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若愚 · 发表于: 星期二四月 17, 2007 7:43 am 发表主题: 永远的琴音

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的时候是1993年。无伴奏的钢琴曲，优雅但不失深沉，舒缓而不乏热情。抒情的柔板，加上有力的触键，像河水从万丈悬崖急遽跌落，流进宽阔深邃的湖面，那湖面映着无云的蓝得叫人心醉的天空。

夜色迷朦，没有月光，清脆的琴音从街边的一个窗户飘过来。小镇上已经没有了行人，一切似乎都为这天籁般的琴音做好了铺垫。我想此刻室内主人的心情一定和我一样平静和安宁。这份平静是这个纷扰繁杂的世界里一朵旷古的幽兰，她清悠的芳香让我感受到了生命里那些美丽得让人心碎的东西，那些坚定得让人落泪的东西。我不知道曲子的名字，最后一缕乐声消失后，我仍然静静地站在窗外。琴声中一种顽固的诱惑，把我滤就得如水晶般澄清透明。我站在那里，望着头顶的夜空，闷闷地发呆。

我决心寻找到这份诱惑，以确定它空灵而飘忽的力量所在。天亮后我下意识地敲开了那扇陌生的大门，企图能获得关于这首曲子的一些信息。主人是一对老年夫妻。很遗憾，老人告诉我他们只是习惯在晚上听广播，听过什么内容很少记在心上。告别老人，我便开始我注意收集报纸上关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音乐频道的节目表，在每天的深夜躲在楼上宿舍里收听，希望能捕捉到它的一些踪迹。终于有一天，那熟悉的旋律再次从收音机里传了过来――意大利钢琴家波里尼演奏的肖邦钢琴前奏曲第28号。

说来惭愧，知道肖邦，但很少认真听过他的作品，对于波里尼更是知之甚少。我找到有关波里尼的资料，知道波里尼擅长演奏近、现代音乐作品，尤其擅长演奏肖邦的作品。肖邦是一位真正的钢琴诗人，而波里尼的演奏把肖邦的诗意发挥到了极致，其中的前奏曲又是波里尼最杰出的演奏录音。波里尼追求触键的准确、清晰，有如在无菌室中培养出来的清洁。我已经看见了我的目标，并完整地录了下来。因为杂音很大，我开始跑音像商店，像中学生追星一样试图能买到一盒真正属于自己的波里尼。小镇太小了，仅有的两家音像店每天播放的都是流行歌曲。小镇上没有波里尼，更没有肖邦。我不灰心，开始留意周围的同事和朋友，在他们的抽屉里一遍遍地翻寻，可是仍然一无所获。

同事中有个女孩叫陈，和我一样，虽然谈不上视音乐如同生命，但几乎所有的闲暇都是一个人躲在宿舍里，一边看书，一边来回反复地听仅有的那几盒磁带。记得我有一盒日本西崎崇子演奏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小泽征尔指挥，陈是这盒磁带借得最多的一个。陈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像学校后山坡上盛开的野花，单纯而热烈。在音乐的海洋里我是个初学游泳的孩子，而陈则有点像一位熟练的水手了，许多时候她是我音乐启蒙的老师。比如她理解的德彪西有点像中国文人的风花雪月，和中国的写意诗画很接近，带点“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的味道。中国人画一朵花，可使你看到无穷的花，没有边界，没有结尾。德彪西也如此，像一条流动的小溪，永远没有尽头。而肖邦是一位魔术师，把高难度的复音处理得如诗如画。听肖邦得有情感投入，并且需要一气呵成，像海洋里突然一个白帆浮动出来，只有想像才能感受到隐藏在它后面的东西。

我向她借来一本傅聪的音乐笔记，试图使自己变得丰富或者高雅起来。可是我很快发现我错了。那些专业术语非但于我无助，反而让我越看越迷糊。其实，在所有艺术面前我们大可不必受制于某种理念的。生活如戏，我们许多人可能一辈子也成不了演奏家、理论家或者评论家，而只是一个旁观者。旁观的姿态有时也很好。生活需要演员，更需要观众。音乐是我们心灵的花朵，呤听者的感受更像是掠过天空的鸟儿。鸟儿不同，划过的痕迹也就迥然各异了。陈知道我在找波里尼，就笑，她说你要找的鸟儿过于盛大，盛大到小镇不足以容纳它的身影。

不久，陈考取了北京的研究生。离开小镇，她答应在北京帮我寻找我的波里尼。两个多月后，她从北京寄来一张在当时还很稀罕的CD。虽然不是完整的波里尼，但于我已是弥足珍贵了。她说等有机会了，再想办法给我弄一张真正的波里尼。这期间我也变换了工作，来到了现在的城市。寻找仍然在继续，在所有的努力未果后，我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遥远的京城。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十年。十年后，让我魂牵梦萦的波里尼从大洋彼岸的美国来到了我身边。研究生毕业后，陈成了一只真正的鸟儿，飞过蓝天，飞过海洋，飘落在异国的土地。她给我寄来的是一张英文版的CD，完整地收录了24首波里尼演奏的肖邦钢琴前奏曲。封套上，波里尼左手托腮，双目凝视，望着远方，发亮的额头透出一种历经岁月打磨的刚毅和峻削。打开CD机，浑厚柔美的旋律立刻潮水般涌上我的全身，十多年前小镇上那个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夜晚，顷刻间在我眼前铺陈开来。

我打开稿纸，准备给陈写回信。但很快我便放弃了这个念头。我想，有了这天籁般的声音，任何的语言都显得苍白和多余。她一定知道，心灵的默契是不需要表白的。生命里那些感人至深的东西，它可以穿越时空，飘洋过海，成为你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是我们生命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