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李加建

《与古人相遇》之四
女诗人薛涛魂归何处？

李加建

但凡喜爱文学、到过成都的人，大都知道在唐代，这里生活过一位富于传奇色彩的女诗人薛涛。
张蓬舟先生在《薛涛诗笺》一书中附有《薛涛传》一章，对这位女诗人的生平有如下的叙述：
“薛涛字洪度，长安人，生于中唐大历五年(公元770年)。随父郧，宦游成都，因寄寓焉。涛八九岁知音律，续其父《井梧吟》。性情敏慧，思想开朗，饶辞辩，娴翰墨。父卒，母孀，养涛及笄，以诗闻外，又能扫眉涂粉，与士族不侔，客有窃与之宴语者。贞元元年(公元785年)，韦皋镇蜀，召令侍酒赋诗，因入乐籍，时年十六，逾及笄仅一年。涛出入幕府，颇得韦皋宠爱……皋镇蜀期间，治绩卓著，边功尤伟，人且誉为诸葛后身。使车至蜀，每先赂涛，涛亦不顾嫌疑，所遗金帛，往往上納，皋既知且怒，于贞元五年(公元789年)罚涛赴松州，涛献诗获释。还成都后，即脱乐籍，退隐于西郊浣花溪，种琵琶花满门，时年二十岁……”
按照张老先生的介绍，嶭涛从小就很有文艺天赋，“及笄之年”(古代少女十五岁时的成年仪式，亦即可以嫁人了)，她已经以才貌双全闻名于世，且思想开放作风大胆爱打扮，颇有点当今“新新人类”的派头。可惜生不逢时，那时候没有媒体炒作老板投资，没有豪掷万金重拍《红楼梦》，否则，弄个超女或是林妹妹当当，我想这还是稳当的；再不济，就去玩玩文字当个美女作家，好在当今各种学界老师们特别关注关心关怀关爱培养女作者。起码，你这个“美女”加“作家”是货真价实的，不像有些人只要码点字就叫作家，只要是雌的就称美女，只管听只管闻不管看。当然，这是后话。
公元789年，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入主四川(节度使是集军、政、财、监察权于一身的很大的官儿。自己监察自已，这就厉害了！)。韦皋听说薛涛的名气，便把这十六岁的小妮子召来陪宴饮酒赋诗，入了“乐籍”(即官妓也)。唐代的大多数官妓，是只卖艺不卖身的，薛涛所入的“乐籍”当属此类。(这里之所以加以说明，是耽心某些文人雅士一看“妓”这个字，那想像力便直奔床笫去了。)
通过向受宠的女人行贿来巴结领导，看来也是古已有之；天真的小妮子对于送给她的贿赂一一收下，并不避嫌疑，因为她在收下之后悉数上交，并没有存入自已的“小金库”里。殊不知，这种薛涛自认为光明磊落的作法惹怒了韦皋，认为此举是败坏了他廉正的名声，便釆用最高的行政处分，把薛涛强制流放到松州去监督改造去了。“松州”即今阿坝藏族自治州境内的“松番”，唐时是极为荒僻苦寒的边陲之地，细皮懒肉过惯了白领生活的小妮子哪经得起这番折腾？她写了两首诗给这位曾经宠爱过她的韦皋，希望他能念及旧情，放她一马：
《罚赴边上韦相公二首》　
　　萤在荒芜月在天，萤飞岂到月轮边。重光万里应相照，目断云霄信不传。　
　　按辔岭头寒复寒，微风细雨彻心肝。但得放儿归舍去，山水屏风永不看。
天真的小妮子，完全不懂得为官的奥秘：作为蜀地的最高统治者，韦皋他享受的特权、得到的实惠以及种种“合法贿赂”(包括检察院法院都拿他没有办法只能叫做“财产来源不明”之类的进项)如此之多，以致那些送到薛涛手里的那点儿财物根本不值得放在眼里，反而妨碍了他以“廉正”的名声继续谋取巨额利益。你小妮子两首小诗，岂能打动这位政治家的铁石心肠？为了活下去，这个柔弱绝望的小女子不得不放弃作人的尊严，此后她又先后上诗十首给韦皋，不惜贬损作践自己；其中一首《犬离主》读来使人心灵颤栗：
《犬离主》　
　　出入朱门四五年，为知人意得人怜。　
　　近缘咬着亲知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在以暴力恐怖为支撑的强权压搾之下，生命和意志显得如此脆弱。一个美丽聪慧、清高自负的少女心灵，就这样被凌迟和肢解了！
后来韦皋出于某些考虑，把薛涛放还成都，她趁此脱了乐籍，“退隐于西郊浣花溪，种琵琶花满门，时年二十岁。”
浣花溪一带的居民，多从事造纸业，薛涛创制精美红色小笺，人称“嶭涛笺”。晚年，薛涛迁居城内西北“碧鸡坊”，建《吟诗楼》，大和六年(公元832年)去世，享年六十三岁。此前47年间，她经厉了韦皋、袁波、刘闢、高崇文、武元衡、李夷简、王播、段文昌、杜元颖、郭钊、李德裕诸节度使主蜀的时代，和他们有过不同程度的交往；与当时一些著名的诗人王建、元稹、白居易、刘禹锡、杜牧等多有唱和。特别是与比她年轻得多的花鼻子公爷元稹，还有过一段恋情。饱经风霜，才情与品格从未得到谁真正赏识和怜惜的薛涛，此时已过不惑之年，但她却误以为遇到了真正爱她的知已。结果当然是：她那经过血泪淘洗的纯真的爱被亵渎了、被嘲弄了！这最后的幻灭给她造成的颠覆性后果，是显而易见的。
嶭涛逝世1124年之后的1956年，我来成都参加建国后第一次全省范围的文学创作会议，期间抽空去四川大学会见我在部队时一起工作的一位姑娘S.F；她在答应了狠狠追她的那个党委委员营职干部求婚之后，得以获准在结婚的次日转业回到四川，继续她参军前的学业。出川大校门不很远，就是望江公园，和薛涛有关的《吟诗楼》和《薛涛井》，就在这公园里。
我和S.F在这两个地方留连了很久。我和她相逢在“未嫁时”。部队等级森严，当时营级以下的人员没有爱和被爱的资格。远在东北边陲那些互相关爱弥漫着柔情的日子，就融入了千年之前女诗人的寂寞与哀愁。我和S.F彼此之间，用不着过多的言语。
创作会议闭会之后，我与S.F分手，相约来年暑假再相聚，谁知风云突变。等到34年之后的1990年，我再度造访望江公园的时候，S.F早已不在川大，不知去向了！《吟诗楼》和《薛涛井》还在，却黯淡了许多；附近竹林中，添了一尊薛涛的塑像，依我看来，她脸部需要减肥。
那个夜晚，友人陈云邀我去《月季皇后》歌厅解闷。歌声很小，客人很少，一个姑娘在独自对着镜子跳舞。我突然想起薛涛，便在小桌上用点歌的铅笔写下了这一首诗：
“年轻时候，我/常常误揭你的窗帷/看你云鬓半偏、含半朶笑/以新词佐酒/而临窗的那个座位/却空着// 不知你从松州发配回来以后/心情怎么样了？/那时候我正流浪/在烈日下的荒原/含你在我的口中慢慢溶化/如一片新雪// 成名之后/便有了一些遗憾/当我以尼桑牌轿车代替马/追赶一千二百年时差/元稹、白居易、杜牧等人都与我擦肩而过了/细检遍一幅幅成都地图，却/找不到琵琶门巷// 谁把西川节度使席上那支红烛/摆到我这小桌上来了？/《月季皇后》歌厅里/一个姑娘独自对着镜子跳舞/在一支支热烈曲子的漩涡边缘/我杯中的咖啡正苦……”
此后这么多年，每年都有机会去成都，去年甚至在川大住了一段时间，却再无兴致去附近的望江公园看看有关薛涛的陈迹，因为知道了：这些说是薛涛登临的《吟诗楼》也罢，汲水制笺的《薛涛井》也罢，全都是后人附会，不是当年的真实情景。现在，就连这仿制出来的“古迹”，听说也已经服从什么什么发展的需要，从原在的地方折迁了。
很多事实，说明历史之无据，唯有心灵的叹息流传下来，保留住了生命的真实，让我们看到，在东方专制主义铁幕笼军之下，千年前那个美丽的灵魂如何历经摧残、无所皈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