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高岸

20世纪中国的诗歌是残缺的。如20世纪50和60年代中国大陆的诗歌显得贫乏，缺乏足够优秀的诗歌来表现这些时代。有些时代的某些重要方面在小说中有浓重的刻划，但在诗歌中缺乏有力的表现，如79年的中越战争及更早时期40年代后期的国共内战和50年代初的剿匪和抗美援朝战争。李加建先生以其跨越多个时代的70余年的生活经历凝成的诗篇，有一些正处于中国20世纪诗歌的薄弱环节，故显得弥足珍贵。

青少年时期的战争和斗争经历在李加建先生心中留下了深刻烙印，在他的整个生命历程中不时发出回响。

“夜光表指针指向凌晨4点
客舍窗外，几树高枝愤怒地插向天空
以狂草的气势，挥洒出
一句咒语，疼得
时间
落荒而逃”

在<夜宿青山岭>，我看到时间怎样被空间唤回，而不是“落荒而逃” 。

“而涛声从河谷升起
混杂着战死者与被处决者咯血的呢喃声
沿着今日水泥路和花坛装饰的山坡
我和讨伐的队伍
正随着风中的黄草起伏
以手榴弹的抛物线跨越时空”

这一段时空交叉的精彩的描绘，有声有色，形象而精确。但是，诗人并没简单停留在销烟的回忆上，而是进一步展现了历史与今天的联接，以及个人命运与时代的联系：

“为了全人类解放和祖国繁崇富强与社会公正
将自己和这些地主与国民党士兵的鲜血
预支作了今日的化肥，让
眩目的GDP
罩着冷漠与残暴疯长”

诗人在这首诗的结尾以时代对比加深了读者对历史的印象。

在李加建先生中期的诗歌中，我很看重<悼K.V>：

“于是，在孤寂中你回首人间
连斗争的痛苦也使你留恋
你说，这下才懂得了“生”的真谛
为了良心，勇于去承担苦难

我不知道，这用生命换来的代价是否是真理？
只是可惜，你懂得它已为时太晚
既然你没把自己燃成一支烛火
只是沿路撒下彩虹的碎片

哎，窗前的星光，枕畔的朝霞
你为自己青春描绘过多少图画？
那一颗心，你生前交给了谁？
走遍梦境，你向何处寻它？

回去吧，回去吧，趁曙光的帷幕尚未拉开
别尽在这凄冷的眉月下徘徊
别滴下泪珠让河水凝冻
让飘忽的夜雾把你的行踪掩盖”

这首诗展现了这一代人的思想情感和青春的意义，显示一代人的特征，故是一首有典型意义的诗歌。

这首诗对死的世界的描写也很出色，从死来看生，生死对比，益发明白生的意义。显然，在他近期的诗歌<死者发来E-MAIL>里表现了一种手法的延续：让死者回生，阴阳交谈。

<凌晨，在荒坡 ──慰K•V之灵> 是李加建先生一首重要的爱情长诗，这首诗具有沉重的悲剧力量，让我们听到时代怎样毁灭二个人的青春，毁灭人类最美好的爱情。这首长诗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李加建先生执着于追寻人类苦难的根源，这一指导思想使他的诗歌厚重，意义得以升华。在他的战争的诗篇中，战争场景的出色描写不仅丰富了20世纪的汉语诗歌，对战争与和平的思考，追寻人类苦难的根源，在与世界诗歌的联接上显示出特殊的意义，因为战争与和平是20世纪全世界文学共同的重大主题。

“牺牲

纳粹的旗帜武运长久的旗帜圣战的旗帜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旗帜划过头顶
以混浊的天空宣示真理
为了瞄准
一只眼睛就够了
为了扣动扳机
一个指头就够了
为了匍匐、跃起、冲刺、射击
半个小脑也就够了
旗帜就是方向、就是意义
而枪口指向的
就是敌人

崇高的雾填满所有缺失的空洞
勇士们，前进！
血肉模糊之后
会有一个纸质的荣誉
盖上亲人们泪水的深潭”

这首诗超越国家显示一种人类普遍的意义。

“一个月亮扑腾着逃向天空
镗地撞上自己的影子，冷成一颗铁钉
从此，在笼罩地球那张硕大的视网膜上
结出一团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

____选自<战死者>

“你们以骨灰盒替换制式军装纷纷来此汇集
把破碎的梦和折断的青春埋在一个个散兵坑里
任雨把面孔溶化，风在名字里发出空洞的回声
一声爆竹，你们又破土而出挺立成一列列僵冷的墓碑

黑色的月光中，谁在摸索着寻找被弹片削去的头颅？
谁匍伏在草根下，追寻自己流走的血迹？
红的旗帜、红的警灯、杯中的红酒呵荡妇的红唇
越来越弄不清：自已究竟是死在哪里？

昨天，有位柱着拐杖的老人悄悄来过
留下一滴来自冰河期的眼泪…… ”

___选自<战死者陵园>

这二首诗的片段描写非常精彩，有深邃的意境。

<死者发来E-MAIL>是李加建先生近期为汉语诗坛奉献的一篇力作，它以庄严的主题，深刻的思想，深邃的意境，反省意识和神秘的手法在中越战争题材的诗篇中显示出沉甸甸的份量。但可能会引起争议的是诗的语言。诗人显然抛弃了在许多其它诗篇中表现出色的充满张力和意象的精炼的诗的语言，而是采用散文化的语言，这极易引起非诗的争议。在我看来，这首诗是诗与小说结合的混合体，也可以说是叙事抒情诗，之所以可以看作诗，是因为整体上存在浓厚诗意。如果把诗与散文看作二个端点，则在诗与散文之间是可以连续变化的，在它们之间都不是纯粹的诗或纯粹的散文，而是一种复合体，每一种状态诗的比重不同但都有各自的特点和优势，以及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这样来看<死者发来E-MAIL>，我们就不会以纯粹的诗来衡量它是否诗。这首诗借鉴了19世纪美国诗人坡<乌鸦>的神秘手法，同时将战争与现代计算机网路结合，现实时空和虚拟时空结合，死与生结合，梦与现实结合，延展了诗的时空。在这首诗中，“月亮是一颗钢珠”在多处出现，象一句诗眼，它不仅表现了战争对人感觉的扭曲，更重要的是象征了战争使美好的心灵堕落____不管是被欺骗，自愿还是被迫。战争的起因可以是利益，也可以是仇恨。我们看到仇恨怎样将人推向魔鬼，推向疯狂，推向毁灭的峡谷。在战争中，歌声没有了，竖琴也当作杀人的武器，什么昔日的“同志加兄弟”，反目为仇之后，比敌人还凶恶十倍，看到的是一颗颗罪恶的子弹，一支支暗箭，一把把割喉的毒刀。人类文明自创建之日起就立于危崖，陷于创造与毁灭的死循环，千年之劳功，随时会焚毁于一日之战火。什么能拯救人类和人类的文明？只有大海____母性的大海，孕育与创造的大海，谦卑的大海，善的大海！人类只有不断到这样的大海边去接受洗礼，才有希望。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