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李加建]

李加建诗选


目录

第一辑：人和大地

致欢乐
我直视着死亡的眼睛
一个人的遗嘱
唱给妻子的情歌
指环
凌晨，在荒坡
给妻子
给F•Q
给G．Y
宇宙乐章•序曲
望夫石
虎吼
弹琵琶的姑娘
葛洲坝抒怀
雕塑五题
维纳斯
罗丹的“巴尔扎克”雕像
罗丹的“思想者”雕像
华沙美人鱼
贝多芬像
时间
霹雳把浓厚的乌云狠狠捶碎
夜
对我微笑吧
栅栏中的骆驼
秋韵
空巢
晚秋黄菊
弥猴标本
望星空
情诗•给我的民族
玉泉寺•青铜古剑
瞿塘峡
阿坝风情画(三首)
驷马流口
羌笛悠悠
夜黑宿深山
就日峰夜半听鹃声

第二辑：东方诗篇

秋思赋
峨眉水墨十二帧
峨眉立轴
雷洞坪
万年寺
未名潭
清音阁
伏虎寺
万年寺白水池睡莲
洪椿坪晓雨
洗象池月色
卧云庵
金顶舍身崖
金顶夜雨
别妻子
跑马溜溜的山上
扎西
锅庄舞
康定之夜

张家界国家森林公园，赠L•Y
红叶书签
五彩石
尖山水库，赠L•Y
张家花园
奉节古城
巫溪，剪刀峰下
华山
八达岭长城
黄昏，游谐趣园
北京钟楼故事
夜宿巫溪县
瞿塘峡巴人黄金古洞
岳阳楼
薛涛
元宵酒后
给L•M
给G•Y
枯叶蝶
茶歌
云南二题，赠 F•Q
石林访阿诗玛
大观楼远望西山睡美人
古飞沙关
乘双鱼船泛舟金银湖
达摩
观音
六祖慧能
慈恩寺大雁塔
中秋
索桥
夜泊
羌寨碉楼
德阳旅次，赠 X•R
夜雨
雨夜，宿济南
巫山有赠
赠 L•L
京华之夜，怀 L•L
小别赠 L•L
峨眉山金顶礼佛.赠L•L
芳名之后
断章──给L.Y
渡口
凌云山东坡楼
乐山大佛侧九曲栈道
凌云山载酒亭
凌云山东汉麻浩墓
乌尤寺钟楼、鼓楼
二胡
琵琶
古琴
洞箫
剑
菊
石榴
风景
古寺冬晨
黄昏古渡
月夜禅房
山中老尼
美人焦

第三辑：图景

彩云之南(三首)
昆明
聂耳墓
石林
死者发来E-mail
悼志杰
悼静轩
小传
岩上的杜鹃花
给Y
阿坝风情画（十一首）
筹边楼
夜宿古尔沟
婆陵甲萨●血沟
叠溪遗址
热尔草原
河曲马
索格藏寺
纳摩•大峡谷
牦牛
经幡
若尔盖草原之夜
火锅城
2月15日之夜，歌厅——给x
2月20日上午，杨世煌灵堂
信仰之旅（四首）
禅房
佛阁
种福田
天王殿
清明节●烈士墓
牺牲
战死者
战死者陵园
奥斯威辛及其他
枪兵及其射击效果
罪犯在行进
伊拉克人体炸弹
老兵
重庆红卫兵陵园
食垃圾者
社区麻将阵
盛世华筵
大桥下的歌女
擦鞋者说
2005.中秋
无题
悼新楣
双溪水库(二首)
松林岛夜归
篝火晚会之后
重阳节断章
小炒店厨师
夜宿青山岭

……50-70年代残篇……
岷江月色
给舞者
海韵
记梦-怀K.V
写在K•M的手册上




.



/////////////////////////////////////////////////////////////////////////////////////////////////////////////////////////////////////////


我的歌
是
走遍世界的
通行证

它的节奏
以
全人类心的律动
形成

阳光是需要翻译的吗？
自由的风是有国界的吗？
我的声音
将与穿透历史的时间同在

////////////////////////////////////////////////////////////////////////////////////////////////////////////////////////////////////////

……..第一辑：人和大地……..


致欢乐

从你的眸子里、我第一次窥见了海的清澈
惹动了我对遥远的海的相思
沿着你走过的路，你信手拂过的树
一株株、我虔诚地刻下你的名字

我追寻着你，目光迷离地向前走
你嫣然一笑，否定了岁月中必有的烦忧
你许给我一个世界，只求用爱来把它保证
你答应回报我，以更多的亲切、温柔

我们相失在、地球转速突然变化的时辰
我扑倒在地上，默默收集我跌碎的童心
当我的心，在二十三年风雨中重新铸就
你回来了，挂一颗新鲜的泪珠露一样晶莹

你说，在那长久的分隔中你依然思念着我
你说，你就是我耳边那一缕飘忽不绝的歌
奈何!如花的梦幻早已在泥淖中消失
我的爱已够沉重，它已经变成了岩石与火

我再不会小儿女一样向你倾诉爱情
铜琶铁板，伴奏着我征服你的芳心
原来，你的美丽只不过是我灵魂的投影
你的情意，只不过是我力量的验证
， ──1982年6月11日深夜。



我直视着死亡的眼睛

我见过死亡的眼睛
从喷火的枪口，从逼近的刀刃
我拆断它的凌厉
以战士献身的激情

我见过死亡的眼睛
当诬陷来自朋友，当出卖来自情人
我撕破它的诱惑
以强者对生命的忠贞

我见过死亡的眼睛
在冤屈的牢狱，在阴谋的陷阱
我烧毁它的阴森
以哲人对历史的信任

扔给它衰竭的肉体
留下我创业的灵魂
我以战胜者的骄傲
直视着死亡的眼睛

──1982年8月11日。


一个人的遗嘱

我将要躺下了
在这、我的生命
还来不及开花结果的
祖国的土地。
弥留时刻
我、来不及追忆
我那波涛险恶的一生，
我只将它留在
逐渐冷却下来的
额头深深的皱纹里。
我、再也没有力气、说出
对这世界的期望与留恋，
只留下、这永不闭合的眼睛
让我透明的瞳仁上、映出
天上的飞鸟与流云……
这紧闭的嘴唇也要变得乌黑了
象一把千斤的铁锁、永远
锁住我心中
炽烈的沉哀
温柔的秘密。
然后，把我送进那烈火中去吧，
我的灵魂、早已自己烧化成灰。
在这埋下骨灰的地方
种一颗树
当你们寂寞时、就来到
这树荫下
听我神秘的低语。
如果、如果真的
灵魂永远不会消灭，
那我会、永远
不得安宁，日日夜夜
奔走在这大地上
一会儿化作风
一会儿化作雨
化一片阳光、一缕月光、一朵星光
把你们的心
轻轻叩击：
──哦，你们
该怎样去生活呢?
在这
多少人用血与泪
洗涤的国度；
多少人用身躯、培育得
充满蓬勃生机的
汞爱的土地……

──1980年8月18日，病床上。




唱给妻子的情歌

今夜，让我们也到公园去走走
晚秋的菊花还吐着幽香
我的妻，你就挽着我的臂膀
我呢，扔下这根支撑我的手杖
你看，女儿们正安静地做着功课
楼上的小窗里，有明亮的灯光
今夜，让我们也到公园去走走
和你一起，我再不感到孤独、凄惶

蓝色的天空里，有清晰的树影
漆黑的湖水里，有跳跃的灯光
你看见那小桥吗？曾经有一个凭栏的少女
笑咪咪，偷去了我的梦幻、遐想
生活和世界，收缩进她的瞳孔
从春水的温馨，突变到积雪的冰凉
这些楼台亭榭，羞于证实那伤心的往事
退入了朦胧影里，僵死在时间边上

妻呵，靠近些，你再靠近些扶住我
树丛深处，有夜风吹透我的衣裳
记得吗？我们新婚之夜那漏雨的草棚
久久默然相对，头上是暗淡的灯光
我是含冤的罪人，你是贫穷的村女
我噙着历史的苦涩，你披着田野的清香
命运，盲目而专横地把我们捏在一起
仅仅为了有一个家，一个古老而卑微的愿望

让人们讥笑吧，这“没有爱情的婚姻”
相依为命，流尽汗水为了谋生的口粮
泥泞的山路，不是月下花前的幽径
饥寒紧迫，哪来海誓山盟的时光
只是，冬夜的破棉絮里我用胸膛为你煨着双脚
烈日黄土坡上，你用身躯为我遮一片荫凉
辗转于困顿之中，我们的年华迅速消逝
回头一望，它却亮彻了爱的辉煌

今夜，让我们也到公园来走走吧
晚秋的菊花正吐着幽香
挽着我！别担心年轻的情侣会笑话我们
让他们羡慕！我们的爱与年岁同时增长
甜蜜的歌，单调得会使人厌腻
酸甜苦辣，铸就了如山的重量
此情不关春花秋月，不怕流逝的时光
它已和历史一道丰富，与生命一起延长……

──1982年9月20日



指环
──给E•Q

1
那是一个
永远烙在记忆里的
开满黑色花朵的春天
我要被流放到远方去了
不再向你许诺今生重见
黄昏，我们在草坡上分手
你，在我的无名指上
戴上一个小小的金环
你说：永远戴着她吧
当你寂寞的时候
这儿有我的温存
我的依恋

喝醉了酒的历史
将我一脚踩进泥里
卷走了你，那狂暴的风：
你走了，一个美妙的音符
飞离了我生命的琴弦

2
戴着这爱情的信物
我两手空空，伸向
辽阔大地、宽广云天
我的手呵
在被欺蒙者的斥骂声中
举起镣铐的巨大阴影
在黑暗隧洞的苦役里
砸得岩石火光闪闪
我扶起，那饿晕在标语牌下的
贫血的农村孩子
我掩埋，那倒吊在“造反”红旗下的
流尽鲜血的同伴
我的手
紧捏过仇恨
我的手
紧绞着辛酸
我的手
越来越掂到了历史的重量
于是，多少年了
我甚至忽略掉了，那
手指上的
小小的金环

3
哦，原谅我吧
原谅我，多少年
我没有用孤独，来
感应你的相思
我没有用泪水，来
浸润你的哀怨
我没有能如你所愿呵
在凄清的月下，在静静的河边
向你，向你绕在我指上的心
拨动我生命里
那根最温柔的情弦
这是因为，所有的弦上
全都滚动着呼啸的波涛、凶猛的雷电
于是，我用岩石一样的颚骨
咬断了爱情的忧郁与缠绵
让那幸福的梦，让你
离开我渐渐地淡
渐渐地远……

4
今天，我拆开你远方的来信
阳光之下，我忽然重新发现
你戴在我指上的金环
它依然在这里
依然在这手指上呵
历尽风沙搓磨
在我这瘦骨棱棱的手指上
金光闪闪

是它反射的阳光
映亮了这信笺吗?
一个温顺的丈夫
一双活泼的儿女
以及，信的最末一行
一串神秘的小点……

哦，那一行虚线，是被
风暴所扭断与拉直的
时间所腐蚀与消磨的
爱的希望与柔情吗?
被历史苦难的英雄主义所忽视的
被平庸的日常生活所淹没的
一颗心，一颗企求幸福的心呵
它死了，凝固在
这闪闪发光的指环上边
今天呵，在阳光之下
传给我
一阵、一阵阵
紧扣人心的震颤

哦，让我戴着这指环的手
拿起这支笔吧
细心地倾听
每一下呻吟
每一声呼唤
珍惜每一朵花的绽放
每一片草的摇曳
每一滴露珠的闪光
每一线热切的追求
每一缕温柔的依恋
把人的心
被践踏的人的心啊
轻轻地扶起
放在
最壮严的
最宏伟的
殿堂与纪念碑之巅

──1980年10月28 日，夜里。



凌晨，在荒坡
──慰K•V之灵


1
天明
推土机就要开上这荒坡了
山下 城市的
灯火已渐阑珊
荒坡上 夜半醒来的风
吹送着 一阵阵
暮春三月的轻寒

我是来寻找的吗?
在这荒坡上——
哪一丛树林里？哪一片茅草之下？
你 当年
趁夜正浓时
悄悄埋下了
一个白色的瓷罐……

而今 那一切都在何处呢?
你 带着这来不及说出的秘密
过于匆促地
离了人间
今夜 在
摇曳的树丛中
起伏的茅草里
有你朦胧的身影
在夜风中——依依
不肯飘散

2
你是从那些晶莹的星星里
走近我身边来的
当夜雾迷濛在
我曾经热恋过朝霞的
眸子上的时候
当我在流放中路过故乡
在千万人冷漠的目光里
成了轻蔑挤压之下的囚徒
你含笑走近了我

难道这沉重的历史
竞能这样轻易地抛开吗?
你采撷小小的野菊花
编一个花环戴在额头
只用你的心 盛满
爱琴海的阳光、浪花
莎孚发自橄榄园中的歌声
以及 李清照书斋外
庭园中梅花的香气
你说：我早已从你的诗
认识你了
我象艺术一样
永远不离弃你
在我的心上 证实
、 你的信念 和
生命的价值吧 ，
有时 只为一个人
也值得顽强地活下去

3
千万张僵冷的面孔后面
有一双深情的眼睛
千百里云山阻隔
有一缕芳香的梦魂
它 穿透我身体四周一层层警戒线
在异乡高山深谷的风雪里
传递给我 你
窗下的垂丝海棠
已渐含苞的音讯……

人们谁能懂得
我那蓬松乱发下的眼睛
重又闪现骄傲光辉的秘密呢?
一颗少女纯洁的心 竟然
对抗了生活中全部的偏见与愚妄
而它 是属于我的
属于我这衣衫褴褛的
卑贱的囚徒呵

历史的河流汹涌过
我大脑中的沟谷
沉淀下了
一堆堆坚硬的石头
我愿 你的前额
只去承受花冠的重量
而我能回报于你的
只是一篇篇 向人生
倾诉剪不断的柔情的诗
我向你说：我只能
像天边那颗星一样
在你寂寞的时候
远远照耀着你……


就在这山坡上
那些繁星满天的夜里
你和女友们 一起
甩掉山下的尘寰
向着天空
结构过多少动人的故事呢?
它们全都那么美丽而又飘忽
无法在人世
扎下生长的根须

4
那些野菊花编成的花冠
本来就是脆弱的
它 无法护卫
你那柔嫩而明净的心
当一片片武装了的谎言
一堆堆现实的需求 向你
压来的时候
你 颤慄了
在“文化大革命”触及灵魂的
高音喇叭里
砸断了文化
和你轻柔的梦的延伸

于是，在一个星光乱抖的夜里
你把我的诗 和
你的梦 连同那窗下
垂丝海棠枯萎了的花瓣
封进白色的瓷罐
深深地沉入了
把一切带给虚无中去的历史
当你掩上了最后一铲黄土
你 终于
在颠簸的地面上
换取了一小块 安全的
生存的位置

第二天
你走进另一扇门
说：我和一个敌人
划清了界线
我们不再往来
永远 永远……

5
我 仍然在天边
辉耀着、燃烧着
那曾经被你点燃的
心中 濒于熄灭的火
你一度向我证实的
信念的尊严、生命的价值
它 不会
随你的消失而陨落
历史 也许就是
靠无数优美的心灵
接续下去 使我们
永远执着地爱这世界
留恋这人生

而当我知道
你在一个温暖的小家庭中
奇特地早早白了头发
我 只剩下了
对你
深深的怜悯

你终于在 一个
抽空了的无穷大概念中
沉没了——而又心绪不宁

6
哦，天明
推土机就要开上这荒坡了
山下 城市的
灯火已渐阑珊
夜风里 总是飘忽着
你朦胧的身影
是什么 今夜也在使你不安？
离开了 另一座山上
埋葬你躯体的孤坟

不 你用不着引导我去寻找
你也不必去寻找
那个封闭着我们的梦幻的
白色的瓷罐

它 理该溶化进
逝去的历史那深深的底层
正如 我不能挽回你
你也不能挽回
毁掉了的青春
那么 你就静静地长眠吧
把一切都交付给我——
你那破灭的追求、摧心的悔恨
就连你 临终的病床上
咽在喉头的那一句话
全都交付给我——这一个
依然在追求与奋斗的生者

哦——星光灿烂
云淡风轻
我 不会再去寻找
我是在急迫地等待天边
燃起的第一抹黎明
我在倾听着 那强力的推土机
开上山来的隆隆声响
让它 在我被悲哀清洗过的胸膛里
发出昂奋的回应
我将跳上驾驶台
和机手坐在一起
把这坡上的杂树、荒草、乱石
连同缠绕在它们之上的残梦
一下推平
然后，以初升的太阳作为镜子
清晰地 肯定自己的存在
那投在脚下的
历史沉重的影子
也只不过为了
衬出创业者形象的高大，和
托起
关于人民觉醒的
新世界的赞歌l

──1981年4月13 日，于四川自贡市珍珠山前。



给妻子

你是我永远忠实的港湾
穿过暴风雨之后你给我以休息、安眠
你让我把阴沉的梦沉淀到水底
给我看头上一片清朗的蓝天

你让我把灼热的泪珠在你胸前融化
你用清凉的波浪轻拍我的船舷
当我偶然尝到你溅起的浪花一点
我才知道，是你把全部苦涩默默地包含

──1980年10月14 日下午。



给F•Q

撕一片我梦的轻纱
你披上肩飘然去了
惆怅凝成一方夜空
压住了我的心跳

时间是无底的深渊
无声地把年华吞掉
只剩下苍老的杨柳
只剩下褪色的红桥

留一片剪断的深情
几十年风雨难消
你何必夜夜徘徊
把那些失去的寻找？

明天我寄你一本新书
书页里有当年的微笑
你走进了我的诗篇
青春永不会衰老

──1983年2月24 日凌晨。



给G．Y

别去粘补那时间、那撕破的帆
记忆里只留下月光下的海岸
天空是我这样明净，大海是你那样温柔
你送我去追赶一个梦里的春天

别提起那盟誓、那绷断的弦
大海的风暴早己把乐谱吹乱
我无暇回顾，海岸上你是否向我挥舞过头巾？
二十年航行日志，刻上我疤痕斑斑的脸

一个故事似乎已经在波涛间中止
历史无声地接纳了多少沉船
一滴痴情的泪，早已消融进海水的苦涩
噢！又何必再托起整个大海，艰难地相见？

──1983年2月2日。



宇宙乐章•序曲

1
漆黑的、茫茫的宇宙中
悬浮着、缓缓转动着
一个
发出浅蓝色光辉的星球
那柔和美丽的光
映出了
太空中
一张巨大的人脸
和那薄明的脸上
一双清澈如水的
眼睛 ‘

那视神经细胞
曾经被三原色的交响
堆积的一千种色彩
弄得疲惫了
而今，在浅蓝色的温柔抚爱里
却获得了
哲学一般的宁静

2
哦，茫茫天宇里
悬浮的、缓缓转动的
发出浅蓝色光辉的
我的地球呵
当我从太空中
蓦然回首
我一下发觉了
一个新的人类
已经诞生

这一切，都将永远过去
你，生我养我的地球
你曾经用地心引力 ‘
制约过我的思想
我的生命
你用种族的肤色、语言
不同的旗幡、学说
迷惑过我的眼睛
你用
一条条警卫森严的国境线
分割了大陆、海洋
山系与流域
分割了
一个浑圆的爱
造成了
人与人、人与大自然之间的
敌意与仇恨
机械撕裂着制造者
城市咬啮着
哺育它的乡村
呵，一连串
纠结不清的矛盾
而当人类，终于
敲开了原子核
释放出了物质那
神奇瑰丽的力量与灵魂
第一次赋予它外形的，却是
广岛、长崎上空
蘑菇云投下的死亡阴影
核动力呵，也曾
许诺人间以欢乐的狂想曲
可那沉淀下来的音符，却是
保持六百年剧毒
三十万年放射性的
核子废料
沉入洋底，埋进地层
向这地球与人类的未来
埋下一个
致命的癌症

而今，当我从太空中
蓦然回首
我一下发觉了
这一切都是
极需结束的
历史过程

3
漆黑的茫茫宇宙中
发出浅蓝色光辉的
悬浮着而又缓缓转动着的
美丽的星球呵

我看见
那连绵不断的
山脉的投影一
我看见
那平滑延展的
大洋的闪光
几个相伴相携的 ．
大陆块
分布得如此均衡
那季节风绕着这个星球
回旋，如透明的丝带
那暖流与寒流交错而过
正如那欢喜与悲哀
融汇出人类的深情

哦，我的浅蓝色的星球呵
让我、轻轻地
捧你在我的手心
你原来是这般和谐、这般充实
这样地温柔，这样地单纯
那闪烁的星空，也曾
用一个迷离的梦将我吸引
在这茫茫天宇、永恒的寂静中
我蓦然回首，看见你
发觉了，我们之间
原有着无限深情
发现了，一个
百万倍扩大了的
生命

让一切既成的结构与体系
都站在这个高度上
重新检验与组合吧
扫除一切剥削制度
这就是整体
和谐
统一
无限丰富所归结的
宇宙真理的单纯

哦，缓缓旋转的
浅蓝色的星球哟
我要从永无极限的宇宙空间
采撷回来未知与未曾命名的花束
佩在你的胸前
让我细心地梳理你的头发
抚摸你的肌肤
把我们的爱
重新调整

在漆黑的，茫茫宇宙中
发着浅蓝色光辉的
悬浮的地球
和一双人的眼睛
交相辉映

──1980年9月22日中午。


望夫石

有河流的地方
就有望夫石
有船航行的地方
就有遇难的舟子

江水流去了年华
流不尽苦苦相思
世世代代站在这里
何必问她的名字

──1981年7月2日，奉节──巫溪车上。


虎吼

眯缝着眼睛
懒洋洋地躺在水泥地上
铁栅栏格子
分割尽了你的威严

定时的肉类
定时的水
安闲的生活
使一切追寻和搏斗成为多余
于是
我看到的是
蒙着一张斑斓的皮的
堆在一副骨架上的肌肉

那些嬉笑和乐曲使你疲乏了吗?
晃动的彩色衣裙可也使你厌倦?
你眯缝着眼晴
懒洋洋地
躺在笼子里
一任孩子们
将蔗皮和果屑抛到你身上

半夜，你却发出 、
一阵阵低沉的吼声
惊扰这城市的梦
像是卸下白天
积存在你胸中的一个个叹息
——难耐的郁闷里
浸透了悲凉

我因你的吼声
而失眠了
但我更怕聆听
这吼声之后的
沉寂
我知道
定然有
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大睁着，直到天明
在那铁栏杆后的暗影里

──1980年9月1I日，夜里。



弹琵琶的姑娘

你恋爱着琵琶
琵琶恋爱着你
弹到最温柔处
依偎着缓缓低语

手指拈动了春风
你和它旋舞在花丛
沿着琴弦飞升
飘进了彩云的梦

一下碰碎了太阳
大海汹涌起金光
不见了你和琵琶
海天之间，唯有琴声荡漾

──1980年6月23 日，四川省第一届文代会晚会上。



葛洲坝抒怀

当那欢呼与祝贺的电波
在空中、碰出绚丽火花的时候
六十吨门机、伸出钢铁的长臂
把我举到了清凉的天空里
我看到、万里长江第一大坝
只不过是、脚下
通向未来的
一个闪光的梯级

哦，连绵起伏的峰峦中
蜿蜒而来的大江哟
那一丝丝飘拂的白云
可是你
含情脉脉的思绪

哦，你！生命的元素
抚育我古老文化的大江哟
我那些原人祖先，从郁闷的森林里
跑出来，把干渴的嘴唇俯向你的江水
第一次照见了自己的容貌、发现了自己
你洗涤他们劳动与战争造成的
伤口的淤血与混浊的泪渍
给他们以洁净和清凉
让那些绿色的禾苗、蔓延滋长
哦，大江，人类感激你！
他们向你伸出双手、呼喊着：
哦，母亲的河流！
然后，信任地往你水波之上，放上．
独木舟，去追寻希望
于是，在你河谷里和两岸山峦之间
回荡起了昂奋的歌、悲凉的歌
凄切的歌、愤怒的歌……

你是无始无终的
一种神秘力量之所体现吗？ ．
哦，大江！
在你滔滔的洪水之前
在你巍巍的山岭之下，我的祖先
曾经匍匐下身子，向你祈祷
捧着牺牲、燃着香火、摇着旗幡
他们，想用恐惧榨出的歌舞取悦于你
为了舟子的安全、田舍的完整
牲畜的繁盛和谷粒的饱满
而你，却把对人类的嘲弄深藏在江底
带走岁月，毫不留情地向东流去．
从格拉丹冬冰雪茫茫的洪荒远古
一直流到大坝前柔波荡漾的今天

不，大江！
别用你两岸妩媚的山色来迷惑我
也别用你
大坝前水流的柔顺与平滑来使我安心
我从潮湿的古籍中认识了你
我从那古老悲切的民歌中认识了你
从那倾圮在江中黑色的岩石
从那刻在高崖之上洪水的痕迹
从那灾民黄瘦的脸颊上和失神的目光里
认识了你！狂暴而又反复无常的大江哟
在你两岸那些山峦的溪谷里
孕育过多少美妙的梦，也隐藏着
多少不测的危机

哦，大江！
在你深深的河床里
有我们民族的历史
在潜流、在翻涌、在洄旋
从格拉丹冬冰川之下的洪荒远古
直到我站立在大坝之顶的今天
你奔流过风雪迷漾的世界屋脊
倾泻于山高谷深的横断丛山
你劈开云贵高原的层峦叠嶂
穿过四川盆地起伏的丘陵，把
四百里巫山山脉
拦腰切断
哦——大江
你映照过多少奴隶起义的烽火
弥漫过多少疯狂屠杀的硝烟
帝王与皇犯、宫殿和茅屋
一样在你的波浪里浮沉
奸佞与贤良、诗书和刑具
同时在你的漩涡中翻卷
而在你深深的江底
黑暗寒冷之中，埋没了多少
壮士的雄心和弱女的哀怨
哦，大江，历史之河哟
你倨傲地向我宣告：
你无所不包，无所不能
人类，只不过是渺小的泥沙
由你拨弄，只能驯顺地
由你带向烟水迷茫的天边

不！大江
我不是祖先憨厚顺从的儿子
历史的苦难，鼓胀起我的肌肉
带着雷霆的轰响和火焰的光华，我
毫不犹豫地，撞开禁锢我心灵的闸门
我在对征服者的征服中
在不断进取的欢悦中，证实了
觉醒者自身的强大
在和命运的搏斗中向前推进
逐渐地
接近了一个真理

哎，你这盲目而强劲的河流
你这暴躁而又温柔的河流呵
你这带给人类幸福与灾难的河流
辽阔的江面，正好扩展我的身影
澎湃的江涛，正好回应我的豪情
我以管线工登上云梯那双浮肿的脚
站稳了脚跟
我以坐骨剧痛不能下车
依然驱车前进的司机的脊梁骨
挺直了身子
我向你敞开
葛洲坝人宽广的胸膛了

呵，来吧！大江
你且浩浩荡荡向我流来
带着你的冰凌和花瓣
带来江面上晚霞的血与暮霭的悲哀
带来白帆的沉思和水鸟对月光的爱恋
带来茅屋的松明与厂房倒映的灯光
轮机的轰隆与桡橹的咿呀
我接受来自幽谷杜鹃花下的泉水
也接受那工业废液，那与泥沙一起
缓缓移动的、遇难者的沉船与入侵者的枪炮
把你全部蕴含的悲哀，倾泻给我
把你全部郁结的愤怒，灌注给我
把你全部萌发的憧憬，交托给我
我接受你全部的希望与失望、美与丑恶
然后，向你的江心
掷进一个金光闪闪的信念
让你透明、使你分解
要黑暗沉淀、光明升华
一条粗壮的分界线，就是
我脚下
这座巍峨的大坝

── 1981年6月26日，葛洲坝上。



雕塑五题

维 纳 斯

你毅然甩掉了双臂
为了彻底摆脱
那些平庸男子汉的苦苦追求
(美，不是娼妓
不能向任何人都伸出双手)

深情的爱不能被凝固
大理石不能够
青铜，也不能够
深情的爱不可能抛弃
你甩掉双臂，从而获得了
对爱者抚爱的绝对自由

坦露你裸女的真诚与信任
含一颗故园的橄榄
默默地
把纯洁的目光等候……


罗丹的“巴尔扎克”像

从卑鄙与愚昧中
巍然站起
夜色降落下来，成为他
随意披起的那件睡衣
灼烫的岩浆，正在
他的头颅中奔突
小心！睡衣下那支右手
挥起一击
会捶碎你──
饕餮的巴黎


罗丹的“思想者’

这颗头颅如此沉重
只有开天辟地的手
才配把它支持
浸饱思想的肌肉
鼓动着美的和谐
力的充实
抬起头来，是时候了
同我走完生命的路
再一起沉思


华沙美人鱼

浪是这样温柔
云是这样轻盈
把剑和盾牌给我
你该去作母亲

正因为你失去过浪花
我更懂得男子汉的责任


贝多芬像

长发舒展
在最强音的一击下定型
火焰一样炽烈
岩石一样坚硬
凸出的前额里
激情海一样深
压出钢铁的颚骨
一口，咬住捉弄人的命运

最沉雄的交响曲
无声地，从你眼睛里
直达我的心
从苦难──夺取光荣

──1980年。


时间

无形无影渗透一切实体与空间
静悄悄，卷人间悲欢荣辱急急向前
无始无终浩浩茫茫和宇宙同在
永恒是运动的极致，呵！时间

远祖立日晷以捕捉你的影子
造刻烛铜壶以测量你的长短、深浅
今日，原子钟徒然以脉冲把你跟踪
到头来，只剩下人生易老的慨叹

几十年蹉跎岁月，成了我回头一瞬
摩挲秦砖汉瓦，我乃发现了你剥落的残片
捧读先人典籍，终于触摸到你的灵魂
哦，你原是依附大自然和人类历史才得以绵延

玄之又玄，乃是懦怯者无为的迷惘
且追随，把你压短拉长的爱因斯坦
赋无形以有形，填虚无以充实
不朽乃刨造之连续，呵！时间



霹雳把浓厚的乌云狠狠捶碎

霹雳把浓厚的乌云狠狠捶碎
漫天雨滴，反射着闪电的眩目光辉
老人们告许我，正是在这天与地搏击的时光
田里的禾苗，正坚定地徐徐抽穗

并非我有意去检验这是否真实
命运，曾推我于雷雨之夜去荒原上徘徊
当我在意志的波动中猛然崛起
傲对长天，陡然体验了勇者的壮美

从此，我在酷烈的斗争中心境平静
爱上了雷的爆炸雨的冲刷闪电的光辉
思想的谷粒，也许的确需要在撞击中成熟
于是，才有了苦难中不断更新的人类

──1980年。



夜
──历史正以光速退向太空深处

夜这么静
我听到宇宙深处
流星的爆裂

一个光团散碎了
在蛮荒远古的沉沉之夜
甚至没能照亮一下
蒙昧人类的梦境

今日，地球以它的智者为大脑
向夜空，伸出最锐利的眼睛
于是，再没有一个伟大的毁灭
能被黑夜谋杀般地悄悄掩盖起来

夜这么静
我安心地睡去了
我相信有历史家
正走向天文望远镜

──1980年。



对我微笑吧

对我微笑吧
我也对你微笑
纵使日子艰难
生活也会美好

这是冰的溶解
这是花的含苞
这是心与心之问
一条林荫小道

对我微笑吧
我也对你微笑
如果失去了微笑
人和兽就容易混淆

──1980年。



栅栏中的骆驼

那么多双眼睛，从栅栏外
呆呆地盯住我
像是无数的“O”，在变化着位置
对于我的生活，既不减少也不增多
人们，只是由于看够了驯顺的羊，卑贱的狗，蠢笨的猪
才来在平庸的沉闷中换换口味
来看一只奇特的动物──骆驼

我半闭着眼睛，立在这里
皮肤因那些目光的接触而感到粘腻
我能告诉他们什么呢?
只有沉默、沉默
水泥地面，否定了我跋涉戈壁的蹄子
不再有烈日曝晒的中午与风雪的黄昏
不再有连绵无际的沙丘
高耸的驼峰，也就成了多余的点缀
于是，我只好半闭着眼睛
立在这里──任人指责：
噢，一匹懒惰的骆驼l

你们能看出吗?
我半闭的眼睛里，有一缕低沉的驼铃声
横越大漠，烧红了西天的云朵
你们能懂得吗?
正是在荒凉的戈壁
走着，我才没有如今的寂寞

──1980年。



秋韵
──给F．C

飘泊多年，我遗失了
你给我的那颗红豆
只有那温暖的南风
至今还缠绕在心头

走完了炎热的长夏
我进入生命的清秋
细辨沧海桑田
何事是天长地久?

隐隐有丹桂飘香
牵惹我思绪悠悠
举起一支空杯
让明月为我斟酒

时光将携我而去
唯有这杯酒长留
千百代有人品味
当这月明时候



空巢
──过故人旧居

壁上
去年的旧巢犹在
我每天推窗凝望
总不见燕子归来

是迷途于雨雪的荒原?
是折翅于风云的大海?
我盼呢喃的低语
来把这忧郁驱开

春天已染绿枝头
我有了过长的期待
空巢里盛满了寂寞
时时会漫上心来

──1980年。



晚秋黄菊

虫声显得懒了
时令已进入深秋
全不管落叶的悲哀
你盈盈地笑在枝头

也许有过许诺
在春天多梦的时候
你答应梦中的少女
要和她携手同游

春天有娇艳的桃花
夏天有婀娜的杨柳
少女至今未来
空惹我暗香满袖

──1981年．



弥猴标本

伸出的手臂
抓住了硬的虚空
呆钝的眸子
盯牢了黑的旋风

我给你静默的灵魂
以几句有声的言语
你给我辗转的生命
以一个凝固的噩梦

──1981年．


望星空

向着蓝色的天穹，多少万年了呵
晶亮的星星在上升，上升……

夜，递给我一只酒杯
盛着寂静，盛着永恒

青春，擦着我的鬓角一闪而过
退入了山顶洞篝火旁一堆身影

飘来了，我的骨灰盒吗?有一朵白花
透出嫣红，在另一个清晨

夜，递给我一只酒杯
碰到唇边，盛住我的低吟

“我爱，我创造，为我所爱的人
我传递这美的愿望、这生命……”

向着蓝色的天穹，多少万年了呵
晶亮的星星在上升，上升……

──1981年．



情诗•给我的民族
──峨嵋山下报国寺中，陈列着新石器晚期的石耳坠、石璜、石斧

万年前的美人，拨开重重绿色向我走来
美目盼兮，腮边的石耳坠在笑涡旁摇摆
你赠我一支石斧，表达你的深情
你说：我的爱人，去把拦路的荆棘砍开

美人呵，历尽沧桑我永远对你坚贞
我懂得，英雄才能得到你的青睐
别了，我将去采撷回来玫瑰般的诗句
缀上你，为了思念我泪湿的胸怀

──1981年．



玉泉寺•青铜古剑

静静地悬挂在这里
凝聚着进击的风声
锋利的剑刃之上
缠绕着战士的英魂

三千年壮志沉埋
今日我携你远行
化作如椽诗笔
长写我刚直良心

──1981年．



瞿塘峡

千仞悬崖紧逼到江边
耸身张臂欲扑向轮船
一下发觉了我在船上
陡然凝固在头上的空间

它身后卷起强劲的大风
吹落下崖顶枯叶一片
那是一支巨大的岩鹰
久久尖啸着在峡谷里盘旋

──1981年．



阿坝风情画(三首)

斯玛流口速写

蓝天上，盘旋着
飘落下来一支歌
抬头望──
黄褐的山崖
墨绿的森林
洁白的云朵

蓝天上，盘旋着
飘落下来一支歌
摇晃着——
马脖下的铜铃
河滩上的杨柳
闪光的小河

山路上
走下来的藏族姑娘
请问：你
可曾看到这支歌?

姑娘低头掩嘴
笑而不答
只用那双水灵灵的眼睛
痴痴瞧我……


羌笛悠悠
羌笛悠悠
正是月明时候

山影，划几条陡峭的折线
把阴沉历史封存进深沟
只升起，一缕古老的英雄谣曲
缭绕在、崖边挺拔的碉楼

这山影、月色、蓝天
可是秦汉以来依旧?
朝朝代代，多少荒唐的征伐
才使笛声里，总带一脉忧愁

听你吹罢了先辈传下的曲子
我爱，我爱火塘边这香甜的杂酒
醉了！我们的心已在一片温馨里溶合
携短笛，快扶我同上高楼

正是月明时候
羌笛悠悠……


夜黑宿深山
夜黑宿深山
主人给我一张虎皮
作垫褥
火塘里，剩下
最后一点殷红
积雪的屋檐边
冻住一钩新月

夜正浓
严寒，冷断松枝
一声、两声
又在森林的寂静中
沉没
深山的夜哟，连接着
洪荒远古

忽然，一阵风
卷起咆哮的江声
来自云下面
深深的河谷

我垫着
一张虎皮垫褥
是这勇猛的精灵
驮着我腾空而起
搂冰塑的山峰
跳一场火焰之舞

──1981年．



就日峰夜半听鹃声

一缕月光照到了崖畔泉边
崖阴下的杜鹃花一下点燃
一串歌声穿林绕谷从水边飞起
测量着泉的清凉树的凄清谷的幽暗

哦，你炽烈如火声声啼血的杜鹃鸟儿
总爱把一丝凄冷镶嵌在我梦的边缘
也许前生我们原是一对苦恋的情人
相约了生生世世在不眠时相见

──1981年．





……..第二辑：东方诗篇……..


秋思赋

站在这年岁与楼层的高处，这名声的高处
把盆地端起，簸荡出一些落叶、一些斜飞的雨
筛落下回忆如冰雹，在收获成熟的秋季
哦，那些河流与道路又算得了什么？它们时时会被修改
那些高耸的混凝土楼房从诞生之日起即走向衰老
当太阳和月亮推动着太极之图昼夜回旋，我伫立在圆心
唯有周际缥缈的蓝色烟岚引我沉入悠远的思绪
那是难测的未来与永逝的过去将影子罩上叹息一样的群山

哦，秋天是成熟的季节，成熟即是沉默
堆积起回忆的冰山我茫然四顾
是的，我曾经和一些美丽的女人相爱，在山上、在水边
以跋涉的血迹和玫瑰花瓣涂抹生命的颜色
一切都已经过去，安顿她们在我残缺的诗篇与独酌的酒杯里
让死者倚着墓门等我，生者骄傲地向人们复述我的名字
不！牵惹我的心的，是另一种辽阔与苍茫如天外的天
既然命运让我们自己捧着自己走上历史的祭坛

在秋天我想起一些永远沉默了的人，在南方的烟云里
他们和我都年轻过，却是年纪轻轻就埋进了泥土
把爱情和欢乐顺手交付给别人，抓起人民解放的步枪
为一个庄严的承诺，结束自己美妙年华于悲壮的一瞬
尽管过程将被不断重写，性质将不断被重新认定
恒定而不能改变的，是那热血的真实与信念的真诚
正是这些，使得散乱平庸的生活成为一部民族历史挺身而起
如这深秋红叶，烧透了山峦上阴湿的浓云

站在这年岁与楼层的高处，这名声的高处
把盆地端起，簸荡出一些落叶、一些斜飞的雨
在这成熟的秋季，我收获烟云与厚实的群山
让结冰的往事在其中燃起幽蓝幽蓝的火焰
烛照生命的长链，哗哗响着穿透银河系的星云
哦你，沉默的太空沉默的远山中沉默的灵魂
在年代的叠层里发出化石的光辉，让我在飘摇的黄叶里
揉时间与空间为一块深藏火种的燧石
——1991年，秋，《听云楼》上




峨眉水墨十二帧

峨眉立轴

把胸中块垒
随意堆积起来
于是，便长出一些树
长出一些云烟
长出一些传说和庙宇
再加上一座
——舍身崖
西蜀群山因之而低头了

达摩踏海而来
疲惫之极，己无力
伴我直上金顶
我独携仗登山
挥去缕缕炉烟
倚危楼听雨
冷眼看众僧徒、把释迦
切成碎片
让芸芸众生
拱着背驮来驮去
辜负了、轻云一抹
朝朝暮暮
画微蹙的峨眉

噫——山复何言？
天复何言？
且拿酒来
醉眼朦胧处、我教你
领悟禅机


雷洞坪

云浓雨冷之夜
捉雷洞坪一颗颗雷声
串成念珠
对满山青翠、不忍放落
便随手挂在胸前
震动自己成一口钟
唱灵魂的颤栗
使佛经的篇页散落
如枯叶飘飞
峨眉山所有的菩萨
纷纷从莲台上逃下
踅出门来、张望
盼寺外种的蘑菇
在云团滚过之后
快快生长


万年寺

那半轮明月
早让李白扔到平羌江里去了
剩下半轮
艰难地照我相思
本该编造一个诗仙和村姑的
浪漫故事，无奈
总是从悲哀的结局开头
想去找广浚和尚论琴
山径昏昏，也不知他睡在何处？
那绿绮琴早就被琴蛙们吞吃了
一千几百年梗在喉头
只叫出：梆梆、梆梆
吵得睡莲不睡

夜云深深
不知枕畔的峨眉
可在低头望我？为我
偷来普贤菩萨的如意
把梦细细铺排


未名潭

于重重绿影深处
折几叠泉声，悄悄
收容下大山的忧郁
一泓澄碧，惹遍体清凉
掬一捧莹莹、对掌内青天
无语
人犹未嫁、潭犹未名
方引出无限遐思
杜宇声声、又催人归去
何时再相见呢？
百转千回、解不破
她小小涟漪
但知她、山空月冷时分
会偷偷孕一些儿云
一些儿雾
度千里关山，化作我
笺上诗
枕边梦
窗前雨……


清音阁

千片万片叶儿、揉
涨落的涛声成青碧
我燥热的灵魂沿双溪滑落
此时，峡谷正幽深
慧通禅师枕着女妖玉臂小梦江陵
一幅宋人的立轴清凉而潮湿
水声中，有桥、有亭
有我家乡人刘光第题撰的对联：
双溪两虹影
万古一牛心
他写完以后就到京城去了
为戊戌变法、输掉了
那颗一度回响过清音的头颅
而我在清音之中清音之上
不忍登高阁倚危楼
怕看出、有人
以血的故事镶嵌风景


伏虎寺

说的是一座佛经幢
己将猛虎降伏
而那卷着落叶的旋风
日夜悬浮在古寺上空
使这些殿堂禅院
徐徐向峡谷绿影深浓处陷落，如
不胜时间的重量
且又一尘不染

林木依旧森森，寂静中
沉积着当年植树僧众的灵魂
禅，无声踏过小径
黄草无风自动

蒲团在此
一稽首而虫声四溅万木萧萧
昂头迸出千丈长啸
山鸣谷应
证我前生


万年寺白水池睡莲

眯眯地笑、向我
在池塘的一角，在
石栏杆的倒影里
你和我这般亲近
近到无言

眯眯地笑。不染污泥
水清如玉。你假寐
庆幸没被那铙钵声祭起
贴上莲台哭笑由不得你
你假寐

寐成睡莲，你其实不睡
夜半星星在你耳边吹泡泡儿
云牵来思想。
水面一反射、宇宙即伸手可扪
而普贤的白象一举足便无路可走

眯眯地笑。你拒绝
拒绝粘上任何一个故事
枕着水面却从不对镜
怕陷进自己体内而失去天空
一睡便成枯萎

眯眯地笑，听我向众生谈禅
把阿弥陀经吟唱成一支小夜曲
你便轻盈为一首小诗，在
磬声荡起的涟漪里沐浴之后
盼我携你私奔、在月落之前


洪椿坪晓雨

老僧一合眼便天低风疾
夜云涌九级浪
他梦见古寺成了一艘嗄嗄作响的破船
急匆匆靠向寺前那棵洪椿树上系缆

老僧睁开眼睛遍坡的树就开始做梦
那梦飘在空中便是洪椿坪微雨濛濛
无声的啜泣呵海棠褪色风铃喑哑
唯有寺前那棵烧焦了的洪椿巍然不动

矗立的洪椿曾经以头颅撞碎雷霆
一个拒绝消失的死亡几百年痛成风景
当世界淡化为释迦脸上的苍白
峨眉山与诸般色相一起沉沦

濛濛雨呵染青了游子的征衣
念珠如链牵动着斗转星移
一个拒绝消失的死亡在不断长大
遂令老僧的麈尾亦无力挥起


洗象池月色

下临万丈幽壑
洗象池
上倚翠峰千仞
人在将悟未悟间
寺在己寒未寒处
流云，铺垫着危楼
冷杉，支撑着流云

这儿风正好，池却太小
只能洗象，不能洗心
顺手将普贤与象的故事轻轻抹去
剩得身边碧空如海
云下己黄昏
来者未来、去者己去
禅机何所系？欲问僧人
回首僧人不见，蓦地锵然一磬
一轮园月沿着栏杆升起
清凉透骨
身比风清


卧云庵

头枕着云睡
梦总不安稳
于是缩了身子，拱着铁皮屋顶
尽可能离远一点儿
那万丈舍身崖

这儿的菩萨离天空最近
便不衰老
坐在莲台上无聊
刚打完一个哈欠
那小姑己皱缩成老比丘尼了
衰弱着，在香客们朝拜的间隙
捏着磬槌沉沉睡去
睡进磬声的余韵
少女时的回忆，因高山低温
而冻结成冰
被楼上茶堂里的收录机
狠劲地敲打
碎裂成一小块一小块晶体
泡进柠檬汁的玻璃杯
去润湿廊柱阴影里
一对狗男女的调情
今日客房己满
云在庵下
松软如席梦思
诱惑勇者的灵魂


金顶舍身崖

上天己是无路
凝伫于青峰断臂处
尘寰己远
登九千石级上山，倍感
这躯壳的沉重
而山风薄如蝉翼
万丈悬崖下
白云遂虚拟出另一片天空
另一片天空。洁白柔软如灵魂的眠床
人说：“轻轻一跃便成解脱。”
一些故事便到这里来
以下坠的抛物线结束或者开始

云缝裂开处，下望
是一片绿色的晕眩
其中似有星星白点，不知
是横呈崖畔的骷髅？还是
那终究逃不出这肮脏世界的
舍身者自嘲的苦笑？
当我坐在那块无神论的石头上小憩
于是，高山带着我慢慢向深渊倾斜


金顶夜雨

回想云在山下
当夜晚
薄成佛祖的一叶沉思
雨声却追我直上山顶

家园的篱笆上藤蔓青青
湖边有一柄小花伞
回忆轻响、在雨中
一条躲躲闪闪沾了落花的小径

山高无花可拈
纵微笑也是凄冷
更不知道这终夜的缠绵雨、来自
山下哪一朶温柔的云？

禅机被雨声湿透了
隔壁，朝拜者议论着明日下山的路
听！走廊里传过来的脚步声。莫不是
菩萨寂寞，深夜来叩门？
——1998年6月，峨眉旅次。



别妻子

临别给我一个微笑
甜甜中浸透了凄苦
转过头去吧，别望
我要走的漫长的路

从今后，夜会更长
星空变成一本大书
你一定要放下窗帘
把回忆紧关在小屋
——1984年9月19日



跑马溜溜的山上


扎西

跑马山上己不再跑马
扎西，你是驾驶着汽车来的
腰间的板带上钉着银饰
而拉链是上海产

草原的骑手可惯登山？
扎西，你也迷恋上这支溜溜的情歌么？
轻声哼着“月儿弯弯”
可使你想起帐房后的幽会？

格桑花这儿叫作杜鹃
扎西，缀一朵在藏刀上吧
我有一支英雄牌金笔
和你一道保卫爱情


锅庄舞

跑马山上己不再跑马
我的马，也重伤在平原战斗里
跳下马来，记起人民解放的那一支歌
记得那旋律，融合进锅庄舞步

以重重的踏步踏出沉没的青春
而雪山摇着白发的头颅绕着时间旋转
格桑泽仁，当你用歌声赞颂草原的卓玛
我却错唱出一个汉族姑娘的名字

那个弯弯的月亮今夜还会出来吗？
情歌中的张家妹儿和李家大哥早己经老去
跑马山上又飘浮起这么多的溜溜的云
谁能分清它们来自哪一条河？哪一个山谷？
——1984年9月24日康定



康定之夜

折多河的水声猛然陡峭起来
浮动的康定城便向古传说上系缆
乡梦总是一些吐在天涯的很轻的杨花
一落下便被河水冲得很远很远

抬头望，跑马山上的月亮小成了一颗珍珠
那是卓玛跳舞时从裙子上掉落下来的
今夜，有一些遗失在情歌之外的女人
明天，就成了小巷中踯躅的老太婆

隔壁有人在用电炉熬酥油茶
时间和空间其实也像糌粑一样柔软
一扬手碰落窗前外星人一只嗡嗡叫的飞碟
放在书页旁，惹动格萨尔王的马蹄声驰过草原
——1989年11月25日追记



张家界国家森林公园，赠L•Y

红叶书签

我在满眼青翠中为你采一片红叶
我在最险峻的高峰之上为你采一片红叶
在岩石的语录之上、瀑布的韵律之上采红叶
我采一片红叶，让云雾浸染我的相思

当我归来，它要映红你的微笑
照亮你的眼睛，倒影在盈盈秋水里
于是，我便有了一个温暖的秋天
把我那些没有说完的话，夹进你的书页
——1984年10月18日，黄狮寨上。


五彩石

在丛莽的小溪里我捡回五彩石
那儿藤蔓如蛇、蛇如藤蔓摆动忽又静止
危崖和古树塞滿天空，乱石扑人
阳光跌碎在瀑布里

五彩石放进你雪白的小碗
平静的水中，澄澈的是蓝天，温柔的是绿树
赤褐和青灰的山崖在静静沉思
在溪边，我揉着五彩默念你的名字
——1984年10月19日，金鞭溪畔



尖山水库，赠L•Y

A
哟，你竟然有这么多湖汊港湾
使我迷惘，亦使我钟爱、留连
左右为难，我常常停桡在你的交叉水道
为你，我的爱铺展成千回百转

抚不尽你的月魄花魂、桨声云影
尝不够你的幽深灵秀、柔润清甜
为了使我这水手在海上航行得更加勇敢
你敞开胸怀，权且给我躁动的灵魂以宁静、平安

B
在你的眼睛里一支遗忘的歌被我突然想起
我唱它，惹动你捧起晶亮的浪花摇晃在我的船头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把每个音符串成你胸前的项链
当游人散尽，一轮明月飘荡在你波心的时候

暂时分手，折叠我一页页诗笺为你树影里的行舟
载你的回忆、我的相思，直撞得你的心儿轻轻颤抖
当我重来，你该报我以更深情的微笑
轻拂尽、如烟如雾酸涩而又甜美的离愁
——1985年4月




张家花园

时间在池塘里结满了锈斑
园林是古老了
枝条纠结的空中
有太多的淡青色的朦胧

石砌的楼房浸泡在寂静里
它在刚诞生时就已经死去
一支鸟飞过空空的廻廊
惊骇于自己振翅的回声

华美的牢狱与坟墓！却是
懦怯者获得宁静的地方
张家花园噢，对于我
你是一个没有情节的阴森故事

稀疏的游客有扫墓人的目光
迷惘于找到的欢乐长出了霉苔
而我想带着火炬来，挥它如扫帚
再造一个疏朗而等待新绿萌生的园子
——1985年7月。




奉节古城

六月，枇杷为我
成熟在江城
而我的嘴里、却
噙满了许多硬如礁石的故事
碧绿的梧桐叶儿
抚着小红楼
飘落下来
覆盖的已是秦砖汉瓦
依旧是那颗枇杷
公孙述尝过、刘备尝过
村甫老爷子却嚼得牙龈酸涩了

长江冲去了我嘴角的语言
不眠听夜
濛濛细雨
浸软了峡口的涛声
——1986年7月




巫溪，剪刀峰下
——与L.M及R.G同游

流千山的绿,于此
入定在深潭

寂静如苍崖升起
有一层薄薄的水
沿着峡谷流
你,捡最后一枚鹅卵石
我呢,折最后一支纸船儿
峡口外,是
另一个两千年后的人世

沙滩抚着自已苍白的脸颊,说
河水曾经有过一次泛滥
什么时候呢?我们叩问
以我们慵倦而舒展的睡姿
在我粗砺的肩膊上,和
你纷披的秀发里
隐隐有潮声回响,却不知年月
而沙滩柔美如旧梦
天空翻转,等待
我们降落
忽见双峰突出如剪
把时光的小驻
剪碎成乱云满天
——1986年6月14日




华山

你把头伸得太高、太高了
差点儿窥破了青天的秘密
兜头而来的两三板斧
将你的颅骨两边劈去
而你的脖子依然挺着
挺着，在刀斧不及的地层深处
有你的脊梁硬过钢铁

匆匆，花落花开
悠悠，云来云去
季节在你峰头驭炎阳朔雪以循环
模糊当年的苍凉悲壮
炫耀今日的险峻雄奇
而我，挟终年怒吼的狂风
沿你颅骨的棱线、追寻你
宁折不弯的思绪
——1983年6月16日，车过华山下。




八达岭长城

当游人散尽
夕阳是唯一的留恋者
它使长城恢复了古老的记忆
城堞上的时间有血的殷红

于是，长城便从白天的昏晕中醒来
沉浸进悲哀里了
当月亮苍白如孟姜女
一个个征夫戌卒的灵魂
便从垛墙的阴影里走出
回首居庸关峻岭重重

北方，风从大漠来
还需谛听
胡马的嘶鸣吗？
残损的烽燧台顶摇晃着荒草，有如
古武士遗落在山上的
一颗颗乱发飞扬的头颅
——1983年6月23日




黄昏，游谐趣园

庭园深深，游人散去
池边的杨柳，柔条垂向水中
学当年西太后的模样
钓鱼

鱼在何处？水冷萍僵
有三五残荷，撑几片云影霞光
使之不沉入幽深的水底
噫——
为驱寂寞、复陷入
一个寂寞的游戏
廊廻径曲、台榭参差
可惜，纵妙手割得来一块苏州
却无法搬来江南烟雨
且自欺？自嘲？把这精心构筑的园林
取个名儿叫“谐趣”
王朝已矣，慈禧已矣！
清洁工正携条帚前来
为明天、帚去园中
夕阳的最后一声叹息
——1983年6月7日




北京钟楼故事

钟犹未成
架在限期上的皇家刀斧
已向爹爹的斑白头颅逼近

站在炉边
熊熊的烈焰，染了
她素白的衣裙
凝神而光华闪闪的眸子里，有着
爱能够改变一切的
确信
于是，她纵身一跃……

大钟铸成了
沉雄的钟声里，永远
含着一缕凄楚的余音
每一个黄昏，将西山
薄薄的夕阳抖动
报夜潮来也
报潮退后，古都的城楼上
会有一个清新的黎明
——1983年7月7日




夜宿巫溪县

群峰簇立间的小城
却偏爱高楼
古城墙遂作了宾馆的阳台

剪刀峡剪下来的河水
到了这儿略微有些发浑
黄昏时分，许多细长的柳叶舟
爱到镇前的河滩聚会
当小摊上的售货女人，点亮油灯
以汉朝的语音
和水手对骂调情
云台观下边的那尊石头
就真的变成了云台仙子

夜半醒来，月光滴响窗外风铃
偶抬头，只见那些峭壁上的悬棺里
透过木板罅隙，向我闪动着一双双好奇的眼睛
——1986年6月




瞿塘峡巴人黄金古洞

夕阳沉重地、在
瞿塘山脊上拉开一道新鲜的伤口
亿万年前沉在江底的暮色又蒸腾起来
江涛上涌，浓成泥沙混杂的血浆
哦哦——峭壁上的巴人古洞张开大口
却忘了该呐喊些什么、诅咒些什么
迷蒙的晚云中闪动着许多星星样的眼睛
谁能从悬挂在藤蔓上的猿猴的眸子里
追溯出它们的祖先、曾经
见过一场怎样的悲剧？

偶尔有黑色的岩鹰在那洞口边停下来
久久朝着洞里凝视、沉思
当它转头下视，却不屑回答我们的询问
只是更高地昂起头，在激烈如火的峡谷风中
磨利着它的喙和爪子
这激烈如火的峡谷风，冲荡古洞的深邃
使人相信那幽暗里不长霉菌、不长青苔
只长出
一个个粗砺的英雄传说

在太阳又一次的死亡之后，哀伤使月亮苍老
峡谷乃成为这银灰色的寡妇的幽居
于是，有几片青铜剑上的血迹剥落下来
从百丈高的石洞下坠，锵然作金石声
久久回响在历史学家迷乱的文字里
——1986年6月




岳阳楼

那人慨叹一声
掷笔拂袖便转身去了
遗下洞庭千顷涛声
夜夜摇撼着
一代代书生泊不稳的梦魂
走在那篇《岳阳楼记》上
有人英年早逝
有人潦倒终生
当冠盖满京华的时候
瘦了行囊和脸颊
而天下依然是如此之天下
众生依然是如此之众生

洞庭的秋夜有雨
在杜甫酸楚的船蓬上
洞庭的秋夜有月
在李白狂放的歌吟里
只有吕洞宾是个明白人
将雨、月连同人间的忧患
全塞进酒壶里，摇了摇
一仰头喝了——然后
哈哈，嘻嘻，以摇晃的步伐
开始了一场
与历史
认真的对话
——1991年1月23日夜里




薛涛

前溪独立后溪行，鹭识朱衣自不惊，
借问人间愁寂意，伯牙弦绝已无声。
───薛 涛

年轻时候，我
常常误揭你的窗帷
看你云鬓半偏、含半朵笑
以新词佐酒
而临窗的那个座位
却空着

不知你从松州发配回来以后
心情怎么样了？
那时候我正流浪
在烈日下的荒原
含你在我口中慢慢溶化
如一片新雪

成名之后
便有了一些遗憾
当我以尼桑牌轿车代替红综马
追赶一千二百年时差
元稹、白居易、杜牧都与我擦肩而过了
细捡遍一幅幅成都地图，却
找不到琵琶门巷

谁把西川节度史案上的那支红烛
摆到我这张小园桌上来了？
《月季皇后》歌厅里
一个姑娘独自对着镜子跳舞
在一支支热烈曲子的漩涡边沿
我杯中的咖啡正苦
——1990年2月8日午夜





元宵酒后

大雪满天地，胡为仗剑游？
欲谈心底事，同上酒家楼。
───郑 燮

总想买一柄剑
装饰我新居的墙壁
纪念一位
当年风雪满天地的长街上
邀我同上酒家楼的少年人

我已经记不清了，是我
抑或是他？酒酣后
立下了
英雄的承诺
万里关山就这么走过来了
《听云楼》上，倚枕小寐
梦，却在往昔的岁月里
擦出许多雷火与伤痕
那柄少年的长剑，也消磨在
无数的斜阳与杜鹃声里

自从有了羽绒服之后
便再不会有风雪的灞陵了
易水的秋风也不再萧萧
而剑，无处可购
剑已死于仿形者之手
体育商店里二十三元一柄的
供离退休老干部活血舒筋

面对空空的墙壁
不胜轻寒，今夜
不经意举起的洒杯中，竟是
当年的半杯残酒
吁——
而我自已，也许
就是当年
邀我同上酒家楼的
那个少年人？
——1990年2月10日 夜半




给L•M

偶然间
心里飘出一片白帆
滑进一个迷濛的大海
深渺的蓝天

这儿的风是寂寞的
寂寞，而又缠绵
这儿的浪是热烈的
热烈，而又辛酸

水天相接的远方
有一抹丁香
那是飘浮的云？
停泊的岸？
——1983年•秋天




给G•Y

你的容颜、是一件
揉皱而又褪了色的花衣裳
依稀的花纹、逼人想起
当年的艳丽

镜子枯萎了，渐渐蒙上灰尘
男人们的眼睛也失去了热度
你开始有了清冷的黄昏
学会了呤一句：“春归何处？”

在我面前，你不用转过头去
我的脸上，有更严酷的斧印刀痕
让我们含笑相视，一如当年
一如当年，把时间折叠为一块拭泪的小手绢
——1983年4月5 日




枯叶蝶
-----秋游峨眉山，见有蝶如枯叶

在暴雨里、在炎阳下
在无花的季节执着追寻着香
翅上的色彩冲掉了、烧焦了
落得个这般枯槁、憔悴

沉重的爱没有华彩
它是和鲜花柔嫩的颊不相称的
像一枚枯叶寂寞地悬在古树枝头
它有心，胜过了所有迎风起舞的绿叶

花儿们是不会再爱它的了
然而有香、作为它
依然如枯叶般活着的慰藉
——1983年3 月11日




茶歌
──1973年前，我曾服苦役于西山劳改茶场

一杯热腾腾的花茶
我想起茶山的云雾
一台台绿色的阶梯
引我向迷濛的高处

我背着空空的茶篓
眉毛上挑几颗露珠
一片最高的叶尖
中断了上天的道路

於是我弯腰采摘
山河逐渐模糊
难道我只能为人间
采来一片片清苦？

如烟如雾的远方
茅屋在溪水之旁
一双柔美的素手
拈弄着茉莉花香

不知在哪条路上
她错过如意情郎
花香最浓的时候
她总痴痴地凝望……

一杯热腾腾的花茶
耐人细细品尝
或在欢乐的场所
或在寂寞时光
——1983年3月22日




云南二题，赠 F•C

石林访阿诗玛

阿诗玛、阿诗玛
我远远地呼唤你
你为什么不回答？
阿诗玛、阿诗玛
我久久地呼唤你
你为什么不回答？

承受了雷轰电击
耗尽了青春年华
今天，我终于走近你了
你却变成了石头，阿诗玛！

那汹涌的感情的波涛
几时从你胸前退下？
沉淀为遍地的岩石
石罅中有惨白的小花

那热烈的坚贞的盟誓
怎样在风雨里溶化？
剩下你依稀的轮廓
衬映着黯淡的云霞

一生苦苦的相思
我能够默默吞下
只是辜负了我心中
为你培育的那朵山茶


大观楼远望西山睡美人

不说不像
也就是条连绵起伏的山岗
越说越像
一个痴情女睡在滇池边上

你挽着我
一步一步向传说深处走去
步步走近
今生交臂而过的未嫁时光

帘幕低垂
为谁织就柔美的春梦
曲径通幽
有人拾起跫音的清响

走着走着
几片杨花染白了你慵梳的鬓发
走着走着
满池秋水浸软了我冷硬的胸腔

啊！你小心
别让我们陷进深深的传说
蓦然回首
海枯石烂处浸透了淡淡残阳
——1985年秋，昆明。




古飞沙关

磊石为关
于险隘风沙最疾处
箭镞到来之前
将军的铁衣已被洞穿

城楼上夜读兵书
燃如椽之红烛
而深峡浪尖上滚动的雷声
把十三篇文字震成蝌蚪

忽儿，万山屏息、羌笛悠悠
战死者挺身而起站成了满山的碉楼
一轮明月碎成雪花漫天飞舞
冻了人心、冻了将军的刁斗

明日
有人弃关而去
平原上
多了个吹笛人
——1990年、9月1日，深夜。



乘双鱼船泛舟金银湖

波荡起
满湖清碧

是谁把双鱼并作小船
一路、将寂寞
嚼得哔剥有声
蔚蓝的大海、永在
桨声不及的天涯哟
谁在唱“别梦依依”？
往事，在心头刚结成果
就被水鸟掠空啄去

环湖即岸
日落即黄昏
我无意问讯你的芳名，同舟人啊
当微风
把你的裙子轻轻撩起

远山一颦眉
雨意便浓了
不如归去，各携一半湖水
今夜，淅淅沥沥
挂在自家的檐前……
——1990年7月27日




达摩

一苇踏海而来
海上的风暴
简化为一顶破笠
悬挂在肩背之后
那时、鲨鱼还没有学会吃人

你的故乡就只是
脚下这双芒鞋了
踏莽莽神州
越走越薄。也记不清
最终弃置在何处？
一稽首，已是两千年

噫——西方无净土
东方的群山如死浪
众生其可普度乎？
满目斜阳，倚杖寺门前
不知你是否悄悄、回头
望一眼来时路？
——1989年8月5日




观音

含笑而来，以杨枝拂我
滋润我，以净瓶之水的甘露
燥热的灵魂在荒原上呼喊
你是应答的最美回声

莲花托你双足如云，轻盈
拯我于浑浊的河流
把梦泊向荷塘、那清香的绿荫
在星星的碎语里、升华为
荷叶上一颗小小水珠

当头颅沉重如磐石
疲惫浸透筋骨
你是我
永远年青的小母亲
——1989年8月4日




六祖慧能

一遍遍，暮鼓晨钟
松林，衰老进袅袅余音
当月色的忧郁凝为苔藓
时光乃于院墙上胡乱勾勒斑痕
噢——
我是禅寺寮房
一个不识经文的行者

饥饿的石臼从不偷吃谷物
木柴迎向斧头崩裂
我以头颅劈开岁月
木瓢却不能把潭水切成碎块
噢——
我是禅寺寮房
一个辛勤劳作的行者

他们说木鱼吞吃了佛经
昼夜狠命将它敲打
我却有一只相好的鸟儿
常来窗前啁啾一些心事
噢——
我是禅寺寮房
一个品尝孤独的行者

有个夜晚我抚弄星星
不知不觉弹出一首小诗
我本爱披着斜阳面对群山
为何却把小小袈裟传授与我？

吁——我澄清为风
逃离一切雕塑
——1989年8月15日




慈恩寺大雁塔

塔高风急
八百里秦川烟云迷茫
西去取经的路
已消逝进年华里

万里风云与热血已凝为一个僵硬的神话
悟空回花果山去了
八戒已入赘高家庄
也不知老实人沙僧流落到哪一个寺院挂单
倚寮房窗下,嚼着冷馍
一口口吞咽下回忆与凄凉

皇恩只是
身上的锦缎袈裟一袭
白日有青藤数茎窥窗
夜来有一支红烛、伴我
把卷卷梵经译为汉语
登高坛,说法讲经
于佛理最精深处、猛回头
禅和生命
俱已远远逃离

塔高风急
徒儿们啊，大雁正南飞
落下几滴冰凉的啼声
在我
深如寒潭的眼底
——1991年3月，偕L•L登大雁塔



中秋

梦，死在云水之外
归来、往事堆积如山
而月圆依旧

那条折取桂花的玉臂
于贝叶之间、褪了肌肤上的清辉
入定里有沁骨幽香
哦——我已几度轮回

不再临窗盼携酒人了
何必管今夕何夕？
窗外有团圆歌
唱生命的破碎支离
——1989年、中秋。




索桥

山摇
水摇
唯索桥不动 听
古往今来者
心潮逐浪高

南山多芍药
北山多巴茅
一跨从春到秋
转眼头白了

有人中途停步
独自凭栏 任
烟云与风雪
淘洗胸襟怀抱

子夜 他重新启程
天空中 有一粒寒星
深涧里 有一个回声
伴他 一举足
两岸同时达到
——1990年8月30日




夜泊

无钱去
夜泊枫桥
梦中，却
一头撞响寒山寺

不想问：还是不是当年那一口钟？
不想问：客愁和霜霰哪样更浓？
只是找不到、总也找不到那系缆的枫桥
那人、那人已经鼓桨而东
只遗下几星渔火，在烟缸边
明明灭灭
伴人睡着时醒，醒着时作梦

夫子叩床而歌曰：
窗台上，那只啼鸟
站成了一个酒瓶
月亮粘在电线杆上
既不降落，也不上升
——1990年8月31日




羌寨碉楼

一剑穿空
凝聚起大漠上
祖先飘荡的游魂
总在山最高处风最疾处云最浓处
让翻滚的夜的波涛
碰碎在你笔直的棱线上
撒成遍地的青石与雷声
为了一轮明月
肃穆地升上你的额头
我们便俯首看这世界
层层叠叠时间的堆积物
在月色下僵死
复又在笛声里娑娑起舞
——1990年10月3日




德阳旅次，赠 X•R

彼此阅读
脸上的一些岁月
便不再说别后的风和雨了
眉黛染着烟岚
只想问问
还是不是那年
摆不脱的相思？

不知那回在峨眉山上
佛曾经应允过你一些什么？
危崖上的青松是倚过的了
云海下万千石级是登过的了
舍身崖是一座危险的梳妆台呢
蓉儿，谁能为你捡起那支画眉笔？

宾馆的高墙围住小小庭园
我们又陷落进混凝土的深谷
月光死在咯血的夹竹桃上
廻廊的风患着气管炎
此时，山中正初雪。蓉儿
听说昨夜星殒之后
昨夜、你独自凭栏
——1990年11月1日



夜雨

夜空纷纷剥落下来
寒气，在高楼的峡谷里
发出淅沥的回声

濛濛的雨雾中徘徊着一盏路灯

别撑着纸伞回过头支寻找哟
有一些属于你和我的日子
早踩进了路上的泥泞

夜空纷纷剥落下来
生命、在时间的夹层里
发出淅沥的回声

濛濛的雨雾中徘徊着一盏路灯

别打着灯笼去远方寻找哟
现实塌陷的地方
即是压瘪了的梦境
──1991年、1月24日，夜里。




雨夜，宿济南

泉城的泉眼都跑到天上去了
TAXI车窗的刮雨器
怎么也拨不开
易安居士的珠帘
四面荷花还来不及开放
三面的柳枝却朦胧了
《明湖居》槛外
也是风疾浪高吧
也不知王小玉小姐到哪个歌厅去了
夜雨学着巴山的回声
梦魂撩动客舍窗帘的时分
隔壁就传来了
老残夜半著书时的咳嗽
──1991年月日4月18日，济南雨夜。



巫山有赠

窗台上杜鹊花红了脸颊
你就这么离去了
留给我一些悠悠的云
濛濛的雨
在清晨
在黄昏

客舍的窗户总对着楚阳台
树色犹青、那不是你的居处
乡愁如雾的时候
一缕箫声自水上来，你
为我舒展柔软的腰肢
作莲花的回旋舞
荷叶上露珠滴落，是你
灿然一回眸

何须披散你的长发、去绾住
似水年华呢？
睫毛一闪
一条航迹便划在大江上了
在云之外水之外
我们互相忆起
远山便迷离出
一个美丽的神话
──1990年11月12日




赠 L•L

以柔柔的目光作缆
系我的船、在你年轻的海岸
当睫毛低拂、一声喟叹如落地的繁英
船舱里却盛满了星星的寂寞

一个个港口隐没在风里和雾里
一些故事便挂在经纬线上了
那些折断了的目光都作了风中的长春藤
牵惹出漫天理不清的情愫

噢！我不知道还能在你这里停泊多久
且枕你的膝头让梦长出片片风帆
云在呼唤，我的心是永恒的流浪者
因为我不知道把锚失落在哪一片海域
──1991年5月12日、夜半。




京华之夜，怀 L•L

轻展腰肢令季节慵倦
当暮春暗度为荷香的夏天
你的欢笑已沉淀为深深的静默
重重心事，不许微风撩动你的珠帘

挥一挥手，回眸处已是天长路远
鱼沉雁落，细思前事已够我梦绕魂牵
更何况客舍今宵依然是你的衾枕
余香犹在，魂惊梦断处窗外有残月如弦
——1991年5月30日，北京电影学院




小别赠 L•L

短短的分离是一枚橄榄
浅浅的相思里有苦涩清甜
让道路拉长无尽的依恋
人在心上，天涯并不遥远

人在心上，天涯并不遥远
让道路拉长无尽的依恋
浅浅的相思里有苦涩清甜
短短的分离是一枚橄榄
——1991年5月24日、晚。成都——北京列车上。




峨眉山金顶礼佛.赠L•L

A
把缘份结在峨眉之巅
当我们顶礼，佛啊
前生和来世剪乱了我的心律
而一支莲花折断在时间的断层里

任磬声把这一瞬荡成永恒
在僧人的眼睛之内、你的回声之外
我假扮一个幸福的同谋者
生命从此又刻上一个美丽的伤口

B
把梦幻留在峨眉之巅
当我们顶礼，佛啊
云浪激溅在舍身崖
而我的祷辞已跌落为山下的碎石

杜鹃花的灵魂在针叶林里啼叫
黄莺唱着一支解不开的偈语
不知在人类的几度冰河期之后
那些石头能长成芳草萋萋
——1991年6月10日，与L•L同游金顶。




芳名之后

何需
请问芳名？

一个个场景黯淡了
芳名之后
是一个永无尽头的风景

一代代女人老去了
芳名之后
是一个永远年青的倩影

美，总使人惆怅忧伤
芳名之后爱一个永不存在的情人

何需
请问芳名？




断章
──给L.Y
1
从远海险恶的波涛之上
摘取南十字星座，缀上我
诗人的前额
复活的阳光，给我
披上双重的荣耀。我终于
返航，向故乡的海岸

所有的眼睛
都闪亮了，迎向我
而那最忠诚的守望者
却已经化成了礁石
面对热烈的欢呼
真诚的祝福，与
狠毒的嫉恨
站在船头、我
一挥手
重写锈迹斑斑的历史

2

我的小屋磊在海岬上
大海，嵌在我的窗户
于是，我有了一幅
永不平静的壁画

于壁橱里燃《离骚》以取火
夜寒时，我对着它凝视
烤干我眼睛里的风湿病
然后，喝一杯酒沉沉入睡
梦里，却挤满了
浪击船舷和桅杆折断的破裂声

3

别给我月光。别给我
午夜独自的清醒
月光照僵了那幅壁画
每一个波浪、都是
埋葬我青春的坟茔

4

谁在敲门
轻轻

5

一颗流星蘸水而去……
——1984年春～1991年秋




渡口

连绵的山青郁出一江烟雨
迟飞的雁，衔自己的影子顺流而去
一舟横切出时间的断面，我们在其上
默然相对
口腔里响起流水的声音
趁江山旋转如梦幻，趁
一些事情还来不及发生
我们
弃舟登岸各自分手，且——
不再回头

回头处
两岸待渡的人、急迫地
向往着对方遗弃的路
而我们将许诺写在云朵上
期待重逢
——1992年1月16日



凌云山东坡楼

小醉拥衾高卧
任梦如一缕云、悠悠
飘出楼窗，去江南江北
把大宋朝的历史灼上风雷
也留一些惆怅在女人们心里
如苏堤、横亘西湖烟雨

魂归故里
醒成一尊汉白玉石雕像
独坐堂前
听风摇翠竹雨打残荷
怀念《赤壁赋》中的那一轮月亮



乐山大佛侧九曲栈道

九曲迴肠，沿欲念之险崖上升
步步总是艰难和超越
六根清净之后，终能与佛比肩
细数衣上的波光云影

回头下望尘寰
一舟正向天际



凌云山载酒亭

天雨曼陀罗花之后
那人携酒登临于此
将功名富贵唾向崖下
蘸三江之清碧、向天边
描出浅浅的峨眉

面对如此江山
酒，乃成为人性之还原剂



凌云山东汉麻浩墓

开门来！
开门来已是两千年后
主人的梦惊飞贴上石壁
砸哑了畋猎与宴饮的嘈杂声
那些马儿狗儿猪儿不惯现代饲料添加剂
纷纷又缩回了洞窟
咬住静默再不松口

一声感叹横亘在生与死之间
使我们不能互相邀请
撮它一顿江团
然后，再说
逝 者 如 斯～～～～



乌尤寺钟楼、鼓楼

一头暮鼓、一头晨钟
中间是禅房悠悠岁月
多么艰难的一举足
跨过它们便是不生不灭的涅磐

生命在鼓声与钟声之间荡来荡去
恒定的是手结莲花印
当玫瑰与月光碎成雪片纷飞
你的瞳仁中便有了最佳的偈语
——1991年春—秋，乐山



二胡

伶仃瘦削一书生
挟长剑、独对斜阳

草原的风声已是前生的回忆
活在一弓长音的回声里
总爱在黄昏、在月明之夜
穿行小巷或独倚危楼
把佳人的泪珠与壮士的喟叹，自心中
如蚕，拉出一根透亮的丝
使自己和别人形销骨立

两弦之间
天地悠悠
飘泊倦了、便
将自己的影子
挂上
客舍的墙壁
——1992年9月13日



琵琶

毕竟是
掉自马上的
一滴英雄泪

倚在美人怀中
睡在春江花月夜里
梦破处、依然迸出
十面埋伏
錝錝铮铮，把
浔阳江的流水
弹出冰凌、胀得银瓶乍破

不驯于纤纤柔指的抚爱
却赢得了颗颗芳心
毕竟是
一滴英雄泪
——1992年9月13日



古琴

截三尺焦桐
漫天风雨
以七根绷直的情愫
承受整个人生

沐浴之后
焚香之后
我们默默相对
宇宙间便只剩下
高山、流水……
——1992年9月13日


洞箫

清直如我者
亦不免感应于
你朱唇轻抿
嘘气如兰
禁不住将壮怀激烈后的一丝悲凉吐出
缘你
鬓发一缕
挂上冷月眉梢

自从那回以后
我才发觉了自已
一腔空空的寂寞
人去后
隔了天上、隔了人间
在时间的断裂处
剩我，夜夜
颤栗于
繁星的爆裂
——1992年9月13日，深夜



剑

冶炼我，在
情感的炽热中
化为绕指柔
裹着烈焰在如山的锻击下成形
然后，再淬我以
历史的苍凉与命运的冷酷

三千年侠客史上磨励出锋芒
当书生早已不再仗剑远游的时候
锵锵夜鸣、在
月落星陨之际
激荡你沉睡的精魂
——1991年10月26日



菊

淡妆初罢
已是西风渐紧
款款踏黄叶而来
凝眸处
毕竟夕阳老去

好在不用
在颠狂的目光里
陷入爱情的纠葛了
素淡的情怀如月下一缕箫声
不知你
是否在春天曾经死过一次

那么，为谁而来呢？
陶令今年风湿病加重
难得再
东篱下
把酒黄昏
——1991年，秋



石榴

露齿一笑，秋风里
春天便成熟了
频频招手、惹我
头颅垂向你半启的朱唇
听你悄悄说、那一年
独倚西楼
看我佩着那柄青铜剑
与荆轲一起远渡萧萧易水
——1991年，秋。



风景

斜阳擦过疏林
林梢嚓嚓有声
山坡上摇摇的黄草
粘上了几丝血痕

秋风滑过古道
讲述些悲凉的故事
引动了崖阴下的泉水
叮叮咚咚滴响黄昏

流浪者失去了天涯
画一幅早年的风景
酒阑时细寻那瘦马
渐行渐远的蹄声
——1992年9月3日



古寺冬晨

云雾飘过之后
钟声便潮湿了
满山树叶儿上
站了层密密的露珠
眯着眼睛看太阳

凝霜的石板路
一行狐狸的脚印逐渐模糊
说的是、昨夜
一个生灵被寺门拒绝之后
清晨升上山头的
那枚红果
便酸涩了



黄昏古渡

石堤被时光冲垮
而离绪年年野草青青
小舟不胜历史的重负
许多故事便折断于此
把缠绵与悲壮、交付给
水中的垂柳与烟里的斜阳

两岸的路颓然相望
犹记得五百年前风雨夜
一匹烈马一跃过江
马蹄溅出的
那一簇火星、滴落在
老爷爷那把尘封的三弦上
至今无所皈依
——1992年8月27日



月夜禅房

窗外一枚树叶的影子飘落
满地月光便疼的哆嗦起来
那只螅蟀趁机逃离了禅床
老僧的梦便从今夜起失窃

从草根仰望叶尖上的露珠
它比天上的月亮硕大晶莹
一片乌云斜斜地切落下来
阿弥陀经散碎作遍地虫声

风帆死后即成了佛前的长幡
炉烟接续了行者的脚印
且让那释迦俯首怀念天竺
一念生处佛菩萨也跌进凡尘

千万条道路而今已归结于此
芒鞋默对着茫茫的云海
结跏趺坐一座山峰悄然升起
澄明的天宇无死无生
——1992年9月



山中老尼

黄叶飘零游人也就稀疏了
天空辽廓心情也就散淡了
倚着香案抽空打个盹儿
头一歪坠入了江南烟雨

一些故事总是牵出一个负心人
泪尽肠断处路也就断了
一朵小黄花收集完枯萎了的岁月
追寻你直到寺院的墙头

倏地醒来听到一声最后的啼鹃
秋风凉了，该回房去添件僧衣？
想起了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抬起头来尘世在你脚下纷纷剥离
——1992年9月18日



美人焦

满园清碧
捧一朵红花
红得烫人
书斋里的目光
不胜你腰肢的柔嫩
爱的峰巅
另一面是万丈悬崖
真拿不准，对你
该是相拒还是相亲？
且让那急雨
去敲打阔叶的芭蕉
且听你细说
那微雨的萧萧
萧萧、悄悄
悄悄地伴我
焚香静坐
把相思
放逐向
路远、山遥……
——1992年9月25日

[[秋夜独行者]]

李加建诗选


目录

第一辑：人和大地

致欢乐
我直视着死亡的眼睛
一个人的遗嘱
唱给妻子的情歌
指环
凌晨，在荒坡
给妻子
给F•Q
给G．Y
宇宙乐章•序曲
望夫石
虎吼
弹琵琶的姑娘
葛洲坝抒怀
雕塑五题
维纳斯
罗丹的“巴尔扎克”雕像
罗丹的“思想者”雕像
华沙美人鱼
贝多芬像
时间
霹雳把浓厚的乌云狠狠捶碎
夜
对我微笑吧
栅栏中的骆驼
秋韵
空巢
晚秋黄菊
弥猴标本
望星空
情诗•给我的民族
玉泉寺•青铜古剑
瞿塘峡
阿坝风情画(三首)
驷马流口
羌笛悠悠
夜黑宿深山
就日峰夜半听鹃声

第二辑：东方诗篇

秋思赋
峨眉水墨十二帧
峨眉立轴
雷洞坪
万年寺
未名潭
清音阁
伏虎寺
万年寺白水池睡莲
洪椿坪晓雨
洗象池月色
卧云庵
金顶舍身崖
金顶夜雨
别妻子
跑马溜溜的山上
扎西
锅庄舞
康定之夜

张家界国家森林公园，赠L•Y
红叶书签
五彩石
尖山水库，赠L•Y
张家花园
奉节古城
巫溪，剪刀峰下
华山
八达岭长城
黄昏，游谐趣园
北京钟楼故事
夜宿巫溪县
瞿塘峡巴人黄金古洞
岳阳楼
薛涛
元宵酒后
给L•M
给G•Y
枯叶蝶
茶歌
云南二题，赠 F•Q
石林访阿诗玛
大观楼远望西山睡美人
古飞沙关
乘双鱼船泛舟金银湖
达摩
观音
六祖慧能
慈恩寺大雁塔
中秋
索桥
夜泊
羌寨碉楼
德阳旅次，赠 X•R
夜雨
雨夜，宿济南
巫山有赠
赠 L•L
京华之夜，怀 L•L
小别赠 L•L
峨眉山金顶礼佛.赠L•L
芳名之后
断章──给L.Y
渡口
凌云山东坡楼
乐山大佛侧九曲栈道
凌云山载酒亭
凌云山东汉麻浩墓
乌尤寺钟楼、鼓楼
二胡
琵琶
古琴
洞箫
剑
菊
石榴
风景
古寺冬晨
黄昏古渡
月夜禅房
山中老尼
美人焦

第三辑：图景

彩云之南(三首)
昆明
聂耳墓
石林
死者发来E-mail
悼志杰
悼静轩
小传
岩上的杜鹃花
给Y
阿坝风情画（十一首）
筹边楼
夜宿古尔沟
婆陵甲萨●血沟
叠溪遗址
热尔草原
河曲马
索格藏寺
纳摩•大峡谷
牦牛
经幡
若尔盖草原之夜
火锅城
2月15日之夜，歌厅——给x
2月20日上午，杨世煌灵堂
信仰之旅（四首）
禅房
佛阁
种福田
天王殿
清明节●烈士墓
牺牲
战死者
战死者陵园
奥斯威辛及其他
枪兵及其射击效果
罪犯在行进
伊拉克人体炸弹
老兵
重庆红卫兵陵园
食垃圾者
社区麻将阵
盛世华筵
大桥下的歌女
擦鞋者说
2005.中秋
无题
悼新楣
双溪水库(二首)
松林岛夜归
篝火晚会之后
重阳节断章
小炒店厨师
夜宿青山岭

……50-70年代残篇……
岷江月色
给舞者
海韵
记梦-怀K.V
写在K•M的手册上




.



/////////////////////////////////////////////////////////////////////////////////////////////////////////////////////////////////////////


我的歌
是
走遍世界的
通行证

它的节奏
以
全人类心的律动
形成

阳光是需要翻译的吗？
自由的风是有国界的吗？
我的声音
将与穿透历史的时间同在

////////////////////////////////////////////////////////////////////////////////////////////////////////////////////////////////////////

……..第一辑：人和大地……..


致欢乐

从你的眸子里、我第一次窥见了海的清澈
惹动了我对遥远的海的相思
沿着你走过的路，你信手拂过的树
一株株、我虔诚地刻下你的名字

我追寻着你，目光迷离地向前走
你嫣然一笑，否定了岁月中必有的烦忧
你许给我一个世界，只求用爱来把它保证
你答应回报我，以更多的亲切、温柔

我们相失在、地球转速突然变化的时辰
我扑倒在地上，默默收集我跌碎的童心
当我的心，在二十三年风雨中重新铸就
你回来了，挂一颗新鲜的泪珠露一样晶莹

你说，在那长久的分隔中你依然思念着我
你说，你就是我耳边那一缕飘忽不绝的歌
奈何!如花的梦幻早已在泥淖中消失
我的爱已够沉重，它已经变成了岩石与火

我再不会小儿女一样向你倾诉爱情
铜琶铁板，伴奏着我征服你的芳心
原来，你的美丽只不过是我灵魂的投影
你的情意，只不过是我力量的验证
， ──1982年6月11日深夜。



我直视着死亡的眼睛

我见过死亡的眼睛
从喷火的枪口，从逼近的刀刃
我拆断它的凌厉
以战士献身的激情

我见过死亡的眼睛
当诬陷来自朋友，当出卖来自情人
我撕破它的诱惑
以强者对生命的忠贞

我见过死亡的眼睛
在冤屈的牢狱，在阴谋的陷阱
我烧毁它的阴森
以哲人对历史的信任

扔给它衰竭的肉体
留下我创业的灵魂
我以战胜者的骄傲
直视着死亡的眼睛

──1982年8月11日。


一个人的遗嘱

我将要躺下了
在这、我的生命
还来不及开花结果的
祖国的土地。
弥留时刻
我、来不及追忆
我那波涛险恶的一生，
我只将它留在
逐渐冷却下来的
额头深深的皱纹里。
我、再也没有力气、说出
对这世界的期望与留恋，
只留下、这永不闭合的眼睛
让我透明的瞳仁上、映出
天上的飞鸟与流云……
这紧闭的嘴唇也要变得乌黑了
象一把千斤的铁锁、永远
锁住我心中
炽烈的沉哀
温柔的秘密。
然后，把我送进那烈火中去吧，
我的灵魂、早已自己烧化成灰。
在这埋下骨灰的地方
种一颗树
当你们寂寞时、就来到
这树荫下
听我神秘的低语。
如果、如果真的
灵魂永远不会消灭，
那我会、永远
不得安宁，日日夜夜
奔走在这大地上
一会儿化作风
一会儿化作雨
化一片阳光、一缕月光、一朵星光
把你们的心
轻轻叩击：
──哦，你们
该怎样去生活呢?
在这
多少人用血与泪
洗涤的国度；
多少人用身躯、培育得
充满蓬勃生机的
汞爱的土地……

──1980年8月18日，病床上。




唱给妻子的情歌

今夜，让我们也到公园去走走
晚秋的菊花还吐着幽香
我的妻，你就挽着我的臂膀
我呢，扔下这根支撑我的手杖
你看，女儿们正安静地做着功课
楼上的小窗里，有明亮的灯光
今夜，让我们也到公园去走走
和你一起，我再不感到孤独、凄惶

蓝色的天空里，有清晰的树影
漆黑的湖水里，有跳跃的灯光
你看见那小桥吗？曾经有一个凭栏的少女
笑咪咪，偷去了我的梦幻、遐想
生活和世界，收缩进她的瞳孔
从春水的温馨，突变到积雪的冰凉
这些楼台亭榭，羞于证实那伤心的往事
退入了朦胧影里，僵死在时间边上

妻呵，靠近些，你再靠近些扶住我
树丛深处，有夜风吹透我的衣裳
记得吗？我们新婚之夜那漏雨的草棚
久久默然相对，头上是暗淡的灯光
我是含冤的罪人，你是贫穷的村女
我噙着历史的苦涩，你披着田野的清香
命运，盲目而专横地把我们捏在一起
仅仅为了有一个家，一个古老而卑微的愿望

让人们讥笑吧，这“没有爱情的婚姻”
相依为命，流尽汗水为了谋生的口粮
泥泞的山路，不是月下花前的幽径
饥寒紧迫，哪来海誓山盟的时光
只是，冬夜的破棉絮里我用胸膛为你煨着双脚
烈日黄土坡上，你用身躯为我遮一片荫凉
辗转于困顿之中，我们的年华迅速消逝
回头一望，它却亮彻了爱的辉煌

今夜，让我们也到公园来走走吧
晚秋的菊花正吐着幽香
挽着我！别担心年轻的情侣会笑话我们
让他们羡慕！我们的爱与年岁同时增长
甜蜜的歌，单调得会使人厌腻
酸甜苦辣，铸就了如山的重量
此情不关春花秋月，不怕流逝的时光
它已和历史一道丰富，与生命一起延长……

──1982年9月20日



指环
──给E•Q

1
那是一个
永远烙在记忆里的
开满黑色花朵的春天
我要被流放到远方去了
不再向你许诺今生重见
黄昏，我们在草坡上分手
你，在我的无名指上
戴上一个小小的金环
你说：永远戴着她吧
当你寂寞的时候
这儿有我的温存
我的依恋

喝醉了酒的历史
将我一脚踩进泥里
卷走了你，那狂暴的风：
你走了，一个美妙的音符
飞离了我生命的琴弦

2
戴着这爱情的信物
我两手空空，伸向
辽阔大地、宽广云天
我的手呵
在被欺蒙者的斥骂声中
举起镣铐的巨大阴影
在黑暗隧洞的苦役里
砸得岩石火光闪闪
我扶起，那饿晕在标语牌下的
贫血的农村孩子
我掩埋，那倒吊在“造反”红旗下的
流尽鲜血的同伴
我的手
紧捏过仇恨
我的手
紧绞着辛酸
我的手
越来越掂到了历史的重量
于是，多少年了
我甚至忽略掉了，那
手指上的
小小的金环

3
哦，原谅我吧
原谅我，多少年
我没有用孤独，来
感应你的相思
我没有用泪水，来
浸润你的哀怨
我没有能如你所愿呵
在凄清的月下，在静静的河边
向你，向你绕在我指上的心
拨动我生命里
那根最温柔的情弦
这是因为，所有的弦上
全都滚动着呼啸的波涛、凶猛的雷电
于是，我用岩石一样的颚骨
咬断了爱情的忧郁与缠绵
让那幸福的梦，让你
离开我渐渐地淡
渐渐地远……

4
今天，我拆开你远方的来信
阳光之下，我忽然重新发现
你戴在我指上的金环
它依然在这里
依然在这手指上呵
历尽风沙搓磨
在我这瘦骨棱棱的手指上
金光闪闪

是它反射的阳光
映亮了这信笺吗?
一个温顺的丈夫
一双活泼的儿女
以及，信的最末一行
一串神秘的小点……

哦，那一行虚线，是被
风暴所扭断与拉直的
时间所腐蚀与消磨的
爱的希望与柔情吗?
被历史苦难的英雄主义所忽视的
被平庸的日常生活所淹没的
一颗心，一颗企求幸福的心呵
它死了，凝固在
这闪闪发光的指环上边
今天呵，在阳光之下
传给我
一阵、一阵阵
紧扣人心的震颤

哦，让我戴着这指环的手
拿起这支笔吧
细心地倾听
每一下呻吟
每一声呼唤
珍惜每一朵花的绽放
每一片草的摇曳
每一滴露珠的闪光
每一线热切的追求
每一缕温柔的依恋
把人的心
被践踏的人的心啊
轻轻地扶起
放在
最壮严的
最宏伟的
殿堂与纪念碑之巅

──1980年10月28 日，夜里。



凌晨，在荒坡
──慰K•V之灵


1
天明
推土机就要开上这荒坡了
山下 城市的
灯火已渐阑珊
荒坡上 夜半醒来的风
吹送着 一阵阵
暮春三月的轻寒

我是来寻找的吗?
在这荒坡上——
哪一丛树林里？哪一片茅草之下？
你 当年
趁夜正浓时
悄悄埋下了
一个白色的瓷罐……

而今 那一切都在何处呢?
你 带着这来不及说出的秘密
过于匆促地
离了人间
今夜 在
摇曳的树丛中
起伏的茅草里
有你朦胧的身影
在夜风中——依依
不肯飘散

2
你是从那些晶莹的星星里
走近我身边来的
当夜雾迷濛在
我曾经热恋过朝霞的
眸子上的时候
当我在流放中路过故乡
在千万人冷漠的目光里
成了轻蔑挤压之下的囚徒
你含笑走近了我

难道这沉重的历史
竞能这样轻易地抛开吗?
你采撷小小的野菊花
编一个花环戴在额头
只用你的心 盛满
爱琴海的阳光、浪花
莎孚发自橄榄园中的歌声
以及 李清照书斋外
庭园中梅花的香气
你说：我早已从你的诗
认识你了
我象艺术一样
永远不离弃你
在我的心上 证实
、 你的信念 和
生命的价值吧 ，
有时 只为一个人
也值得顽强地活下去

3
千万张僵冷的面孔后面
有一双深情的眼睛
千百里云山阻隔
有一缕芳香的梦魂
它 穿透我身体四周一层层警戒线
在异乡高山深谷的风雪里
传递给我 你
窗下的垂丝海棠
已渐含苞的音讯……

人们谁能懂得
我那蓬松乱发下的眼睛
重又闪现骄傲光辉的秘密呢?
一颗少女纯洁的心 竟然
对抗了生活中全部的偏见与愚妄
而它 是属于我的
属于我这衣衫褴褛的
卑贱的囚徒呵

历史的河流汹涌过
我大脑中的沟谷
沉淀下了
一堆堆坚硬的石头
我愿 你的前额
只去承受花冠的重量
而我能回报于你的
只是一篇篇 向人生
倾诉剪不断的柔情的诗
我向你说：我只能
像天边那颗星一样
在你寂寞的时候
远远照耀着你……


就在这山坡上
那些繁星满天的夜里
你和女友们 一起
甩掉山下的尘寰
向着天空
结构过多少动人的故事呢?
它们全都那么美丽而又飘忽
无法在人世
扎下生长的根须

4
那些野菊花编成的花冠
本来就是脆弱的
它 无法护卫
你那柔嫩而明净的心
当一片片武装了的谎言
一堆堆现实的需求 向你
压来的时候
你 颤慄了
在“文化大革命”触及灵魂的
高音喇叭里
砸断了文化
和你轻柔的梦的延伸

于是，在一个星光乱抖的夜里
你把我的诗 和
你的梦 连同那窗下
垂丝海棠枯萎了的花瓣
封进白色的瓷罐
深深地沉入了
把一切带给虚无中去的历史
当你掩上了最后一铲黄土
你 终于
在颠簸的地面上
换取了一小块 安全的
生存的位置

第二天
你走进另一扇门
说：我和一个敌人
划清了界线
我们不再往来
永远 永远……

5
我 仍然在天边
辉耀着、燃烧着
那曾经被你点燃的
心中 濒于熄灭的火
你一度向我证实的
信念的尊严、生命的价值
它 不会
随你的消失而陨落
历史 也许就是
靠无数优美的心灵
接续下去 使我们
永远执着地爱这世界
留恋这人生

而当我知道
你在一个温暖的小家庭中
奇特地早早白了头发
我 只剩下了
对你
深深的怜悯

你终于在 一个
抽空了的无穷大概念中
沉没了——而又心绪不宁

6
哦，天明
推土机就要开上这荒坡了
山下 城市的
灯火已渐阑珊
夜风里 总是飘忽着
你朦胧的身影
是什么 今夜也在使你不安？
离开了 另一座山上
埋葬你躯体的孤坟

不 你用不着引导我去寻找
你也不必去寻找
那个封闭着我们的梦幻的
白色的瓷罐

它 理该溶化进
逝去的历史那深深的底层
正如 我不能挽回你
你也不能挽回
毁掉了的青春
那么 你就静静地长眠吧
把一切都交付给我——
你那破灭的追求、摧心的悔恨
就连你 临终的病床上
咽在喉头的那一句话
全都交付给我——这一个
依然在追求与奋斗的生者

哦——星光灿烂
云淡风轻
我 不会再去寻找
我是在急迫地等待天边
燃起的第一抹黎明
我在倾听着 那强力的推土机
开上山来的隆隆声响
让它 在我被悲哀清洗过的胸膛里
发出昂奋的回应
我将跳上驾驶台
和机手坐在一起
把这坡上的杂树、荒草、乱石
连同缠绕在它们之上的残梦
一下推平
然后，以初升的太阳作为镜子
清晰地 肯定自己的存在
那投在脚下的
历史沉重的影子
也只不过为了
衬出创业者形象的高大，和
托起
关于人民觉醒的
新世界的赞歌l

──1981年4月13 日，于四川自贡市珍珠山前。



给妻子

你是我永远忠实的港湾
穿过暴风雨之后你给我以休息、安眠
你让我把阴沉的梦沉淀到水底
给我看头上一片清朗的蓝天

你让我把灼热的泪珠在你胸前融化
你用清凉的波浪轻拍我的船舷
当我偶然尝到你溅起的浪花一点
我才知道，是你把全部苦涩默默地包含

──1980年10月14 日下午。



给F•Q

撕一片我梦的轻纱
你披上肩飘然去了
惆怅凝成一方夜空
压住了我的心跳

时间是无底的深渊
无声地把年华吞掉
只剩下苍老的杨柳
只剩下褪色的红桥

留一片剪断的深情
几十年风雨难消
你何必夜夜徘徊
把那些失去的寻找？

明天我寄你一本新书
书页里有当年的微笑
你走进了我的诗篇
青春永不会衰老

──1983年2月24 日凌晨。



给G．Y

别去粘补那时间、那撕破的帆
记忆里只留下月光下的海岸
天空是我这样明净，大海是你那样温柔
你送我去追赶一个梦里的春天

别提起那盟誓、那绷断的弦
大海的风暴早己把乐谱吹乱
我无暇回顾，海岸上你是否向我挥舞过头巾？
二十年航行日志，刻上我疤痕斑斑的脸

一个故事似乎已经在波涛间中止
历史无声地接纳了多少沉船
一滴痴情的泪，早已消融进海水的苦涩
噢！又何必再托起整个大海，艰难地相见？

──1983年2月2日。



宇宙乐章•序曲

1
漆黑的、茫茫的宇宙中
悬浮着、缓缓转动着
一个
发出浅蓝色光辉的星球
那柔和美丽的光
映出了
太空中
一张巨大的人脸
和那薄明的脸上
一双清澈如水的
眼睛 ‘

那视神经细胞
曾经被三原色的交响
堆积的一千种色彩
弄得疲惫了
而今，在浅蓝色的温柔抚爱里
却获得了
哲学一般的宁静

2
哦，茫茫天宇里
悬浮的、缓缓转动的
发出浅蓝色光辉的
我的地球呵
当我从太空中
蓦然回首
我一下发觉了
一个新的人类
已经诞生

这一切，都将永远过去
你，生我养我的地球
你曾经用地心引力 ‘
制约过我的思想
我的生命
你用种族的肤色、语言
不同的旗幡、学说
迷惑过我的眼睛
你用
一条条警卫森严的国境线
分割了大陆、海洋
山系与流域
分割了
一个浑圆的爱
造成了
人与人、人与大自然之间的
敌意与仇恨
机械撕裂着制造者
城市咬啮着
哺育它的乡村
呵，一连串
纠结不清的矛盾
而当人类，终于
敲开了原子核
释放出了物质那
神奇瑰丽的力量与灵魂
第一次赋予它外形的，却是
广岛、长崎上空
蘑菇云投下的死亡阴影
核动力呵，也曾
许诺人间以欢乐的狂想曲
可那沉淀下来的音符，却是
保持六百年剧毒
三十万年放射性的
核子废料
沉入洋底，埋进地层
向这地球与人类的未来
埋下一个
致命的癌症

而今，当我从太空中
蓦然回首
我一下发觉了
这一切都是
极需结束的
历史过程

3
漆黑的茫茫宇宙中
发出浅蓝色光辉的
悬浮着而又缓缓转动着的
美丽的星球呵

我看见
那连绵不断的
山脉的投影一
我看见
那平滑延展的
大洋的闪光
几个相伴相携的 ．
大陆块
分布得如此均衡
那季节风绕着这个星球
回旋，如透明的丝带
那暖流与寒流交错而过
正如那欢喜与悲哀
融汇出人类的深情

哦，我的浅蓝色的星球呵
让我、轻轻地
捧你在我的手心
你原来是这般和谐、这般充实
这样地温柔，这样地单纯
那闪烁的星空，也曾
用一个迷离的梦将我吸引
在这茫茫天宇、永恒的寂静中
我蓦然回首，看见你
发觉了，我们之间
原有着无限深情
发现了，一个
百万倍扩大了的
生命

让一切既成的结构与体系
都站在这个高度上
重新检验与组合吧
扫除一切剥削制度
这就是整体
和谐
统一
无限丰富所归结的
宇宙真理的单纯

哦，缓缓旋转的
浅蓝色的星球哟
我要从永无极限的宇宙空间
采撷回来未知与未曾命名的花束
佩在你的胸前
让我细心地梳理你的头发
抚摸你的肌肤
把我们的爱
重新调整

在漆黑的，茫茫宇宙中
发着浅蓝色光辉的
悬浮的地球
和一双人的眼睛
交相辉映

──1980年9月22日中午。


望夫石

有河流的地方
就有望夫石
有船航行的地方
就有遇难的舟子

江水流去了年华
流不尽苦苦相思
世世代代站在这里
何必问她的名字

──1981年7月2日，奉节──巫溪车上。


虎吼

眯缝着眼睛
懒洋洋地躺在水泥地上
铁栅栏格子
分割尽了你的威严

定时的肉类
定时的水
安闲的生活
使一切追寻和搏斗成为多余
于是
我看到的是
蒙着一张斑斓的皮的
堆在一副骨架上的肌肉

那些嬉笑和乐曲使你疲乏了吗?
晃动的彩色衣裙可也使你厌倦?
你眯缝着眼晴
懒洋洋地
躺在笼子里
一任孩子们
将蔗皮和果屑抛到你身上

半夜，你却发出 、
一阵阵低沉的吼声
惊扰这城市的梦
像是卸下白天
积存在你胸中的一个个叹息
——难耐的郁闷里
浸透了悲凉

我因你的吼声
而失眠了
但我更怕聆听
这吼声之后的
沉寂
我知道
定然有
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大睁着，直到天明
在那铁栏杆后的暗影里

──1980年9月1I日，夜里。



弹琵琶的姑娘

你恋爱着琵琶
琵琶恋爱着你
弹到最温柔处
依偎着缓缓低语

手指拈动了春风
你和它旋舞在花丛
沿着琴弦飞升
飘进了彩云的梦

一下碰碎了太阳
大海汹涌起金光
不见了你和琵琶
海天之间，唯有琴声荡漾

──1980年6月23 日，四川省第一届文代会晚会上。



葛洲坝抒怀

当那欢呼与祝贺的电波
在空中、碰出绚丽火花的时候
六十吨门机、伸出钢铁的长臂
把我举到了清凉的天空里
我看到、万里长江第一大坝
只不过是、脚下
通向未来的
一个闪光的梯级

哦，连绵起伏的峰峦中
蜿蜒而来的大江哟
那一丝丝飘拂的白云
可是你
含情脉脉的思绪

哦，你！生命的元素
抚育我古老文化的大江哟
我那些原人祖先，从郁闷的森林里
跑出来，把干渴的嘴唇俯向你的江水
第一次照见了自己的容貌、发现了自己
你洗涤他们劳动与战争造成的
伤口的淤血与混浊的泪渍
给他们以洁净和清凉
让那些绿色的禾苗、蔓延滋长
哦，大江，人类感激你！
他们向你伸出双手、呼喊着：
哦，母亲的河流！
然后，信任地往你水波之上，放上．
独木舟，去追寻希望
于是，在你河谷里和两岸山峦之间
回荡起了昂奋的歌、悲凉的歌
凄切的歌、愤怒的歌……

你是无始无终的
一种神秘力量之所体现吗？ ．
哦，大江！
在你滔滔的洪水之前
在你巍巍的山岭之下，我的祖先
曾经匍匐下身子，向你祈祷
捧着牺牲、燃着香火、摇着旗幡
他们，想用恐惧榨出的歌舞取悦于你
为了舟子的安全、田舍的完整
牲畜的繁盛和谷粒的饱满
而你，却把对人类的嘲弄深藏在江底
带走岁月，毫不留情地向东流去．
从格拉丹冬冰雪茫茫的洪荒远古
一直流到大坝前柔波荡漾的今天

不，大江！
别用你两岸妩媚的山色来迷惑我
也别用你
大坝前水流的柔顺与平滑来使我安心
我从潮湿的古籍中认识了你
我从那古老悲切的民歌中认识了你
从那倾圮在江中黑色的岩石
从那刻在高崖之上洪水的痕迹
从那灾民黄瘦的脸颊上和失神的目光里
认识了你！狂暴而又反复无常的大江哟
在你两岸那些山峦的溪谷里
孕育过多少美妙的梦，也隐藏着
多少不测的危机

哦，大江！
在你深深的河床里
有我们民族的历史
在潜流、在翻涌、在洄旋
从格拉丹冬冰川之下的洪荒远古
直到我站立在大坝之顶的今天
你奔流过风雪迷漾的世界屋脊
倾泻于山高谷深的横断丛山
你劈开云贵高原的层峦叠嶂
穿过四川盆地起伏的丘陵，把
四百里巫山山脉
拦腰切断
哦——大江
你映照过多少奴隶起义的烽火
弥漫过多少疯狂屠杀的硝烟
帝王与皇犯、宫殿和茅屋
一样在你的波浪里浮沉
奸佞与贤良、诗书和刑具
同时在你的漩涡中翻卷
而在你深深的江底
黑暗寒冷之中，埋没了多少
壮士的雄心和弱女的哀怨
哦，大江，历史之河哟
你倨傲地向我宣告：
你无所不包，无所不能
人类，只不过是渺小的泥沙
由你拨弄，只能驯顺地
由你带向烟水迷茫的天边

不！大江
我不是祖先憨厚顺从的儿子
历史的苦难，鼓胀起我的肌肉
带着雷霆的轰响和火焰的光华，我
毫不犹豫地，撞开禁锢我心灵的闸门
我在对征服者的征服中
在不断进取的欢悦中，证实了
觉醒者自身的强大
在和命运的搏斗中向前推进
逐渐地
接近了一个真理

哎，你这盲目而强劲的河流
你这暴躁而又温柔的河流呵
你这带给人类幸福与灾难的河流
辽阔的江面，正好扩展我的身影
澎湃的江涛，正好回应我的豪情
我以管线工登上云梯那双浮肿的脚
站稳了脚跟
我以坐骨剧痛不能下车
依然驱车前进的司机的脊梁骨
挺直了身子
我向你敞开
葛洲坝人宽广的胸膛了

呵，来吧！大江
你且浩浩荡荡向我流来
带着你的冰凌和花瓣
带来江面上晚霞的血与暮霭的悲哀
带来白帆的沉思和水鸟对月光的爱恋
带来茅屋的松明与厂房倒映的灯光
轮机的轰隆与桡橹的咿呀
我接受来自幽谷杜鹃花下的泉水
也接受那工业废液，那与泥沙一起
缓缓移动的、遇难者的沉船与入侵者的枪炮
把你全部蕴含的悲哀，倾泻给我
把你全部郁结的愤怒，灌注给我
把你全部萌发的憧憬，交托给我
我接受你全部的希望与失望、美与丑恶
然后，向你的江心
掷进一个金光闪闪的信念
让你透明、使你分解
要黑暗沉淀、光明升华
一条粗壮的分界线，就是
我脚下
这座巍峨的大坝

── 1981年6月26日，葛洲坝上。



雕塑五题

维 纳 斯

你毅然甩掉了双臂
为了彻底摆脱
那些平庸男子汉的苦苦追求
(美，不是娼妓
不能向任何人都伸出双手)

深情的爱不能被凝固
大理石不能够
青铜，也不能够
深情的爱不可能抛弃
你甩掉双臂，从而获得了
对爱者抚爱的绝对自由

坦露你裸女的真诚与信任
含一颗故园的橄榄
默默地
把纯洁的目光等候……


罗丹的“巴尔扎克”像

从卑鄙与愚昧中
巍然站起
夜色降落下来，成为他
随意披起的那件睡衣
灼烫的岩浆，正在
他的头颅中奔突
小心！睡衣下那支右手
挥起一击
会捶碎你──
饕餮的巴黎


罗丹的“思想者’

这颗头颅如此沉重
只有开天辟地的手
才配把它支持
浸饱思想的肌肉
鼓动着美的和谐
力的充实
抬起头来，是时候了
同我走完生命的路
再一起沉思


华沙美人鱼

浪是这样温柔
云是这样轻盈
把剑和盾牌给我
你该去作母亲

正因为你失去过浪花
我更懂得男子汉的责任


贝多芬像

长发舒展
在最强音的一击下定型
火焰一样炽烈
岩石一样坚硬
凸出的前额里
激情海一样深
压出钢铁的颚骨
一口，咬住捉弄人的命运

最沉雄的交响曲
无声地，从你眼睛里
直达我的心
从苦难──夺取光荣

──1980年。


时间

无形无影渗透一切实体与空间
静悄悄，卷人间悲欢荣辱急急向前
无始无终浩浩茫茫和宇宙同在
永恒是运动的极致，呵！时间

远祖立日晷以捕捉你的影子
造刻烛铜壶以测量你的长短、深浅
今日，原子钟徒然以脉冲把你跟踪
到头来，只剩下人生易老的慨叹

几十年蹉跎岁月，成了我回头一瞬
摩挲秦砖汉瓦，我乃发现了你剥落的残片
捧读先人典籍，终于触摸到你的灵魂
哦，你原是依附大自然和人类历史才得以绵延

玄之又玄，乃是懦怯者无为的迷惘
且追随，把你压短拉长的爱因斯坦
赋无形以有形，填虚无以充实
不朽乃刨造之连续，呵！时间



霹雳把浓厚的乌云狠狠捶碎

霹雳把浓厚的乌云狠狠捶碎
漫天雨滴，反射着闪电的眩目光辉
老人们告许我，正是在这天与地搏击的时光
田里的禾苗，正坚定地徐徐抽穗

并非我有意去检验这是否真实
命运，曾推我于雷雨之夜去荒原上徘徊
当我在意志的波动中猛然崛起
傲对长天，陡然体验了勇者的壮美

从此，我在酷烈的斗争中心境平静
爱上了雷的爆炸雨的冲刷闪电的光辉
思想的谷粒，也许的确需要在撞击中成熟
于是，才有了苦难中不断更新的人类

──1980年。



夜
──历史正以光速退向太空深处

夜这么静
我听到宇宙深处
流星的爆裂

一个光团散碎了
在蛮荒远古的沉沉之夜
甚至没能照亮一下
蒙昧人类的梦境

今日，地球以它的智者为大脑
向夜空，伸出最锐利的眼睛
于是，再没有一个伟大的毁灭
能被黑夜谋杀般地悄悄掩盖起来

夜这么静
我安心地睡去了
我相信有历史家
正走向天文望远镜

──1980年。



对我微笑吧

对我微笑吧
我也对你微笑
纵使日子艰难
生活也会美好

这是冰的溶解
这是花的含苞
这是心与心之问
一条林荫小道

对我微笑吧
我也对你微笑
如果失去了微笑
人和兽就容易混淆

──1980年。



栅栏中的骆驼

那么多双眼睛，从栅栏外
呆呆地盯住我
像是无数的“O”，在变化着位置
对于我的生活，既不减少也不增多
人们，只是由于看够了驯顺的羊，卑贱的狗，蠢笨的猪
才来在平庸的沉闷中换换口味
来看一只奇特的动物──骆驼

我半闭着眼睛，立在这里
皮肤因那些目光的接触而感到粘腻
我能告诉他们什么呢?
只有沉默、沉默
水泥地面，否定了我跋涉戈壁的蹄子
不再有烈日曝晒的中午与风雪的黄昏
不再有连绵无际的沙丘
高耸的驼峰，也就成了多余的点缀
于是，我只好半闭着眼睛
立在这里──任人指责：
噢，一匹懒惰的骆驼l

你们能看出吗?
我半闭的眼睛里，有一缕低沉的驼铃声
横越大漠，烧红了西天的云朵
你们能懂得吗?
正是在荒凉的戈壁
走着，我才没有如今的寂寞

──1980年。



秋韵
──给F．C

飘泊多年，我遗失了
你给我的那颗红豆
只有那温暖的南风
至今还缠绕在心头

走完了炎热的长夏
我进入生命的清秋
细辨沧海桑田
何事是天长地久?

隐隐有丹桂飘香
牵惹我思绪悠悠
举起一支空杯
让明月为我斟酒

时光将携我而去
唯有这杯酒长留
千百代有人品味
当这月明时候



空巢
──过故人旧居

壁上
去年的旧巢犹在
我每天推窗凝望
总不见燕子归来

是迷途于雨雪的荒原?
是折翅于风云的大海?
我盼呢喃的低语
来把这忧郁驱开

春天已染绿枝头
我有了过长的期待
空巢里盛满了寂寞
时时会漫上心来

──1980年。



晚秋黄菊

虫声显得懒了
时令已进入深秋
全不管落叶的悲哀
你盈盈地笑在枝头

也许有过许诺
在春天多梦的时候
你答应梦中的少女
要和她携手同游

春天有娇艳的桃花
夏天有婀娜的杨柳
少女至今未来
空惹我暗香满袖

──1981年．



弥猴标本

伸出的手臂
抓住了硬的虚空
呆钝的眸子
盯牢了黑的旋风

我给你静默的灵魂
以几句有声的言语
你给我辗转的生命
以一个凝固的噩梦

──1981年．


望星空

向着蓝色的天穹，多少万年了呵
晶亮的星星在上升，上升……

夜，递给我一只酒杯
盛着寂静，盛着永恒

青春，擦着我的鬓角一闪而过
退入了山顶洞篝火旁一堆身影

飘来了，我的骨灰盒吗?有一朵白花
透出嫣红，在另一个清晨

夜，递给我一只酒杯
碰到唇边，盛住我的低吟

“我爱，我创造，为我所爱的人
我传递这美的愿望、这生命……”

向着蓝色的天穹，多少万年了呵
晶亮的星星在上升，上升……

──1981年．



情诗•给我的民族
──峨嵋山下报国寺中，陈列着新石器晚期的石耳坠、石璜、石斧

万年前的美人，拨开重重绿色向我走来
美目盼兮，腮边的石耳坠在笑涡旁摇摆
你赠我一支石斧，表达你的深情
你说：我的爱人，去把拦路的荆棘砍开

美人呵，历尽沧桑我永远对你坚贞
我懂得，英雄才能得到你的青睐
别了，我将去采撷回来玫瑰般的诗句
缀上你，为了思念我泪湿的胸怀

──1981年．



玉泉寺•青铜古剑

静静地悬挂在这里
凝聚着进击的风声
锋利的剑刃之上
缠绕着战士的英魂

三千年壮志沉埋
今日我携你远行
化作如椽诗笔
长写我刚直良心

──1981年．



瞿塘峡

千仞悬崖紧逼到江边
耸身张臂欲扑向轮船
一下发觉了我在船上
陡然凝固在头上的空间

它身后卷起强劲的大风
吹落下崖顶枯叶一片
那是一支巨大的岩鹰
久久尖啸着在峡谷里盘旋

──1981年．



阿坝风情画(三首)

斯玛流口速写

蓝天上，盘旋着
飘落下来一支歌
抬头望──
黄褐的山崖
墨绿的森林
洁白的云朵

蓝天上，盘旋着
飘落下来一支歌
摇晃着——
马脖下的铜铃
河滩上的杨柳
闪光的小河

山路上
走下来的藏族姑娘
请问：你
可曾看到这支歌?

姑娘低头掩嘴
笑而不答
只用那双水灵灵的眼睛
痴痴瞧我……


羌笛悠悠
羌笛悠悠
正是月明时候

山影，划几条陡峭的折线
把阴沉历史封存进深沟
只升起，一缕古老的英雄谣曲
缭绕在、崖边挺拔的碉楼

这山影、月色、蓝天
可是秦汉以来依旧?
朝朝代代，多少荒唐的征伐
才使笛声里，总带一脉忧愁

听你吹罢了先辈传下的曲子
我爱，我爱火塘边这香甜的杂酒
醉了！我们的心已在一片温馨里溶合
携短笛，快扶我同上高楼

正是月明时候
羌笛悠悠……


夜黑宿深山
夜黑宿深山
主人给我一张虎皮
作垫褥
火塘里，剩下
最后一点殷红
积雪的屋檐边
冻住一钩新月

夜正浓
严寒，冷断松枝
一声、两声
又在森林的寂静中
沉没
深山的夜哟，连接着
洪荒远古

忽然，一阵风
卷起咆哮的江声
来自云下面
深深的河谷

我垫着
一张虎皮垫褥
是这勇猛的精灵
驮着我腾空而起
搂冰塑的山峰
跳一场火焰之舞

──1981年．



就日峰夜半听鹃声

一缕月光照到了崖畔泉边
崖阴下的杜鹃花一下点燃
一串歌声穿林绕谷从水边飞起
测量着泉的清凉树的凄清谷的幽暗

哦，你炽烈如火声声啼血的杜鹃鸟儿
总爱把一丝凄冷镶嵌在我梦的边缘
也许前生我们原是一对苦恋的情人
相约了生生世世在不眠时相见

──1981年．





……..第二辑：东方诗篇……..


秋思赋

站在这年岁与楼层的高处，这名声的高处
把盆地端起，簸荡出一些落叶、一些斜飞的雨
筛落下回忆如冰雹，在收获成熟的秋季
哦，那些河流与道路又算得了什么？它们时时会被修改
那些高耸的混凝土楼房从诞生之日起即走向衰老
当太阳和月亮推动着太极之图昼夜回旋，我伫立在圆心
唯有周际缥缈的蓝色烟岚引我沉入悠远的思绪
那是难测的未来与永逝的过去将影子罩上叹息一样的群山

哦，秋天是成熟的季节，成熟即是沉默
堆积起回忆的冰山我茫然四顾
是的，我曾经和一些美丽的女人相爱，在山上、在水边
以跋涉的血迹和玫瑰花瓣涂抹生命的颜色
一切都已经过去，安顿她们在我残缺的诗篇与独酌的酒杯里
让死者倚着墓门等我，生者骄傲地向人们复述我的名字
不！牵惹我的心的，是另一种辽阔与苍茫如天外的天
既然命运让我们自己捧着自己走上历史的祭坛

在秋天我想起一些永远沉默了的人，在南方的烟云里
他们和我都年轻过，却是年纪轻轻就埋进了泥土
把爱情和欢乐顺手交付给别人，抓起人民解放的步枪
为一个庄严的承诺，结束自己美妙年华于悲壮的一瞬
尽管过程将被不断重写，性质将不断被重新认定
恒定而不能改变的，是那热血的真实与信念的真诚
正是这些，使得散乱平庸的生活成为一部民族历史挺身而起
如这深秋红叶，烧透了山峦上阴湿的浓云

站在这年岁与楼层的高处，这名声的高处
把盆地端起，簸荡出一些落叶、一些斜飞的雨
在这成熟的秋季，我收获烟云与厚实的群山
让结冰的往事在其中燃起幽蓝幽蓝的火焰
烛照生命的长链，哗哗响着穿透银河系的星云
哦你，沉默的太空沉默的远山中沉默的灵魂
在年代的叠层里发出化石的光辉，让我在飘摇的黄叶里
揉时间与空间为一块深藏火种的燧石
——1991年，秋，《听云楼》上




峨眉水墨十二帧

峨眉立轴

把胸中块垒
随意堆积起来
于是，便长出一些树
长出一些云烟
长出一些传说和庙宇
再加上一座
——舍身崖
西蜀群山因之而低头了

达摩踏海而来
疲惫之极，己无力
伴我直上金顶
我独携仗登山
挥去缕缕炉烟
倚危楼听雨
冷眼看众僧徒、把释迦
切成碎片
让芸芸众生
拱着背驮来驮去
辜负了、轻云一抹
朝朝暮暮
画微蹙的峨眉

噫——山复何言？
天复何言？
且拿酒来
醉眼朦胧处、我教你
领悟禅机


雷洞坪

云浓雨冷之夜
捉雷洞坪一颗颗雷声
串成念珠
对满山青翠、不忍放落
便随手挂在胸前
震动自己成一口钟
唱灵魂的颤栗
使佛经的篇页散落
如枯叶飘飞
峨眉山所有的菩萨
纷纷从莲台上逃下
踅出门来、张望
盼寺外种的蘑菇
在云团滚过之后
快快生长


万年寺

那半轮明月
早让李白扔到平羌江里去了
剩下半轮
艰难地照我相思
本该编造一个诗仙和村姑的
浪漫故事，无奈
总是从悲哀的结局开头
想去找广浚和尚论琴
山径昏昏，也不知他睡在何处？
那绿绮琴早就被琴蛙们吞吃了
一千几百年梗在喉头
只叫出：梆梆、梆梆
吵得睡莲不睡

夜云深深
不知枕畔的峨眉
可在低头望我？为我
偷来普贤菩萨的如意
把梦细细铺排


未名潭

于重重绿影深处
折几叠泉声，悄悄
收容下大山的忧郁
一泓澄碧，惹遍体清凉
掬一捧莹莹、对掌内青天
无语
人犹未嫁、潭犹未名
方引出无限遐思
杜宇声声、又催人归去
何时再相见呢？
百转千回、解不破
她小小涟漪
但知她、山空月冷时分
会偷偷孕一些儿云
一些儿雾
度千里关山，化作我
笺上诗
枕边梦
窗前雨……


清音阁

千片万片叶儿、揉
涨落的涛声成青碧
我燥热的灵魂沿双溪滑落
此时，峡谷正幽深
慧通禅师枕着女妖玉臂小梦江陵
一幅宋人的立轴清凉而潮湿
水声中，有桥、有亭
有我家乡人刘光第题撰的对联：
双溪两虹影
万古一牛心
他写完以后就到京城去了
为戊戌变法、输掉了
那颗一度回响过清音的头颅
而我在清音之中清音之上
不忍登高阁倚危楼
怕看出、有人
以血的故事镶嵌风景


伏虎寺

说的是一座佛经幢
己将猛虎降伏
而那卷着落叶的旋风
日夜悬浮在古寺上空
使这些殿堂禅院
徐徐向峡谷绿影深浓处陷落，如
不胜时间的重量
且又一尘不染

林木依旧森森，寂静中
沉积着当年植树僧众的灵魂
禅，无声踏过小径
黄草无风自动

蒲团在此
一稽首而虫声四溅万木萧萧
昂头迸出千丈长啸
山鸣谷应
证我前生


万年寺白水池睡莲

眯眯地笑、向我
在池塘的一角，在
石栏杆的倒影里
你和我这般亲近
近到无言

眯眯地笑。不染污泥
水清如玉。你假寐
庆幸没被那铙钵声祭起
贴上莲台哭笑由不得你
你假寐

寐成睡莲，你其实不睡
夜半星星在你耳边吹泡泡儿
云牵来思想。
水面一反射、宇宙即伸手可扪
而普贤的白象一举足便无路可走

眯眯地笑。你拒绝
拒绝粘上任何一个故事
枕着水面却从不对镜
怕陷进自己体内而失去天空
一睡便成枯萎

眯眯地笑，听我向众生谈禅
把阿弥陀经吟唱成一支小夜曲
你便轻盈为一首小诗，在
磬声荡起的涟漪里沐浴之后
盼我携你私奔、在月落之前


洪椿坪晓雨

老僧一合眼便天低风疾
夜云涌九级浪
他梦见古寺成了一艘嗄嗄作响的破船
急匆匆靠向寺前那棵洪椿树上系缆

老僧睁开眼睛遍坡的树就开始做梦
那梦飘在空中便是洪椿坪微雨濛濛
无声的啜泣呵海棠褪色风铃喑哑
唯有寺前那棵烧焦了的洪椿巍然不动

矗立的洪椿曾经以头颅撞碎雷霆
一个拒绝消失的死亡几百年痛成风景
当世界淡化为释迦脸上的苍白
峨眉山与诸般色相一起沉沦

濛濛雨呵染青了游子的征衣
念珠如链牵动着斗转星移
一个拒绝消失的死亡在不断长大
遂令老僧的麈尾亦无力挥起


洗象池月色

下临万丈幽壑
洗象池
上倚翠峰千仞
人在将悟未悟间
寺在己寒未寒处
流云，铺垫着危楼
冷杉，支撑着流云

这儿风正好，池却太小
只能洗象，不能洗心
顺手将普贤与象的故事轻轻抹去
剩得身边碧空如海
云下己黄昏
来者未来、去者己去
禅机何所系？欲问僧人
回首僧人不见，蓦地锵然一磬
一轮园月沿着栏杆升起
清凉透骨
身比风清


卧云庵

头枕着云睡
梦总不安稳
于是缩了身子，拱着铁皮屋顶
尽可能离远一点儿
那万丈舍身崖

这儿的菩萨离天空最近
便不衰老
坐在莲台上无聊
刚打完一个哈欠
那小姑己皱缩成老比丘尼了
衰弱着，在香客们朝拜的间隙
捏着磬槌沉沉睡去
睡进磬声的余韵
少女时的回忆，因高山低温
而冻结成冰
被楼上茶堂里的收录机
狠劲地敲打
碎裂成一小块一小块晶体
泡进柠檬汁的玻璃杯
去润湿廊柱阴影里
一对狗男女的调情
今日客房己满
云在庵下
松软如席梦思
诱惑勇者的灵魂


金顶舍身崖

上天己是无路
凝伫于青峰断臂处
尘寰己远
登九千石级上山，倍感
这躯壳的沉重
而山风薄如蝉翼
万丈悬崖下
白云遂虚拟出另一片天空
另一片天空。洁白柔软如灵魂的眠床
人说：“轻轻一跃便成解脱。”
一些故事便到这里来
以下坠的抛物线结束或者开始

云缝裂开处，下望
是一片绿色的晕眩
其中似有星星白点，不知
是横呈崖畔的骷髅？还是
那终究逃不出这肮脏世界的
舍身者自嘲的苦笑？
当我坐在那块无神论的石头上小憩
于是，高山带着我慢慢向深渊倾斜


金顶夜雨

回想云在山下
当夜晚
薄成佛祖的一叶沉思
雨声却追我直上山顶

家园的篱笆上藤蔓青青
湖边有一柄小花伞
回忆轻响、在雨中
一条躲躲闪闪沾了落花的小径

山高无花可拈
纵微笑也是凄冷
更不知道这终夜的缠绵雨、来自
山下哪一朶温柔的云？

禅机被雨声湿透了
隔壁，朝拜者议论着明日下山的路
听！走廊里传过来的脚步声。莫不是
菩萨寂寞，深夜来叩门？
——1998年6月，峨眉旅次。



别妻子

临别给我一个微笑
甜甜中浸透了凄苦
转过头去吧，别望
我要走的漫长的路

从今后，夜会更长
星空变成一本大书
你一定要放下窗帘
把回忆紧关在小屋
——1984年9月19日



跑马溜溜的山上


扎西

跑马山上己不再跑马
扎西，你是驾驶着汽车来的
腰间的板带上钉着银饰
而拉链是上海产

草原的骑手可惯登山？
扎西，你也迷恋上这支溜溜的情歌么？
轻声哼着“月儿弯弯”
可使你想起帐房后的幽会？

格桑花这儿叫作杜鹃
扎西，缀一朵在藏刀上吧
我有一支英雄牌金笔
和你一道保卫爱情


锅庄舞

跑马山上己不再跑马
我的马，也重伤在平原战斗里
跳下马来，记起人民解放的那一支歌
记得那旋律，融合进锅庄舞步

以重重的踏步踏出沉没的青春
而雪山摇着白发的头颅绕着时间旋转
格桑泽仁，当你用歌声赞颂草原的卓玛
我却错唱出一个汉族姑娘的名字

那个弯弯的月亮今夜还会出来吗？
情歌中的张家妹儿和李家大哥早己经老去
跑马山上又飘浮起这么多的溜溜的云
谁能分清它们来自哪一条河？哪一个山谷？
——1984年9月24日康定



康定之夜

折多河的水声猛然陡峭起来
浮动的康定城便向古传说上系缆
乡梦总是一些吐在天涯的很轻的杨花
一落下便被河水冲得很远很远

抬头望，跑马山上的月亮小成了一颗珍珠
那是卓玛跳舞时从裙子上掉落下来的
今夜，有一些遗失在情歌之外的女人
明天，就成了小巷中踯躅的老太婆

隔壁有人在用电炉熬酥油茶
时间和空间其实也像糌粑一样柔软
一扬手碰落窗前外星人一只嗡嗡叫的飞碟
放在书页旁，惹动格萨尔王的马蹄声驰过草原
——1989年11月25日追记



张家界国家森林公园，赠L•Y

红叶书签

我在满眼青翠中为你采一片红叶
我在最险峻的高峰之上为你采一片红叶
在岩石的语录之上、瀑布的韵律之上采红叶
我采一片红叶，让云雾浸染我的相思

当我归来，它要映红你的微笑
照亮你的眼睛，倒影在盈盈秋水里
于是，我便有了一个温暖的秋天
把我那些没有说完的话，夹进你的书页
——1984年10月18日，黄狮寨上。


五彩石

在丛莽的小溪里我捡回五彩石
那儿藤蔓如蛇、蛇如藤蔓摆动忽又静止
危崖和古树塞滿天空，乱石扑人
阳光跌碎在瀑布里

五彩石放进你雪白的小碗
平静的水中，澄澈的是蓝天，温柔的是绿树
赤褐和青灰的山崖在静静沉思
在溪边，我揉着五彩默念你的名字
——1984年10月19日，金鞭溪畔



尖山水库，赠L•Y

A
哟，你竟然有这么多湖汊港湾
使我迷惘，亦使我钟爱、留连
左右为难，我常常停桡在你的交叉水道
为你，我的爱铺展成千回百转

抚不尽你的月魄花魂、桨声云影
尝不够你的幽深灵秀、柔润清甜
为了使我这水手在海上航行得更加勇敢
你敞开胸怀，权且给我躁动的灵魂以宁静、平安

B
在你的眼睛里一支遗忘的歌被我突然想起
我唱它，惹动你捧起晶亮的浪花摇晃在我的船头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把每个音符串成你胸前的项链
当游人散尽，一轮明月飘荡在你波心的时候

暂时分手，折叠我一页页诗笺为你树影里的行舟
载你的回忆、我的相思，直撞得你的心儿轻轻颤抖
当我重来，你该报我以更深情的微笑
轻拂尽、如烟如雾酸涩而又甜美的离愁
——1985年4月




张家花园

时间在池塘里结满了锈斑
园林是古老了
枝条纠结的空中
有太多的淡青色的朦胧

石砌的楼房浸泡在寂静里
它在刚诞生时就已经死去
一支鸟飞过空空的廻廊
惊骇于自己振翅的回声

华美的牢狱与坟墓！却是
懦怯者获得宁静的地方
张家花园噢，对于我
你是一个没有情节的阴森故事

稀疏的游客有扫墓人的目光
迷惘于找到的欢乐长出了霉苔
而我想带着火炬来，挥它如扫帚
再造一个疏朗而等待新绿萌生的园子
——1985年7月。




奉节古城

六月，枇杷为我
成熟在江城
而我的嘴里、却
噙满了许多硬如礁石的故事
碧绿的梧桐叶儿
抚着小红楼
飘落下来
覆盖的已是秦砖汉瓦
依旧是那颗枇杷
公孙述尝过、刘备尝过
村甫老爷子却嚼得牙龈酸涩了

长江冲去了我嘴角的语言
不眠听夜
濛濛细雨
浸软了峡口的涛声
——1986年7月




巫溪，剪刀峰下
——与L.M及R.G同游

流千山的绿,于此
入定在深潭

寂静如苍崖升起
有一层薄薄的水
沿着峡谷流
你,捡最后一枚鹅卵石
我呢,折最后一支纸船儿
峡口外,是
另一个两千年后的人世

沙滩抚着自已苍白的脸颊,说
河水曾经有过一次泛滥
什么时候呢?我们叩问
以我们慵倦而舒展的睡姿
在我粗砺的肩膊上,和
你纷披的秀发里
隐隐有潮声回响,却不知年月
而沙滩柔美如旧梦
天空翻转,等待
我们降落
忽见双峰突出如剪
把时光的小驻
剪碎成乱云满天
——1986年6月14日




华山

你把头伸得太高、太高了
差点儿窥破了青天的秘密
兜头而来的两三板斧
将你的颅骨两边劈去
而你的脖子依然挺着
挺着，在刀斧不及的地层深处
有你的脊梁硬过钢铁

匆匆，花落花开
悠悠，云来云去
季节在你峰头驭炎阳朔雪以循环
模糊当年的苍凉悲壮
炫耀今日的险峻雄奇
而我，挟终年怒吼的狂风
沿你颅骨的棱线、追寻你
宁折不弯的思绪
——1983年6月16日，车过华山下。




八达岭长城

当游人散尽
夕阳是唯一的留恋者
它使长城恢复了古老的记忆
城堞上的时间有血的殷红

于是，长城便从白天的昏晕中醒来
沉浸进悲哀里了
当月亮苍白如孟姜女
一个个征夫戌卒的灵魂
便从垛墙的阴影里走出
回首居庸关峻岭重重

北方，风从大漠来
还需谛听
胡马的嘶鸣吗？
残损的烽燧台顶摇晃着荒草，有如
古武士遗落在山上的
一颗颗乱发飞扬的头颅
——1983年6月23日




黄昏，游谐趣园

庭园深深，游人散去
池边的杨柳，柔条垂向水中
学当年西太后的模样
钓鱼

鱼在何处？水冷萍僵
有三五残荷，撑几片云影霞光
使之不沉入幽深的水底
噫——
为驱寂寞、复陷入
一个寂寞的游戏
廊廻径曲、台榭参差
可惜，纵妙手割得来一块苏州
却无法搬来江南烟雨
且自欺？自嘲？把这精心构筑的园林
取个名儿叫“谐趣”
王朝已矣，慈禧已矣！
清洁工正携条帚前来
为明天、帚去园中
夕阳的最后一声叹息
——1983年6月7日




北京钟楼故事

钟犹未成
架在限期上的皇家刀斧
已向爹爹的斑白头颅逼近

站在炉边
熊熊的烈焰，染了
她素白的衣裙
凝神而光华闪闪的眸子里，有着
爱能够改变一切的
确信
于是，她纵身一跃……

大钟铸成了
沉雄的钟声里，永远
含着一缕凄楚的余音
每一个黄昏，将西山
薄薄的夕阳抖动
报夜潮来也
报潮退后，古都的城楼上
会有一个清新的黎明
——1983年7月7日




夜宿巫溪县

群峰簇立间的小城
却偏爱高楼
古城墙遂作了宾馆的阳台

剪刀峡剪下来的河水
到了这儿略微有些发浑
黄昏时分，许多细长的柳叶舟
爱到镇前的河滩聚会
当小摊上的售货女人，点亮油灯
以汉朝的语音
和水手对骂调情
云台观下边的那尊石头
就真的变成了云台仙子

夜半醒来，月光滴响窗外风铃
偶抬头，只见那些峭壁上的悬棺里
透过木板罅隙，向我闪动着一双双好奇的眼睛
——1986年6月




瞿塘峡巴人黄金古洞

夕阳沉重地、在
瞿塘山脊上拉开一道新鲜的伤口
亿万年前沉在江底的暮色又蒸腾起来
江涛上涌，浓成泥沙混杂的血浆
哦哦——峭壁上的巴人古洞张开大口
却忘了该呐喊些什么、诅咒些什么
迷蒙的晚云中闪动着许多星星样的眼睛
谁能从悬挂在藤蔓上的猿猴的眸子里
追溯出它们的祖先、曾经
见过一场怎样的悲剧？

偶尔有黑色的岩鹰在那洞口边停下来
久久朝着洞里凝视、沉思
当它转头下视，却不屑回答我们的询问
只是更高地昂起头，在激烈如火的峡谷风中
磨利着它的喙和爪子
这激烈如火的峡谷风，冲荡古洞的深邃
使人相信那幽暗里不长霉菌、不长青苔
只长出
一个个粗砺的英雄传说

在太阳又一次的死亡之后，哀伤使月亮苍老
峡谷乃成为这银灰色的寡妇的幽居
于是，有几片青铜剑上的血迹剥落下来
从百丈高的石洞下坠，锵然作金石声
久久回响在历史学家迷乱的文字里
——1986年6月




岳阳楼

那人慨叹一声
掷笔拂袖便转身去了
遗下洞庭千顷涛声
夜夜摇撼着
一代代书生泊不稳的梦魂
走在那篇《岳阳楼记》上
有人英年早逝
有人潦倒终生
当冠盖满京华的时候
瘦了行囊和脸颊
而天下依然是如此之天下
众生依然是如此之众生

洞庭的秋夜有雨
在杜甫酸楚的船蓬上
洞庭的秋夜有月
在李白狂放的歌吟里
只有吕洞宾是个明白人
将雨、月连同人间的忧患
全塞进酒壶里，摇了摇
一仰头喝了——然后
哈哈，嘻嘻，以摇晃的步伐
开始了一场
与历史
认真的对话
——1991年1月23日夜里




薛涛

前溪独立后溪行，鹭识朱衣自不惊，
借问人间愁寂意，伯牙弦绝已无声。
───薛 涛

年轻时候，我
常常误揭你的窗帷
看你云鬓半偏、含半朵笑
以新词佐酒
而临窗的那个座位
却空着

不知你从松州发配回来以后
心情怎么样了？
那时候我正流浪
在烈日下的荒原
含你在我口中慢慢溶化
如一片新雪

成名之后
便有了一些遗憾
当我以尼桑牌轿车代替红综马
追赶一千二百年时差
元稹、白居易、杜牧都与我擦肩而过了
细捡遍一幅幅成都地图，却
找不到琵琶门巷

谁把西川节度史案上的那支红烛
摆到我这张小园桌上来了？
《月季皇后》歌厅里
一个姑娘独自对着镜子跳舞
在一支支热烈曲子的漩涡边沿
我杯中的咖啡正苦
——1990年2月8日午夜





元宵酒后

大雪满天地，胡为仗剑游？
欲谈心底事，同上酒家楼。
───郑 燮

总想买一柄剑
装饰我新居的墙壁
纪念一位
当年风雪满天地的长街上
邀我同上酒家楼的少年人

我已经记不清了，是我
抑或是他？酒酣后
立下了
英雄的承诺
万里关山就这么走过来了
《听云楼》上，倚枕小寐
梦，却在往昔的岁月里
擦出许多雷火与伤痕
那柄少年的长剑，也消磨在
无数的斜阳与杜鹃声里

自从有了羽绒服之后
便再不会有风雪的灞陵了
易水的秋风也不再萧萧
而剑，无处可购
剑已死于仿形者之手
体育商店里二十三元一柄的
供离退休老干部活血舒筋

面对空空的墙壁
不胜轻寒，今夜
不经意举起的洒杯中，竟是
当年的半杯残酒
吁——
而我自已，也许
就是当年
邀我同上酒家楼的
那个少年人？
——1990年2月10日 夜半




给L•M

偶然间
心里飘出一片白帆
滑进一个迷濛的大海
深渺的蓝天

这儿的风是寂寞的
寂寞，而又缠绵
这儿的浪是热烈的
热烈，而又辛酸

水天相接的远方
有一抹丁香
那是飘浮的云？
停泊的岸？
——1983年•秋天




给G•Y

你的容颜、是一件
揉皱而又褪了色的花衣裳
依稀的花纹、逼人想起
当年的艳丽

镜子枯萎了，渐渐蒙上灰尘
男人们的眼睛也失去了热度
你开始有了清冷的黄昏
学会了呤一句：“春归何处？”

在我面前，你不用转过头去
我的脸上，有更严酷的斧印刀痕
让我们含笑相视，一如当年
一如当年，把时间折叠为一块拭泪的小手绢
——1983年4月5 日




枯叶蝶
-----秋游峨眉山，见有蝶如枯叶

在暴雨里、在炎阳下
在无花的季节执着追寻着香
翅上的色彩冲掉了、烧焦了
落得个这般枯槁、憔悴

沉重的爱没有华彩
它是和鲜花柔嫩的颊不相称的
像一枚枯叶寂寞地悬在古树枝头
它有心，胜过了所有迎风起舞的绿叶

花儿们是不会再爱它的了
然而有香、作为它
依然如枯叶般活着的慰藉
——1983年3 月11日




茶歌
──1973年前，我曾服苦役于西山劳改茶场

一杯热腾腾的花茶
我想起茶山的云雾
一台台绿色的阶梯
引我向迷濛的高处

我背着空空的茶篓
眉毛上挑几颗露珠
一片最高的叶尖
中断了上天的道路

於是我弯腰采摘
山河逐渐模糊
难道我只能为人间
采来一片片清苦？

如烟如雾的远方
茅屋在溪水之旁
一双柔美的素手
拈弄着茉莉花香

不知在哪条路上
她错过如意情郎
花香最浓的时候
她总痴痴地凝望……

一杯热腾腾的花茶
耐人细细品尝
或在欢乐的场所
或在寂寞时光
——1983年3月22日




云南二题，赠 F•C

石林访阿诗玛

阿诗玛、阿诗玛
我远远地呼唤你
你为什么不回答？
阿诗玛、阿诗玛
我久久地呼唤你
你为什么不回答？

承受了雷轰电击
耗尽了青春年华
今天，我终于走近你了
你却变成了石头，阿诗玛！

那汹涌的感情的波涛
几时从你胸前退下？
沉淀为遍地的岩石
石罅中有惨白的小花

那热烈的坚贞的盟誓
怎样在风雨里溶化？
剩下你依稀的轮廓
衬映着黯淡的云霞

一生苦苦的相思
我能够默默吞下
只是辜负了我心中
为你培育的那朵山茶


大观楼远望西山睡美人

不说不像
也就是条连绵起伏的山岗
越说越像
一个痴情女睡在滇池边上

你挽着我
一步一步向传说深处走去
步步走近
今生交臂而过的未嫁时光

帘幕低垂
为谁织就柔美的春梦
曲径通幽
有人拾起跫音的清响

走着走着
几片杨花染白了你慵梳的鬓发
走着走着
满池秋水浸软了我冷硬的胸腔

啊！你小心
别让我们陷进深深的传说
蓦然回首
海枯石烂处浸透了淡淡残阳
——1985年秋，昆明。




古飞沙关

磊石为关
于险隘风沙最疾处
箭镞到来之前
将军的铁衣已被洞穿

城楼上夜读兵书
燃如椽之红烛
而深峡浪尖上滚动的雷声
把十三篇文字震成蝌蚪

忽儿，万山屏息、羌笛悠悠
战死者挺身而起站成了满山的碉楼
一轮明月碎成雪花漫天飞舞
冻了人心、冻了将军的刁斗

明日
有人弃关而去
平原上
多了个吹笛人
——1990年、9月1日，深夜。



乘双鱼船泛舟金银湖

波荡起
满湖清碧

是谁把双鱼并作小船
一路、将寂寞
嚼得哔剥有声
蔚蓝的大海、永在
桨声不及的天涯哟
谁在唱“别梦依依”？
往事，在心头刚结成果
就被水鸟掠空啄去

环湖即岸
日落即黄昏
我无意问讯你的芳名，同舟人啊
当微风
把你的裙子轻轻撩起

远山一颦眉
雨意便浓了
不如归去，各携一半湖水
今夜，淅淅沥沥
挂在自家的檐前……
——1990年7月27日




达摩

一苇踏海而来
海上的风暴
简化为一顶破笠
悬挂在肩背之后
那时、鲨鱼还没有学会吃人

你的故乡就只是
脚下这双芒鞋了
踏莽莽神州
越走越薄。也记不清
最终弃置在何处？
一稽首，已是两千年

噫——西方无净土
东方的群山如死浪
众生其可普度乎？
满目斜阳，倚杖寺门前
不知你是否悄悄、回头
望一眼来时路？
——1989年8月5日




观音

含笑而来，以杨枝拂我
滋润我，以净瓶之水的甘露
燥热的灵魂在荒原上呼喊
你是应答的最美回声

莲花托你双足如云，轻盈
拯我于浑浊的河流
把梦泊向荷塘、那清香的绿荫
在星星的碎语里、升华为
荷叶上一颗小小水珠

当头颅沉重如磐石
疲惫浸透筋骨
你是我
永远年青的小母亲
——1989年8月4日




六祖慧能

一遍遍，暮鼓晨钟
松林，衰老进袅袅余音
当月色的忧郁凝为苔藓
时光乃于院墙上胡乱勾勒斑痕
噢——
我是禅寺寮房
一个不识经文的行者

饥饿的石臼从不偷吃谷物
木柴迎向斧头崩裂
我以头颅劈开岁月
木瓢却不能把潭水切成碎块
噢——
我是禅寺寮房
一个辛勤劳作的行者

他们说木鱼吞吃了佛经
昼夜狠命将它敲打
我却有一只相好的鸟儿
常来窗前啁啾一些心事
噢——
我是禅寺寮房
一个品尝孤独的行者

有个夜晚我抚弄星星
不知不觉弹出一首小诗
我本爱披着斜阳面对群山
为何却把小小袈裟传授与我？

吁——我澄清为风
逃离一切雕塑
——1989年8月15日




慈恩寺大雁塔

塔高风急
八百里秦川烟云迷茫
西去取经的路
已消逝进年华里

万里风云与热血已凝为一个僵硬的神话
悟空回花果山去了
八戒已入赘高家庄
也不知老实人沙僧流落到哪一个寺院挂单
倚寮房窗下,嚼着冷馍
一口口吞咽下回忆与凄凉

皇恩只是
身上的锦缎袈裟一袭
白日有青藤数茎窥窗
夜来有一支红烛、伴我
把卷卷梵经译为汉语
登高坛,说法讲经
于佛理最精深处、猛回头
禅和生命
俱已远远逃离

塔高风急
徒儿们啊，大雁正南飞
落下几滴冰凉的啼声
在我
深如寒潭的眼底
——1991年3月，偕L•L登大雁塔



中秋

梦，死在云水之外
归来、往事堆积如山
而月圆依旧

那条折取桂花的玉臂
于贝叶之间、褪了肌肤上的清辉
入定里有沁骨幽香
哦——我已几度轮回

不再临窗盼携酒人了
何必管今夕何夕？
窗外有团圆歌
唱生命的破碎支离
——1989年、中秋。




索桥

山摇
水摇
唯索桥不动 听
古往今来者
心潮逐浪高

南山多芍药
北山多巴茅
一跨从春到秋
转眼头白了

有人中途停步
独自凭栏 任
烟云与风雪
淘洗胸襟怀抱

子夜 他重新启程
天空中 有一粒寒星
深涧里 有一个回声
伴他 一举足
两岸同时达到
——1990年8月30日




夜泊

无钱去
夜泊枫桥
梦中，却
一头撞响寒山寺

不想问：还是不是当年那一口钟？
不想问：客愁和霜霰哪样更浓？
只是找不到、总也找不到那系缆的枫桥
那人、那人已经鼓桨而东
只遗下几星渔火，在烟缸边
明明灭灭
伴人睡着时醒，醒着时作梦

夫子叩床而歌曰：
窗台上，那只啼鸟
站成了一个酒瓶
月亮粘在电线杆上
既不降落，也不上升
——1990年8月31日




羌寨碉楼

一剑穿空
凝聚起大漠上
祖先飘荡的游魂
总在山最高处风最疾处云最浓处
让翻滚的夜的波涛
碰碎在你笔直的棱线上
撒成遍地的青石与雷声
为了一轮明月
肃穆地升上你的额头
我们便俯首看这世界
层层叠叠时间的堆积物
在月色下僵死
复又在笛声里娑娑起舞
——1990年10月3日




德阳旅次，赠 X•R

彼此阅读
脸上的一些岁月
便不再说别后的风和雨了
眉黛染着烟岚
只想问问
还是不是那年
摆不脱的相思？

不知那回在峨眉山上
佛曾经应允过你一些什么？
危崖上的青松是倚过的了
云海下万千石级是登过的了
舍身崖是一座危险的梳妆台呢
蓉儿，谁能为你捡起那支画眉笔？

宾馆的高墙围住小小庭园
我们又陷落进混凝土的深谷
月光死在咯血的夹竹桃上
廻廊的风患着气管炎
此时，山中正初雪。蓉儿
听说昨夜星殒之后
昨夜、你独自凭栏
——1990年11月1日



夜雨

夜空纷纷剥落下来
寒气，在高楼的峡谷里
发出淅沥的回声

濛濛的雨雾中徘徊着一盏路灯

别撑着纸伞回过头支寻找哟
有一些属于你和我的日子
早踩进了路上的泥泞

夜空纷纷剥落下来
生命、在时间的夹层里
发出淅沥的回声

濛濛的雨雾中徘徊着一盏路灯

别打着灯笼去远方寻找哟
现实塌陷的地方
即是压瘪了的梦境
──1991年、1月24日，夜里。




雨夜，宿济南

泉城的泉眼都跑到天上去了
TAXI车窗的刮雨器
怎么也拨不开
易安居士的珠帘
四面荷花还来不及开放
三面的柳枝却朦胧了
《明湖居》槛外
也是风疾浪高吧
也不知王小玉小姐到哪个歌厅去了
夜雨学着巴山的回声
梦魂撩动客舍窗帘的时分
隔壁就传来了
老残夜半著书时的咳嗽
──1991年月日4月18日，济南雨夜。



巫山有赠

窗台上杜鹊花红了脸颊
你就这么离去了
留给我一些悠悠的云
濛濛的雨
在清晨
在黄昏

客舍的窗户总对着楚阳台
树色犹青、那不是你的居处
乡愁如雾的时候
一缕箫声自水上来，你
为我舒展柔软的腰肢
作莲花的回旋舞
荷叶上露珠滴落，是你
灿然一回眸

何须披散你的长发、去绾住
似水年华呢？
睫毛一闪
一条航迹便划在大江上了
在云之外水之外
我们互相忆起
远山便迷离出
一个美丽的神话
──1990年11月12日




赠 L•L

以柔柔的目光作缆
系我的船、在你年轻的海岸
当睫毛低拂、一声喟叹如落地的繁英
船舱里却盛满了星星的寂寞

一个个港口隐没在风里和雾里
一些故事便挂在经纬线上了
那些折断了的目光都作了风中的长春藤
牵惹出漫天理不清的情愫

噢！我不知道还能在你这里停泊多久
且枕你的膝头让梦长出片片风帆
云在呼唤，我的心是永恒的流浪者
因为我不知道把锚失落在哪一片海域
──1991年5月12日、夜半。




京华之夜，怀 L•L

轻展腰肢令季节慵倦
当暮春暗度为荷香的夏天
你的欢笑已沉淀为深深的静默
重重心事，不许微风撩动你的珠帘

挥一挥手，回眸处已是天长路远
鱼沉雁落，细思前事已够我梦绕魂牵
更何况客舍今宵依然是你的衾枕
余香犹在，魂惊梦断处窗外有残月如弦
——1991年5月30日，北京电影学院




小别赠 L•L

短短的分离是一枚橄榄
浅浅的相思里有苦涩清甜
让道路拉长无尽的依恋
人在心上，天涯并不遥远

人在心上，天涯并不遥远
让道路拉长无尽的依恋
浅浅的相思里有苦涩清甜
短短的分离是一枚橄榄
——1991年5月24日、晚。成都——北京列车上。




峨眉山金顶礼佛.赠L•L

A
把缘份结在峨眉之巅
当我们顶礼，佛啊
前生和来世剪乱了我的心律
而一支莲花折断在时间的断层里

任磬声把这一瞬荡成永恒
在僧人的眼睛之内、你的回声之外
我假扮一个幸福的同谋者
生命从此又刻上一个美丽的伤口

B
把梦幻留在峨眉之巅
当我们顶礼，佛啊
云浪激溅在舍身崖
而我的祷辞已跌落为山下的碎石

杜鹃花的灵魂在针叶林里啼叫
黄莺唱着一支解不开的偈语
不知在人类的几度冰河期之后
那些石头能长成芳草萋萋
——1991年6月10日，与L•L同游金顶。




芳名之后

何需
请问芳名？

一个个场景黯淡了
芳名之后
是一个永无尽头的风景

一代代女人老去了
芳名之后
是一个永远年青的倩影

美，总使人惆怅忧伤
芳名之后爱一个永不存在的情人

何需
请问芳名？




断章
──给L.Y
1
从远海险恶的波涛之上
摘取南十字星座，缀上我
诗人的前额
复活的阳光，给我
披上双重的荣耀。我终于
返航，向故乡的海岸

所有的眼睛
都闪亮了，迎向我
而那最忠诚的守望者
却已经化成了礁石
面对热烈的欢呼
真诚的祝福，与
狠毒的嫉恨
站在船头、我
一挥手
重写锈迹斑斑的历史

2

我的小屋磊在海岬上
大海，嵌在我的窗户
于是，我有了一幅
永不平静的壁画

于壁橱里燃《离骚》以取火
夜寒时，我对着它凝视
烤干我眼睛里的风湿病
然后，喝一杯酒沉沉入睡
梦里，却挤满了
浪击船舷和桅杆折断的破裂声

3

别给我月光。别给我
午夜独自的清醒
月光照僵了那幅壁画
每一个波浪、都是
埋葬我青春的坟茔

4

谁在敲门
轻轻

5

一颗流星蘸水而去……
——1984年春～1991年秋




渡口

连绵的山青郁出一江烟雨
迟飞的雁，衔自己的影子顺流而去
一舟横切出时间的断面，我们在其上
默然相对
口腔里响起流水的声音
趁江山旋转如梦幻，趁
一些事情还来不及发生
我们
弃舟登岸各自分手，且——
不再回头

回头处
两岸待渡的人、急迫地
向往着对方遗弃的路
而我们将许诺写在云朵上
期待重逢
——1992年1月16日



凌云山东坡楼

小醉拥衾高卧
任梦如一缕云、悠悠
飘出楼窗，去江南江北
把大宋朝的历史灼上风雷
也留一些惆怅在女人们心里
如苏堤、横亘西湖烟雨

魂归故里
醒成一尊汉白玉石雕像
独坐堂前
听风摇翠竹雨打残荷
怀念《赤壁赋》中的那一轮月亮



乐山大佛侧九曲栈道

九曲迴肠，沿欲念之险崖上升
步步总是艰难和超越
六根清净之后，终能与佛比肩
细数衣上的波光云影

回头下望尘寰
一舟正向天际



凌云山载酒亭

天雨曼陀罗花之后
那人携酒登临于此
将功名富贵唾向崖下
蘸三江之清碧、向天边
描出浅浅的峨眉

面对如此江山
酒，乃成为人性之还原剂



凌云山东汉麻浩墓

开门来！
开门来已是两千年后
主人的梦惊飞贴上石壁
砸哑了畋猎与宴饮的嘈杂声
那些马儿狗儿猪儿不惯现代饲料添加剂
纷纷又缩回了洞窟
咬住静默再不松口

一声感叹横亘在生与死之间
使我们不能互相邀请
撮它一顿江团
然后，再说
逝 者 如 斯～～～～



乌尤寺钟楼、鼓楼

一头暮鼓、一头晨钟
中间是禅房悠悠岁月
多么艰难的一举足
跨过它们便是不生不灭的涅磐

生命在鼓声与钟声之间荡来荡去
恒定的是手结莲花印
当玫瑰与月光碎成雪片纷飞
你的瞳仁中便有了最佳的偈语
——1991年春—秋，乐山



二胡

伶仃瘦削一书生
挟长剑、独对斜阳

草原的风声已是前生的回忆
活在一弓长音的回声里
总爱在黄昏、在月明之夜
穿行小巷或独倚危楼
把佳人的泪珠与壮士的喟叹，自心中
如蚕，拉出一根透亮的丝
使自己和别人形销骨立

两弦之间
天地悠悠
飘泊倦了、便
将自己的影子
挂上
客舍的墙壁
——1992年9月13日



琵琶

毕竟是
掉自马上的
一滴英雄泪

倚在美人怀中
睡在春江花月夜里
梦破处、依然迸出
十面埋伏
錝錝铮铮，把
浔阳江的流水
弹出冰凌、胀得银瓶乍破

不驯于纤纤柔指的抚爱
却赢得了颗颗芳心
毕竟是
一滴英雄泪
——1992年9月13日



古琴

截三尺焦桐
漫天风雨
以七根绷直的情愫
承受整个人生

沐浴之后
焚香之后
我们默默相对
宇宙间便只剩下
高山、流水……
——1992年9月13日


洞箫

清直如我者
亦不免感应于
你朱唇轻抿
嘘气如兰
禁不住将壮怀激烈后的一丝悲凉吐出
缘你
鬓发一缕
挂上冷月眉梢

自从那回以后
我才发觉了自已
一腔空空的寂寞
人去后
隔了天上、隔了人间
在时间的断裂处
剩我，夜夜
颤栗于
繁星的爆裂
——1992年9月13日，深夜



剑

冶炼我，在
情感的炽热中
化为绕指柔
裹着烈焰在如山的锻击下成形
然后，再淬我以
历史的苍凉与命运的冷酷

三千年侠客史上磨励出锋芒
当书生早已不再仗剑远游的时候
锵锵夜鸣、在
月落星陨之际
激荡你沉睡的精魂
——1991年10月26日



菊

淡妆初罢
已是西风渐紧
款款踏黄叶而来
凝眸处
毕竟夕阳老去

好在不用
在颠狂的目光里
陷入爱情的纠葛了
素淡的情怀如月下一缕箫声
不知你
是否在春天曾经死过一次

那么，为谁而来呢？
陶令今年风湿病加重
难得再
东篱下
把酒黄昏
——1991年，秋



石榴

露齿一笑，秋风里
春天便成熟了
频频招手、惹我
头颅垂向你半启的朱唇
听你悄悄说、那一年
独倚西楼
看我佩着那柄青铜剑
与荆轲一起远渡萧萧易水
——1991年，秋。



风景

斜阳擦过疏林
林梢嚓嚓有声
山坡上摇摇的黄草
粘上了几丝血痕

秋风滑过古道
讲述些悲凉的故事
引动了崖阴下的泉水
叮叮咚咚滴响黄昏

流浪者失去了天涯
画一幅早年的风景
酒阑时细寻那瘦马
渐行渐远的蹄声
——1992年9月3日



古寺冬晨

云雾飘过之后
钟声便潮湿了
满山树叶儿上
站了层密密的露珠
眯着眼睛看太阳

凝霜的石板路
一行狐狸的脚印逐渐模糊
说的是、昨夜
一个生灵被寺门拒绝之后
清晨升上山头的
那枚红果
便酸涩了



黄昏古渡

石堤被时光冲垮
而离绪年年野草青青
小舟不胜历史的重负
许多故事便折断于此
把缠绵与悲壮、交付给
水中的垂柳与烟里的斜阳

两岸的路颓然相望
犹记得五百年前风雨夜
一匹烈马一跃过江
马蹄溅出的
那一簇火星、滴落在
老爷爷那把尘封的三弦上
至今无所皈依
——1992年8月27日



月夜禅房

窗外一枚树叶的影子飘落
满地月光便疼的哆嗦起来
那只螅蟀趁机逃离了禅床
老僧的梦便从今夜起失窃

从草根仰望叶尖上的露珠
它比天上的月亮硕大晶莹
一片乌云斜斜地切落下来
阿弥陀经散碎作遍地虫声

风帆死后即成了佛前的长幡
炉烟接续了行者的脚印
且让那释迦俯首怀念天竺
一念生处佛菩萨也跌进凡尘

千万条道路而今已归结于此
芒鞋默对着茫茫的云海
结跏趺坐一座山峰悄然升起
澄明的天宇无死无生
——1992年9月



山中老尼

黄叶飘零游人也就稀疏了
天空辽廓心情也就散淡了
倚着香案抽空打个盹儿
头一歪坠入了江南烟雨

一些故事总是牵出一个负心人
泪尽肠断处路也就断了
一朵小黄花收集完枯萎了的岁月
追寻你直到寺院的墙头

倏地醒来听到一声最后的啼鹃
秋风凉了，该回房去添件僧衣？
想起了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抬起头来尘世在你脚下纷纷剥离
——1992年9月18日



美人焦

满园清碧
捧一朵红花
红得烫人
书斋里的目光
不胜你腰肢的柔嫩
爱的峰巅
另一面是万丈悬崖
真拿不准，对你
该是相拒还是相亲？
且让那急雨
去敲打阔叶的芭蕉
且听你细说
那微雨的萧萧
萧萧、悄悄
悄悄地伴我
焚香静坐
把相思
放逐向
路远、山遥……
——1992年9月25日

[末梵]

好!

[[...]]

好!

[空灵部落]

好诗！~
_________________
最后的酋长：空灵部落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u/1226654230

[[最后的酋长]]

好诗！~
_________________
最后的酋长：空灵部落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u/1226654230

[吕文艺]

喜欢《我直视着死亡的眼睛》，因愤怒迸发的力量使人感动！

[[没有]]

喜欢《我直视着死亡的眼睛》，因愤怒迸发的力量使人感动！

[高梁]

一直喜欢李先生的诗
_________________
我知道尘土的含义 我只要内在的洁白

[[FAFAFA]]

一直喜欢李先生的诗
_________________
我知道尘土的含义 我只要内在的洁白

[温东华]

李加键先生的诗主体上是刚健骁勇！

[[FFFFFF]]

李加键先生的诗主体上是刚健骁勇！

[黄崇超]

得慢慢细读啊。学习学习！
_________________
河流在流淌，乌鸫必定是在飞翔。
http://hexun.com/ahchaos/default.html

[[游向高原的鱼]]

得慢慢细读啊。学习学习！
_________________
河流在流淌，乌鸫必定是在飞翔。
http://hexun.com/ahchaos/default.html

[荧石]

Just like those made by Xiaochuan Guo. Both thoughts and melody are excellent.


Short parts: the architechure images are most in a single layer, not a three dimensional. Word processing needs tension somewhere.
_________________
一只大手蒙住了我的眼睛, 黑夜便成了我的光明.

poemking.blog.sohu.com

[[荧石]]

Just like those made by Xiaochuan Guo. Both thoughts and melody are excellent.


Short parts: the architechure images are most in a single layer, not a three dimensional. Word processing needs tension somewhere.
_________________
一只大手蒙住了我的眼睛, 黑夜便成了我的光明.

poemking.blog.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