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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加建[秋夜独行者] 李加建作品集 五品知州 (再努力一把就是四品大员了!)
注册时间: 2005-05-29 帖子: 271 来自: 四川省.自贡市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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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一 五月 28, 2007 5:59 am 发表主题: 留得残荷听雨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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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得残荷听雨声
李加建
夜渐深沉,天空越来越蓝、越冷。那轮明月。遂凝结成冰。
四周的山影,在自己的梦中溶化,乃与这古城墙上的残堞粘糊在一起,于是,这古城向下越陷越深。
城外河谷里浮满雾气,江水却在其下悄悄流走。城中西湖,盖满将枯的荷叶,叶上有星星点点闪光,乃使得天上明月不致寂寞死。 、
又过了一些时候。哪条街巷里,响起更夫的锣声。噹,噹噹……余音袅袅传来,那湖中的荷叶轻轻一抖,露珠儿便纷纷滚落,敲那暗影中僵了的湖水.这里那里,作叮冬声。
于是,湖上有雾升起。’
有一对露珠却并不落下,且越发透亮晶莹,且微微摆动,移上湖边一道石墙,定在那里。细看,是一只半尺长的蜥蜴,扒在布满青苔的颓墙缺口处,鼓动着腮,昂头望那早已凝固成冰的圆月。
这石墙后边,靠神龟山麓,是一座废弃的园子。枯枝乱石,杂沓其间,寒蛩数声,月影斑驳,凉浸浸溢出凄清与萧瑟。几十年前,这里是前清翰林王大老爷家的后花园,园中自然是曲池幽径,异树奇花。更有那假山背后神龟山脚一个古洞,使这花园在各州府县遐迩闻名。相传,宋代天禧年间,邑人李见,曾在这洞中研读《易经》,撰成《易枢》一部,这洞,也因此而得名为“读易洞”。
下乾上乾,下坤上坤,下震上坎,下坎上艮……若明若暗,似有似无,如梦如幻,稀里糊涂。许多年过去了,这园子也就逐渐荒芜,家族逐渐破败。人也象树叶一簇簇凋落,埋没于腐植质太厚的泥土。
却一直传说这里出过狐仙。有人见过。有好几个人说亲眼见过。
夜静更深,城池下陷,那湖北岸的松毛山嘴便缓缓向读易洞这边伸延过来。它挤开荷叶,楔入湖心,黑糊糊粘搭搭蠕动,欲行又止。俄而,即有黑影一帧从尖端跃出,踏满湖静止的荷叶,飘然降于王翰林家后花园的石墙之外,成一人形。复又越石墙、穿幽径、绕假山,至读易洞口,柔声唤道。“哎.公子……” 。
这狐狸变化的女人,究竟是何模样,其说不一。有的说,是位肩披长发的少妇,有的说是位鬓挽双鬟的少女。总之,是女人,这点是一致的;总之,是从松毛山上来,这点也是一致的。
这湖北岸的松毛山,本也不算高,只是山上长满松柏,夏日里也显得阴森。山上除了住着几户穷困人家,到处是荒冢累累。自从宣统三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同盟会挟持知县孙锡祺,在县考棚召开大会宣布独立反正、成立军政府,随之是归顺军政府的盐防军叛乱。县人请来平叛的起义鄂军走后不久,同志军又入城。云南军政府的滇军,又打跑同志军,继之又被大足县来的农民起义军赶走,滇军复又攻打农民起义军。民国六年,北洋军入城,云南讨袁军又杀了过来,复又被川军赶走。小小县城,真箇是“城头变幻大王旗”。推翻了异旗统治,权力的王冠落地,谁都有可能抡来戴上•于是,一下激发了潜藏的野心;于是,自己人杀来杀去,杀得更加起劲;于是,小小县城,在稀里糊涂中洒了一次又一次鲜血,松毛山上,就一次又一次添了许多肢残体裂、有头无身或者有身无头的怨鬼冤魂:有枭首示众的官员,有饮弹而亡的士兵与乱刀砍死的百姓。还没来得及弄清楚自己因何而生,当然也就永远不明白自己因何而死。乱糟糟地埋葬在这松毛山上,乱糟糟,有如这一段历史。
然而,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这王家花园并非毁于兵燹;还有一点,也是清楚的,那就是民国十年,自流井的学生闹“清查日货”的学潮,王翰林把孙子从那儿的学堂里弄了回来,不再上学。第二年夏天,不知为了什么,这年纪轻轻的少爷,竟把自己关在读易洞里,每夜读书到天明。
就在那不久之后,一个夜行的酒徒便在那里闯见了狐仙,看见她翻过不高的石墙缺口,绕过假山,扒了关着木栅门的读易洞口,哀哀地叫:“哎,公子……”
从此。这酒徒再不夜行;从此,冷了西湖的夜。从此。凄迷如湖上雾升起。下乾上坎,下坎上乾,下坎上坤,下坤上坎……
人们弄不清那读易洞的灯光是如何熄灭的。弄不清那洞口的木栅门是哪年拆掉的。弄不清楚,那王家少爷是怎么突然失踪的。那狐仙,自然以后也不见再出现了。弄不清楚。或者是来不及弄清楚,二十四军和二十一军的内战就打过来了。日本飞机也来轰炸过了。到得民国三十四年。抗日战争胜利,游行队伍路过西湖,在这荒芜的废园外边歇脚,有几个年岁大的人,靠着那面颓墙喝茶馆送来慰劳的茶水,不由又谈起,这里出过狐仙,复又议论:这狐仙,定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谈到女人,这废园阴冷的气氛就淡了许多。女人,使残酷的历史有了些许的温暖。特别是一些因抗战胜利而心情舒朗,正当青春年少的县立中学学生,更因之而浮想联翩,不觉就兴奋起来。
四川有句民谚:“十月有个小阳春。”到时候,盆地气候突然转暖,一些早枯的树木竟又吐露新芽。任教于十字岭县立中学的国文教员汪老夫子。讲课便常常走神。一见窗外有年轻女人走过,竟痴呆呆半晌收不回眼睛。
这汪老夫子,其实年岁也并不算老。只不过,四十四岁的童男,却迂腐呆滞,形同古人。
一天,他竟收到了一封求爱信。
这信封,乃是用有光道林纸制成,西洋式,横排,三角形封口。这在当今民国三十四年,是够时髦的了。信笺却是省城出产的有名的“薛涛笺”,粉红的,其质如绢,上面写着一手娟秀的字,文曰:
冒昧投书。心中惴惴然。妾与先生虽素未蒙面,
然仰慕先生之文名久矣l
妾原本书香人家女子,家君曾为内江县视学,殁
于兵祸,家道中落,无福为先生之弟子,遗憾终身。
近闻先生虽过不惑之年仍乏天伦之乐,徒有栽桃种李
之功而无举案齐眉之喜。夜雨淋铃孤衾独拥,每念及
此,妾泪亦随雨珠齐落也。妾父母双亡。年已及笈,
欲寻一终身之归宿,深感千金易得知己难求,如能得
与先生永奉箕帚,则妾此生足矣!
青鸟不来,鱼书难寄,何若与先生一见细诉衷
肠?兹奉上妾近照一帧,望先生笑纳。如蒙不弃.妾
当于本月十五日与君相见也。
妾本未出阁之女子,自不宜径来学堂面谒,只好
在西湖之畔相候。时节虽已深秋,柳影荷香,依稀犹
在斜阳梦里。
妾虽久慕先生,却未能一瞻丰采,奈何!为免误
认计,祈先生至时以左手执左耳,绕湖三匝,妾当趋
前相会也。
敬颂 ’.
秋祺
民国三十四年十一月二日 刘艳芳敛衽再拜
两个顽皮学生,悄悄踅到汪老夫子窗下。从那破窗纸洞中往里一觑,只见那国文教员正把那封信摊在桌上,双手扶着额头,望着那帧照片上的女人出神。两个顽皮家伙互相看了一眼,忍俊不禁,急忙捂着嘴弯腰跑开。
下乾上巽,下兑上乾……一样的瓜子脸。只是,这细而长的眉毛描过的,有些不像。下乾上坤,下坤上乾……而这斜斜的丹凤眼,无法描画的,凄而且怨,那眼神。
呵,莫非你竟是二十三年前的狐仙?
柳影荷香,.犹在斜阳梦里!
那湖东南一带环湖马路靠水一边,一长串摆了几十张茶桌,坐满了闲适的茶客,七八个县立中学的学生,混在其间。他们也泡了几碗盖碗茶,买了几包瓜子,磕着闲聊。茶水渐淡,话也渐少,有不耐烦了的那位,用指头蘸了茶水,在那茶桌上练起颜体字来:“小艳芳,我爱你,我爱你……”
正写着,那国文教员突然出现。他细而且高,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空荡荡,好像被一根竹杆挑着。瘦长的脸白且泛青,苦涩如梅子。正以左手揪着自己薄得透明的左耳,神情严肃目不斜视,急步沿着这周长五华里的西湖绕起圈来。
学生们突然爆发出哈哈大笑。其中一人口里迸出的茶水,竟将几位笑得前抑后合的伙伴喷了个满脸满身。受害者当中一人揪住这冒失鬼叫道:“你个龟几,若不念其你从院妈娘那里弄来小婊子这张像片,立了一功,老子今天非得把你……” .
左手执左耳,绕湖三匝!
汪老夫子走过王老翰林家的废园.在那堵颓墙边停了一停,望一眼园中被几条枯藤掩住、几堆泥沙塞住的古读易洞,掏出手巾捂住几声咳嗽,复又踽踽前行。眼中,西湖林木渐萧疏、脚下黄叶窸窣而起,其间,有殷红数片,似有人咯血染成。
人在何处?
下离上乾,下乾上离,下艮上坤,下坤上震……那狐仙的确曾经来过。当城池下陷月渐成冰,当湖上有雾升起。于是,有步履轻轻,踩过荷叶疼痛的呼吸,移向读易洞口,悄声唤:“哎,公子……”
据到过洞内的老人讲,这古读易洞里,倒也不是一个阴森潮湿的所在。经老翰林的整治,洞的四壁及地面,镶上了黄杨木板。墙板上画着窗户,饰以丝质的窗帘。老翰林在世时,每届夏日,常与二三文友,在此品茗,读诗论文。想当年,紫檀木的书案上高烧红烛,那而已经湮没了名字飘散了行踪的王家公子,在此焚香夜读,定然以为这山腹里的幽居,可以有效地隔绝凡尘。
年纪轻轻的公子,龟缩于这一古洞之中。、是惊怖
于时间不断滴下的鲜血?抑或是畏惧于自己自由的灵
性?西湖的夏夜本自柔美,山影如处子轻披薄衾卧湖畔,簪几颗疏星闪闪烁烁。雾纱下透出阵阵暖香,似出自浴后的人体。
那女人在洞外轻声呼唤。出来吧,人间尽管险恶,毕竟有质朴的爱如天上月、叶上珠,毕竟有温馨的爱如春之水、夏之云。
过了一年以后,才听有人说起,松毛山上张木匠的妹子,也是在那年秋天突然不见了。
又过了三年,又有人说起,原来王家公子是被老祖父送往了叙府舅父家中,与表妹结为夫妇,生下了一儿一女,日子过得美满幸福,还当上了司法承审,而今,已经发了体,成了个胖子了。
下震上兑,下巽上艮,下兑上坤,下坤上巽……繁复纠结的人生,压成几个简单的图式,一切也就平静。狐仙如一阵风,公子似一缕烟,与时间俱逝。只余下一个凄迷如湖上雾的故事,余下十字岭头秋后又出现的热辣辣的小阳春。
民国三十二年,这个国文教员从云南回到家乡,对着明月,对着湖水,已不复认得自己。几多的春风秋雨,几多的暮鼓晨钟,眼看人世的诱惑与纷争,终究被阻挡于那神秘图式的藩篱。那自戕的心灵也似乎在僵硬中得到了平静。又谁知,这除不尽的孳根,一下冲出了年华的废墟。
可终于悟出了《易经》的真谛?
晚矣!
汪老夫子终于明白了自己受骗上当。回到学堂,一个人关了房门,直到天黑也未见出来。几个恶作剧的学生有些不安,偷偷踅到他的窗下,从那破窗纸洞中往里面一觑:只见半窗月光,斜投在坐在桌前的汪老夫子身上,他身上那件灰布衣衫,已经白里泛青,像是用纸张裱糊而成。头部轮廓模糊,当中有两点黯淡反光,细看,乃是一对瓷珠一样的白眼睛。他坐在那里,无声息,无表情,只曲着一只手.缓缓地,坚决地,一绺一绺拔下自己的头发。
学生们心中恐惧。连连喊了几声,不见应,越发慌了,便一齐用力,撞开房门,急急划燃火柴,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汪老夫子这才懵懵懂懂惊醒过来,双手在桌上乱摸,惶惶然发问道 :“哦?哪、里失火了?” ’
是夜,当那轮冷月落向松毛山上的黑林子,慢慢嵌入那些荒坟中的时候,有人又看见了狐仙。不过,那黑影颇颀长,不似女人。且不是从松毛山上而来,却是沿湖边小路往松毛山上而去,一路漏下嘤嘤哭泣声。这声音,又似垂死的狼的低嗥,凄厉、绝望而又有些惯懑。下震上离,下离上艮,下坤上艮,下震上坤……
许多年过去了,这古城已经被逐年增添的新式楼房挤歪了脸,熬着艰难的整容手术。离读易洞不远的地方,也修起了一座五层楼的西湖宾馆。二月,有位北京来的首长,在自贡参观了国际恐龙灯会之后,避开县委,径直来这里包了一套临湖的房间。这位首长是个女的,头发已经全白,人却显得硬朗。她和随行的女秘书一起,走遍了西湖的角角落落。松毛山上,而今修建了烈士陵园,长眠着为了中国人民解放而献身的英魂。读易洞的废园早已不见,而今那里是一个什么机关的大楼。至于当年狐仙的传说,已如岁月的尘埃,只残存在也即将变作尘埃的老人们的记忆里。
女秘书感到有些奇怪:首长回到分别几十年的家乡,竟没有一次寻访,没有一句议论,没有一点感慨。
晚间,按照首长多年来的习惯,女秘书给首长准备了一小瓶白酒。这是这位孤身老太太生活中唯一的奢侈和享受。
首长叫把晚餐摆在临湖的阳台上。九曲回廊联接的湖中几处亭阁,占去了很大一部分水面,看去,使人感到有几堆石块拥塞心头。到处是闪烁的彩灯,熙攘的人群。凸向湖心的“蝉嘴”上,.立着一位古装的少女。她高高地站在那台座上,身体微微前倾,裙裾飘起。似乎想踏过水面的残荷向读易洞而来。可惜她有了汉白玉石的身体,太重,不能够。
一个人喝了一阵酒,首长叫把宾馆那位年近半百的经理请来,沉吟了一会,似乎想问他什么,终于又不问,只叫再添一小瓶白酒。
再喝,便呛咳起来,咳得弯下了腰身。手绢捂住嘴,复挥手示意女秘书退去,为了把手绢悄悄移向眼角。
那儿,有一颗泪,如当年天上月,冰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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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味火狐狸[狐狸糊涂] 酒味火狐狸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注册时间: 2007-02-11 帖子: 2471 来自: 呼伦贝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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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一 六月 11, 2007 4:38 am 发表主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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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赏 _________________ 狐狸就是糊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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