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views 酷我-北美枫

酷我-北美枫主页||酷我博客

 
 常见问题与解答 (FAQ)常见问题与解答 (FAQ)   搜索搜索   成员列表成员列表   成员组成员组   注册注册 
 个人资料个人资料   登陆查看您的私人留言登陆查看您的私人留言   登陆登陆 
Blogs(博客)Blogs(博客)   
Coviews BBS

我推荐的[西方之石] 《杜伊诺哀歌》

 
发表新帖   回复帖子    酷我-北美枫 首页 -> 他山之石
阅读上一个主题 :: 阅读下一个主题  
作者 留言
末梵[...]
末梵作品集

二品总督
(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二品总督<BR>(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注册时间: 2004-08-28
帖子: 1316
来自: 北京

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四月 15, 2007 2:11 am    发表主题: 我推荐的[西方之石] 《杜伊诺哀歌》 引用并回复

杜伊诺哀歌
里尔克 / 绿原 译
1912-1922



第一首

如果我哭喊,各级天使中间有谁
听得见我?即使其中一位突然把我
拥向心头;我也会由于他的
更强健的存在而丧亡。因为美无非是
我们恰巧能够忍受的恐怖之开端,
我们之所以惊羡它,则因为它宁静得不屑于
摧毁我们。每一个天使都是可怕的。
于是我控制自己,咽下了隐约啜泣之
诱唤。哎,还有谁我们能
加以利用?不是天使,不是人,
而伶俐的牲畜已经注意到
我们在家并不十分可靠
在这被解释的世界里。也许给我们留下了
斜坡上任何一株树,我们每天可以
再见它;给我们留下了昨天的街道
经及对于一个习惯久久难改的忠诚,
那习惯颇令我们称心便留下来不走了。
哦还有夜,还有夜,当充满宇宙空间的风
舔食我们的脸庞时——,被思慕者,温柔的醒迷者,
她不会为它而停留,却艰辛地临近了
孤单的心。难道她对于相爱者更轻松吗?
哎,他们只是彼此隐瞒各自的命运。
你还不知道吗?且将空虚从手臂间扔向
我们所呼吸的空间;也许鸟群会
以更诚挚的飞翔感觉到扩展开来的空气。

是的,春天需要你。许多星辰
指望你去探寻它们。过去有
一阵波涛涌上前来,或者
你走过打开的窗前,
有一柄提琴在倾心相许。这一切就是使命。
但你胜任吗?你可不总是
为期待而心烦意乱,仿佛一切向你
宣布了一个被爱者?(当伟大而陌生的思想在你
身上走进走出并且夜间经常停留不去,这时
你就想把她隐藏起来。)
但你如有所眷恋,就请歌唱爱者吧;他们
被称誉的感情远不是不朽的。
那些人,你几乎嫉妒他们,被遗弃者们,你发现
他们比被抚慰者爱得更深。永远重新
开始那绝对达不到的颂扬吧;
想一想:英雄坚持着,即使他的毁灭
也只是一个生存的借口:他的最后的诞生。
但是精疲力竭的自然却把爱者
收回到自身,仿佛这样做的力量
再用不到第二回。你可曾清楚记得
加斯帕拉·斯坦帕,记得任何一个
不为被爱者所留意的少女,看到这个爱者的
崇高范例,会学得"我也可以像她一样"吗?
难道我们这种最古老的痛苦不应当终于
结出更多的果实?难道还不是时候,我们在爱中
摆脱了被爱者,颤栗地承受着:
有如箭矢承受着弓弦,以便聚精会神向前飞跃时
比它自身更加有力。因为任何地方都不能停留。

声音,声音。听吧,我的心,就像只有
圣者听过那样:巨大的呼唤把他们
从地面扶起;而他们却一再(不可能地)
跪拜,漠不关心其它:
他们就这样听着。不是你能忍受
神的声音,远不是。但请听听长叹,
那从寂静中产生的、未被打断的信息。
它现在正从那些夭折者那里向你沙沙响来。
无论何时你走进罗马和那不勒斯的教堂,
他们的命运不总是安静地向你申诉吗?
或者一篇碑文巍峨地竖在你面前,
有如新近在圣玛丽亚·福莫萨见到的墓志铭。
他们向我要求什么啊?我须悄然抹去
不义的假象,它常会稍微
妨碍他们的鬼魂之纯洁的游动。

的确,说也奇怪,不再在地面居住了,
不再运用好不容易学会的习惯了,
不给玫瑰和其它特地作出允诺的
事物赋予人类未来的意义;
不再是人们在无穷忧虑的双手中
所成为的一切,甚至抛弃
自己的名字,不啻于一件破损的玩具。
说也奇怪,不再希望自己的希望。说也奇怪,
一度相关的一切眼见如此松弛的
在空中飘荡。而死去是艰苦的
并充满补救行为,使人们慢慢觉察到
一点点永恒。——但是,生者都犯了
一个错误,他们未免泾渭过于分明。
天使(据说)往往不知道,他们究竟是
在活人还是死人中间走动。永恒的激流总是
从两个区域冲走了一切世代
并比两者的声音响得更高。

他们终于不再需要我们,那些早逝者,
他们怡然戒绝尘世一切,仿佛长大了
亲切告别母亲的乳房。但是我们,既然需要
如此巨大的秘密,为了我们常常从忧伤中
产生神圣的进步——:我们能够没有他们吗?
从前在为林诺的悲悼中贸然响过的
第一支乐曲也曾渗透过枯槁的麻木感,
正是在这颤栗的空间一个几乎神化的青年
突然永远离去,空虚则陷于

现在正迷惑我们、安慰我们、帮助我们的
那种振荡——这个传说难道白说了吗?

1912年2月21日,杜伊诺

第二首

每个天使都是可怕的。但是,天哪,
我仍然向你歌唱,几乎致命的灵魂之鸟,
并对你有所了解。托拜阿斯的时日
到哪儿去了,当时最灿烂的一位正站在简朴的大门旁,
为了旅行稍微打扮一下,已不再那么可怕了;
(少年面对着少年,他正好奇地向外张望着)。
唯愿大天使,那危险的一位,现在从星星后面
向下只走一步,走到这里来:我们自己的心将
向上一击而把我们击毙。你们是谁啊?

早熟的成就,你们是创造的骄子,
一切制作的顶峰,晨曦映红的
山脊,——繁华神祗的花粉,
光的关节,走廊,阶梯,宝座,
本质构成的空间,喜悦构成的盾牌,暴风雨般
迷醉的情感之骚动以及突然间,个别出现的
镜子:它们把自己流出来的美
重新汲回到自己的脸上。

因为我们在感觉的时候蒸发了;哦我们
把自己呼出来又呼开去;从柴焰到柴焰
我们发出更其微弱的气息。这时有人会告诉我们:
是的,你进入了我的血液,这房间,春天
被你充满了……这管什么用,他并不能留住我们,
我们消失在他的内部和周围。而那些美丽的人们,
哦谁又留得住他们?外貌不停地浮现在
他们脸上又消失了。有如露珠从晨草身上
我们所有一切从我们身上发散掉,又如一道蒸腾菜肴
的热气。哦微笑,那儿去了?哦仰视的目光:
新颖、温暖、正在消逝的心之波——;
悲哉,我们就是这一切。那么,我们化解于其中的
宇宙空间是否带有我们的味道?天使们是否真正
只截获到他们的所有,从他们流走的一切,
或者有时似乎由于疏忽,其中还剩下一点点
我们的本质?我们是否还有那么些被搀合在
他们的特征中有如孕妇脸上的
模糊影子?他们在回归于自身的
漩涡中并未注意这一点。(他们本应注意到。)

如果天使懂得他们,爱者们会在夜气中
交谈一些奇闻。因为看来万物都在
隐瞒我们。看哪,树木存在着;我们所住的
房屋还立在那儿。我们不过是
经过一切有如空气之对流。
而万物一致迫使我们缄默,一半也许
出于羞耻,一半出于不可言说的希望。

爱者们,你们相互称心如意,我向你们
询问有关我们的问题。你们伸手相握。你们有所表白吗?
看哪,在我身上也可能发生,我的双手彼此
熟悉或者我的饱经风霜的
脸在它们掩护下才得到安全。这使我多少有
一点感觉。可谁敢于为此而存在?
但是你们,你们在另一个的狂喜中
不断扩大,直到他被迫向你
祈求:别再——;你们在彼此的手中
变得日益富裕有如葡萄丰收之年;
有时你们消逝了,只因为另一个人
完全占了上风:我向你们询问我们。我知道
你们如此沉醉地触摸,是因为爱抚在持续,
因为你们温存者所覆盖的地方并没有
消失;因为你们在其中感觉到纯粹的
绵延。于是你们几乎向自己允诺了
拥抱的永恒。但是,当你们经受住
初瞥的惊恐,窗前的眷恋
和第一次、仅仅一次同在花园里散步:
爱者啊,你们还是从前的自己吗?当你们彼此
凑近对方的嘴唇开始啜饮——:饮了一口又一口:
哦饮者会多么不寻常地规避这个动作啊。

在阿提喀石碑上人类姿势的
审慎难道不使你们惊讶吗?爱与别离可不是
那么轻易地置于肩头,仿佛是由别的
什么质料做成的,而不是发生在我们身上?记住那双手,
它们是怎样毫无压力地歇着,纵然躯干中存在着力量。
这些自制者们由此而知:我们走得多么远,
我们这样相互触摸,这就是我们的本色;诸神则
更强劲地抵住我们。可这是诸神的事。
唯愿我们能够发现一种纯粹的、抑制的、狭隘的
人性,在河流与岩石之间有属于我们的
一小片果园。因为我们自己的心超越了我们
正如当初超越那些人。而我们不再能够
目送它成为使人宽慰的图像,也不能成为
它在其中克已有加的神圣的躯体。

1912年1-2月,杜伊诺

第三首

歌唱被爱者是一回事。唉,歌唱
那个隐藏的有罪的血之河神是另一回事。
他是她从远方认识的,她的小伙子,他本人
对于情欲之主宰又知道什么,后者常常由于孤寂,
(少女在抚慰情人之前,常常仿佛并不存在,)
唉,从多么不可知的深处流出,抬起了
神头,召唤黑夜从事无休的骚乱。
哦血之海神,哦他的可怕的三叉戟。
哦他的由螺旋形贝壳构成的胸脯的阴风。
听呀,夜是怎样变凹了空了。你们星星,
爱者的欢悦难道不是从你们发源而上升到
被爱者的脸上么?他不正是从纯洁的星辰
亲切地审视她纯洁的面庞么?

你并没有,唉,他的母亲也没有
使他将眉头绉成期待的弧形。
他的嘴唇弯出丰富的表情,
不是为了凑向你,对他有所感触的少女,不是为了你。
你果真认为,你轻盈的步态会那么
震撼他么,你,像晨风一样漫游的你?
诚然你惊吓了他的心;但更古老的惊愕
却在那相撞击的接触中冲入了他体内。
呼唤他吧……你完全不能把他从玄秘的交游中呼唤出来。
当然,他想逃脱,他逃脱了;他轻松地安居于
你亲切地心,接受自己并开始自己。
但他可曾开始过自己呢?
母亲,你使他变小,是你开始了他;
他对你是崭新的,你在崭新的眼睛上面
拱起了友好的世界,抵御着陌生的世界。
当年你干脆以纤细的身材为他拦住
汹涌的混沌,那些岁月到哪儿去了?
你就这样向他隐瞒了许多;你使那夜间可疑的
房屋变得无害,你从你充满庇护的心中
将更富于人性的空间和他的夜之空间混在一起。
你并没有将夜光放进黑暗中,不, 而是放进了
你的更亲近的生存,它仿佛出于友谊而闪耀。
哪儿都没有一声吱嘎你不能微笑着加以解释,
似乎你早就知道,什么时候地板会表现得……
于是他聆听着,镇静下来。你的出现,温柔地,
竟有许多用途;他的命运穿着长袍踱到
衣柜后面去了,而他的不安的未来恰好
与那容易移动的布幔皱褶相称。

而他那被安慰者,躺着时分,在昏然
欲睡的眼睑下面将你的轻盈造型
之甜蜜溶化于被尝过的睡前迷离之中——:
他本人仿佛是一个被保护者……可是在内心:谁会
在他内心防御、阻挡那根源之流?
唉,在睡眠者身上没有任何警惕;睡着,
但是梦着,但是在热昏中:他是怎样着手的。
他,那新生者,羞怯者,他怎样陷入了圈套,
并以内心事件之不断滋生的卷须
与模型,与哽噎的成长,与野兽般
追逐地形式交织在一起。他怎样奉献了自己——。
爱过了。
爱过他的内心,他的内心的荒芜,
他身上的这个原始森林,在它缄默的倾覆上面
绿油油地立着他的心。爱过了。把它遗弃了,从自己的
根部走出来走进强有力的起始,
他渺小的诞生在这里已经被超越。爱着,
他走下来走进更古老的血液,走进峡谷,
那儿潜伏着可怕的怪物,饱餐了父辈的血肉。而每一种
怪物都认识他,眨着眼,仿佛懂得很多。
是的,怪物在微笑……你很少
那么温柔地微笑过,母亲。他怎能不
爱它呢,既然它对他微笑过。在你之前
他就爱过它,因为,既然你生了他,
它就溶入使萌芽者变得轻飘的水中。

看哪,我们并不像花朵一样仅仅
只爱一年;我们爱的时候,无从追忆的汁液
上升到我们的手臂。少女啊,
是这么回事:我们在我们内心爱,不是一个,一个
未来者,而是
无数的酝酿者;不是仅仅一个孩子,
而是像山脉废墟一样安息在
我们底层深处的父辈们;而是往昔母辈的
干涸的河床——;而是在多云或
无云的宿命下面全然
无声的风景——:这一切都先你一着,少女。

而你自己,你知道什么——,你将
史前时代召遣到爱者身上来。是什么情感
从逝者身上汹涌而上。是什么女人
在那儿恨你。你在青年人的血管中
煽动起什么样的恶人啊?死去的
孩子们希望接近你……哦轻点,轻点,
给他安排一项可爱的,一项可靠的日课,——把他
引到花园附近去,给他以夜的
优势……
留住他……

1912年,杜伊诺;1913年,巴黎

第四首

哦生命之树,何时是你的冬天?
我们并不一条心,并不像候鸟那样
被体谅。被超过了而且晚了,
我们于是突然投身于风中并
坠入无情的池塘。我们同时
领悟繁荣与枯萎。
什么地方还有狮子在漫步,只要
它们是壮丽的,就不知软弱为何物。

但如我们专注于一物,我们就会
感觉到另一物的亏损。敌意是我们
最初的反应。爱者们相互允诺
幅员,狩猎和故乡,难道不是
永远在接近彼此的边缘么。
于是,为了一瞬间的素描
辛苦地准备了一层反差的底色,
好让我们看得见它;因为人们
对我们十分清楚。我们并不知道
感觉的轮廓,只知道从外部使之形成的一切。
谁不曾惶恐地坐在他的心幔面前?
心幔揭开来:布景就是别离。
不难理解。熟悉的花园,
而且轻轻摇晃着:接着来了舞蹈者。
不是他。够了。 不管他跳得多么轻巧,
他化了装,他变成一个市民
从他的厨房走进了住宅。
我不要这些填满一半的面具,
宁愿要傀儡。它填满了。我愿忍受
它的躯壳和铁丝和外表的
面貌。在这里!我就在它面前。
即使灯火熄灭了,即使有人
对我说:再没有什么——,即使空虚
带着灰色气流从舞台吹来,
即使我的沉默的祖先再没有
一个人和我坐在一起,没有女人,甚至
再没有长着棕色斜眼的儿童:
我仍留下来。一直观看下去。

我说得不对吗?你,品尝一下我的、
我必然之最初混浊的灌注,父亲,
你就会觉得生活对我是多么苦涩,
我不断长大,你便不断品尝,且忙于
回味如此陌生的未来,检验着
我的朦胧的凝视,——
你,父亲,自你故世以来,常常
在我的希望中为我感到忧惧,
并为我的一小片命运而放弃了
恬静,尽管死者是多么恬静,放弃了
恬静的领域,我说得不对吗?而你们,
我说得不对吗?你们会为我对你们的爱
的小小开端而爱我,可我总是脱离那开端,
因为你们脸上的空间,即使我爱它,
变成了你们不复存在的宇宙空间……当我高兴
等待在傀儡舞台面前,不
如此全神关注着,以致最后
为了补偿我的凝望,那边有一个天使
抓起傀儡躯壳,不得不扮角出场了。
天使和傀儡:接着终于演出了。
接着由于我们在场而不断使之
分离的一切团圆了。接着从我们的季节
首先出现整个变化的轮回。于是天使
从我们头上扮演下去。看哪,垂死者们,
他们难道揣测不到,我们在此所完成的
一切是多么富于托词。一切都
不是真。哦童年的时光,
那时在外形后面不仅只有
过去,在我们前面也不是未来。
我们确实长大了,有时迫不及待
要快些长大,一半是为了奉承
另一些除了长大便一无所有的人们。
而且在我们孤独时我们
还以持久不变而自娱,伫立在
世界和玩具之间的空隙里,
在一个一开始就为
一个纯粹过程而创建的地点。
谁让一个孩子显示他的本色?谁把它
放在星宿之中,让他手拿着
距离的尺度?谁使孩子死
于变硬的灰色面包,——或者让死
留在圆嘴里像一枚甜苹果
噎人的果核?……凶手是
不难识破的。但是这一点:死亡,
整个死亡,即使在生命开始之前
就那么温柔被包含着,而且并非不吉,
却是无可描述的啊。

1915年22-23日,慕尼黑


第五首

献给赫尔塔·柯尼希夫人

但请告诉我,他们是谁,这些江湖艺人,比我们自己
不要短暂一些的人们,他们从早年起就被一个
不知取悦何人而永不满足的愿望紧迫地绞榨着?它绞干
他们,弄弯他们,缠绕他们,摆动他们,
抛掷他们,又把他们抓回来;他们仿佛从
抹了油的、更光滑的空气里掉下来,掉到
破烂的、被他们无止尽的
跳跃跳薄了的地毯上,这张遗失在
宇宙中的地毯。
像一块膏药贴在那儿,似乎郊外的
天空撞伤了地球。
而且勉强在那儿
直立着,在那儿被展示着:像几个站在那儿的
词首大写字母……,甚至那一再来临的手柄,为了开心,
又把最健壮的男人滚转起来,有如
强者奥古斯特在桌上
滚转一个锡盘。

唉,围着这个
中心,凝视的玫瑰:
开放了又谢落了。围着这个
捣杵,这片为自己的
花粉所扑击的雌蕊,一再孕育出
厌恶之伪果,他们自己
从不知觉的厌恶,——以微微假笑的厌恶
之最薄的表面闪闪发光。

那边是憔悴的满脸绉纹的举重人,
他而今老了,只能打打鼓,
萎缩在他庞大的皮肤里,仿佛以前它曾经
装过两个男人,另一个已经
躺在墓地里,这一个却活得比他更久,
耳已聋,有时还不免
错乱,在这丧偶的皮肤里。

但那年轻,那个男人,他似乎是一个脖颈儿
和一个尼姑的儿子:丰满而壮实地充塞着
肌肉和单纯。

哦你们,
曾经收到一片
淡淡的哀愁有如一件玩具,在它一次
久久的复元期中……

你,砰然一下,
只有果实知道,还没有成熟,
每天却上百次地从共同
构筑的运动之树(那比流水还快,在几分钟
之内包括春夏和秋季的树)堕落——
堕落下来又反弹在坟墓上:
有时,在半晌中,一阵爱慕试图
掠过你的脸,迎向你颇不
慈祥的母亲;可那羞怯的
几乎没有试投过的目光,就在你的
表面已经磨损的身上消失了……于是又一次
那人拍掌示意让你跳下来,每当你不断腾跃的
心脏明显感到一阵痛苦之前,你的脚掌
就有了烧灼感,比那痛苦的根源更占先,于是
你的眼里迅速挤出了一两滴肉体的泪水。
虽然如此,却盲目地
出现了微笑……

天使!哦采它吧,摘它吧,那开小花的药草。
弄一个瓶来保存它!把它插进那些还没有
向我们开放的 欢悦里;用秀丽的瓮坛
来颂扬它,上面有龙飞凤舞的铭文:
"Subrisio Saltat."

然后你,亲爱的,
为最诱人的欢乐
消然忽略的你。也许你的
流苏为你而完美——,
或者在那年轻的
丰满胸脯之上绿色的金属般绸衣
令人感觉无限地奢侈,什么也不缺乏。

经常以不同方式放在一切颤动的天平上的
恬静的市场水果
公开地展示在众多肩膀中间。

是哪儿,哦那个地方在哪儿,——我把它放在心里——,
他们在那里还远不能,还在彼此
脱落,有如试图交尾、尚未正式
配合的动物;——
那里杠铃仍然很重;
那里碟子仍然从它们
徒然旋转的杆子上
摇晃开去……

于是突然间在这艰苦的无何有之乡,突然间在
这不可名状的地方,那儿纯粹的"太少"
不可思议地变成——,转化
成那种空虚的"太多"。
那儿多位数
变成了零。
方场,哦巴黎的方场,无穷尽的舞台,
那儿时装设计师,拉莫夫人,
在缠绕在编结人间不停歇的道路,
无尽长的丝带,从中制作崭新的
蝴蝶结,绉边,花朵,帽徽,人造水果——,都给
涂上虚假色彩,——为了装饰
命运的廉价冬帽。

…………

天使:假如有一个我们一无所知的处所,在那儿,
在不可名状的地毯上,爱者们展现了他们在这儿
从不能做到的一切,展现了他们大胆的
心灵飞翔的高尚形象,
他们的欲望之塔,他们
早已离开地面、只是颤巍巍地彼此
倚靠着的梯子,——假设他们能够做到这一切,
在四周的观众、那数不清的无声无息的死者面前:
那么他们会把他们最后的、一直珍惜着的、
一直藏匿着的、我们所不知道的、永远
通用的幸福钱币扔在
鸦雀无声的地毯上那终于
真正微笑起来的一对情侣面前吗?

1922年2月14日,穆佐

第六首

无花果树,长久以来我就觉得事关重大,
你是怎样几乎完全错过花期
未经夸耀,就将你纯粹的秘密
催入了及时决定的果实。
像喷泉的水管你弯曲的枝桠
把汁液驱下又驱上:它从睡眠中
几乎还未醒来,就跃入其最甜蜜成就的幸福。
看哪,就像大神变成了天鹅。
……但是我们徘徊着,
唉,我们以开花为荣,却无可奈可地进入了
我们最后的果实之被延宕的核心。
在少数人身上行动的紧迫感如此强烈地升起
以致他们已经站近,并燃烧于心灵的丰富之中,
当开花的诱惑如同柔和的夜色
触抚到他们嘴巴的青春,触抚到他们的眼帘:
也许只是英雄身上,以及那些注定夭亡的人们身上
从事园艺的死亡才以不同方式扭曲了血管。
这些人向前冲去:他们先行于
自己的微笑,正如凯尔奈克的微凹浮雕上的
马车先行于凯旋的国王。

说来奇怪,英雄竟接近于夭亡者。持久
与他无缘。他的上升就是生存。经常
他走开去,步入他的恒久风险之
变换了的星座。那里很少人能发现他。但是,
对我们阴郁地缄默着的命运,突然间热烈起来,
把他唱进了他的呼啸世界的风暴中。
我还没有听说谁像他。他的沉闷的音响
突然挟着涌流的空气从我身上穿过。

于是我多么愿意回避憧憬:哦我多么希望
成为、也许还可能成为一个儿童,静坐着
支撑着未来的手臂,读送参孙的故事,
他的母亲开初怎样不孕,后来却分娩了一切。

哦母亲,他在你的体内难道不已经是英雄吗,
他的威风凛凛的选择难道不是在你体内开始的吗?
成千上万人曾在子宫里酝酿,希望成为他,
但是看哪:他掌握并舍弃,选择并得以完成。
如果他曾经捣毁圆柱,那就是他从
你的肉体的世界里迸出来,来到更狭窄的世界的时候,
他在那里继续选择并得以完成。哦英雄的母亲们,
哦奔腾河流的源头!你们就是峡谷,
少女们已经高高地从心灵边缘,悲泣着,
冲了进来,将来为儿子而牺牲。
因为英雄一旦冲进爱的留难,
每个为他而跳的心都会使他出人头地,
这时他转过身来,站在微笑的终点,一改常态。

1912年2-3月,杜伊诺;1913年1-2月托莱多,龙达;
1913年晚秋,巴黎;1922年2月9日,穆佐

第七首

随年龄而消逝的声音,别让、别再让求爱
成为你的叫喊的本性;虽然你叫得像鸟一样纯净,
当升腾的季节将它扬起,几乎忘却
它是个烦恼的生物而不仅是一颗心,
由季节扔向明媚,扔向亲切的天空。 不亚于
鸟儿,你也会求爱——,让沉默的女友
体验到你,虽然还看不见,在她心中一个答案
却慢慢苏醒,一面倾听一面温热起来,——
以炽烈的对应感情回报你的大胆的感情。
哦,春天还会懂得——,没有一个角落不回响着
圣母领报节的声音。开始是那微细的
询问式的尖叫,由一个纯洁的允诺的白昼
以不断增大的寂静抑制下去。
然后走上阶梯,走上呼唤的阶梯,到达被梦想的
未来之殿堂——;然后是颤音,喷泉,
它在充满诺言的嬉戏中一落下来便
预示着另一次逼人的喷射……而夏季就在眼前。
不仅是所有的夏晨——,不仅是
它们怎样变成白昼并在开始之前放光。
不仅是围着花卉显得温柔、在上面
围着成形的树木显得强壮有力的白昼。
不仅是这些扩张力量的虔诚,
不仅是道路,不仅是黄昏的草场,
不仅是晚来雷雨过后呼吸到的清新,
不仅是随黄昏而来的睡意和预感……
而且还有夜!还有崇高的夏
夜,还有星星,地球的星星。
哦,将来总会死灭,会无限地认识它们,
所有这些星星:因为怎么,怎么,怎么才忘得了它们!

看哪,我在那儿呼唤过爱者。但不止是她
会来临……从柔弱的坟墓里有少女们
会来临而且站立着……因为,我该怎样、
怎样限制被呼唤过的呼唤?沉没者永远
寻求着陆地。——你们孩子们,一个曾经
在此岸被掌握过的东西抵得上许许多多。
不要认为命运会多于童年的密致内容;
你可经常那样赶超被爱者,喘息着,
喘息着,在无缘无故向旷野幸福奔跑一通之后。
眼前生活是壮丽的。连你们也知道,少女们,即使看来
一无所有的你们在沉没——,你们在城市
最邪恶的街巷里溃烂着,或者公开成为
垃圾。因为每人都有一小时,也许不是
完整的一小时,而是两个片刻之间几乎不可
以时间尺度来测量的刹那,那时她也有
一个生存。一切。充满生存的血管。
只是,我们如此轻易地忘地,我们发笑的邻人
既不向我们证实也不妒忌的一切。我们愿意
把这一切显示出来,既然最显见的幸福只有当我们
在内心将它变形时才能让我们认识它。

被爱者啊,除了在内心,世界是不存在的。我们的
生命随着变化而消逝。而且外界越来越小
以致化为乌有。从前有过一座永久房屋的地方,
横亘着某种臆造的建筑,完全属于
想象的产物,仿佛仍然全部耸立在头脑里。
宽广的力量仓库系由时代精神所建成,像它从万物
提取的紧张冲动一样无形。
他不再知道殿堂。我们更其隐蔽地节省着
心灵的这些糜费。是的,在仍然残存一件、
一件曾经被祈祷、一件被侍奉、被跪拜过的
圣物的地方,它坚持下去,像现在这样,一直达到
看不见的境界。
许多人不再觉察它了,他们忽略了这样的优越性,
就是可以在内心用圆柱和雕像把它建筑得更加宏伟!

世界每一次沉闷的转折都有这样一些人被剥夺继承权,
他们既不占有过去,也不占有未来。
因为未来即使近在咫尺,对于人类也很遥远。这一
点不,
应当使我们迷惘;毋宁应当在我们身上加强保持
仍然被认知的形态。这个形态一旦立于人类之间,
它便立于命运那灭绝者之间,立于
不知何所往的事物之间,恰如存在过一样,并将星星
从稳固的天空弯向自身。天使啊,
我还将向你显示这一点,瞧那边!在你的凝视中
它终于站着被拯救了,最后直立起来。
圆柱,塔门,狮身人面兽,大教堂耸然而立的
尖塔,倾圮城市或外国城市的灰色尖塔。
这难道不是奇迹?哦,赞叹吧,天使,因为是我们,
是我们,哦你多么伟大,请告诉人们,是我们能够做
到这一切,我的呼吸
还短得不足以颂扬。看来我们毕竟没有
耽误空间,这些满足愿望的、这些
属于我们的空间。(它们一定大得可怕,
因为我们几千年的情感也没有填满它们。)
但是一座塔楼是大的,不是吗?哦天使,它是的,——
即使和你相比,你也大吗?沙特尔教堂是大的——
而音乐
耸得更高,超过了我们。即使只有
一个慕恋着的少女,孤零零在夜窗旁……
她不也来到了你的膝前吗——?
不要认为,我在求爱。
天使啊,即使我向你求爱!你也不会来。因为我的
呼喊永远充满离去;面对如此强大的
潮流你无法迈进。我的呼喊像
一只伸开的手臂。而它向上张开来
去抓抢的手一直张开在
你面前,有如抵挡和警戒,
高高在上,不可理解。

1922年2月7日,穆佐


第八首

献给鲁道尔夫·卡斯奈尔

生物睁大眼睛注视着
空旷。只有我们的眼睛
仿佛倒过来,将它团团围住
有如陷阱,围住它自由的出口。
外面所有的一切,我们只有从动物的
脸上才知道;因为我们把幼儿
翻来转去,迫使它向后凝视
形体,而不是在动物眼中显得
如此深邃的空旷。免于死亡。
只有我们看得见它;自由的动物
身后是死亡而
身前则是上帝,当它行走时它走
进了永恒,有如奔流的泉水。
我们前面从没有,一天也没有,
纯粹的空间,其中有花朵
无尽地开放着。永远有世界却
从没有不带"不"字的无何有之乡
人们所呼吸的、尽管无限地知悉却并不渴望的
那纯净的、未经监视的气氛。一个人在童年
曾经悄然迷失于这种气氛并被
震醒过来。或者另一个人死了,也是这个样子。
因为人接近死亡便再也见不着死亡
却向外凝视着,也许用巨大的兽眼。
爱者们,如果不是有对方
阻挡了视线,就会接近它并且惊讶……
仿佛由于疏忽而向他们显现
在对方的身后……但没有人
能超越他,于是世界又向他回来。
永远面对创造,我们在它上面
只看见为我们弄暗了的
广阔天地的反映。或者一头哑默的动物
仰望着,安静地把我们一再看穿。
这就叫做命运:面对面,
舍此无它,永远面对面。

从另一方向对我们走来的
那实在动物身上如有
我们这样的意识,它便会拖着我们
跟随它东奔西走。但它的存在对于它
是无尽的,未被理解的,无视
于它的景况,纯洁无瑕有如它的眺望。
我们在哪儿看见未来,它就在那儿看见一切
并在一切中看见自身,并且永远康复。

但是在因戒备而发热的动物身上
是巨大忧郁的重量与惊惶。
因为经常制服我们的一切也
永远附着在它身上,——那是一种回忆,
仿佛人们追求的东西一下子变得
更近了理真切了,无限温柔地
贴近我们。这里一切是距离,
那里曾经是呼吸。同第一故乡相比
第二故乡对他显得不伦不类而又朝不保夕。
哦永远留在将它足月分娩的子宫里的
渺小的生物是多么幸福啊;
哦即使在婚礼上仍然在体内跳跃不停
的蚊蚋是多么欣悦啊:因为子宫就是一切。
请看鸟雀的半信半疑吧,
它几乎从它的出身知道了二者,
仿佛它是一个伊特卢利阿人的灵魂,
从一个以长眠姿势为盖
周围留有空间的死者身上飘逸出来。
一个从子宫诞生却又必须飞翔的
生物是何等狼狈啊。它仿佛恐惧
本身,痉挛穿空而过,宛如一道裂缝
穿过茶杯。蝙蝠的行踪就这样
划破了黄昏的瓷器。

而我们:凝望者,永远,到处,
转向一切,却从不望开去!
它充盈着我们。我们整顿它。它崩溃了。
我们重新整顿它,自己也崩溃了。

谁曾这样旋转过我们,以致我们
不论做什么,都保留
一个离去者的风度?正如他在
再一次让他看见他的整个山谷的
最后山丘上转过身来,停顿着,流连着——,
我们就这样生活着并不断告别。

1922年2月7-8日,穆佐

第九首

如果可以像月桂一样匆匆度过
这一生,为什么要比周围一切绿色
更深暗一些,每片叶子的边缘
还有小小波浪(有如一阵风的微笑)——:为什么
一定要有人性——而且既然躲避命运,
又渴求命运?……
哦,不是因为存在着幸福,
一件眼前损失的仓卒的利益。
不是出于好奇,或者为了心灵的阅历
那是在月桂身上也可能有的……
而是因为身在此时此地就很了不起,因为
此时此地,这倏忽即逝的一切,奇怪地
与我们相关的一切,似乎需要我们。我们,这最易
消逝的。每件事物
只有一次,仅仅一次。一次而已,再没有了。我们也
只有一次。永不再有。但像这样
曾经有过一次,即使只有一次:
曾经来过尘世,似乎是无可挽回的。

于是我们熙来攘往,试图实行它。
试图将它容纳在我们简朴的双手中,
在日益充盈的目光中,在无言的心中。
试图成为它。把它交给谁呢?宁愿
永远保持一切……哎,到另一个关系中去,——
悲哉,又能带去什么呢?不是此时此地慢慢
学会的观照,不是此时此地发生的一切。什么也不是。
那么,是痛苦。那么,首先是处境艰困,
那么,是爱的长久经验,——那么,是
纯粹不可言说的事物。但是后来,
在星辰下面,又该是什么:它们可是更不可言说的。
可漫游者从山边的斜坡上也并没有
带一把土,人人认为不可言说的土,到山谷里来,
而是一句争取到的话,纯洁的话,黄色的和蓝色的
龙胆,我们也许在此时此地,是为了说:房屋,
桥,井,门,罐,果树,窗户,——
充其量:圆柱,塔楼……但要知道,是为了说,
哦为了这样说,犹如事物本身从没有
热切希望存在一样。 缄默的大地之
秘密的诡计,如果它促使相爱者成双成对,
不正是让每一个和每一个在他们的感情中狂喜吗?
门坎:对于两个
相爱者又算得什么,他们会把自己更古老的
门坎一点点踏破,在从前许多人之后
在未来许多人之前……,轻而易举。

此地是可言说者的时间,此地是它的故乡。
说吧承认吧。可以经历的
事物日益消逝,而强迫代替
它们的,则是一桩没有形象的作为。
是表皮下面的作为,一旦行动从内部生长出来
并呈现另样的轮廓,它随时欣然粉碎。
在铁锤之间存在着
我们的心,正如舌头
在牙齿之间,虽然如此,
它仍然继续颂扬。

向天使颂扬世界,不是那不可言说者,你不可能
向他夸耀所感觉到的荣华;在宇宙中,
你更其敏感地感到,你是一个生手。那么让他看看
简单事物,它由一代一代所形成,
作为我们一部分而活在手边和目光中。
向他说说这些事物。他将惊诧不已地站着;恰如你
站在罗马制绳工人或者尼罗河畔制陶工人身旁。
让他看看一件事物可能多么幸福,多么无辜而又属于我们,
甚至悲叹的忧伤又如何纯粹取决于形式,
作为一件事物而服务于人,或者死去成为一件事物,
——到极乐彼岸去躲避提琴。而这些,靠死亡
为生的事物懂得,你在赞美它们;它们空幻无常,
却把最空幻的我们信赖为救星。
希望我们在看不见面的心里把它们完全变
成——哦无空无尽地——我们自己!不管我们到底是谁。

大地,不就是你所希求的吗:看不见地
在我们体内升起?——这不就是你的梦,
一旦变得看不见?大地!看不见!
如果不是变形,你紧迫的命令又是什么呢?
大地,亲爱的,我要你。哦请相信,为了让你赢得我,
已不再需要你的春天,一个春天,
哎哎,仅仅一个就使血液受不了。
我无话可说地听命于你,从远古以来。
你永远是对的,而你神圣的狂想
就是知心的死亡。
看哪,我活着。靠什么?童年和未来都没有
越变越少……额外的生存
在我的心中发源。

1912年2月,杜伊诺;1922年2月9日,穆佐

第十首

愿有朝一日我在严酷审察的终结处
欢呼着颂扬着首肯的天使们。
愿敲得脆响的心之槌没有一只
不是落在柔和的、怀疑的或者
急速的琴弦上。愿我的潸然泪下的颜面
使我容光焕发;愿不引人注目的哭泣
辉耀起来。哦忧伤的夜夜,那时你们于我
何等亲切。愿我没有更卑屈地跪着,无可慰藉的姊妹,
来接纳你们,没有更松散地委身于
你们松散的头发。 我们,挥霍悲痛的人。
我们怎样努力看透那凄惨的时限,试图预见
悲痛是否会结束。可它们竟是
我们用以过冬的叶簇,我们浓暗的常春花,
隐秘岁月的时序之一——,不仅是
时序——,还是地点,居留地,营房,土地,寓所。

然而,悲哉,苦难之城的街巷是何等陌生,
在那虚假的、由于小声为大声淹没而形成的
寂静中,有镀金的喧哗,爆裂的纪念碑,
从铸模空处的铸型中虚张声势而出。
哦,一个天使怎样不留痕迹地践踏着他们的抚慰市场,
市场旁边有现成买到的教堂:干净,
封闭,幻灭,有如星期日的邮局。
但是外面,年市的边缘不断泛着涟漪。
自由的摆荡!热情的潜水人和魔术师!
以及俗艳幸福的人形射击场,那儿
靶子来回摆动发出白铁皮的声响,
如果一个更伶俐者射中它。被喝采声弄昏了头,
他蹒跚前行;因为货摊在击鼓怪叫,
抬徕每个好奇的人。但是对于成年人,
特别值得一看的是,金钱如何繁殖,按照解剖学方式,
不仅仅是为了娱乐:金钱的生殖器,
一切,整个,全过程——,富于教育意义,而且
保证丰饶…………
……哦,可是就在外面,
在最后的板壁后面,贴着"不朽者"的广告,
就是那种苦味的啤酒,只要饮者同时咀嚼出
新鲜的乐趣,它就会对他显出甜味来……,
而在板壁的背面,就在它们后面,一切都是真实的。
孩子们在游戏,情人们在拥抱着,——在旁边,
诚挚地,在稀疏的草地上,还有狗群在撒欢。
青年人被招引得更远;也许他爱了上一个年轻的
悲伤……他跟着她来到了牧场。她说:
远得很。我们住在外面,那一边……。
哪儿?于是青年人
跟随着。他为她的风度所动。肩膀,颈项——,也许
她出身于名门望族。但他离开了她,转过身来,
回首,点头……又有什么意思?她是一个悲伤。

只有年轻的死者,在永久宁静的、
断绝尘缘的最初状态中,
爱慕地追随着她。她在等待
少女们,并和她们交朋友。轻轻向她们展示
她穿戴些什么。痛苦的珍珠和忍耐的
细面纱。——她跟着青年人一起走了
沉默地。

可是在她们所居住的那边,在山谷里,一个较老的悲伤
眷顾着青年人,当他发问时:——她便说,我们曾是
一个大家族,我们是悲伤。父辈们
在大山那边经营着采矿;在人间中间
你有时会发现一块精致的原始哀愁
或者,从古老的火山发现含矿渣的石化的愤怒。
是的,它是从那里来的。我们一度很富有。

于是她轻盈地将他引过悲伤的宽广景色,
向他指示庙堂的圆柱或者那些城堡的
废墟,当年悲伤王侯曾从那里贤明地
统治过国土。向他指示高大的
泪之树和盛开忧愁之花的田野,
(活人把它们只认作温柔的簇叶);
向他指示正在吃草的悲哀的动物,——有时候
一只鸟惊恐地飞走了,笔直飞过它们仰望的视野,
远处是它的孤独叫喊的文字形象。——
晚间她将他引向悲伤家族长辈们的
坟墓,引向神巫们和先知们。
可夜临近了,她们更轻柔地徘徊着,不久
月亮上升了,那警戒着一切的
墓碑浮现出来。对尼罗河畔的那一个有如兄弟,
那巍峨的斯芬克斯——:沉默房室的面容。
于是他们惊愕于加冕的头颅,它永远
沉默地将人脸置于
星斗的天平之上。

他的目光,由于早夭而眩晕,
竟看不见它。但她的凝视
从双冠边缘后面出现,吓走了枭鸟。而枭鸟
以缓慢的下滑姿势沿着脸颊掠过,
那具有最成熟弧形的脸颊,
在两面打开的书页上,以新的
死者听觉微弱地描绘着
不可言述的轮廓。
而更高处是星群。新的星群。苦难国土的星群。
她缓慢地称呼悲伤:"这里,
看哪,看骑士,手杖,而更完满的星象
他们称之为:果实冠冕。然后,更远处,靠近极地:
是摇篮,道路,燃烧的书,玩偶,窗户。
但在南方的天空,纯净得如在一只被祝福的
手掌中,是光辉灿烂的M.
它意味着母亲们……"

但死者必须前行,沉默地将他带到
更古老的悲伤,直至浴照在
月光中的峡谷:
那喜悦之泉。她充满敬畏地
称呼它,说道:"在人们中间
它是一条运载的河流。"

站在山脚下。
于是她拥抱着他,哭泣起来。
他孤单地爬上来,爬到原始苦难之山。
而他的步伐一次也没有从无声的命运发出回响。

但是,如果她在我们、无尽的死者身上唤醒一个比喻,
那么请看,她或许是指空榛树上
下垂的柔荑花,或许意味着
早春时节落在幽暗土壤上的雨水。——

而我们,思考着
上升的幸运,会感受到
当一个幸运降临时
几乎使我们手足无措的情绪。




1912年初,杜伊诺
1913年晚秋至年末,巴黎
1922年2月11日,穆佐

  ◆原载于灵石岛◆
 


最后进行编辑的是 末梵 on 星期日 四月 15, 2007 8:39 am, 总计第 1 次编辑
返回页首
個人頁面 阅览成员资料 (Profile) 发送私人留言 (PM) 发送电子邮件 Blog(博客) AIM Address MSN Messenger
末梵[...]
末梵作品集

二品总督
(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二品总督<BR>(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注册时间: 2004-08-28
帖子: 1316
来自: 北京

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四月 15, 2007 2:17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这是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它由十首长诗组成.
其内在是一脉相承的!

我不相信,一些文盲或粗通文墨的中国人能阅读得了它.
阅读这首诗首先所具备的第一个条件就是对西方文化的深刻领悟!
他山之石是可以攻玉,但攻玉需要攻玉的利器!
返回页首
個人頁面 阅览成员资料 (Profile) 发送私人留言 (PM) 发送电子邮件 Blog(博客) AIM Address MSN Messenger
末梵[...]
末梵作品集

二品总督
(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二品总督<BR>(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注册时间: 2004-08-28
帖子: 1316
来自: 北京

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四月 15, 2007 2:28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新版第一贴
哈哈
返回页首
個人頁面 阅览成员资料 (Profile) 发送私人留言 (PM) 发送电子邮件 Blog(博客) AIM Address MSN Messenger
末梵[...]
末梵作品集

二品总督
(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二品总督<BR>(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注册时间: 2004-08-28
帖子: 1316
来自: 北京

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四月 15, 2007 2:36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多说一句题外话?

我这几天在看香港的三级片.影响最深的就是<易经性经>.
这部片子一改我对三级片就是男男女女无病呻吟和粗制滥造的影响,它简直可以做<易经>和<性经>的普及读物.

另一个影响就是大多数三级片咦咦呀呀完了以后,总在开头或结尾弄点什么人心不古劝人讽世的东东。
咋就让我突然联想起当今小到诗坛文坛,大到伊拉克呢?
返回页首
個人頁面 阅览成员资料 (Profile) 发送私人留言 (PM) 发送电子邮件 Blog(博客) AIM Address MSN Messenger
长篙[99]
长篙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二品总督总管<BR>(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注册时间: 2005-10-23
帖子: 3390
来自: 中国湖南

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四月 15, 2007 6:31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看的出大卫受其诗的影响很大...不错.
_________________
忘掉写诗,你才开始真正写诗;詩無定法,隨性而安

長篙诗歌自然門
http://blog.sina.com.cn/99GG
返回页首
個人頁面 阅览成员资料 (Profile) 发送私人留言 (PM) 发送电子邮件 Blog(博客) 浏览发表者的主页
高岸[我还没有昵称]
高岸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二品总督总管<BR>(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注册时间: 2004-06-29
帖子: 4398
来自: 多伦多

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四月 15, 2007 7:48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里尔克因其<杜伊若哀歌>和<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而被一些诗歌评论家称为二十世纪与艾略特比肩的诗人,<杜伊若哀歌>与艾略特的<荒原>被视为现代诗歌史上的二部“天书”,其语言的创意和思想的内涵迄今未被后世诗人企及。

有一段时间,大约二三个月,我主要读<杜伊若哀歌>和<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诗歌浩如烟海,其实对每个世纪的诗歌只要选几个诗人和几首代表作反复精读,读透,就能站在诗歌的山巅上,他们就像诗歌的主流,其它的诗歌就像支流来自于它们。


最后进行编辑的是 高岸 on 星期二 四月 17, 2007 6:52 pm, 总计第 1 次编辑
返回页首
個人頁面 阅览成员资料 (Profile) 发送私人留言 (PM) Blog(博客) MSN Messenger
长篙[99]
长篙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二品总督总管<BR>(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注册时间: 2005-10-23
帖子: 3390
来自: 中国湖南

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四月 15, 2007 8:36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大卫树 写到:
多说一句题外话?

我这几天在看香港的三级片.影响最深的就是<易经性经>.
这部片子一改我对三级片就是男男女女无病呻吟和粗制滥造的影响,它简直可以做<易经>和<性经>的普及读物.

另一个影响就是大多数三级片咦咦呀呀完了以后,总在开头或结尾弄点什么人心不古劝人讽世的东东。
咋就让我突然联想起当今小到诗坛文坛,大到伊拉克呢?


看来真是看破红尘了,
大卫说一说这长诗的优点,叫大家欣赏.
_________________
忘掉写诗,你才开始真正写诗;詩無定法,隨性而安

長篙诗歌自然門
http://blog.sina.com.cn/99GG
返回页首
個人頁面 阅览成员资料 (Profile) 发送私人留言 (PM) 发送电子邮件 Blog(博客) 浏览发表者的主页
长篙[99]
长篙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二品总督总管<BR>(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注册时间: 2005-10-23
帖子: 3390
来自: 中国湖南

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四月 15, 2007 8:45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很理性和信仰的,有点与大卫不同的是,大卫的诗过张,初看有些适不了.里克尔更具重理性与现实,很沉很深.....需细读....待赏!!
_________________
忘掉写诗,你才开始真正写诗;詩無定法,隨性而安

長篙诗歌自然門
http://blog.sina.com.cn/99GG
返回页首
個人頁面 阅览成员资料 (Profile) 发送私人留言 (PM) 发送电子邮件 Blog(博客) 浏览发表者的主页
末梵[...]
末梵作品集

二品总督
(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二品总督<BR>(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注册时间: 2004-08-28
帖子: 1316
来自: 北京

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四月 15, 2007 8:53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长篙 写到:
大卫树 写到:
多说一句题外话?

我这几天在看香港的三级片.影响最深的就是<易经性经>.
这部片子一改我对三级片就是男男女女无病呻吟和粗制滥造的影响,它简直可以做<易经>和<性经>的普及读物.

另一个影响就是大多数三级片咦咦呀呀完了以后,总在开头或结尾弄点什么人心不古劝人讽世的东东。
咋就让我突然联想起当今小到诗坛文坛,大到伊拉克呢?


看来真是看破红尘了,
大卫说一说这长诗的优点,叫大家欣赏.


对不起,刚才在写那一贴《佛的孤独》。
我忙完这几天,把它的德文版扫上来,再对照几个译本大家共同看?
其实关于这诗的论文海去了。
我去年在这个论坛链接的某论坛就见到又有人重翻译呢。
返回页首
個人頁面 阅览成员资料 (Profile) 发送私人留言 (PM) 发送电子邮件 Blog(博客) AIM Address MSN Messenger
末梵[...]
末梵作品集

二品总督
(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二品总督<BR>(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注册时间: 2004-08-28
帖子: 1316
来自: 北京

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四月 15, 2007 9:38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高岸 写到:
里尔克因其<杜伊若哀歌>和<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而被一些诗歌评论家称为二十世纪与艾略特比肩的诗人,<杜伊若哀歌>与艾略特的<荒原>被视为现代诗歌史上的二部“天书”,其语言的创意和思想的内涵迄今未被后世诗人企及。

有一段时间,大约二三个月,我主要读<杜伊若哀歌>和<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诗歌浩如烟海,其实对每个世纪的诗歌只要选几个诗人和几首代表作反复精读,读透,就能站在诗歌的山巅上,他们就像诗歌的源头,其它的诗歌就像支流来自于它们。


<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对照《莎士比亚全集》最后两集诗歌卷看很有意思。
返回页首
個人頁面 阅览成员资料 (Profile) 发送私人留言 (PM) 发送电子邮件 Blog(博客) AIM Address MSN Messenger
长篙[99]
长篙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二品总督总管<BR>(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注册时间: 2005-10-23
帖子: 3390
来自: 中国湖南

帖子发表于: 星期一 四月 16, 2007 1:26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高岸 写到:
里尔克因其<杜伊若哀歌>和<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而被一些诗歌评论家称为二十世纪与艾略特比肩的诗人,<杜伊若哀歌>与艾略特的<荒原>被视为现代诗歌史上的二部“天书”,其语言的创意和思想的内涵迄今未被后世诗人企及。

有一段时间,大约二三个月,我主要读<杜伊若哀歌>和<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诗歌浩如烟海,其实对每个世纪的诗歌只要选几个诗人和几首代表作反复精读,读透,就能站在诗歌的山巅上,他们就像诗歌的源头,其它的诗歌就像支流来自于它们。


高岸兄也可略举<艾略特>的诗,一起欣赏.
_________________
忘掉写诗,你才开始真正写诗;詩無定法,隨性而安

長篙诗歌自然門
http://blog.sina.com.cn/99GG
返回页首
個人頁面 阅览成员资料 (Profile) 发送私人留言 (PM) 发送电子邮件 Blog(博客) 浏览发表者的主页
黑色闪电[FFFFFF]
黑色闪电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二品总督总管<BR>(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注册时间: 2005-12-24
帖子: 4065
来自: 西域

帖子发表于: 星期二 四月 17, 2007 11:12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喜欢里尔克的作品
感谢大卫树的工作
返回页首
個人頁面 阅览成员资料 (Profile) 发送私人留言 (PM) 发送电子邮件 Blog(博客)
长篙[99]
长篙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二品总督总管<BR>(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注册时间: 2005-10-23
帖子: 3390
来自: 中国湖南

帖子发表于: 星期二 四月 17, 2007 6:03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我希望读到里克尔的短诗,谁帮忙提供?

附:里尔克语录

(整理者 张华昌)
__转自诗友(诗生活)张华昌的共享.

1.
我不能评论你的诗艺;因为每个批评的意图都离我太远。再没有比批评的文字那样同一件艺术品隔膜的了;同时总是演出来较多或较少的凑巧的误解。
2.
比一切更不可言传的是艺术品,它们是神秘的生存,它们的生命在我们无常的生命之外延续着。
3.
没有人能给你出主意,没有人能够帮助你。只有唯一的一个方法:请你走向内心。
4.
不要写爱情诗;先要回避那些太流行、太普通的格式:它们是最难的;因为那里聚有大量好的或是一部分精美的流传下来的作品,从中再表现出自己的特点则需要一种巨大而熟练的力量。
(注解:此话的前提是奉劝新学习诗的青年诗人所说!)
5.
如果你觉得你的日常生活很贫乏,你不要抱怨它;还是怨你自己吧,怨你还不够作一
名诗人来呼唤生活的宝藏;因为对于创造者,没有贫乏,也没有贫瘠、不关痛痒的地方。
6.
一件艺术品是好的,只要它是从“必要”里产生的。在它这样的根源里就含有对它的评判:别无他途。
7.
创造者自己,必须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在自身和自身所联接的自然界里得到一切。
8.
没有比向外看和从外面等待回答会更严重地伤害你的发展了。你要知道,你的问题也许
只是你最深的情感在你最微妙的时刻所能回答的。
9.
因为在根本处,也正是在那最深奥、最重要的事物上,我们是无名地孤单。
10.
寻求事物的深处:在深处暗嘲是走不下去 ,——若是你把它引近伟大的边缘,你应该立即考量这个理解的方式(暗嘲)是不是发自你本性的一种需要。
11.
没有一种体验是过于渺小的,就是很小的事件的开展都像是一个大的命运,并且这运命本身像是一块奇异、广大的织物,每条线都被一只无限温柔的手引来,排在另一条线的旁边,千百条互相持衡。
12.
艺术品都是源于无穷的寂寞,没有比批评更难望其边际的了。只有爱能够理解它们,把住它们,认识它们的价值。
13.
让你的判断力静静地发展,发展跟每个进步一样,是深深地从内心出来,既不能强迫,也不能催促。一切都是时至才能产生。

14.
以深深的谦虚与忍耐,去期待一个新的豁然贯通的时刻:这才是艺术地生活。无论是理解或
是创造,都一样。
15.
不能计算时间,年月都无效,就是十年有时也等于虚无。艺术家是:不算,不数;像树木似地的成熟,不勉强挤它的汁液,满怀信心地立在春日的暴风雨中,也不担心后边没有夏天来到。夏天终归是会来的。但它只向着忍耐的人们走来;他们在这里,好像永恒总在他们面前,无忧无虑地寂静而广大。我天天学习,在我所感谢的痛苦中学习:“忍耐”是一切!
16.
因为他只是作为男人去爱,不是作为人去爱,所以在他的情感觉中有一些狭窄、粗糙、仇恨、无常,没有永久性的成分存在,减低艺术的价值,使艺术支离晦涩。这样的艺术不会没有污点,它被时代与情欲所渲染,很少能持续存在。
17.
真实的命运比起这些暂时的忧郁,使人更多地担受痛苦,但也给人以更多的机会走向伟大,更多的勇气向着永恒。
18.
若是你依托自然,依托自然中的单纯,依托于那几乎没人注意到的渺小,这渺小会不知不觉地变得庞大而不能测度;若是你对于微小都怀有这样的爱,作为一个待奉者质朴地去赢得一些好像贫穷的事物的信赖:那么,一切对于你就较为轻易、较为一致、较为容易和解了,也许不是在那惊讶着退却的理智中,而是在你最深的意识、觉醒与悟解中得到和解。
19.
身体的快感是一种官感的体验,与净洁的观赏或是一个甜美的果实放在我们舌上的净洁的感觉没有什么不同;它是我们所应得的丰富而无穷的经验,是一种对于世界的领悟,是一切领悟的丰富与光华。我们感受身体的快感并不是坏事;所不好的是:几乎一切人都错用了、浪费了这种经验,把它放在生活疲倦的地方当作刺激,当作疏散,而不当作向着顶点的聚精会神。
20.
啊,人们要更谦虚地去接受、更严肃地负担这充满大地一直到极小的物体的神秘,并且去承受和感觉,它是怎样重大地艰难,不要把它看得过于容易!
21.
精神的创造也是源于生理的创造,同属于一个本质,并且只像是一种身体快感的更轻妙、更兴奋、更永久性的再现。
22.
超越一切的也许是一个伟大的“母性”作为共同的渴望。那少女的、一种“还无所作为”(你这样说的很好)的本性的美,它预感着、准备着、悚惧着、渴望着母性。母亲的美是正在尽职的母性;一个丰富的回忆则存在于老妇的身内。但我以为在男人身内也有母性,无论是身体的或是精神的;他的创造也是一种生产,只要是从最内在的丰满中创造出来的,便是生产。
23.
要相信那种为你保存下来像是一份遗产似的爱,你要信任,在这爱中自有力量存在,自有一种幸福,无须脱离这个幸福才能扩大你的世界。
24.
由于这样的印象,我们凝聚精神,从那些傲慢的、谈谈讲讲的“多数”(那是多么爱饶舌呀!)回到自身内,慢慢地学习认识“少数”,在少数的事物里,延绵着我们所爱的永恒和我们轻轻地分担着的寂寞。
25.
我们最需要的却只是:寂寞,广大的内心的寂寞。“走向内心”,长时期不遇一人——这我们必须能够做到。居于寂寞,像人们在儿童时那样寂寞,成人们来来往往,跟一些好像很重要的事务纠缠,大人们是那样匆忙,可是儿童并不懂得他们做些什么事。
26.
为什么把一个儿童聪明的“不解”抛开,而对于许多事物采取防御和蔑视的态度呢?“不解”是居于寂寞;防御与蔑视,虽说是要设法和这些事物隔离,同时却是和它们发生纠葛了。
27.
只有寂寞的个人,他跟一个“物”一样被放置在深邃的自然规律下,当他走向刚破晓的早晨,或是向外望那充满非常事件的夜晚,当他感觉到那里发生什么事,一切地位便会脱离了他,
像是脱离一个死者,纵使他正处在真正的生活中途。
28.
你为什么不这样想,想他(神!)是将要来到的,他要从永恒里降生,是一棵树上最后的果实,我们不过是这树上的树叶?是谁阻拦你,不让你把他的诞生放在将来转变的时代,不让你度过你的一生,像是度过这伟大孕期内痛苦又美丽的一日?
29.
像是蜜蜂酿蜜那样,我们从万物中采撷最甜美的资料来建造我们的神。我们甚至以渺小,没有光彩的事物开始(只要是由于爱),我们以工作,继之以休息,以一种沉默,或是以一种微小、寂寞的欢悦,以我们没有朋友、没有同伴,单独所做的一切来建造他。他,我们并不能看到,正如我们祖先不能看见我们一样。
30.
寂寞地生存是好的,因为寂寞是艰难的;只要是艰难的事,就有使我们更有理由为它工作。
爱,很好;因为爱是艰难的。以人去爱人:这也许是给与我们的最艰难、最重大的事,是最后的实验与考试,是最高的工作,别的工作都不过是为此而做的准备。所以一切正在开始的青年们还不能爱;他们必须学习。他们必须用他们整个的生命、用一切的力量,集聚他们寂寞、痛苦和向上激动的心去学习爱。
31.
可是学习的时期永远是一个长久的、专心致志的时期,爱就长期地深深地侵入生命——寂寞,增强而深入的孤独生活,是为了爱着的人。爱的要义并不是什么倾心、献身、与第二者结合(那该是怎样的一个结合呢,如果是一种不明了,无所成就、无关紧要的结合?),它对于个人是一种崇高的动力,去成熟,在自身内有所完成,去完成一个世界,是为了另一个人完成一个自己的世界,这对于他是一个巨大的、不让步的要求,把他选择出来,向广远召唤。
32.
但是青年们在这方面常常错误得这样深(因为在他们本性中没有忍耐),如果爱到了他们身上,他们便把生命任意抛掷,甚至陷入窒闷、颠倒、紊乱的状态:——但随后又该怎样呢?这支离破碎的聚合(他们自己叫作结合,还愿意称为幸福),还能使生活有什么成就吗?能过得去吗?他们的将来呢?这其间每个人都为了别人失掉自己,同时也失掉别人,并且失掉许多还要来到的别人,失掉许多广远与可能性。
33.
在各种人类的生活中,没有比“爱”被因袭的习俗附饰得更多的了,极力地发明许多救生圈、游泳袋、救护船;社会上的理解用各种样式,设备下避难所,因为它倾向于把爱的生活也看作是一种娱乐,所以必须轻率地把它形成一种简易、平稳、毫无险阻的生活,跟一切公开的娱乐一样。

34.
“伟大”是你能以把一些真的、实在的事物代替欺骗。
35.
艰难的生活永无止境,但因此,生长也无止境。

整理者后记

上个月月末,有幸翻译了几首里尔克的诗。对于里尔克来说,想必写诗的人没有不知道他这个人的。因为在世界范围内,他早已是享受盛誉的大诗人了;在中国,他同样受到许多晚辈诗人们的膜拜。实际情况是,我本人就是一个里尔克的崇拜者。鉴于个人能力与时间的限制,只草草译了里尔克六首短诗。本来译诗之后,我是打算写一篇关于里尔克的短文的,以便再做一些介绍,或者只是漫谈一下里尔克。但是后来我忽然担心,是否我的愚蠢及无知会破坏掉里尔克的伟大与深邃呢?再三思量之后,我认为这是很有可能的。近来重读里尔克《给青年人的十封信》,感慨良深。为里尔克表现出来的深邃、广袤的思想与见解,所叹服折服以及屈服。所以我想,与其无关痛痒的漫谈里尔克,倒不如让他的言论自动来表现他是“怎样”的一名艺术家。于是,作为一个整理者,我从《给青年人的信》中撷取了我认为“针对艺术”而发的35条言论。

里尔克是深邃与广博的,在他给青年人热情的信札中,他不单单谈论了艺术。他还谈论了恒古的生、死,寂寞、孤独、痛苦、人生、以及一些更为深奥的哲思。在他给青年人的第七第八封信中,他还对青年人的生活做了大篇幅的讨论以及议论。但诚如我前面所言,作为一个整理者,我考虑到不同的文化背景可能会导致完全不同的理解结果。里尔克的一些言论,以我一个中国人看来,确实是“伟大的”。但另一个问题是,这些言论在我看来,同时有着过强的“道德倾向”而显得与“纯粹的艺术”没有太大关联(或者说,那些言论有着过强的“个人”理解),所以我都做了必要的摈弃。

当然,如果那些想要更好、更全面、更深刻的理解里尔克的诗以及他本人的朋友,那你就只能更加全面以及细致的阅读他的专著以及诗集了。

2006/8/19
_________________
忘掉写诗,你才开始真正写诗;詩無定法,隨性而安

長篙诗歌自然門
http://blog.sina.com.cn/99GG
返回页首
個人頁面 阅览成员资料 (Profile) 发送私人留言 (PM) 发送电子邮件 Blog(博客) 浏览发表者的主页
末梵[...]
末梵作品集

二品总督
(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二品总督<BR>(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注册时间: 2004-08-28
帖子: 1316
来自: 北京

帖子发表于: 星期二 四月 17, 2007 6:21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长篙 写到:
我希望读到里克尔的短诗,谁帮忙提供?

2006/8/19


虽然提供你,但还是得笑话你。
连这些个死人都没读过被人笑话是活该!
哈哈

奥尔弗斯·欧律狄刻·赫尔墨斯*


这是魂魄的矿井,幽昧、蛮远。
他们沉默地穿行在黑暗里,仿佛
隐秘的银脉。血从岩根之间
涌出,漫向人的世界,
在永夜里,它重如磐石。
除此,再无红的东西。

到处是绝壁
和迷雾织成的森林。一些桥
横跨在虚空上,还有那阴郁的
灰色大湖,悬在不可测度的
深渊上,犹如雨天低覆的黑云。
穿过驯顺的荒野,一条小径
苍白蜿蜒,如一绺棉花摊开。

沿着小径他们过来了。

领头那个瘦削的男子,身披蓝衣——
一言不发,焦急地盯着前方。
他的步履如贪婪的野兽,囫囵
吞噬着小径;手搭在两侧,
紧攥着松垂的衣褶。他已不再
感觉左臂里精致的竖琴,它仿佛
一枝玫瑰,嫁接在橄榄树上。
他的感官似乎已分裂为二:
视觉如同一只猎犬,在前面奔驰,
停下,返回,又倏然冲出,
在下一个拐角处不耐烦地等待——
但听觉,却像一种气味,萦绕在身后。
有时他恍惚觉得,它已捕捉到
身后的脚步声:后面的两个人
也走在这漫长的回家的路上。
但那只是自己的脚步声的
回响,或是衣襟里风的呼啸。
他对自己说,他们不可能不跟着他;
他洪亮的嗓音逐渐消失在远处。
不可能不跟着他。然而他们的脚步
却轻得让他恐惧。如果他
能回头看一眼多好,哪怕一眼
(可是一转身,这即将完成的使命
就会前功尽弃),就一定能看见他们,
看见悄无声息跟在后面的两人:

诸神的信使,远行人的主宰,
兜帽下面他的双目炯炯,
细长的手杖伸在他前面,
一对小飞翼在脚踝处扑动;
左臂搀着她,若即若离。

谁承受的爱比她更多?一张竖琴
倾诉的悲痛超过了所有女人的哀哭。
它唤出了一个悲痛的世界,自然万物
在其间重新显现:森林与山谷,
道路、村庄、田野、溪流与鸟兽;
这个悲痛世界,如同另外那个世界,
也有日升日落,也有沉默的
缀满星辰的天穹,一个悲痛天穹
它的星辰凄惶而黯淡——
她承受的爱就有这么多。

可是此刻在这位优雅的神的身边,
拖曳的尸衣迟滞了她的脚步,
她迷茫,轻柔,出奇地安静。
她浸没在自己里面,如同一个
怀孕的女人,既看不到前面的男子,
也看不到返回生命的那条陡峭通道。
浸没在自己里面。死
彻底充满了她。犹如一枚果实
充盈着自己的神秘与甜美,
广大的死填满了她的空间,
她还无法理解这陌生的经验。

她进入了一种新的贞洁,
不可触碰;她的性已如一朵年轻的花
在夜色中闭合,她的手
已远远不习惯婚姻;甚至神
领她前行时最轻柔的触碰
都让她痛苦,仿佛一个可憎的吻。

她不再是诗人的歌里
那位余音袅袅的蓝眼睛的女人,
不再是婚床上的香气和岛屿,
也不再属于那个男子。

她已经是散开的长发,
零落的雨水,
一个被无限分享的源头。

她已经是根。

突然,神
伸手拦住了她,用哀伤的
声音说:他转身了——
她不明白,轻轻问了一句:
谁?

远远的,
亮闪闪的大门一侧,一个人
立在暗影里,容貌
无法辨认。他站在那儿,
看见荒野间的那绺小径上,
神的信使黯然地转了身,
跟在那个小小的身影后面。
她已经开始往回走,
拖曳的尸衣迟滞了她的脚步,
她迷茫,轻柔,出奇地安静。

* 奥尔弗斯是希腊神话中诗人和音乐家的原型。他的妻子欧律狄刻夭亡后,他携竖琴闯入地府,用音乐感动了冥王夫妇。他们同意欧律狄刻重返人间,条件是在未离开冥界前奥尔弗斯不可回头。奥尔弗斯在最后关头忍不住回头看了妻子一眼,前功尽弃。

灵石 译


--------------------------------------------------------------------------------

瞪羚
(Gazella Dorcas*)


神奇的小东西:两个随意选择的词
怎能复现你那纯粹韵律的和谐完满?
当你活动身体,它便如波浪次第涌起。
角枝和竖琴,从你的额头向上攀缘,

你变幻的表情应和着爱的乐章,
那些歌词,玫瑰花瓣一样轻盈,
安静地停落于一个人的脸上,
他把书放在身边,闭上了眼睛:

为了看你:每条腿都仿佛一杆枪
一次跳跃就是一颗子弹,但若你
保持静止,它们便会等待,倾听:

就像一位女子沐浴在幽僻的池塘,
被叶子的窸窣声惊动,转身凝睇:
脸上漾动着树丛中粼粼的波影。

* 瞪羚的拉丁学名。

灵石 译


--------------------------------------------------------------------------------

我父亲年轻时的画像


眼睛里是梦。眉毛仿佛能感觉
某种遥远的东西。嘴唇周围
新鲜而魅人,虽然没有笑靥。
帝国军官服略显瘦削,
悬垂的丝带将它点缀。
腰间是马刀的竹鞘。两只手
一动不动,交叠在上面,
褪了色,如今几乎看不见,
仿佛它们抢先遁入了空间尽头。
其余一切,都似乎隐藏在
自身的帷幕里,深奥难解
在昏暗的背景中漾开——

啊,一张迅速消失的照片,
在我渐渐消失的手里面。

灵石 译


--------------------------------------------------------------------------------

自画像


一个家族的韧性,古老而显赫的家族
潜伏在眉毛的浓黑弧线里。眼睛
温和蔚蓝,装着一个孩子虔诚的痛苦
和些许的谦恭,不是那种傻瓜的谦恭——
它是阴柔的:仿佛一位侍应生的表情。
嘴的模样再平常不过,线条宽而直,
沉稳安静,但必要时也会不吝言辞。
前额似乎还未印上世事的沧桑,
喜欢在阴影里,习惯俯视甚于仰望。

这一切,总的来说,只是些朦胧的影像——
永远不会,无论是在幸福还是苦难的时刻,
造成一种坚实的、不可变更的结果;
然而,仿佛有某种力量,从遥远的地方,
用零散之物筹划着一项严肃伟大的工作。

灵石 译


--------------------------------------------------------------------------------

清洗尸体


有一阵子,他们已经习惯了他。然而,
当他们点燃厨房的灯,火苗在黑暗里
不安地闪烁跳动,这位陌生的死者
却又变得完全陌生。他们清洗他的脖子,

因为他们对他一无所知,清洗的时候
便用零碎的谎言编出了另一段经历。
这时,他们中的一个忍不住要咳嗽,
她咳的时候,蘸了醋的海绵只好暂时

留在死者脸上,湿漉漉的。另外一个
站在原地歇了一分钟。几滴水珠
从僵硬的刷子上掉下来,那只可怕的
扭曲的手仿佛要将整个房间抓住
让它明白,他已不再知道什么是渴。

他们的确明白了。仿佛突然感到窘迫,
短促地咳了一声,他们便继续清洗。
现在,他们的动作更忙乱,在沉默的
印着图案的墙纸上,他们宽大的影子

旋转,交错,摇摇晃晃,如同困在
一张网里,直到他们干完手里的活。
嵌在没有布帘遮挡的窗棂里的夜
不知道怜悯。无名的人静静地躺着,
干净,赤裸,将身边的一切安排。

灵石 译


--------------------------------------------------------------------------------

荣光中的佛


一切中央的中央,一切核的核,
杏仁一样包裹着自己,日益甜蜜——
整个宇宙,最遥不可及的银河,
甚至更远,都是你的肉,你的果实。

此刻,你感觉所有的无偎依着你,
你巨大的壳在浩瀚空间里扩张,
那里,浓稠的汁液正涌动、漫溢,
被你无限的和平与宁静照亮。

亿万的星体旋转着穿越夜空,
它们的光辉映着你头顶的天穹。
但你的里面藏着另一个世界,
当所有星辰消亡,它仍将存在。

灵石 译


--------------------------------------------------------------------------------

古代阿波罗石像的残躯


我们无法看见传说中他头部的模样,
一双眼睛仿佛即将成熟的水果。但是
体内的某种灿烂仍映亮了他的躯体,
恍若一盏灯;他的凝视虽已挪到下方,

却仍在力量中闪光。若不是这个缘由,
他弧形的胸膛绝不会令你如此炫目,
也不会有微笑穿过平静的髋和小腹,
延伸到那黑暗的中心,生命的源头。

若不是如此,这块石头将显得晦暗
而残破,在双肩透明的瀑布下面,
绝不会像一头野兽的毛皮那样发亮;

绝不会让人感觉,它所有的边界都将
如一颗星炸裂:因为它的每一个角落
都盯着你。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


--------------------------------------------------------------------------------

夏日,雨前


突然间,某种——难以名状的东西
已从周围的所有绿色里逃遁;
你感觉,它正向窗户这边爬行,
了无声息。你听见附近林子里

珩科鸟嘶哑急切的叫喊,如同
某人收藏的那幅《圣·杰罗姆》*:
仅仅一个嗓音的孤独与激情
竟如此有穿透力,它尖利的呼吁

将在迫近的暴雨中得到回答。墙
和古老的肖像画恭顺地退了下去,
仿佛知道我们说话时它们不应在场。

此刻,褪色的挂毯反射着日光:
冰冷,神秘,让你想起童年的恐惧,
那些不安的时辰,曾经如此漫长。

* 德国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画家丢勒的名作。

灵石 译


--------------------------------------------------------------------------------

黑猫


鬼魂,虽然看不见,仍像一个地点,
在目光的触击下发出回音;可是这里,
这片浓密的黑色毛皮的巫魅空间
让最锐利的凝视也彻底溶化,消失:

就像狂乱的疯子,当身边的一切
再不能令他镇静,便会嚎叫着猛撞
厚重的墙壁,如同撞击自身的黑夜,
感觉风暴逐渐止息,心灵归于清朗。

似乎所有射向它的目光
都被它藏匿起来;它就像
一位读者,翻阅着它们,
目光怨毒,脸色阴沉,
蜷缩睡觉时也守着它们。
可是,好像突然被谁惊醒,
它转过脸,注视着你,
你悚然看见:微小的自己
在它眼球的琥珀里囚禁,
像一只史前的昆虫。

灵石 译


--------------------------------------------------------------------------------

火烈鸟

(巴黎植物园)


即使如弗拉格纳*般精妙的画笔
也无法表现它们的红与白,就像
有人夸耀自己情妇的动人模样,
只能说,“她太美,连她的睡姿

都分外柔媚。”它们自绿草间升起,
踩着粉红的长腿,并排着,略略
晃动,仿佛羽毛组成的巨大花朵,
引诱着(比弗瑞妮**还要风情旖旎)

它们自己;直到它们弯下脖颈,
迷离的大眼睛埋入柔软的羽绒:
苹果红和炭黑在那里隐藏。

嫉妒的尖叫撼动着鹦鹉的笼子;
它们却诧异地抬起头,一只
接一只,走进了自己的想象。

* 法国18世纪著名画家,洛可可风格的代表。
** 古希腊著名的高级妓女。

灵石 译


--------------------------------------------------------------------------------

最后的暮晚

(征得诺娜女士的许可而作)


然后是夜和远处的轰隆声,此刻
运兵的列车正开出,驶向战火。
他抬起头,在钢琴上继续弹奏,
目光越过空间,在她脸上驻留——

恍若凝视着一面镜子:她的容颜
每处细节都充盈着他的青春容颜,
他那隐现着痛苦的脸,流动的
乐音让它更美,更勾魂摄魄。

突然,镜中的影像碎裂了。她站在
窗前,仿佛这一切与自己无关;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犹如鼓点。

他的手停下了。风从窗外吹进来。
镜台上,黑色军帽和它骷髅似的
象牙顶部透出一种不祥的诡异。

灵石 译


--------------------------------------------------------------------------------

天鹅


在尚未完成的苦活中跋涉,
我们仿佛绑着腿,一路蹒跚,
就像行走的天鹅那样笨拙。

而死去——放下一切,不再感觉
我们每日站立的坚实的地面——
就像天鹅降落湖水时的忐忑。

等待它的是水温柔的迎接,
仿佛充满了敬畏和愉悦,
分开的细流守候在两旁;
而它,无限沉默,无限清醒,
尊贵,优雅,冷漠如冰,
开始在新的国度里滑翔。

灵石 译


--------------------------------------------------------------------------------

成人


这一切伫立在她身上,整个世界
伫立在她身上,像挺拔的树一样,
高贵优雅,令人敬畏,没有形象,
却纯然是形象,仿佛上帝的约柜
庄严地,压在一个民族的肩上。

她坚忍地挺立,承受了一切:
逃逸般迅疾的,短暂的,消逝已久的,
辽阔得超越想象的,未曾领悟的一切,
平静如汲水归来的妇人,扛着
满盈的瓦罐。直到在游戏的中间,
第一条白色的面纱缓缓下降,
像是为将要来临的某个事件
做预备,变幻了她起初的形象——

温柔地滑过,几乎遮住了整张脸,
再不能掀起;在面纱的魔法里,
她所有的问题只能得到一个答案:
问你自己,问不复是孩子的你。

灵石 译


--------------------------------------------------------------------------------

果园


1


天使们回忆着,今夜
我的心使它们歌唱……
一个声音,似是我的,
为深深沉寂所诱惑,

升起,终于决定
一去不复回;
温柔而无畏,
它将与何物合并?


2

夜晚的灯,我宁静的知己,
我的心并没有被你揭起帷幕;
(也许我们终将迷失;)但它南边的
斜坡已被温柔地照亮。

依然是你,哦,学习的台灯,
想要阅读的人不时地
停下,惊讶的,从他的
旧书上移开,注视着你。

(而你的单纯取消了一位天使。)


3

不要惊慌,如果蓦地
天使选定了你的桌台;
轻轻抹平你的面包下边
桌布弄出的几道皱褶。

把你那点粗粮给它,
于是轮到它来品味,
于是向着纯洁的唇边,它
微微举起一只简朴无奇的酒杯。


4

多少离奇的知心话
我们已对花朵透露,
以致那精微的天平
告知我们热情的重量。

所有的天体都羞愧
因被融入我们的忧伤。
而从最强者到最弱者
哪个也无法再忍受

我们变幻不定的情绪,
我们的反抗,我们的呐喊——,
除了这张不知疲倦的桌子
还有这张床(昏迷的桌子)。


5

发生的一切有如
就像我们责备苹果
因为它可口。
但还有别的危险。

随它留在树上,
或用大理石来雕塑它,
而最后,最糟的:
诅咒它变成蜡制品。


6

没有谁知道,它所拒绝的,
这无形者,怎样支配着我们
当我们的生命屈从于不可见的
诡计,于冥冥之中。

缓慢地,随着诱惑变更
我们的中心也转移,
以致心灵依从了它的诡计:
它,终究是逝者的大主宰。


7

手掌

致阿尔贝·福里埃夫妇

手掌,温馨而凌乱的床,
这里沉睡的星星
留下了褶痕
当它们升向天空。

这张床可曾是
星星休憩时的样子,
明亮而耀眼,
在星际友人中间
沉浸于永恒的冲动?

哦,我的手正像两张床,
被遗弃了,冰凉,
轻盈只因没有了
青铜般的星辰的重量。


8


我们临终前的那个词
许是一个充满苦难的词,
但面对母亲般的良知
最后那个词将是美好。

因为我们必将陈述
满足某一愿望的所有努力
没有哪种辛酸的滋味
能够将它们容纳。


9

如果我们歌唱一位神,
这位神就答复您它的沉寂,
我们谁也不是在前进
只是走向一位沉默的神。

这种微妙的交易
它使我们颤抖,
成为一位天使的遗产
只是我们无法拥有。


10

半人马有它的理由,
它跳跃着穿过四季
这是一个刚开始的世界,
于是补足了浑身的力气。

只有两性体才能
在它的宿处里完整。
我们四处寻找着
那些半神失去的另一半。


11 丰饶角


哦,美丽的兽角,自何处
眷顾我们的等待?
您仅仅是苦杯里的
一道斜坡,倾泻吧!

花朵,花朵,花朵,
坠落时做成一张床
盛满跳跃的球体
看多少果实已结成!

而这一切无尽地
冲将过来攻击我们,
为了惩罚我们已经盛满
却不知足的心灵。

哦,太广阔的角,怎样的
神迹由您奉献着!
哦狩猎的号角,吹响了
万物,以天空的气息。


12

如同一盏威尼斯的酒杯
诞生时就知道这灰色
和那朦胧的光亮
将会使它着迷。

就这样你温柔的双手
事先已经梦想过
要成为那悠长的平衡
在我们太充实的时辰。


13 象牙断片


温和的牧人,演完了他的
角色,温情地幸存着
他的肩膀上
搭着一块母羊皮。
温和的牧人,比牧人的
游戏存活得更久
手持暗黄的象牙片。
你消失的羊群
如同你一样延续着
在悠长的忧郁里
你凝视的神情
无尽地陈述着
这辛劳牧场的一次暂息。



14 夏日的过路女子

你可看见从小路上慢悠悠走来那位快乐的,
我们都渴慕的,散步的女子?
向大路转弯处她当会受到
昔日英俊的先生们的致意。

她的遮阳伞下,带着一种被动的感激,
她狠心作出温存的抉择:
一转眼消失在过于耀眼的光线里,
她带回那被照亮的身影。


15

在女友的叹气中
整个夜都在翻涌,
一阵短促的抚摸
飘过茫然的天空。

就仿佛宇宙里面
一股本原的力
重新成为所有失落的
爱的母亲。


16

小小的瓷天使,
如果有人瞧不起你,
当这一年满了,我们
就为你饰以覆盆子。

这对于我们多么微不足道
给你戴上这顶红帽子,
但从此一切都动起来了
除了你温馨的爵冠。

它慢慢干瘪,但很持久,
好像有时还散发香气;
冠以一个幽魂,
你小小的前额回忆着。


17

谁来完成爱的神殿?
每个人都扛来一根柱子;
而临到最后大伙都震惊
因这神,轮到它时

用它的箭摧毁了殿墙。
(如此我们便认得了它。)
而在这遗弃的墙上
生长出哀怨。


18

匆匆的水,奔流的水——,健忘的水
漫不经心的大地畅饮着你,
在我的掌心里迟疑了片刻,
你可记得!

清澈而又疾速的爱情,冷漠,
几乎是流动着的分离,
在你太多来临和太多离去之间
颤动着一些时日。


19 小爱神

I

你哦,游戏的中心
我们赢时即是输了;
像查理曼那样有名,
是国王,皇帝和神,——

你也是那行乞的人
带着可怜的姿态,
而正是你纷繁的面目
使你强而有力。——

这样或许更好;
但你,在我们身上(却更糟)
就如绣花开司米披巾
中心的黑点。

II

哦让我们竭力遮起它的脸庞
用一种令人恐慌的冒险行动,
必须将它推后到岁月深处
来消弱它难以驯服的火。

它来时离我们这么近,它将我们
与爱着的人分开然后挪为己用;
它想要我们触摸;这是位野蛮的神
沙漠里一群黑豹与它擦肩而过。

进入我们,带着长长的随从行列,
它想要照亮我们内心的一切,——
而后,它有如从一个陷阱里逃脱,
尚未碰到那些诱饵。

III

那儿,葡萄架下,枝叶丛中
遇见它使我们猜疑:
它野孩子般的粗朴额头,
还有它古老而残缺的嘴……

它面前的葡萄串变得沉重
仿佛因重荷而疲惫,
短短的片刻我们擦过恐怖
这个骗人的幸福夏天。

而它生蛮的微笑,像注入了
它骄傲头饰的所有果实;
它认清了环绕四周的诡计
在轻轻将它摇晃,使它入睡。

IV

并非是公正使天平保持精确的平衡,
是你,哦众望所归的神,
你称出我们的过错,
将两颗被伤害被碾碎的心
组成一颗巨大的心,比大自然更大
还想要

扩大……你,冷漠又傲慢
侮辱了嘴却颂扬了文字
朝着一片无知的天空……
你,一边增添生命一边毁坏
直到最后的分离他们只是一些碎片。


20

愿神因我们而得意,
因我们卓越的瞬间,
在一阵凶恶的波涛
将我们倾覆并推向尽头之前。

我们曾有过片刻的和解:
它,幸存着,执著着,
而我们,悲伤的心
惊讶于它的努力。


21

在纷繁的相逢中
让我们倾其所有成为它的份,
以便秩序出现
在巧合的意图间。

周围的一切都要我们倾听——,
就让我们倾听到尽头;
因为果园和道路
永远属于我们!


22

天使们,它们变得多谨慎!
我的那个似在质问我。
让我至少给它镀上
里摩日的彩釉。

让我的红色,我的绿色,我的蓝色
喜悦它的圆眼睛。
若它发觉它们是尘世的,好极了
对于一个前定的天堂。


23

教皇进入斋戒的高峰,
丝毫不减其威严,
按照神圣的对位法则
他必引来魔鬼。

对这种游移不定的平衡
也许我们考虑太少;
台伯河里就有逆流,
所有游戏都想要反游戏。

我想起罗丹
有一天他雄赳赳地对我说
(我们在夏尔特,正上火车)
太纯洁了,大教堂
会煽起一场蔑视的风。


24

我们必得屈从于
所有终极的力量;
鲁莽总是我们的问题
尽管有无尽的懊悔。

而后,经常如此
我们所冒犯的,全都改变:
平静变成飓风,
深渊则成为一位天使的铸模。

无需担心回程。
管风琴必须嗡鸣,
使得音乐充溢
所有爱的音符。


25

我们全然忘却了
那些相互对抗的神及膜拜仪式,
以致我们妒羡那些虔诚的灵魂
他们天真的举止。

这与取悦无关,
也无关乎皈依,
只要我们懂得服从于
那些附加的训令。


26 喷泉


我只要一种教导,就是你的,
喷泉,你跌回自身,——
冒险的水,担负着
从天国到尘世生活的回归。

除了你潺潺的细语
什么也不能为我提供榜样;
你哦,神庙轻盈的柱子
自我倒塌源于你的本性。

你塌落时,每串水珠怎样
抑扬顿挫完成它的舞蹈。
我感觉像个学生,拙于模仿
你无穷尽的细微色调!

然而教导我的多于你自听的歌
更是这片刻晕眩中的寂静
当夜里,穿过你液体的激越
你自身的回归一口气收起。


27

有时听从你的主张有多惬意;
老兄,哦,我的身体,
像你的力气一样强而有力
有多惬意,
感觉你是树叶,树干,树皮
并一切你可能变成的东西,
你,如此接近精神。

你,这般自由,这般统一
在你不言而喻的欢乐里
成为这棵姿势之树
刹那间减慢了
天国的步伐
好在那里安置它的生命。


28 女神


空荡荡酣睡的正午
多少次她飘忽而过,
没有在露台上留下
哪怕一丝身体的迹象。

但如果大自然感觉到她的存在,
那无形者的习惯
就会回应一道强烈的光芒
照向她柔美的清晰轮廓。


29 果园

I

如果我曾冒昧地写你,
外来的语言,或许是为了使用
这个质朴的名字,这一直折磨着我的
唯一的帝国:果园。

可怜的诗人,必须作出选择
为了说出这名字包含的一切,
一场稍过汹涌的波涛来倾覆,
或更糟的:一道围墙来保护。

果园:哦,一把诗琴的特权
才能为你朴实地命名;
不同于那吸引蜜蜂的名字,
这名字呼吸着,等待着……

闪亮的名字掩藏着远古的春天,
一切饱满如透明,
在它匀称的音节里
使一切倍增而变得丰富。

II

朝着怎样的太阳,牵动
这么多沉重的欲望?
由你们表述的这炽热,
何处是苍穹?

为了我们相互间取悦,
就该这般依偎吗?
让痴男怨女都轻轻松松
看大地翻动
因了多少对峙的力。

好好望着这果园:
它的负重不可避免;
然而同样的不适
酿就了夏天的幸福。

III

大地从未像在你的枝叶间
这般真实,哦金色的果园,
也从未像在草地上,你的影子
弄出的花边里这般飘浮。

留给我们的多么沉重,
这养活我们的,于此遭遇
转瞬即逝却不言而喻的
无尽的温柔。

但是在你的中心,宁静的泉水,
好似入睡在她古老的圆中,
才刚说起这翻比照,
这圆与她又这般相融。

IV

藉着它们的恩典,又有何用处,
所有这些业已过时的神,
是否一个质朴的过往促使它们
变得贤明而又稚气?

如同披戴着昆虫
采蜜时的嗡嗡声,
它们使果实渐渐成为圆形;
(神圣的劳碌)。

因为没有哪个会自己抹去,
尽管这般被遗弃;
那些不时来威胁我们的
是无所事事的神。

V

我是否还有回忆,是否怀有希望,
当我望着你,我的果园?
你在我的周围用餐,哦,丰足的羊群
你使你的牧羊人沉思。

穿过你的枝叶让我凝视
这就要降临的夜。
你已劳作;对于我这是礼拜天,——
我的休息于我何用?

做个牧羊人,还有比这更合理的吗?
是否有可能一些本是我的安宁
今天悄然进入了你的苹果?
因为你全然明白我就要离去……

VI

这果园,这整个果园,难道不曾是
你闪亮的衣裙,围绕你的双肩?
你难道没有感受到它柔软的细草
伏在你脚下是如此令你欣慰?

曾经多少次,并不炫耀自己,
它变得广阔无边摆在眼前;
曾经的果园以及逃逸的时辰
打你彷徨的存在身旁经过。

时而一本书陪伴着你……
而你的目光,常有巧合出没,
在阴影的镜中追逐着
一个慢慢相像的变幻游戏。

VII

幸福的果园,一切都为了完美
它所有果实的无数计划,
而有谁明白它古老的本能
服从瞬息的青春。

怎样美丽的工作,秩序多么井然!
这般坚持在扭曲的枝条间,
而最终,迷惑于它们的力,
蔓延在空气的宁静里。

你的危险不正是我的,它们不正像
兄弟一般,哦果园,哦我的兄弟?
同一阵的风,来自远方,
迫使我们变得温柔而又严峻。


30

祖先们所有的欢乐
经过我们心头累积成堆;
他们的心,迷醉于狩猎,
他们静静的休憩

在快要熄灭的篝火旁……
如果那些无聊的时刻
我们的生命被自己掏空,
因有他们,我们的内心依然充实。

多少女人想必已从我们心里
逃离,完好无损,
如同一部乏味的短剧
正当幕间休息。

穿戴着今天谁都不穿
也没人要的褴褛盛装,
她们显得强大
是有赖于他人的血。

孩子们,孩子们!
所有这些被命数拒绝的,
在我们身上使着诡计
总想存在下去。


31

室内肖像

并不是那些记忆
在我心里维系着你;
你也并不因一种美好愿望
的力量而属于我。

使你显现的,
是那热烈的迂回
被一种绵长的柔情
描画在我自身的血液里。

我并不需要
看见你出现;
来到世间就足以让我
失去你少一些。


32

我怎么还能识得
什么是甜蜜的生活?
或许通过凝视
我手掌心的图片
满是线条和皱纹
我们在虚空里
紧握,维护着
这一无所是的手。


33

崇高是一次别离。
我们身上的一些东西没有
尾随我们,而是走自己的路
开始习惯起天国。

难道艺术的终极邂逅
不是最温情的告别?
而音乐:我们回首抛向自己的
这最后一瞥。


34

然而多少港口,在这些港口
多少扇门,或许正迎候着你。
从多少扇窗,
人们看见你的生活和努力。

多少未来伸展翅膀的谷粒
任凭暴风雨将它们吹送,
一个温存的节日
会看着它们的花期归属于你。

多少生命一直在相互呼应;
而一旦你自己的生命腾空而起
成其为这世界,
这般巨大的虚无永远作出了妥协。


35

我们合上眼睛难道不够悲哀?
我们想要双眼一直睁着,
在大限来临之前,好看到
我们将要失去的一切。

我们的牙齿闪亮难道不够可怕?
我们本应当具有更审慎的魅力
以便亲如一家人
活在这太平岁月。

而最糟的难道不是我们紧攥双手,
坚硬又贪婪?
双手应当质朴和善良
去拾起馈赠!


36

既然一切都在流逝,就让我们
唱一首易逝的歌;
那满足我们渴望的旋律
将因我们而有理由存在。

让我们歌唱那与爱情
和艺术一起离去的;
让我们比瞬息的别离
更快些。


37

时常地,我们的前方
灵魂之鸟在翱翔;
是一个更甜美的天堂
已使它保持平衡,

正当我们行走在
浓云下面。
满腔悲伤,让我们受益于
它热烈的敏捷。


38

天使的视野,树木的冠顶或许
是树根,畅饮着天空;
而土壤里,一棵山毛榉深深的根须
仿佛寂静的群峰。

对它们而言,大地,难道不是如此透明
面对一片实心如人体的天空?
这块热烈的土地,死者的遗忘
在泉水旁哀号。


39

我的朋友,我所有的朋友,哪个
我都不放弃;甚至这位过路人
他来自不可思议的生命
仅仅曾是一道温柔的目光,开阔而又彷徨。

多少次一个生命,不自觉地,
以其眼目和姿势,打断
他人难以察觉的逃逸,
只是投以一个鲜明的瞬间。

那些陌生人。我们每天都在
补足的命数,大多与他们有关。
请看准了,哦,谨慎的陌生女人,
当你抬起目光朝着我迷离的内心。


40

一只天鹅行进在水面
全然被自己包围,
宛如一幅滑动的画;
于是某些瞬间
一个我们喜爱的生命
成了整个情绪空间。

这个生命靠近,成双,
如这只游动的天鹅,
在我们动荡的灵魂上……
它,又给这个生命增添
幸福而又疑惑的
摇摇欲坠的影像。


41

哦,思念的是那些在匆匆而过的
时辰里没有被爱够的地方,
我真想从远处向它们奉还
遗忘的手势,这多余的行为!

重拾我的脚步——这次独自一人——
慢慢重塑这趟旅程,
在喷泉旁再多呆一会儿,
触摸这树枝,抚摩这坐凳……

登上孤寂的小教堂
所有人无奈地提及的一切;
推开这墓园的铁栅栏门,
跟如此沉默的人一起沉默。

难道不正是时间促成了
这种微妙而虔诚的接触?
那是强烈的,因这地是强大的;
这是悲戚的:因我们对它几乎不知。


42

今夜某种东西在空气里流逝
使我们低下了头;
我们想为囚犯祈祷
他们的生命已停息。
于是我们想起终止的生命……

那不再走向死亡的生命
那里没有未来;
我们必须徒劳地坚强
徒劳地悲伤。

所有的白天都踯躅在眼前,
所有的夜晚都坠入深渊,
而意识里亲密的童年
在那一点上抹去。

我们的心太苍老无从去想一个孩子
并非全然因为生活充满敌意;
而是我们对生活撒了谎,
被困在命数不变的监牢。


43

怎样的马在泉水旁饮水,
怎样的树叶飘零碰触着我们,
怎样空空的手,或怎样的嘴
想跟我们说话却没有勇气——,

渐渐平息的生命多少同样的变数,
昏沉沉的痛苦多少同样的梦境:
哦,让心灵自在的人,
去寻找并安慰上帝的造物。


44 春天

I

哦,元气的旋律
从所有这些树木组成的
的乐器里涌出——,
伴随着我们过于短促的
嗓音之歌。

只是在个别节拍上
我们才得以跟上
久被你遗弃的
纷繁的面貌,
哦,丰富的大自然。

当我们必得缄默,
别的人将会继续……
可现在该做些什么
才能向你回报
我补足了的寥廓的心。

II

一切都准备好并朝着
不言而喻的欢乐走去;
大地及其余的一切
很快就会令我们陶醉。

我们须得四处游走
为了全都看到,全都听到:
我们甚至必须抵抗
而有时必须说:够了!

如果还在春天里;
然而最佳的位置
是稍稍正面直视
这激动人心的游戏。

III

元气上升在毛细血管里
它突然间向老者表明
太僵硬的岁月,他们将不大能攀沿
岁月在他们身上准备了别离。

他们的身体(完全被大自然这种
野蛮的冲击所冒犯,动脉里
她依然沸腾着,难以忍受一个急躁的
命令,而大自然对此一无所知)

拒绝过于唐突的冒险;
而当它僵化着,显得多疑,
为了以它的方式继续存在,它将
这简易的游戏掷还坚硬的大地。

IV

元气是老人和那些
彷徨者的杀手,
当这异常的空气
突然飘浮在街头。

所有那些不再有力气
行走在空气里的人,
都被邀集来加入这场离异
要将他们混入大地。

是甜蜜刺穿了他们
用它无比锋利的针尖,
而抚摸一下就推倒了
那些还在抵抗的人。

V

温柔而无法形容,
甜蜜,如果它从未
使我们恐惧,
又有何益处?

它如此超越
一切暴力
当它冲将过来,
谁也无法抵挡。

VI

冬天,死神如谋杀者
进入一家家房屋;
它寻找着姐妹,父亲,
并为他们演奏小提琴。

然而当大地翻动
在春天的锄铲下,
死神奔跑到街上
且向行人致意。

VII

从亚当的肋骨里
抽出了夏娃;
然而当她的生命结束
她会到哪里去死?

亚当可会是她的坟墓?
是否,当她疲乏了,
该为她安排一席之地
在一个闭息的男人体内?


45

此种光芒可能够
还给我们一整个的世界?
或者那新的阴影
颤动而温柔,
更能将我们与世界连接?
这阴影与我们如此相似
旋转着,颤抖着
围绕一个奇异的支撑。
易碎的树叶,它们的影子,
在小路和草地上,
蓦然熟悉的姿势
收留我们,将我们融入
那太新的光亮。


46

在白昼的金色里
经过两辆马车装满了砖:
玫瑰色的声调在请愿
接着一个个放弃。

这变得柔和的声调
怎么就像意味着
一个有关生命的新阴谋
在我们与明天之间。


47

冬天集合起的寂静
在空气里被一种
啾啾鸟鸣的寂静代替;
每一个跑来的声音
都为它加上一道边线,
来完美一幅图景。

而这一切只是来自
我们将开始的心灵活动
的深处,当心灵超越
复杂的设计
这寂静充满了
无法言喻的蔑视。


48

在雾气的假面
和绿荫的假面之间,
这正是崇高的时刻,大自然
超乎寻常地将自己显露。

啊,美丽的大自然!看她的肩膀
和那明净而勇敢的坦荡……
一会儿她就要在夏天编导的
林莽戏剧里重新担任角色。


49 旗

傲慢的风折磨着旗帜
在天空蓝色的中立里,
直到使它变了颜色,
仿佛要在屋顶上将它扯向
别的民族。不偏倚的风,
全世界的风,风连通着,
是你唤起了同等价值的姿势,
哦你,诱发那些可互换的行为!
飘扬的旗帜显露它整个盾徽,——
而它的褶纹里默示着多少普遍性!

然而多么自豪的时刻
当风在某一片刻宣告
这样的国度:委身于法兰西,
或骤然钟情于
绿色爱尔兰那些传奇色彩的竖琴。
显露整个图像,像一个玩纸牌的人
亮出他的王牌,
以那姿势和无名的微笑,
重新唤起说不上来是个什么形象
这变幻着的女神。


50 窗

I

你不正是我们的几何学,
窗子,你简洁的外形
毫不费力地勾勒出
我们庞大生命的边线?

我们爱着的那人从未这般美丽
当我们看见她出现
在你的边框;是你,哦窗子,
你使她几乎永恒。

所有无常都被取消。生命
持立于爱情的中心,
藉着周围这小小的空间
我们是它的主人。

II

窗子,你哦,等待的尺度,
多少次被充满,
当一个生命倾泻而又焦急
朝着另一个生命。

你隔离而又吸引着,
变幻如大海,——
镜子,蓦地,映照我们的面容
与穿过它看见的融在一起;

一种被折衷的自由的
样品,因机缘的在场;
由此在我们中间等同了
外部宏大的繁多。

III

垂直的盘子为我们供应
追逐我们的口粮,
还有太温馨的夜
以及白昼,往往太苦涩。

无休止地用餐,
佐以一些蓝色——,
我们不该懒洋洋
用眼睛来进食。

多少菜肴已经为我们端上
正当李子熟时;
哦,我的双眼,玫瑰的畅饮者,
你们将要喝下月亮!


51

蜡烛熄灭了,
房间归于了空间,
我们被火的哀怨擦过
火焰随之丧失了地盘。

我们来为它做个精美的
坟墓,在我们的眼睑下,
并像一位母亲那样哭泣
她太熟悉这危难。


52

这是永久的风景,这是一口大钟,
这是夜晚如此纯粹的解脱——;
而这一切在我们心里准备着
一条消息的来临,或一张温存的面容……

于是我们生活在一种很奇怪的困境里
在远方的弓和太锋利的箭之间;
在混沌得不能看见天使的世界
和一个因过于抛头露面而妨碍了的她之间。


53

我们排列和组合
词语,用这么多方式,
但我们如何才能
做到与一朵玫瑰平等?

如果我们能容忍
这个游戏奇怪的意图,
那是因为,一位天使
不时来打扰一下。


54

我在动物的眼里看到
那平静的生命在延续,
不偏不倚的安宁
来自沉着的大自然。

这只兽懂得恐惧;
但它仍然行进
而在它丰盛的原野上
出现一只在吃草
它不再垂涎别的地方。

55

难道真的应有这么多危险
对于我们卑微的物品?
世界可会被搅乱,
如果它更稳定些?

颠倒的小瓶,
谁给了你这薄薄的瓶底?
摇晃着你漂浮的不幸,
空气心醉神迷。


56 睡女人

女人的面容,在她睡意里
封闭,她好似品尝着
某种全然不同的嘈杂
充满她全身。

从她发声的睡身
她汲取了享受
又成为一种浑然不觉的喃语
在沉寂的目光底下。


57 母鹿

哦,母鹿:你的眼睛里布满了
多少远古森林的美丽内景;
多少充足的信心
融和着多少恐惧。

这一切,得见于你跳跃时
灵敏的纤弱。
然而什么也没有
临到你眉宇之间的无知
甚至这无知也非你所知。


58

让我们停一下,让我们谈话。
依然是我,今夜,停下脚步,
依然是您倾听着我。

不久,别人就会声称
他们是大道上的邻人
在这些美丽的树下我们自动出让。


59

我所有的道别都已说完。自儿时起
多少次别离慢慢塑造了我。
但我又回来了,我将重新开始,
这坦然的回归解放了我的目光。

留待我的,就是充实这次回归,
还有我永不忏悔的欢乐
只因爱过酷似于这些分离
而又迫使我们行动的事体。

何家炜 译


--------------------------------------------------------------------------------

瓦莱四行诗


1 小瀑布

林泽仙女,一直梦想着
是谁使她全身裸露,
你的身体激起了
浑圆又粗野的波浪。

不停息地,你变换着衣裳,
甚至头发;
这般奔逃后面,你的生命
依然是纯粹的在场。

2

国度,停驻在中途
在大地和诸天之间,
以水和青铜的声音,
柔和又坚硬,古老又年轻,

就像一份拾起的礼物
朝着一双殷勤的手:
美丽完善的国度,
像面包一样热乎!


3

光之玫瑰,一道墙在风化——,
但是,在山丘的斜坡上,
这朵花,婷立着,迟疑着
以她冥后般的身姿。

大概许多阴影进入了
这棵葡萄树的汁液;
而太多光芒在它上空
跺着脚,迷失了道路。


4

古老的地方,塔楼依然屹立
钟声阵阵似在回忆——,
举目望去,不带忧伤,
远古的身影却忧伤地显现。

葡萄园里多少力气耗尽
当烈日把它们镀成金黄……
而远处,那些闪亮的空间
就像我们一无所知的未来。


5

沿着常春藤是柔美的曲线,
分心的小路停下了山羊;
美丽的光线是一位金银匠
想用一片石块镶边。

杨树,恰好在它的位置,
与它的垂直线相对的
是缓慢而茁壮的翠绿
它延伸着,铺展着。


6

寂静的国度,先知们都已沉默,
准备了葡萄酒的国度;
这里的山丘依然感受着创世纪
并不为末日担心!

国度,因渴望那变形者而无比骄傲,
它,服从着夏季,
好似,如同胡桃木和榆树,
因重复而幸福——;

国度,崭新的几乎只有流水,
所有这些水奉献着,
到处置放它们元音的光亮
在你坚硬的辅音间!


7

你看到吗,那高处,天使的牧场
在昏暗的枞林间?
宛如天庭,奇异的光线里,
看上去何止遥远。

但在明亮的山谷直到那些山脊,
怎样空气的宝藏!
所有在空气中浮动和映照的
都会溶进你的酒里。


8

哦,夏日的幸福:钟声敲响
因礼拜天已在望;
而劳动的炎热感觉像苦艾酒
围绕着短而卷曲的葡萄树。

即便在这般麻木中,警钟的声浪
依然沿路奔跑。
在这个无拘束的地方,凭着宽广的力,
仿佛礼拜天是如此确定!


9

几乎就是那无形者在闪亮
在长翼翅的斜坡顶上;
一个明亮的夜留下了一些
掺和进这个银色的日子。

看,光线轻无重量
笼着这些顺从的轮廓,
而那边,那些小村落,远远的,
有个人一直安慰着它们。


10

哦,这些祭台放满了果品
和美丽的笃蓐香枝
或那苍白的橄榄树枝,——而后
是濒死的花朵,因簇拥被压碎了。

走进这座葡萄园,可会找到
那天然的祭台,隐藏在绿荫里?
圣母自己为成熟的祭品
祝祷,从她的钟声里取出果粒。


11

还是让我们为这神殿扛来
所有养活我们的:面包,盐,
这美丽的葡萄……且让我们将圣母
混同于无边的母性统治。

这座小教堂,历经岁年,
联接着远古与未来的诸神,
而古老的胡桃木,这魔法之树,
献出它的树荫如一座纯粹的庙宇。


12

钟楼歌唱道:

好过一座俗世的塔楼,
我取暖为了催熟我的钟声。
愿它悦耳愿它善益
祝福瓦莱女人。

每个礼拜天,音声阵阵,
我向她们抛去我的甘露;
愿它善益,我的钟声,
祝福瓦莱女人。

愿它悦耳,愿它善益;
周六夜晚在锡壶里
滴滴降落我的钟声
给瓦莱女人的瓦莱男人。


13

岁月绕着农人的
坚贞之轴转动;
圣母和圣安娜
每个都说出她们的言辞。

另有话语补充着
且更为古老,——
这些话为万物祝祷,
而后从大地上长出

这顺服的翠绿
它,历经漫长的辛劳,
奉献忙碌的花序
在我们与死者之间。


14

一棵粉红的锦葵在高处草地,
顺服的暗淡,整齐的葡萄园……
但在山坡之上,接收它们的
是一片壮丽的天空,奢华的天空。

热烈的国度庄重地层层迭起
向着这广阔的天空,它高尚地理解
一个艰难的过往永远促使它
变得刚强又警觉。


15

这里一切都在歌唱着不久前的生命,
并不是摧毁明天的那种;
我们猜测着,在它们原初的力里
多么英勇:天空和风,手,以及面包。

并不是一个昨日在四处蔓延
永远停在这些旧时的轮廓。
是大地因自己的形像而欢欣
并赞许它最初的时日。


16

这般宁静的夜色,这般宁静
自天空将我们渗透。
据说在你们棕榈叶般的手掌上
它描绘了本质的图画。

小瀑布歌唱着
为遮起它激动的林泽仙女……
我们感觉到缺席的在场
已被空间饮下。


17

在您数到十之前,
全都变了:风儿脱去
高高的玉米杆
的光芒,

把它抛去别处;
它在飞翔,它在滑行
沿着悬崖绝壁
向着光之姐妹。

轮到她了,她早已
被这个粗野的游戏支配,
迁移到了
其它的海拔。

好似被抚摩了
那广阔的表面显得
耀眼,因了这些手势
或许本是这些手势使它成形。


18

小路转弯,跳闪
沿着倾斜的葡萄园,
就像系着一根飘带
绕着夏天的帽沿。

葡萄园:头上的帽子
发明了酒液。
葡萄酒:炽烈的彗星
允诺给来年。


19

这么多严肃的黑色
使得山峦更为年老;
这真是个古老的国度
让人想到圣查理曼

在它诸多父族圣人间。
但是从高处降临
天空所有的青春,
给它隐秘的圣女。


20

小铁线莲钻到
杂乱的篱墙外面
还有这白色牵牛花
监视着合拢的时辰。

这组成了树丛的小径,
门窗洞正被染红。
已满?是否夏季已满?
它将秋天当作同谋。


21

刮了一整天的风之后,
无尽的清寂中,
夜晚和解了
像一位温顺的情人。

一切变得安宁,明净……
但从地平线上层层迭起了,
被照亮的,镀金的,
一团美丽的凹形的云。


22

就像一个人说起他的母亲
像他那样侃侃而谈,
这个热烈的国度渴饮着
满是无尽的回忆。

只要山丘的肩膀
归于始自这纯粹空间
的手势之下,它就令山丘
为其起源而震惊。


23

这里大地被事物包围
它们无愧于它作为一颗星球
的角色;温柔地受辱,
大地戴着它的光环。

当一道目光投去:怎样的飞翔
穿过那些纯粹的距离;
当有夜莺的鸣声
才能将之测量。


24

依然迎来银色的时辰
溶进温馨的夜晚,纯净的金属
且给缓慢的美增添
音乐般宁静的缓慢回程。

昔日的大地重新开始,变化:
一颗纯粹的星球存留着,在我们劳作之后。
散乱的音声,离开了白昼,
全都列着队,回归流水的声音。


25

沿着尘灰的小路
绿意接近于灰色;
而这灰色,尽管是顺服的,
却含着银色和蓝色。

更高处,另一布景上,
一棵柳树显出光亮
风中翻转它的枝叶
在近乎绿色的一片黑色前。

近旁,完全抽象的绿色,
一种幻像般的灰绿,
被从容的背景环绕
是被世纪挫败的塔。


26

这些塔骄傲又从容
然而它们回忆着
——自何时起直到永远——
它们空气中的生活。

这种与透彻的光芒
无穷尽的联系
使它们的质料更缓慢
而它们的衰落更壮烈。


27

塔,茅屋,石墙,
甚至这标明了通往
葡萄园之幸福的地面,
都具有坚固的特征。

但光线劝戒温柔
成为这严峻,
使得桃子般鲜嫩的表面
被所有这些事物填满。


28

歌唱的国度劳动着,
劳动的国度多幸福;
当流水继续着它们的歌,
葡萄树长出了一个个果芽。

国度沉默着,因流水淙淙
只是寂静的余音,
从这寂静进入词语
带着节律,勇往直前。


29

风将这国度视作艺人
它,历来都识得它的材料;
一旦找到,滚烫的,它知道怎么做,
且因劳动而欣奋。

什么也挡不住他壮丽的冲动;谁
也无法反对这激狂的果断——,
而依然是他,往后退却了一大步,
将空间的明亮之镜拽进他的作品。


30

并不回避自己,
这国度赞许着;
如此它温存又过激,
受尽威胁又被拯救。

它虔诚地奉献着
向启示它的天空;
它激起了风并由它
吸引着最新鲜的

那从未得见的
山那边的光:
迟疑的地平线
跳跃着到来。


31

小路,并不通向任何地方
夹在两块草场间,
似是假以艺术
成就它们蜿蜒的目标。

小路常常什么也没有
在它们面前,面对着的
只有纯粹的空间
和季节。



32

怎样的女神,怎样的男神
归于了这空间,
以便我们更好地感受
它脸部的光芒。

它的存在散解
充满这个动荡的
纯粹山谷
那是它宽广的自然。

它爱着,它睡着。
精通隐语的我们,
进入它的身体
且睡在它的灵魂里。


33

凝视过天空的人
终将赞扬这天空
于永恒之中:
牧羊人和种葡萄者,

难道是通过人眼
它才变得永久,
这美丽的天空和它的风,
它蓝色的风?

而后是它的宁静,
这般深邃,这般强大,
像一位志得意满的神
正在酣眠。


34

但并不只有田野里
耕作者的目光,
山羊的目光也参与
来使这庄严之地

缓慢的面貌趋于完美。
我们一直凝视着它
像是要在此长留,或
使它永存

在一场如此宏大的回忆里
没有一个天使胆敢
介入此事,
来增添它的光亮。


35

天空中,充满了关注,
这里大地在讲述;
它的记忆从大地上升起
进入庄严的山峰。

有时它显得感动
当人们这般凝神倾听——,
于是展现它的生命
而不再言语。


36

美丽的蝴蝶贴近地面,
向着亲切的自然
展现它的飞翔之书
是这般的华丽。

另一只闭合在我们
嗅闻的这朵花边沿——,
这不是读它的时候。
其它还有那么多,

那蓝色细小的,散布着,
浮动着,纷飞着,
像一封情书在风里
它那些蓝色的细枝,

一封被撕碎的情书
有人正写着它
当那收信的人
正踌躇在门口。

何家炜 译


--------------------------------------------------------------------------------

玫瑰集


《玫瑰集》




若你的鲜妍有时让我们这般惊异,
幸福的玫瑰,
是因你自身,在你内里,
花瓣托着花瓣,你在休憩。

全体苏醒过来,花骨朵
依然熟睡,无穷无尽的花瓣,触及
这宁静的中心多少温存
抵达那张终极的嘴。



我看见你,玫瑰,微微开启的书,
含有如此多的书页
写有明晰的幸福
无人得以解读。魔法之书,

向风儿敞开,而闭上眼睛
才能阅读……,
蝴蝶从那里扑翅而出
有了同样的思路。



玫瑰,你哦,卓越完满的事物
无尽地忍耐
又无尽地显露,哦头颅
长在甜蜜过于缺乏的身躯,

你无可比拟,哦,这漂泊的时日
你是至高的精华;
这爱的场所,我们刚刚前行
你的芬芳围绕。



然而是我们建议你
斟满你的苦杯。
为这诡计着迷,
你的丰裕敢于一醉。

你是富饶的,足以一百次成为你自己
在仅仅一朵花里;
这是爱着的状况……
只是你不曾想过别处。



雍容被雍容环绕,
温柔触摸着温柔……
是的,是你的内心
不停地抚摩着内心;

内心抚摩着自己,
用她自己的明亮光泽。
如此你发明了
那喀索斯自足的主题。



一朵玫瑰,就是所有玫瑰
与她自身:不可替代的
完美,这甜蜜的词汇
被事物本身所包围。

没有她永不知如何说出
我们的希望为何物,
而那些温柔的间断
在持续的出发程途。



支撑着你,清新明净的
玫瑰,挨着我合拢的眼——,
人道是有千百只眼睑
重重叠叠

朝着我温热的那只。
千般睡意不顾我的佯装
我本依此游荡
在这馥郁的迷宫。



你的梦太圆满,
里面众多的花朵,
湿漉漉像个哭泣的女子,
你向着早晨弯腰欠身。

你甜美的力量沉睡着,
在一种不明确的欲望中,
催生着温柔的体态
在脸颊和胸部之间。



玫瑰,炽烈燃烧却又明澈,
真可命名为圣女萝丝
之遗骨……,玫瑰散发着
赤裸圣女撩人的香气。

玫瑰从不受诱惑,困惑于
她内在的清静;最终的情人,
如此远离夏娃,远离初次的惊慌——,
玫瑰无尽地拥有着失落。



空无一物时的女友,
当一切都无视苦涩的心;
宛如慰藉,她的呈现证明着
多少抚摸浮动在空气中。

若我们放弃生存,若我们否认
曾经所是并终将到来的事,
我们可好好想过这位短暂的朋友
她在我们身旁写她的童话。

十一

对你的存在我有这般
觉识,完整的玫瑰,
我的赞许使你混同于
我欢快的心。

我嗅闻着你犹如你是
全部的生命,玫瑰,
而我感觉自己是这样一位
女友的完美朋友。

十二

针对谁,玫瑰,
您采用了
这些刺?
您过于敏感的欢乐
可是它迫使您
变成这等全副武装的
事体?

但您用这夸张的武器
防备谁呢?
多少天敌我已为您
除去
它们对这武器可毫不畏惧。
恰恰相反,从夏季到秋季,
您伤害了人们
给予您的照料。

十三

你可愿,玫瑰,做我们现时激情
的火热女伴?
是否回忆更能赢得你
当一种幸福又重新开始?

多少次我看见你,玫瑰,幸运而干枯,
——一片花瓣一块裹尸布——
在一个香匣子里,一根灯芯旁,
或独自阅读的一本喜爱的书里。

十四

夏季:只存留数日
玫瑰的同时代者;
呼吸她们含苞欲放的
灵魂周围那萦绕的。

做正在消亡的每一朵
的知心人,
幸存下来,当这位姐妹
像别的玫瑰一样消失。

十五

只有你,哦丰富的花朵,
你创造了自己的空间;
你映照在一面气味
之镜里。

你的芬芳萦绕像别的花瓣
你无数的苦杯。
我挽留你,你却铺展,
奇妙的演员。

十六

不要谈论你。以你的本性
你无可言喻。
别的花只是点缀桌台
而你使它焕然一新。

把你放进一个简朴的花瓶里——,
看,全都变了;
这许是同一句话,
但却由天使唱出。

十七

是你用你自身在体内
准备了最后的精华,
从你身上溢出的,你最后的精华。
从你身上溢出的,这撩人的欣奋,
是你的舞蹈。

每一片花瓣都赞成
并在风中
踏出几步无形的
馨香步履。

哦,眼目之音乐,
整个都被包围,
你在中心变得
不可捉摸。

十八

所有感动我们的,你将之分享。
而你身上发生的,我们却不知。
要变成一百只蝴蝶
才能读遍你全部的书页。

你们中间有些如同词典;
采摘玫瑰的人们
渴望将全部的书页联接。
我呢,我喜爱书信往来的玫瑰。

十九

是否你为自己确立了一个范本?
是否我们能像玫瑰一样充满自身,
培植她那种微妙的质料
我们曾这样做,结果只是徒劳?

是的,因为并非劳作
就能成为一朵玫瑰。
上帝,从窗口注视着,
成就了家屋。

二十

告诉我,玫瑰,你封闭的
自身哪里来的
缓慢精华,迫使
这个散文式的空间
充满空气的热狂?

多少次这空气
佯装被所有事物穿破,
或者,撅着嘴,
显出苦楚。
然而围绕着你的肌肤,
玫瑰,它摆弄着身姿。

二十一

这难道没有使你晕眩
在你的花茎上围绕着你旋转
要将你终结,圆形的玫瑰?
而当自身的冲动将你淹没,

你在花蕾中一无所知。
这是个转成圆圈的世界
以便它宁静的中心敢于
圆形玫瑰般的全然休息。

二十二

依然是您,您自
死者的大地上长出,
玫瑰,您向着一日
披上金灿灿的衣裳

这确凿的幸福。
他们可准许,他们
空空的头颅
从未这般知悉?

二十三

玫瑰,姗姗来迟,长夜苦涩愿也停驻
因天体四射的光芒,
玫瑰,你可会成为夏日姐妹们
轻轻松松的全心快乐?

日复一日我看见你踌躇着
在紧系的束胸衣里。
玫瑰,一边绽放一边逆向地
模仿着死亡的缓慢进程。

你无穷尽的状态可使你认识到
身处一个万物都模糊的混沌中?
虚无与存在,这无法言喻的协调
我们无从了解。

二十四

玫瑰,是否你本就该留在外面,
珍贵而优雅?
一朵玫瑰在此何为,命数
在我们身上消耗殆尽?

绝无回程。你正与我们
分享着
这狂乱的生命,这生命,这生命
它也并非为你所有。

何家炜 译


--------------------------------------------------------------------------------

杜伊诺哀歌



第一首

如果我哭喊,天使的队列里有谁
能听见?即使其中一位突然将我
拥向他的胸膛:他那超凡的生命
也会把我熔化。因为美无非是
我们恰好能承受的恐惧的开端,我们
如此惊惶,因为它平静得甚至不屑于
摧毁我们。每一位天使都令人恐惧。

于是我止住自己,咽下黑暗啜泣的
声音。啊,困顿的时候我们能向谁
求告?不是向天使,不是向凡人,
那些敏锐的动物已经知道
在这个阐释过的世界里,我们
其实没有真正的家。也许某处山坡上
仍有某棵树为我们存留,让我们每天
收入眼底;昨日的街道仍为我们
存留,还有某个忠实的习惯,它和我们
如此默契,搬进来同住就不再离开。
啊,还有夜晚:充盈着无限空间的风
咬啮脸庞的夜晚。它难道不会为每一个人存留——
那种在孤寂中如此痛苦地感受到的、令人渴望
而又隐约让人绝望的东西?难道恋人会是例外?
可是他们继续利用着彼此,掩藏各自的命运。
你难道还不知晓?将你怀抱中的空虚
掷入我们呼吸的空间;也许连飞鸟都会感觉
它扩散的涟漪,更急促地扇动翅膀。

是的——春天需要你。经常会有一颗星
等着你抬头去看。波涛会从遥远的过去
向你涌来,或者当你从一扇
开着的窗下走过,小提琴的音乐
会渴望你倾听。所有这些都是使命。
可是你能完成吗?难道你不是一再
因对未来的期待而分心,仿佛每一个事件
都会领来一位新的恋人?(你到哪儿才能找到
她停歇的地方,当庞大、怪异的想法
在你里面往来杂沓,还时常留下来过夜?)
可是,在思念之时,请歌咏恋爱中的女人;
她们的痴情虽近乎传奇,仍非不朽。
请歌咏那些哀伤的弃妇(你几乎羡慕她们),
她们的爱比获得幸福的女人远更纯粹。
请一次次唱出那无法臻于完美的颂歌;
记住:悲剧的主角不会消失;甚至他的
致命挫败都只是脱胎换骨的一个契机。
可是自然,一旦力量耗尽,便只能把恋人们
收回她体内,仿佛已不能第二次
创造他们。你读斯坦芭*时可曾如此投入?
仿佛每位被人遗弃的女孩都能被那种
辽远的、超越对象的爱打动,都会对自己说,
“或许我也可以像她那样?”——这种最古老的苦痛
难道最终不应在我们身上结出更多果实?
难道我们不应现在就充满爱意地摆脱
恋人的怀抱,颤抖着忍受:正如箭需要忍受
弓弦的紧张,才能在飞出的瞬间超越自己的
局限。没有任何地方能让我们永远停留。

话音。话音。谛听吧,我的心,就像
圣徒们那样谛听:直到那神圣的呼唤将他们
托举到空中;但他们仍然不可思议地
保持跪姿,什么也没察觉:
他们的谛听就是这样入神。并非你能忍受
上帝的声音——远远不能。但请谛听风的话音
和那成形于寂静中的无休止的讯息。
此刻,它正从夭亡人的口中对你低语。
当你走进那不勒斯或罗马的任何一座教堂,
他们的命运难道不会平静地向你发话?
或者,矗立在你面前的石碑会启迪你,
就像我去年在福莫萨**看到的墓志铭。
他们要求我什么?温和地去掉哀怜的表情,
别把他们的死看成灾愆——这种想法
时常会妨碍他们灵魂的纯净旅程。

当然,这一切都令人惊异:离开栖居的
大地,放弃几乎还未学会的习俗,
再不能看见玫瑰和其他唤醒希望的东西,
并把未来的意义赋予它们;再不是揪心的
亲人手中孱弱的病躯;甚至抛下
自己的名字,轻易地忘记,
就像孩子扔掉一件破旧的玩具。
不再欲望自己的欲望,令人惊异。看见
昔日凝聚一起的意义纷飞四散,
令人惊异。死是艰难的事,
在最终感到些许永恒之前,你需要
不断追忆——虽然生者
对生死的绝对区分也是错误。
据说天使并不知道他们是在生者
还是死者间穿行。永恒的漩涡
裹挟着一切世代,在生死之间不停地
旋转,他们的话音淹没在它的雷霆中。

最后,那些被过早卷走的人不再需要我们:
他们不再吸吮伤痛与快乐,就像孩子渐渐长大
不再留恋母亲柔软的乳房。可是我们,
需要这些奥秘的我们,反复在哀恸中汲取
灵魂养料的我们——能离开这一切而生存吗?
悼念利诺斯***的传说难道没有深意?
当最初的锋利歌声刺穿周遭的迟钝
与荒芜,这位俊美如神的年轻人
突然永远抛下的虚空第一次感觉到:
令我们沉醉、欣慰和感激的那种颤动。

* 意大利16世纪著名女诗人。
** 全称圣玛丽亚·福莫萨教堂,威尼斯著名建筑。
*** 古希腊神话中的诗人,有人说是奥尔弗斯的弟弟。哀悼利诺斯的仪式在《伊利亚特》中有记载(Iliad XVIII, 570)。

第二首

每一位天使都令人恐惧。可是,哎,
我仍然向你们发话——几乎致命的灵魂之鸟,
我知晓你们。托比阿斯*的日子如今在哪里?
你们中的一位,曾藏起灿烂的光华,站在门口,
为旅程改扮了自己,不再令人震恐(就像
从窗口好奇地偷看他的那位年轻人)。
可如果此刻,这位天使长从众星后面
朝我们迈出危险的一小步:我们就将因为
无限加速的心跳而死去。你们是谁?

是宇宙初创时的杰作,是造物的宠儿,
是被世界的晨曦映红的山脉与峰顶
——是盛开的神性飘散的花粉,
是纯粹之光的门枢、走廊、楼梯与宝座,
是本质形成的空间,福乐铸成的盾牌,
也是狂喜的风暴与漩涡,在刹那间停顿:
是镜子,美从它们表面源源地流出,
又返回它们自身,分毫无损。

可是我们,却会被灼热的感情蒸发无形;我们
随自己的呼吸逃逸,远离;在流逝的时间里,
我们的情感日渐飘散,犹如香气。虽然有人会说:
“是的,你已渗入我的血脉,房间和整个春天
都被你充满……”这有什么用?他盛不下我们,
我们在他里面,在他周围,消失。那些美丽的人,
谁能留住他们?新的景致在他们脸上
升起,又沉没。就像清晨草叶上的露水,
我们的一切飘入虚空,仿佛饭菜上袅袅的热气。
啊,微笑,你去了哪里?啊,仰视的目光:
温暖的波涛,刚从心灵的海上退去……
可叹,但我们就是如此。那么,我们消溶进的
那无限的空间会有我们的味道吗?天使们
真的只是收回自己散发的光芒,还是
偶尔也会,仿佛是不小心,吸入我们的
一点点本质?他们的面容里会显出我们的
痕迹吗,哪怕暧昧如孕妇脸上微妙的神情?
他们自己并不会留意(他们怎么可能
留意),当他们旋转着返回自己。

如果恋人们洞悉了秘密,他们也许会向夜色
吐出陌生神奇的词句。因为一切似乎都在
把我们藏匿。看:树始终在那里;
我们居住的房子也在那里。惟有我们
从所有事物边飞过,像风一样漂泊无依。
所有事物都在密谋对我们绝口不提,或许
一半源于羞耻,一半源于无法说出的希望。

彼此满足的恋人们,我问你们。
你们互相拥抱着。可是凭据在哪儿?
你们看,有时我的两只手也会感觉到
彼此的存在,或者我这张被时光磨蚀的脸
也会在它们里面栖身。这似乎让我
有所触动。可是谁敢只为这一点凭据生存下去?
你们或许不同。你们在对方的激情里
生长,直到他再也承受不住,祈求你:
“请别再……”;你们在他的双手之下,
丰盛甜美,犹如秋天的葡萄;
你们仿佛彻底消失,溶化在对方无边的
欲望里:我问你们。我知道,
你们的触摸如醉如痴,因为爱抚会存留,
因为你们如此温柔覆盖的部位
不会消失;因为你们感觉纯粹的延续
在下面涌动。所以你们在拥抱里
几乎看到了永恒。然而,当你们经历了
目光初遇时的惊惧,窗前的期盼,
第一次(哪怕仅仅一次)在花园里的携手漫步:
恋人们,你们还和原来一样吗?当你们
抬起头亲吻,唇印着唇,蜜贴着蜜,
你们是多么奇怪地在啜饮中渗失了自己。

你们难道不觉得惊讶,古希腊墓碑上的人
姿势都那般凝重?难道爱与别离
不是如此小心地置于那些肩上,仿佛它们
是用另一个世界的材料做成?记得那些手吗?
它们搭在那儿,几乎没有重量,虽然躯干
蕴藏着力。这些克制的形象知道:“我们只能
到此为止,只能这样轻柔地触碰彼此;神可以
更有力地按在我们身上。不过那是神的事。”

但愿我们能找到一处纯粹、安宁的
人类之地,一处河流与岩石之间
属于我们自己的果园。因为我们的心总会超越我们,
就像他们的心。我们终将不能再跟随它,只能
凝望抚慰它梦想的图景和神一样的形体:
那里有更大的尺度,能让它获得更高的平衡。

* 根据基督教的传说,托比阿斯曾和天使长拉菲尔一起给他的父亲取药。

第三首

歌唱被爱的人是一回事,呼唤那潜藏的、充满
罪之欲念的血液的河神,哎,是另一回事。
她只从远处隐约了解的年轻恋人——他对于欲望之神
又知道多少?它经常,在他的孤独深处,
甚至在她能够抚慰他之前,(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就已经昂起了头,耸立着,未知之物
涔涔滴落,把夜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骚动里。
啊,我们血液里的尼普顿*,他的三叉戟多么可怖!
啊,从他贝壳般闭锁的胸膛里呼啸而出的风
是多么黑暗!听,夜在如何呼号。
啊,群星,难道他对恋人脸庞的渴慕不是源自
你们?难道他对她纯净面容的秘密领悟
不是源自天穹中纯净的星座?

不是你,他的母亲:哎,不是你
把这样的期待铸入了他的眉弓。
也不是为你,如此依恋他的姑娘,他的双唇
也不是为你而呈现出果实般丰美的表情。
晨风一样轻盈的你,难道你真的以为
你那温柔的脚步能如此狂暴地撼动他的心?
是的,你的确令他惊惶;但在那震颤的瞬间,
却有更多古老的恐惧闯入他里面。唤他一声吧……
可是你的呼唤无法让他远离那些黑暗的同伴。
当然,他想逃,他也在逃;你的心就是让他安宁的
避难所,他在那里扎根,从头开始。
可是他真的从头开始了吗?
母亲,是你造了他的小小生命,是你让他开始;
在你眼里,他是新的,你为他的稚嫩眼睛
筑起了一个友善的世界,将另一个危险的世界
挡在外面。啊,那些日子已飘向何处?你纤弱的身体
曾像盾牌一样,隔在他和汹涌的深渊之间。
那时,你曾为他遮挡了多少东西。夜晚叵测的
房间:你让它变得安全;在你的心里面,
你让一个爱的空间与他夜的空间合二为一。
你放置的灯不是在黑暗里,而是在你
生命的近处燃烧,朋友一样注视着他。
任何奇怪的吱嘎声,你的微笑都能解释,
仿佛你很早以前就知道地板会发出这样的响动……
他听了一阵,不再害怕。当你充满爱意地
站在他床边,你的力量就有这么大;他的命运,
高高的黑衣人,退到了衣柜后面;他心急的
未来,耽搁了一阵,也藏进了帷幕的褶里。

而他自己,躺在那里,舒适安宁,
你为他造出的温柔世界在他慵倦的眼睑下
甜蜜地消溶,化作睡眠最初的味道——
他好像在保护之下……可是里面:谁能保护他,
谁能推开他里面汹涌而来的原初的洪水?
啊,沉睡的他丝毫不知道警惕;是的,沉睡,
可也在做梦,啊,什么样的热病让他双颊潮红:啊,
他是怎样沉陷。突然间,陌生的他,如何颤抖着
被他体内某种异物的藤蔓缠绕,捆缚,
它们扭曲着,厮打着,织成可怕的形状,仿佛
潜行的野兽。他是如何屈从——甚至爱恋。
爱恋他里面的世界,爱恋自己的蛮野之地,
阴暗的原始森林,他浅绿的心
站在腐烂的树干之间。爱恋。他离开那片森林,
穿过自己的根,进入那强大的源头,它的历史
远比他微小的生命长久。他爱恋着,
踏入更古老的血液的河流,到达“憎怖”
栖身的峡谷,那里,他的先祖仍和它一起饕餮。
每一位“恐惧”都认识他,心照不宣地向他眨眼。
是的,“凶恶”也朝他微笑……连你的微笑
都很少那么轻柔,母亲。他怎么可能抗拒
那微笑的诱惑?甚至在认识你以前,
他就已经爱过它,因为在你还怀着他的时候,
它就溶进了浮载着胚胎的流体里。

不,我们的爱不是像花那样,一年之间
就孕育出来;某种无限久远的汁液
在手臂里流动,当我们爱的时候。亲爱的姑娘,
我们爱的是自己里面的这些东西:不是某个终将消失的人,
而是众多生命喧嚷的混合体;不是单个的孩子,
而是熟睡在我们深处的无数父亲,仿佛
沉落的峰峦;和干枯河床一般的
无数古老的母亲——还有整幅寂静的风景,
摊开在命运阴郁或晴朗的天空下
——所有这些,亲爱的,都先你而至。

而你自己,你怎么可能知道
你在恋人身上复苏了怎样久远的时代。怎样狂野的
欲望,在他里面,从过去层叠的生命里涌起。
什么样的恨着你的女人藏在那里。多少
阴暗暴戾的男人被你从他的血管中唤醒。死去的
孩子伸出手,要触摸你……啊,温柔些,温柔些,
让他深情地看着你做日常的家务,——带他出去,
到花园的近旁,给他一切,让他忘却
欲念层层重压下的夜……
让他止歇……

* 海神的罗马名字。

第四首

啊,生命之树,你们的冬天何时到来?
我们没有天然的应和,我们的血液不会像候鸟那样
提前发出讯号。猝不及防的我们
被迫在寒风里开始误期的迁徙,
最终从天空坠落,掉在冰封的湖面上。
对于我们,花的开放与凋谢同时发生。
某个地方,狮子仍在巡游,在力量顶峰的
它们,觉察不到丝毫的衰弱。

可是我们,当我们凝神关注此物之时,
彼物已经开始牵拽我们。冲突
是我们的第二天性。恋人们
总会失望地抵达对方的边界——虽然他们相互允诺
无垠的空间、持续的追逐和最后的家。
就像在一幅速写的周围,有人精心准备了
与之鲜明对照的辽阔背景,以让我们
看得更清楚:我们从来不知道
自己情感的真实确切的轮廓
——仅仅了解什么从外部塑造了它们。
谁不曾忐忑地坐在心灵的幕布前?
它升起来:离别的场景
如此容易辨认。我们熟悉的花园
微微地摇晃。然后舞者出现。
不是我们期待的人。无论他的动作如何轻盈,
他都只是化妆的替身——一个匆匆回家
从厨房穿过的普通人。
我不要忍受这些半实半虚的人的面具;
我宁可观看木偶。至少它是充实的。
我愿意忍受填塞的外皮、操纵的绳索和它们
只有表象的脸。这里。我等着。
即使所有的灯都灭了;即使有个声音说
“收场了”;即使虚无的灰色雾气
从舞台上向我卷来;即使
沉默的祖先里没有一位和我坐在一起,
即使一个女人都不在,即使那个
凝神看我的棕色眼睛的男孩也不在——
我仍要坐在这里。看下去总是可以的。
难道我不对吗?你,父亲,在饮了一小口
我的生命之后,你的生命就变得那样苦涩,
我意志的第一口汁液就让你难以下咽。
——随着我的成长,你被迫一再
品尝如此奇怪的未来,它的余味
让你不安,你在我幻梦的眼神里搜寻——
自从你死后,你如此频繁地
在我最深的希望里因为担忧我的幸福而颤抖,
你放弃了安宁,那在死者的感觉里
唯一属于他们的本质,那无穷尽的超然地界,
仅仅为了我碎纸片般的生命——
告诉我,难道我不对吗?还有你们,亲爱的女人,
你们曾为我对你们那微小的爱而深切地爱过我,
而我却一再逃离你们,因为
你们面容里的空间不断扩大,甚至
在我还爱着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一个宇宙,
而你们已不在其中——难道我不应该觉得
自己必须一直坐在这里,必须
守候在木偶戏的台前,或者
如此激烈地逼视着它,以至最后
为了与我的目光相称,一位天使被迫到场,
把那些傀儡惊恐地推入生命?
天使与木偶:真正的戏终于上演。
到了那时,被我们的存在所分隔的一切
将会相遇。也只有到了那时,
变化的完整循环才会从我们生命的季节里
最终浮现。在我们之上,之外,
天使在表演。至少,死者一定会注意到
我们在这里所完成的一切是多么虚幻,
多么夸张而空洞,在我们这里,
没有什么能够以它的本质存在。啊,童年的时候,
每一个形象后面隐藏的都不只是过去,
在我们面前流向远方的也不是未来。
我们觉得自己的身体在生长,时常
迫不及待地想长大,一半是为了那些
除了长大以外已一无所有的人。
然而,独自玩耍的时候,我们却会着迷于
那种唯一能够长久的东西;我们会站在那里,
在世界与玩具之间那无限的、幸福的空间里,
在那个时间之初就已经为某个
纯粹的事件而预备的点上。

谁把孩子的真实面目显现出来?谁把他
放在属于自己的星座里,把量度距离的尺子
递到他手中?谁用灰面包
造出他的死,任它逐渐变硬——或者
把它放在他圆圆的嘴里,像一枚
甜苹果的核……理解谋杀者
是容易的。可是这一点却难于表达:
我们能够容纳死,容纳它的全部,甚至
在生命开始之前;能够温柔地让它贴着
我们的心,而不并因此放弃后面的生命。

第五首

献给赫尔塔·柯伊尼西女士

可是告诉我,他们是谁?——这些浪游的艺人*
甚至比我们自己更短暂脆弱,他们从生命的最初
就被一个永不能满足的意志(为谁的缘故?)
野蛮地挤压着。然而,它挤压他们,
弯折他们,扭曲他们,摇晃他们,抛掷他们,
又重新捉住他们;他们摔下,穿过
湿滑如油的空气,落在
残破的地毯上。被他们反复的跳跃
越磨越薄的地毯
迷失在无限的宇宙里。
像绷带一样贴在那儿,仿佛郊区的天空
让大地受了伤。
它几乎刚一出现,
地平线上就矗立起了“存在”**的
第一个字母D……不断迫近的那只手
再次戏谑地抓起了他们,即使最强壮的
也不能逃脱。它捏扁他们,就像奥古斯都二世***
捏扁一只锡盘。

啊,围绕这个
中心:“旁观”的玫瑰
开放,凋谢。围绕这根
捶击地毯的杵,
这支雌蕊,受孕于自身尘埃的
花粉,并结出悒郁的虚幻果实:不知不觉
张开的嘴,和瘦削脸上漾动的
源于厌倦的暧昧笑容的波光。

那儿:一位枯萎皱缩的老头,
曾经是表演举重的,现在已只能敲鼓。
他蜷缩在巨大的皮囊里,仿佛那里面
曾住着两个人,另外一个
已经死了,躺在坟墓里,而他独自苟活着,
在丧偶的皮囊里,听不见
任何声音,时常感到迷惑。

再远一些的那个年轻人,也许是一个斜颈人和
一个尼姑的儿子:结实,强壮,
精力充沛,神情天真。

啊,那些孩子,
是赠给尚在幼年的“苦难”的
玩具,安慰
久病不愈的它……

你,小男孩,每天
一百次地摔下,那沉闷的声响
只有青涩的水果知道,当它从身体组成的
活动树(它的变化比流水更快,几分钟内
就经历了春天、夏天和秋天)****坠落——
狠狠地摔在坟墓上:
有时,在短暂的停顿里,你会试图
在脸上唤醒一种爱的光亮,照耀
几乎从不怜惜你的母亲;可它在中途就消失了,
你的身体已将它收回,那种怯生生的
极少尝试的表情……你又一次
听到那人为你的表演拍手,你紧张的心
还来不及意识到某种清晰的疼痛,脚后跟
锥刺般的感觉已经抢在前面,将两颗
大大的泪珠赶进了你的眼眶。
然而,你不由自主地
露出了微笑……

啊,采撷它吧,天使,这朵疗治的小花。
为它造一只花瓶,让它长存。将它放在
仍向我们关闭的那些欢乐中间;在雅致的瓮上,
用优美飘逸的铭文赞颂它:
“微笑在舞蹈。” *****

然后是你,我可爱的姑娘,
最诱人的欢乐都已沉默地从你身上跃过。也许
你的发卷为你感到幸福——
或者,那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绿绸衣
也许因为紧贴你年轻坚实的乳房
而感觉深受垂青,不再有任何欠缺。

平静的果实
在晃动的身体天平变幻的组合里,
栖在同伴的肩膀上,
向观众展示。

啊,那个地方在哪里?——我把它装在心里——,
那里,他们的技艺远未成熟,仍会
从彼此的身上跌落,就像被人驱使着交配的
动作笨拙的牛;
那里,杠铃仍过于沉重;那里,
一只只盘子
仍会从他们徒然旋转的棍子顶端
摇晃着掉下来……

突然,在这令人绝望的枯瘠之地中,闪现出
一个无法言表的点,那里,纯粹的匮乏
在原地转了个圈——就奇迹般地变成了
空洞的过剩;
那里,最复杂的计算
突然简单了,变成了零。

广场,啊,巴黎的广场,永无休歇的舞台,
帽商死亡女士在这里
缠绕、编织着大地上不停蜿蜒的路径,
用这些没有尽头的丝带设计着
蝴蝶结、饰边、皱褶、花朵和果实的图案——
全染上虚假的颜色——制成
命运的劣质冬帽。
……

天使啊!如果有这样一个我们不知晓的地方,那里,
在一张奇妙的地毯上,恋人们能够表演出
他们在这里永不可能掌握的绝技——
高飞的心所梦想的惊险,
快乐的塔顶,
他们久立于虚空的梯子
终于颤抖着,彼此依偎——如果恋人们能够如此,
在环绕他们的无数沉默的死者面前:
这些观众最终会把永远积攒、永远隐藏、
不为我们所知、永远可以流通的
“幸福”的硬币抛给满足的地毯上
终于露出真心笑容的
恋人们吗?

* 这首诗描绘的是毕加索画作《江湖艺人》。
** 存在(Dasein),据说《江湖艺人》中五个站着的人组成了大写字母D,代表Dasein(存在)。
*** 18世纪初的波兰国王和萨克森君主。
**** 指杂技艺人用身体叠成的形状。
***** 原文为拉丁语:“Subrisio Saltat.”

第六首

无花果,长久以来,我都相信你的生命
别有深意,你几乎完全省略了花期,
不动声色地催促你纯粹的神秘
藏入早早便成熟的果实。
犹如喷泉的弯管,你拱形的枝干驱动汁液
下降,又上升;几乎没有醒的过程,
它就从睡眠中迸射出来,注入最甜蜜的终结。
就像化身为天鹅的神*。
……可是我们仍在流连,哎,
我们只在开花里看到荣耀;被季节抛下的我们
最后进入果实的内部时,感觉到的惟有欺骗。
只有在少数人那里,行动的意志才会激烈地
涌动,才会命令他们停下,在心的丰盛里闪亮,
而开花的诱惑犹如温存的夜风,
抚摸着他们柔和的唇,抚摸他们的眼睑,温存地:
或许英雄,还有那些命定将早逝的人
(他们的血脉被园丁死神编织成另外一种图案)
会决然向前:他们冲在自己的笑容前面,
就像卡尔纳克神庙微凹的浮雕上
骏马在凯旋归来的法老前面飞驰。

英雄与夭亡者有种奇异的相似。长久的存在
不是他的渴望。他的生命就是无休止的上升,
朝向以永恒危险构成的不断变化的
星座。很少有人能在那里发现他。可是
对我们保持缄默的命运,却突然被灵感触动,
用浩荡的歌声将他推入危难世界的风暴中。
那样的声音我从未听过。刹那间
裹挟着黑暗雷霆的空气激流就将我穿透。

我多么希望我能躲开这样的幻梦:再一次,
啊,再一次成为小男孩,整个人生都在我前面,
坐在那里,靠着未来的手臂,读着参孙**的故事,
他的母亲最初什么都没生下,后来却生下了一切***。

母亲,难道他在你里面时不已经是英雄了吗?难道
他不容置辩的选择不是在你里面就已经做出了吗?
千万人在你的子宫里骚动着,渴望成为他,
可是你看:他掌握,他选择,他是最后的胜利者。
他推倒了石柱,这其实早在他冲破你身体的世界
进入更狭窄的世界时就已发生,那是他第二次
选择并且胜利。啊,英雄的母亲,你们是
汹涌洪水的源头!你们是深谷!处女们哀哭着,
把自己作为儿子的牺牲,从心灵的悬崖上
纵身跳入你们里面。
无论何时,只要英雄呼啸着穿过爱的驿站,
每一次献给他的心跳都会将他举得更高;远远地,
在所有微笑的尽头,他站着,转过脸来,变换了形象。

* 指宙斯。他化身天鹅强奸了丽达(海伦的母亲)。
** 旧约中拯救犹太民族的英雄,以上帝赋予他的神力而著名。
*** 参孙的母亲在生下他之前曾长期不孕。

第七首

在时间里成熟的声音,求爱将不再是你呼喊的
本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净如鸟儿的叫声,
当疾速飞升的季节将它托起,几乎忘记了
它是一个受苦的生物,而不只是一颗
被投进光明、投进亲密天空的心。即使你求爱,
你也只会像它那样,不减分厘的纯净——如此,
尚未出现的她、你沉默的恋人将会感知到你,她里面
会有一个回答慢慢醒来,并随你的声音变得温暖——
它将是你勇敢爱情的热忱伴侣。

啊,春天会装着它——它会在每个地方
为宣告的歌发出回声。开始,一个纯净、充满希冀的日子
将用沉默护佑那些微小的探询的音调,
让周遭的它们都更加响亮。
然后沿着楼梯、沿着呼唤的楼梯往上,抵达
梦想中的未来的神庙——然后,是那颤音,犹如喷泉,
它在飞起的水流里已经看见它的跌落,仿佛一个
预言的游戏……再往后:夏天。
不只是夏日所有的黎明——,不只是
它们如何变成了白昼,用光亮昭示着开始。
不只是白昼,如何温存地围绕着花朵,
又在高处强烈、炽烈地辉映着树冠的图案。
不只是对所有这些未显现的力量的敬畏,
不只是道路,不只是日落时的草坪,
不只是暴风雨刚结束时透彻心扉的清爽,
不只是迫近的睡意,和一种预感……
还有夜晚!还有深邃的夏天的
夜晚,还有星星,属于大地的星星。
啊,最终死去、无限地亲近它们该有多好。
所有星星:因为我们怎么、怎么可能忘记它们!

看,我在呼唤我的恋人。可是循声而来的
将不只是她……许多女子将会从她们脆弱的坟墓里
苏醒,聚集……因为我怎么可能限定
我的呼唤,一旦我已经呼唤?那些未成熟的魂灵
始终在寻求尘世。孩子们,只要真正经历一件
尘世间的事,哪怕只有一次,也足够一生之用。
不要以为命运不是浓缩地隐藏在童年里;
多少次,你所爱的人被你落在身后,你气喘吁吁,
在幸福的追逐之后,进入了自由。

真正存在于此是辉煌的。甚至你们都知道这一点,
你们这些似乎迷失、甚至沉沦在城市最肮脏街道的
女子;那里仿佛是溃烂的伤口和一切垃圾的
出口。因为你们每个人都会有一个小时,或者
不到一个小时、一段两个时刻之间
几乎难以度量的时间——领受到这份礼物:
真正存在的感觉。一切。它在你们的血管里涌流。
可是我们会如此轻易地忘记嘲笑我们的邻居
既不赞同也不羡慕的东西。我们想把它展示出来,
想让别人看见它,虽然即使是最容易呈现的快乐
也不能将它自己呈现出来,除非我们里面有了变化。

世界只能存在于我们里面,爱人。我们的生命
由持续的变形构成。外在的东西
不断收缩,收缩。一所房子曾长久站立的地方,
如今只有记忆的影像横在小路上,完全
属于观念的领域,仿佛它仍存在于头脑里面。
我们的时代为自己建筑了巨大的能量库,
虽然它从地球费力抢夺的能量没有任何形状。
神庙已成历史。只有我们,秘密地,
积攒着这些心灵的奢侈品。仍有神庙
(过去人们祈祷、祭祀、跪拜的所在——本应如此)
存留的地方,它也已没入不可见的世界。
许多人不再看见它,但却错过了此刻
在他们里面重建它的机会,用更恒久的石柱和雕像。

在世界每一个迟钝的转折处,都有这些失去一切遗产的人。
他们既不属于遥远的过去,也不属于刚刚降临的时间。
因为即使离现在最近的时刻也离人类很远。虽然我们
不应因此困惑迟疑,而应更坚定地完成我们的使命,
保存那尚能辨认的形状——它曾经矗立在人类中间,
矗立在毁灭我们的命运中间,在不知该往何处的
迷茫中间;它矗立着,仿佛永世长存,甚至群星
也受它的牵引,从受保护的天堂俯身向它。天使,
我要把它指给你看,在那儿!在你无尽的视野中,
它将矗立,现在它终于被拯救,笔直地矗立。
石柱,塔门,斯芬克司,大教堂通向天空的
灰色尖顶,在黯淡、隔膜的城市之外。

难道这一切不是奇迹?惊讶吧,天使,因为我们
就是这奇迹。啊,伟大者,请你宣告我们能成就这一切,
我渺小的声音无力承担这样的称颂。如果这样,
我们终究不用愧对这些浩瀚的空间,这些
属于我们的空间。(它的伟大多么令人恐惧,
因为数千年里我们的感情都未曾让它满溢。)
可是一座塔不也伟大吗?啊,天使,它是伟大的吗?
——即使放在你的身边?夏特尔*教堂是伟大的——,
而音乐能飞得更高,远在我们之上。可是,甚至
一位恋爱中的女人——,啊,当她在夜里凭窗眺望……
难道她不能到达你的膝前——?
不要以为我在求爱。
天使,即使我是,你也不会来。因为我的呼唤
总是充满了离别;被这样强劲的洪流阻挡,
你无法挪步。我的呼唤就像一只
伸出的手臂。它想要握住什么的手,在高处
摊开,停在你的面前,摊开,
仿佛在抵抗,在警告。
啊,不可把握的你,无限高远。

* 法国城市。

第八首

致鲁道夫·卡斯纳

自然界用它所有的眼睛眺望着远方,
那片空旷之地。只有我们的凝视
折返回来,包围着植物、动物、孩子,
犹如陷阱,当它们出现,进入自由。
只有从动物的眼神里我们才知道
远方有些什么;因为我们强迫
婴儿转过头来,让它能看见
事物——而不是那片空旷之地,
深藏在动物的面容里,远离死。
只有我们,能看见死;自由的动物
背对自己的衰老,永远,面对
上帝;当它走动,它已经在
永恒里走动,像一口泉井。
那片花朵永恒开放的纯粹空间
从来不曾,甚至一天也不曾
呈现在我们面前。始终只有“世界”,
却没有去掉“无”的“无处”:那纯粹的
尚未区分的元素,人在其间无欲地
呼吸,无限地知觉。孩子
也许会在那里流连好几个小时,穿过
没有时间的静寂,也许会在里面迷路,
又突然惊醒。或者,有人死去,成为它。
因为,在死的旁边,人不再看见死;而是
望向更远,也许用动物那样辽阔的眼光。
恋人们,如果没有彼此挡住视线,
就能靠近它,为它惊叹……
好像出了什么差错,它为他们呈现,
却在彼此的身后……可是谁也不能越过
对方,它就又变回了“世界”。
我们永远只朝着事物看,只见到
因为我们而晦暗的自由之地的
映像。或者,当某个动物的目光
沉默地,平静地,彻底穿透我们。
这就是命运的含义:彼此面对,
永远彼此面对,舍此无它。

如果如此沉着的动物从另一个方向
朝我们走来,并且有我们同样的
意识——它就会拽着我们转身,和它一起
前行。但它觉得它的生命
无限广阔,无限深邃,毫不担忧
自己的处境:纯粹,如它眺望的目光。
在我们看见将来的地方,它看见了一切时间,
它自己在一切时间之中,得到永远的疗治。

可是在那警觉、温暖的动物里面,还藏着
一种巨大的悲伤所带来的痛苦和重负。
因为它同样感觉到了经常令我们
难以承受的那种东西:一种记忆,仿佛
我们一直努力靠近的元素曾经比现在
更亲密,更真实,与我们的交流
也远比现在温存。这里,是距离;
那里,却是呼吸。比起那第一个家,
这第二个家,在冷风的侵袭里,暧昧可疑。
啊,那些微小的生物多么幸福!它们永远
在庇护它们的子宫*里面;蚊蚋是多么快乐!
即使在婚礼的时刻,它也仍然
跳跃在那里边:因为外在的一切都是子宫。
再看看鸟——它不会感觉如此安全。
它由自己的诞生同时知道了内在与外在,
仿佛它是一个伊特鲁里亚**人的灵魂,
从死者体内飞起,进入另一个
被他沉睡的形象所封盖的空间中。
任何诞生于子宫却必须飞翔的生物
是多么无所适从!似乎出于恐惧,似乎
在逃离自己,它在空气中曲折穿梭,
犹如茶杯上延伸的裂痕。蝙蝠便是如此
颤抖着,掠过黄昏瓷器般的天空。

还有我们:在所有的时间
返回页首
個人頁面 阅览成员资料 (Profile) 发送私人留言 (PM) 发送电子邮件 Blog(博客) AIM Address MSN Messenger
长篙[99]
长篙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二品总督总管<BR>(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注册时间: 2005-10-23
帖子: 3390
来自: 中国湖南

帖子发表于: 星期一 四月 23, 2007 3:20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里克尔电子诗集下载:

http://download.lyrist.org/
_________________
忘掉写诗,你才开始真正写诗;詩無定法,隨性而安

長篙诗歌自然門
http://blog.sina.com.cn/99GG
返回页首
個人頁面 阅览成员资料 (Profile) 发送私人留言 (PM) 发送电子邮件 Blog(博客) 浏览发表者的主页
从以前的帖子开始显示:   
发表新帖   回复帖子       酷我-北美枫 首页 -> 他山之石 论坛时间为 EST (美国/加拿大)
1页/共1

 
转跳到:  
不能发布新主题
不能在这个论坛回复主题
不能在这个论坛编辑自己的帖子
不能在这个论坛删除自己的帖子
不能在这个论坛发表投票


本论坛欢迎广大文学爱好者不拘一格地发表创作和评论.凡在网站发表的作品,即视为向《北美枫》丛书, 《诗歌榜》和《酷我电子杂志》投稿(暂无稿费, 请谅)。如果您的作品不想编入《北美枫》或《诗歌榜》或《酷我电子杂志》,请在发帖时注明。
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文责自负.作品的观点与<酷我-北美枫>网站无关.请勿用于商业,宗教和政治宣传.论坛上严禁人身攻击.管理员有权删除作品.


Powered by phpBB 2.0.8 © 2001, 2002 phpBB Group
phpBB 简体中文界面由 iCy-fLaME 更新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