啊，馄饨与馒头立
马就送来好不好？
徐秀才　不写！孔夫子在陈绝粮……
　　　 ［话未说完，他肚子里又咕咕叫了起来，这声音再次响彻舞台。
马快刀 我认错认错，再不说了再不说了。就这么写，这么写再好不过了。我哥
　　　　哥瘫在床上，但是神游到了河边。
　　　［徐秀才气哼哼，又无可奈何写起来。
徐秀才 ……弟了脱俗务，即以玉趾来印苍苔……
马快刀 （大赞好好好好好好！
徐秀才 你连折柳相送都不懂，玉趾来印苍苔的典故，就更不用说了，你叫什么
　　　　好好好好好？
马快刀 （由衷地）相公，我没说什么玉趾，我只是看你握笔的手指，你这手长得实在是好。皮是皮，肉是肉，皮有皮相，肉有肉理，起开皮就是肉，起开肉就是筋络，起开筋络就是骨头，骨头里边的骨髓一定还不少……
徐秀才 （大怒）你胡说八道什么？啊？你把我的手当什么人的手了？唉呀，说得我手心手背都麻了起来，太可恶了，不写了不写了……
马快刀 别别别别，我不是那意思不是那意思……
　　　 ［突然一声锣响，木偶队里，那个老木偶拿起一顶瓜皮小帽戴到头上，手
　　　　执一面铜锣，敲着进了徐秀才的家门。
徐秀才　王保正，你干什么？
老木偶　哎哟，正好你们二位都在，我是送官府榜文来的！
　　　 ［说着便在他们面前打开一张榜文来。
　　　 ［徐秀才看着榜文，如雷殛一般瞪大了眼。
　　　 ［马快刀不识字，忙问徐秀才。
马快刀 什么事？又要交税吗？
　　　 ［徐秀才还在发呆。
老木偶 马爷，榜文上说的是废除酷刑，取消科举！
　　 　［“咣当”一声锣响，木偶们一齐立起。
众木偶 （唱） 没有了凌迟、火焚，
　　　　　　　　　没有了腰斩、绞刑，
　　　　　　　　　没有了秀才、举人，
　　　　　　　　　没有了进士、翰林，
　　　　　　　　　老天爷，这是什么世道？
　　　　　　　　　我们还怎么活？
　　　　　　　　　这成什么体统？
　　 　［徐秀才发出一声凄厉的狂嗥，抱着头呜呜痛哭起来。
　　　 ［马快刀跳了起来，指天划地狂骂不已。
马快刀　混蛋！他奶奶的熊！又不能剐人家的肉又不能绞人家的脖子又不能弄断
　　　　人家的腰，那还是什么刽子手？这是狗日的谁下的令？真是丧心病狂，
　　　　黑白颠倒、无法无天啊！人家死刑犯也不干啊，他长一身肉，长一条脖
　　　　子，长一段腰身是干什么的？混蛋……
老木偶 （慌了）喂喂喂，你小声点！这可是犯上的呀！
马快刀 （大吼）犯就犯，老子剐人都不能剐了，还管他娘的什么犯上？这活没法干了！
　　　［徐秀才双手抱头呜呜哭诉。
徐秀才　老天呀，你没长眼睛啊！呜呜呜呜，我今年还等着考试啊！所有的考题，我都做了三遍，十三经，我没有一个字没考证过，墨也准备好了，笔也准备好了，端砚洗得干干净净，怎么就废了这千年科举啊！这跟拦路抢劫一样，活生生就不让人考试了，丧尽天良啊！这是什么世道？那贡院里几百间考房，活生生就不让人坐进去做卷子了，这还叫什么朝廷？
马快刀 是啊，这还叫什么朝廷？
老木偶 二位二位，这跟我都没有干系，我只是个地保，上头发来了榜文，我告
　　　　知你二位一声。你们二位嘴里都收留点，小心惹下祸来啊！走了走了，
　　　　我不陪二位了，我堂客还在等我买刨木花水梳头哩。
　　　 ［说着他便一道烟走了。
　　　 ［马快刀与徐秀才面面相觑地站着。
　　　 ［一阵悲凉的歌声悠悠响起。
众木偶 （唱） 　这是什么世道啊，
　　　　　　　　　怎不把天地来埋怨！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
　　　　　　　　　天也，你错勘贤愚枉作天！
徐秀才 （突然大吼）老子要杀人！杀人！
马快刀 （也突然大吼）老子不杀人了！不杀了！
　　　 ［两人同时听到了对方的话，都吃了一惊，停下来。
马快刀　你……说什么？
徐秀才　你说什么来着？
徐秀才　你怎么能不杀人？
马快刀　你怎么能杀人？
　　　 ［两人你瞅着我我瞅着你，突然觉得这情形，这命运，这世界很是古怪，
　　　　禁不住一齐嘿嘿笑了起来，先是苦笑，接着变成狂笑，接着那狂笑又变
　　　　成哭一样的声音，再接着就变成受伤的狼一样长嗥。
　　　　[所有的木偶也一齐长嗥，舞台仿佛变成了一片野兽世界。
马快刀 （突然将桌一拍）心里乱，不写信了，走，我请你一起吃酒去！
徐秀才 （也将桌子一拍）吃就吃，反正什么都没了，喝他个醉生梦死！
　　　 ［两人跌跌撞撞走了出去。
　　　［灯暗。

二

[灯光亮起。
［木偶们仍旧坐在台后区的长凳上，其中最左边一个木偶手捧硬纸板做的
银白弯月，大家一齐拍手唱歌。
木偶舞队 （唱）　 月儿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高楼饮美酒，
　　　　　　　　　几家流落在街头……
　　　 ［舞台上勾肩搭背歪七倒八走来了徐秀才和马快刀，两人都已醉了个七
八分，一路说着酒话而来。
徐秀才　嘻嘻嘻，杀头……我不如你，考试，你不如……我，喝、喝酒，你也不
　　　　如……如我，还是我……我行！
　　　 ［说着他嘬着嘴，斜斜地软瘫到地下。
马快刀 嘿……胡说，你……才喝了多少？……喂！你看……看月亮，象不象……一把弯刀……
　　　 ［说着他从胸前摸出一个陶瓶，想要再往嘴里倒酒，却倒不准，也歪歪地
　　　　坐在地下。
　　 　［灯光暗了下去。
　　 　［悠悠的音乐起来，一束光打亮徐秀才，他做起了醉梦。
徐秀才　……嘿嘿，这回我试帖诗也做得好，策论也做得花团锦簇，哈哈，考得
　　　　过瘾考得过瘾！
　　　［突然一声锣响，老木偶扛着一面旗，打着锣急跑而上。
老木偶　报报报！皇恩浩荡，吉星高照！湖广潭州府生员徐圣喻高中今科一甲第
　　　　一名状元！一甲第一名状元哪！
　　　 ［乐声大作，众木偶欢歌狂舞一拥而上。
众木偶 （唱） 好你个徐秀才呀，
　　　　　　　　　原来你是文曲星！
　　　　　　　　　十年窗下无人问，
　　　　　　　　　一举成名天下惊。
　　　　　　　　　天下有志皆读书，
　　　　　　　　　世间无水不朝东，
　　　　　　　　　你是有志好男儿，
　　　　　　　　　鲤鱼腾身化为龙……
　　　 ［又是一声锣响，有人大喊。
人 声 知府大人到！
　　　 ［一木偶戴官帽，向徐秀才作揖，众人大声欢呼。
知 府　徐状元啊，你是国家之栋梁，本府之光荣，快，坐上本官的大轿，戴上
　　　　红花彩绸，敲起得胜锣鼓，到十字街头夸官游街……
　　　 ［许多人跑上来抓住徐秀才高喊。
一个人 状元哪，我有个女儿，长得如花似玉，又会唱小曲儿，情愿倒贴嫁奁，
　　　　嫁与你为妻！
又一人　状元哪，我有两个女儿，都长得肥肥白白，一并把与你为妻，成么？
　　　 ［徐秀才摆脱众人，向知府大人施了一礼。
徐秀才　老父母，晚生有一事动问。
知 府　何事？
徐秀才　这考中了状元，便又如何？
知 府 （哈哈大笑）好你个徐相公，考成了呆子是不是？中了状元，点翰林，做官，荣华富贵呀！
徐秀才 就是说，不再考试了？
知 府　咄，一发地痴人说梦了。中了状元就是考到头了，还考什么？
　　　 ［徐秀才呆呆地站住，突然发出一阵奇怪而疯狂的笑，笑到后来又变成嚎
　　　　哭，哭了又笑。
　　　 ［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
众 人　他是乐极生悲？还是悲极生乐？
徐秀才　哈哈，呜呜呜呜，我中了，中了！我是状元，中了状元！哈哈呜呜……
　　　　我不要中状元，我恨状元！我恨状元！
知 府 （大惊）胡说！状元是皇上钦定，是国家的重任，圣上的恩泽，你怎么说出这样糊涂的话？
徐秀才　我要考试！中了状元就不能再考试了，我要考试，我喜欢考试，不考试
　　　　那还叫人过的日子吗？我要退还这状元！
　　　 ［说罢他匆匆而下，众木偶大叫追去。
[又一阵粗豪的音乐传来，另一束光照亮了舞台上的另一处地方，醉卧于
此的马快刀也做起梦来。
　　　 ［锣声大作，法号呜呜乱吹，一批木偶脖子上插着处斩的标子，次第跪到
　　　　台前。
　　　 ［老木偶戴一顶衙役的帽子，大喊。
老木偶 哪怕你人心似铁，怎敌我官法如炉！你们这些十恶不赦的凶徒，犯下了
　　　　滔天大罪，天理难容。如今午时三刻已到，立马要开刀问斩，你们下辈
　　　　子好好做人吧！
死囚甲　总爷，谁来执刀行刑？
老木偶　混账东西！你们横坚是死，还管谁来动刀子？
死囚乙　我们要马快刀马爷来杀，他杀得一手好头，又快又舒服！
众死囚 （七嘴八舌）对对对，我们要马爷来杀……咔嚓一声，又不痛，血又冲得高……兴许能冲到旗杆上，那就好玩了……奶奶的，娶老婆一辈子也许有几次，杀头可只有一回，你们不能这样敷衍我们，你们不能草菅人命！　　　　　　　　　我们要马爷！马爷！马爷！
　　　 ［众死囚高伸双臂，强烈呼吁，狂热叫喊。
众死囚　马爷！马爷！马快刀！马爷！马爷！马快刀！
　　　 ［马快刀一骨碌坐起。
马快刀　谁？谁叫我？
众死囚 （大声欢呼）马爷！马爷您在这里？
马快刀 干什么？
众死囚　马爷，快来杀我们，盼星星盼月亮，我们就盼着您哪！快来快来……
　　　 ［众死囚冲上来，将马快刀一把抬起放到肩上－－当然是木偶操纵者的肩
　　　 上了，大家欢呼雀跃，绕埸游行，众人将自己的头摘下来，提在手里如
　　　 耍什么花骨朵一般，欢乐地踏歌而舞。
众死囚 （唱） 　　咔嚓、咔嚓，
　　　　　　　　　滋啦，嗖嗖！
　　　　　　　　　砍头，砍头！
　　　　　　　　　剐肉，剐肉！
　　　　　　　　　啊！马爷刀光闪，
　　　　　　　　　我们鲜血流。
　　　　　　　　　皮是皮，肉是肉，
　　　　　　　　　脚是脚，手是手，
　　　　　　　　　分割清楚
　　　　　　　　　我们的人生归宿！
　　　　　　　　　山自青青水自流，
　　　　　　　　　二十年后再出头！
　　　 ［死囚甲拿来鬼头大刀递到马快刀手里。
　 　　［马快刀大为得意，接受着死囚们的敬拜与拥抱。
　　　［突然一声锣声大响，一切都消逝无踪，马快刀与徐秀才仍然醉卧于地，
　　　只有冷冷的月光照着他们。
　　　 ［栀子花急急冲了上来。
栀子花 （惊叫）我的天，深更半夜你们睡在这冰凉潮湿的石板街上，唉哟，酒气薰天，你们这是干什么呀！喝得这么稀醉烂醉，不要命啊！
徐秀才 （朦胧中抓住栀子花的手）啊呀，这么多美貌女子，我说了不要当状元，你们都往我怀里乱钻什么……
　　　 ［栀子花大怒，猛地踹了徐秀才一脚。
栀子花　放屁，你胡说八道，混账！
　　　 [徐秀才挨了一脚，痛得哎哟一声，有点醒了，他懵懵地看着眼前的栀子
　　　　花。
徐秀才　你踹我？
栀子花　踹你怎么啦？
徐秀才 我记得你娘家是打铁的，你从小就跟着打铁，所以踹起来很重，很重么，当然就痛了。
栀子花　我踹得还是轻的！徐圣喻，你长得跟做种的牛一样，假装不要老婆，其
　　　　实一肚子坏水啊，你勾着我男人吃酒烂醉，又还勾着他去花街柳巷干那
　　　　下流事情是不是？你这丧天良的，可恶啊！
　　 　［说着又是一脚踹去。
　　　 ［徐秀才被踹醒了酒，就地十八滚，慌忙躲开。
徐秀才　别别别，什么花街柳巷啊？是你男人请我吃酒啊！
　　　 ［正在此时马快刀听得动静，也醒了过来。
马快刀　娘子！你不要错怪好人，是我拉他吃酒！
栀子花　你也混账！没事在家磨刀也好啊，请他这么一个废物灌黄汤干什么？是
　　　　不是一起干坏事去了？
马快刀　没有啊，什么坏事？
栀子花　马如龙，你想瞒我是瞒不住的。你快快老实招来，他刚才说什么美貌女
　　　　子钻到怀里，一定是去了青楼！
　　　 ［马快刀叫起撞天大屈。
马快刀 冤枉哪，什么青楼红楼，我如今想哭都没地方哭啊！今天朝廷发下告示，从今以后不许剐人绞人腰斩，我……唉，我今后怎么活啊？借酒浇愁
　　　　愁上愁啊！
栀子花　我不信！你倒了大霉，他跟着喝什么酒？
马快刀　他也倒了大霉，朝廷说了，从今以后科举考试也没有了。
　　　 ［徐秀才在一边抚膺长叹，将一阵苍凉的哭喊之声送入夜空。
徐秀才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行路难啊，行路难……
栀子花 （怒）嚎什么？野猫子一样，叫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巡夜的来了，还以为是谋反呢！
徐秀才　苦啊……
　　　 ［栀子花凑近徐秀才，嘻嘻地冷笑起来。
栀子花　现世报啊，徐秀才！你读了两句书，自以为了不起。我要替你做媒，你
　　　　两眼向天，说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转身就走！奇耻大辱啊，徐圣喻！　　　　　　　　　
我栀子花替人做媒，到如今做了七百五十八对，生下的小孩有两千多，
　　　　不管是瞎子还是麻脸，没有我撮合不成的，可是你！你竟敢当面拒绝我，让我丢尽了脸面，让人笑掉了大牙……
徐秀才 （叫喊起来）我要考试！我不要娶妻！
栀子花　考你个鬼呀！就是这考试害了你！
徐秀才 （不服）不对，考试就是大比。比志气，比学问，比道德文章，此乃世间第一要务是也……
栀子花　哄谁呢？你嘴里说什么道德文章，梦里边却有美貌女子钻入怀中！
徐秀才　那是她来钻我，不是我去惹她！
栀子花　喂，你油嘴滑舌死不认帐干什么？那是你的梦，你的梦就是你自己这么
　　　　想来着……
　　　［徐秀才一惊，发起呆来。
马快刀 （急）哎呀我这里走投无路火烧眉毛了，你还数落他干什么？
栀子花　烧什么眉毛？你不是还可以杀头吗？
马快刀　杀什么头，光杀头有什么意思？跟切罗卜有什么两样？老子不想干了，
　　　　老子明天就去辞工。
栀子花 （急）别别，辞了工你干什么呀？啊？
　　　 ［马快刀愤愤而去。
马快刀　辞工，不干了，我就是要辞工……
　　　 ［栀子花急急追去。
栀子花　喂，你别这样别这样，再好好核计核计行不……
　　　 ［徐秀才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
［灯光渐渐照亮舞台后区，长凳上最左边木偶将手中的硬纸板月亮轻轻递
　　　　给下一个人，那人又递给下一个人，余者拍手轻唱。
众木偶 （唱）　　 月儿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高楼饮美酒，
　　　　　　　　　几家流落在街头……
　　　 ［弯月已从最左边递到了最右边，传来一声晨鸡的鸣叫。
　　　 ［徐秀才仍呆然而立。
　　 　［灯暗

　　　　　　　　　　　　　　三

　　 　［灯光亮起，一个木偶在台口插上一块牌子，上书“府衙刑房”，其余木
　　　　偶们头戴衙役的帽子，站的站坐的坐。中间是老木偶，戴的帽子略略不
　　　　同，这便是刑房典史了。
　　　 ［马快刀上埸，他向老木偶行礼。
马快刀　李爷。
老木偶　哎呀马如龙，你来得正好来得正好，正好有两个江洋大盗一个革命党，
　　　　刚刚判下了斩立决，快快快，拿刀，穿法衣，到法埸上把他们“咔嚓”了！
马快刀　李爷，我不想杀了，我是来辞工的。
老木偶 （忽地站了起来）什么？
马快刀　我不想杀人了，我是来辞工的。
众木偶　怎么啦怎么啦？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啦？你不想杀人？
老木偶　你怎么能不杀人？不杀人你能过日子吗？别说胡话了，快快快，去把那
　　　　三个人一刀一个，都“咔嚓”了。唉，算你赶上好日子啦，如今这世道，嘿嘿嘿，挨刀的是越来越多啊！
众木偶 （兴奋地）好日子，好日子啊！咔嚓咔嚓，割韭菜一样，割了又长，挨刀的越来越多！
　　 　（唱）谋财害命，
　　 　　　　杀人越货，
　　 　　　　谋害亲夫，
　　 　　　　掘坟盗墓，
　　 　　　　犯上作乱，
　　 　　　　忤逆十恶，
　　　　　　 月黑杀人，
　　　　　　 风高放火，
　　　　　　 拐卖妇女，
　　　　　　 通奸犯科，
　　　　　　 乱乱乱，多多多，
　　　　　　 杀杀杀，剁剁剁！
　　 　［众木偶衙役兴奋至极，各操鬼头刀欢乐舞蹈。
老木偶　马如龙，拿刀，走啊！
马快刀 不不，我不去了，我要辞工。
老木偶 （生气）究竟为什么？你天生喜欢杀人，不杀人你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就头昏脑涨，你辞工不是要了自己的命吗？
马快刀　我不是喜欢杀人，我是喜欢杀！人没意思，杀有意思，懂吗？
　　　 ［大家都懵了。
众木偶　什么人没意思？杀有意思？你没发烧吧？
马快刀　哎呀跟你们也说不清楚。明说了吧，如今不许剐人不许吊死不许腰斩，
　　　　只许杀头，杀起来还有什么味道，还有什么杀的精妙？杀是世界上最有
　　　　讲究的事情，现在只许砍头，砍头跟切罗卜又有什么不一样？没劲，我
　　　　不干了！
众木偶　砍头好啊！砍头有什么不好？你只看他脑袋怎么掉下来快，怎么就快点
　　　　死掉，这里边还有什么精妙，还有什么讲究？胡说八道哩，你！
老木偶　你个傻子，剐人有什么好，绞死人有什么好？腰斩有什么好？麻烦死了，累死人了！砍头多好，卟，脑袋飞起，犯人一命归阴，你洗手走人，
　　　　拿红花赏银，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众木偶　我们喜欢砍头，我们喜欢砍头！
一木偶　我们不会剐人，太复杂了，不会不会。
另一木偶　砍头好，又顺溜又快当。
又一木偶　最好是刀还没举起，犯人的头就自动掉到地下，我们就拿银子走人。
马快刀 （长叹一声）你们是赚钱吃饭，我是乐在其中，是人一生的追求和寄托。所以不许这么那么杀了，就没味道了。我不干了。
　　　 ［说着他转身便要离开。
老木偶　马如龙！
　　　 ［马快刀站住。
老木偶　你……你真要走吗？
　　　 ［马快刀点头。
老木偶 （叹气）唉唉，都是那个什么徐秀才作的孽啊，平日里你老是去他面前说话，你想想，他一个读书的，又不会杀头，他懂什么道理？知道什么世道人心、五谷杂粮，都是他那一套害了你啊……
马快刀 （急）你不要说他，他没有害我，他是一个好人！
老木偶　你看看，你看看，你还说他没害你，你说起话来，牌子腔甩甩地，说什
　　　　么“寄托”，还说什么“追求”，这不明明是他们读书人的那一套吗？　　　　　　　　　
你回来，不要走，咱们一起杀头。
马快刀　不，我不喜欢的事我不做，我走了，各位，保重！
　　　 ［说着他便走了。
众木偶　马如龙，你回来－－
　　　 ［灯暗。

　　　　　　　　　　 　　四

　　　［一阵强烈的音乐响起，灯光再亮。
　　　　[舞台正中摆着一桌一椅，桌面上剁着一把鬼头刀，刀柄上还扎着一把红
　　　　色绸子。桌前挂着一张傩神菩萨的像，地上供着香烛之类。
　　 　［舞台后区的长凳上，几个木偶扮成的巫师身挂铃铛，手拿木剑法铃拂尘
　　　　之类，正在怪模怪样跳神驱邪。
　　　［马快刀赤着上身，胸前黑毛蓬蓬，头上缠一条手巾，额上贴一个太阳膏
　　　　药，穿一条裤衩，瘫坐在椅上，口中哼哼唧唧。栀子花在一边扶着他，
　　　　极其忧心忡忡的样子。
众巫师 （唱） 　　回来呀，回来，
　　　　　　　　　三魂七魄，七魄三魂，
　　　　　　　　　快回来啊，回来，
　　　　　　　　　你不要去东方，
　　　　　　　　　东方有毒虫。
　　　　　　　　　你不要去西方，
　　　　　　　　　西方有恶人。
　　　　　　　　　你不要去南方，
　　　　　　　　　南方有大蟒。
　　　　　　　　　你不要去北方，
　　　　　　　　　北方有煞神。
　　　　　　　　　回家来回家来，
　　　　　　　　　快回来吧，
　　　　　　　　　三魂七魄，七魄三魂。
　　　　　　　　［歌声渐歇，灯光渐变，巫师隐去。
马快刀　唉哟，我头痛啊，唉哟，骨头都要散了，浑身不对劲啊，不对劲……
栀子花　唉，来来来，快把药吃了，吃了就会好。唉，符也画了，法事也做了，
　　　　打鬼也打了，驱邪也驱了，怎么就不见好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
　　　　怎么办哪？（呜咽）
马快刀　别别，快别哭别哭，我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手里没有一把刀砍来砍去，
　　　　像丢了魂一样，说不出的难受。
栀子花　我叫你不要辞工，你偏偏要辞，还跟那刑房李典史吵了一架，你要是不
　　　　辞工，哪来这么多麻烦？
　　　［马快刀突然站了起来，坚强不屈的样子。
马快刀　不，我就是不干，不干！不能剐人不能剁人的腰，我宁死也不干！
栀子花　唉，你这人就是死脑筋！好好当个刽子手，拿把刀将就着砍吧。用你自
　　　　已的话来说，这年头，大部分人是越来越瘦，皮包骨头，小部分人是越
　　　　来越胖，一身肥肉虚拉巴唧的，要剐也没什么好剐，要剁也没什么好剁
　　　　的，还那么讲究干什么？
　　　［马快刀长叹一声。
　 　　［静埸。
　 　　［灯光将舞台后区照亮，显出长条凳上的木偶舞队。
众木偶 （轻唱） 　恨又恨不成，
　　　　　　　　　怨又说不清，
　　　　　　　　　坐又坐不安，
　　　　　　　　　睡又睡不宁。
　　　 ［栀子花自言自语思忖着。
栀子花　我看不如这样，把房子前边临街的墙拆了，开一家肉铺，你每天拿把刀
　　 　又剁又剐的，也不至于像如今这样难受。
马快刀 那有什么好剁好剐的？一片猪肉，它又不会苦苦哀求，又不会倒抽冷气
　　　　狂喊救命。再说啦，没有铜锣敲着，又没有纸花和标子，没劲！
栀子花 总比一天到晚不砍不剁的好吧？你还别说，这年头人长得不怎么样，猪
　　　　倒是越长越好，肉厚膘肥，有红有白。就这么定了，开肉铺！
　　　 ［他们说话间，徐秀才悄然走了上来。若干时日不见，他的样子更惨了，
　　　　一条辫子半散不散，衣服更破，更多地方露出肉来。他来到马快刀门前，举手敲门。
栀子花　谁呀？（虚拟开门）是你？
马快刀　徐相公！好些日子不见了，你……你还好吧？
徐秀才　马……马师傅，你……好久没有写家书了，你……要不要写信？
　　　 ［他说这话时，肚子里咕咕之声又响了起来。
栀子花 （倒笑了起来）徐秀才啊，原来我男人苦苦求你代笔，你还爱写不写。现如今你倒找上门来，我看啊，八成是饿的吧？
徐秀才　不是不是，我不是八成饿的，是饿到十二成了。
栀子花　你这人，有时说话酸溜溜的，有时说话又有些味道，你怎么到了这步田
　　　　地？
徐秀才　本来……府学里还发一点柴米银。虽然吃不饱，但也不致于饿死。科举
　　　　取消了，就……就没有了。
栀子花　那你就饿着，不会找点事情来做？
　　 　［马快刀不声不响已拿来一碗粥塞到徐秀才手里。徐秀才忙不迭地朝嘴里
　　　　稀里呼哧倒了进去，又将碗底舔了一遍。
栀子花　哎，你慢点啊！小心烫着。
徐秀才　拿纸笔来，我替你们写信。
栀子花　写什么信？我家哪有那么多信要写，你还是找点长久事情去做吧！
徐秀才　我……我不会。
栀子花　挑水挑柴总会吧？舂米推车总会吧？
徐秀才　我……我没有气力。
栀子花　什么？你这么牛高马大，又没找老婆，怎么会没气力？
马快刀　娘子娘子，挑水肩头的肉就硬了，推车手上的皮就粗了，他怎么能做皮
　　　　粗肉硬之人？不能不能，不能去做那些事情。
栀子花　哎呀他如今快饿死了，还管什么皮粗肉厚？是命要紧还是皮肉要紧？
徐秀才　可是，孔圣人说，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
栀子花 （叫了起来）我的天，又来了，你一碗粥到了肚里，酸溜溜的那一套又来了！如今不考试了，你总得为自己谋一口饭吃啊！就连一只麻雀，它也会飞来飞去找谷子吃。连一口饭都谋不上，只好活活饿死，比一只麻雀都不如，那算是什么读书明理？算什么君子之道？
　 　　［一声锣响。
　　　 ［舞台后区木偶们议论纷纷。
众木偶　就是就是，饭都吃不上，读书又有什么用……还是做点事，活命要紧哪……
栀子花　喂，你这么死死地盯着我干什么？难道有什么非份之想？
徐秀才　不是不是，不敢不敢。
栀子花　唉，什么不是不敢？盯了就是盯了。是男人就得想女人，是女人就得想
　　　　男人。你心里就是想老婆！早先要替你做媒，你又不答应。如今你柴米
　　　　银都没了，还有哪个女的看得上你？
徐秀才 （大急）非也非也，我没有想老婆，我是觉得……觉得你讲得有些道理。
马快刀　嘿，徐相公啊，你找个私塾先生做做？那事情又体面又斯文，你学问又
　　　　好，再合适不过了。
徐秀才　私塾先生？
马快刀　当然啦，你读那么多书，身材骨架都长得好，难道连个私塾先生都做不
　　　　下来吗？
　　　 ［徐秀才呆呆地立在当地。
　　　［一阵喧哗之声响起，后排的木偶们，都扮成读书人模样，乱哄哄地走上
　　　前来。
众木偶 （七嘴八舌）我是饱学的秀才，有谁要请我当私塾先生？……我最会讲《大学》和《中庸》，谁请我谁请我？……有教无类，良师出高徒……我天生就是做先生的好材料，教出的学生个个成材……请先生的快快这边来啊……
　　　 ［徐秀才一脸茫然走入这群人中，马快刀与栀子花渐渐隐去。
　　　 ［一个老板模样的木偶走过来。
老 板　喂，秀才！
　　　 ［其余木偶渐次下埸而去。
徐秀才　叫我？
老 板　你不是要当私塾先生吗？我是福盛当铺的丁朝奉，家里有一位夫人三位
　　　　小夫人，都很会生孩子，生了十几个，正要找一位秀才去看管他们。
徐秀才　塾师……不是看管，是传道授业解惑，还要考试……
丁朝奉　什么惑不惑的？一样！私塾就是看孩子的，我每月给你一钱银子，还管
　　　　你的饭。怎么样？
徐秀才　管饭？……那好罢……
丁朝奉 （领着徐秀才走去，一边职业性地高叫）好咧！有久试不第潦倒落魄秀才徐圣喻一名，蓬头垢面，破衣挡寒，脸如菜色，两眼无光，肚中饥饿，心里惶惶，颜色破旧，货品低档，鼠咬虫蛀，手艺勉强，当银六钱，半年为期，不赎死当，永无反悔！
徐秀才 （站住，怒）什么鼠咬虫蛀，两眼无光？你把我看成什么啦？不去了！
丁朝奉（笑了起来）哦，对不住对不住，习惯了习惯了，每有生意来，我们都是这样喊叫的。你不知道，从我爷爷手上起，我家里就开当铺，所以从懂事起，我就天天听这样的声音。这声音好啊！一时半刻听不到这种声音，我心里就发毛，不喊出这样的声音，我喉咙就发痒，所以嘛，就喊了出来。唉，不过，你看看你这样子，我也没有喊错啊！
　 　　［徐秀才悲凉地站在那里，看了看自己周身，叹一口气，站着发愣。
丁朝奉　秀才啊，你可要想清楚呀！你没看见满城二百多个生员秀才都跑来跑去，到处寻着要当私塾先生，如今先生都臭了街了。你不愿干，别人还抢
　　　　着干呢！
徐秀才 （自言自语）：……八月的风里，夏的暄气渐消，秋的清凉慢慢弥漫出来。月圆的夜里，有桂花的郁香在空中飞舞，大家领了考卷，坐在自己的号舍里，把题纸铺开，细细地想着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笔走龙蛇，物我两忘，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再也不会有了……
丁朝奉　行了行了，念念叨叨干什么呢？跟我走罢！
　　　 ［说着他拍拍徐秀才的肩，半推着他缓缓而去。
　　 　［灯暗。

　　　　　　　　　　　　　五

　　　 ［灯光再亮，一个木偶捡埸人将一块布幡做的招子插到台前，上书“快刀
　　　　肉铺”；另两个木偶抬上一条肉案，上边放着一边屠行送来的猪肉。
　　　 ［一阵喧闹，许多形形色色男女老少的木偶相跟着走上台来，其中甚至还
　　　　有女木偶怀中抱着小木偶。
木偶甲　快快快，快走，过一会儿就看不上了……
木偶乙 嘿嘿，这马快刀切肉，倒成了我们城里的一道景观！
木偶丙　什么城里？我是从三十里路以外的东乡赶来的……
　　　 ［众木偶穿埸而过，走到舞台后区，站到长凳上，一个个如被提着脖子的
　　　　鸭子，伸头朝台前区看着。
　　　 ［一声锣响，众人立即哄动起来。
众 人　来了来了，他来了！
　　　 ［一束灯光照着马快刀，但见他赤着上身，斜披一块红布，头上插一朵红
　　　　花，如抱婴儿般怀抱鬼头刀，雄纠纠昂然而来。
众 人 （暴雷似地喝采）好！
　　 　［马快刀站到肉案前，气定神闲，须臾，很神圣地将刀举过头顶，口中念
　　　　念有词。
木偶甲　他念什么？
抱孩子的女木偶 我听见了。
众 人　什么？
女木偶　他说，相好的，吃罢长休饭，喝罢永别酒，就是你的时辰到了。你一路
　　　　走好，明年今日便是你周年……还有就听不清了。
众 人　哎哟，怎么跟法埸上一样啊……
　　　 ［众人话未落音，马快刀突然大喝一声，舞了一个刀花，但闻隐隐有风雷
　　　　之声，刀影共血雾一色，皮肉与骨头齐飞，一束红光照着肉案，烟雾掩
　　　　过来，什么都看不见了，突然风雷之声顿歇，烟雾散去，红光收敛，不
　　　　过一眨眼功夫，案板上齐整整摆了一堆瘦肉，一堆五花肉，一堆肥肉，
　　　　半张猪皮，还有一堆骨头。
　　　 ［马快刀前弓后箭马步站于案前，轻轻将鬼头刀抱入怀中，立定，长呼出
　　　 丹田气息。
　　 ［全埸静得连一根针掉到地下都能听见。
　　　 ［突然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喝彩声响起，众木偶一齐鼓起掌来。
　 　 ［马快刀抬起头来，目光扫过站于长凳上的围观者。
［众木偶像被弓矢射中一般，哎哎呀呀地惊叫着，好几个人从长凳上掉了
　　　 下来。
木偶甲　哎呀我的妈呀，他那双眼睛寒光闪闪哪。
　　　 ［他从长凳上也掉了下去。
　　　 ［栀子花笑盈盈从屋里走了出来。
栀子花　各位乡亲，肉已剖完，请大家买肉。
　　　 ［众人回过神来，纷纷拥上来买肉，一边歌唱。
众 人 （唱） 　　买肉买肉，
　　　　　　　　　买肥肉
　　　　　　　　　就没有一星瘦肉，
　　　　　　　　　买瘦肉
　　　　　　　　　就没有一星肥肉，
　　　　　　　　　切莫买他家的排骨，
　　　　　　　　　就像沙漠里
　　　　　　　　　风化了的骨架，
　　　　　　　　　任你煮八个时辰，
　　　　　　　　　也没有一星星油……
　　　 ［正在这时，突然人丛外发一声喊，但见徐秀才破衣飘飘，脸上是一个大
　　　　红鼻子，奔窜而来。
　　　［他后边紧追着那丁朝奉。
丁朝奉 （喊）徐秀才徐秀才，你回转来，当铺是世上最好的地方，你怎么就走了？
徐秀才（悲哀）我……饿，饿得受不了了。反正是饿死，我不如死在家里。　
　　　［丁朝奉一把拉住他。
丁朝奉　我每天再给你加一碗饭，行不？
徐秀才 （长叹）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啊！想我徐圣喻，跟一条野狗跟一只野猫又
　　　　有什么不同？
栀子花　喂喂丁朝奉，你硬拖着人家干什么？
丁朝奉　哎哟快刀娘子，他在我家当坐馆先生，好差事啊，你想想，他坐的椅子，都是前明苏造紫檀木呀，是死了当的，随便他一天坐几个时辰都行，
　　　　他使的砚，是蕉叶白的端砚，比府衙里师爷的砚都好。他却突然不干了。你说他是昏了头啵？
　　　 ［众人议论纷纷。
栀子花　什么好差事？你丁朝奉是全城出了名的小气之人，你一定是刻薄他，他
　　　　才不干了。
丁朝奉　哎哟这是说哪里话？
马快刀　你明明是刻薄他。光有什么好椅子坐好砚池使，那有什么用？又不能吃！你看他脖子也细了，腿也瘦了，肩膀也削了，肚子也瘪下去了，丧天
　　　　良啊丁朝奉，他这么一个好人，你把他折磨成这样子！
栀子花　哎哟徐相公，你这鼻子是怎么啦？啊？
徐秀才　我……唉……
　　　 ［所有在埸的人都同情徐秀才。
众 人　可怜啊！真是可怜……
丁朝奉　什么可怜？那是他自己，每天都要考试，结果没考好……
徐秀才 （突然怒了）什么没考好？我每餐只有一碗红米碗，半块酱豆腐。饿得腿发软头发昏，今天考试，我撑不住，昏昏沉沉就睡过去了。你家孩子盖世的顽皮盖世的没规矩，把你家女眷染手指甲的凤仙花汁，搽到我鼻子上，弄得我鼻子红通通，肿得老大，洗都洗不掉……
马快刀 （大怒）朝奉，他那么好一只鼻子，你家里人把它弄成这样，不怕天打五雷轰吗？
丁朝奉 （急了）哎呀我是好人啊，又大方又开通，徐秀才你跟我回去，我再加一碗饭，还有，当铺里还有一只过了期别人赎不回去的铜夜壶，又大又好，我一并送给你好不好？走走，回去！
栀子花　凭什么？你家饿跑气跑的先生已经有七八个了，你欺他老实，还想蒙他
　　　　骗他是不是？
丁朝奉　胡说！什么蒙他骗他？他这种人，不去我那里又去哪里？谁会要他？
马快刀　我要他。徐相公，你就到我肉铺里当个学徒，饱饭是有得吃的，再也不
　　　　要到他那里挨饿受气！
　　　［丁朝奉突然暴发出一阵狂笑。
丁朝奉　跟你当学徒？你是什么人？车船牙脚杀，不砍也该剐，你这种最下等的
　　　　行当，也要让一个秀才当学徒，老爷我开了四十年当铺今天算是开了眼
　　　　界，屠行肉铺让秀才作学徒，哈哈哈哈哈，他徐秀才也不会答应啊……
　　　［马快刀怒极，两眼射出寒光，直盯着丁朝奉。
丁朝奉　哎哟，你这么盯着我干什么？
　　　 ［马快刀目光如刀，只是盯着他，天地间渐渐变得一片通红，风雷之声隐
　　　　隐又起。
丁朝奉 （变声变调）哎哟哎哟，你他娘的这么看着我，你那两只眼睛，好怕人，我汗毛都竖起来了，我我……魂都吓走了你你……哎哟你看我脖子干什么……哎哟你看我左手干什么……别别别，我求你别看了，哎哟哎哟你又看我这只手……我的腿，我的腿……
　　 　［随着他惊惨的叫喊，他的头突然离开脖子，他的左臂与右臂也先后离开
　　　 了身躯，最终，他在马快刀的目光下肢解了，变成一些零碎，拿在操纵
　　　 者手中。
解体了的丁朝奉 哎哟哎哟，求求你别看我了行不行？
　　　 ［好不容易，他又将头与手，还有腿，都装回了原位。
徐秀才　你走吧，我就在马师傅肉铺里做徒弟。
丁朝奉　你？你说的是真话？
徐秀才　是。我说的是真话。
丁朝奉　你才干了二十天，可是已经拿了我一钱银子，还吃了这么多饭，不行……哎哟马快刀，你又看我，哎哟……
　　　 ［咣当一声，丁朝奉的头再一次掉了下来，掉到地上。他杀猪般叫着，从
　　　　地下摸起了头。
丁朝奉 （哀求）好好好，我不要他回去了，你别再看我，这总行了吧？
　　　 ［说着他安好了他的头，匆匆逃跑而去。
　　　 ［众木偶哄笑。
马快刀　来，徐先生，先吃饱饭，接下来开始干活。也别说是什么学徒，就做个
　　　　帮忙的伙计。好么？
徐秀才　我……你……不不，你不要当真。
栀子花 （惊怒）好啊，原来你拿我们作幌子？
徐秀才　对不住对不住，我……只是想让丁朝奉死了心。
马快刀　娘子娘子，你别逼他了，他是读书人，不做也就算了……
栀子花　胡说，开肉铺怎么啦？你也觉得这是下贱行当吗？
徐秀才　对……对不住，我我……不能……
栀子花　不能什么？你这种人就是可恨。你看不起我们，你从来就没看得起过我
　　　　们！
徐秀才　哎呀我没有哇……
栀子花　什么没有？你不说出来我也明白，你心里就是这样想的！不行，今天当
　　　　着这么许多人，你已经答应了的事，你必须得做。不做，就是把我们放
　　　　到脚底下踩！
马快刀　哎呀你别逼他了，他不愿……
栀子花　住嘴，你还护着他，其实他跟丁朝奉一样。丁朝奉是嘴里作践我们，他
　　　　是心里作践我们。徐秀才，我早就说过，你不是好人！
　　　 ［栀子花一边说一边拉着马快刀往屋里走去
栀子花　走！我再也不要看到他了！
　　　 ［所有的木偶也对徐秀才鄙夷不已，纷纷转脸而去。
众木偶　就是就是……人家一片好心，他怎么能这样？……过河拆桥哇……还是
　　　　读书人呢，信义都没有……
　　　 ［徐秀才呆呆地站在那里，矛盾而痛苦。
徐秀才　我……我……唉，至圣先师啊，我怎么办啦？我读了这么多圣贤之书，
　　　　却要做这种刀头下血肉模糊的事情，我对不住你啊，我有辱斯文，小人
　　　　穷斯滥矣。可是，我要不去肉铺做学徒，又于信义有亏！人家好心帮我，我却出尔反尔，那也是违背您的圣训啊！不不不，卑贱是人人所厌恶
　　　　的，但是，没有好办法避开它时，作为一个君子，就应该坦然去承受。
　　　　我不能违背信义，我不要被别人看不起，不要被别人骂，我……我要去
　　　　做学徒！
　　　［他艰难举步，向马快刀的肉铺里走去。
　　　 ［灯暗。

　　　　　　　　　　　六

　　　 ［灯光亮
　　　 ［还是“快刀肉铺”门前，肉案横陈，其上光溜溜的。
　　　 ［栀子花手提两挂肉走了出来，看看肉案，皱了皱眉，向内喊道。
栀子花　秀才呀，你来一下。
　　　 ［徐秀才从里边走出来，还是那件破长衫，不过拽起半边挂在腰间。一只
　　　　裤脚高一只裤脚低。
栀子花　秀才呀，既然已经在这里做了伙计，要勤快，见事做事，你看这肉案，
　　　　很脏，你用抹布好生将它抹干净。人家来买肉，看了也心里舒服。你说
　　　　是不是？
徐秀才　是。
栀子花　你好好抹，我再去拿肉来。
　　　 ［说着转身进去了。
　　 　［徐秀才左看右看，见到肉案边挂着一块抹布，于是远远伸出五指，将其
　　　　拈起，隔得远远地悬着手臂在肉案上划拉，弄了一会儿，自言自语起来。
徐秀才　嘿，这抹布跟一枝大号湖笔也差不多，不错，假若这布用来写字，必然
　　　　另有一番新意。
　　　［于是他在肉案上用抹布作势写字，渐渐沉醉其中，不禁手舞足蹈哼哼唱
　　　唱起来。
徐秀才 （唱） 　　眼观手，手观心，
　　　　　　　　　悬腕挽千斤。
　　　　　　　　　遥想怀素之帖，
　　　　　　　　　心存魏碑之形，
　　　　　　　　　力透纸背，
　　　　　　　　　出化入神，
　　　　　　　　　龙腾虎跑，
　　　　　　　　　雷电风云……
　　　 ［栀子花气吁吁又提了两片肉出来，见状吃了一惊。
栀子花 （喝道）：　干什么呢？
　　 ［徐秀才大吃一惊，抹布都掉到地下。
徐秀才　没没……没干什么。
栀子花　这是你抹的案板啊？我的天，画花啊？
徐秀才　对不住对不住……
栀子花 （叹气）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让你洗碗，就把碗打烂，让你挑水，就把水桶掉到井里。你……唉，要不你还是回家去罢。
徐秀才　别别，我学着做还不行吗？
栀子花　你是一言既出，难以收回，不得已才来的。你心里仍然认定，这是下等
　　　　人做的事情。我如今也不怪你了，你不自在，就回去罢。
徐秀才　不不，你们是好人。至少我在你们家能吃饱饭。是我不会做事，对不住
　　　　你们。
栀子花 （久久地看着他，长叹一声）唉，要你说一声好人，不容易啊！
　　　［徐秀才不知说什么好，讪讪地站着。
栀子花　把你的长衫脱下来，我给你补一补。
徐秀才 （大窘）不不不，不用不用。
栀子花　什么不用？我给你新做的衣服，还要几天才能完工，来来来，现在先把
　　　　这件补一补，破成这样子，也不知道你这些年日子是怎么过的。幸亏没
　　　　给你说上老婆，要不人家不苦死了？
徐秀才　不不，我里边……不不……
栀子花 （喝道）罗嗦什么？怎么跟你做事这么费劲？
　　　 ［说着她伸手把徐秀才腰间布带一扯，兔起鹘落就把徐秀才的衣服扯了下
　　　　来。徐秀才惊叫一声，他的破长衫里边空空如也，竟是一个赤膊，他双
　　　　臂紧抱，哀求不已。
徐秀才　别别……快还给我，求你，快还给我……
栀子花 （哈哈大笑）：哎呀吵什么！你也是个大老爷们，光膀子怕什么？一边去
　　　　我马上就替你补好！
徐秀才　我我……如此不雅，有悖礼仪，请你还给我。
栀子花　胡说八道！一身破衣，跟叫花子一样，反倒雅致，反倒合乎礼仪吗？
　　　 ［说着拿着衣服进屋里去了。
　　　 ［徐秀才无可奈何，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缩在一边。
　　　 ［抱小木偶的女木偶走来。
女木偶　徐相公，我剁二两瘦肉，炒老姜给孩子吃。
　　　 ［徐秀才大窘，双手环抱于胸前，十分狼狈。
徐秀才　哦……这个……嘿……我……
　　　 ［女木偶怀里的小孩突然格格一笑，指着徐秀才。
木偶小孩　肉肉……肉肉……
　　　 ［女木偶盯着徐秀才彪悍的身躯，不禁因其男性的魅力而心有所动。
女木偶　秀才啊……嘻嘻……你这么好的身榜，怎么不娶一房秀才娘子啊？
　　 　［徐秀才长这么大，从末被女子这么盯着赤裸上身看过，十分羞愧，恨不
　　　　得地下有个洞钻进去。
徐秀才 （躲闪着）我我……我……唉哟……这怎么是好……
　　 　［一声锣响，灯光变幻，一队女木偶走了上来。
众女木偶 （唱） 　好身榜哟，
　　　　　　　　　细腰身，宽肩膀，
　　　　　　　　　两条手臂长又长，
　　　　　　　　　鼓鼓肌肉，
　　　　　　　　　宽阔胸膛，
　　　　　　　　　身躯好昂扬，
　　　　　　　　　看得人心里痒痒，
　　　　　　　　　似青藤，如细草，
　　　　　　　　　好多向往，
　　　　　　　　　悄悄生长。
　　　［众女木偶一边唱一边倾慕地盯着徐秀才，围绕着他看。
　　　［徐秀才双手在身上乱挡，惊惶地绕着肉案乱躲。
徐秀才　哎哟不要这么看我……求求你们，不要这么看我……有什么好看的嘛？　　　　　　　　　
身体发肤，都是得自父母，百体皆血肉之躯，君子以守身为大，这是礼
　　　　仪，不可唐突，哎呀哎呀……怎么是好啊……
　　　 ［徐秀才躲来躲去，最后终被女木偶们围在正中，无处可遁。女木偶巧笑
　　　　倩兮，美目盼兮，其歌声柔如流水，撩人心田，徐秀才发了呆，再也不
　　　　逃，两眼定定地看着她们。
　　　［一声竹笛悠悠，女木偶们随着烟气氤氲而去，灯光依旧。
　　 　［舞台上只余下徐秀才与抱孩子的女木偶四目相对，两人都痴痴呆呆地，
　　　　像醉了酒一样。
徐秀才 （细声地）对……对不住……
女木偶 （也细声地）说……哪里话……
徐秀才　十分不雅，好难为情……
女木偶　你这样子很好，很自然，很健壮，真的，这条街上，就数你……长得最……那个了……
徐秀才　你……过奖了……
女木偶　为什么不讨一房娘子，一家一室，好好过日子呢？
徐秀才　没……没想过……
女木偶 （莞尔一笑）你又不是七老八大，现在想，不也成么？什么事，想就能成的。
　　　 ［说着女木偶一双妙目定定地看着徐秀才。
徐秀才 想么？这个也……想，不过我……没本事……养不活……
女木偶　你不是在肉铺做伙计么？有什么不能养家糊口的？
　　　 ［正在此时，一阵喊声传来，老木偶府衙刑房李典史急跑而上。
老木偶　女儿呀，锅都烧热了，就等着你买的肉下锅呀……哎哟，你你你……你
　　　　在这里干什么？你……这叫什么样子嘛？怎么干出这等事来？
女木偶 （怒）什么样子？我干了什么事？
老木偶 （也怒）还没干什么？你，一个守寡的女子，他，一个打光棍的秀才，你
们在此面露笑容，光着身子，亲亲热热地说话，痴痴呆呆地看着，光棍看寡妇，还能看出什么好来？徐秀才呀，你怎么就这样没规矩？
徐秀才 （慌了）我我……我没有没有……
老木偶 （喝道）什么没有？你读了那么多书，什么坏事干不出来？你那么盯着她
　　　　看，笑得牙齿都露出来了，你害了马如龙，又想来害我呀？
徐秀才　不是不是，我没有害……
　　 ［正在这时马快刀与栀子花跑了出来。
栀子花 李爷李爷，凭白无故，你发什么火？
马快刀 李爷，什么事嘛，怎么得罪了你老人家嘛？
老木偶　你们没看见吗？你们家这个伙计，光着身子，跟我女儿在这里调戏，做
　　　　出丑事来，还有王法没有？
女木偶　爹爹，你说什么？干什么要把脏水泼到你自己女儿身上？
栀子花　哎呀李爷呀，光天化日当街对市，有什么丑事，别说得那么难听，走走
　　　　走，我请你吃茶。
马快刀　李爷李爷，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徐秀才是个好人，不会的不会的。我送
　　　　一副排骨给你，你消消气消消气。
老木偶　我不要排骨！我要肥肉！
马快刀　好好好好，肥肉就肥肉。
　　 　［说着夫妻两将老木偶连拉带劝弄进屋里边去了。
　　 　［徐秀才与的女木偶面面相觑，一阵悠悠的音乐传来，忐忑而悲凉。
　　 　［女木偶抱着的小木偶突然又指着徐秀才。
小木偶　嘻嘻……肉肉……肉肉
　　　 ［灯暗。

　　　　　　　　　　　　　七

　　　 ［灯光再亮。
　　 ［舞台上一桌两椅，桌上有一盏油灯，这便是马快刀的家里了。　　　　
［栀子花坐着，马快刀站在桌后，徐秀才站在另一边。
栀子花 （怨怒）徐秀才呀，当初要替你做媒，你抬着个架子不答应。到如今憋不住了吧？做出事来了吧？我说嘛，是疮就得流脓，是男人就得想女人！
徐秀才 （冤屈）流什么脓啊？我没有憋不住，什么都没干啊！
栀子花 没干？人家李爷的女儿是个寡妇，你光着个身子，露出牙齿对人家笑什
　　　　么鬼？笑也就算了，你又死死地盯着她看什么？
马快刀　娘子，你不能乱怪他。
栀子花 （怒）我怎么乱怪他了？一条街上都议论纷纷，人家李爷说他有伤风化，要告到衙门里去呢！
马快刀　什么有伤风化？是李爷的女儿看他徐相公嘛！我早说过徐相公是好人，
　　　　肩膀好，脖子好，手好，大腿好，谁都喜欢看他。喂徐相公，你把大腿
　　　 让李爷的女儿看了没有？你应该让她看看，她看了，保准会更喜欢……
徐秀才　哎呀你乱说什么啊？看什么大腿，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男女大防，怎么
　　　　能看大腿？
马快刀　不对，你就应该把大腿给她看看，这样，她一定还会看上两个时辰的。　　　　　　　　　
不过现在也行。李爷的女儿行，有眼光，看了你的上身，就知道你是好
　　 　 人……
徐秀才　哎呀这样的话吓死人了，求求你不要说了好不好？
马快刀　为什么？好人就是好人，为什么不能看？看犯了哪条王法？好人就是应
　　　　当多看。徐相公你是一个单身的好人，李爷女儿是看中了好人的单身女
　　　　人，你们一起多看看有什么不好？这个叫做心有灵犀一点通，对不对？
徐秀才 （吃惊）唉哟，这话你怎么知道的？
马快刀　你说过的啊，你说过的话我都用心记着呢。
　　　 ［徐秀才有些震动，默默地看着马快刀，长出了一口气。
栀子花 （叹气）唉，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怎么也说不清了。喂，秀才，你真喜欢李爷的女儿么？
徐秀才　我……不不……这个这个……
栀子花 （怒）你看都看了，有什么不敢说的？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
徐秀才　不，我……我不知道……说不清楚……
栀子花　你读的什么书，怎么这都说不清楚？我来问你，你是不是看她的时候，
　　　　心里有种悠悠的，魂魄都要飘走的感觉？
徐秀才 （嗫嚅地）这个……好像……
栀子花 （怒喝）你吞吞吐吐干什么？老实说啊！
徐秀才　是……是有一点儿。
栀子花　是不是半边身子发抖，另半边身子发麻？
徐秀才　还有点忽冷忽热……
栀子花　哈哈！是不是还有点晕乎乎的，眼睛里只有她，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徐秀才　是。好像到了贡院考埸里一样。
栀子花 （大为兴奋，拍手道）这就对了！我说你长得像头种牛一样，哪有不喜欢女子的道理？你这就是喜欢她！喜欢，就是有根看不见的红线牵在你俩手腕子上，牵着牵着，就把你俩牵到一起来了，谁也离不了谁，这就叫姻缘，是前世就定下了的，懂了吗？
徐秀才　好像有点懂了。
栀子花　既然是姻缘，我就替你去保媒，以成百年之好，怎么样？
徐秀才　这个……
栀子花 （又怒了起来）怎么？又想假装清高，做出圣人样子啊？徐秀才，你前次吃了亏，怎么就不长记心？啊？
徐秀才　不是不是，她……她是孀居之人……
栀子花　是啊，她是寡女，你是孤男，孤男寡女，正好配对。
徐秀才　可是名节……
栀子花　呸！你咸吃罗卜淡操心干什么？她要守节，她就守，她要嫁人，她就嫁。我私下早就探过她的口风了。她愿意。你管她名节干什么？
徐秀才 这……
栀子花 （心头火起）到底要不要做媒？不要的话，今天就从我这里滚出去！
马快刀　哎呀娘子，可不能这么说话！
栀子花　拿上你的破衣，滚！
徐秀才　别别，我依你还不行吗？
　　　 ［灯急灭。
　　　　　　　　　　　　　　　　　　　　　
八

　　　　[一束光照亮舞台的一角。老木偶坐在椅子上，女木偶正给他端茶。
　　　　[栀子花手提两包东西上，作敲门状，内作蓬蓬之声。
　　　 ［女木偶作开门状
女木偶 （惊喜）花姐！你来啦！
　　　 ［栀子花示意女木偶别说话，笑盈盈快步上前。
栀子花 李爷！
老木偶　哦，你怎么来了？
栀子花　李爷，一来呢，我来看望您老人家，二来呢，有件好事想与您老人家商
　　　　量。
老木偶　什么事？
栀子花　李爷，您有个好女儿哟，那么孝顺……
老木偶 （发作）哼！还孝顺呢，气死我了！跟人家你看我我看你，出乖露丑！跟一个好人家看也行啊，偏偏要跟他徐秀才看来看去，他是什么人哪……
女木偶 （生气）爹爹，为什么你总要……
　　　 ［栀子花连忙止住她，并示意她下去。
　　　 ［女木偶下。
栀子花 李爷李爷，这徐秀才如今不读书了，人也好多了！
老木偶　是吗？
栀子花　昨天他还跟我当家的说您好，在您手底下做事最舒心了，他劝我当家的
　　　　回您手下来杀头。
老木偶 （欢喜）是吗？那好那好，什么时候回来？
栀子花　这个嘛，我当家的说，让他再想想。我要跟您商量的呢，是另外一件事。您看你女儿才二十几岁，夫家那边又没人了，不如再给她找个人，也
　　　　别让她再苦下去呀！
老木偶　唉，我也这么想来着，可是没有合适的人啊……
栀子花　有啊有啊，徐秀才就合适得很……
　　　 ［老木偶猛地跳了起来，指着栀子花。
老木偶　你！你！栀子花：呀，我是跟你有仇还是怎么地，你要这样来害我，把我女儿往火坑里推呀！
栀子花 （不高兴）您这话就不对了。徐秀才他怎么啦？同住在一条街上这么多年，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徐秀才除了读书读迂腐了之外，从没做过什么坏事呀！
老木偶　他和我女儿看来看去……
栀子花　那是你女儿好看、耐看！一个女人，要是别的男人看都不看你一眼，那
　　　　活着还有什么劲？好女千家求，好女人人看，你年青时，不也喜欢看好
　　　　看的女子吗？
老木偶 （语塞）那……这……可是……
栀子花（越加的舌绽莲花）什么那呀这的？如今全城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说你女儿与徐秀才彼此看来看去，两人看出火来，说那个看才叫看哩，看得风不动云也不飘，看得鸟也不叫花也低头，看得流水无声，看得高山翠绿，看穿了前世今生，看到了幽幽心曲。如今还有好些人到我肉铺前边来等着，说你女儿什么时候再来找徐秀才买肉，大家要亲眼目睹一番……
老木偶　都是些吃饱了饭没事干的！
栀子花　有什么不好？我刚才说的，好女人人看，丑女无人瞅，这是好事啊！反
　　　　正已经是人人知道了的事，如今正好就汤下面，就着坡儿下毛驴，就着
　　　　当面锣打对面鼓，就着花生吃臭豆腐，水到渠成，天作之合，瞧，徐秀
　　　　才还特意托我孝敬您老人家一条好腊肉，一条好腊鱼。
　　　 ［说着将提来的两包东西放到了老木偶面前。
　　　 ［老木偶被说得晕了，呆呆地看着栀子花。
栀子花　放心，您看我做成的这七百多对媒，有哪一家不乐乐呵呵地过得好？哪
　　　　一家不生下一堆白胖娃娃？您女儿要不是当年许下的娃娃亲，让我来替
　　　　她做媒，哪里会落到今天守寡的地步？不过这一回包在我身上了，您女
　　　　儿的生庚八字我已经问过了，与徐秀才的八字正好相合。保您顺风顺水
　　　　平安和睦生出许多外孙来。徐秀才呢，他也说了，一定好好孝敬您老人
　　　　家，给您老人家养老送终。
老木偶 （怀疑）慢着，媒人都是吹破天，不赔钱，他徐秀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莫说替我养老，他能养活我女儿吗？
栀子花　能能能，太能了。他如今割肉，比我当家的还割得好，人人个个都喜欢
　　　　来买他割的肉，我家生意因此大好起来……
　　 　［说话间此处灯光渐暗，舞台另一角的一束灯光亮了起来，照出马快刀家
　　　　肉案。
　　　［徐秀才站在肉案前，他犹豫了一下，脱下那件已补好的外衣，下定了决
　　　　心，赤膊站到肉案边。
　 　　［众木偶围了上来。
一木偶　嘻嘻，秀才呀，今天你当家啊？好好好，来来来，给我来上一只前肘。
徐秀才 （认真地）不叫前肘，那叫彘肩。
木 偶　前肘就是前肘，你来了怎么就是一套新搞法，叫什么彘肩？
徐秀才　非也，此物的确名彘肩。当年项羽请刘邦赴鸿门宴时，赐给樊哙的就是
　　　　此物。书上写的就是彘肩！
　　　 ［说着他笨手笨脚地拿起刀，用手指先在猪肉上比量过，又像木匠弹墨线
　　　　一般，弯下腰，闭一只眼，瞄了半天。
众木偶　快点啊，还要等多久啊？
徐秀才　别急别急，子曰：割不正不食……
　　　 ［接下来他便七上八下忙手忙脚切割起来。好半天才弄下来一块，提给了
　　　 买肉的木偶。
　　 ［那木偶提过来的瞧了一瞧，不禁惊叫了起来。
木 偶　我的天，我要的是前肘，你说了半天彘肩彘肩，倒怎么给了我一只后
　　　　臀？
　　　 ［徐秀才大吃一惊，当啷一声，刀都掉在了地下。
　 　　［所有围观的木偶哄堂大笑，一齐围上来，在徐秀才健壮的赤膊上指指点
　　　　点。
众木偶 （唱） 这里是前肘，
　　　　　　　　　这里是后臀尖，
　　　　　　　　　这里是寸金骨，
　　　　　　　　　这里是里脊片，
　　　　　　　　　这里是五花肉，
　　　　　　　　　这里是排骨段。
　　　　　　　　　哪里有什么彘肩？
　　　　　　　　　哪里有什么彘肩？
徐秀才 哎哎哎，别别别……
　　　 ［正在此时突然一声喝，马快刀走了出来。
栀子花　干什么？你们欺生是不是？他再怎么错了，也轮不到你们作弄他呀！
马快刀 （森然地）他身上的肉，也是给你们指指点点的么？
　　　 ［说着他目光冷冷，扫向所有的木偶。
众木偶　哎哟，别别别，我们错了错了，你别这么看我们别这么看我们……
　　　 ［众木偶惊惶叫喊，一哄而散。
　　　 ［栀子花走了上来。
栀子花　我的天，我刚刚在李爷那里把你吹得天花乱坠，说你割肉比我当家的都
　　　　割得好，养家糊口不在话下，可是你……唉，你真能养得起家小吗？
徐秀才　唉，我……怎么会这么没用呢？我……其实也想认认真真做好啊……唉，李爷的女儿会怎么看我？
栀子花　是啊，你一点事都不会做，就算李爷的女儿不在意，李爷也不答应啊！
　　　　他本来就不喜欢你，你这么个样子，不更加麻烦了吗？
　　　 ［一时很安静，隐约有悠悠的音乐传来。
　　　 ［徐秀才悲哀地蹲了下来。
马快刀　不不，徐相公，你不是没用，你只是不熟悉，做熟了，你就会了。你那
　　　　么聪明的人，读了那么多书，一想就想通了，想通了就会做得很好。
　　　 ［徐秀才怔怔地看着马快刀。
徐秀才 你说我能做得很好？
栀子花　你必须做好，要不然就娶不上李爷的女儿，娶上了你也养不活她！
　　　 ［马快刀拿起一把刀，问徐秀才。
马快刀　你说这是什么？
徐秀才　刀。
马快刀　错了，这是你的精气神。一块肉，其实并不是一块肉，它的肉与骨头之
　　　　间，肉与经胳之间，肉与皮之间，那里边宽阔得很哩，你的精气神都在
　　　　刀尖上，引领着刀尖进入到这样一个世界里边，就像自己的眼睛长在刀
　　　　尖上一样，这样，便可以在骨头和肉之间游走。走啊走啊，慢慢地你就
　　　　有了一种唱歌跳舞的节拍，感觉自己化成了一只鸟，在天上自在地飞，
　　　　又觉得自己成了泉水，从石头缝里流过……
　　　 ［徐秀才猛地一拍大腿站了起来。
徐秀才　哎哟，你说的这东西，跟做文章考试一样，我考试，拿起笔来，精气神
　　　　都在笔尖上，慢慢就走入到文章的字、词、句、上联下联，对仗工整，
　　　 上承下接，有些时候我也感觉自己化成了一只鸟，在天上自在地飞，又
　　　 觉得自己成了泉水，从石头缝里流下去……
马快刀　对对对，就是这意思，就是这意思！来来来，咱们先练一练。第一桩，
　　　　先练眼神，眼神到了，功夫跟着也就到了！
　　　 ［说着他顺手将一块猪臀立在肉案上。
马快刀　咱们先来看它。你看，它是什么？
徐秀才 现在我知道了，它是猪后臀。
马快刀　不对，你把它看作是押上法埸的犯人，他这一生一世走到了尽头，他心
　　　　中只有害怕与绝望，他眼光呆呆地什么也看不见也看不清，他身上在发
　　　　抖，尿都出来了，人走到这一步，是最可怜的了，让他好死快死就是行
　　　　善，知道了吗？
徐秀才　知道了。
马快刀　那好，就用这种心境去看它。
　　　 ［说着他目光射向猪臀。隐隐间风雷声又起，舞台上泛起一片红光。
　　 　［片刻后马快刀收回目光，风雷声与红光渐逝。
马快刀　好，你来试试。
　　 　［徐秀才向猪臀看去，他使劲瞪大眼。
　　　 ［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光也没泛起。
栀子花 （大笑）看什么呢？你以为这是李爷的女儿啊？
马快刀　哎呀你别说他。徐相公，是这样的，你看它，把它看作临刑犯人，你就
　　　　要眼里感觉与心里感觉相随，这叫眼观心心观眼，你去看它，就要寻找
　　　　阴阳虚实，拿捏分寸毫厘，就是一丝丝肉，它也有它的纹理走向，它也
　　　　有它的张弛厚薄，它也跟人一样，有高兴与不高兴的时候，有它紧张与
　　　　不紧张的地方，你一边看一边心里琢磨，从哪里下刀，刀子从哪里弯，
　　　　从哪里切下啊一块来，从哪里剔下骨头来，谁前谁后，谁宽谁窄……
徐秀才　我明白了。我把它看作贡院考埸里发下的试题。你不知道，每次发下试
　　　　题，你要仔细地盯着它，眼里感觉与心里感觉相随，要眼观心心观眼，
　　　　要在字里行间寻找考官出题时心里的意思，他们也有高兴与不高兴的时
　　　　候，有人受了妻妾的气，出的考题就古怪而挖苦。有人得了升官的消息，试题就出得喜气洋洋，只有参透了他们的心思，才能破题迅捷，然后
　　　　立意精妙，然后心与神合，神游乎其间，虚实表里，起承转合，哈哈哈
　　　　哈，哪怕是一个字，都自有它的音、形、义，它放在哪里，与什么字搭
　　　　配，读起来就好听看起来就顺眼，这都是水磨功夫，做起来十分有意思
　　　　有意思……
马快刀　对对对对对，你就把这块猪后臀看作是考埸里的试题，你仔细端详它，
　　　　拿它去做水磨功夫，来来来，你再试试再试试。
　 　　［于是徐秀才再次向那块猪臀看去，一束柔和的蓝光渐渐照亮了猪臀，隐
　　　　隐传来吟读之声，渐有木偶舞队轻吟而出。
木偶舞队 （唱）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仄平仄平，
平仄平仄。
仄仄仄仄仄，
平平平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随着木偶舞队的轻歌曼舞，徐秀才、马快刀、栀子花各举砍刀或猪臀或抹布，加入到舞队中和而歌之，踏而舞之，一派沉浸其中自得自乐的样子。
　　　　［灯光渐暗。

　　　　　　　　　　　　　　九

　　　　[灯光亮起，仍然是“快刀肉铺”的肉案前。
　　　 [许多木偶络绎而来。
一个木偶 哎快快快，如今哪，徐秀才割肉，也是我们城里的一道景观啊！走慢
了就看不上了。
又一木偶　听说他比马快刀还割得好。
另一木偶　那是他得了马快刀的真传。
又一木偶　马快刀也得了他的真传……
另一木偶　听说李爷见徐秀才割肉割得好，还想请他去当刽子手呢……
　　　 ［大家一边说一边聚拢到肉案前。
　　 　［一阵美妙的音乐，一束兰光照亮了肉案。
　 　　［徐秀才从屋里走了出来。如今的徐秀才与往日已判若两人,但见他蓄了
　　　　一部络腮胡，光着上身，胸前也长出了一蓬黑毛，看去竟有点象李逵了。但见他呼地一下将半边猪扔到案上，然后气定神闲站到案边，然后默默念了起来。
一个木偶　他念的什么？
一个站得近的木偶 好像是念什么……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另一木偶　他念的跟马快刀又有些不同。不过他念得好听，跟读书一样……
　　　 [这木偶话未落音，但见徐秀才哈哈一笑，将手一招，不知什么时候，他
　　　 手上已多了一把小刀，但见他如拈毫作画，又如信笔书文，说一声“妙
　　　 哉”便手舞足蹈起来。
　　　 ［众人暴雷也似叫一声好。
　　　 ［灯光变成五彩流动，音乐徐徐响起，一阵烟雾将肉案遮往。
　　 　［徐秀才走到案前，合着音乐踏舞起来，一边舞还一边唱。
徐秀才 （唱）　　 肉里乾坤大，
　　　　　　　　　刀头日月长，
　　　　　　　　　说什么青灯黄卷，
　　　　　　　　　贡院考埸，
　　　　　　　　　将年华付与了西风白杨，
　　　　　　　　　剩得一身凄惶。
　　　　　　　　　到如今，
　　　　　　　　　放下纸笔拿起屠刀，
　　　　　　　　　啷里格啷，哐仓仓，
　　　　　　　　　书案怎如肉案？
　　　　　　　　　刀光影里宕气回肠！
　　　　　　　　　杀杀杀，砍砍砍，
　　　　　　　　　瘦肉瘦 肥肉肥，
　　　　　　　　　骨头白茫茫！
　　 　［歌声慷慨激越，舞姿雄壮昂扬。
　　 　［栀子花带着抱小木偶的女木偶上来,女木偶看着李逵般的徐秀才，痴情
地注视着他，徐秀才也与她四目相对，深情而舞。
［所有的木偶都围绕着徐秀才与他们欢歌起舞。
　　 　［舞台一角走来了马快刀，他已佩了一副眼镜子，一边走一边入神地看一
　　　　本唱本，一边高声俄吟。
马快刀 花有重开日，
　　　　人无再少年……
　　　 ［众木偶一齐念起。
众木偶　花有重开日，
　　　　人无再少年，
　　　　舞一堂傀儡，
　　　　把一出胡编乱造的戏搬演……
　　　 ［有木偶在舞台后区长凳上扯一条横布，众木偶在其上演起木偶戏来。
一木偶　某，秀才屠夫徐圣喻也，砍得一手好肉，与李爷的女儿你看我我看你，
　　　　看出火来，于是……
另一木偶　我马快刀教会了徐相公割肉之法，使他成家立业，有了吃饭的本领。
另一个木偶　我马快刀娘子栀子花说动李爷，把女儿许给了徐秀才，如今洞房花烛，请他们拜堂成亲……
　　 　[这些木偶的表演极其夸张可笑。
　　　 ［真正的徐秀才与马快刀还有栀子花看得不好意思，便偷偷溜走了。
　　 　［木偶们狂欢乱唱不已。
众木偶 （唱） 　　买肉买肉，
　　　　　　　　　买肥肉
　　　　　　　　　就没有一星瘦肉，
　　　　　　　　　买瘦肉
　　　　　　　　　就没有一星肥肉，
　　　　　　　　　切莫买他家的排骨，
　　　　　　　　　任你煮八个时辰，
　　　　　　　　　也没有一星星油。
　　　　［灯暗。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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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　秀才与刽子手 (编剧 黄维若)

时间：　清光绪三十一年即公元１９０５年
地点：　湖广某府城里
人物：　徐秀才－－屡试不第的穷秀才
　　　　马快刀－－府衙里的刽子手
　　　　栀子花－－马快刀的老婆
　　　　木偶舞队

　　　　　　　　　　　　　　一

　　　 ［空空如也的舞台，只在台后部摆了一条长凳。
　　　 ［突然传来一阵古旧拙朴的音乐。一队木偶上埸。这是一种大木偶，其高
　　　　约与人等。除头部与传统木偶相类之外，身躯多少是有些变形的。木偶
　　　　操纵者们一律深色面纱遮脸，着黑色紧身练功服，与木偶如影随形，却
　　　　绝不要掩饰自己的操纵，他们甚至是在夸耀着自己的操纵。
木偶舞队 （唱） 花有重开日，
　　　　　　　 人无再少年。
　　　　　　　　舞一堂傀儡，
　　　　　　　　把一出胡编乱造的戏来搬演。
老木偶 (唱) 说的是光绪乙巳年，
　　　　　 天下纷纷乱如烟。
　　　　　 老佛爷金銮殿上急了眼，
　　　　　 老少朝臣忙把主意献。
木偶甲 励精图治，施行新政。
众木偶 什么新政？
木偶甲　先来废除酷刑，改革律法。
众木偶　说什么呢？我们不懂。
木偶甲　犯了法要判死罪，你们懂不懂？
众木偶　死罪？
木偶甲　犯了死罪，一声破锣响，两朵纸花摇，押到法埸，就有凌迟、腰斩、绞
　　　　杀、剥皮、剖腹、钉颅。听说去年一个人被腰斩了，上半截身子还爬了
　　　　一丈远，用血在地下写出一个冤字……
　　　　[众木偶一齐掩目惊喊。
众木偶　哎哟别说了快别说了，吓死人了！
木偶甲　怕不怕？
众木偶　怕！
木偶甲　所以嘛，就要废除酷刑，今后如果你们犯了死罪，就只是斩首!“咔嚓”一声，了事！
　　　 ［所有木偶尖声惊叫，一齐捂住自己的脖子。
木偶甲　这可是皇上的恩典。还有，听说要废除科举……
　　　 ［正说着一阵高声哦吟传来，徐秀才手捧一本书走了上来。
徐秀才 ……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之
　　　　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哦咿
　　　　呼嗨”……
众木偶　嘘－－小声点，徐秀才来了，废了科举，他怎么活啊？
　　　 ［众木偶蹑手蹑足走到舞台后部，在一张长条凳上坐下。
　 　　［徐秀才三旬出头，长得牛高马大，铁塔一般，鸠衣破氅，好些地方露出
　　　　肉来。他走到台前，正冠，甩袖。
徐秀才　某，秀才徐圣喻也，六岁发蒙，十五岁就考上了县学生员，才学推为本
　　　　府第一。可是自古文章无凭据，唯有朱衣暗点头哇。我时运不济，到如
　　　 今连考十余次，每次都考得淋离尽致，每次都是名落孙山。嘿，弄得我
　　　孤零零家徒四壁，一个人过活。想我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不坠青云之
　　　志，谨守圣人之言。诸位，每次落榜我心里都不服，就想着下一次要做
　　　得花团绵簇，一点毛病都没有。一个人活着就要考试，不考试就等于白
　　　活。所以我一年比一年考得好，一年比一年考得有滋味，想起考试，就
　　　睡不着觉，就吃不下……哦，就更能吃饭。考了又考，考试是天底下最
　　　有意思的事情了。我喜欢考试，我盼望考试，眼看着今年考期将近，我
　　　不一定要中什么举人，夺魁也没什么好，只要一走进贡院里，坐到考桌
　　　面前，我就混身舒坦，血脉贲张，一看考题，我就双眼发亮，如登仙境，
　　 哈哈，考考考，试试试，真好啊真好……
　　　 ［他说得兴奋，不禁手舞足蹈，满面红光。
　　　 ［灯光照亮木偶队。
女木偶 （站起来）不对，不是演傀儡戏么？他不是傀儡！
老木偶 （站起来）咄，这世间谁不是傀儡？就算你活得有声有色，也是阎王爷手中的傀儡。他这号么，叫做肉傀儡。
众木偶 哦，肉傀儡！
女木偶 看那边，又来了两个肉傀儡。
木偶甲　哎哟，那是马快刀和他娘子栀子花。栀子花嘛，又骚又俏的样子，最喜
　　　　欢给人做媒，多看她两眼无妨。只是马快刀让人害怕，他是我们这一府
　　　　两县最好的刽子手，最擅长剐人，上次江洋大盗张皮雀服法，他剐了张
　　　　皮雀一千三百八十四刀……
女木偶　我的天，煞气太重了，我们还是避开些。
　　　 ［众木偶一边说一边走到后排长凳上坐下。
　　　 ［刽子手马快刀与其妻栀子花一路吵着上埸。
　　　 ［马快刀精瘦矮小，一身黑炭似的。栀子花又精明又泼辣，鬓边插着一朵
　　　　栀子花，俏俏的样子。
栀子花　……你给我站住！
马快刀　干什么？
栀子花 （怒）生得贱！他徐秀才饭桶一个，连老婆都娶不上，还把架子端到天上去了，你老往他那里跑干什么？
马快刀 这你就不对了，他不是饭桶，是好人！
栀子花 不娶老婆的人，不是饭桶又是什么？
马快刀 他真是好人哪，一身肉长得结实，两个肩膀又宽又厚，胸脯坚实厚重，
　　　　两臂上下通顺，一块块的腱子肉，该大的大，该小的小，该上的上，该
　　　　下的下。对了，还有大腿，一个人大腿长得好，就好办了。好人首先得
　　　　大腿好，你没看过他的大腿吧……
栀子花 （大怒）放屁！我看他的大腿干什么？
　　　　[后边长凳上一个男木偶发出一声响亮的浪笑，可是看到所有的人都责备
　　　　而沉默地瞅着他，不禁大为窘迫，嗫嚅着低下了头。
马快刀 哦是是是，没看没看。不过他那双大腿，一根骨头笔直的，周围都是肉，
　　　　毛又少，筋腱分明，血脉旺盛，皮肤光溜溜的，好啊好啊，我从来没
　　　　有碰到过这么好的人……
栀子花 呸，缺德！你看谁有一身肉，就说他是好人！
马快刀 不对！街口王胖子二百多斤，那肉松松垮垮，就不是好人。我从来没说
　　　　过他是好人。再说，我今天去找徐相公，是要请他替我写一封家书。
栀子花 （叹气）马如龙啊，你也是这一府两县鼎鼎有名的人物，干什么要钻山打洞想方设法去讨好这么一个穷酸饿醋啊？我一见到他就忍不住数落一顿，你倒好，在他面前做小伏低……
马快刀 别别别，娘子娘子，千万不要数落他，他是好人哪。我一会儿就回来一会儿就
回来，你先回去吧。
　　　［栀子花叹气摇头，不快地数落着下去。
　　　［他们说话间，两个木偶作捡埸的，搬上一桌一椅。
　　　［马快刀向前敲门，木偶队作蓬蓬门响之声。
　　　［徐秀才持书上。
徐秀才 谁呀？（作开门状）哎呀马快刀，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马快刀 （满脸堆笑）嘿嘿，徐相公，老街坊老邻居，时常来看看么，这也是应该
　　　　的应该的……
徐秀才　哎哟，我早就说过，君子远庖厨，况乎刽子手乎？与善人交，如入芝兰
　　　　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恶人交，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你还
　　　　是打道回府吧。
马快刀　徐相公哪，我虽然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但就是喜欢听你说话，喉结一
　　　　上一下地移动，位置长得真好……
徐秀才 （怒）咄，什么胡说八道？快走快走，我要读书，没功夫与你罗嗦。
　　　 ［说着便要拂袖转身。
马快刀　别别别，徐相公徐相公……
　　　 ［音乐轻轻地起来，灯光再次照亮后边长凳上的木偶队，他们以手轻轻拍
　　　　击，唱了起来。
木偶队 （唱） 徐相公
　　　　　　　　　你是一个好人，
　　　　　　　　　老街坊，门对门，
　　　　　　　　　远亲不如近邻。
　　　　　　　　　我送四个馒头。
　　　　　　　　　外加一碗馄饨，
　　　　　　　　　求你写一封家信。
　　　 ［徐秀才瞅着马快刀，有些犹豫，此时他肚子里却咕辘辘响了起来，他咽
下一口唾沫。舞台上响彻了这种声音。
马快刀 呆会就让我家娘子把馒头馄饨给你送来。
徐秀才 那……那好吧。
　　　 ［马快刀进门。
徐秀才 怎么又要写信？前两天不是给你哥哥写过信了吗？
马快刀　这回我又想他了，放心不下，还是写封信去问问。
徐秀才　也没看到过你这号人。听说他就住在东门外二里牌，你一年到头也不去
　　　　看他，倒要来写信问寒问暖，什么事嘛……
　 　　［一边说他一边铺开了道林纸，笔走龙蛇，边写边念。
徐秀才 ……自前次与兄相别，弟登舟渡口，仁兄折柳相送，情谊殷殷，深于桃
　　　　花潭水矣……
马快刀　这次写的……跟上次好象又有些不同，越加的深奥了，有文才啊！
徐秀才 （有些得意了起来）我这二十多年苦读，十余次考试，难道都是吃白饭的？每隔几天就替你写一封信，每一次文采、典故、风骨、笔意、气韵、对仗、承接、照应、铺垫、跌宕都不一样，杂花生树，各有风流。不过，这比起考试来，又是小巫见大巫了，知道吗？
马快刀 （肃然）知道了。
徐秀才 这一封信呢，是说上次你与你哥哥分手，你哥哥送你到渡口，青山绿水，
　　　　你要上船了，你哥哥折一枝杨柳送你，其兄弟之情，比当年汪伦送李
　　　　白也不差……
马快刀　嘻嘻……
徐秀才 （怒）有什么好笑的？
马快刀　相公啊，写得好是好，不过我哥哥原是个瓦匠，跌伤了腰，瘫在床上已
　　　　经三年了，到渡口折柳枝，这一辈子怕是做梦哩。
　　　 ［后排凳上的木偶们发出一阵嘻嘻的笑声。
徐秀才（不高兴）嘿，真煞风景！这是一种比喻，神游，你懂不懂？《李太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他也没去过天姥山，但是他梦里边去过了，一样，梦与醒着，谁是真谁是假，也还难说。我梦里边就中过两次探花，两次的考题都记得清清楚楚，报喜的都到了家门口。你说，梦能有这么真吗？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何谓之蝶之梦何谓之庄周之梦，是耶非耶？唉，反正跟你这号人也说不明白。
马快刀 明白，我明白。
徐秀才 （哂笑）明白？你能明白什么？
马快刀 有时候我杀人，就象人家的肉来迎合我的刀似的，刀还没怎么动，肉就丝丝地片下来了，到底是他的肉来就刀子，还是刀子割他的肉……
徐秀才 （怒喝）放肆！你怎么敢拿这等血腥晦气的事，来比圣人的典故？不写了，出去，快从这里走出去！
马快刀 别别别别，我再不说了再不说了。远亲不如近邻，好徐先生啊，馄饨与馒头立
马就送来好不好？
徐秀才　不写！孔夫子在陈绝粮……
　　　 ［话未说完，他肚子里又咕咕叫了起来，这声音再次响彻舞台。
马快刀 我认错认错，再不说了再不说了。就这么写，这么写再好不过了。我哥
　　　　哥瘫在床上，但是神游到了河边。
　　　［徐秀才气哼哼，又无可奈何写起来。
徐秀才 ……弟了脱俗务，即以玉趾来印苍苔……
马快刀 （大赞好好好好好好！
徐秀才 你连折柳相送都不懂，玉趾来印苍苔的典故，就更不用说了，你叫什么
　　　　好好好好好？
马快刀 （由衷地）相公，我没说什么玉趾，我只是看你握笔的手指，你这手长得实在是好。皮是皮，肉是肉，皮有皮相，肉有肉理，起开皮就是肉，起开肉就是筋络，起开筋络就是骨头，骨头里边的骨髓一定还不少……
徐秀才 （大怒）你胡说八道什么？啊？你把我的手当什么人的手了？唉呀，说得我手心手背都麻了起来，太可恶了，不写了不写了……
马快刀 别别别别，我不是那意思不是那意思……
　　　 ［突然一声锣响，木偶队里，那个老木偶拿起一顶瓜皮小帽戴到头上，手
　　　　执一面铜锣，敲着进了徐秀才的家门。
徐秀才　王保正，你干什么？
老木偶　哎哟，正好你们二位都在，我是送官府榜文来的！
　　　 ［说着便在他们面前打开一张榜文来。
　　　 ［徐秀才看着榜文，如雷殛一般瞪大了眼。
　　　 ［马快刀不识字，忙问徐秀才。
马快刀 什么事？又要交税吗？
　　　 ［徐秀才还在发呆。
老木偶 马爷，榜文上说的是废除酷刑，取消科举！
　　 　［“咣当”一声锣响，木偶们一齐立起。
众木偶 （唱） 没有了凌迟、火焚，
　　　　　　　　　没有了腰斩、绞刑，
　　　　　　　　　没有了秀才、举人，
　　　　　　　　　没有了进士、翰林，
　　　　　　　　　老天爷，这是什么世道？
　　　　　　　　　我们还怎么活？
　　　　　　　　　这成什么体统？
　　 　［徐秀才发出一声凄厉的狂嗥，抱着头呜呜痛哭起来。
　　　 ［马快刀跳了起来，指天划地狂骂不已。
马快刀　混蛋！他奶奶的熊！又不能剐人家的肉又不能绞人家的脖子又不能弄断
　　　　人家的腰，那还是什么刽子手？这是狗日的谁下的令？真是丧心病狂，
　　　　黑白颠倒、无法无天啊！人家死刑犯也不干啊，他长一身肉，长一条脖
　　　　子，长一段腰身是干什么的？混蛋……
老木偶 （慌了）喂喂喂，你小声点！这可是犯上的呀！
马快刀 （大吼）犯就犯，老子剐人都不能剐了，还管他娘的什么犯上？这活没法干了！
　　　［徐秀才双手抱头呜呜哭诉。
徐秀才　老天呀，你没长眼睛啊！呜呜呜呜，我今年还等着考试啊！所有的考题，我都做了三遍，十三经，我没有一个字没考证过，墨也准备好了，笔也准备好了，端砚洗得干干净净，怎么就废了这千年科举啊！这跟拦路抢劫一样，活生生就不让人考试了，丧尽天良啊！这是什么世道？那贡院里几百间考房，活生生就不让人坐进去做卷子了，这还叫什么朝廷？
马快刀 是啊，这还叫什么朝廷？
老木偶 二位二位，这跟我都没有干系，我只是个地保，上头发来了榜文，我告
　　　　知你二位一声。你们二位嘴里都收留点，小心惹下祸来啊！走了走了，
　　　　我不陪二位了，我堂客还在等我买刨木花水梳头哩。
　　　 ［说着他便一道烟走了。
　　　 ［马快刀与徐秀才面面相觑地站着。
　　　 ［一阵悲凉的歌声悠悠响起。
众木偶 （唱） 　这是什么世道啊，
　　　　　　　　　怎不把天地来埋怨！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
　　　　　　　　　天也，你错勘贤愚枉作天！
徐秀才 （突然大吼）老子要杀人！杀人！
马快刀 （也突然大吼）老子不杀人了！不杀了！
　　　 ［两人同时听到了对方的话，都吃了一惊，停下来。
马快刀　你……说什么？
徐秀才　你说什么来着？
徐秀才　你怎么能不杀人？
马快刀　你怎么能杀人？
　　　 ［两人你瞅着我我瞅着你，突然觉得这情形，这命运，这世界很是古怪，
　　　　禁不住一齐嘿嘿笑了起来，先是苦笑，接着变成狂笑，接着那狂笑又变
　　　　成哭一样的声音，再接着就变成受伤的狼一样长嗥。
　　　　[所有的木偶也一齐长嗥，舞台仿佛变成了一片野兽世界。
马快刀 （突然将桌一拍）心里乱，不写信了，走，我请你一起吃酒去！
徐秀才 （也将桌子一拍）吃就吃，反正什么都没了，喝他个醉生梦死！
　　　 ［两人跌跌撞撞走了出去。
　　　［灯暗。

二

[灯光亮起。
［木偶们仍旧坐在台后区的长凳上，其中最左边一个木偶手捧硬纸板做的
银白弯月，大家一齐拍手唱歌。
木偶舞队 （唱）　 月儿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高楼饮美酒，
　　　　　　　　　几家流落在街头……
　　　 ［舞台上勾肩搭背歪七倒八走来了徐秀才和马快刀，两人都已醉了个七
八分，一路说着酒话而来。
徐秀才　嘻嘻嘻，杀头……我不如你，考试，你不如……我，喝、喝酒，你也不
　　　　如……如我，还是我……我行！
　　　 ［说着他嘬着嘴，斜斜地软瘫到地下。
马快刀 嘿……胡说，你……才喝了多少？……喂！你看……看月亮，象不象……一把弯刀……
　　　 ［说着他从胸前摸出一个陶瓶，想要再往嘴里倒酒，却倒不准，也歪歪地
　　　　坐在地下。
　　 　［灯光暗了下去。
　　 　［悠悠的音乐起来，一束光打亮徐秀才，他做起了醉梦。
徐秀才　……嘿嘿，这回我试帖诗也做得好，策论也做得花团锦簇，哈哈，考得
　　　　过瘾考得过瘾！
　　　［突然一声锣响，老木偶扛着一面旗，打着锣急跑而上。
老木偶　报报报！皇恩浩荡，吉星高照！湖广潭州府生员徐圣喻高中今科一甲第
　　　　一名状元！一甲第一名状元哪！
　　　 ［乐声大作，众木偶欢歌狂舞一拥而上。
众木偶 （唱） 好你个徐秀才呀，
　　　　　　　　　原来你是文曲星！
　　　　　　　　　十年窗下无人问，
　　　　　　　　　一举成名天下惊。
　　　　　　　　　天下有志皆读书，
　　　　　　　　　世间无水不朝东，
　　　　　　　　　你是有志好男儿，
　　　　　　　　　鲤鱼腾身化为龙……
　　　 ［又是一声锣响，有人大喊。
人 声 知府大人到！
　　　 ［一木偶戴官帽，向徐秀才作揖，众人大声欢呼。
知 府　徐状元啊，你是国家之栋梁，本府之光荣，快，坐上本官的大轿，戴上
　　　　红花彩绸，敲起得胜锣鼓，到十字街头夸官游街……
　　　 ［许多人跑上来抓住徐秀才高喊。
一个人 状元哪，我有个女儿，长得如花似玉，又会唱小曲儿，情愿倒贴嫁奁，
　　　　嫁与你为妻！
又一人　状元哪，我有两个女儿，都长得肥肥白白，一并把与你为妻，成么？
　　　 ［徐秀才摆脱众人，向知府大人施了一礼。
徐秀才　老父母，晚生有一事动问。
知 府　何事？
徐秀才　这考中了状元，便又如何？
知 府 （哈哈大笑）好你个徐相公，考成了呆子是不是？中了状元，点翰林，做官，荣华富贵呀！
徐秀才 就是说，不再考试了？
知 府　咄，一发地痴人说梦了。中了状元就是考到头了，还考什么？
　　　 ［徐秀才呆呆地站住，突然发出一阵奇怪而疯狂的笑，笑到后来又变成嚎
　　　　哭，哭了又笑。
　　　 ［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
众 人　他是乐极生悲？还是悲极生乐？
徐秀才　哈哈，呜呜呜呜，我中了，中了！我是状元，中了状元！哈哈呜呜……
　　　　我不要中状元，我恨状元！我恨状元！
知 府 （大惊）胡说！状元是皇上钦定，是国家的重任，圣上的恩泽，你怎么说出这样糊涂的话？
徐秀才　我要考试！中了状元就不能再考试了，我要考试，我喜欢考试，不考试
　　　　那还叫人过的日子吗？我要退还这状元！
　　　 ［说罢他匆匆而下，众木偶大叫追去。
[又一阵粗豪的音乐传来，另一束光照亮了舞台上的另一处地方，醉卧于
此的马快刀也做起梦来。
　　　 ［锣声大作，法号呜呜乱吹，一批木偶脖子上插着处斩的标子，次第跪到
　　　　台前。
　　　 ［老木偶戴一顶衙役的帽子，大喊。
老木偶 哪怕你人心似铁，怎敌我官法如炉！你们这些十恶不赦的凶徒，犯下了
　　　　滔天大罪，天理难容。如今午时三刻已到，立马要开刀问斩，你们下辈
　　　　子好好做人吧！
死囚甲　总爷，谁来执刀行刑？
老木偶　混账东西！你们横坚是死，还管谁来动刀子？
死囚乙　我们要马快刀马爷来杀，他杀得一手好头，又快又舒服！
众死囚 （七嘴八舌）对对对，我们要马爷来杀……咔嚓一声，又不痛，血又冲得高……兴许能冲到旗杆上，那就好玩了……奶奶的，娶老婆一辈子也许有几次，杀头可只有一回，你们不能这样敷衍我们，你们不能草菅人命！　　　　　　　　　我们要马爷！马爷！马爷！
　　　 ［众死囚高伸双臂，强烈呼吁，狂热叫喊。
众死囚　马爷！马爷！马快刀！马爷！马爷！马快刀！
　　　 ［马快刀一骨碌坐起。
马快刀　谁？谁叫我？
众死囚 （大声欢呼）马爷！马爷您在这里？
马快刀 干什么？
众死囚　马爷，快来杀我们，盼星星盼月亮，我们就盼着您哪！快来快来……
　　　 ［众死囚冲上来，将马快刀一把抬起放到肩上－－当然是木偶操纵者的肩
　　　 上了，大家欢呼雀跃，绕埸游行，众人将自己的头摘下来，提在手里如
　　　 耍什么花骨朵一般，欢乐地踏歌而舞。
众死囚 （唱） 　　咔嚓、咔嚓，
　　　　　　　　　滋啦，嗖嗖！
　　　　　　　　　砍头，砍头！
　　　　　　　　　剐肉，剐肉！
　　　　　　　　　啊！马爷刀光闪，
　　　　　　　　　我们鲜血流。
　　　　　　　　　皮是皮，肉是肉，
　　　　　　　　　脚是脚，手是手，
　　　　　　　　　分割清楚
　　　　　　　　　我们的人生归宿！
　　　　　　　　　山自青青水自流，
　　　　　　　　　二十年后再出头！
　　　 ［死囚甲拿来鬼头大刀递到马快刀手里。
　 　　［马快刀大为得意，接受着死囚们的敬拜与拥抱。
　　　［突然一声锣声大响，一切都消逝无踪，马快刀与徐秀才仍然醉卧于地，
　　　只有冷冷的月光照着他们。
　　　 ［栀子花急急冲了上来。
栀子花 （惊叫）我的天，深更半夜你们睡在这冰凉潮湿的石板街上，唉哟，酒气薰天，你们这是干什么呀！喝得这么稀醉烂醉，不要命啊！
徐秀才 （朦胧中抓住栀子花的手）啊呀，这么多美貌女子，我说了不要当状元，你们都往我怀里乱钻什么……
　　　 ［栀子花大怒，猛地踹了徐秀才一脚。
栀子花　放屁，你胡说八道，混账！
　　　 [徐秀才挨了一脚，痛得哎哟一声，有点醒了，他懵懵地看着眼前的栀子
　　　　花。
徐秀才　你踹我？
栀子花　踹你怎么啦？
徐秀才 我记得你娘家是打铁的，你从小就跟着打铁，所以踹起来很重，很重么，当然就痛了。
栀子花　我踹得还是轻的！徐圣喻，你长得跟做种的牛一样，假装不要老婆，其
　　　　实一肚子坏水啊，你勾着我男人吃酒烂醉，又还勾着他去花街柳巷干那
　　　　下流事情是不是？你这丧天良的，可恶啊！
　　 　［说着又是一脚踹去。
　　　 ［徐秀才被踹醒了酒，就地十八滚，慌忙躲开。
徐秀才　别别别，什么花街柳巷啊？是你男人请我吃酒啊！
　　　 ［正在此时马快刀听得动静，也醒了过来。
马快刀　娘子！你不要错怪好人，是我拉他吃酒！
栀子花　你也混账！没事在家磨刀也好啊，请他这么一个废物灌黄汤干什么？是
　　　　不是一起干坏事去了？
马快刀　没有啊，什么坏事？
栀子花　马如龙，你想瞒我是瞒不住的。你快快老实招来，他刚才说什么美貌女
　　　　子钻到怀里，一定是去了青楼！
　　　 ［马快刀叫起撞天大屈。
马快刀 冤枉哪，什么青楼红楼，我如今想哭都没地方哭啊！今天朝廷发下告示，从今以后不许剐人绞人腰斩，我……唉，我今后怎么活啊？借酒浇愁
　　　　愁上愁啊！
栀子花　我不信！你倒了大霉，他跟着喝什么酒？
马快刀　他也倒了大霉，朝廷说了，从今以后科举考试也没有了。
　　　 ［徐秀才在一边抚膺长叹，将一阵苍凉的哭喊之声送入夜空。
徐秀才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行路难啊，行路难……
栀子花 （怒）嚎什么？野猫子一样，叫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巡夜的来了，还以为是谋反呢！
徐秀才　苦啊……
　　　 ［栀子花凑近徐秀才，嘻嘻地冷笑起来。
栀子花　现世报啊，徐秀才！你读了两句书，自以为了不起。我要替你做媒，你
　　　　两眼向天，说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转身就走！奇耻大辱啊，徐圣喻！　　　　　　　　　
我栀子花替人做媒，到如今做了七百五十八对，生下的小孩有两千多，
　　　　不管是瞎子还是麻脸，没有我撮合不成的，可是你！你竟敢当面拒绝我，让我丢尽了脸面，让人笑掉了大牙……
徐秀才 （叫喊起来）我要考试！我不要娶妻！
栀子花　考你个鬼呀！就是这考试害了你！
徐秀才 （不服）不对，考试就是大比。比志气，比学问，比道德文章，此乃世间第一要务是也……
栀子花　哄谁呢？你嘴里说什么道德文章，梦里边却有美貌女子钻入怀中！
徐秀才　那是她来钻我，不是我去惹她！
栀子花　喂，你油嘴滑舌死不认帐干什么？那是你的梦，你的梦就是你自己这么
　　　　想来着……
　　　［徐秀才一惊，发起呆来。
马快刀 （急）哎呀我这里走投无路火烧眉毛了，你还数落他干什么？
栀子花　烧什么眉毛？你不是还可以杀头吗？
马快刀　杀什么头，光杀头有什么意思？跟切罗卜有什么两样？老子不想干了，
　　　　老子明天就去辞工。
栀子花 （急）别别，辞了工你干什么呀？啊？
　　　 ［马快刀愤愤而去。
马快刀　辞工，不干了，我就是要辞工……
　　　 ［栀子花急急追去。
栀子花　喂，你别这样别这样，再好好核计核计行不……
　　　 ［徐秀才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
［灯光渐渐照亮舞台后区，长凳上最左边木偶将手中的硬纸板月亮轻轻递
　　　　给下一个人，那人又递给下一个人，余者拍手轻唱。
众木偶 （唱）　　 月儿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高楼饮美酒，
　　　　　　　　　几家流落在街头……
　　　 ［弯月已从最左边递到了最右边，传来一声晨鸡的鸣叫。
　　　 ［徐秀才仍呆然而立。
　　 　［灯暗

　　　　　　　　　　　　　　三

　　 　［灯光亮起，一个木偶在台口插上一块牌子，上书“府衙刑房”，其余木
　　　　偶们头戴衙役的帽子，站的站坐的坐。中间是老木偶，戴的帽子略略不
　　　　同，这便是刑房典史了。
　　　 ［马快刀上埸，他向老木偶行礼。
马快刀　李爷。
老木偶　哎呀马如龙，你来得正好来得正好，正好有两个江洋大盗一个革命党，
　　　　刚刚判下了斩立决，快快快，拿刀，穿法衣，到法埸上把他们“咔嚓”了！
马快刀　李爷，我不想杀了，我是来辞工的。
老木偶 （忽地站了起来）什么？
马快刀　我不想杀人了，我是来辞工的。
众木偶　怎么啦怎么啦？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啦？你不想杀人？
老木偶　你怎么能不杀人？不杀人你能过日子吗？别说胡话了，快快快，去把那
　　　　三个人一刀一个，都“咔嚓”了。唉，算你赶上好日子啦，如今这世道，嘿嘿嘿，挨刀的是越来越多啊！
众木偶 （兴奋地）好日子，好日子啊！咔嚓咔嚓，割韭菜一样，割了又长，挨刀的越来越多！
　　 　（唱）谋财害命，
　　 　　　　杀人越货，
　　 　　　　谋害亲夫，
　　 　　　　掘坟盗墓，
　　 　　　　犯上作乱，
　　 　　　　忤逆十恶，
　　　　　　 月黑杀人，
　　　　　　 风高放火，
　　　　　　 拐卖妇女，
　　　　　　 通奸犯科，
　　　　　　 乱乱乱，多多多，
　　　　　　 杀杀杀，剁剁剁！
　　 　［众木偶衙役兴奋至极，各操鬼头刀欢乐舞蹈。
老木偶　马如龙，拿刀，走啊！
马快刀 不不，我不去了，我要辞工。
老木偶 （生气）究竟为什么？你天生喜欢杀人，不杀人你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就头昏脑涨，你辞工不是要了自己的命吗？
马快刀　我不是喜欢杀人，我是喜欢杀！人没意思，杀有意思，懂吗？
　　　 ［大家都懵了。
众木偶　什么人没意思？杀有意思？你没发烧吧？
马快刀　哎呀跟你们也说不清楚。明说了吧，如今不许剐人不许吊死不许腰斩，
　　　　只许杀头，杀起来还有什么味道，还有什么杀的精妙？杀是世界上最有
　　　　讲究的事情，现在只许砍头，砍头跟切罗卜又有什么不一样？没劲，我
　　　　不干了！
众木偶　砍头好啊！砍头有什么不好？你只看他脑袋怎么掉下来快，怎么就快点
　　　　死掉，这里边还有什么精妙，还有什么讲究？胡说八道哩，你！
老木偶　你个傻子，剐人有什么好，绞死人有什么好？腰斩有什么好？麻烦死了，累死人了！砍头多好，卟，脑袋飞起，犯人一命归阴，你洗手走人，
　　　　拿红花赏银，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众木偶　我们喜欢砍头，我们喜欢砍头！
一木偶　我们不会剐人，太复杂了，不会不会。
另一木偶　砍头好，又顺溜又快当。
又一木偶　最好是刀还没举起，犯人的头就自动掉到地下，我们就拿银子走人。
马快刀 （长叹一声）你们是赚钱吃饭，我是乐在其中，是人一生的追求和寄托。所以不许这么那么杀了，就没味道了。我不干了。
　　　 ［说着他转身便要离开。
老木偶　马如龙！
　　　 ［马快刀站住。
老木偶　你……你真要走吗？
　　　 ［马快刀点头。
老木偶 （叹气）唉唉，都是那个什么徐秀才作的孽啊，平日里你老是去他面前说话，你想想，他一个读书的，又不会杀头，他懂什么道理？知道什么世道人心、五谷杂粮，都是他那一套害了你啊……
马快刀 （急）你不要说他，他没有害我，他是一个好人！
老木偶　你看看，你看看，你还说他没害你，你说起话来，牌子腔甩甩地，说什
　　　　么“寄托”，还说什么“追求”，这不明明是他们读书人的那一套吗？　　　　　　　　　
你回来，不要走，咱们一起杀头。
马快刀　不，我不喜欢的事我不做，我走了，各位，保重！
　　　 ［说着他便走了。
众木偶　马如龙，你回来－－
　　　 ［灯暗。

　　　　　　　　　　 　　四

　　　［一阵强烈的音乐响起，灯光再亮。
　　　　[舞台正中摆着一桌一椅，桌面上剁着一把鬼头刀，刀柄上还扎着一把红
　　　　色绸子。桌前挂着一张傩神菩萨的像，地上供着香烛之类。
　　 　［舞台后区的长凳上，几个木偶扮成的巫师身挂铃铛，手拿木剑法铃拂尘
　　　　之类，正在怪模怪样跳神驱邪。
　　　［马快刀赤着上身，胸前黑毛蓬蓬，头上缠一条手巾，额上贴一个太阳膏
　　　　药，穿一条裤衩，瘫坐在椅上，口中哼哼唧唧。栀子花在一边扶着他，
　　　　极其忧心忡忡的样子。
众巫师 （唱） 　　回来呀，回来，
　　　　　　　　　三魂七魄，七魄三魂，
　　　　　　　　　快回来啊，回来，
　　　　　　　　　你不要去东方，
　　　　　　　　　东方有毒虫。
　　　　　　　　　你不要去西方，
　　　　　　　　　西方有恶人。
　　　　　　　　　你不要去南方，
　　　　　　　　　南方有大蟒。
　　　　　　　　　你不要去北方，
　　　　　　　　　北方有煞神。
　　　　　　　　　回家来回家来，
　　　　　　　　　快回来吧，
　　　　　　　　　三魂七魄，七魄三魂。
　　　　　　　　［歌声渐歇，灯光渐变，巫师隐去。
马快刀　唉哟，我头痛啊，唉哟，骨头都要散了，浑身不对劲啊，不对劲……
栀子花　唉，来来来，快把药吃了，吃了就会好。唉，符也画了，法事也做了，
　　　　打鬼也打了，驱邪也驱了，怎么就不见好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
　　　　怎么办哪？（呜咽）
马快刀　别别，快别哭别哭，我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手里没有一把刀砍来砍去，
　　　　像丢了魂一样，说不出的难受。
栀子花　我叫你不要辞工，你偏偏要辞，还跟那刑房李典史吵了一架，你要是不
　　　　辞工，哪来这么多麻烦？
　　　［马快刀突然站了起来，坚强不屈的样子。
马快刀　不，我就是不干，不干！不能剐人不能剁人的腰，我宁死也不干！
栀子花　唉，你这人就是死脑筋！好好当个刽子手，拿把刀将就着砍吧。用你自
　　　　已的话来说，这年头，大部分人是越来越瘦，皮包骨头，小部分人是越
　　　　来越胖，一身肥肉虚拉巴唧的，要剐也没什么好剐，要剁也没什么好剁
　　　　的，还那么讲究干什么？
　　　［马快刀长叹一声。
　 　　［静埸。
　 　　［灯光将舞台后区照亮，显出长条凳上的木偶舞队。
众木偶 （轻唱） 　恨又恨不成，
　　　　　　　　　怨又说不清，
　　　　　　　　　坐又坐不安，
　　　　　　　　　睡又睡不宁。
　　　 ［栀子花自言自语思忖着。
栀子花　我看不如这样，把房子前边临街的墙拆了，开一家肉铺，你每天拿把刀
　　 　又剁又剐的，也不至于像如今这样难受。
马快刀 那有什么好剁好剐的？一片猪肉，它又不会苦苦哀求，又不会倒抽冷气
　　　　狂喊救命。再说啦，没有铜锣敲着，又没有纸花和标子，没劲！
栀子花 总比一天到晚不砍不剁的好吧？你还别说，这年头人长得不怎么样，猪
　　　　倒是越长越好，肉厚膘肥，有红有白。就这么定了，开肉铺！
　　　 ［他们说话间，徐秀才悄然走了上来。若干时日不见，他的样子更惨了，
　　　　一条辫子半散不散，衣服更破，更多地方露出肉来。他来到马快刀门前，举手敲门。
栀子花　谁呀？（虚拟开门）是你？
马快刀　徐相公！好些日子不见了，你……你还好吧？
徐秀才　马……马师傅，你……好久没有写家书了，你……要不要写信？
　　　 ［他说这话时，肚子里咕咕之声又响了起来。
栀子花 （倒笑了起来）徐秀才啊，原来我男人苦苦求你代笔，你还爱写不写。现如今你倒找上门来，我看啊，八成是饿的吧？
徐秀才　不是不是，我不是八成饿的，是饿到十二成了。
栀子花　你这人，有时说话酸溜溜的，有时说话又有些味道，你怎么到了这步田
　　　　地？
徐秀才　本来……府学里还发一点柴米银。虽然吃不饱，但也不致于饿死。科举
　　　　取消了，就……就没有了。
栀子花　那你就饿着，不会找点事情来做？
　　 　［马快刀不声不响已拿来一碗粥塞到徐秀才手里。徐秀才忙不迭地朝嘴里
　　　　稀里呼哧倒了进去，又将碗底舔了一遍。
栀子花　哎，你慢点啊！小心烫着。
徐秀才　拿纸笔来，我替你们写信。
栀子花　写什么信？我家哪有那么多信要写，你还是找点长久事情去做吧！
徐秀才　我……我不会。
栀子花　挑水挑柴总会吧？舂米推车总会吧？
徐秀才　我……我没有气力。
栀子花　什么？你这么牛高马大，又没找老婆，怎么会没气力？
马快刀　娘子娘子，挑水肩头的肉就硬了，推车手上的皮就粗了，他怎么能做皮
　　　　粗肉硬之人？不能不能，不能去做那些事情。
栀子花　哎呀他如今快饿死了，还管什么皮粗肉厚？是命要紧还是皮肉要紧？
徐秀才　可是，孔圣人说，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
栀子花 （叫了起来）我的天，又来了，你一碗粥到了肚里，酸溜溜的那一套又来了！如今不考试了，你总得为自己谋一口饭吃啊！就连一只麻雀，它也会飞来飞去找谷子吃。连一口饭都谋不上，只好活活饿死，比一只麻雀都不如，那算是什么读书明理？算什么君子之道？
　 　　［一声锣响。
　　　 ［舞台后区木偶们议论纷纷。
众木偶　就是就是，饭都吃不上，读书又有什么用……还是做点事，活命要紧哪……
栀子花　喂，你这么死死地盯着我干什么？难道有什么非份之想？
徐秀才　不是不是，不敢不敢。
栀子花　唉，什么不是不敢？盯了就是盯了。是男人就得想女人，是女人就得想
　　　　男人。你心里就是想老婆！早先要替你做媒，你又不答应。如今你柴米
　　　　银都没了，还有哪个女的看得上你？
徐秀才 （大急）非也非也，我没有想老婆，我是觉得……觉得你讲得有些道理。
马快刀　嘿，徐相公啊，你找个私塾先生做做？那事情又体面又斯文，你学问又
　　　　好，再合适不过了。
徐秀才　私塾先生？
马快刀　当然啦，你读那么多书，身材骨架都长得好，难道连个私塾先生都做不
　　　　下来吗？
　　　 ［徐秀才呆呆地立在当地。
　　　［一阵喧哗之声响起，后排的木偶们，都扮成读书人模样，乱哄哄地走上
　　　前来。
众木偶 （七嘴八舌）我是饱学的秀才，有谁要请我当私塾先生？……我最会讲《大学》和《中庸》，谁请我谁请我？……有教无类，良师出高徒……我天生就是做先生的好材料，教出的学生个个成材……请先生的快快这边来啊……
　　　 ［徐秀才一脸茫然走入这群人中，马快刀与栀子花渐渐隐去。
　　　 ［一个老板模样的木偶走过来。
老 板　喂，秀才！
　　　 ［其余木偶渐次下埸而去。
徐秀才　叫我？
老 板　你不是要当私塾先生吗？我是福盛当铺的丁朝奉，家里有一位夫人三位
　　　　小夫人，都很会生孩子，生了十几个，正要找一位秀才去看管他们。
徐秀才　塾师……不是看管，是传道授业解惑，还要考试……
丁朝奉　什么惑不惑的？一样！私塾就是看孩子的，我每月给你一钱银子，还管
　　　　你的饭。怎么样？
徐秀才　管饭？……那好罢……
丁朝奉 （领着徐秀才走去，一边职业性地高叫）好咧！有久试不第潦倒落魄秀才徐圣喻一名，蓬头垢面，破衣挡寒，脸如菜色，两眼无光，肚中饥饿，心里惶惶，颜色破旧，货品低档，鼠咬虫蛀，手艺勉强，当银六钱，半年为期，不赎死当，永无反悔！
徐秀才 （站住，怒）什么鼠咬虫蛀，两眼无光？你把我看成什么啦？不去了！
丁朝奉（笑了起来）哦，对不住对不住，习惯了习惯了，每有生意来，我们都是这样喊叫的。你不知道，从我爷爷手上起，我家里就开当铺，所以从懂事起，我就天天听这样的声音。这声音好啊！一时半刻听不到这种声音，我心里就发毛，不喊出这样的声音，我喉咙就发痒，所以嘛，就喊了出来。唉，不过，你看看你这样子，我也没有喊错啊！
　 　　［徐秀才悲凉地站在那里，看了看自己周身，叹一口气，站着发愣。
丁朝奉　秀才啊，你可要想清楚呀！你没看见满城二百多个生员秀才都跑来跑去，到处寻着要当私塾先生，如今先生都臭了街了。你不愿干，别人还抢
　　　　着干呢！
徐秀才 （自言自语）：……八月的风里，夏的暄气渐消，秋的清凉慢慢弥漫出来。月圆的夜里，有桂花的郁香在空中飞舞，大家领了考卷，坐在自己的号舍里，把题纸铺开，细细地想着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笔走龙蛇，物我两忘，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再也不会有了……
丁朝奉　行了行了，念念叨叨干什么呢？跟我走罢！
　　　 ［说着他拍拍徐秀才的肩，半推着他缓缓而去。
　　 　［灯暗。

　　　　　　　　　　　　　五

　　　 ［灯光再亮，一个木偶捡埸人将一块布幡做的招子插到台前，上书“快刀
　　　　肉铺”；另两个木偶抬上一条肉案，上边放着一边屠行送来的猪肉。
　　　 ［一阵喧闹，许多形形色色男女老少的木偶相跟着走上台来，其中甚至还
　　　　有女木偶怀中抱着小木偶。
木偶甲　快快快，快走，过一会儿就看不上了……
木偶乙 嘿嘿，这马快刀切肉，倒成了我们城里的一道景观！
木偶丙　什么城里？我是从三十里路以外的东乡赶来的……
　　　 ［众木偶穿埸而过，走到舞台后区，站到长凳上，一个个如被提着脖子的
　　　　鸭子，伸头朝台前区看着。
　　　 ［一声锣响，众人立即哄动起来。
众 人　来了来了，他来了！
　　　 ［一束灯光照着马快刀，但见他赤着上身，斜披一块红布，头上插一朵红
　　　　花，如抱婴儿般怀抱鬼头刀，雄纠纠昂然而来。
众 人 （暴雷似地喝采）好！
　　 　［马快刀站到肉案前，气定神闲，须臾，很神圣地将刀举过头顶，口中念
　　　　念有词。
木偶甲　他念什么？
抱孩子的女木偶 我听见了。
众 人　什么？
女木偶　他说，相好的，吃罢长休饭，喝罢永别酒，就是你的时辰到了。你一路
　　　　走好，明年今日便是你周年……还有就听不清了。
众 人　哎哟，怎么跟法埸上一样啊……
　　　 ［众人话未落音，马快刀突然大喝一声，舞了一个刀花，但闻隐隐有风雷
　　　　之声，刀影共血雾一色，皮肉与骨头齐飞，一束红光照着肉案，烟雾掩
　　　　过来，什么都看不见了，突然风雷之声顿歇，烟雾散去，红光收敛，不
　　　　过一眨眼功夫，案板上齐整整摆了一堆瘦肉，一堆五花肉，一堆肥肉，
　　　　半张猪皮，还有一堆骨头。
　　　 ［马快刀前弓后箭马步站于案前，轻轻将鬼头刀抱入怀中，立定，长呼出
　　　 丹田气息。
　　 ［全埸静得连一根针掉到地下都能听见。
　　　 ［突然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喝彩声响起，众木偶一齐鼓起掌来。
　 　 ［马快刀抬起头来，目光扫过站于长凳上的围观者。
［众木偶像被弓矢射中一般，哎哎呀呀地惊叫着，好几个人从长凳上掉了
　　　 下来。
木偶甲　哎呀我的妈呀，他那双眼睛寒光闪闪哪。
　　　 ［他从长凳上也掉了下去。
　　　 ［栀子花笑盈盈从屋里走了出来。
栀子花　各位乡亲，肉已剖完，请大家买肉。
　　　 ［众人回过神来，纷纷拥上来买肉，一边歌唱。
众 人 （唱） 　　买肉买肉，
　　　　　　　　　买肥肉
　　　　　　　　　就没有一星瘦肉，
　　　　　　　　　买瘦肉
　　　　　　　　　就没有一星肥肉，
　　　　　　　　　切莫买他家的排骨，
　　　　　　　　　就像沙漠里
　　　　　　　　　风化了的骨架，
　　　　　　　　　任你煮八个时辰，
　　　　　　　　　也没有一星星油……
　　　 ［正在这时，突然人丛外发一声喊，但见徐秀才破衣飘飘，脸上是一个大
　　　　红鼻子，奔窜而来。
　　　［他后边紧追着那丁朝奉。
丁朝奉 （喊）徐秀才徐秀才，你回转来，当铺是世上最好的地方，你怎么就走了？
徐秀才（悲哀）我……饿，饿得受不了了。反正是饿死，我不如死在家里。　
　　　［丁朝奉一把拉住他。
丁朝奉　我每天再给你加一碗饭，行不？
徐秀才 （长叹）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啊！想我徐圣喻，跟一条野狗跟一只野猫又
　　　　有什么不同？
栀子花　喂喂丁朝奉，你硬拖着人家干什么？
丁朝奉　哎哟快刀娘子，他在我家当坐馆先生，好差事啊，你想想，他坐的椅子，都是前明苏造紫檀木呀，是死了当的，随便他一天坐几个时辰都行，
　　　　他使的砚，是蕉叶白的端砚，比府衙里师爷的砚都好。他却突然不干了。你说他是昏了头啵？
　　　 ［众人议论纷纷。
栀子花　什么好差事？你丁朝奉是全城出了名的小气之人，你一定是刻薄他，他
　　　　才不干了。
丁朝奉　哎哟这是说哪里话？
马快刀　你明明是刻薄他。光有什么好椅子坐好砚池使，那有什么用？又不能吃！你看他脖子也细了，腿也瘦了，肩膀也削了，肚子也瘪下去了，丧天
　　　　良啊丁朝奉，他这么一个好人，你把他折磨成这样子！
栀子花　哎哟徐相公，你这鼻子是怎么啦？啊？
徐秀才　我……唉……
　　　 ［所有在埸的人都同情徐秀才。
众 人　可怜啊！真是可怜……
丁朝奉　什么可怜？那是他自己，每天都要考试，结果没考好……
徐秀才 （突然怒了）什么没考好？我每餐只有一碗红米碗，半块酱豆腐。饿得腿发软头发昏，今天考试，我撑不住，昏昏沉沉就睡过去了。你家孩子盖世的顽皮盖世的没规矩，把你家女眷染手指甲的凤仙花汁，搽到我鼻子上，弄得我鼻子红通通，肿得老大，洗都洗不掉……
马快刀 （大怒）朝奉，他那么好一只鼻子，你家里人把它弄成这样，不怕天打五雷轰吗？
丁朝奉 （急了）哎呀我是好人啊，又大方又开通，徐秀才你跟我回去，我再加一碗饭，还有，当铺里还有一只过了期别人赎不回去的铜夜壶，又大又好，我一并送给你好不好？走走，回去！
栀子花　凭什么？你家饿跑气跑的先生已经有七八个了，你欺他老实，还想蒙他
　　　　骗他是不是？
丁朝奉　胡说！什么蒙他骗他？他这种人，不去我那里又去哪里？谁会要他？
马快刀　我要他。徐相公，你就到我肉铺里当个学徒，饱饭是有得吃的，再也不
　　　　要到他那里挨饿受气！
　　　［丁朝奉突然暴发出一阵狂笑。
丁朝奉　跟你当学徒？你是什么人？车船牙脚杀，不砍也该剐，你这种最下等的
　　　　行当，也要让一个秀才当学徒，老爷我开了四十年当铺今天算是开了眼
　　　　界，屠行肉铺让秀才作学徒，哈哈哈哈哈，他徐秀才也不会答应啊……
　　　［马快刀怒极，两眼射出寒光，直盯着丁朝奉。
丁朝奉　哎哟，你这么盯着我干什么？
　　　 ［马快刀目光如刀，只是盯着他，天地间渐渐变得一片通红，风雷之声隐
　　　　隐又起。
丁朝奉 （变声变调）哎哟哎哟，你他娘的这么看着我，你那两只眼睛，好怕人，我汗毛都竖起来了，我我……魂都吓走了你你……哎哟你看我脖子干什么……哎哟你看我左手干什么……别别别，我求你别看了，哎哟哎哟你又看我这只手……我的腿，我的腿……
　　 　［随着他惊惨的叫喊，他的头突然离开脖子，他的左臂与右臂也先后离开
　　　 了身躯，最终，他在马快刀的目光下肢解了，变成一些零碎，拿在操纵
　　　 者手中。
解体了的丁朝奉 哎哟哎哟，求求你别看我了行不行？
　　　 ［好不容易，他又将头与手，还有腿，都装回了原位。
徐秀才　你走吧，我就在马师傅肉铺里做徒弟。
丁朝奉　你？你说的是真话？
徐秀才　是。我说的是真话。
丁朝奉　你才干了二十天，可是已经拿了我一钱银子，还吃了这么多饭，不行……哎哟马快刀，你又看我，哎哟……
　　　 ［咣当一声，丁朝奉的头再一次掉了下来，掉到地上。他杀猪般叫着，从
　　　　地下摸起了头。
丁朝奉 （哀求）好好好，我不要他回去了，你别再看我，这总行了吧？
　　　 ［说着他安好了他的头，匆匆逃跑而去。
　　　 ［众木偶哄笑。
马快刀　来，徐先生，先吃饱饭，接下来开始干活。也别说是什么学徒，就做个
　　　　帮忙的伙计。好么？
徐秀才　我……你……不不，你不要当真。
栀子花 （惊怒）好啊，原来你拿我们作幌子？
徐秀才　对不住对不住，我……只是想让丁朝奉死了心。
马快刀　娘子娘子，你别逼他了，他是读书人，不做也就算了……
栀子花　胡说，开肉铺怎么啦？你也觉得这是下贱行当吗？
徐秀才　对……对不住，我我……不能……
栀子花　不能什么？你这种人就是可恨。你看不起我们，你从来就没看得起过我
　　　　们！
徐秀才　哎呀我没有哇……
栀子花　什么没有？你不说出来我也明白，你心里就是这样想的！不行，今天当
　　　　着这么许多人，你已经答应了的事，你必须得做。不做，就是把我们放
　　　　到脚底下踩！
马快刀　哎呀你别逼他了，他不愿……
栀子花　住嘴，你还护着他，其实他跟丁朝奉一样。丁朝奉是嘴里作践我们，他
　　　　是心里作践我们。徐秀才，我早就说过，你不是好人！
　　　 ［栀子花一边说一边拉着马快刀往屋里走去
栀子花　走！我再也不要看到他了！
　　　 ［所有的木偶也对徐秀才鄙夷不已，纷纷转脸而去。
众木偶　就是就是……人家一片好心，他怎么能这样？……过河拆桥哇……还是
　　　　读书人呢，信义都没有……
　　　 ［徐秀才呆呆地站在那里，矛盾而痛苦。
徐秀才　我……我……唉，至圣先师啊，我怎么办啦？我读了这么多圣贤之书，
　　　　却要做这种刀头下血肉模糊的事情，我对不住你啊，我有辱斯文，小人
　　　　穷斯滥矣。可是，我要不去肉铺做学徒，又于信义有亏！人家好心帮我，我却出尔反尔，那也是违背您的圣训啊！不不不，卑贱是人人所厌恶
　　　　的，但是，没有好办法避开它时，作为一个君子，就应该坦然去承受。
　　　　我不能违背信义，我不要被别人看不起，不要被别人骂，我……我要去
　　　　做学徒！
　　　［他艰难举步，向马快刀的肉铺里走去。
　　　 ［灯暗。

　　　　　　　　　　　六

　　　 ［灯光亮
　　　 ［还是“快刀肉铺”门前，肉案横陈，其上光溜溜的。
　　　 ［栀子花手提两挂肉走了出来，看看肉案，皱了皱眉，向内喊道。
栀子花　秀才呀，你来一下。
　　　 ［徐秀才从里边走出来，还是那件破长衫，不过拽起半边挂在腰间。一只
　　　　裤脚高一只裤脚低。
栀子花　秀才呀，既然已经在这里做了伙计，要勤快，见事做事，你看这肉案，
　　　　很脏，你用抹布好生将它抹干净。人家来买肉，看了也心里舒服。你说
　　　　是不是？
徐秀才　是。
栀子花　你好好抹，我再去拿肉来。
　　　 ［说着转身进去了。
　　 　［徐秀才左看右看，见到肉案边挂着一块抹布，于是远远伸出五指，将其
　　　　拈起，隔得远远地悬着手臂在肉案上划拉，弄了一会儿，自言自语起来。
徐秀才　嘿，这抹布跟一枝大号湖笔也差不多，不错，假若这布用来写字，必然
　　　　另有一番新意。
　　　［于是他在肉案上用抹布作势写字，渐渐沉醉其中，不禁手舞足蹈哼哼唱
　　　唱起来。
徐秀才 （唱） 　　眼观手，手观心，
　　　　　　　　　悬腕挽千斤。
　　　　　　　　　遥想怀素之帖，
　　　　　　　　　心存魏碑之形，
　　　　　　　　　力透纸背，
　　　　　　　　　出化入神，
　　　　　　　　　龙腾虎跑，
　　　　　　　　　雷电风云……
　　　 ［栀子花气吁吁又提了两片肉出来，见状吃了一惊。
栀子花 （喝道）：　干什么呢？
　　 ［徐秀才大吃一惊，抹布都掉到地下。
徐秀才　没没……没干什么。
栀子花　这是你抹的案板啊？我的天，画花啊？
徐秀才　对不住对不住……
栀子花 （叹气）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让你洗碗，就把碗打烂，让你挑水，就把水桶掉到井里。你……唉，要不你还是回家去罢。
徐秀才　别别，我学着做还不行吗？
栀子花　你是一言既出，难以收回，不得已才来的。你心里仍然认定，这是下等
　　　　人做的事情。我如今也不怪你了，你不自在，就回去罢。
徐秀才　不不，你们是好人。至少我在你们家能吃饱饭。是我不会做事，对不住
　　　　你们。
栀子花 （久久地看着他，长叹一声）唉，要你说一声好人，不容易啊！
　　　［徐秀才不知说什么好，讪讪地站着。
栀子花　把你的长衫脱下来，我给你补一补。
徐秀才 （大窘）不不不，不用不用。
栀子花　什么不用？我给你新做的衣服，还要几天才能完工，来来来，现在先把
　　　　这件补一补，破成这样子，也不知道你这些年日子是怎么过的。幸亏没
　　　　给你说上老婆，要不人家不苦死了？
徐秀才　不不，我里边……不不……
栀子花 （喝道）罗嗦什么？怎么跟你做事这么费劲？
　　　 ［说着她伸手把徐秀才腰间布带一扯，兔起鹘落就把徐秀才的衣服扯了下
　　　　来。徐秀才惊叫一声，他的破长衫里边空空如也，竟是一个赤膊，他双
　　　　臂紧抱，哀求不已。
徐秀才　别别……快还给我，求你，快还给我……
栀子花 （哈哈大笑）：哎呀吵什么！你也是个大老爷们，光膀子怕什么？一边去
　　　　我马上就替你补好！
徐秀才　我我……如此不雅，有悖礼仪，请你还给我。
栀子花　胡说八道！一身破衣，跟叫花子一样，反倒雅致，反倒合乎礼仪吗？
　　　 ［说着拿着衣服进屋里去了。
　　　 ［徐秀才无可奈何，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缩在一边。
　　　 ［抱小木偶的女木偶走来。
女木偶　徐相公，我剁二两瘦肉，炒老姜给孩子吃。
　　　 ［徐秀才大窘，双手环抱于胸前，十分狼狈。
徐秀才　哦……这个……嘿……我……
　　　 ［女木偶怀里的小孩突然格格一笑，指着徐秀才。
木偶小孩　肉肉……肉肉……
　　　 ［女木偶盯着徐秀才彪悍的身躯，不禁因其男性的魅力而心有所动。
女木偶　秀才啊……嘻嘻……你这么好的身榜，怎么不娶一房秀才娘子啊？
　　 　［徐秀才长这么大，从末被女子这么盯着赤裸上身看过，十分羞愧，恨不
　　　　得地下有个洞钻进去。
徐秀才 （躲闪着）我我……我……唉哟……这怎么是好……
　　 　［一声锣响，灯光变幻，一队女木偶走了上来。
众女木偶 （唱） 　好身榜哟，
　　　　　　　　　细腰身，宽肩膀，
　　　　　　　　　两条手臂长又长，
　　　　　　　　　鼓鼓肌肉，
　　　　　　　　　宽阔胸膛，
　　　　　　　　　身躯好昂扬，
　　　　　　　　　看得人心里痒痒，
　　　　　　　　　似青藤，如细草，
　　　　　　　　　好多向往，
　　　　　　　　　悄悄生长。
　　　［众女木偶一边唱一边倾慕地盯着徐秀才，围绕着他看。
　　　［徐秀才双手在身上乱挡，惊惶地绕着肉案乱躲。
徐秀才　哎哟不要这么看我……求求你们，不要这么看我……有什么好看的嘛？　　　　　　　　　
身体发肤，都是得自父母，百体皆血肉之躯，君子以守身为大，这是礼
　　　　仪，不可唐突，哎呀哎呀……怎么是好啊……
　　　 ［徐秀才躲来躲去，最后终被女木偶们围在正中，无处可遁。女木偶巧笑
　　　　倩兮，美目盼兮，其歌声柔如流水，撩人心田，徐秀才发了呆，再也不
　　　　逃，两眼定定地看着她们。
　　　［一声竹笛悠悠，女木偶们随着烟气氤氲而去，灯光依旧。
　　 　［舞台上只余下徐秀才与抱孩子的女木偶四目相对，两人都痴痴呆呆地，
　　　　像醉了酒一样。
徐秀才 （细声地）对……对不住……
女木偶 （也细声地）说……哪里话……
徐秀才　十分不雅，好难为情……
女木偶　你这样子很好，很自然，很健壮，真的，这条街上，就数你……长得最……那个了……
徐秀才　你……过奖了……
女木偶　为什么不讨一房娘子，一家一室，好好过日子呢？
徐秀才　没……没想过……
女木偶 （莞尔一笑）你又不是七老八大，现在想，不也成么？什么事，想就能成的。
　　　 ［说着女木偶一双妙目定定地看着徐秀才。
徐秀才 想么？这个也……想，不过我……没本事……养不活……
女木偶　你不是在肉铺做伙计么？有什么不能养家糊口的？
　　　 ［正在此时，一阵喊声传来，老木偶府衙刑房李典史急跑而上。
老木偶　女儿呀，锅都烧热了，就等着你买的肉下锅呀……哎哟，你你你……你
　　　　在这里干什么？你……这叫什么样子嘛？怎么干出这等事来？
女木偶 （怒）什么样子？我干了什么事？
老木偶 （也怒）还没干什么？你，一个守寡的女子，他，一个打光棍的秀才，你
们在此面露笑容，光着身子，亲亲热热地说话，痴痴呆呆地看着，光棍看寡妇，还能看出什么好来？徐秀才呀，你怎么就这样没规矩？
徐秀才 （慌了）我我……我没有没有……
老木偶 （喝道）什么没有？你读了那么多书，什么坏事干不出来？你那么盯着她
　　　　看，笑得牙齿都露出来了，你害了马如龙，又想来害我呀？
徐秀才　不是不是，我没有害……
　　 ［正在这时马快刀与栀子花跑了出来。
栀子花 李爷李爷，凭白无故，你发什么火？
马快刀 李爷，什么事嘛，怎么得罪了你老人家嘛？
老木偶　你们没看见吗？你们家这个伙计，光着身子，跟我女儿在这里调戏，做
　　　　出丑事来，还有王法没有？
女木偶　爹爹，你说什么？干什么要把脏水泼到你自己女儿身上？
栀子花　哎呀李爷呀，光天化日当街对市，有什么丑事，别说得那么难听，走走
　　　　走，我请你吃茶。
马快刀　李爷李爷，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徐秀才是个好人，不会的不会的。我送
　　　　一副排骨给你，你消消气消消气。
老木偶　我不要排骨！我要肥肉！
马快刀　好好好好，肥肉就肥肉。
　　 　［说着夫妻两将老木偶连拉带劝弄进屋里边去了。
　　 　［徐秀才与的女木偶面面相觑，一阵悠悠的音乐传来，忐忑而悲凉。
　　 　［女木偶抱着的小木偶突然又指着徐秀才。
小木偶　嘻嘻……肉肉……肉肉
　　　 ［灯暗。

　　　　　　　　　　　　　七

　　　 ［灯光再亮。
　　 ［舞台上一桌两椅，桌上有一盏油灯，这便是马快刀的家里了。　　　　
［栀子花坐着，马快刀站在桌后，徐秀才站在另一边。
栀子花 （怨怒）徐秀才呀，当初要替你做媒，你抬着个架子不答应。到如今憋不住了吧？做出事来了吧？我说嘛，是疮就得流脓，是男人就得想女人！
徐秀才 （冤屈）流什么脓啊？我没有憋不住，什么都没干啊！
栀子花 没干？人家李爷的女儿是个寡妇，你光着个身子，露出牙齿对人家笑什
　　　　么鬼？笑也就算了，你又死死地盯着她看什么？
马快刀　娘子，你不能乱怪他。
栀子花 （怒）我怎么乱怪他了？一条街上都议论纷纷，人家李爷说他有伤风化，要告到衙门里去呢！
马快刀　什么有伤风化？是李爷的女儿看他徐相公嘛！我早说过徐相公是好人，
　　　　肩膀好，脖子好，手好，大腿好，谁都喜欢看他。喂徐相公，你把大腿
　　　 让李爷的女儿看了没有？你应该让她看看，她看了，保准会更喜欢……
徐秀才　哎呀你乱说什么啊？看什么大腿，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男女大防，怎么
　　　　能看大腿？
马快刀　不对，你就应该把大腿给她看看，这样，她一定还会看上两个时辰的。　　　　　　　　　
不过现在也行。李爷的女儿行，有眼光，看了你的上身，就知道你是好
　　 　 人……
徐秀才　哎呀这样的话吓死人了，求求你不要说了好不好？
马快刀　为什么？好人就是好人，为什么不能看？看犯了哪条王法？好人就是应
　　　　当多看。徐相公你是一个单身的好人，李爷女儿是看中了好人的单身女
　　　　人，你们一起多看看有什么不好？这个叫做心有灵犀一点通，对不对？
徐秀才 （吃惊）唉哟，这话你怎么知道的？
马快刀　你说过的啊，你说过的话我都用心记着呢。
　　　 ［徐秀才有些震动，默默地看着马快刀，长出了一口气。
栀子花 （叹气）唉，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怎么也说不清了。喂，秀才，你真喜欢李爷的女儿么？
徐秀才　我……不不……这个这个……
栀子花 （怒）你看都看了，有什么不敢说的？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
徐秀才　不，我……我不知道……说不清楚……
栀子花　你读的什么书，怎么这都说不清楚？我来问你，你是不是看她的时候，
　　　　心里有种悠悠的，魂魄都要飘走的感觉？
徐秀才 （嗫嚅地）这个……好像……
栀子花 （怒喝）你吞吞吐吐干什么？老实说啊！
徐秀才　是……是有一点儿。
栀子花　是不是半边身子发抖，另半边身子发麻？
徐秀才　还有点忽冷忽热……
栀子花　哈哈！是不是还有点晕乎乎的，眼睛里只有她，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徐秀才　是。好像到了贡院考埸里一样。
栀子花 （大为兴奋，拍手道）这就对了！我说你长得像头种牛一样，哪有不喜欢女子的道理？你这就是喜欢她！喜欢，就是有根看不见的红线牵在你俩手腕子上，牵着牵着，就把你俩牵到一起来了，谁也离不了谁，这就叫姻缘，是前世就定下了的，懂了吗？
徐秀才　好像有点懂了。
栀子花　既然是姻缘，我就替你去保媒，以成百年之好，怎么样？
徐秀才　这个……
栀子花 （又怒了起来）怎么？又想假装清高，做出圣人样子啊？徐秀才，你前次吃了亏，怎么就不长记心？啊？
徐秀才　不是不是，她……她是孀居之人……
栀子花　是啊，她是寡女，你是孤男，孤男寡女，正好配对。
徐秀才　可是名节……
栀子花　呸！你咸吃罗卜淡操心干什么？她要守节，她就守，她要嫁人，她就嫁。我私下早就探过她的口风了。她愿意。你管她名节干什么？
徐秀才 这……
栀子花 （心头火起）到底要不要做媒？不要的话，今天就从我这里滚出去！
马快刀　哎呀娘子，可不能这么说话！
栀子花　拿上你的破衣，滚！
徐秀才　别别，我依你还不行吗？
　　　 ［灯急灭。
　　　　　　　　　　　　　　　　　　　　　
八

　　　　[一束光照亮舞台的一角。老木偶坐在椅子上，女木偶正给他端茶。
　　　　[栀子花手提两包东西上，作敲门状，内作蓬蓬之声。
　　　 ［女木偶作开门状
女木偶 （惊喜）花姐！你来啦！
　　　 ［栀子花示意女木偶别说话，笑盈盈快步上前。
栀子花 李爷！
老木偶　哦，你怎么来了？
栀子花　李爷，一来呢，我来看望您老人家，二来呢，有件好事想与您老人家商
　　　　量。
老木偶　什么事？
栀子花　李爷，您有个好女儿哟，那么孝顺……
老木偶 （发作）哼！还孝顺呢，气死我了！跟人家你看我我看你，出乖露丑！跟一个好人家看也行啊，偏偏要跟他徐秀才看来看去，他是什么人哪……
女木偶 （生气）爹爹，为什么你总要……
　　　 ［栀子花连忙止住她，并示意她下去。
　　　 ［女木偶下。
栀子花 李爷李爷，这徐秀才如今不读书了，人也好多了！
老木偶　是吗？
栀子花　昨天他还跟我当家的说您好，在您手底下做事最舒心了，他劝我当家的
　　　　回您手下来杀头。
老木偶 （欢喜）是吗？那好那好，什么时候回来？
栀子花　这个嘛，我当家的说，让他再想想。我要跟您商量的呢，是另外一件事。您看你女儿才二十几岁，夫家那边又没人了，不如再给她找个人，也
　　　　别让她再苦下去呀！
老木偶　唉，我也这么想来着，可是没有合适的人啊……
栀子花　有啊有啊，徐秀才就合适得很……
　　　 ［老木偶猛地跳了起来，指着栀子花。
老木偶　你！你！栀子花：呀，我是跟你有仇还是怎么地，你要这样来害我，把我女儿往火坑里推呀！
栀子花 （不高兴）您这话就不对了。徐秀才他怎么啦？同住在一条街上这么多年，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徐秀才除了读书读迂腐了之外，从没做过什么坏事呀！
老木偶　他和我女儿看来看去……
栀子花　那是你女儿好看、耐看！一个女人，要是别的男人看都不看你一眼，那
　　　　活着还有什么劲？好女千家求，好女人人看，你年青时，不也喜欢看好
　　　　看的女子吗？
老木偶 （语塞）那……这……可是……
栀子花（越加的舌绽莲花）什么那呀这的？如今全城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说你女儿与徐秀才彼此看来看去，两人看出火来，说那个看才叫看哩，看得风不动云也不飘，看得鸟也不叫花也低头，看得流水无声，看得高山翠绿，看穿了前世今生，看到了幽幽心曲。如今还有好些人到我肉铺前边来等着，说你女儿什么时候再来找徐秀才买肉，大家要亲眼目睹一番……
老木偶　都是些吃饱了饭没事干的！
栀子花　有什么不好？我刚才说的，好女人人看，丑女无人瞅，这是好事啊！反
　　　　正已经是人人知道了的事，如今正好就汤下面，就着坡儿下毛驴，就着
　　　　当面锣打对面鼓，就着花生吃臭豆腐，水到渠成，天作之合，瞧，徐秀
　　　　才还特意托我孝敬您老人家一条好腊肉，一条好腊鱼。
　　　 ［说着将提来的两包东西放到了老木偶面前。
　　　 ［老木偶被说得晕了，呆呆地看着栀子花。
栀子花　放心，您看我做成的这七百多对媒，有哪一家不乐乐呵呵地过得好？哪
　　　　一家不生下一堆白胖娃娃？您女儿要不是当年许下的娃娃亲，让我来替
　　　　她做媒，哪里会落到今天守寡的地步？不过这一回包在我身上了，您女
　　　　儿的生庚八字我已经问过了，与徐秀才的八字正好相合。保您顺风顺水
　　　　平安和睦生出许多外孙来。徐秀才呢，他也说了，一定好好孝敬您老人
　　　　家，给您老人家养老送终。
老木偶 （怀疑）慢着，媒人都是吹破天，不赔钱，他徐秀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莫说替我养老，他能养活我女儿吗？
栀子花　能能能，太能了。他如今割肉，比我当家的还割得好，人人个个都喜欢
　　　　来买他割的肉，我家生意因此大好起来……
　　 　［说话间此处灯光渐暗，舞台另一角的一束灯光亮了起来，照出马快刀家
　　　　肉案。
　　　［徐秀才站在肉案前，他犹豫了一下，脱下那件已补好的外衣，下定了决
　　　　心，赤膊站到肉案边。
　 　　［众木偶围了上来。
一木偶　嘻嘻，秀才呀，今天你当家啊？好好好，来来来，给我来上一只前肘。
徐秀才 （认真地）不叫前肘，那叫彘肩。
木 偶　前肘就是前肘，你来了怎么就是一套新搞法，叫什么彘肩？
徐秀才　非也，此物的确名彘肩。当年项羽请刘邦赴鸿门宴时，赐给樊哙的就是
　　　　此物。书上写的就是彘肩！
　　　 ［说着他笨手笨脚地拿起刀，用手指先在猪肉上比量过，又像木匠弹墨线
　　　　一般，弯下腰，闭一只眼，瞄了半天。
众木偶　快点啊，还要等多久啊？
徐秀才　别急别急，子曰：割不正不食……
　　　 ［接下来他便七上八下忙手忙脚切割起来。好半天才弄下来一块，提给了
　　　 买肉的木偶。
　　 ［那木偶提过来的瞧了一瞧，不禁惊叫了起来。
木 偶　我的天，我要的是前肘，你说了半天彘肩彘肩，倒怎么给了我一只后
　　　　臀？
　　　 ［徐秀才大吃一惊，当啷一声，刀都掉在了地下。
　 　　［所有围观的木偶哄堂大笑，一齐围上来，在徐秀才健壮的赤膊上指指点
　　　　点。
众木偶 （唱） 这里是前肘，
　　　　　　　　　这里是后臀尖，
　　　　　　　　　这里是寸金骨，
　　　　　　　　　这里是里脊片，
　　　　　　　　　这里是五花肉，
　　　　　　　　　这里是排骨段。
　　　　　　　　　哪里有什么彘肩？
　　　　　　　　　哪里有什么彘肩？
徐秀才 哎哎哎，别别别……
　　　 ［正在此时突然一声喝，马快刀走了出来。
栀子花　干什么？你们欺生是不是？他再怎么错了，也轮不到你们作弄他呀！
马快刀 （森然地）他身上的肉，也是给你们指指点点的么？
　　　 ［说着他目光冷冷，扫向所有的木偶。
众木偶　哎哟，别别别，我们错了错了，你别这么看我们别这么看我们……
　　　 ［众木偶惊惶叫喊，一哄而散。
　　　 ［栀子花走了上来。
栀子花　我的天，我刚刚在李爷那里把你吹得天花乱坠，说你割肉比我当家的都
　　　　割得好，养家糊口不在话下，可是你……唉，你真能养得起家小吗？
徐秀才　唉，我……怎么会这么没用呢？我……其实也想认认真真做好啊……唉，李爷的女儿会怎么看我？
栀子花　是啊，你一点事都不会做，就算李爷的女儿不在意，李爷也不答应啊！
　　　　他本来就不喜欢你，你这么个样子，不更加麻烦了吗？
　　　 ［一时很安静，隐约有悠悠的音乐传来。
　　　 ［徐秀才悲哀地蹲了下来。
马快刀　不不，徐相公，你不是没用，你只是不熟悉，做熟了，你就会了。你那
　　　　么聪明的人，读了那么多书，一想就想通了，想通了就会做得很好。
　　　 ［徐秀才怔怔地看着马快刀。
徐秀才 你说我能做得很好？
栀子花　你必须做好，要不然就娶不上李爷的女儿，娶上了你也养不活她！
　　　 ［马快刀拿起一把刀，问徐秀才。
马快刀　你说这是什么？
徐秀才　刀。
马快刀　错了，这是你的精气神。一块肉，其实并不是一块肉，它的肉与骨头之
　　　　间，肉与经胳之间，肉与皮之间，那里边宽阔得很哩，你的精气神都在
　　　　刀尖上，引领着刀尖进入到这样一个世界里边，就像自己的眼睛长在刀
　　　　尖上一样，这样，便可以在骨头和肉之间游走。走啊走啊，慢慢地你就
　　　　有了一种唱歌跳舞的节拍，感觉自己化成了一只鸟，在天上自在地飞，
　　　　又觉得自己成了泉水，从石头缝里流过……
　　　 ［徐秀才猛地一拍大腿站了起来。
徐秀才　哎哟，你说的这东西，跟做文章考试一样，我考试，拿起笔来，精气神
　　　　都在笔尖上，慢慢就走入到文章的字、词、句、上联下联，对仗工整，
　　　 上承下接，有些时候我也感觉自己化成了一只鸟，在天上自在地飞，又
　　　 觉得自己成了泉水，从石头缝里流下去……
马快刀　对对对，就是这意思，就是这意思！来来来，咱们先练一练。第一桩，
　　　　先练眼神，眼神到了，功夫跟着也就到了！
　　　 ［说着他顺手将一块猪臀立在肉案上。
马快刀　咱们先来看它。你看，它是什么？
徐秀才 现在我知道了，它是猪后臀。
马快刀　不对，你把它看作是押上法埸的犯人，他这一生一世走到了尽头，他心
　　　　中只有害怕与绝望，他眼光呆呆地什么也看不见也看不清，他身上在发
　　　　抖，尿都出来了，人走到这一步，是最可怜的了，让他好死快死就是行
　　　　善，知道了吗？
徐秀才　知道了。
马快刀　那好，就用这种心境去看它。
　　　 ［说着他目光射向猪臀。隐隐间风雷声又起，舞台上泛起一片红光。
　　 　［片刻后马快刀收回目光，风雷声与红光渐逝。
马快刀　好，你来试试。
　　 　［徐秀才向猪臀看去，他使劲瞪大眼。
　　　 ［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光也没泛起。
栀子花 （大笑）看什么呢？你以为这是李爷的女儿啊？
马快刀　哎呀你别说他。徐相公，是这样的，你看它，把它看作临刑犯人，你就
　　　　要眼里感觉与心里感觉相随，这叫眼观心心观眼，你去看它，就要寻找
　　　　阴阳虚实，拿捏分寸毫厘，就是一丝丝肉，它也有它的纹理走向，它也
　　　　有它的张弛厚薄，它也跟人一样，有高兴与不高兴的时候，有它紧张与
　　　　不紧张的地方，你一边看一边心里琢磨，从哪里下刀，刀子从哪里弯，
　　　　从哪里切下啊一块来，从哪里剔下骨头来，谁前谁后，谁宽谁窄……
徐秀才　我明白了。我把它看作贡院考埸里发下的试题。你不知道，每次发下试
　　　　题，你要仔细地盯着它，眼里感觉与心里感觉相随，要眼观心心观眼，
　　　　要在字里行间寻找考官出题时心里的意思，他们也有高兴与不高兴的时
　　　　候，有人受了妻妾的气，出的考题就古怪而挖苦。有人得了升官的消息，试题就出得喜气洋洋，只有参透了他们的心思，才能破题迅捷，然后
　　　　立意精妙，然后心与神合，神游乎其间，虚实表里，起承转合，哈哈哈
　　　　哈，哪怕是一个字，都自有它的音、形、义，它放在哪里，与什么字搭
　　　　配，读起来就好听看起来就顺眼，这都是水磨功夫，做起来十分有意思
　　　　有意思……
马快刀　对对对对对，你就把这块猪后臀看作是考埸里的试题，你仔细端详它，
　　　　拿它去做水磨功夫，来来来，你再试试再试试。
　 　　［于是徐秀才再次向那块猪臀看去，一束柔和的蓝光渐渐照亮了猪臀，隐
　　　　隐传来吟读之声，渐有木偶舞队轻吟而出。
木偶舞队 （唱）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仄平仄平，
平仄平仄。
仄仄仄仄仄，
平平平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随着木偶舞队的轻歌曼舞，徐秀才、马快刀、栀子花各举砍刀或猪臀或抹布，加入到舞队中和而歌之，踏而舞之，一派沉浸其中自得自乐的样子。
　　　　［灯光渐暗。

　　　　　　　　　　　　　　九

　　　　[灯光亮起，仍然是“快刀肉铺”的肉案前。
　　　 [许多木偶络绎而来。
一个木偶 哎快快快，如今哪，徐秀才割肉，也是我们城里的一道景观啊！走慢
了就看不上了。
又一木偶　听说他比马快刀还割得好。
另一木偶　那是他得了马快刀的真传。
又一木偶　马快刀也得了他的真传……
另一木偶　听说李爷见徐秀才割肉割得好，还想请他去当刽子手呢……
　　　 ［大家一边说一边聚拢到肉案前。
　　 　［一阵美妙的音乐，一束兰光照亮了肉案。
　 　　［徐秀才从屋里走了出来。如今的徐秀才与往日已判若两人,但见他蓄了
　　　　一部络腮胡，光着上身，胸前也长出了一蓬黑毛，看去竟有点象李逵了。但见他呼地一下将半边猪扔到案上，然后气定神闲站到案边，然后默默念了起来。
一个木偶　他念的什么？
一个站得近的木偶 好像是念什么……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另一木偶　他念的跟马快刀又有些不同。不过他念得好听，跟读书一样……
　　　 [这木偶话未落音，但见徐秀才哈哈一笑，将手一招，不知什么时候，他
　　　 手上已多了一把小刀，但见他如拈毫作画，又如信笔书文，说一声“妙
　　　 哉”便手舞足蹈起来。
　　　 ［众人暴雷也似叫一声好。
　　　 ［灯光变成五彩流动，音乐徐徐响起，一阵烟雾将肉案遮往。
　　 　［徐秀才走到案前，合着音乐踏舞起来，一边舞还一边唱。
徐秀才 （唱）　　 肉里乾坤大，
　　　　　　　　　刀头日月长，
　　　　　　　　　说什么青灯黄卷，
　　　　　　　　　贡院考埸，
　　　　　　　　　将年华付与了西风白杨，
　　　　　　　　　剩得一身凄惶。
　　　　　　　　　到如今，
　　　　　　　　　放下纸笔拿起屠刀，
　　　　　　　　　啷里格啷，哐仓仓，
　　　　　　　　　书案怎如肉案？
　　　　　　　　　刀光影里宕气回肠！
　　　　　　　　　杀杀杀，砍砍砍，
　　　　　　　　　瘦肉瘦 肥肉肥，
　　　　　　　　　骨头白茫茫！
　　 　［歌声慷慨激越，舞姿雄壮昂扬。
　　 　［栀子花带着抱小木偶的女木偶上来,女木偶看着李逵般的徐秀才，痴情
地注视着他，徐秀才也与她四目相对，深情而舞。
［所有的木偶都围绕着徐秀才与他们欢歌起舞。
　　 　［舞台一角走来了马快刀，他已佩了一副眼镜子，一边走一边入神地看一
　　　　本唱本，一边高声俄吟。
马快刀 花有重开日，
　　　　人无再少年……
　　　 ［众木偶一齐念起。
众木偶　花有重开日，
　　　　人无再少年，
　　　　舞一堂傀儡，
　　　　把一出胡编乱造的戏搬演……
　　　 ［有木偶在舞台后区长凳上扯一条横布，众木偶在其上演起木偶戏来。
一木偶　某，秀才屠夫徐圣喻也，砍得一手好肉，与李爷的女儿你看我我看你，
　　　　看出火来，于是……
另一木偶　我马快刀教会了徐相公割肉之法，使他成家立业，有了吃饭的本领。
另一个木偶　我马快刀娘子栀子花说动李爷，把女儿许给了徐秀才，如今洞房花烛，请他们拜堂成亲……
　　 　[这些木偶的表演极其夸张可笑。
　　　 ［真正的徐秀才与马快刀还有栀子花看得不好意思，便偷偷溜走了。
　　 　［木偶们狂欢乱唱不已。
众木偶 （唱） 　　买肉买肉，
　　　　　　　　　买肥肉
　　　　　　　　　就没有一星瘦肉，
　　　　　　　　　买瘦肉
　　　　　　　　　就没有一星肥肉，
　　　　　　　　　切莫买他家的排骨，
　　　　　　　　　任你煮八个时辰，
　　　　　　　　　也没有一星星油。
　　　　［灯暗。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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