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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母 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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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品县令
(一不小心,做了官儿了。)
九品县令<BR>(一不小心,做了官儿了。)


注册时间: 2007-03-06
帖子: 23

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五月 31, 2007 10:52 am    发表主题: 小说 母 亲 引用并回复

母 亲


1
父亲撇下我们,独自去了另一个世界,二十五岁的母亲那时还很年轻。父亲刚走不久,来为母亲说媒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母亲看看大哥和我,相差一岁的兄弟两个在泥里狂着笑着。失去父亲在我们兄弟心里并没有造成多大的伤害,因为我们最坚实的靠山——妈妈,还挺立在我们面前,因此,四岁和三岁哥俩,童乐如常。
母亲脸上满是泪水,她断断续续的对媒人们说别提这件事了,那死鬼留下的香火,我得给他续下去。我不能扔下他们不管哪,要是他们受人欺负,以后去那边见着他爹……母亲已泣不成声,我们兄弟两个扯住母亲的衣服,不停地喊“妈妈”,母亲抱住大哥和我,哭成一团。
母亲没日没夜地忙,生产队的活一点松动都没有,回到家还得照顾我们兄弟。饭是每天去生产队的食堂里吃的,每次打了饭,母亲总是把她的饭分出一半,再平分给我们兄弟,加上母亲分给我们的,我们也只能勉强吃个半饱。不会干活,我们每天饥肠辘辘的在泥巴里玩耍。
追赶着时光的花蝴蝶,一晃又到了过年的时候,杀猪宰羊就不敢奢望了,好歹总能吃顿饱饭了吧。腊月的寒风夹着似雪非雪的雨点儿没有方向地乱飞,似乎故意跟穿着一身单衣的我们过不去,好不容易熬到黄昏,我们跟在母亲的身后等待,据说今年推豆腐过年,也许能让我们贫穷太久的肚子奢侈一回。
我们兄弟俩眼巴巴的望着分得了豆腐的人们,目送他们三三两两离去。总算轮到我们家了,母亲颤抖着双手接过巴掌般大的豆腐,再用家里带来的半截瓦罐盛了窖水,饭却一粒也没有,豆腐一分为二,送到大哥和我手中,母亲端着瓦罐里的窖水默默地看我们兄弟俩吃,半个巴掌大的豆腐被我们狼吞虎咽了,母亲只喝了几口窖水,我们的年夜饭就在生产队的食堂前吃完了。
2
家庭联产承包作为一个新鲜的话题传入古老的村庄,在我十七岁那年秋天,人们曾经认为只是传说的传说,在依靠野草和树根养活的村庄里变成了现实,三亩责任地分到手后,母亲更忙了,在大哥和我的帮助下,我们的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虽然偶尔还有青黄不接的年份,但母亲脸上还是有了雨过天晴的灿烂。
现在,只有二十五岁的大哥和二十四岁的我,成为母亲大半夜大半夜睡不着的理由。母亲早就张罗着为我们物色对象,可我们这个村庄早就穷出名了的,邻村的人说我们这个村是个狗也拴不住的地方,再加上我们家境寒酸,能看上我们的姑娘除非瞎了眼。
邻居阿婆颠着她那三寸金莲跨过我们家的门槛,从她和母亲的谈话中,我了解到母亲托她为大哥物色的对象有了眉目。王阿婆为大哥物色的是她娘家那儿的人,那里的条件比我们这里的还差,除了土地贫瘠,最要命的是交通不方便,无论出进都得背个背箩,王阿婆说人家本不愿意的,她就形容大哥如何勤劳能干,是一个十二分可靠的小伙子,好说歹说,人家终于同意看看再定夺。
几天后,一个四五十岁的妇女在王阿婆的带领下进入我们家。母亲马不停蹄地忙前忙后。客人刚落座,母亲便扯开嗓门吩咐我:“小二,去楼上给我提块肉来,要取去年腌的,前年的肯定变味了,我差点笑出声来,那有什么前年去年的腊肉啊!仅有的一块肉不都是昨天才从王阿婆家借来的么。母亲是不是欢喜得糊涂了?后来我发现不止母亲不记得自家有多少肉这一点,奇怪,家里的那张破床上居然多了个半新半旧的蚊帐,大哥也换上一件黑灰的对襟短衣,虽然不是很合身,可比他往常穿的破坨坨精神多了。
事后我才知道,那妇女是大哥未来的丈母娘。而我未来的嫂子是不能被大哥看见的。为什么?人们无法给出像样的答案。
一来二去,大哥的婚事基本上定了。母亲打算当年秋季便为大哥办了,可对方说什么也得等到第二年冬天。母亲叹口气,对王阿婆说:我可是想早点抱孙子呀。王阿婆那三寸不烂之舌都几乎说烂了,可是人家就是不松口,母亲万般无奈,就等下年吧。
除夕刚过,母亲就请先生为大哥择了结婚的黄道吉日。可时间偏偏定在深冬时节,腊月二十五,差几天又是除夕了。
母亲接下来就是偷空走亲窜戚,许多好几年不来往一回的亲戚家她也要去宿一夜,母亲要把她的喜悦传递给与她相关的所有人,同时,大哥娶媳妇的消息也进入亲戚们的耳朵。
3
那年的冬天冷得出奇,立冬还没到,就落了一场雪。多数人家都闭紧门扉,全家人守在燃得旺旺的火炉旁边御寒。大哥每天早出晚归,为准备办酒时烧的柴草攀援在悬崖峭壁间。天越冷,大哥就得准备越多的柴。我要和大哥一起去砍柴,可是大哥拒绝了,他说为他的事,他得独自承担这份艰辛。仿佛我的参与会抢走他的功劳与荣誉。大哥一背又一背地把柴背回家,我们家院子里的柴垛几乎把院墙挤破了,大哥还不肯歇歇,大哥走到哪儿,就把他的小调带到哪儿,他的欢乐钻进人们紧闭的柴扉,人们总是心照不宣地望着他笑。
傍晚时分落了一阵细细的小雨。
第二天。打开门,院子里盖上了一层薄冰,屋檐下挂着几根晶莹的冰柱。大哥照例很早吃了饭,提上柴刀又去砍柴。母亲叫住大哥:老大,今天就别去了,山上滑着呢。大哥笑笑:妈,我是谁啊,“山猴子”嘛,山猴子是大哥的绰号,因他善于翻山越岭而得名。
大哥就这样出去了。
到了大哥该回来的时候,还不见他的影子,母亲在门前的小路上不停地走来走去,嘴里焦急地念叨:这孩子,这孩子,怎么还不回来呀。
天黑了,母亲的声音里有了泪水,我早慌了神,叫上几个年轻小伙,跑遍了所有人家借到五只手电筒,来到离家两里地的伤心崖下,我不停地呼喊着:“大哥”,除了山崖的回音和呼啸的寒风,什么也听不见。
天亮了,新的一天带着我渺茫的希望来临。村庄里的许多人都不约而同地来到伤心崖下面。“山腰上挂着个什么?”邻居阿旺大声嚷起来,顺着他的目光看上去,山腰似乎挂着几块破布,再仔细看看,一棵弯曲的、大碗般粗细的树上,挂着一团黑糊糊的东西,不见任何动静。我断定那就是大哥,没命的往崖上爬。一刀切的岩石上什么也抓不住,偶尔有几棵生命力极强的树在上面,可它们相距太远,对于我的攀崖无济于事,我终于明白这样盲目的行动只是一种徒劳。
当邻居们把一棵约一寸粗的麻绳系在我腰上的时候,天空竟然有了一轮冷冷的红日。随着绳子的移动,我离大哥越来越近,我的心就快要跳出胸膛。终于到了,我看见大哥身上的衣服七零八落,脸上到处是荆棘划过的痕迹,嘴角有一滴已成为冰块的血,树上也有,抱住冰凉的大哥,我全身的血液也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4
腊月二十五越来越近了。
在腊月二十五到来的前五天,母亲告诉我,让我和大哥的未婚妻结婚,她和亲家早商量好了,我一听,感觉天就要蹋下来了,说什么我也不能同意。
那时,冬天的第四场雪正好飘落。
母亲的哭诉比所有的冬天所有的雪都还厚重。母亲的哭诉里没有一句提到我,全是离我们而去的父亲与大哥,还有就是她的命苦,我看见母亲头上顶着这个冬天的颜色。在母亲的哭泣声里,我无声地泪流满面。最后,我答应母亲,同我曾经的未婚嫂嫂结婚。
大红的对联帖上了,鞭炮响起来,我们收藏起悲恸,装出一副非常表面化的高兴面孔来。院子里的柴垛随着火焰的升高而变矮。所有的人都很识相地不提与柴有关的事,更不提及大哥。听柴燃烧时哔哔剥剥的声音,我仿佛听见大哥在哭泣。
大哥从未谋面的的未婚女人山香是骑着枣红马来的,迎亲的鞭炮炒豆子般不停,枣红马受了惊,挣脱牵着绳子的手,在院子里团团转。山香的一只鞋掉了下来。母亲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到的神色。
吃了喜酒的人们早早离去。也许人们体谅我此刻的心情,最盛行的闹洞房也免了。
雪花落在树林里,落在窗外的竹叶上,落在新房的瓦片上。夜幕下的村庄宁静得有些可怕,除了偶尔三两声凄惶的狗叫声划过夜空,就只有落雪的声音。洞房里的蜡烛燃去了一半多,山香的脸仍被大红盖头遮住,看不见任何表情。她一直坐在床沿。各自无言。不知夜有多深了,隐约听见有一声叹息自山香嘴边滑落。我感觉在烛光照不见的角落里,大哥正在那儿看着我们。我决定揭开山香的红盖头,让大哥看看他的未婚妻是什么样子。
5
一年过去,山香扁平的肚子让母亲感到不快,一向慈祥的她也时不时挂起了脸,有时还话中有话地说一些,任山香怎样起早摸黑忍气吞声母亲都看不顺眼。黄昏了,快到我们家吃晚饭的时候,山香照例在锅台前转来转去,母亲喂猪喂鸡。
“我这图什么呀!养个猪还有两泡尿,养个鸡蛋也不下一个。”母亲独自在院子里大声唠叨,仿佛自言自语。山香什么也没说,依旧忙这忙那。饭菜上了桌,山香轻轻地离去,回到我们的屋里。我赶快扒完碗中的饭,追去问她怎么了。山香没说什么,只说不饿。
掌灯时分我又回到屋里,山香整个人蒙在被子里,起伏的被子告诉我她在哭泣,很压抑的抽噎。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这个本该是我的嫂子,现在却是我同床共枕的女人。掀开被子,我看见山香满脸的泪水,酷似一棵在风雨中飘摇的树,又很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找不到一个词填充我空洞的嘴,我只用双手搂住她,任她所有的泪水所有的苦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悲伤,像决堤的洪水向我冲来。
盛夏的夜,闷得找不到一丝风,屋子里蚊子“呜呜”地乱飞,桔黄的油灯在窗台上摇曳,蚊帐这时不仅能挡住来来去去的蚊子,更把整个世界也拒之门外,山香在我怀里变得柔软无比,时断时续的抽噎渐停渐止,清瘦的脸庞上挂着几颗泪珠,多像一株春天的桃花,想起一年来同床异梦的生活,母亲的脸色及山香的忍气吞声,我背叛了大哥?既然接受了母亲的安排,我难道能在母亲眼皮底下演一辈子吗?抱紧山香,我把欠她的一切加倍偿还给她……
山香在暴风雨后甜蜜地入睡,我却在夏夜的空气中辗转难眠,大哥,命运这东西的太让人捉摸不透了,事已到此,你就安息吧!
成为女人的山香如接近枯萎的花朵遇上了雨水的滋润,往昔的忧郁和憔悴不见了,她呼唤“妈”的声音和叫我时,嘴里仿佛撒了一把糖。
三个周之后,从不挑食的山香对桌上的菜表现出讨厌,每顿饭只见她大碗地喝酸汤,有天早晨还蹲在院子里不停地呕吐。她这一来可把我吓得不行,思想着送她看医生吧。我跟母亲说时却见她笑得合不拢嘴。她用手戳了戳我的脑门:要当爹的人了,真憨到家了。我恍然大悟,自己干的事情自己竟然不知。
母亲比以前更加忙了,却一点也不生气,山香起身干什么都被她挡住,说是怕动了胎气,得好好歇着。从未有过的快乐和融洽笼罩着我们家,母亲密密的皱纹似乎也展开了,就连鬓角的那一丝白发也亮起来。
时间过得飞快,母亲和山香都在为我们的孩子准备衣物襁褓之类,母亲甚至念叨着给孩子起名,“就叫大根吧!哎,可真是我们家的根啊!”照这样数还得有二根了,我暗自想。到时候再说吧,我随便应付,未必生个女孩也叫大根吧,我偷笑。
孩子是在农忙时节到来的。那时我还在帮邻居张小狗家栽苞谷,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跑去找我,说有急事需快回家,我扔下锄头,往家赶,回到家时,山香痛得在床上翻滚,母亲说山香是要生了,身边不能没人照顾,让我去请山顶村的李三娘来接生。
我无法体验山香经历的疼痛与煎熬,我把李三娘请回来时她已经忍不住大声地叫娘了。母亲把我赶到门外,说等候招呼,若不叫我,千万别进去。我欲争辩,但看到母亲满脸的严肃,记得听母亲说过,女人生孩子是不能给男人看见的,否则那男人会一辈子倒霉。一扇冰冷的木门,把我关在外面,把山香的挣扎与无助同我隔开。我不相信那些毫无依据的鬼话,可里面有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母亲,该怎么办呢?
孩子的哭声让我心上悬着的石头落了下来,母亲包好孩子后,唤我进去,吩咐我做饭招待王二娘,先前那名字用不上了,但母亲依旧很高兴的,安慰我似的又像自言自语:也好,姑娘也好,下一个生儿子,还可以给姐姐带去耍,要得要得。
6
我们的第二个孩子呱呱坠地的那天,母亲和山香不约而同地哭了起来,她们各自抺着自己的泪水,谁也不说话,可我明白为什么,我有些不知所措,到底该安慰谁?看着她们很伤心的样子,我有些莫名其妙:她们不也是女人吗?很想大发脾气,到底还是忍住了。任她们去伤心落泪吧,真无聊!
两个年龄只相差一岁零三天的小姑娘使我们这个家从此热闹起来,她们肆无忌惮地发泄着自己的喜怒哀乐,而山香的那张脸。即使在孩子们快乐的咿呀声中也像霜打过的茄子,母亲汗流浃背的从地里回来,放下农具便抱上个孩子说上一阵子话,她很喜欢孩子们,美中不足的是缺个男孩,山香莫名地自责,有时甚至独自泪流满面。仿佛生不出儿子的女人犯了天大的错,死了便打入十八层地狱。
7
日子一个赶一个过去,山香的肚子第三次隆起时,村庄里又迎来了一个寒冬,我们的秘密在“计划生育”的阳光下全部暴露出来,随着呼啸的寒风,村长带着一脸同情地来到我们家,说:“得让山香去引产,若不是因我们家生的是两个女孩,就应该去引产又结扎。签于情况特殊,结扎的事儿就先放一马,可引产是非去不可的。” 母亲和山香哭作一团。母亲不断地向村主任求情,并诉说自己悲苦的人生。
母亲在心底珍藏了几十年的泪水的在村村主任面前找到了发泄的契机。
“你晓得的,我们家的这个情况,他爹走得早,后来,我那老大也去了,若让我看着他们家的香火断了,就是死了我也不甘心哪,我犯了什么错?……”母亲的哭诉变成了时断时续的呜咽,村主任再也听不下去了,也许是母亲的悲切打动了他,也许是他真的同情我们,临走时他小声对我说:“这种情况确实特殊,可我也没有办法,你就收拾收拾带山香去避一段时间吧。”村主任走了,走出十米左右又折回来。“千万别呆在家里,只要你们不露面,我就可以找理由搪塞。”我们一家再一次千恩万谢,村主任才披着渐浓渐暗的暮色离去。
村主任的前脚刚离去,母亲就擦干眼泪说:“空口说白话不靠实,我还得亲自去一趟他家。”遂翻箱倒柜寻找适合送给村主任的礼物。家里除了粮食,和准备卖点米过年的一百块钱,就没什么了。母亲揣了钱,想想又去鸡圈里抓了两只鸡,摸黑往村主任家赶去。
十点左右,随着家里的狗轻叫几声,母亲披着寒气回来了。母亲的“意思”村主任收下了,但还是那句话,山香和我不能呆在家里。
当晚,我们草草把家里打理了一番,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搬去寄在邻居阿旺家。第二天鸡刚过头遍,母亲便摸黑起床,为山香和我准备好两大碗面条,崔我们快吃,趁黑赶路。一碗面条三下五除二吞下了,我们那相差一岁零三天的两个孩子依然还在甜甜地做梦,她们哪里知道,醒来时,她们的的父母已不知去了何方,只有苍老而消廋的奶奶与她们相依为命。
拉开门,天竟下起了蒙蒙细雨,地上还结了薄薄的冰,细雨中似乎还夹着一丝雪花儿,没有方向地乱飞。山香一遍一遍地回头,哪怕并看不见什么!翻过一个山垭口,就进入别的村了,山香跟着我,艰难地向前走着。已是年关,我们到哪儿去呢?看到山香行动不便的身子,我们确定到山香的娘家躲一久。
山香的娘家是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她的两个弟弟早成家,大弟一家已有了三个孩子,我们的光临并没有给他们家带来多少欢喜,山香的两个弟媳均寒喧一阵就各自回屋去了。明白了我们将在那儿避一段时间,老人也有了些担心,毕竟山顶村离我们那儿不远,再说人多眼杂,要是再被抓住就惨了。几个人在不安中度过一天,可始终想不出一个好的办法,暂时住下吧。
山香的肚子越来越鼓,眼看接近临产期,天气也更加坏,风敲打着野外光秃秃的树枝,雪倒是没下,但一天到晚,天空总笼罩着一股冷瑟瑟的冷气,早晨,屋檐下还挂着长短不齐的冰柱儿,除夕越来越近了。
8
我们这儿有一种风俗:出家的女儿不能在娘家过年,否则,须夹把扫把站在门后吃完三碗饭方可入席。另一个风俗:绝对不能在娘家生孩子,因为孩子的舅舅听见孩子的哭声,便不能长寿。因此,我们必须赶在除夕、孩子未出世之前,离开山香的娘家,家里是千万不能去的,正在我们一筹莫展之际,又到了黄昏,我们的第三个孩子也跟着凑热闹,山香已经感觉不对了,她强忍着时急时缓的疼痛,大气不敢出,哼也不敢哼一声。没办法,山香的妈妈抱了一床铺盖,往屋后的松林走去。谁也没说什么,我扶了山香跟着,无论如何,就是不能让孩子生在山香娘家。
十二月的风疯狂地摇着呻吟的松枝,天色越来越暗,林子里静得可怕,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让空寂的山村更空寂。到了松林深处,山香娘在一块背风大石头下放下铺盖,并用手扫了一堆松针,把中间刨开,做成一个窝,把铺盖放进去,让山香坐在上面。安顿好山香之后,嘱咐我照顾着山香,她去请村里的王二娘。
山香娘佝偻的背影又消失在暮色中。
山香的痛越来越剧烈,不知是汗还时泪,滴在我搀着她的手背上,他用手把我抓得紧紧的,脚把身下的窝蹬得面目全非。我说:“再忍一忍,王二娘很快就来了。”山香冰凉的手抓着我的手,有气无力地说:“要是生个儿子,我们就回家吧!”我无声地点点头,其实我想告诉她,不管生什么,回家算了。可想起母亲那双因不幸和岁月流逝而失神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守着自己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女人,在一片茂密的松林深处,等待一个生命的到来,这个小小的生命,将决定我们往后的悲欢离合。在山香强忍疼痛的呻吟中,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另一个世界的大哥,那个冬天的柴垛和迎亲的唢呐。大哥啊!要是你在冥冥之中看得见我们,你就保佑保佑山香吧!她也是你名义上的女人吶!
我无声的呼唤在松林中久久回荡。
王二娘还没来,我的第三个孩子,涉过浸泡她的羊水,大哭着来到这个世界,我用丈母娘事先准备好的碎瓦片,割断孩子的脐带,脱下带着我体温的旧毛衣,包起我们的宝贝。在我们这个地方,女人生完孩子,要煮三个荷包蛋给她吃下去,老人们说那叫“定心蛋”,吃下去心就不慌了。她们说不出为何要吃“定心蛋”,反正是祖传下来的经验。我明白其实是为因挣扎消耗体力的产妇及时补充营养。寒风呜呜地在我们身边转来转去,别说“定心蛋”了,要是能有一堆火烤,对山香和孩子都是天大的福气。
山香已非常虚弱,却用细若蚊蝇的声音问我:“是儿子还是姑娘?”我一下找不到话说,刚想骗她说是儿子,在我犹豫的瞬间,她一下明白了,不顾刚生完孩子的虚弱,歇斯底里地嚎哭起来。像一个孩子得不到心爱的玩具那般大哭,中间还夹杂着模糊不清的诉说。我的任何语言都是多余,抱着这个无辜的、刚来世界的小生命,我是多么无助。
山香娘领着王二娘来时,正是山香最伤心的时候,她们的到来让我暗地里松了一口气,总算有可以帮忙劝劝山香的人,其实她们从山香的哭声里知道了结果,可还是无知地找我证实了一回。她们异口同声地叹了口气,两人同时发出的那声“唉呦”,把我的心都撞碎了,本指望她们安慰山香,想不到她们竟是这种态度。
后半夜,山香被高大的王二娘和我架回了她娘家屋檐下一间简陋的小房子里,一路上,丈母娘抱着小小的孩子唠叨着跟着我们。一到家,山香娘便去为山香准备三个迟到的“荷包蛋”,可山香不吃不喝也不说话,脸白得吓人。
9
除夕的晚上,我们在所有人吃完年夜饭后偷偷潜回家,十天大的孩子在我怀里睡得很沉,她不知道过完今天,她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随父母东奔西走?还是被送给某家人去带从此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
母亲披着衣服起来给我们开门时,看见我怀里的襁褓,脸上掠过一丝惊喜,可再看我身后瘦得不成人形的山香,和山香那张苦瓜似的的脸,打了个趔趄。母亲已明白了八九分,两个孩子早入了梦乡,母亲轻手轻脚地为我们热菜,山香坐月子不能吃大家的食物,据说花椒之类刺激性挺强的东西她是不能入口的,否则将会埋下病根,老时复发,挺折磨人的。忙完我的饭菜,母亲又为山香做点清淡的食物,她一边炒菜一边拖着一声长过一声的咳嗽。看着母亲衰老的体形和苍老的脸,哎,我能说什么呢?
我和山香在家呆到大年初三,未在任何人面前露过一次面,我们的两个大孩子每天都要去和邻居的小孩玩的,母亲对姐妹俩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跟人家说你爸爸妈妈回家来,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打工去了,不知在哪里。”末了,又略带吓唬的的口气说:“如果说出去,抓计划生育的就来抓走他们,连你们也带去,两个孩子懂事的应着出去了,在她们幼小的心灵上,这是一个深深的烙印,也许一辈子也抺不去了。
初三晚上,我们 终于提起了往后怎么过的事情,母亲斩钉截铁地说说:“出去,两个孩子跟我在家,你们俩就安心给我走,听着,生不出儿子就别给我回来。天地这么大,我就不相信找不到饭吃。”母亲的表情就像一个行侠仗义的英雄,她此时是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可是家里还有这么多地呢?”我小声地说。“地有我种,你以为我老了,告诉你我这把骨头还硬着,养活我们婆孙三人没问题。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那几亩破地。没听见张大妈家的儿子儿媳,在浙江躲计划生育,都生了两个儿子,还不肯回来,那里的政策松多了呢!”母亲满有把握地唸叨着,情绪很不稳定。假如我不听她的安排,看样子她会认为我是多么不孝顺而伤心欲绝。
10
到底踏上了离乡的路。出行的人流比夏天的雨水还丰富,各式各样的大包小包扔进车内,孩子们哭或笑的声音几乎淹没了马达的轰鸣,成双成对的夫妇拖着成群结队的孩子,仿佛遭遇什么灭天大难,要去找一个安身立命的世外桃源,又仿佛远方有什么稀世珍宝,大家争先恐后去寻找。
山香抱着十几天的孩子坐在靠窗台的座位上,我本就在她的左边的座位上,紧挨着的,后来上车的人越来越多,潮水般的人流恨不得挤破车,我只有站起来挡住他们,以防人墙倾斜时挤压着山香母女。人们说话和起哄此起彼伏,夹着一股葱蒜味儿,在箱子般的客车里左碰右撞,“这真不是人在的地方,又闷又臭,打开窗子啊!”不知是谁嚷了几声,“怎么,嫌挤?嫌挤你就别出门,这算什么,上了火车更挤,保证把你的屎都挤出来。”另一个声音响起,“呵呵呵呵……”人们哄笑的洪流吞没了前面的对白。
后来有人终于吐了起来,听那种翻江倒海的恶呕,我也跟着不舒服起来,每一声“哇”的吐过之后,胃便跟着翻腾一回,头也是昏沉沉的,再看山香,她脸色白的厉害,额头上已有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她也晕车,可她强忍着不吭一声,别人呕吐时她把眉头皱得紧紧的,始终不让自己跟着吐起来。
到达车站时已接近黄昏,一天几次的转车和反复的颠簸,整个人仿佛快要散架,我们才迈下车门,便有人围上来招呼,问要去哪里,他们给送去,我去车尾行李箱取我们装猪油和辣椒的小蛇皮口袋,这可是山香的特殊口粮,临行时母亲一遍又一遍叮嘱,外面的东西不放心给山香吃,猪油千万别弄丢了。扶了山香跟那些人走去,到了时,那些人说他们开的是摩托,可以一个人撘一辆,我想以抱个小孩不方便坐摩托推掉他们,不坐他们的车,搭出租车去,可那些人无论如何都说要送我们,说我们同意搭他们的车,怎能反悔。天哪!我什么时候说要搭他们的车了,他们本来就没有说清楚自己的是车是摩托。看到我们乡下人好欺负,其他几个也跟着起哄。
在车上睡了大半天的孩子正好饿坏了,一边哼哼一边张着小嘴巴寻找乳头,找不到就大哭。我把心一横,对那几个人说:“好,搭你们的车去,但话说在前头,摩托车没遮没拦的,要是把孩子吹感冒了或出其他事,你们负责哦。”几个人看着大哭的孩子,相互瞅了瞅,最后说:“你以为老子们找不到人拉是不是。”嘟哝着走了。
11
火车站的售票厅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包和形形色色的人,哇啦哇啦的说话声让人根本听不见到底再说什么,山香和孩子守着我们的包在一个角落里坐着,我挤到长长的队伍后面去排队买票。买票的大多是些身强体壮的男人,有几个独自出行的半大孩子和妇女,夹在人群中被挤得大叫,有的操着不同的方言大声骂娘。可再骂也无济于事,人们眼里只看到一个张“票”,后面的用力往前推,前面的又是一阵骚乱,闹哄哄的。
好不容易捏着两张去浙江的火车票挤出人群,回到山香母女身边,却见一个女人亲热地和山香说话,我以为她遇见了熟人。只听那个女人说:“走嘛,我家就在对面,不远,做得很干净,哪像背后那几家,乱哄哄的,什么人都去吃,走我家去吃,保证你吃了下次还想去……”原来是喊客的。山香推辞说:“我们吃过了,谢谢你了,下次来,就去你家吃饭。”见我过来,那女人又急忙招呼我,还是去她家吃饭的事,我没答话,提上蛇皮口袋,我们打算去候车厅。“晚上9:00的火车,现在才6:00钟,还早着呢,你们不吃饭,总可以去坐会儿,喝杯水呀!走走走”陌生女人竟抓着山香的胳膊拉起来。
想想做生意也难,说破嘴巴皮也喊不到一个顾客,我都有点同情她了,但节约是当务之急,就实话告诉她,“我们准备得有东西,就不想出去吃了。”我的实话却引起了她的大怒:“你们还是要吃的,我还以为你们喝西北风算了,不吃算了,你以为老娘缺你那几个臭钱,告诉你,老娘有的是钱……妈的……”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一句话也没说,拉起山香的手,迅速奔向候车室,任那个因卖不出两碗饭而发疯的女人高声地叫骂着。
12
我们这个叫心愿的孩子是她们三姊妹中最幸运的一个,未满月就汽车火车都坐过了,留在家里的春凤和迎喜拖拉机都没坐过。看着在地上爬着的心愿,想起母亲和两个孩子,心禁不住有些疼,山香更甚,有时在梦里呼着某个孩子的名字,泪流满面。
挣钱也不如母亲所说的那样容易,在外谋生,说有多难就有多难,来之不不易的活我们兢兢业业地干,可老板总找茬扣工钱,还不敢同他理论,理论的结果就是炒了你,不干有的是人干。开头一个月的生活费老板先垫上,每吨锅里不是白菜煮胡萝卜就是胡萝卜煮白菜,难得见点肉丝。山香吃着家里带来的猪油还是营养供给不上,孩子因奶不够吃饿的哇哇大哭。
混熟了,山香也在我卖劳力的砖厂找到一份捡砖块的活,收入增了点,可以改善一下生活。可她背着孩子干活的身影,除了无奈我找不到形容自己心情的词。
几个月过去,山香又怀上了。听人说:有一种叫什么“B超机”的机器可以检查是男孩还是女孩,如果不想要的孩子,可以打掉。听起来有些不忍,但山香横竖要去,她说她实在怕又生下一个女孩,那样就更麻烦了。
给山香做B超的那家门诊并不大,但生意似乎很好,顾客大多是年轻妇女,不时有人从房间里被人搀扶出来,看着这些山香一句话也不说,脸色有点灰,我拉她说走了算了,可她不听,硬是排队去了。检查并不复杂,几分钟就出来了,说过会儿就可得结果。结果出来是怀上女孩,医生问要不要,山香不等我开口就抢着说不要,看见她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坚定,只好由她去。
抱着心愿在手术室外不停地来回走动,山香仿佛进去一天了,仍未出来,最后,一个护士模样的的女孩跑出来,告诉我山香刮宫引起大流血,需要住院几天。我要去看山香,被一个医生拦住:“怎么搞的,刚生过孩子几个月又怀上,现在刮宫又受伤,你们有没有一点常识?先去交钱吧。那个老大姐训斥得我哑口无言。
三天过去了,山香依然很微弱,但她闹着出院。我知道她心疼钱,好说歹说劝她多住两天,她却哭了。她的眼泪一来我就只有妥协的份,出院就出院吧。
回到我们栖身的小屋,表哥正好从家里出来,没找到事做,投奔我们而来。他给我们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我们家的腊肉被抓计生的拿走了,两个架子猪也被撵去。因我们外出,村里来收土地转包费,没钱,只好拿东西抵罚款。母亲借了两百块钱把猪续回来,腊肉续回来还需三百元,再也无力续了。之后再也没听到母亲和两个孩子的任何消息,不知她们怎样过。
好长一段时间,我谨记医生的话,不让山香再次“受伤”。我承受着心理与生理的压抑,冷落山香。白天拼命干活,天黑上床倒头便睡,很劳累的样子。因我的卖力,收入也多了一些。
山香到底急了。“这样出来到底有什么劲呢?”她不动声色地问我。其实我何尝愿意这样,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哪。
我们又回到如常的生活中去,白天在浑浊的空气里为生存卖力,夜里在简易的房子里为我们的香火流汗。折腾了一段时间,山香告诉我她又有了。我不知是该快乐还是担忧,忆及前次的刮宫事件,现在想来还后怕。所以,这次谁也没有提做B超了。
转眼我们已出来年半,山香的肚子开始看得见变化,老板怕得罪当地的领导,不喜欢孕妇在他们厂上,喊我们到其他地方去做。面临失业,我与山香合计,与其在这里受罪,不如回去找个亲戚家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带上刚学会走路的心愿,我们启程回家了。
13
回家是最笨的想法,但只能这样做,没到家我就直接把山乡母女送去五十里外的一个表姨家,表姨是母亲的表妹,自我们结婚时来过我家一次,以后没见过面,现在走投无路了,只好贸然前往。
到达表姨家时已是夜间,她家在村庄中部,成群的狗追着我们狂咬。没有人给我们打狗,偶尔从虚掩的门里探出个脑袋,瞄我们一眼就缩了回去。敲响表姨家的门时,表姨已睡下了,表姨父一边问:“是谁?”,一边迟疑地给我们开门,见了我,惊喜地叫了声:“二柱”。表姨起来,一边烧火为我们做饭,一边询问我们的近况。听了我们外流一年多来的各种境遇后,表姨独自长吁短叹起来,谈话间眼泪自她苍老的面颊上滑落。最后她斩钉截铁地说:“二柱,就住我家,吃好的找不到,苞谷饭不让你们饿着。”表姨的话让我感到无限的温暖。表姨的三个儿子都已分家另过,两个老人相依为命,我相信在表姨家可以呆上好一阵。
安顿好山香和心愿,第二天我便赶回家。下午四点从表姨家启程,五十里路,走起来并不太远,天黑后才可以到家,刚好不被熟人看见。进门时母亲正坐在小板凳上砍猪草,春凤和迎喜蹬在火炉旁,地上摆着些烂瓦片和破碗片,上面放着些搅拌过的煤灰和猪草,看样子姐妹俩正玩办家家酒。见我进屋,两个小孩忙丢下手中的活,往奶奶背后躲去。一年多不见,她们恍惚间已不知我是谁了。母亲又惊又喜,放下菜刀,喊声:“儿啊!你回来了。”声音好像被什么卡住,战抖着双手要去为我舀饭。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看见母亲满头的灰白,仿佛有一块石头压在我心上,半天喘不过气来。
山香在表姨家住几个月后,就呆不下去了。两个老人依然对她们母女很好,可表姨的几个儿媳看见公婆无端地负担起其它人的生活,早看不下去。她们平时总指桑骂槐说一些难听的话,每天吃饭的时候,她们还支使几个年幼的小孩一齐围在表姨的桌旁,敲着桌子大叫:“奶奶,我要吃饭”。表姨从不表现出有多难,可山香明白,她的居住已给表姨带来了天大的麻烦。
我四处帮人烧锌,一天可以挣六七十元,但活路一点也不稳定,到处取缔土法炼锌,从这儿拆,又从哪儿起,我这个卖劳力的人也跟着南征百战,停炉的时候太多,做一天停几天,效益不好。没事的时候我也到表姨家,一可以看看山香,二可以帮表姨家干干活。
孩子一晃又要到瓜熟蒂落的时候,那天我忙完所有的活走在往表姨家的路上,天空很晴朗,几朵洁白的云飘在头顶,晚风夹着野草的味道飘来,我的心情也随着好起来。要是这回遂了母亲的愿,那就好了,我们一家就可以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想着想着来到表姨家门口,表姨的脸色把我拉回现实中来。当天中午,有两个陌生人来到她家,据邻居说那是乡里抓计划生育的,幸好山香去上厕所,躲过了,否则,事情就难办了。“肯定是谁走漏了风声,要不那些人怎么会知道。”表姨猜测。不管怎么说,表姨家是不能再住下去了,山香得尽快转移。
当晚,趁着夜深人静,我背上心愿,山香挺着鼓鼓的肚子跟着,我们离开了表姨家。表姨拿着昏黄的手电送我们到村口,老泪纵横。心愿在我背上睡得十分香甜,她不知他的父母,现在正有家难回。山香一句话也不说,跟在我身后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
14
夜晚的山沟里升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本来就不好走的路更加蜿蜒无比了,我拉住山香的手,生怕她有什么闪失,雾却越来越浓了,仿佛老天也故意和我们过不去,故意制造些障碍,跨过一道土坎时,山香的手突然从我手中滑脱,只听见她“哎哟”一声惊呼,人已重重跌倒在地上。跌倒后山香说想在原地休息会儿再走,几分钟后,肚子却疼了起来。强忍着越来越剧烈的痛,山香让我扶她起来,说还是快走,回到家里就好了。
这时远处有鸡叫声传来,已是鸡叫头遍了,再走一个小时就可以到家。山香站起来又蹲下去,同时告诉我孩子可能早产,跌这一跤也许伤着了,山香已不是第一次生孩子,她的话让我慌张起来,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寨的地方,要是真的生下来可怎么办?山香到底是生过三个孩子,有经验,她从包里胡乱抓了件衣服,让我扶她靠在那道坎下,并把准备孩子着地后用来包裹东西也拿了出来。生心愿时还有床铺盖弄个窝,这一次山香在冷冷的空气中生孩子,我莫名的悲伤起来,好像此时正挨疼受苦的不是山香,而是我自己。
不足月的孩子就是不一样,个头小,哭声也不那么响亮,山香让我扯断脐带,接着带哭腔问道:“怎么样?”我以沉默回答了她。我们的第四个女儿,她微弱的哭着,也许她根本就不想到这个拥挤的世上来,可她别无选择。这回山香没哭,只淡淡地说:“丢了她,过几个小时天就亮了,若她命大,会有人把她捡去,我们真的无法再带她了。看来是碰上天上的七姊妹投胎了,据说要生了七个姑娘才能转胎生儿子。”我想找点理由说服山香别丢这个孩子,可搜肠刮肚寻思了半天,也只能说:“这样太残酷,好歹也是我们的骨肉,生她下来再苦也要把她带着。”
可山香说什么都不同意:“这样做本身就是一种无法,假若有其它办法,就不这样做了,我想她是死是活,都会原谅我们的。”山香一边说一边包扎,还翻了几件衣服,把她小小的躯体包得严严实实的,我身上有五十元钱,也摸出来放放在她脖子边,山香没说什么,现在,她父母能给她的都全给她了。把孩子放在土坎下,她哼哼的没有大声哭,离开时鸡已叫了三遍,扶了山香,一步三回头地往家赶。天底下哪有比这样更让人心碎的事。
回到家,山香终于拉了被子捂住头放声大哭起来,母亲也跟着掉眼泪,并小声祈祷:"菩萨啊!你让哪个好心人捡去我孙女吧!给她一条命,我到庙里去给你换头盖……"当天下午,母亲从外面回来,就听邻居成二爷赶场回来,摆有一个被丢了的小孩被人捡走了。母亲这样一说,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15
计生执法队是凌晨两点破门而入的,电筒白亮亮的光照射到床上时,三个孩子和山香均还在梦中。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拉着山香就走,说换一件衣服也不让。我睡在我家楼上看得明明白白,他们说这次无论如何要结扎,问我在不在,母亲说不在,那些人就叫母亲带上行李去服侍。母亲苦苦哀求,也无济于事,山香哭喊着被架走了。人散后我才从楼上下来,母亲嘱咐我千万别跟去,天亮了由她去想办法。
母亲一大早就到了村主任家,央他去说说情,罚款多一点也可以,千万不让山香结扎。首先村主任无论如何也不去,他说这次大突击的人大部分是县里面来的,去也白去,后来在母亲的好说歹说下,村主任答应同她去看一看。母亲和村主任步行十多公里赶到时,山香正从手术台上推下来,嗓子也哭哑了,见了母亲,只是流泪。母亲泪流满面回到家时已是中午,她让我带着东西去照顾山香,家里由她来处理。
一周后,山香出院,所有亲戚都赶来,有的给山香买吃的,有的为山香买穿的。买衣服的还买了红,山香全身被挂得红彤彤的,鞭炮噼噼啪啪一挂接一挂地响个不停,我不知这是干什么。是庆贺吗?不像是,是安慰吗?也不然。反正家家都这样做,也就这样了。
亲戚们吃完饭一哄而散,一种伤感的情绪弥漫在我们家。山香和母亲一个比一个情绪低落,她们两个都无心吃饭,婆媳两个两张苦瓜脸相互对着,找不到安慰对方的语言,也找不到责怪的理由。只有三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高兴地笑着打闹着。
16
日子一个赶一个地过去,随着时间的推移,山香的心情也逐渐恢复,脸上也看不到快乐和悲伤的痕迹,看着她平静的做这做那,我的心也逐渐踏实,但母亲的脾气却一天比一天暴躁起来,首先是孩子们的吵闹使她难受,后来是谁关门重一点她都要数落一顿。山香仿佛犯了什么罪,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走路也不敢大声踩响,尽管这样,母亲还是逮住一个机会,跟她闹开了。
那天吃过晚饭山香照例收拾桌子洗碗,母亲又在大声地说着什么,山香一句话也未插,埋头做事情。洗碗时一不小心掉了一个碗在地上,母亲听到响声跑进来:“你赌什么气,我哪儿得罪你了,有什么事就说出来,你拿碗出什么气?不愿做,你走哪里去你的,我又没有拴住你……”山香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母亲却七七八八的说了一大堆。
山香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母亲独自念叨,后来吵累了,一个人说话也没劲,便打住。那次过后,山香变得更沉默。有时她不言不语让我感到一种彻骨的冷,问她想什么,答案是什么也没想。在母亲时断时续的吵骂声中,日子依然跑的飞快,转眼心愿也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找不到对手,母亲永远都在重复一个人的战争。
17
日子在吵吵闹闹中也过得很快,一晃春凤她们已有十六、七岁。农忙过后,山香回了趟娘家,几天后领着一个女的回来,说是她的表妹,叫三妹,到这里来玩一久,山香给她单独铺了床,并叫教春凤她们喊她姨妈,她也喜欢同她们玩耍,同时还帮山香做这做那,母亲心情也很好,全家人都很开心,近几年来大家没有这样高兴过。
有一天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一双光光的手臂缠着我,一对乳房压在我胸脯上,我一下来了劲,翻上去就做做惯了的事,很快就进入了角色,并坚持了很长的时间。一个声音说:“有什么不同吗?”我大吃一惊,不是山香的声音,山香也从来没这样问过。跳下床提了衣服往外就跑,山香还没睡。见我就问:“怎么了。”我什么也没说,把她拉到门外,问:“在我们床上的那个女的是谁?”,山香说:“她是三妹。”我坦诚相告:“拐了,我以为是你,和她迷迷糊糊的干那事了。”山香平静地说:“没事,是她愿意的,它又不是黄花闺女。”我说:“那怎么办?”为了让我安心,山香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我。
原来这女的是山香娘家那个村的,丈夫死了,是山香给我找的,她说:“我没给你生个儿子,对不起妈妈和你,对不起你们家,不管怎样,你家的香火一定要传下去,她年轻,我想让她给你生个儿子,母亲也是同意的。”我大怒:“你们简直是乱整,春凤她们都这么大了,还整这些……而且,你们知不知道,这是犯法,要坐牢的。”山香并没有被我的大怒吓倒,她叹道:“这也是没法嘛,只要她怀了孕,我就和你到法院去办离婚手续,但那是形式上的,你放心,我会在这个家过到老……”
无论山香怎样说,我坚决不同意,让山香喊那女的走,如果那女的不走,我就走。最后山香跪在我面前大哭起来:“你走了,我也不想活了,看我死了,你回不回来。”这时母亲也起来了,过来就给我一耳光:“亏你还是个男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对得起你早死的爹吗?你去吧!我这老命也不要了。”说着,母亲就拿起了一根尼龙绳,往后山上走去。
山香还跪着,我吼她一声:“跪着干啥,还不去把妈拉回来。”山香哭着去了。母亲终于被山香拉回来,但她的口气很硬,只要我不要这个家跑掉,她就死给我看,看到母亲沧桑的脸和花白的头发,想起母亲含辛茹苦把我们拉扯大,难道母亲付出所有就是为了最后把她气死吗?在她们设好的陷阱里,我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18
从此我一个人爬到楼上去睡,夜夜都提高警惕,生怕以前的事再发生,三妹也像什么事也未发生一样,照常做这做那,只是看我时眼里多了些期待和贪婪。春凤她们三姊妹似乎看出了我们之间的把戏,每天都早早地睡了。山香和三妹同睡一张床,不知商量什么,每夜都嘀咕半夜才睡。
很快端午节到了,那天我准备上街一趟,山香就嘱咐我:“记倒买些酸杨梅回来,三妹想吃。”没想到让我担心的事发生了,但山香她们看上去很高兴。现在已是骑虎难下,除了让这个孩子生下来,我明白,其它任何解决方案都是行不通的,事已至此,就听天由命吧!
山香带三妹去城里做B超回来那天,家里比过节还喜庆。山香带回三妹怀儿子的消息也带回许多平时舍不得买的东西,母亲几年没下厨做饭了,现在也放风风火火的跟山香一起忙碌,同时还发出几十年来未发出的笑声。吃饭时山香不断地往三妹和母亲碗里夹菜:“妈,你多吃点,养好身子等着抱孙子呢。”
晚饭后山香提出几袋水果,打开来分给大家吃,这年头也怪,想吃什么水果,一年四季都可买到,山香给大家分苹果,到三妹跟前,很关照地说:“你多吃点这些东西,听说多吃苹果孩子的皮肤很好,吃葡萄孩子的眼睛很大,你想吃就多吃点,反正这些我们乡场上也有,吃了又去买。”
孩子们去睡后,山香对我说:“原来说三妹怀上我们便去离婚,过两天干脆去把它办了,不然哪天被人看见又有麻烦。”到了这一步,我还能再说什么,难道想以重婚罪去住班房不成,就草草商量一下,把孩子、房子、财产如何安排做到心中有数,免得法院的问起是协议离婚,但什么也没商量,那就假了。
19
离婚简单像去看一场电影,财产分割,子女抚养等问题随便得不得了,因为什么都没意见,处理就很方便。三个孩子山香要了,房子平分,财产除了一头牛记在我名下,其它的全部财产给她。在我们心中,反正是假离婚,只是一个形式,无所谓。从法院回来的路上,山香说:“你必须和三妹一起睡,否则,三妹会有想法。”我们依然像往常一样生活,只是三妹每夜都让我陪她,不准我到山香哪儿去。
20
都说十月怀胎难,但我仍觉得光阴似箭,才记得三妹刚到我们家,转眼又到了临产期,为了安全起见,全家商量让我护送三妹到县里一家医院待产。母亲说好不去的,可临走时她说她不去不放心,一定要去,家里的事就只好丢给山香料理。
从医院回家那天阳光很好,始终是在医院生产的,三妹身体恢复得很快,早可以轻松自由地行走,但她还是要我从车上把她抱下来,搀着她小步小步地走。山香从母亲手中接过儿子,像捧起一件稀世的宝贝,把熟睡孩子的小脸蛋看了又看,她的那神情,仿佛是她生的,无尽的爱和幸福全写在脸上。
“梦圆”是山香给想出来的名字,真没想到山香没读过书,却能想出这样好的名字,又好听又贴切。
为梦圆办满月酒实在是风光,三妹的娘家和山香的娘家基本到齐,加上我们家族的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好生热闹。按习俗我们这里办满月酒是三天,但我们家破例办了四天。母亲在亲戚们中间走来走去,不停地诉说自己的喜悦。也许她在梦中也会念叨:“香火续上了,老头子!这回我见了你也不用低头了。”
21
曲终人散后,三妹开始清点这次办酒收的礼,她要山香算算所得所出把剩余的交出来。“算了吧!一家人何必弄得这么过细。”“哼!你说得简单,怎么叫一家人,你们不是上过法庭吗,三个丫头是她的,你只有一头牛,难道白纸黑字写着,可以不算。”三妹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不解地看着她。“不认识我了,告诉你,我可不愿意不明不白地同别人拥有一个丈夫,更不愿意把自己的钱,花在别人身上。”眼前的三妹让我感觉很陌生,和她初到这个家时,判若两人。
山香默默地把礼钱交给三妹,说办酒花去的钱原是家里的那部分就不提了,这是收到的钱花去一些后剩下的,“鬼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前前后后你一人包办,谁知道你存了多少私房。”三妹斜着眼睛看着山香,“三妹,做人要讲良心,我刘山香脚正不怕鞋歪,你想怎样说都行。”山香终于说话了,三妹一时语塞,山香转身出门去,我想去安慰两句,三妹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把我提起的脚定在原地。透过玻璃窗,我看见山香的双肩不停地抖动,想起我把她变成女人的那个夜晚她哭泣的模样,可现在,我连一句安慰的话也不能给她。
既然撕破了脸皮,裂痕也就越来越宽,往后三妹总有事没事指槡骂槐,她的意图显而易见,让山香和三个孩子另过,我说什么都是多余,三妹逮住协议时的依据,问得我瞠目结舌。
母亲终于听不下去了,她背着山香开导三妹,“你姐姐命苦啊,还没过门就死了男人,把她嫁给二柱是我的主意,这些年,她没有过上好日子……”“你要是可怜她?你和她一起过好了,她过不过好日子关我屁事,又不是我给她受的苦。”没等母亲把话说完三妹便放鞭炮似的嚷起来,母亲默默地走开了,没有谁是三妹旗鼓相当的对手。
山香没有吭一声,在当初说好给她的那间屋里生了火,领着三个姑娘做饭去了,我找不到任何合理的理由让她回来,而且我也根本做不了这个主,中间隔着堂屋,左右成了两户人,母亲偶尔去和山香母女坐坐,三妹与山香,有点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三个孩子都大了,也挺懂事的,只有在三妹没有看见的时候才喊我爸爸,若三妹在场,往往同我擦肩而过也一声不吭,她们怕给我惹麻烦。大家同在一道大门里进进出出,但进了大门却成了邻居,有时,看见山香从大门里走出来,随着一声“吱呀”的关门声,她又成为与我不在同一个世界的人了。那声音总会在我的心里久久不绝,有时还越来越响,仿佛变成一只老鼠,在啃噬着我心灵上枯朽的墙壁,鼠们越啃越起劲,直到我五脏俱碎,落荒而逃。
22
那年秋天一直很晴朗,收完庄稼后人们依旧天天晒太阳,比起往年,到深秋就生一大盆火,实在是节约了不少柴草。可当年的板地几乎全摆着,明晃晃的几大片,在土地里创食的人们最后全着急起来,不约而同的埋怨老天爷,并祈祷冬天多下几场雪,开春后的雪融了就可以耕地种庄稼。那个冬季,每家每户的耕牛都很清闲。
俗话说“天害天来补”,深冬时节的那场大雪飘飘洒洒地落了三天,地上堆积的雪花有八九寸深,这一来耕地不过小菜一碟,八九寸深的雪化了足有夏天的那么多水量。
雪在第三天黄昏彻底停止了,随后一直阴沉着的天空露出一块又一块蓝,人们欢呼雀跃,吃过晚饭便把平时舍不得给牛吃的绿肥糠煮了,明天牛们就要去拼命干活,不给它吃好一点怎能忍心?
原本分到三亩承包地,现在我们所有的土地加在一起,数量是三亩的几倍,刚承包那阵还承包了许多荒山,说是用来植树造林,荒山没有通过丈量,当时大体划了一个界限,大家抓阄一家一片给分了。没有哪家认真去种树,大多开了荒,种上高高低低的苞谷。那些年每到严冬,母亲就叫上大哥和我去挖荒地,那样既可以避开无煤烧火导致的寒冷,又可以使往后的庄稼多种一些。
耕完一半时天气又疯狂地晴开了,风整天不停地刮,刮得树枝乱响,我得加把劲,否则再失水就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才下雨,每天半夜里起来铡草喂牛,中午也不回去吃饭,背了几个洋芋去,趁牛停下来吃草的功夫,生一堆火烧了吃下去,又凑合着继续耕地。
耕山香种的那块地的中午,我照例卸犁具开始到处找柴烧火,山香提了个篮子匆忙赶来,揭去盖在上面的纱布,一大碗白米饭露在我的眼前,上面放着几大片我最喜欢吃的腊肉,“别烧了,趁热快吃饭。”山香小声说,我接过山香递来的饭,无声地吃了起来,碗口上那散发着香味的腊肉在我眼里晃动着,晃成了挂在我们家阁楼上的那些发霉的腌腊肉,它们每天在我抬头就可以看到的地方招摇,却像可望而不可及的星星,我只有对它们仰望。只有当三妹发话:“想吃肉就自己去取来做吧”,我才如获大赦般的爬上楼去,在三妹“少割点,日子还长着”的嘱咐声中割下四五寸长的一砣,草草烧洗上锅。吃饭时我夹了两片没皮的给母亲,三妹就鼓起铜铃般的眼睛,母亲就再也不要了。
“茶在篮子底上,吃完饭再喝,做活路热了,喝冷水容易感冒。”山香的声音把我拉回来,我才注意到山香一直盯着我汗水浸泡的衣服和被苞谷桩桩刮破的裤管看,眼里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愁意。“你回去吧,反正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我扒完碗里的饭把碗递给山香。她不答话,仍盯着我,仿佛要把我装进她忧伤的眼睛。她盯得我浑身不自在,就像把我的衣服一层层剥去,直到连皮带肉剔干净,露出弯曲的骨头。自山香带上孩子另过。我们之间可谓是咫尺天涯,在空荡荡的山野相对而立,感到熟悉而又陌生。
山香离去时说:“明天我再给你送饭来。”我无法再说什么,站在正午的阳光下看她走远,心中如打翻了的五味瓶。哎!善良的山香,你为何那样命苦,老天!你为何那样不公。
23
第二天,山香送来的饭里多了两个鸡蛋。她依然还是无言地看我吃饭,目光里的怜悯让我像遭受虐待的孩子看见亲妈,喉咙一阵发紧,鼻子酸酸的,有一种想大哭一场的感觉。
“唉哟哟,哎哟哟!真高明啊,是割你的肉炒给他吃,看不出你刘山香老都老了勾引男人还有两下子,跑到这荒山野岭来享受!我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你们的好梦了。”三妹看看我碗里,继续发挥:“哈,平时连鸡屎都吃不上,还吃鸡蛋。快吃啊!反正吃了碗里的还有锅里的。”三妹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到让我们手足无措,山香语无伦次地说:“三妹,你……”三妹不等山香说完,抢过话往下说:“你什么你,跑到山上来找老公你还有理,只可惜你被割了也老了,否则,会整除一个儿子来也不一定……可惜啊可惜。”在三妹的叫骂声里,山香掩面跑了,看着她踉跄的步子,一股怒火冲上脑门,“啪啪,”我顺手就给三妹两耳光。
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打人,看到满是泥巴的手掌,连我也不相信三妹挨了打。我以为三妹会冲上来把我撕吃了,相反,她还冷静下来,声音变小了很多:“打呀,快打呀,打死我你好与那条老母狗去重温旧梦,告诉你,老娘可不是你家传宗接代的工具,你想脚踏两只船,门都没有……既然这样,我让你家。”三妹委屈地嚎啕起来,哭了一阵,发疯似的跑了。
我懒得去管这些,继续犁我的地。等我放牛回家,心愿在我拴牛时告诉我说:她姨妈带着梦圆走了。我说:“管她的,她去坐几天她会回来的。”等我把所有的板地犁完,仍不见三妹回来,母亲让我到她娘家去看一看,若在的话,去把她喊回来。我去后,我丈母娘说:“三妹没回来呀,你们是不是吵架了?”我说:“说了几句”。我想也许她娘家也想找我赌气,不说实话。现在是农忙,种完庄稼再说。
24
庄稼种完了,三妹没回来,所有的亲戚家都找遍了,三妹还是没回来。等把庄稼薅完,几个月又过去了。三妹到底到哪去了呢?这下大家才着急起来。山香本来气的问都不问,这时也慌慌张张的四处找人打听。一点线索也没有,唯一得到的消息就是三妹到广东去打工了。七十多岁的母亲本来有些糊涂了,有时刚吃过饭,又喊怎么还不吃饭,喊我时有时也喊大哥的名字,听到这个消息也跟着大怒:“这个烂母狗,要死自己去死,为何要带着我的孙子去。”
幸好三妹同她娘家的关系一直不好,所以她娘家一直没来找什么麻烦,只说让我四处去找找。庄稼已弄得差不多了,山香说:“家里就让我照看着,活路春凤她们姐妹也可以做完,家里的事情不多,你还是出去找找,最好把三妹找回来。”简单把家务安排好之后,我就直上广东,边打工边打听三妹母子的消息。可天下太大,我苦苦的寻求只是徒劳。
来来去去,几年来我跑了几个省,可就是找不到三妹母子的下落。转眼又是另一个春天,我正要出去,山香娘家捎信来说,有三妹的消息了。到底是真是假,山香赶忙去问个究竟。消息是真的,三妹写信回她娘家来,说她现在在安徽,已有两个娃娃,过得很好,叫家里不要惦记她。并且,三妹她娘还把那封信让山香拿回来给我看。三妹把她出走后的遭遇,怎样搭车,怎样遇上人贩子,怎样被卖,那家人对她如何,都写得一清二楚,就是只字未提梦圆。山香对我说:“既然三妹也有两个孩子,你就去跟她商量商量,把梦圆带回来。”母亲也清醒地支持我去。
作了一些准备,我就按信上的地址只身去安徽带儿子。到安徽后,找到三妹家,当我说我是贵州来的后,那家人全家对我都很客气,三妹也像什么也记不得一样,亲热地招呼我。见到三妹的两个孩子,我问梦圆哪里去了,三妹一下哭了起来,哭得悲痛欲绝,嘴里断断续续地说对不住我,怕你们受不了,才不敢写在信里等等。三妹的公婆告诉我,梦圆聪明伶俐,都上三年级了,去年夏天突然得病,转了几家医院,无法治疗,死了。他们还拿出照片,给我看孩子的样子。这如一个晴天霹雳,让我半天喘不过气来,他们不停地安慰我,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从悲痛中解脱出来。
第二天一早,我谢绝了三妹一家的苦苦挽留,要了梦圆的几张照片,踏上归程。一回到家,全家人围在我身边,我拿出照片,母亲一把夺过去:“哟,这么大了,小伙长得这么好。”山香说:“他不肯来?”我只好实话实说:“去年病死了。”
母亲说了一句:“什么?”便不言不语,只拿着我带回的照片眼睁睁地看,几天过去了,仍是这样。山香请医生来望,医生说:“没病。”这样持续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早晨,我一起来,就看见母亲的门开着,进去一看,什么也没有,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拔腿往外跑,来到屋背后的梨树下,就看见母亲悬在半空,双手伸开,一只手握着梦圆的照片,乍一看,像一只飞翔的大鸟。我一下子感到:母亲,飞去找梦圆去了,找她的孙子去了……

2006年12月底 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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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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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五月 31, 2007 7:29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唉,是在伤感

故事很精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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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夜[FAFA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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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品按察使
(天,你是斑竹吧?)
三品按察使<BR>(天,你是斑竹吧?)


注册时间: 2004-08-19
帖子: 504

帖子发表于: 星期三 七月 04, 2007 5:08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一直埋没了这篇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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