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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雨无声[晨雨]
晨雨无声作品集

三品按察使
(天,你是斑竹吧?)
三品按察使<BR>(天,你是斑竹吧?)


注册时间: 2005-10-24
帖子: 506
来自: 内蒙古呼伦贝尔市伊敏河

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二月 11, 2007 9:54 am    发表主题: 最后的地主(黑骏马原创小说) 引用并回复

    
  如果死去,请葬我于山林
  -------题记
  
    一  招兵买马
  
  “找活吗,大爷?”王椿熠弯下腰问。
  “我只做长工,不做短工。”老头坐着,眼睛并没看他,却伸向他身后的某个地方。喉头急动,把口里的馒头赶紧咽了下去。
  长工?这是王椿熠第一次在书本以外接触到这个词。下意识的往四周环视一下,好象这里来挑选雇工的,并没有类似刘文采,周扒皮样的人物。
  “长工什么价?”王椿熠的亲戚问。买商品一样的语气让王椿熠心里有些不快。
  “两千。”老头脱口而出,似早有准备。
  “不贵,长工一般都三千,老头虽然岁数大了点,我看身体还硬实,岁数大的好摆弄呢。我们开荒也需要雇人,把这老头领着吧?”亲戚转过头跟王椿熠悄悄的说。
  王椿熠喜欢这老头。看见这老头的时候,他正在啃个馒头,吃相稳重,不像多数找活计的粗汉那样,把一张嘴吧唧得山响。馒头在瘦削的腮帮里忽起忽落,嘴合得严实,无一丝声音。那身虽已经发白,但洗得干干净净的老式解放军军装,也让椿熠觉得顺眼。尤其是老头那瘦削的腮帮,更让他觉得亲切。爷爷的脸,就是那样的。
  这是一个叫做杨树林的火车站。车站的广场上尘土飞扬,或坐或蹲着许多带着行李卷的人,三五成群,表情漠然。多数都穿着老式的制服-----武警的,野战军的,铁路的,税务的,工商的。。。。粗一看,像是一支溃退下来的杂牌军。
  “大爷,跟我走吧。”椿熠把老头身边的行李拎起来。老头站起身,一把将行李卷抢了过去,甩在肩上,跟在椿熠身后,步子稳健。
  唐僧取经一样,从平原回来的时候,王椿熠的身边是三个人。除了亲戚之外,于大爷,张大胡子都是在半路遇到的。张大胡子是那辆“东方红”60型拖拉机的主人,四十多岁的年纪,满脸的络腮胡子,只有在哈哈大笑的时候,才能清楚的看见他的嘴唇和牙齿。红唇,黄牙,黑胡子,色彩丰富而分明。
  正是锄杂草的季节,小村子里面的闲人很少,几只鸟在村头的杨树上悠闲的唱歌,一个妇女坐在小板凳上抱着孩子边喂奶边与一个老太太聊天,怀里的孩子叼着奶头已经睡着了。俩老头在一株大树的阴凉下使劲的敲着象棋。小村让王椿熠觉得放松,以至有些困倦。
  很容易就打听到出售闲置拖拉机的人家。拖拉机停在一栋砖房的后面,隔着杖子看去,那大家伙原本红色的油漆已经褪色,不知道已经歇息了多久,旁边的蒿草长得很高了,像要把它淹没。只有前额头上三个凸出的大字“东方红”还依稀能看出往日的辉煌与强壮。这三个字,出自于开国伟人之手。在开垦北大荒的时候,在那个激情洋溢的年代,能做一个拖拉机手,是许多热血青年的骄傲。驾驶着这钢铁的机器犁开沉睡的黑土,大概与驾驶坦克冲向敌人的感觉差不多。
  “是你们想要这拖拉机吗?”一个细细的男声在王椿熠的身后问。转头看去,却见一张满是络腮胡子的大脸。他很难相信,这么纤细温柔的声音,是由这样一个大汉发出来的。汉子的大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看来是从地里急匆匆跑回来的。
  “恩,先看看。这车状态怎么样?”王春熠的亲戚回了一下头,就又盯着拖拉机看。
  “你看看这链轨板,就知道了。”汉子似乎对别人怀疑他的拖拉机很不屑,趟过杂草,把几个人引到他的拖拉机跟前,指着那些整齐的链轨说。下面的链轨已经埋进了土里,看来这车已经停在这里很长时间了。亲戚仔细的查看了链轨板与链轨轴的空隙后,微微的点了点头。王椿熠后来知道,拖拉机的行走系统,是它最易损坏,也是最让人头疼的位置。
  “这车看起来还行。能启动一下吗?”亲戚问。
  “好。帮我提桶油去。”大胡子对亲戚说。一大桶柴油倒进了车后面的油箱,大胡子扯下车头前面的一根管子,狠吸了几口,油流了出来,然后再安好管子,回屋子里取出一个白酒瓶子,把里面的液体倒进车体右侧的一个小酒盅样子的铝合金容器里。王椿熠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汽油味,那酒瓶子里装的是汽油。
  大胡子在拖拉机的驾驶室里翻出一根一米左右的绳子,那绳子小指头粗细,油渍麻花的。把那绳子在小酒盅边上的一个飞轮上缠了几道,一只脚蹬在链轨板上,使劲一拽绳头。
  突然像一阵炸雷响起,巨大的声音吓了王椿熠一跳。那启动设备的轰鸣就在没有任何的隔音下直击耳膜,刚才缠绕绳子的飞轮在眼前飞速的转动。大胡子的两只手在边上的几根手柄上娴熟的翻舞,就像一个指挥家,机器的声音随着他的手势或低沉或高亢,或嘶哑或清亮。
  不一会儿,一串烟圈从拖拉机的烟囱里喷出。机器的身体在微微的颤抖,大胡子眼睛看着烟囱,两只手柄相对一合,巨大的轰鸣嘎然而止,只剩下拖拉机均匀平稳的喘息声。
  王椿熠后来知道,这种老式的拖拉机要用外挂的辅机来启动,利用辅机的快速转动来带动内部的主机。主机是柴油发动机,这辅机却是用汽油启动的。而这一切,需要经验,技巧,感觉,甚至是勇气来完成。直到农场关闭,王椿熠启动拖拉机的手法还不很熟练。大胡子用一盅汽油就能完成启动,他却至少要用两盅。
  做完这些,大胡子麻利的跳上拖拉机,用手轰了几下油门---------这种拖拉机的油门是用手来掌握的,不是用脚;而转向是左右两根操纵杆,不是方向盘。然后把一侧的操纵杆拉向自己的怀里,脚踩着同侧的刹车板-------刹车也是双侧的。蓦地,拖拉机原地旋转了起来,链轨板下的黑土翻卷而起,拖拉机停下的时候,刚好是360度,一个整齐的圆。
  “这车不错。行走,离合,转向,发动机都没毛病。”亲戚在王椿熠的耳边说。亲戚是行家,可更让王椿熠欣赏的,是大胡子那一套动作,眼花缭乱,又井然有序。
  大胡子跳下车的时候,已经把发动机关闭了。没有了机器的轰鸣,耳朵里传进来的几声悠扬鸟叫,显得那么动听。翻起的新鲜泥土里,蚯蚓在蠕动,一只棕红色的大公鸡赶紧跑来寻找自己的美食。
  “这是分田到户的时候,从大队买来的车,干了几年活,就停在这里没再用,状态很好,停在这里可惜了。以前我在大队,就是开拖拉机的。”大胡子拍了拍拖拉机的车盖子。“这车你们要是相中了,给两万块钱就开走吧。这车前面有推土铲,开荒地最好了。”大胡子细细的声音里,有一丝不舍。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杖子边上的深草中,隐约露出两只推土铲的手臂。
  跟亲戚简单商量了一下,就决定买下这辆拖拉机。大胡子并没有流露出应有的高兴,倒有些沉闷的样子。把椿熠他们让进他家的屋子里喝茶水,大胡子就一直埋头抽烟。房间收拾得干净利索,土炕上铺着淡色花纹的地板革,水泥地面扫得干干净净,装茶杯的托盘用白纱布罩着,显示着主人的细致勤快。中午,他的老婆,一个瘦高的女人回来了,进屋子的时候,女人在门口使劲的蹭了几下鞋底的泥土。
  “老张,都几点了,还不赶紧去买点酒和菜,你不饿,人家还不饿吗?”女人说话的声音急促而高亢。看来她也知道椿熠他们的来意了。老张慢腾腾的走了出去。
  “家里多少地,大婶?”椿熠把茶杯放在炕沿上。
  “一共就十来亩地,几天就伺弄完了。让他出去找点活干,也不去,死木头嘎瘩脑袋,就得意摆弄农机具。”女人说话的时候,手也不闲着,在屋子角落里拿起块磨石,噌噌的磨着一把锄头的刃。
  “让大叔跟我去山里吧,工资好商量。”这想法似乎在见到大胡子后,就隐藏在椿熠的脑袋里了。
  “开荒,开拖拉机,他指定能去,我们就是开发这里的荒地时认识的呢。”女人的眼睛里闪过一点亮光。“对拖拉机,比对老婆孩子还亲呢。要不是孩子在外地上学需要钱,他还不一定舍得卖这车。”
  “哈哈,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不管啥车到咱手里,保管让它服服帖帖!”大胡子一手拎着两瓶白酒,一手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方便袋回屋了。因为听见了他老婆的话,大胡子显得很兴奋:“这老娘们,净瞎说。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是老婆孩子最亲。赶紧去园子里揪几根黄瓜,挑嫩的!”
  桌子摆在炕中央,几个人盘腿围坐。卤猪头肉,猪耳朵,新鲜的黄瓜,大葱,香菜,尖椒,还有一大碗刚从缸里舀上来的大酱,摆了满满的一桌子。酒就用饭碗盛着,因为大家都高兴,这酒就喝得畅快,大胡子的女人也喝了半碗,枯黄的脸上泛起些红晕,依稀能看出年轻时候是个妩媚的女子。只有于大爷扒了一碗饭就下桌了,从口袋里掏出个烟荷包,卷了根粗粗的“蛤蟆头”点燃,用嘴叼着,拣起地上没磨完的锄头磨了起来。屋子里弥漫起呛人的旱烟味。
  “老于大哥,你不喝酒咋行?一分酒一分活,以后咱们在一起干活,我得监督你,干活不许藏奸,喝酒也不许藏奸!”大胡子拿着根黄瓜在酱碗里杵了一下,咯哧咬下一大截。他已经答应跟椿熠他们去山里开荒,好象着急一样,一碗白酒很快就见了底。
  于大爷把磨好的锄头放在墙角,咧嘴笑了一下,没有接茬。一路上大爷就沉默着,可手却闲不住,总抢着帮椿熠他们拎包。椿熠喜欢看大爷的眼神,那眼神很干净,干净得不像是个老头的眼神。
  寒冷地区居住的人,酒量都不小。椿熠平时不怎么喝酒,可今天也喝下去了一碗,差不多有半斤。大胡子再给他倒酒的时候,他拒绝了,大胡子也就没在坚持。
  “孩儿她妈,你快去给我收拾收拾行李,我跟东家雇辆汽车去。”大胡子坐在炕沿上,用脚划拉着自己的鞋,酒喝得有点急,他的腿脚好象不太听使唤了。
  东家,又是个现实生活中陌生的词汇。记得小时候看连环画,椿熠问爷爷,为什么佃户和长工管地主叫东家,爷爷告诉他,古代人以东为尊,所以有钱人都把自己的房子建在东边,久而久之,就把地主或者有钱人叫东家了。而长工虽然住在地主家,却不能住东边的房间,那是地主住的。椿熠那时候还小,连东南西北也分不清,但这典故却记得牢靠。那时候在连环画上看的“东家”都是坏蛋,做梦也没想到自己长大了会成为别人的东家。这称呼,这场景,让春熠觉得滑稽。尤其是一个大胡子喷着酒气,扯着细细的嗓音这么称呼他,几乎让椿熠笑出了声。
  “孩儿他妈,把咱的行李结实点打着!木匠的斧子,瓦匠的刀,跑腿子的行李,大姑娘的腰。咱要去当跑腿子了,你另找个人过吧,哈哈。”大胡子撩开门框上挂着的帘子,有点晃荡的走了出去。
  跑腿子是东北方言,指找不到老婆,没有家,扛着行李到处找活干的男人。王椿熠注意到,于大爷的面容冷了一下,又低头翻出他那个烟荷包,卷了一根“蛤蟆头”,狠吸了两口,带出几声咳嗽。
  椿熠跟着大胡子去镇上,很快就找个一辆“东风”货车,车主看来以前就载过拖拉机,谈妥价钱,跟别人借了几根粗大的钢丝绳,就开车跟着大胡子回到了他家。大胡子指挥着司机,把车厢屁股对着一个沙包,车厢与沙包几乎连在一起了,然后在两者之间架了两块厚厚的木版。
  大胡子的老婆站在屋子门口,看着大胡子忙碌着,瘦瘦的脸上没有表情。一个行李包放在她的身边,捆得方方正正。大胡子忙完了,似乎才想起自己的老婆。
  “你们都背过身去,别看,咱跟老婆亲热亲热,道个别。”大伙笑着收拾自己的包裹去了。大胡子走到老婆面前,呆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说。最后拍了拍女人的肩膀,拎起行李就塞进了拖拉机的驾驶室。女人的眼睛红了。
  又是启动拖拉机的轰鸣,大胡子把它开到了沙包上,拖拉机的履带对准那两块厚木版,大胡子把它稳稳的开上了“东风”汽车。汽车的厢板不堪碾压,发出颤抖的吱呀声。大胡子帮司机用粗钢丝绳把拖拉机的四个角牢牢的固定在汽车上。拖拉机停的位置与汽车厢板的距离,前面与后面,左边与右边的,就跟量出来似的,那么均匀,刚好停在了正中央。大胡子又跳上拖拉机的驾驶室,探出头来像指挥官那样一挥手。
  “出发吧!东家你跟他们两个坐驾驶室,咱就在这里睡觉了,专车呢,呵呵!”这样的乘坐方式很明显是违章行为,可是因为没有高速公路,加之山高皇帝远,椿熠也经常见到那些运木材的“爬山虎”进山的时候,汽车载链轨车,链轨车上载人的景象。
  大胡子的老婆好象想起了什么,回屋子取出一双手纳的“千层底”布鞋,叫了大胡子一声,在汽车下面把鞋扔给大胡子。大胡子胳膊探出拖拉机的驾驶室很远,才抓住那双鞋。
  “这老娘们,咱还没走呢,你就抛开绣球了,多亏没让别人接住。等俺回来后咱们入洞房!”大胡子回身把鞋塞进行李里面,拉上了拖拉机的门。
  汽车开了,轮子卷起的烟尘,似条细线,把小村子拉远,直至不见。出了村子,满眼都是碧绿的庄稼,村人在其中锄草,像游在一片干净的海里。自己也会拥有这样的一片海的,而且会酣畅淋漓的在其中畅游,椿熠想着,心情就很开朗。几声不成调的口哨,在乡间公路的颠簸中,颤抖着扔给了田野。
  童年的生活经历是种在人心里的种子,它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芽,生长,繁茂,直到长成一蓬塞满人心灵的乱草,又痒又疼,让人忍不住去抓,去挠,去触摸。
  王椿熠被送到爷爷奶奶身边的时候,只有三岁。大学毕业后主动要求分配到“高寒禁区”的父母,革命工作豪情冲天,根本没有精力同时看护他和刚出生的妹妹。而病床上的爷爷也希望这唯一的孙子能够在他身边陪伴他。于是,顺理成章他就去了爷爷奶奶身边。
  那里是北方另外一条巨大山脉的腹地,也是他童年的游乐场。野果是他的零食,雪橇是他的玩具,鱼虾林蛙是他的美味。担惊受怕的奶奶总是试图让他远离那些危险的河流高山,可她的“解放脚”却力不从心。在象征性的揍了他几次之后,奶奶也就专心的照顾爷爷,对他放任自流了。
  十四岁回到父母身边时,他已经上了初中。就像一匹散养的小马驹被套上了笼头缰绳,说不出来的难受别扭。而与父母长期分离造成的隔阂使他的性格沉默而倔强。但很快他惊喜的发现,这里的山更高更绿,这里的水更深更清。
  那片号召开发的山岭,他高中毕业等待发榜的时候就去过,是跟鄂伦春族同学普列去的,去捕鱼。两只桦树皮制作的筏子扯着趟网顺流而下,把缓慢幽深的河水犁开两道细纹,河岸上伸出的树枝拂在身上,轻柔得像奶奶的巴掌。那一刻,他的内心是那样的平静安宁。河水炖出来的奶白色鱼汤,鲜美得梦里都会流口水。
  开发这片远离城市的山岭,在王椿熠听来,简直是上帝送来的福音。他的脑海里立即出现美国电影中农场的镜头-----主人公骑着高头大马或者开着隆隆山响的大轮农用车,牛仔帽下眼睛的雄性目光,自信的巡视着自己的农田,牲畜,山冈,河流。这样的生活原来以为只能在电影里看到,现在却触手可及。我要这样的生活!王椿熠熠在心里对自己说。
  批执照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圈下了那条河流的沿岸部分,如同一个将军在地形图上圈下要进攻的目标,手势自信有力。2300亩!这庞大的山脉果然慷慨得出奇,那么宽广的一片土地将归他使用,将由他来命名;他将在那里生活,在那里耕作。梦想成真,原来确有其事。
  “你走了,我咋办!”肖影的眼泪阻止不了他。
  “你简直是疯了!好好的工作不要了,去山里遭那罪!”那个很看好他的胖局长,把重音狠狠的落在“简直”上,为自己的话做注解。
  普列已经在帐篷里睡了三个晚上,可椿熠还没有回来。
  就着摇曳的蜡烛,普列在桦树皮针线盒上用兽骨印下最后几个花纹。这里的白桦树皮太薄,盒子做出来也不好看,你就对付着用吧。要是回来不给我带酒,你就把屁股准备好,看我不踢烂它,普列自言自语。这几天太阳很好,鱼干晒得差不多了,挂在帐篷的顶部,把鲜腥的味道塞了一屋子。几串榛蘑在蜡烛影子里,如同非洲土著人摘下的项链。
  踢开两个空酒瓶子,普列撩起帐篷的门帘走进凝固般的黑暗。还是南风,他在北边的树林边上痛快的撒了泡尿,抖了抖家伙,对着大山使劲的喊了一嗓子,群山的回声撕破了夜空的宁静。他总是试图寻找到最后那一声,可从小到大也没有找到过,山谷与耳朵似乎总是联合起来逗他,支棱起耳朵听,就总是像还有回声。
  可这次他似乎听到了其他的什么声音,隐隐约约的,似有似无。再听一会,那声音越来越近了。对!是拖拉机的声音!那条他和椿熠用割灌机在树林中削出来的小道,就挂在对面的山梁上,凝目看去,那里已经能看见一晃一晃的车灯光。
  这小子回来了!把拖拉机也弄回来了!普列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迎着那灯光跑去。
  乡间公路的状况不好。有些公路上的小桥,司机要下来看了又看,确定没问题,能够承受汽车加上拖拉机的重量,才敢通过,椿熠他们就行进得很慢。几个人饿了就吃椿熠带的面包,渴了就喝路边的溪水。到达离农场最近的公路边,已是第二天傍晚。
  驾驶室很小,大胡子开车,椿熠让亲戚跟于大爷坐进去,自己踩着门边的踏板,半边身子吊在车外。天黑了,拖拉机开得很慢,也不必寻什么路。草甸子,小河,小树林,榛材窠子,一路碾压过去,径直行走。虽还没出三伏,山里的夜却已凉得刺骨。椿熠把身子探进车里,在于大爷的推脱中把自己的外衣强给他套上,大爷局促得像个孩子。
  进得白桦树林,椿熠寻到了那条前段时间跟老同学普列开辟的那条小道。机车在割灌机留下的树根桩子上剧烈的颠簸,大胡子把车开得更慢了。昏黄的车灯光像一把钝刀子,努力劈开前面的黑暗,呱嗒呱嗒的链轨板行走的声音在安静的山林中显得无比清晰。
  “都说人老了骨头实,不怕冻,老于大哥,你冷吗?”山风吹过,大胡子的牙齿已经有点打颤了。
  “不冷。”于大爷坐在大胡子与椿熠亲戚之间,又披着椿熠的外套,显得没那么冷。
  “刚处暑就这么冷,这山里能种些啥?种黄豆就得种那些早熟低产的,种土豆子和小麦也不行,土豆子怕冻,小麦也不适合在这山地种。这路,运输也成问题!”大胡子的手已经抄在了袖子里,只偶尔伸出来调整一下拖拉机的方向。
  “我看,种‘六十天还家’就行”于大爷说话的语气缓慢,但一板一眼的。“六十天还家”是平原地区黄豆遭了早霜,用来补种的品种,成熟得非常快,但分岔少,植株矮小,产量很低。椿熠在之前参加过地区组织的农场主培训,对于农作物,也知道得不少。
  “恩,就种黄豆,等冬天水洼子冻实成了,再拉出去卖。”椿熠吊在车外的手臂,挡开扫过来的树枝。在前一年,已经有些开发户在山里开荒了,椿熠没少请教他们。
  拖拉机爬到了山梁顶,山风更大了,直往人骨头缝里钻。下了这道梁,对面山坡上就是帐篷点了。普列这小子又在喝酒吧?想起老同学,椿熠咧嘴笑了一下,高中三年,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这鄂伦春小子喜欢的事物,他也都喜欢。连跟别人打架,他们都从没单独过。普列额头上现在还有块疤,那是与椿熠跟校外经常截肖影那帮流氓打架留下的。那块砸到普列额头的砖块,被椿熠拣起来,还给了三豺子,只是部位稍有偏差,直接脸上开花。三豺子掉了的那颗门牙,后来也没见他补上,说话总呲呲的,一直呲到进了监狱。
  大胡子突然啊的叫了一声,拖拉机也停了下来。车灯光的尽头,拢住了一个高大的黑忽忽的影子。
  “黑瞎子!”大胡子赶紧把自己一侧的车门拉严实了。黑瞎子是北方人给黑熊的称呼,因为它的视力很弱,百米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但它的耳朵和鼻子却特别灵敏,很远就能辨别出各种动静和气味,爬数游泳也都在行,昼夜行动自如。在山区,遭遇黑瞎子是件很可怕的事,据说它发怒了,速度可以追上汽车,力量可以轻易的拍碎骨头。
  “操!你才是黑瞎子呢!”寂静的夜里,大胡子的声音传得很远,普列听得清晰,大声的骂了一句。
  “尾巴,你还不赶紧过来跟我说几句话!这些天憋死我了,连个人声也听不见!操,听见的第一句话,却说我是黑瞎子!”普列在车灯影里晃了过来。椿熠的印象里,这老同学是不说脏话不开口,尾发以的音,因为他们在学校形影不离,熠字又与尾字谐音,他便把椿熠说成是他的“尾巴”。但椿熠跟他去打猎的时候,这小子却连一个脏字也不蹦,那个民族很忌讳在出猎的时候说脏话。大自然赐予他们食物的时候,他们心怀感恩与崇敬。
  “憋死你,我们正好吃黑瞎子肉,哈哈!”椿熠跳下踏板,黑暗中一丛割剩的树根拌了他一个趔趄。普列在灯光中看不见黑暗里的椿熠,迷着眼睛循声细看,冷不防被椿熠在肩膀上杵了一拳头。
  “没以前有劲了。我的尾巴,这几天没吃饱吧?我可是每天吃不完的狍子肉,你要是想吃,就拿酒来换。”普列咧嘴笑了。两个人边走边说话,拖拉机在后面慢慢的跟着。这坡基本是一拶粗的小柞树,小道上的树根比白桦树根细小许多,拖拉机的颠簸声也小多了。
  “还用我自己动手扒?没看见我穿得这么少吗!”进到沟底,椿熠一边扒普列的衣服一边嚷着。霜打洼地,沟底总是比山坡更凉,椿熠把外套给了于大爷,自己也有点冷了。
  “吃点炖肉就不冷了,再晚回来一天,就没你们吃的了。”普列分开沟底小道边的高草,去找那个春熠他们早先发现的那个泉眼去了。椿熠知道那泉眼里一定有狍子肉。泉眼夏天也凛冽如冰,把打到的野物肉放在里面泡着,不但几天还新鲜,又能把肉里的土腥味冲掉,是夏季天然的保鲜柜。
  不一会,普列把半扇狍子扔到了小道中间:“真他妈凉啊,这水。手指头快不听使唤了。”普列不停的搓着双手。椿熠拣起来掂了掂,把它甩到了缓慢行走的拖拉机前车盖子上。
  椿熠知道,这一定是只母狍子。这个季节,是春天下生的小狍仔刚好能够稍稍离开母狍子,自己觅食玩耍的季节。而母狍子不放心幼仔,往往离它们不远,以便能够随时带孩子逃离危险。聪明的鄂伦春猎人用桦树皮做成拇指大小的哨子,用手指捏着一吹,那声音就跟小狍仔惊恐的声音一模一样,母狍会飞快的赶到发出声音的地方,却不知猎人就埋伏在附近。现在鄂伦椿人的猎枪都被政府收了起来,也就只好用套子来捉拿猎物了。
  人类利用了动物高贵的母爱,来填充自己的肚腹。动物也用自己的行为,来教育智慧的人类。鄂伦春人非常尊敬长辈,没有听闻过谁与长辈吵嘴胡闹的。甚至若长辈吃饭,青少年是不得与他们同桌吃饭喝酒的,以示对长辈的尊重。猎人们从不会伤害怀孕的动物,也不会伤害幼小的狍鹿。
  “这地方是个修炼的好地方。狐仙,老黄半夜不会来找我们吧?哈哈。”帐篷前,大胡子把车熄了火。黑暗寂静的山林中,他尖细的声音显得突兀。于大爷解开车顶捆包裹的绳子,一件件递给大家。
  椿熠把自己的包裹拎进帐篷,从里面翻出几瓶“嘎仙白”来,摆到桌子上。嘎仙,在鄂伦春语中是“猎人之仙”的意思。这酒也就如同大山一般的冷峻厚重,辛辣而沉稳,不会让脑袋难受。
  “这么几瓶,够我喝的吗?尾巴,你不是想撵我走吧?”普列拿起一瓶酒,闻闻瓶盖。
  “道远,没多带。这几天有机会下山,再给你买。老列,快给大伙整饭,饿惨了。”椿熠顺手揪下一条挂着的鱼干,嚼了起来。这种鱼干晒之前已经用盐卤过,非常有嚼头。烤着吃就更香了。
  一只铁皮油桶,上面的盖子被割掉了,坐着个大号的铁锅,下面再割一个方孔,用来填柴火,这就是炉灶了。几把柞树杈子用桦树皮点燃,帐篷里顿时暖和了起来。寒冷地区的树木为了抵御严寒,跟动物一样,都会在身体里储存很多油脂,燃烧起来就很热烈。半水桶泉水倒进锅里,普列把狍子肉拎到一个红毛柳菜板上咣咣的剁成了几大块。把肉放进锅里,再加了几根“山花椒”,一把盐,一把干辣椒,然后盖上了锅盖。不一会,屋子里就弥漫起肉香。
  于大爷他们已经把自己的铺盖铺好了,床是小柞树杆子搭起来的,一排通铺。于大爷把大胡子的行李挪开,自己占了靠近门口的位置。椿熠越来越喜欢这老头,常跑山里的人都知道,门口的位置一是风硬寒冷,二是危险,一般都是青壮年来主动睡那个位置的。椿熠把自己的烟拿出来,递给大爷一根。
  “操,这么多天不回来,我差点卷树叶子抽!”剩下的烟被普列一把抢了过去。上山的时候,是普列的“阿玛”赶着自己的猎马把必须品驮到这里来的。鄂伦春猎马耐力极好,但个头矮小,驮不了太多东西。钻树林,爬山下沟,却是无比灵活。除了必要的东西,其他的都没多带,烟酒之类也没考虑太多。
  “我去看看车。”帐篷里烟雾缭绕,大胡子不抽烟,大概难以忍受,就起身出去了。外面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喝酒了!”不一会,普列冲外面喊。大胡子被这声音很快抓了进来,胡子张开,笑得灿烂。
  桌子也是细树杆搭成的,上面是满满的一大盆炖肉,几只倒满了白酒的饭碗。香味把这些饥饿的人的口水肆意勾引。椿熠他们围在一处,坐着敦实的树桩子,几只碗中的白酒里,摇曳着蜡烛的亮光。
  “谢谢你们,大家能来这里,不是被我雇来的,而是来帮我的,以后我会把你们当我的亲人一样!”椿熠端起碗,一口喝干了里面的大半碗酒。他喜欢这几个人,这话是从心里说出来的。
  “到啥山上唱啥歌,到啥时候说啥话。你叔开荒的时候,条件比这还艰苦呢。你就放心,有你叔在,保管不耽误事!”大胡子也不叫东家了,成了东家的叔。可酒却没有一口干下去,这酒的浓烈出乎意料,噎在喉咙处不肯下去。把大胡子呛得咳了两声,赶紧用手抹了一把胡子,又接一口,喝干了。
  普列没说话,一手举起酒碗在头上绕了两圈,然后咕咚一下倒进了嘴里。鄂伦春人常年以烈酒为伴,普列虽然离开族人的聚集区,来城市读书,但保留了许多本民族的特征,酒量也大得惊人。
  于大爷这次却没有拒绝喝酒,慢慢的,却是一口气把酒喝干了。椿熠的亲戚看大家都是空碗了,也把酒喝了下去。
  第二循酒喝得缓慢,肉却下得很快,一大盆肉,很快就变成了一堆骨头。狍子肉丝细密,用铁锅烧柴炖出来,味道原始淳香,在山里吃,谁都会胃口大开,况且大家又饿了那么久。普列看大家吃得狼狈,起身翻出两把挂面下在了肉汤里,又添了两块柴火。挂面在沸腾的浓汤里翻滚了一会,就盛进了大家的碗里。
  烈酒,香辣的汤,热烈的炉火,几个人的额头上都渗出了汗珠子。酒劲上涌,加上赶路疲乏,就都去寻自己铺盖,睡觉去了。
  椿熠的行李早就铺好了的,在帐篷的最里面。开道,扎点,熟悉附近的地形山势,他已经跟普列在这里忙活好几天了。那些远近的高山洼地,都被他们踏查得仔细,还起了名字。帐篷南面的那片缓慢的山坡,有一只大野猪带着几只小猪在那里安家,窝建在一片黑忽忽的大树丛里。椿熠和普列走到跟前的时候,看见了它们惊慌逃跑的样子,把自己也吓了一跳。这片区域,就成了“母猪林”,是普列起的,这家伙喜欢看水浒。西面那条山沟,两边的山岭曲线浑圆,普列说像许老师的大屁股,就叫“夹屁沟”吧。还有“短松岗”“朝阳沟”,是椿熠起的名字。没个性,记不牢靠,普列响亮的擤了把鼻涕,嗤之以鼻涕,他说。
  大胡子的鼾声与说话声截然不同,声音浑厚,质感强烈,穿透力也强,震得椿熠毫无睡意,烈酒也烧得肚腹燥热。翻身下床,摸到件衣服披在身上,轻轻的走出帐篷,清凉的空气立刻让呼吸顺畅通透。四周是黑忽忽的山林,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点支烟,坐在烧柴堆上,椿熠觉得自己是这片山林的王者。
  “你可以向山林索要,但你永远也别想着征服山林。”普列的阿玛临走的时候说,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严肃得让椿熠陌生。这话这表情,让椿熠印象深刻,但他不理解,也不想理解,他只知道,要把这片宽广的山林,变成自己游弋的海,变成自己的乐土。
  干净的天空掠过一颗流星,椿熠的眼睛追着它划落,仿佛能听见它燃烧的声音。这么晚了,肖影已经睡觉了吧。椿熠喜欢看她睡觉的样子,骄傲的长头发静止在枕上,长长的睫毛间或一抖,嘴也同时啜几声,寻奶的孩子一般纯洁安详。这时候,椿熠总是轻轻的把她揽在怀里,心柔软得像要融化掉。
  有了拖拉机,就可以把油料,食物等必须的用品拖回这里了-------这山里,汽车是进不来的。明天早晨回城,大胡子开拖拉机在公路边接应,顺利的话,晚上就能回到这里。椿熠在心里盘算着。找肖影,就只有中午那一点时间了。
  身后有脚步声,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普列。
  “哥们,这几天把你糟践得够戗,明天我下山买柴油,跟我回家吧?快秋天了,你得回去帮阿玛收秋去。”椿熠把屁股抬了抬,普列坐在了旁边,也点上支烟。
  “收什么收,地都承包出去换酒了,阿玛还是打猎。你这里刚开始忙活,破烂事一定不少。我再帮你一段时间,等啥事都顺溜了,我再回去。不过,我明天得跟你回家去一趟,弄条好猎狗回来。看家护院的家什都没有,哪天你被母猪林里那家伙抢去做了驸马,肖影管我要人怎么办?”
  椿熠属狗,在所有的动物里,最喜欢的也是狗,这老同学最了解他的喜好。鄂伦春人家特别看重猎狗,不是名种,长相也不出众,但经过一代代的优选,却凶猛异常。它们被称为“猎人的伙伴”。一条好狗,一匹好马都换不来的。政府为了保护野生动物,把曾经无偿发放给他们的猎枪收了回去,又无偿的给每户开垦了不少耕地,盖了固定房屋,“撮罗子”已经成了旅游参观的景点。可猎民都不太适应这种新生活,还是没事就往山林里钻。猎马猎狗也养活着不少。
  “要是阿玛同意,我把那匹去年下的‘儿马子’也给你牵来。”椿熠见过那马,纯白色的,跟它的父母一样,棕毛光亮,膘肥腚圆。猎民人家,谁家的马瘦弱,很被人瞧不起。他们在马背上做各种动作,惊险娴熟。下了马,常年夹马肚子形成的罗圈腿,走路却歪歪斜斜的。
  “哥们,我想跟你喝酒,就我们两个人,像以前那样,痛痛快快的喝!”椿熠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激。有老同学在这里,他感到无比塌实。椿熠长普列一岁,两个人在一起,却总是普列照顾着他。前些年,他有时间就去普列家里,等着他们出猎捕鱼,跟着大开了眼界,也对神秘的大山有了些了解。而普列从民族自治旗进城,椿熠总是不让他当天回去,就住在椿熠家里。每次,两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话,喝不够的酒。
  上高中的时候,椿熠是肖影和普列之间的轴心。跟他们中的一个在一起的时间稍长,另外一个必说他“重色轻友”或者“重友轻爱”,不过肖影的埋怨更多的是娇嗔,她也喜欢普列的豪爽直率。直至毕业,椿熠去省会上学,肖影上班,普列回旗里倒卖山货,三个人才不经常在一起了。椿熠回来上班没两年,要去山里开农场,普列听说后,第二天就跑来要帮椿熠的忙。有他在,椿熠进山,扎点,省却了不少麻烦。
  “操,酒有的是时候喝,还是先干正事吧。看看几点了,再不睡觉,明天早上能起来回城了吗?明天晚上还得回来呢,不然拖拉机没喝的,要趴窝的!”普列站了起来,也把椿熠拉了起来。两个人在黑暗中摸回了帐篷。
  大胡子鼾声依旧。椿熠翻来覆去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迷糊了过去,醒来时天刚麻麻亮,大胡子和亲戚在洗脸,于大爷在烧一锅水。悉悉嗦嗦中,普列正在往一个袋子里装那些晾晒好了的榛蘑,蘑菇是最好的,刚拱出土的蘑菇丁,整整齐齐的小圆脑袋。椿熠的父母最喜欢吃这样的蘑菇,每年普列都送来很多。椿熠知道,这又是给他父母采的。
  于大爷翻出些大米,弄了锅粥。喝完后椿熠跟大胡子简单交代了一下去公路边接油的时间,还有需要做个大木爬犁去拉东西,大胡子说知道,开荒的时候做过,你就放心吧东家。露水很重,到公路边上的时候,虽已是将近八点,可裤腿还是湿漉漉的。这条公路有许多来往的汽车,只要招手,有空位置的车就会停下,行个方便。很快,他们上了一辆拉煤的汽车。两个小时,就看见了熟悉的城市。虽离开没有几天,却有种阔别重逢的感觉。
  小城人口不多,干净整洁。汽车经过市中心,公园里一座人工的土山显得很滑稽。“就像手纸中间那块东西。”普列曾经在歌颂自己城市的作文中认真的描绘过这土山。
  “中午把你留给肖影,我下午去你家楼头等你。你可悠着点,别累着,以后干活的地方多着呢,哈哈!”在石油公司门前下车,普列要去找个去他们旗里的汽车,到他家,只需二十几分钟。
  椿熠很快交了油款,然后把蘑菇送回家里,写张纸条留给没下班的父母,去市场商店采购了一圈,一一寄放完毕,才十一点左右。市场拐个弯,就是肖影上班的药店。里面顾客很少,肖影低着头在开一张单子,黑亮的长发垂下,把脸全部遮住。
  “小影,看看是谁来了!”边上的营业员藏红花嘻嘻哈哈的推了一下肖影。“快去跟郎君相会吧,这里的活我来干。”
  椿熠傻笑着站在柜台前,胡子拉茬,满身灰土。肖影的眼里充满了心疼,脱下白大褂,小跑着来到椿熠跟前,挽起他的胳膊就往外走。
  “连跟我们告别都忘了?这么着急,是干吗去啊?哈哈”藏红花对着他们嚷着。肖影回头羞涩的笑了一下。
  “看你这么几天就瘦成这样,不让你去种地,你总不听话。”酱肘子,酱猪蹄,烧鸡,肖影知道椿熠就喜欢吃肉,而且喜欢吃油腻味道重的肉,买了一方便袋熟食。
  肖影的父母都在家,他们早已经把椿熠当成了自己的女婿,两家的老人都满意自己孩子的选择,结婚,只是早晚的事。肖影的父母很开通,吃过饭,椿熠去冲澡的时候,他们就借故出去了,把时间留给两个好几天没见面的孩子。
  肖影的床很软,她的身子也很柔软。可椿熠脑袋里被坚硬的大山填充得很满,从肖影柔软的身上爬起来,剧烈的喘息还没有平静,椿熠就去寻自己的衣服。
  “你还什么时候回来?”肖影躺着没动,用一只胳膊横在脸上,眼角有泪珠流下,她一直反对椿熠去山里弄什么农场,但他在这件事情上却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
  “万事开头难。忙过这段,我没事就回来。”椿熠心里涌上一阵热流,俯下身亲了肖影一下“老列在等着我呢,我得马上走。”转身走了出去,把肖影的叹息关在门里。
  
    二  初战山林
  
  离老远,还没看见普列,就看见了楼角栓着那匹白色的猎马,嘴巴上吊着个装满了草料的布袋子。椿熠把笑写满一脸。
  “操,傻笑个啥!肖影给你吃错药了?”普列从扔在地上的一块木板上站了起来,把手里的烟头在脚下使劲的踩灭。山里人防火第一,都不敢疏忽,成了习惯。“它叫别亚,月亮的意思。”普列拍了拍马头。
  他身边卧着的一只小狗也随着站了起来,眼睛警惕的盯着椿熠。圆身子,短而结实的嘴巴,油亮的黑毛,眼睛上边有两点清晰的黄毛。盯着椿熠的时候,四肢与身子一动不动。椿熠一看就知道,这是非常好的猎犬,四眼狗的嗅觉比一般的狗灵敏很多,也凶猛得多,而且寿命还长。
  十多只大油桶加满了油,立在汽车上,用大绳拢紧,普列利用石油公司的平台,把马牵到了车上,栓好。小四眼,就抱着进了驾驶室。
  把那些寄放的日用杂物装车完毕,看了看表,将近两点,再有两个小时到靠近农场的公路边,如果一切顺利,到农场的时候,也许天还没黑透。椿熠像指挥一场战役,一切都要精心考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汽车到了路边的时候,只看见一辆空的拖拉机停在那里,人却不见,后面用钢丝绳挂着个巨大无比的木爬犁,爬犁的底是两根合抱粗的橡树,前进的一端被砍出了斜面,扎在黑土里。上面横着两根稍细的黑桦树干,用粗大的拖拉机链轨销子做钉,牢牢的连接在一起,再铺了一层细桦树柞树的杆子做面,不像爬犁,倒像只笨重的平底船。
  “操,这不是母猪林那几棵树吗!”普列用脚踢了一下橡树上的一块凹痕。椿熠也记得,在树的这个位置,他们曾经采到了一个硕大的猴头蘑,那采摘后的残存痕迹还在。当时椿熠往下扣猴头的时候,普列去对面树上差不多的位置,又寻了一个一般大的。猴头,总是对生,找到一个,就能找到另外一个,像情侣。母猪林没有了,那林子里的猴头自然没有了,里面的野猪也没有了吧,椿熠突然有些烦躁。
  “东家,这河可真富啊,一会工夫我们就摸了这么多!晚上有下酒菜了!”大胡子喊着,跟椿熠的亲戚从不远处的小河边的柳条通子里钻了出来。俩人扯着个袋子,袋子里哗啦哗啦的河蚌壳的撞击声,下面还在淌水。
  “破蛤喇,胶皮样有啥吃头!赶紧过来卸车吧。”天色不早了,普列有些着急。
  马已经弄了下来。油桶沉重,一个人根本搬不动。卸车的方法椿熠是第一次见到。司机翻出来几只破汽车外胎,铺到车厢边的地上,然后指挥大家把大油桶往车下推,几百斤的油桶落在轮胎上,稍微弹起,落下,丝毫无损。然后大家合力把桶抬到爬犁上,二十来分钟,就全部弄妥了。大胡子往车里加了些柴油,然后启动。油足兴,拖拉机吼得舒畅。
  “老于头在家看家呢,一会我们回去,吃现成的热乎饭菜。”大胡子把车开得稍快。几次来回都走同一位置,一条路已经碾压得有了模样,不再那么颠簸了。椿熠抱着四眼坐驾驶室里,普列跟亲戚坐在爬犁上的油桶上,爬犁在草木和湿润的土壤上滑动,平稳安静。别亚很兴奋,一会跑到车前,一会又落在车后啃青草。
  “摸蛤喇水凉,拔出尿了,还没来得及放呢。你放心坐着,东家,我下去撒尿。”大胡子把油门固定好,跳下了拖拉机。拖拉机没人驾驶了,兀自行走着,大胡子站在草窠里酣畅的方便,别亚歪头看着他,好奇的表情。
  “张叔儿,它想跟你比比家伙呢,你转过身来让它看看!”普列在爬犁上坏笑。
  “活到老,长到老。等叔再长几年再跟它比,哈哈!”车已经走了几十米,大胡子提搂着裤子边追边系腰带。列亚以为是在跟它赛跑,几步就窜到了车前面,然后回头看着跳上了拖拉机的大胡子,失望的样子。
  上岭下坡,车稍微慢了些。到帐篷的时候,天就快黑了。夕阳中,于大爷站在门口,身材单薄而硬朗,伸出帐篷外面的炉筒子,青烟直直的往天空上爬。一瞬间,椿熠产生了错觉,小时候爷爷也是这时刻在家门口等着他。玩得尽兴的他,一见那身影,就觉得饿了累了,就只想赶紧吃饭,赶紧躺在烧得滚热的炕上睡觉打滚。椿熠甚至希望在他走过去时,门口这老人也像爷爷一样拍一下他的脑袋,说一声,淘小子!
  “老于大哥,干得不错,这是给你的奖赏,收拾收拾,咱们开喝!”大胡子从爬犁上把河蚌拎给于大爷。门边上,一摞摆得整整齐齐的白桦木拌子,显得这里有了家的感觉。山里人家有个说道,谁家的拌子垛整齐,谁家的人就勤快,这人家一般也就殷实富足些。
  “好东西,壮力呢,别着急,一会就弄好。”于大爷跟大家把吃喝杂物搬进帐篷,油桶还放在爬犁上没动,别亚也栓在了爬犁梁上。
  “你们看看,这像个啥?哈哈”帐篷很暖和,于大爷把一拶多长的河蚌一只只的用刀剖开,大胡子抓起一只,两只手掰着蚌壳对大家呼扇着。剖开的壳里,蚌肉黑边,中间是细嫩的软体。大家看了一会,才明白过来,一阵大笑把四眼惊得汪汪起来。
  “张叔儿,要是把它在你胡子下面摆弄,那就更像了,哈哈!”普列笑得直跺脚。
  万事齐备,只等明天开始开荒,椿熠也兴奋,吃饭的时候,频频举碗劝酒。都是好饭量,三瓶白酒,还有于大爷事先在家炖的一锅豆角干,茄子干,加上半盆蚌肉炒辣椒,一盆米饭,一会就进了肚。小四眼就蹲在边上,看着大家吃喝,一动也不动。于大爷自己还没吃完,就找出只饭碗,把剩的饭嘎巴和了些菜汤,放到了四眼的嘴边,小狗看了大爷一眼,嗅嗅自己的食物,矜持的吃了起来。
  一天的忙活,椿熠有些疲倦,还没等大胡子的鼾声奏响,先就睡了过去。睡梦中,肖影被一大群野猪追得急迫,上树上树!椿熠大声的喊着,可是跑到母猪林边上,却找不到那几棵大树了,椿熠急得想去救她,腿却怎么也挪不动。。。。。
  椿熠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普列还在睡着,四仰八叉,姿势霸道,一条腿正扔在椿熠的小腿上。除了他们两个,其他人都已经在忙活了。做饭的,拎水的,帐篷外拖拉机也丁丁当当。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日头,就是这些人的钟表。
  简单的吃了口饭,大家就一起走出帐篷,要推林子了,表情有些严肃。谁都知道,这高寒山区的开荒,其实就是把林子想办法清除,然后弄出树根,整平靶细。不长林子,只长草的地方,肯定太过低洼,霜一来,就把庄稼先打死了,本来无霜期就短暂,谁也不开垦草地,只开林地。况且连绵的大山里,本来就没什么平整的大块草地。
  把推土铲安装好,椿熠在车里指路,拖拉机轰鸣着奔“夹屁沟”而去。许老师大腿那部位,有块平缓而树木稀少的地块,面积也大,椿熠早就打算先开垦那里。其他人也想看看效果怎样,就鱼贯着跟在拖拉机后面,四眼和别亚也欢快的跑前跑后。
  那片山坡,远看上面长着的树木,毛绒绒的感觉,把山覆盖得严实。层次却很清晰-------最下面是榛子窠,密密的,一直连接到沟底的草丛。榛子还没成熟,外面那层包着的壳还青着,颤颤的吊满了枝头;往坡上面一点是白桦树或者是黑桦树,都不很高大,整齐干净。半山腰往上,一直到山梁,就几乎都是柞树了,碗口粗细,粗糙的树皮,坚硬的树干。林木茂密,树荫下也就没给杂草留下生长需要的阳光,只有多年的落叶,厚厚的,踩在脚上弹性十足,很舒服。无数年的落叶腐烂后,就形成了肥沃的土壤。这里的土壤,有机质含量全国最高,农业部门给椿熠他们这班人讲课时说。
  “这么大片林子,从哪下手啊,东家?”大胡子把脑袋探出驾驶室。进了林子,拖拉机像淹没在一片海里,四周都是一样的树木,东西南北也分不清了。拖拉机前面的树林,在推土铲的强力下,纷纷倒伏,喀喀的树木折断声和拖拉机的嘶吼把沉睡的大山唤醒了。
  “推,就一直推!推到对面能看见榛材窠子的地方为止!”链轨板在倒伏的树木上剧烈颠簸,拖拉机的油门也加到了很大,机器的轰鸣声中,椿熠必须大喊着说话。回头看去,车后的林子中间,出现了一条树木铺就的道路,树根也撅了出来,带着黑油油的新鲜土壤。这条道两边未被推倒的树木,突然失去了一直互相依靠互相支撑的伙伴,在山风的吹动中,都向倒下的这些树的方向倾斜,颤抖的树枝,像要拉它们起来一般。
  椿熠的心里突然生出些快感,那些树木的尸体在他眼睛里,已是被战败的对手,树木折断时的声音听起来也像是敌人骨头的碎裂声。这是我的山,我是这山的主人。椿熠攥紧了拳头。
  喀啦一声巨响从车底传来,大胡子一脚急刹车,椿熠的脑袋差点撞到了车玻璃上。
  “他妈的!脱轨了!”大胡子拿起车座旁边插着的一根钢翘杠,跳下车去。椿熠咬了咬牙,使劲砸了一拳车棚,也跟着下去了。
  拖拉机在树木和撅起的树根上行驶,颠簸幅度太大,两节链轨板脱离了行走轮,大胡子反应敏捷,刹车及时,看来并无大碍。椿熠却有点懊恼,点一支眼,站边上看着大胡子在那里鼓捣。
  于大爷他们几个人慢慢的跟了上来,树木茂密,几个人走的缓慢。列亚在倒伏的树叉间寻找着合适的落脚点,不时一个趔趄。
  “尾巴,你把许老师的大腿给推了,小心她还弄个小裤衩让你穿,哈哈!”刚上高中的时候,椿熠很胖,与那个年代的其他同学相比,胖得出类拔萃。有年学校组织团体操表演,男生下面穿统一的短裤,尺寸虽分等级,最大号的套在椿熠的身上也勒进肉里,纤毫毕现。许老师却不管实际情况,硬是不许他退出表演。还是在排练的时候,一直提心吊胆的椿熠,在一个下蹲动作中,终于听见了那最恐怖的声音,妈妈给做的带兰色小花的内裤,裹着鼓鼓囊囊的肉和刚发育成熟的那坨物件,拥挤在白短裤撕裂的缺口,看起来是那样的触目惊心,同学们猛然爆发出的大笑,像一个休止符,结束了椿熠快乐的少年时代。许可,你他妈再让我参加表演,我砸烂了你家!椿熠找到许老师,脸涨得通红,像头发狂的野兽。你你你!许老师颤抖的手指还没落下,椿熠已经摔门而去。同学们正式表演的时候,椿熠一个人在教室里挥汗如雨的做着仰卧起坐,俯卧撑。那时候,减肥这词还没有盛行
  “什么裤衩吊毛的,别扯淡了,赶紧帮我把着点翘杠!”大胡子不知这典故,一脸汗水的招呼普列。普列使劲的用翘杠别着链轨板,大胡子跳上车,往后轻轻一倒,喀哒一声,链轨归位了。
  再推进的时候,大胡子把车开得很慢,小心翼翼的。推土铲下倒下的林子,像电影里的慢动作镜头。椿熠喜欢看这镜头,在他心里,只觉得这速度太慢,快点,再快点!他暗暗使劲。
  横着山坡推了一个小时左右,才到达另外一侧长满榛材的沟沿。然后拖拉机嘶吼着向山坡的上部驶去。转圈推,最省事,大胡子喊道。眼睛并不看椿熠,紧盯着前面的树林。往上开了不一会,就到了柞树那层,大胡子把车调整好方向,大致与来时推的那条林带平行,然后把大铲放低,油门调整好,拖拉机又吼叫着,像只怪兽一般大口的吞噬着林子。
  柞树干坚硬,没什么弹性,不像桦树那样储存了很多水分,很“皮条”;根子也不像桦树根那样四面开花,丝丝络络的,而是一个坚硬的圆球。拖拉机一推上去,柞树林很干脆的倒下,连树根也掘得利索。桦树林带翻出来的是黑土,柞树根翻出来的却是黄土,也不知道是树木选择了适合自己生存的土层,还是各自的叶子腐烂后形成了不同的土壤。这些,椿熠都不要细想,他现在想的只是怎么样尽快的,把这片土地变成自己设想的模样。
  车绕了一圈,又回到了最开始推的地方,于大爷他们几个正坐在树根子上抽烟,四眼儿向着驶下来的拖拉机汪汪大叫。
  “于大爷,你现在回去做饭,做好就送到这来,我们中午不回去,就在这吃饭!”椿熠探出头大声的喊着。车没停,轰轰隆隆的从他们身边开过去,像把锋利的刀子,把挨着的树林整齐的切了下来。从这里回帐篷大概需要半小时,来回就是一小时,椿熠不想耽误一点时间,他有些着急,这样的向着一个方向梳头一般的推完以后,还要横着推,把倒伏的树木都推到一起,烧掉或者清理出去,然后还得把树根清理干净,才能翻地,整地。一台拖拉机,就是整天不出毛病,也开拓不了多少。2300亩,那得开到啥时候,还得再买拖拉机!还得再多多的雇人!椿熠暗想。
  “东家,开这样的山地,最好就是冬天推了。等上大冻了,树都成了冰棍,又没有树叶子,一推就喀喀的断了,一天顶现在两天呢!就是修车和加油加水遭罪,冷得伸不出手啊!”大胡子有开荒的经验,虽不是大山里,但平原上那些高岗小岭,想来原也是树林的,但现在早已经是耕地。这里冬天的严寒,椿熠心里很清楚,他也从没想过冬天也能开荒的。大胡子的话让他觉得振奋。
  四圈推下来,日头已经挂在头顶。于大爷他们又坐在原来那地方,只是身边多了付水桶,上面盖着干净的纱布。那是饭菜,椿熠的肚子感觉到了饥饿。大胡子把拖拉机熄火在旁边,两个人跳下车,大胡子的腿和手一上午没停了忙活,怕是有些僵硬了,下车后就赶紧活动起胳膊腿来。
  于大爷蒸的馒头,椿熠后来一直怀念不已。个头比街面上出售的大了许多,暄呼呼的透着麦香,颜色也不是那可疑的惨白。
  咸菜,馒头,野菜汤,还有每人一条的烤鱼干,就着清凉的山风和草木的清香,几个人盘腿坐在厚厚的落叶上,吃得很顺溜。吃完了,喝一碗桶里的泉水,就地躺下休息,像在软床上一般。
  风把天空擦拭得干净,间或几朵云流过,也都走得匆忙。椿熠两手抱在脑后,仰躺着,树叶间的阳光散漫的落在身上,一闪一闪晃得眼睛难受,干脆就闭上眼睛,脑子却更加活跃。把树林推倒,这简单,可要把这么多的树都从坡上清理掉,还要把树根全部的扣出来,现在这么几个人,是根本不可能的。
  “于大爷,你们几个人从下午开始,有时间把沟子对面的那块平地清理了,就在山丁子林边上,找个好房场,再去山上放些房梁,尽快的盖几间房子。快秋天了,时间紧呢,要多雇人,没地方住咋行。”椿熠坐起来吩咐着,普列的饭后一支烟,还没有吸完。操,还真有万恶的地主啊,烟都不让抽完!普列冲烟头上吐了口唾沫,待完全熄灭了,再碾入土里。从于大爷手里抢过两只桶,招呼了一下椿熠的亲属,三个人向帐篷走去,四眼儿也从边上的树林跑出来,肉肉的身子滚着一般撵了上去。
  “张叔,起来了!现在天黑得早,赶紧把这一片弄利索了,省心!”大胡子的睡眠让椿熠羡慕,刚躺下,鼾声已起,一只飞虫紧张的搬运沾在他胡子上的一片馒头渣。听见椿熠的招呼,乍起的鼾声嘎然而止,翻身就起来奔拖拉机去了,好象刚才并没睡着一样。
  有了些经验,下午就推得顺利,太阳还没落山,圈子中的林子就全部倒下了。顺时针的倒伏树木,四周整齐的围着还没有破坏的林子,被像被什么神奇的力量梳理了一遍,夕阳下,显得诡异。拖拉机不再被林子淹没,视野开阔,远远看对面的沟沿,椿熠喜欢的那片房场,上面那些灌木已经不在。一定是普列用割灌机干的,这小子,还真能干!椿熠冽嘴笑了。
  脑子里尽是些杂七杂八的事,椿熠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半夜里远处传来的一声巨响把他惊得坐了起来。回声一波波的还在耳边绕圈。什么声音!椿熠使劲捅边上的普列。
  “操,一惊一乍的。睡吧,一只猪。”普列嘟囔着,翻身又睡去。
  椿熠知道了,这小子在林子里下了“炸子”。那是猎人自己做的小炸弹,表面看起来是个麻丝缠的小球,乒乓球大小,上面涂抹了膻味浓烈的羊油。里面是自制的炸药,炸药中是散布的粗瓷碗的渣子,用来与炸药摩擦,达到爆炸的目的。把它挂在林中野兽踩出来的小道上,兽类不知是计,贪那羊油,必使劲的咬,咣,炸了。这样猎取的野兽,头都是残缺不全,想吃口条和拱嘴,那是没有的。
  大山真好,猪都不用自己喂养。还有鱼,有野菜,有野果,蘑菇,榛子。。。。。椿熠在黑暗中笑了,等以后农场建好了,出粮食了,再把道路修好,然后把肖影接来,那就更好了。
  第二天,椿熠的麻烦就来了。有许多事情设计的时候总觉得很容易,但实施起来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用拖拉机的推土铲来敛起推倒了的林子,非常的困难。在树木倒下的方向,横着敛,山坡不平整,大铲忽高忽低的,每一次都有很多树不肯随着铲去,像不屈服的战士。还有,推几米远,大铲前面的树木就堆得像小山,再接着推下去,就散开,没有意义了。一次接着一次不停的前进,倒车,起铲,落铲,效率却很低,半天也不见清理了多少。拖拉机的轰鸣中,椿熠的嗓子像着了火。
  “东家,这山的树林太密实,这么干恐怕不行啊!一是费车,再者速度也慢。大斧子砍和割灌机削也比这要快,还处理得干净。雇人去吧东家。留着拖拉机翻树根耕地用。”大胡子的手脚不停的紧张忙碌着,额头上满是汗珠。
  “把车开到房场去,不推了!”椿熠的牙咬得死紧。
  于大爷和椿熠的亲属在那里忙活着,把一捆捆的小树枝子往房场扛,这是做“板夹泥”的夹板用的。旁边几根粗大溜直的杨树,就是做梁和柱的了。站这里看刚推的那片山坡,就像个头发浓密的脑袋,被顽皮的孩子胡乱的剪掉了一大快头发,那么难看,那么滑稽。
  “大哥,你现在就回去,多雇些人上来。要短工,最好是能包活的。用斧子砍林子,然后聚大堆,烧掉。一垧林子多少钱你自己谈,能便宜点就便宜点,不能的话,也别太较真儿,多领人来就是!”椿熠说话的声音透着焦急。亲戚像是领命的将军,应了一声,就急匆匆下山了。
  春熠让大胡子把拖拉机开回帐篷点熄火,然后回来一起盖房子,自己抄起地上的一把手锯,随大爷进林子放“夹板”去了。扛了三四捆的样子,忽见四眼快速的奔了过来,小尾巴摇得欢快。顺着它跑来的方向看去,普列晃晃悠悠的打山梁上走下来,脖子上扛着只黑呼呼的家伙,四蹄朝前攥在普列的手里,脑袋在一侧失去控制的晃荡着。
  “去的时候还没死,只是炸晕了,又补了两棒子才完蛋的!”扑的一声,普列把肩上的野猪扔到地下,自己坐杨木房梁上,点了支烟,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如果不是扛回了猎物,他的嘴里早就喷出了脏字儿。
  这大概是只去年出生的猪,不太大,但也有一百多斤,鬃毛已经是成熟的灰黑色。嘴巴被炸飞了,眼珠子也震出来了一颗,耷拉在满是污血的脑袋边,断裂的下颌骨穿出残存的毛皮,样子奇怪而恐怖。野猪嘴巴很长,不停的拱,寻找落叶中和土壤里的食物。“炸子”炸到它们的时候,威力往往不能完全破坏它的大脑,而只是炸掉长长的嘴巴。椿熠曾经随着普列的阿玛他们,顺着血迹追了一上午,才找到那只被炸掉了嘴巴,还兀自奔逃的大野猪。
  “老列,你歇一会,然后回去把野猪收拾了,炖好了中午送这来。他妈的,这林子拖拉机敛不起来,就得用斧子和割灌机了!”椿熠踢了一脚地上的野猪,四眼冲他使劲的叫了两声。
  扛完了“夹板”,椿熠又和大爷放了几根粗大的房梁。椿熠的力气很大,曾经是学校的三铁冠军。一根粗大直溜的杨树,椿熠死劲的掀起一头,举过肩膀,身子一点点串到大概中间的位置,却怎么也扛不起来。于大爷迷眼看了一下,钻进椿熠肩膀稍微往前的位置,手往后一扒拉,让椿熠躲开,很轻松的就扛了起来。一步步,脚陷在土里很深,肩膀却稳当。
  虽然是山里的简单房子,但也需五脏俱全。木料,苫房草,墙壁中间夹的泥巴,搭炕的石板,这些都弄回来,恐怕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椿熠已经不再那么急噪,既已订了作战方案,那就只等万事具备再进攻吧。从开始,椿熠就时常觉得自己像个运筹帷幄的将军,这大山,是他的战场,而胜利的花环,就只能是青翠的庄稼织就。
  几个人有说有笑的干了一天,一肚子结实的野猪肉支撑着,并不觉得累和饿。这一年多龄的野猪肉,是最好吃的时候,不柴不懈,又因外伤而死,腥涩的淤血也少,吃起来格外的香。中午普列挑来一盆,大家消灭得干净利索。四眼儿也撑得趴地上不想动弹,小脑袋搭在前伸的爪子上,看人时,只翻眼睛,并不抬头。
  眼是懒蛋,手是好汉,小时候奶奶常这么跟椿熠说。昨天还是原始状态的这片房场,现在已经是木料堆积,苫草成堆。采房料的山坡上,林子东一块西一块的被伐下,茂密的头发生了鬼剃头一般。
  
    三  灰黑色的预言
  
  椿熠亲戚回来的时候,已是第三天下午。房子的柱和梁已经架起来了,上面栓了根红布条。墙壁用树枝也钉妥了,稀疏的两层,看着像是什么巨兽的肋骨,中间准备夹进去大块的泥土,然后用黏泥抹平。一铺大炕还没有封盖,于大爷在炕洞里用石头摆了曲里拐弯的阵势。这是花洞,烟出去得慢,炕凉得也慢,冬天睡着,保管舒坦。大爷边选石头边说。
  十二个人。人还没到跟前,椿熠就数清楚了。走在头里的是个瘦高个子,行李上横着把防火斧,架在肩膀上,没重量一般,步子大而快。其他人腿脚紧捣腾,亦步亦趋。
  “老板,这些兄弟都是跟我出来干活的,要是活计不行,你立刻让咱们走人;要是干得周正,你按时给开支就行。”高个汉子并不叫东家,老板这词椿熠听得更不舒坦,觉得离自己更远。汉子的脸很尖,鼻子,下巴,颧骨,耳朵,里面的骨头都像要撑破皮肤,显得尖锐。连头发也是撮撮直立。这样的脑袋加上瘦直的身子,狼牙棒,椿熠觉得很贴切。
  “好!只要活计好,啥都好说。房子还没盖好,先去帐篷委屈几天。现在去吃饭,下午好好歇歇,明个就开工!”椿熠引一群人向帐篷走,于大爷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跟回去弄饭。好,痛快!还真饿了,有啥好吃的?狼牙棒咧嘴笑了。
  “庄户人,活计就是出力,整天躬腰撅腚的,骨头受不了呢,晚上不睡热炕,坐病。明个后个烧两天,炕干透了,咱就搬进去!”狼牙棒敛几把树枝叶塞进了灶口,点着。潮气大,火并不情愿的慢慢燃烧起来。
  都是庄稼院的勤快人,吃完饭,并不歇息,紧赶来帮着盖房。全是住过“板夹泥”的,盖这房子的套路都熟练,七手八脚忙到天黑,一溜象样的房子就矗在了晚风中。
  帐篷里突然多了十多人,就太挤了,小杆搭起的床上铺满了花花绿绿的被褥,还有两个人拎着行李没地方放。普列翻出块透明的厚农膜,招呼椿熠出了帐篷。掰几根长树枝,葳成半人多高的拱门型,两头插进土里,上面覆上农膜,就像个微小的蔬菜大棚。俩人把里面的地也铺上农膜,然后把被褥拿出来铺在上面。椿熠喜欢在这里睡觉,躺着,就能看见天上的月亮,能听见农膜上小虫子唱歌,也能看见于大爷半夜起来给列亚添料。
  早上四眼溜进来,伸出粉红的小舌头把普列舔醒。两个人的小棚子外面已是人声嘈杂。刷牙的,洗脸的,在不远处的林子边撒尿的,磨斧子的,等着吃饭蹲地上扯淡的。迷迷糊糊中,椿熠觉得,这些人都是他的战士,在等待着他去发号施令。这么一想,就有些兴奋,三把两把穿上衣服,手脚着地钻了出来。四眼儿觉得他这姿势很陌生,就跟着也钻了出来,观察着它的主人。
  “老板,今天砍哪片?顿顿吃肉,力气没地场消化呢!”狼牙棒一只脚踩在爬犁上,低头把裤脚用根绳子扎紧,然后抄起防火斧,用手指试了试刃。一只野猪剩下的部分,连同的下水都吃光了,一帮年轻汉子被滋润得生龙活虎。
  桦树组织疏松,水分多,锋利的斧子砍上去,不费太大劲就断了。柞树坚硬,就留着冬天用拖拉机推。六个人砍,另外六个肩扛手拉归大堆,过一会再换班。砍树堆树,休息磨斧子,换班,狼牙棒指挥着节奏。
  椿熠点支烟,坐山坡上看进度。亮闪闪的斧头起落处,十几人像是贪婪的蚕,吞噬着一片巨大的绿色叶子,一会工夫,那绿色就被撕开了一个缺口,露出腐叶覆盖的泥土,边缘分明。
  椿熠对自己的决定很满意,用不了多久,那片山坡就将成为他的耕地。就像个初战的将军,眼看就要攻下属于自己的第一个城池,他的心里充满了期待。兵丁善战,粮草充足,他看见了胜利的影子。
  一只灰鼠子从身边的树上惊恐的跳过,猴子一般准确的从一棵树上跃到另一棵。这动物的学名椿熠并不知道,只听猎人叫它灰鼠子,它与松鼠一样的外形,皮毛却是黑白相间,干净柔软。跑动跳跃的时候,黑与白流动成灰色的一抹。
  椿熠前些天跟普列打了三只灰鼠子,看见那漂亮皮毛,他就想到了肖影。给她做一只椅垫吧,她会喜欢的。大山多好,她也会喜欢上大山的。
  差不多就缺这一只了,椿熠赶紧站了起来,眼睛盯着它,手里拣了根树枝。这东西在树上跳来跳去,速度毕竟慢于在树下的追赶者。待力气用得差不多了,想找棵树歇口气,人只消在树下死命的摇晃那树,把它晃得晕头转向,一会就掉下树来。用树枝照准了一抽,便再也无力逃跑。
  椅垫并不肯轻易就范,在树枝上拼命奔逃。慌不择路间,竟然跳到了这片的尽头----狼牙棒他们正在砍的地方。无处再跳的小家伙似乎楞了一下,大概它记忆中,这里该有它的秋千的。椿熠赶到,仰头看着它,拼命摇晃,这样剧烈的晃动中,它是无法顺利起跳的,就只能紧紧的抓住树枝,等待厄运的结束。
  可这只,却不同,椿熠才开始摇晃,它就使劲的跳向那片已经砍过,拣干净了的空场。一道灰色的影子还在空中的时候,椿熠就轮起树枝追了过去。
  猛然间,椿熠脚下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身体痛快的摔倒在地上。膝盖处一阵剧烈的疼痛,几乎让他无法忍受,试了半天也没能自己爬起来。狼牙棒看得真切,扔下斧子,大步奔了过来。椿熠的裤腿上已有鲜红的血流出来,一支刚砍去树干的新鲜树根,斧子削成的斜面,刀子般扎在膝盖处。
  狼牙棒蹲下,搬了一下椿熠的腿,椿熠大叫了一声,血流得更多了。狼牙棒咬牙一把撕开他的裤腿,尖利的树根穿进了椿熠的膝盖正中,大概是那块骨头太硬,扎进去的树根尖,转了个弯,又从旁侧穿了出来,整个膝盖血肉模糊成一团。狼牙棒乍撒着两手,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了。
  “薅出来,使劲!快点啊!”椿熠侧翻在那里,动弹不得。疼痛使他的声音变了调。
  “你忍着点,我喊一二三,你就抬腿!”狼牙棒的大手紧抓着椿熠的大腿和小腿。颤抖着喊完,在椿熠的配合下,猛的把腿与树根分开来。新鲜的树根,被丝丝条条的黏血染了个透。
  椿熠脑门上已经渗出了虚汗,试着自己站起来,那腿却疼得难以回弯。狼牙棒喊了一个同乡,两人把椿熠架起,慢慢的向帐篷挪去。奇怪的是,那灰鼠子却并没有跑远,站一根树叉上立起身子,两只前爪合在嘴边,捧着什么东西在嚼,像个幸灾乐祸的巫师。绿色葱郁间那轻灵飘忽的黑白两色,诡异阴森。椿熠的心蓦地一紧。
  快到地方的时候,普列拎着一袋子鱼正赶回来,早上椿熠嘱他去河里弄些鱼给大伙吃,砍树体力消耗太大,没油水怕是顶不住。
  看见被架着的椿熠,普列离老远就扔下鱼袋子,奔了过来。没顾上仔细查看伤势,赶紧掀开“大棚”上的农膜,把椿熠安置好。躺着别动!我马上回来!然后转身跑进了林子。
  椿熠仰躺着,腿里面像有什么在一下一下的抻着筋脉,一跳一跳的疼。但他却并不沮丧,甚至有些豪迈。既是开拓,既是战斗,哪能没受伤的呢!从兜里翻出支烟点上,换了别人受伤,还会耽误活计呢。唉,只可惜了那椅垫,多漂亮的椅垫啊!、
  普列握着一把黄褐色的球状物跑了回来。椿熠认得,这是“马粪包”,山里人用它来治出血外伤,效果很好。
  “一脚踢到了卵子上,没鸡吧啥事!皮肉伤,几天就好。”普列话虽轻松,面色却凝重。小心的撕开“马粪包”的外皮,把一团黄雾抖到椿熠的伤处。像有阵和风吹过,伤口处舒服了不少。椿熠看着老同学,心里说不出的塌实。以前跟别人打架,有普列在,对方人再多,他也不害怕。
  “大棚”里,正午的阳光把里面的温度夸张的提高了不少。每个回来吃饭的伙计,都把头探进来问候几声,椿熠躺着,光着只伤腿,上面缠着道褥单子撕下的布条,倒真像极了光荣的伤员。心中渐渐烦躁,索性闭上眼睛。
  下午开始,山坡上燃起几团浓重的烟火。椿熠斜躺在被子上,能看见堆得如同巨大的坟丘般的树干在猛烈的燃烧。那些绿色的尸体,渐渐的化成火与烟尘,热烈的拥抱湛蓝的天空。椿熠想亲眼看看,那些叶子,那些枝干是怎样的屈服了的,是怎样毁灭了的。眼睛看着浓烟大火,他仿佛能够听见它们最后的呻吟,那些燃烧着的树,它们是在毕毕剥剥的喊叫吧。椿熠抬了抬腿,腿疼得像是离开了自己的身体。
  “别乱动!想吃想喝,想拉屎撒尿就喊我一声,操!我伺候月子呢。等以后我老婆生孩子,让你家肖影去伺候!”普列结婚早,老婆却一直没有生孩子。那个民族的人口数量很少,政府鼓励生育,生得越多,发放的补助就越多。普列蹲在地上收拾着鱼,一边跟椿熠说着话。中午大伙吃了一半,泉水炖河鱼,吃得大伙直呼要鲜掉了大牙。剩下的,晚上还能吃一顿。
  那坡上的巨大火堆,以后就始终燃着。白天看,是烟火冲天;晚上,是通红的几处木炭堆。树林消失得很快,狼牙棒们每天回来,都筋疲力尽的样子,满身满脸的炭灰,像刚钻过了炕洞。椿熠让普列每天换着花样的给他们弄大山里好吃的东西,狍子,蘑菇,猴头,鱼。。。。。这些都是手到擒来,却让狼牙棒们连干活的时候都盼望着开饭那一刻,体力也恢复得很快。
  椿熠躺了三天,腿稍微能够活动。新盖的房子里,所有的泥面都已经干透,能住进去人了。中午大伙儿都回得早,赶紧扒了饱肚子,就准备搬家。大胡子启动了拖拉机,所有的行李物品都扔在了爬犁上的油桶上。一行人逶迤着跟在拖拉机后面,椿熠拄着根棍子,伸直条腿,拖着,慢慢在大伙儿的最后挪动。
  “干一天活,喝点小酒,在滚热的大炕上一睡,太恣儿了!”狼牙棒对热炕总念念不忘。北方大山里天寒,就是夏天,晚上气温也非常低。全身的所有肌肉骨头劳累一天,热炕确是能够舒筋活血。但这热炕整夜的烙着人,似乎又加速了人细胞的老化。北方庄稼人,看起来都比实际年龄衰老很多,三十几岁的年纪,满脸的细碎皱纹。老天真是公平,给你一样物件的同时,总拿走另外一样。
  晚上,椿熠就领略了那热炕的“恣儿”。靠东边一小间,是“东家”的屋子。烧炕的时候,大伙儿把椿熠的炕洞填满了柞树嘎瘩,那坚硬的根子,带了些许没干透的水分,几乎能挺一夜,赛过优质煤炭。椿熠躺在炕上,直觉得这炕能够把饼烙熟。满身的汗水,盖不住被。腿上的伤口被汗水一浸,痒得钻心抓肝,翻身又不方便,就那样仰躺着,忍受酷刑一般。普列在身旁,却睡得安稳。
  待到能够稍微适应这“酷刑”,椿熠的腿也好的差不多了。房子对个这面坡,一大片林子已经不见,站门口看,干干净净的,好象从没长过树木,只几处大灰堆,默默的做着注释。庄稼追,草木灰,好东西呢,等把它混到土里,来年庄稼疯长。大胡子蹲拖拉机前给行走轮挨个注着润滑油。椿熠嘱咐他把拖拉机好好收拾收拾,准备拉犁翻地。
  犁是单铧的,又叫“开沟犁”,只一扇巨大的犁铧,本是用来开挖排水沟,或者开挖植树造林的营林带用的。因为这犁开的深度大,况且只一铧,耕的面积也小而不均匀,它本不适合在农田作业。但山地里全是坚实的树根,扎得又深又牢靠,而它结实得简直就是浑然一块钢铁,任拖拉机怎么拉也没问题,而且也不会发生树根夹进三铧犁的犁板中间,取出来很费劲的情况,所以这小城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农机商店里,这种犁被热销给开荒户。
  椿熠的腿走不了那么远的路,托普列和大胡子买回的这犁,还有两组重型耙,巨大的体积和重量,费了不少劲才用拖拉机拽了回来。现在这些农具就立在屋子前面,崭新的钢面,反射出冷峻的光。在椿熠眼里,这是他的战车,看着它们,他迫切的想试验一下它们的威力。那些已经没有了身躯,根却还扎在土里的对手,最后征服它们的时候到了。椿熠觉得心情很好,腿却跳了一下,疼得一咧嘴。
  清理干净的林地上,出现了一个人,东张西望,慢慢向房子走来。之所以说“出现”,是因为椿熠一下子就判断出这不是农场里的人。一身的迷彩服,连帽子和鞋也是配套的迷彩。但这色彩在那消失了林子的空地上,并不能起到迷惑眼睛的作用,反而更加显眼。椿熠的心里突然有些紧张。
  “你们,啥时候进来的?”啥字发音很重,显出查问的口气。汉子四十来岁,脸上遍布白癜风,中间却插一只通红的圆鼻子。取下帽子使劲的扇着风,汗水从黑白相间的脸上流下,看来钻了很远的山林。四眼儿一声不叫,直扑过去,一口咬住汉子的裤腿,汉子赶紧跳开一步。
  “你谁啊!干吗的?”普列在门边仔细的剥一只兔子的皮,听见汉子的问话,斜一眼他,一使劲割下一只兔子的爪子,扔给四眼儿。
  “我是这一带的护林员,刘跃进。大伙儿都叫我花脸儿狼。”汉子对自己的白癜风并不忌讳。大概对普列的凶相有些害怕,语调柔顺了许多。
  椿熠笑了,花脸则花脸,狼却牵强,这狼在小四眼儿的扑咬下,东躲西闪,伸腿张手的,并不似狼,倒显得有些狼狈。
  可这狼一会儿就显示出自己的狼性了。中午吃饭,那只炖得喷香的兔子,四条大腿,被他独啃了三条,酒把红鼻子涨得似要滴血。只简单的交代了些防火需知,却并不讲那些砍掉的,还有正在砍的林子。
  “身在林区,防火第一!过些天到了防火期,再弄火,小心被抓进局子!当家的,你把那酒给我拿上两瓶!”花脸狼站起来,身子已经趔趄了,迷彩帽子歪戴着,却记得椿熠取酒的箱子就放在屋子的角落,手晃晃悠悠的指着那箱子。椿熠拿出四瓶白酒,递给了花脸狼。裤兜,上衣兜各装两瓶,护林员揣得娴熟。
  “操,喝得放火和防火都分不清了,还护个屁林子!”普列看了眼花脸狼离开的背影,把吃剩下的骨头扔给了四眼儿。
  椿熠长透了一口气,觉得无比的舒畅。自打上了山,其实他的心里一直有隐隐的担忧。他当然知道,天然的树木在这世界上,在这人均绿地居于世界末尾的中国,是多么可贵。这样大肆的砍伐天然林,在任何地方,也不能不有所顾忌。可没想到,这只是几瓶酒就能解决的事,喝吧喝吧花脸狼,把这些酒都给你喝也行!
  梦太美了,美得椿熠把握不了,也不想把握。他只想把那梦延续下去,一直一直。
  “张叔,把大犁挂上,咱们去那坡上试试犁!”椿熠的声音里透着果断,只是腿还一瘸一拐,椿熠觉得影响了自己的形象,努力修正歪斜的幅度。
  巨大的犁铧杀进土里,拖拉机似已使出了全力,嘶哑的吼叫着,被黄色落叶覆盖的山地上,蓦然翻起了一道黑色的泥土,土向一侧翻滚,像平地里涌起了浪涛。那些最后的抵抗者,已经放弃了自己的阵地,纷纷被犁铧抓了出来,倒在新鲜的泥土上,肢体残缺,须断骨裂。
  这片土地,千万年来,就没人动过吧,不然怎么会这样的肥沃!停下车,椿熠跟大胡子下车查看效果,一道外翻的黑色大沟,像是大山的伤口,无奈的横在那里。抓起一把黑土,使劲一捏,指间流出墨般的浓汁,如同大山的血液。张开手,那土却并不粘连,散着就滑落了。
  “这哪是土,这是肥料啊!要是弄我们老家去,撒地里,连化肥都不用上了!”大胡子抓着一把,舍不得撒手。
  晚上,起风了。椿熠知道,秋天就快来了,这里的秋与冬,交接得非常仓促,仓促得让人们来不及准备。
  这几天,一切顺利,椿熠却睡不着了。脑子里满是构想,满是兴奋。防火期,不能烧树,那就扔到沟子里去,道远麻烦,就多加些工钱,以后烧干柴火也方便;冬天,就用拖拉机推那些柞树,春天翻成地,种上也来得及。
  燃烧的蜡烛晃来晃去,这简陋的房子,也看不出那里没抹好,漏风。刚进山的时候带来的几本书,一直也没看。椿熠看一眼熟睡的普列,小心的下了炕,从墙上挂着的帆布包里摸出一本。《曾国藩传》,椿熠从厚度就知这是哪本。
  “古者成事,必有基业”,这片山林,就是我的基业!以后忙时候进山播种收割,闲时回城伴老婆过日子,再生个胖儿子,长大了,就把这基业交给他。摇晃的烛光里,椿熠的脸宁静满足。
  
  
    四  野猪,野猪!
  
  风很紧,半圆的月亮挂在山尖上,马上就是中秋了。椿熠已经在这里转了几个小时,拖拉机挂着重型耙,不紧不慢的哼叽着,让他几乎要睡着了。每转过坡下这个拐弯,就能看见月亮一次。肖影一定在阳台上,也看着这月亮。两个人有约定,月亮明净的时候,就一起看这月,让眼光在空中交流。
  喀哒,这次转弯,又听见链轨板那让人无可奈何的掉轨声,已经是今夜的第三次了。这车使用强度太大,行走部分磨损很严重了,怕耽误进度,就没大修,椿熠准备在春天再弄来一台车的时候,让它好好的歇歇。
  停下车,抄起大号的手电筒,椿熠下车查看情况。大胡子说,这拖拉机的转向杆上栓块大饼,狗都会开了。椿熠比狗要聪明很多,跟大胡子学了不久,拖拉机的脾气秉性就掌握得差不多了,一般的小毛病也能自己处理。耙地是白天晚上都能干的活计,所以大胡子白天翻地,椿熠晚上耙一宿,歇人不歇车。
  椿熠的手电筒的光柱下,两节链轨板像是呲出唇外的龅牙,难看的撇了出来。小毛病,只要上车抱死另外一侧的转向,踩下那侧的刹车,轻轻一倒就会归位。椿熠拍了拍手上泥土,准备上车。
  突然,他感觉身后有什么异样,头发竖了一下。他有过几次这感觉,三豺子他们在胡同口伏击他的时候,他就早已感觉到了危险,只是他胖,知道自己跑也跑不了,才硬着头皮应战。
  在拖拉机轻微怠速声的间隙里,有些细碎的声音,由轻慢到紧快,在身后响起。安静的夜里,这声音显得那么阴险。他没回头,猛的站起来跳上了拖拉机的踏板,身子还没钻进驾驶室,就听脚下的链轨板与什么东西接触后发出喀的一声脆响。椿熠脚一蹬,身子扁着窜进驾驶室。回手赶紧拉车门,却怎么使劲也拉不动。在这山地耕作,地况复杂,眼睛耳朵随时警惕,还要经常下`车修理查看,车门几乎没有关闭的机会。时间久了,车门的滑轮大概已经锈住或者被尘土腻死。
  车下,一颗硕大的野猪脑袋正对着他,毛色不是普通的黑灰色,而是灰白。这猪本就巨大,这时的鬃毛又全部愤怒的竖了起来,,让脑袋看起来大得不成比例,恐怖怪异。这是只公猪,一只獠牙从唇边弯卷着伸出,有两寸左右,月亮下反射着阴森的寒光,另外一只獠牙大概撞到链轨板上的时候撅断,不见了。口边流着血沫子,那侧的唇没了獠牙的支撑,耷拉下来,在呼哧呼哧的急喘中一起一伏。巨大的头颅上,眼睛却小得像是椿熠小时候喜欢弹的玻璃球,凶横着瞪得溜圆。
  椿熠从来没有这么近的距离面对一只活生生的野猪,就是在动物园的笼子前面也没有。这巨大的野兽浑身散发出来的那种力量,还有勇猛无畏,让他觉得自己很脆弱甚至渺小。一瞬间的恍惚,竟然让他觉得这巨兽充满了雄性之美。
  椿熠早听过山里猎人讲,一猪二熊三老虎。野猪,才是北方大山里的山中之王。成年雄猪嘴前面那两颗探出唇外的坚实獠牙,三棱状,像时刻举着的两把锋利无比的尖刀,加上自身巨大的冲击力量,可以轻易的洞穿任何对手的皮肉,并且穿透后立刻抬头向上挑撅。它们的对手,往往开膛破肚。松林里游荡的野猪,因为身上皮痒,总在粗糙的松树上蹭来蹭去,日子久了,那松树上分泌的油脂就厚厚的覆了一身,铠甲一般。有那活得年头多的猪,一身铠甲,步枪的子弹都穿不进去。
  野猪一击没中,牙也撞掉了一颗,显得非常疯狂,眼睛在月亮下,闪着残忍的光,像要燃起的两点火苗,烧得椿熠的手心里都是汗水。它眼睛盯着椿熠,呜呜的低吼着慢慢往后挪着身子。椿熠知道,野兽进攻前多是这样的,它是要寻找一段助跑的距离,然后猛跳起来扑上拖拉机。椿熠身子没动,手抄起了车里那根钢撬杠。撬杠的一头是鸭头样扁的尖,另外一头是锥型的,圆润,并不尖利。
  这野兽退出去大概有四五米远,低吼一声,身子弹簧样弓起,几乎没等椿熠反应过来,巨大的脑袋已经冲进了驾驶室。两只粗大的前蹄,坚硬的蹄甲落到了踏板上,发出金属与金属的撞击声,震得椿熠的心颤抖。本能的,把手里的撬杠死命戳出去,却再没拔出来,撬杠前面很长一截,戳进了野猪的眼窝。大猪猛一摆头,撬杠从椿熠的手里挣脱而出。野猪落到了车下,剧烈的疼痛让它在刚耙得平整的土上疾速的转着圈,蹄子搅得尘土飞扬。它极力想弄出眼睛里的钢钎子,不停的把那受伤的一侧向地上靠拢,想蹭掉这眼中钉。可每蹭一次,撬杠的扁头一端就杵进地里一次,扎进眼睛里的那端也就更加深入一些。
  满山坡上回荡着凄厉的嚎叫。椿熠看见,房子那边亮起了几点火把的光。他不敢跳下车,那疯狂的野兽会把他轻易的挑上半空,然后嚼碎他的骨头。想从另外一侧车门爬到车顶上,浑身却软得没有力气动弹。就那样斜靠在车座上,看着野猪一次次的把撬杠戳进自己的眼睛。最后一声响彻山谷的长嚎,震得拖拉机的棚子嗡嗡直响,椿熠的心像要被炸开一般。野猪倒下了,撬杠深深的插进土里,把脑袋支起老高。看着像是在准备下一个致命的进攻着式。
  椿熠的身子像是被抽去了筋骨,一下子瘫倒在座子上。胳膊已经不属于自己,身体和精神也不再受支配。在本能中激发的那一连串的动作,已经消耗了身体所有的潜能。后来椿熠看见那根撬杠是插进了野猪眼睛下面稍远的皮毛里,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还试着用那并不尖利的撬杠再戳厚实的猪皮,却怎么也戳不进去。
  早上才发现,野猪的身体上,肩胛与脖子的连接处,一只钢丝套子深深的勒进毛皮,栓到树上的一端齐齐的断裂了。普列刚进山的时候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条踩得平整的猪道,就在那道上栓了只钢丝套,最近这一带砍树耕地,人声喧闹,椿熠没想到还会有野兽出没,也就一直没去看那套子。山里林深树密,在其中行走,树的枝叶常挂绊得难受,各种动物在出去觅食,还有回巢穴的时候,都只走自己常走的路径,来回时间久了,那路径自然光洁平整。猎人只消在山里寻找这样的兽道,查看脚印的大小,然后把一只尺寸合适的活套子横在路上,另外一端拧死在边上的树上,野兽经过,只要头进了那套,再继续往前走,那套子立马勒紧,兽类不知后退,越惊越前冲,片刻工夫就勒断气了。
  普列回去几天了。他下的这只套子钢丝崭新,并无锈迹。大概下完后,他做梦也想不到这样的套子会被野猪挣断,也不会想到它能在半夜拼命的攻击椿熠,更不会想到它会这样被杀死,。
  “这大家伙,够咱们吃半个月了吧!”大胡子一只脚蹬着猪头,两手使劲的往外拔撬杠,全没有了刚看见那举着脑袋半卧着的野猪时,吓得赶紧往回跑的样子。这猪扛回来的时候,绳子拢住四蹄,绳子间穿跟粗杠,四个人才扛了回来。大胡子觉得自己的动作丢丑,抢着肩了一杠。
  “夹屁沟”里的打猪英雄。后来普列听完椿熠的描述,郑重的送了他一个名头。现在,大伙看他的眼神也无比的钦佩。椿熠却几乎一直沉默,那只戳撬杠的手臂,酸疼得还抬不起来,他不知道那一下,用去了自己多少力量。
  燃支烟,椿熠沉默着看大伙忙活,脑子里觉得空得很。拔出来的撬杠的前端,带出一些白色的脑浆,椿熠忍了忍,没有呕吐出来。他忽然觉得失落,心里的梦想,大概没那么容易实现吧?甚至可能就实现不了。
  这些山林,这些沟岭,到底还藏着什么秘密,以后还会给他什么样的报复,椿熠有些茫然。
  野猪肉一直吃到了落雪,椿熠一口也没有动。后来他再经过那片林子附近时,总觉得脊背发凉,莫明的有些恐惧。再翻山钻林,也不似从前那样的随意了,任何奇怪的声音,都让他警惕。有时候,身边一只肥胖的飞龙起飞时,翅膀猛烈的啪啪声竟能惊出他一身冷汗。
  天空像是块沾了许多尘土的破抹布,灰蒙蒙的张着。几片白的絮状物慢慢飘下,开初以为是树燃后的灰,落在脸上却冰凉,立刻融化不见。
  山里落雪早,最迟也就在十月刚出头。初雪,一般都轻些,留不住的,天气稍微暖和点,就融化干净。这次不同,片刻间,那开头落下的几片,就引来了漫天的鹅毛大雪。一会工夫,已经耕作完的土地那黑色土壤,就与其他地方融在一起。地白了,树白了,房子白了,人白了,甚至连空中也白成了一块整体,没有间隙。
  四眼还没见过雪,叫唤着跑进房子边上列亚的马厩,使劲的抖落着身上的雪花。新雪黏糊,落身上融化得快,衣服很快就湿透,大伙开始往回走。
  屋子被于大爷烧得热乎,馒头也进了笼屉。自打狼牙棒们上山来,于大爷就专门在家做饭,人多,饭量又都大,几乎整天不得空闲。普列和亲戚走后,椿熠就让大爷搬进自己那屋,他觉得这老头看着就那么舒服。在小屋子里,常把自己进山时候带的那些包装食品给大爷吃,大爷推辞不过,总是仔细的装进自己的包裹里。这落雪天大家回来的定会早些,大爷就赶紧的准备饭菜。
  “张师傅,赶紧收拾,过来打两把儿!”狼牙棒站门口脱下衣服抖落着雪。
  “你们先支上,我马上就来,你输钱还怕晚吗?”大胡子笑得欢畅。手下也加紧了忙活。拖拉机回来后,他都要仔细检查一遍。今天下雪,水箱里的水是要放干净的,怕晚上太冷,冻裂水箱,早上加满于大爷蒸馒头锅里的热水,机器热乎,启动也麻利。
  北方农村一直有好赌的传统,漫长的冬季里,没什么事干,逐渐把兴趣都转移到赌博上,慢慢发展,就养成了见缝插针的习惯。田间地头,家里井房,饭店商店,抓得紧了,就去树林山沟,饭可不吃,赌却不能停歇。平时小赌,年节大赌。期间很多人一年的辛苦钱转眼就送给了别人,却并不心疼的样子,总寻思着那钱早晚还会赢回来的,只是暂时放别人手里。春天还照样乐呵呵的整地播种。
  大胡子,狼牙棒,还有另外两个砍树的伙计,盘腿坐在炕梢,扑克摔得山响。一铺大炕,最凉的地方就是炕梢,大胡子却冒汗,扯开衣襟不停的呼搭着,露出片黑忽忽的胸毛。三打一,北方最流行的打法,大胡子坐上去,就一直掏钱,没有一次进帐,进山都是为干活赚钱来的,不会带很多钱,一会大胡子就开始欠帐,另外三个嘴里咸咸淡淡的敲打着他。
  “东家,别让老张玩了,有鬼儿呢!”馒头进锅,没什么事了,于大爷站一边看了一会,来到灶间对逗着四眼玩的椿熠低声说。
  椿熠站到炕沿边,三人正捏着扑克,向大胡子要帐。不算帐,就这一把了,不玩了!狼牙棒扭头扑一声吐出嘴里的烟头。大胡子红头涨脸:再玩一圈,再玩一圈,保管清帐。
  椿熠没做声,把三人面前零零碎碎票子敛了起来,塞进大胡子的衣兜。四人楞着,椿熠把他们手里的牌抢过来,转身塞进了灶坑。然后回自己的炕上,躺下看书。
  “东家,落雪了,活计怕是一时半会也做不了,我看,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去吧,以后这里有活再回来。”椿熠刚翻了几页书,狼牙棒扭捏着进来,眼睛并不看椿熠,垂在地面。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也呼椿熠东家了。
  “你们要回去,我不强留。但钱不常在,人情常在。别坑人,都是有老有小的。”椿熠放下书,翻身坐起。手伸进裤裆里摸索了一会,拽出沓钱,进山的时候,妈妈在他裤衩前面缝了个大口袋,装钱用,山里什么人都有,担心钱丢了。粗略的算了下帐目,椿熠把工钱递给狼牙棒。把这个也拿回去,给家里人吃,椿熠指了下墙角的蘑菇袋子。
  “东家,以后再有什么活计,要是还用我们,让人去吱个声,我们立马就来。”狼牙棒接了钱,并不离开。低头像个孩子般的嚅嗫着。椿熠递了支笔,让他写上地址,狼牙棒握着笔,为难的画了半天,才把张歪斜着字迹的条子,递给椿熠。
  北方的农村汉子都恋家。土地宽广肥沃,不须东跑西颠就能维持生活,漫长的冬季又只能在屋子里,在火炕上旮囚着,时间久了,这种子就种在了心里。在他们看来,最惬意的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近年,为了生活虽也出去闯荡,却是英勇赴义般的,走得极不情愿。及至到了外面,突然发现没了暖和的家,没了知冷知热的老婆,就变得暴躁烦闷。而一有了风吹草动,立刻就找到了回家的理由,赶紧收拾东西,回家第一。赚钱?回家待够再说吧。
  果然,狼牙棒刚回大屋,那屋里立刻爆发出欣喜的喊叫,收拾行李物品的嘈杂声也随着响起。片刻工夫就安静了下来,踢里踏拉的脚步声涌向门口。椿熠下了炕,去送行。
  狼牙棒跟椿熠紧握了下手,领众人向山外走去。雪似张大嘴,转眼就把他们吞了不见。椿熠在门口立了一会,看了看四周,山林沟岭全都隐在雪的幕里,一片混沌,显得神秘厚重。心渐渐也像这雪野,空旷寂寥。
  
  
    五  冬天来了
  
  马厩里,四眼跟列亚玩的热火。列亚栓在槽子边上,活动范围不大,四眼早发现了这门道,趁列亚不注意,跑腿上叼一口,然后赶紧跑开。并不跑远,回头看和列亚,小尾巴摇的高兴。列亚被逗弄得急噪,就冲它恢恢的叫几声。
  列亚的叫声把椿熠从冥想中唤醒,三步两步进得马厩,解开缰绳。列亚一声长嘶,蹄子欢快的蹬着,四眼赶紧躲得远些。列亚的前乳牙还没有换掉,本还不适合当坐骑。但整天这样窝囚着,它的天性使它憋闷极了。
  一手攥着缰绳,另外一只手抓住马鬃,椿熠一翻身就上了马。松开缰绳,双脚磕了下列亚的肚皮,这马一下子就冲进了雪野。
  风在耳边掠过,雪打在脸上有些微的疼,椿熠眯缝着眼睛,腿不停的紧磕马肚子。新开垦的这片,空旷平整,列亚跑得欢快,体温也越来越高。马颠得均匀,是光背,并无鞍鞯,骑在宽阔温热的马背上,椿熠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异样,渐渐燥热。肖影肖影,他在心里喊着。
  下坡的尽头有些陡,椿熠没收缰绳,列亚的脖子稍微低了一下,速度也慢了些。斜坡,低垂的马脖子,加上惯性,椿熠利索的从马头前射了出去。他能清晰的感觉到那种在空中飞翔的快感,像一片飘落的雪花。
  沟底原本是细密的荒草,在雪的覆盖下做着春的梦。椿熠落下来的时候,被厚厚的军用棉袄包裹着的身体,并没有感觉到很疼痛,只是呼吸像被一只大手突然阻断了,大张着口,半天才缓出一口气。喘了几口,椿熠一翻身站了起来。列亚没事一般的,正啃着露出雪面的高草。椿熠几步跑过去,抓牢马鬃,又翻到马背上,胸腔里一阵闷痛。使劲一勒一侧的缰绳,列亚一声嘶鸣,扭头奔出山的道疾驰而去。
  超过狼牙棒他们的时候,他们还没走出一座山。椿熠没有下马,只喊了声,就直奔公路。雪大,公路上车不多,椿熠在路上等车,挥手让列亚回去,列亚跑几步,又回头看着椿熠,并不走开。直到椿熠上了车,它跟着车追了一段,才停下,转身往回跑去。
  肖影觉得柜台对面这个“山炮”打扮的人很奇怪,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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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品按察使
(天,你是斑竹吧?)
三品按察使<BR>(天,你是斑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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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内蒙古呼伦贝尔市伊敏河

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二月 11, 2007 10:03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肖影觉得柜台对面这个“山炮”打扮的人很奇怪,并不买药,却盯着她看了半天了。眼角的余光看去,这人身材高大,胡子老长,脸上灰突突的,戴顶“一把抓”帽子,一件染满油污的军棉袄,肩膀已经被雪水湿透。肖影能够感觉到他直钩钩的目光,不禁有些害怕。
“你,是椿熠?”藏红花也注意到这个人,上下仔细的打量了一会,不太确定的问。
“恩,刚下山。”椿熠笑了一下,这笑让肖影一下子认出他来。肖影没笑,雪大,店里没人,肖影的眼泪肆意的流。
肖影的父母上班去了,家里很安静,椿熠却不能安静,像火烧般的燥热。肖影刚把外套脱下,就被椿熠扑倒在床上,洁白的毛衣上顿时蹭上几团污迹。肖影躲闪着他的胡子,使劲的推着椿熠,他楞了一下,肖影起身去柜子里翻出一套新内衣,递给椿熠。
变魔术一般,浴室门进去的是蓬头垢面的野人,出来的却是个干净深沉的男子汉。椿熠的腮瘦得有些塌了,刚刮得乌青的下巴也不像从前那样圆润,有了棱角,眼神也显得犀利。整个人看起来比从前成熟了许多,一颗银白弯曲的兽牙,用晒干的筋穿着,挂在坚实的胸前,显出许多的粗犷。
“在家多待几天好吗,雪大,山里也干不了活。”肖影半伏在椿熠的腿边,抚着他膝上那暗红的伤疤,眼泪落在腿上,椿熠觉着烫得难受。椿熠仰躺在床上,剧烈的喘息刚停止,身子和大脑渐渐的空了,所有的疲惫和饥饿一起袭来,肖影白皙的皮肤也渐渐模糊,模糊成满眼的一片,像那雪的山。
肖影从厨房端来饭菜的时候,椿熠已经睡着,面容忧郁,眉头紧锁。她轻轻的展开条毯子盖在椿熠的身上,坐床边看了他一会,然后蹑手蹑脚的关门出去,待从单位做完帐目交接回来的时候,空空的屋子里,椿熠已不见。杯盘狼籍的餐桌上,放着那枚巨大的兽牙项链。

椿熠没有想到,这落雪天会黑得这样早。从一辆拉煤的车上下来,天刚擦黑儿。雪几乎停了,只几片零星的雪花懒懒的飘下,远处的山与树灰蒙蒙的一片,分不出远近高低。
下雪不冷,雪停才冷。上到坡顶,椿熠拎着月饼袋子的手,早冻得伸展不开。透过夜色,沟下房子方向有一点亮若隐若现。椿熠脚步加快了些,却一交摔出好几米远,虽四脚朝天,呲牙咧嘴,手却紧攥着月饼袋子,并没摔掉。最先落下的雪,因为地气还热,很快融化成水,后来的雪一层层把这雪水覆住。雪停了,夜晚的寒冷很快把这水冻成溜滑的冰,踩上去,不小心就会摔个大跟头,椿熠这一路,连滚带爬也不知摔了多少交了。
坐雪上没起来,椿熠突然笑了,他想起冬天跟猎人抓狍子。一群人包抄着,喊叫着把山里的狍子赶出来,直往那结了冰的湖面河面上赶。狍子偶蹄,蹄甲坚硬光滑,在镜子样的冰上根本就跑不起来,猎人追得越紧,狍子就越着急,也就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的摔。待猎人追至跟前,就干脆不再起来,只躺那里哀号。
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傻狍子,而这四面围拢的大山,是那些猎人。
椿熠站起身,把拇指和食指插在口里,一声尖利的口哨瞬间划破了夜的静,农场那边立刻传来四眼急促稚嫩的吠叫和别亚的恢恢嘶叫。椿熠笑出了声,拣那露出草木的落脚处,慢慢挪下坡去。
昏黄的烛光,站在门口望他的于大爷和大胡子,老远就扑到腿上使劲蹭的四眼,马厩里急得前蹄乱刨的别亚,这一切,就像是汪洋中的舟,就像是无边雪原上的篝火,椿熠的心里觉得暖暖的又那么安宁。
“东家,你啥时候走的,去哪了,我们都不知道啊,正担心着,晚上饭都没吃呢!”大胡子抢上一步,把椿熠手里的袋子接了过去。这孩子,咋就不知道加点小心!于大爷用袖管轻快的拍打椿熠身上摔交时滚满的雪。
“明个中秋,回去给你俩拿点月饼,明个咱们啥活也不干,过节!”椿熠盘腿做在炕桌边上,于大爷和大胡子赶紧去准备饭菜。
“东家,看我给你弄回啥好吃的了!前边那个大水坑子里捞的,真厚啊!”大胡子拎只水桶给椿熠看。里面是小半桶黑黄的蛤蟆,都懒懒的趴着,并不跳跃。
“挑那圆肚皮的弄一盆,我来炖。”椿熠笑了,下炕去水桶里捞一把看了看,这蛤蟆个个肥厚敦实,抓在手里,也老老实实的,不动弹。正是吃蛤蟆的好季节,落雪了,蛤蟆“闭嗉”,就是不再吃虫,纷纷找些河岔子,水泡子准备冬眠,母蛤蟆是要带着一肚子的卵过冬的,那籽咬嘴里喷香又有韧性,尤其是那护住蛙卵的两片蛙油,说不出的香软滑腻。椿熠小时候就爱吃这个,近些年时兴吃野物,这样的蛤蟆在市里几十元一斤都难卖到,椿熠觉得自己的嘴里有液体分泌出来。
铁锅里填上凉水,挑出来的一盆蛤蟆洗也不洗,就直接倒进锅里,水还没热,那蛤蟆竞相把头往水底下扎,以为回到了冬眠的所在。椿熠用牙撕开一袋豆瓣酱,一气挤进去半袋。再切几片生姜,连同一把辣椒面扔进了锅里。锅里水渐热,又倾进了这么些个味道暴躁的东西,蛤蟆疯了样在锅壁上连跳带爬,带着一身的调料。锅盖啪的盖上,还听得见里面的嘈杂声音。
“这玩意,要用凉水下锅,小火炖,肉才会嫩,肚子里面味道也好。”椿熠从灶坑里抽出几块柴火,开门扔出去,火慢了下来。

“东家,你要是还不回来,我们俩就饿贴壳了。”大胡子盘腿坐炕上,夹起只蛤蟆甩进嘴里,那蛤蟆伸腿张臂的,留了些汤汁在他胡子上。香,真香!两声短促的话语,瞬间就被咯咯的嚼骨头声代替。
边喝酒边唠嗑,仨人也不知道在炕上盘恒了多久。窗外的大月亮晃得屋子里亮堂,几个人的话语也稠密。操,想老婆了,过年回家看我怎么收拾她!大胡子歪斜在被垛上,已经喝不动了,嘴也瓢了。
“明天咱们吃鱼,吃飞龙野鸡,在这过的第一个节,得像点样!”椿熠腿搭拉在炕沿边,低头找自己的鞋,一个前扑,脑袋差点扎地面上。于大爷也喝得不少,却丝毫没改变做派,起身把椿熠扶进东屋,回头把杯碗收拾得干净。
早上的空气在雪的帮衬下,直清爽得把心肺都洗得干净。椿熠用铁丝做了几个大号的老鼠夹子。又把一只编织袋子的底剪个洞,接上条窗纱逢的口袋,然后拎着这些零碎,招呼俩人带上列亚和四眼出发了。
山里飞禽多,但落雪后,一片茫茫的雪野,觅食却难。几人寻了块挨着林子的空地,把雪扫干净,露出黑土,撒上几把粮食,然后把夹子散乱的放在粮食粒上,用根细绳子栓到边上的树上。
七上八下,山里的说法是,小河里的鱼在阴历七月还会往上游去,在阴历八月就会往下游走,去到大些的江河,寻那冻不绝底的深水中生存。椿熠把一条小河岔子的水流用树枝密密的横住,只中间留个缺口,把编织袋子顺水流堵在缺口上,系牢靠。这样,那些回乡的鱼,经过这里的时候就会全部进入袋子,尾巴上那条窗户纱,就是鱼篓了。
做完这些,几人来到大胡子说的水坑子边上,大胡子肩一柄长杆,杆头上用铁丝葳了个圆圈,把窗户纱缝在了铁丝上。水坑很深,底下是稀泥,大概附近就这一个深坑,里面的蛤蟆很多。冬眠的蛤蟆都钻在泥里,并不露身形,大胡子站边上,长胳膊把杆子伸进去,拼力猛搅,水里泥土翻滚,蛤蟆不知发生了啥事,纷纷浮到水面,却进了大胡子的窗纱网兜里。
“多捞!吃不完就冻起来,能吃一冬天呢!”椿熠兴奋起来,把杆子抢过,自己捞起来。
下午回来的时候,别亚的身上有了许多的重量,一袋子水淋淋的鱼,一袋子蛤蟆,两只夹伤了腿,还在扑棱的飞龙,一只夹断了脖子的野鸡。北方的冬天里,所有的动物都尽量的储存脂肪,都是最肥嫩,最好吃的时候。
椿熠落在后面,看着大山,看着林子,看着沟塘,觉得很满足。这是他的领地,所有的宝物所有的矿藏,都要向他进贡,供他享用。椿熠惬意的哼起了歌曲“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森林里面住着,勇敢的鄂伦春,一呀一匹猎马,一呀一杆枪。。。。。。”。他使劲挥舞了一下捞蛤蟆的杆子,妈的,可惜没枪!四眼歪头看他,满脸的疑惑。
肉香酒浓,圆月亮反射在雪上,把黑夜变幻得明亮。酒,却喝得不顺溜,大胡子总是念叨自己的老婆孩子,喝下去的酒堆积在眼睛里,汪汪的似要滴落;于大爷摆块月饼放桌子上,并不吃,只直直的看着,酒却喝得狠;椿熠看窗户外面的大月亮,想父母想肖影,他们也在吃月饼吧,这样的节日,是要跟他们在一起才对。酒意中,椿熠莫名的有些感伤。
酒喝的沉闷,椿熠起身出去撒尿的时候,两个也都跟了出来。大月亮地里,三人痛快的对着雪地喷射,互相看看,突然都大笑了起来。大胡子先猛吼了一嗓子,远山的回声一波波的转回来。那波声响还没停,椿熠接着吼了起来,大山的回响一浪浪的不再间歇。吼够了,椿熠抓起把雪抹到脸上,那凉顿时舒服到骨髓。
“来,堆个雪人!”椿熠抄起把铁锹,几个人好象找到了精力的宣泄口,把附近的雪都收拢来,不一会,就堆起个一人来高的大雪人。头发是几片河蚌的壳子,油黑的,一片片椭圆连在一起,像古代的仕女;鼻子是块圆润的石头,嘴是一根弯曲的树枝,向上挑着嘴角,笑得含蓄。于大爷进屋拣了几枚酒瓶盖,一颗颗均匀的按在前面,做纽扣。大胡子看了一会,蹲下身子抟了两大团雪,拍到了雪人的胸前。仨人轰的笑了起来,房子边上那棵大白桦树上扑拉震下块积雪。
椿熠看了眼那棵树,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几步走过去,从腰间摸出普列留下的那把短刀,刀鞘是鱼皮的,手感粗糙原始。刀子的钢口很好,尖锐锋利,划在洁白的桦树皮上,并不感到吃力,椿熠一笔一划的刻着:
天空飘起来雪花
雪人的生命来了
来吧 我们一起抬着篮子
把这些流星带回我们的家
这样的夜晚我们不用蜡烛和炭火
在星光里 我们读北欧的童话
刀锋运处,字刻得横平竖直,手指却冻得伸展不开了。月亮下,桦树的划痕流出些液体,亮亮的,像是眼泪,椿熠伸舌头舔了,却是蜂蜜般的甜。
早上醒来,嘴里苦得难受。那些酒在身体里被热炕蒸发,嗓子眼像被什么生涩的东西堵着,干渴难奈。灌半瓢泉水进去,仿佛干裂的土地突然滋润开来的声音。
六 伤痕累累
两台割灌机,扶手支在地上,长长的杆斜伸出去,活脱两挺机关枪。椿熠扛起一挺,大胡子也抓起一台。没有上老冻,树木没冻实成,不适合用拖拉机推,椿熠准备用割灌机先放倒些林子。这机器割这种胳膊粗细的树林,速度很快,大胡子虽没从没用过,但蹲那儿摆弄摆弄就明白了工作原理。
于大爷的馒头还没下锅,两个人就回来了。是椿熠背着大胡子回来的,大胡子不停的呻吟,椿熠脸上的汗水成溜的淌下来。

“低点,再低点!留那么高的树桩子,拖拉机咋上去翻地?”两个人挎着机器左右扫着,林子一排排倒下,机器尖利的嘶吼中,大胡子对椿熠大声喊。
稀疏的林子里,雪很深,椿熠的锯片在雪上面寻着树木,长杆像条凶蛇,前端的剧片如牙齿,沾上的树直挺挺倒下。
“把锯片插雪里割,树桩子不就低了吗!”大胡子凑过来,示范样的把锯片伸雪层下面放倒了棵树。
椿熠加大油门,锯片狂叫着探到雪里。可他马上就感觉到有什么不对,锯片好象在不应该的位置遇到了巨大的阻力。想收回来,已经来不及了,一声炸裂的脆响,飞速旋转的锯片,裂成了好几片,巨大的惯性让这些碎片顺着旋转的方向激射而出。
哎呀,妈呀!椿熠刚听见大胡子这声凄厉的号叫,还有些不解。妈呀?这样的惨叫像个孩子,椿熠楞了一下。大胡子把自己那台机器的油门松开,就站在那里只是叫,却没其他的动作。
大胡子站着,低头看自己的小腿,哎呀妈呀,汗水顺着脸颊流进了胡子。椿熠看见了,一大块碎裂的残锯片隔着裤子,镶嵌在大胡子的小腿上,不抖不颤,镶得很结实的样子。椿熠赶紧扔下机器,光秃了的长杆前头,是块隐约露出来的石头,石头上边有道锯片咬上去的印记。
锋利的锯片穿透了外裤毛裤衬裤,正射在小腿的迎面骨上,椿熠蹲下来,轻轻的撼了撼,大胡子一声惨叫,叫声还没落,椿熠一使劲把那锯片平平的拽了出来,锯片上带了几缕鲜红的肉丝,裤管立刻被血洇透。椿熠还没站起身子,大胡子腿一软,趴了下来。

肖影的心里莫名的烦躁起来,这感觉自打椿熠上山后,已经有几次了,她讨厌这感觉,也害怕这感觉。原本顺理成章的安静生活,全被大山夺了去,夺得那样坚决那样彻底,没留下归还的期限。
店里那部红色的破旧电话突然急促的响起,肖影的心蓦的抽紧了。果然,电话是椿熠打来的。
“我在医院外科病房,你下班后弄点骨头汤来。”椿熠的声音话语简短急噪。肖影努力撑着,没有软倒。
没等到下班,也没带骨头汤,肖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去到医院的,直到看见靠着走廊墙壁抽烟的椿熠,才像猛的醒来。
椿熠也看见了她,把烟头扔痰盂里,快步向她走来。除了脸色有些苍白,看不出有任何异样。一瞬间的恍惚,肖影觉得狭窄的走廊里背着光走来的他,仿佛是电影里的一个悬念镜头。
“你,怎么了?”肖影站住,上下看着椿熠,医院呛鼻子的消毒液味道让她觉得有些晕眩。
“我没怎么,是农场里的张师傅,骨头受伤了。汤呢?”椿熠看着肖影空空的双手,语气里依旧的急噪。
“汤什么汤!,你自己弄去!”肖影突然感觉到无比委屈,带着哭音向椿熠大声的喊。一个正往病房送药的护士回头瞪了她一眼,肖影转身快步往回走。椿熠楞住,在他印象里,肖影还没有这样对他发过脾气。
医院的门在身后合上,肖影觉得自己的心里也像有扇门要合上。椿熠陌生得让她难以接受。这还是那个哄着她宠着她的椿熠吗,人的性格,甚至是外表,咋会变化得这样快?肖影惶惑中回头看了眼那还在来回呼扇着的门,咬了下嘴唇,忍住泪水。 一团冷风夹杂着雪花拂在脸上,肖影打了个冷战,头脑也似乎清醒了许多。出来得急促,衣服穿得少。椿熠的棉袄挂得满是口子,看着已经翻花了,山里那么冷的天气,他咋就不知道自己缝逢呢!以前两个人出去,天冷的时候,椿熠总是把自己的外衣脱下,给她披上。冷暖不说,单那衣服上浓重的烟味和汗味,每每让她醉了一般。唉!肖影叹了口气,转身朝农贸市场走去。

大胡子躺在这样的床上觉得太别扭,浑身不自在,不像火炕那样热乎实在,还到处是白色,白得让他的眼睛直想闭上。白色的护士刚离开,满是黑色油污的大手上多了根针头,又是晃眼的白色胶布粘贴着。不就是有点肿吗,不就是有点发烧吗,那么个小口子,都已经挺三天了,再坚持几天不就完事了吗!犯得着到这里来遭这个洋罪啊,最受不了的,不是去除腐肉时候的疼痛,是那些白色的大夫护士看他的眼神,还有捂鼻子的动作。
“来张叔,吃根香蕉。”椿熠坐床边,递过来根剥好的香蕉,冲他笑了一下。大胡子觉得心里一下安静下来,这东家,比他年龄小了那么多,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就觉得塌实,尤其是他笑起来,那么智慧又真诚。没什么事会难得住他的,大胡子接过香蕉。
“剩下的,给老于大哥带回去吃吧。”大胡子抹了下嘴。老于那小爬犁做得真好,平整结实,连底下的爬犁脚都用刀子削得溜光,列亚拉起来毫不费力,躺上面也不觉得颠簸。倒是换了汽车的时候,那前仰后合让这伤腿吃了不少苦头。
大胡子的目光越过椿熠的头顶看着什么。椿熠觉得奇怪,回头看去,肖影站在身后,拎个保温饭盒。椿熠笑了起来,是忍不住的笑,肖影也笑了,使劲捣了椿熠肩膀一拳头。以前两个人闹些小纠纷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再见面,两个人都会忍不住笑,一笑,什么矛盾都跑得远远的了。
“东家,我这腿不活泛,你看你看。。。。”大胡子躺那挣了下身子,脸涨得通红。农村人讲个辈分,既是椿熠已叫他叔了,又是第一次见这闺女,该有些郑重的仪表或是些礼物的。
“东家。。。。。我看看这地主老财什么模样。”肖影歪头看着椿熠,笑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椿熠故做霸蛮凶横状,却绷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们先回去,把这些蛤蟆给你们两家老人带去,我一会再吃饭。快去吧,东家。”饭盒是双层的,上面是米饭和精致的淹菜,下面一层是浓香的汤。大胡子坚决不在他们面前吃饭,一劲的催促他们,趔趄着身子够床下的口袋。
“那好,我们先走,晚上我再来陪你。”椿熠伏身拽出袋子。在城里,冬天的大肚蛤蟆是稀罕物,两家的老人都爱吃这口。
正是下班的时间,一街车辆小心的在光滑的冰雪路面上慢慢流着。肖影低着头,不做声,缓慢的脚步,像在寻找不至滑倒的落脚点。椿熠被满腹的愧疚冲撞得不知如何是好,不停的干咳。一辆货车在前面转弯,椿熠就势拉住了肖影的手,往身边带了一下,肖影的手冰凉,抖了抖,并没收回。
“冷吗?”椿熠一只手已经在解纽扣。
“恩。”肖影把胳膊伸进棉袄袖子,顺手在椿熠的小臂上使劲拧了一下,想咬你!椿熠呵呵的傻笑,一张脸在昏黄的路灯下,顿时生动起来。
椿熠进到家里,躺在熟悉的床上,就懒得不想动。爸爸妈妈的唠叨和埋怨,像是催眠曲,一会眼睛就合上了。肖影早已是这家的准儿媳,径自去厨房帮妈妈忙活饭菜。
“家里的饭菜咋没山上的香呢?”椿熠最爱吃妈妈做的饭菜,他觉得任何饭店的食物都没有有妈妈做的饭菜香。可这次,他是真的想山里那些吃食了,肖影在桌子下回应了一下,踩得椿熠一咧嘴。
天黑得早,两人在街道上慢慢踱着去肖影家。还是那样依偎着,她吊在他胳膊上,椿熠的心却不似从前这时刻那样的平静,黑黢黢的夜色里,像有什么钩着他的魂,看不见尽头的远方有一些镜象沉淀又浮起,让他觉得有些焦急烦躁。
肖影的爸爸抓起只蛤蟆翻看肚皮,是黄肚皮儿,好东西啊!脸上的皱纹纷纷舒展开来,笑得天真。她妈妈却只是打了声招呼,并没起身,接着看那长得没有尽头的电视剧,脸色阴沉。电视的荧光返到脸上,像浮起层冰霜。肖影是他们唯一的女儿,椿熠去是山里开荒,反对得最强烈的,就是她这妈妈,可什么也改变不了椿熠的决定。
坐了一会,唠嗑也不咸不淡的,肖影的妈妈再没开口。椿熠觉得气氛压抑得难受,就告辞去医院。肖影送出门来,俩人在黑暗的楼道里结结实实的亲了一会。椿熠转身离去的时候,背后那声叹息让他的心突地颤抖了一下。

“啥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年轻那会儿,拖拉机把脚面骨压骨折了,用柳条子做夹板,缠吧缠吧接着干!轻伤不下火线呢。”大胡子靠在被子上,一腿直一腿弓着,正跟邻床的病友唠得热络。看见椿熠进来,赶紧收住话头。
“张叔,我就在这睡了,你大小便就吱个声。”椿熠搬了张凳子坐床边。
“腿不疼了,扎针疼呢。这针,再打两天,消炎了,我们就回家吧,东家。”大胡子像个孩子般的看着椿熠。
“好利索了再说吧。”椿熠看着大胡子的腿,心思却已跑回了遥远的山林。
五天头上,大胡子已经能自己下地走动,只是那腿还有些不敢使劲。发炎已经止住,骨头上那几点锯齿的痕迹就留在血肉里面,也不碍事。大胡子说啥也不在医院继续住下去,紧催椿熠结帐出院。椿熠这几天晚上困了就趴床边睡一会,饭菜都是肖影弄好了送来,人也基本没离开医院。睁着熬红了的双眼,看大胡子在地上走了一圈,椿熠迷迷瞪瞪的去了医务室。
肖影对椿熠这样的告别,似已习惯,她对这种习惯感到无奈又委屈。放下电话,她楞了一小会,以前椿熠打来电话,都是等着她先挂断,可这次她却只有回答两句话的机会,那边已经是忙音。她知道,让她提心吊胆的日子,又开始了。而这一切的变化,她只能被动的接受。

椿熠扶着大胡子下了汽车,就觉得那山间的空气里都漂浮着诱惑的味道,俩人忍不住对着大山喊了几嗓子。这声音不只是招来了大山的回应,还有撒着欢,从路边山丘后面奔来的别亚和四眼。拖着的还是那只小爬犁,爬犁上是半人多厚的长草,于大爷扛着柄钐刀坐草上。
“老于大哥,你是老神仙啊,能算计出我们今天回来?”大胡子高兴得忘记了腿伤,一瘸一拐的迎上去。
“呵呵,你们下山,家里也没啥活计,我正好给别亚备些冬天的饲草。从第三天头上,就在这里割,连等着你们。就知道你们不会在城里呆多久。”于大爷笑着跳下,扶住大胡子,慢慢架上爬犁。
椿熠觉得,这老头是老天派来帮他的,不然咋就会那么有缘分?勤快利索,又凡事想到了头里,有他在农场,椿熠睡觉都塌实。把一袋水果递给于大爷后,椿熠摘去他脖领上挂着的几根长草,没说什么,只是笑。抱起圆滚滚的四眼,觉得长大了许多。他和于大爷却并不上爬犁,只坠在后面,快步跟着。俩人都心疼那马,才两岁口,人多了,拉起来怕是会伤力呢。
“张师傅,你比以前白净胖呼多了,东家咋却黑瘦?是不是你赖病床上不起来,尽让东家伺候你了?”于大爷难得的高兴,也许是在山里久未跟人交谈,话比平时多了些。
“我这还算白净啊?等哪天带你去看看那些护士,那才叫个白!保证好看得晃你的眼睛,可她们加起来,也没咱东家媳妇好看。是吧东家?”大胡子顺爬犁躺着,脑袋对着马屁股,嘴里叼根干草嚼着,钩过头跟后面的俩人聊着。
“东家媳妇你都看见了?也不备啥礼物,你丢人去了。赶明儿个碰见那好皮子,弄些个,给东家媳妇做件皮衣裳。”于大爷说的“皮子”,在山里一般指黄鼠狼和狐狸,它们在冬天会换上细密的绒毛,来抵御严寒,这时候的毛皮,被称为特等或者一等皮子,是制作裘皮服装的上品。但这两种动物,被广泛认为能够左右人的行为,控制人的思想,在北方农村,关于它们迷惑人的故事,大人小孩耳熟能详,且深信不疑。不是“火力”壮的男人,不敢去碰它们的。
走在山梁上,于大爷在小道边的雪地里,边寻边跟着爬犁,不一会指给椿熠一条半拶宽的痕迹,那痕迹在雪上,由一些小指头捅的窟窿那么大的点组成,四点一组,排列整齐,一直延伸到林子深处,像是延长了的省略号。
“这就是老黄走的,刚走过去呢。”于大爷蹲下,用手指探了探雪上那细细的洞点。
“回去我就做夹子,这个冬天,保证给东家媳妇弄件好皮子衣服!”大胡子从爬犁上努力探出身子,看那印记。列亚不停脚,没等看得仔细,已经过去了。

坡下的房子隐约可见,四眼却冲那方向狂叫起来。于大爷也感觉不对劲,凝目看去,却见烟囱上冒出浓重的烟。
“我打草去的时候,灶坑里灭了火的啊,是不是跑山的去咱家里了?”跑山的,是些职业的猎手,以打猎为生。一般在一个区域行猎的时候,先是挖个地窨子,一半地上,一半地下,上面铺上些树枝,雪落上去就和山融为一体,保暖又防风。他们在追击猎物的时候,若是经过山里人家,就以些猎物换吃喝或者住下;若是主人不在,他们也会进去自弄伙食或者睡觉打尖,只是走的时候,定会留下些兽类的肉作为感谢,没有例外。
“操,是狐狸精去给咱们做饭了吧?”大胡子坐起来,眼睛死盯着坡下的房子。这么偏僻的山林,若有什么外人进来,总让人的心不太安生。
房子前并没有跑山人的人声马嘶。炊烟下的房子,安静得蹊跷。
椿熠轻轻的推开房门,却有细密的鼾声传来。炕沿边横着那身熟悉的迷彩服,花脸狼,大家都松了口气。花脸狼也在四眼的吠叫中一激灵醒来,脚往炕里下意识的一闪,差点踢翻了炕桌,那桌子上启开的一瓶白酒,还剩小半瓶,横七竖八的鱼刺和蛤蟆骨头铺了半桌子,显得狼籍。
“咋才回来?我来传达上边的要求。等得饿了,你们又不在家,就自己弄了些吃的,也没跟你们商量。”花脸狼揉揉眼睛,打了个悠长的哈欠。
“没啥,饿了吃,困了就睡,山里的房子,没那么多讲究。上面有啥要求?”椿熠有些紧张,去水果袋子里掰根香蕉递了过去。既是“要求”,就必是限制他在这里活动的条条框框。开荒,是山里新兴的产业,林业部门与农业部门并没有很好的协调,椿熠一直在担心这些紧箍咒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角度超过三十度的林地,不能开荒;盖房子,烧柴火,也是要交费用的。”花脸狼盯着四眼,像在对它说话
三十度以下,在山里只能是低洼的沟塘地,那是什么也种植不了的地啊。椿熠心里忽悠一下,阴沉着脸,没出声。
“不过呢,”花脸狼看了眼炕上的水果袋子,并不急着说下去,顿了一下才接着道“这里山高皇帝远,管理部门的领导才没工夫来这里仔细测量,有你老哥在这儿,你就放心干着。但要快点开荒,等种上了地,谁知道那地场以前长的是啥?
“于大爷,给我们沏点茶水!”椿熠觉得这就是柳暗花明,刚刚的郁闷一扫而光。花脸狼就像个说书的,设置个悬念,又轻松的把听众喜欢的结果抛出来。说书的,需要茶水来润润喉咙的。
“不了,我还得趁天黑赶回护林站。”花脸狼想伸脚够鞋,四眼刚想冲过来咬,被椿熠急急喝住。
椿熠起身回自己屋子取了两条香烟,用方便袋装了,回来递给了花脸狼。那狼并不推辞,夹在掖下就走,却被于大爷叫住,从水果袋里取出一嘟噜香蕉,也塞进花脸狼手里。路上吃,路上吃,于大爷笑得面色舒展。
既已没有负担,椿熠就只想着如何能够尽快的把林子清理掉。喜过之后却忧,天已经冷了,用拖拉机来推柞树林会很快,但启动和干活都费劲,明天早上看看吧,但愿能顺利。椿熠已经不像刚进山的时候,觉得每件事都会如设想的那般容易。

天是冷了,手伸出来,一会就冻得难受,尤其是拎着十几个铁丝夹子,那冰凉浸入骨头。椿熠不停的倒换着手。那边林子里,拖拉机推断树木的咔咔声隐约传来。
大胡子确实有办法。晚上贪黑做了些夹子,早上却早早就起来,用树枝点了些火,待烧得剩下红炭的时候,放在拖拉机的油箱下面,把那已稍微凝结的柴油烤得稀溜,再把水箱加满沸腾的开水,机车一下便启动成功。进得林子,那些冻得脆硬的柞树,在大铲前面,真如快刀割草一般,爽快的倒下。
人类在对付大自然的时候,总是会想出许多奇妙的主意。
“东家,我这腿没啥事了,你就别看着,赶紧去把你老婆的衣服袖子取回来。再落雪,脚印就看不见了。”活干得顺利,大胡子就催促在驾驶室里观战的椿熠。
夹子做得机巧,掰开来,是平平的一片,小心的放在被黄鼠狼来回踩得实成的小道上,上面轻轻的覆上薄雪,看起来与雪地无异,中间那机关却凶险,只要踩上,两边的夹子就会啪的合拢,断无小兽逃跑的可能。
黄鼠狼喜吃老鼠,而老鼠又总是喜欢在有人居住的地方活动,所以追寻老鼠的黄鼠狼也总是在人家附近盘恒。椿熠低头寻着脚印,最后一个夹子竟下在了房子后面不远的林子里,抬头看见炊烟,猛感觉肚腹饿得难受。
“东家,照这速度,用不了一个冬天,能把前面那坡子全部推完,至少有六七百亩啊,明年开春翻了耙了,你就是地主了,哈哈。”大胡子说完赶紧扒拉饭,鱼刺也不吐,喀吧喀吧嚼了就咽。拖拉机熄火在林子里,车体熄火后,还能保持温热一段时间,若是等凉透,再启动就费劲了。
椿熠却烦恼,六七百亩还算多吗,执照上是二千三百亩,照这速度,还不知要何时才能建成自己的庄园。
烦恼归烦恼,活计却要不停的作。春节将近,那林子基本已经不见,满山横倒在雪上的树,远看像是孩子在白纸上的胡乱涂鸦,运笔单调,没有章法。
四周是空虚已极的静,耳朵已不习惯在每天的这时刻,感受这样的静。房子前面除了别亚轻轻的嚼草料声音,再无丝毫动静。远山雪地上两点黑色,缓慢的往回蠕动,又带回几张皮子了吧,于大爷去溜夹子的时候,四眼总是跟着去,那黄鼠狼的肉有邪味,它不吃,却不影响它坠在于大爷的身后,如同日头下短促的影子。
窗户边上的一排皮子,都是整个扒下来的,全须全尾,中间塞满干草,活的一样,把所有的光线都反射成金黄的一片亮。快干透了吧,椿熠用手指弹了弹,那黄亮似要流动起来。差不多够了,下山后找个好的熟皮师傅,给肖影做件又轻又暖又漂亮的衣服,她会是什么表情呢,椿熠笑了。
吱吱几声,两只灰黑的小老鼠从别亚的草料垛下,钻出来热闹的嬉戏。最近老鼠似乎突然多了起来,灶台边,垃圾堆上,窜来窜去,并不太害怕人,倒像是在庆祝什么节日样的,欢快忙碌的样子。椿熠看了眼那些黄鼠狼的皮毛,心情如鼠色,灰了一下。

一整天了,大胡子该到家了吧。这高大的汉子,却怕老鼠,半夜里一只窜到空旷的大炕上的小老鼠,也能把他吓得失声喊叫,加上年关将至,大胡子第二天就收拾起椿熠给带的山货,匆匆回家过年了。椿熠的脑海中出现那个瘦弱的女人,临走时候她给大胡子带的鞋,还崭新的放在大胡子的包里。他们的别后重逢,会是什么样子,他们该有多快乐,椿熠想象着,肖影渐渐浮了上来。
“就弄到一只,家跟前好象弄差不多了,要是不够,我再走远点去下夹子。”于大爷把那只被夹子夹住了腰腹,还没有冻得僵硬的黄鼠狼挂在檐下,细细的剥了起来。
“够用了,别再打了。还有几天是春节,跟我回城里去过个年吧,大爷。”椿熠从大爷手里接过剥去了皮毛的一棒肉。红鲜鲜的细长,没有了皮毛掩饰的牙齿和眼睛,看起来骇人,像要随时活过来。椿熠曾听说一个故事,有只被猎人剥去了皮毛的黄鼠狼,血肉的光身子,兀自挣扎着跑回山林,猎人跟着去看,却见那小兽已经死在自己的巢穴,血红的奶头上趴伏着些尚在吸吮的幼崽。
草垛边,小老鼠仍然玩得热闹。椿熠觉得自己手里的血肉好象动了起来,似要向老鼠扑去,心下骇然,一使劲把那肉扔向房后已经稀疏的林子。
于大爷有些奇怪的看了眼椿熠。椿熠原是很喜欢吃这黄鼠狼肉的,用锋利的刀子把那小兽后腿间的小圆疙瘩剔除干净,这肉就没了骚臭,再放清水里把血污浸出来,然后剁成小块,稍加些干辣椒,用旺火来炒,片刻便熟。那肉极鲜嫩,没有一般野味的土腥气和粗糙的肌肉纤维,椿熠一顿就能吃两三只。
“你放心回城吧东家,在家多呆些日子。我这还有列亚和四眼,走不开。”大爷喝住想窜进林子把那黄鼠狼叼回来的四眼。四眼立刻转回身,在大爷的脚边蹲下。它已经有了些成年猎狗的模样,敦实的身子,宽阔结实的额头,动作沉稳中透出力量,也再不会象小时候那样一高兴就使劲摇晃尾巴。
椿熠没做声,只把眼光伸向四周。那些还原始着的山坡林子,宽广得没有边际,雪野里沉默凝重,像在看着他,也在询问着他。快过年了,让它们也安生的过一个春节吧。以后这里会是什么样子,会是他想象中的样子吗,椿熠已不愿去想。他倒是愿意自己的脑袋里是一片空白,那样,会轻松些。
一片云彩在瓦蓝的天上流过,步履匆匆。它大概也不知道自己会走向哪吧,只是走下去而已,最后总会有归宿的。
收拾起纷乱的心情,椿熠回屋子找出个口袋,把檐下那些皮桶子装进去。别亚已被大爷牵了过来,它已经很久没有撒欢的跑一次了,直兴奋得仰头刨蹄。
“把炕烧得热热呼呼的,我几天就回来。张师傅的行李,紧看着点,别让耗子嗑了。”椿熠骑到马背上,那马的嘶叫把心空的阴霾都给喝跑,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和那抖动的马的肌肉一样,充满了力量。
“别着急回来。别忘了,替我给你爸妈带个好!”于大爷在马下仰头应了一声,话音还没落,椿熠的缰绳已松开,列亚纯白的身体很快就融进了雪原。四眼刚想起身去追,听见于大爷的吆喝,就又回到身边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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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品按察使
(天,你是斑竹吧?)
三品按察使<BR>(天,你是斑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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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506
来自: 内蒙古呼伦贝尔市伊敏河

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二月 11, 2007 10:04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七 春节
“你把肖影送回家,回来我们接着喝!”普列的手指已经找不到方向,指着椿熠和肖影中间垂着眼皮说。老婆怀孕了,他显得兴奋异常,刚坐酒桌上就跟椿熠连干了三杯。不知道喝了多久,第二瓶酒也下去了大半截。饭店里已经没有其他客人,老板娘的脸色也渐渐冷淡。肖影低头看了下表,又看了眼椿熠。
费了很大劲,才把普列开来的那辆破旧的北京吉普的车门拉开。椿熠到家就给他打电话,一会普列就开着这车赶来。刚买的,这家伙进山收山货方便,哪都能跑呢,能直接进你那农场里去!普列拍了下车盖子,有片裂开的油漆跳了起来。 肖影进去,却打了个哆嗦,这车里面,好象把冷空气都凝结住了,比外面还要冷些。这小子,哪弄这么辆破车!椿熠拧了好几下钥匙门,车才狂喘着活了。
楼道里很静,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椿熠去拉肖影的手,却被甩开,果断坚决。椿熠希望她能跟他说句话,甚至是拧他一下。可是没有,肖影走得急促,连进家的关门声,也急促得像声断喝。椿熠立在门口楞了一会,觉得这黑暗像要把自己吞了。
“你可以向山林求爱,但你要是强奸了大山,小心它会报复你。操!一报还一报呢。”普列已经快睡着了的样子。但他喝得再多,脏话却只有在跟椿熠在一起的时候总冒出来,有椿熠的父母和肖影在的场合,他半个脏字也没蹦出过。
看见椿熠带回来的那么些皮子的时候,普列的脸色就阴了一下。
“不说这些个!走,开你这车去兜两圈,然后去你家睡觉,晚上我们再唠嗑!”椿熠站起身,去结帐,却被那老板娘告知,普列已然结过了。
刀子样的冷风割在脸上,两个人激灵一下清醒了许多。椿熠把普列扶上副驾驶的位置,自己把车开得飞快,街边的路灯急向后闪去。风不知道从哪纷纷钻进来,咬得手和脸生疼。普列不再侧歪到车座上,坐起来,眼睛紧张的盯着前面。
进了那间熟悉的小屋子,普列的父母已经睡下。他们没去普列和老婆单独住的房子,虽然都是在同一个院儿里。这屋子以前椿熠隔三岔五就来住一晚,现在普列结婚出去单过了,屋子里的布置却没改变。只是那付从前两人经常玩的象棋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
阿玛穿着内衣进来,手拿着两大杯蓝得融化不开的果汁。这种叫都柿的浆果汁,椿熠看见就口舌生津,每次在普列家里住下,都要美美的喝上几杯。喝吧,解酒呢。阿玛笑了一下,转身回去睡觉了。
屋子里还是那狩猎人家特有的原始味道,在这味道中,椿熠心情宁静,昏昏欲睡。

回自己家里,已是第二天的中午。椿熠推开门,就看见了脚垫上肖影那双棕色皮靴,心里暖了一下。肖影和妈妈正在厨房忙活,看见他进来,俩人都是埋怨的眼神。
“你还知道回来?一共就在家待这么几天,大过年的,还出去疯跑,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妈妈手没停,饺子一个个从手中灵活的钻出来。语气却是少有的严厉。肖影在妈妈身边,冲他幸灾乐祸的一笑。
椿熠赶紧去卫生间洗手,然后抢过肖影手里的擀面杖,笨拙的擀起来。北方人春节前要包很多饺子,冻起来,过年时候就不再包了,拿回来煮了就行。现在住楼房,可这习俗却没变,只是冻在了阳台里。
“看你擀的,一个个跟鞋垫子似的。赶紧去烧水捣蒜,中午吃完你和面。”妈妈白了他一眼,肖影笑出声来。这准婆媳俩配合很默契,肖影擀皮慢了,妈妈就包得慢些,看擀得快了,就紧紧手撵上。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椿熠对过年失去了兴趣。那些真正的春节,那些虽物质贫乏却无比期盼的春节,只留在了记忆里。
年三十儿的下午了,已经有些稀稀的鞭炮声。但这响动在椿熠听来,根本无法与拖拉机的吼叫相比。晚上还要“守夜”,椿熠想躺床上睡一会,可这鞭炮声却像让人烦躁的噪音,搅得他睡意全无。隔壁邻居养的狗,一直在阳台上奶声奶气对着下面卖力的叫,一阵更响的鞭炮声起来,那狗就赶紧窜进屋子,继续叫唤。四眼儿也会害怕鞭炮声吗,不会的,它啥都不会害怕!椿熠闭眼睛躺着,脸上笑得自然。
城市的所有灯光,在这个晚上全部亮了起来。爸妈在电视前笑得前仰后合,椿熠却觉得今年的小品没什么可乐的。眼光透过窗外,努力寻找这虚假的亮光之外的空间。于大爷要是能来就好了,椿熠有些黯然,这样的夜晚,这言语不多的老头,在干什么?他会自己包饺子的吧,自己包饺子的滋味会是什么样呢?
于大爷对椿熠说他已没了什么亲人,可椿熠总觉得这老头像是有什么牵挂。

“椿熠,去下楼放一挂鞭,回来我们就吃年夜饭。”爸爸递过一长帘鞭炮。椿熠懒洋洋的起身下楼。
要是小时候得到这么一挂鞭炮,那是舍不得一次放完了的,要一个个拆下来,用燃着的香火头慢慢去放,把那享受尽量拉得长久些。
原来,快乐是不可以浓缩的,也不可以急噪。椿熠有些迷茫。
城市很亮,却掩饰不住夜的寒冷。椿熠抄着手,站楼下看那些在地上唱歌跳舞的鞭炮,钩不起他的任何兴趣。他只是后悔,忘记给农场买些鞭炮留下。在那里燃放的鞭炮,才会有欢畅的呐喊吧,连大山都要呼应的!
拜年,喝酒,看电视,睡觉,这个初一迷迷忽忽就过去了。晚上去肖影家吃饭,肖影的妈妈脸色依旧不暖,却对椿熠提来的那袋皮子大加赞赏。椿熠觉得浑身不舒服,老鼠爬过一般,就赶紧回家。睡觉前给普列打了个电话:“明天早上开你那破驴来接我,我回山里。”不等普列那声操字顺利的传来,椿熠就把电话挂了。
“喂。。。。。。你中午来吃饭吧,然后我们去二姨家。”肖影接椿熠电话的时候,正在梳理一肩长发。椿熠说,他特别喜欢她的头发,黑亮柔顺,像黑夜里的一个秘密。
“我马上去山里,普列开车送我。”椿熠觉得这话需要用些力气才说得出来。电话那边的沉默让他有些紧张:“去送些年货,去去就回来。”
一声电话狠狠摔下的声音,震得他的心一跳。

冻得结实的山路上,车开起来并不费力。再破毕竟也是越野车,底盘够高,前后驱动的车子,甚至还可以在比较平缓的地方,狂奔上一段,把车下那些雪舞起老高,像拖着条白色活泼的尾巴。
离房子还远,车就被狂叫着扑上来的四眼儿截住,于大爷却木然的看着车子,站房门口,并没迎来。普列跳下车,四眼儿好象楞了一下,然后一跳老高,哼唧着,往普列的怀里窜。普列蹲下来,那狗把爪子搭他肩膀上,一条舌头欢快的舔他脸。
“操,你刷牙了吗!别舔了。”普列一把抱起那狗,塞驾驶室里。“还是山里好,狗都这么肥。尾巴,怎么不见你胖了?四眼把你的吃食都抢去了吧?哈哈”普列上车,一轰油门就到了房子前面。
于大爷这才看清车上的两人是谁,高兴得不知所措,站那里只是笑。普列下车,一把抱起大爷,原地转了两圈,大爷扎煞着手,孩子一样的欢笑。
“咋样,大爷,山里住得习惯吧,身体还硬朗吧?”普列放下大爷,高大的身子须得低头说话。
“好着呢,好着呢!这山里水好,吃得也好,活计又不累,胖了不少呢!”大爷赶紧拉开屋门,一团热气涌出,顿时把几人笼罩住。
普列却拐向马厩,别亚早已四蹄乱刨,急不可耐。普列解下缰绳,在空地上飞速兜了一圈,把马重新栓好,才进了屋子。
鞭炮,猪肉,青菜,白酒,粮食。椿熠和于大爷已经都搬进屋子里,椿熠的炕上杂货店一般,摆了半面。大爷拿着只小收音机,左看又看,爱不释手。
山林里的鞭炮声果然欢快。第一声炸响的时候,寂静的的山似还没有反应过来,楞着,听着,待到鞭炮响成了一片,才好象突然明白了,赶紧热烈的应和,激动的颤抖着。几人回屋子里围坐在桌子上了,那回响还在一浪浪的敲着耳朵。
饺子规整好看,是于大爷包的,椿熠和普列只是和面擀皮。几样菜都是山里野味,不精致却量大,吃起来全没有城市里的感觉,只多了些山野的豪放。几人高兴,坐热炕上喝得脱去了外衣,汗抹流水。
过年本就没睡个好觉,椿熠喝得又多了些,完事就躺到自己的炕上去了,直感到那热呼呼的土炕,像是回到妈妈的怀里,眼皮不由自主就沾到一起。普列惦着怀孕的老婆,就想着早点回去,拉了几下椿熠,却不起来,只闭眼睛嘟囔道,你先回去,我过两天自己回。
醒来已是黑夜,睁眼见于大爷在烛光下缝件被树枝刮破了的衣服。花白的头发被蜡烛剪影般画在墙上,粗砺的手却缝得针脚仔细。见椿熠醒来,大爷赶紧倒杯热水,拈了一撮秋天采下的黄芪花泡上,放椿熠的头边。
“吃饭吧东家,晚上饭还没吃呢。”大爷麻利的把桌子放炕上,又去锅里取出热着的一盆饺子。
“放挂鞭再吃吧。”热炕,列酒,椿熠嗓子干渴得难受,拿起杯喝了一口。

起风了,黑压压的夜里,远处的林子呜呜叫唤。没有任何人造的亮,这夜黑得纯粹彻底,似乎跨出一步就会被吞进无边的黑暗。风把各种新鲜的气味送到鼻子下面,树的,雪的,草的。鞭炮声响起,就只剩下了年节的味道,林子的叫听不见了,新鲜的空气也被鞭炮呛人的火药味夺去。四眼儿狂叫了几声,于大爷拍拍它的头,它立刻停住,蹲那里也看着那团耀眼的光亮。
山里人过年,没什么娱乐项目,最享受的事就是每天“三个饱一个倒”。椿熠已经睡足,这山里的夜晚,自然还是要喝酒的。风把窗户摇得直响,俩人在晃动的烛光里对坐,吃着喝着,没有电视没有人声没有车声,这世界仿佛就这俩人。于大爷喝得很急很猛,椿熠第一次看见他这样喝酒,心里有些担心。
“东家,我岁数大了,不定哪天就去了。我这贴身的衣服兜里,有个地址,还有这些年攒的些钱”于大爷与往日喝酒不同,眼睛低垂着,手里的杯也在颤抖“要是我在这农场里去了,你就按照这地址,把钱给她送去,行吗东家?”
“行行!大爷,那要是你的什么亲人,就接这里来吧?我一定好好待她!”椿熠见大爷低垂的头下,酒杯里落进了滴眼泪,顿时有些慌张,也说不出的心酸。
“我原本是有老婆的人啊,”于大爷的声音已经哽咽“我们好了那么多年,结婚的日子也订妥了,就差入洞房了,可一场大水把新房冲得连个影都没了,我在矿里挖煤,算拣了条命,可爹妈都在那场大水中淹死了。她妈硬把她嫁到了平原人家,走的时候惨呢,七八里地都听得见嚎哭。。。。。”
于大爷已说不下去,抹了把脸,把那带了眼泪的酒仰头倒进嘴里。四眼儿不知屋子里发生了什么,呜呜着在门外使劲用爪子扒门。
“年轻时候,我还每年跑去偷偷看看她,可后来她孩子长大了,有次被他撞见,狠狠的刨了我一锄头,”大爷掀起衣服,腰上一块醒目的疤,像张紧闭的嘴。
“可那是我跟她的孩子啊。。。。。”大爷再抑制不住,号啕起来。
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说出这样的秘密,总让人觉得消失了所有的隔阂。椿熠喜欢这老头,也见不得他难过,可是椿熠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为大爷驱除烦恼,抓起自己的酒杯,一口喝了,然后把俩人的空杯子都倒满,椿熠碰了下大爷的杯,俩人又是一口干尽。
椿熠扶起已经绵软了的大爷,下炕来到屋外。四眼呜咽着蹭大爷裤腿,舔他垂下的手。椿熠对着大山吼了几声,压过了林梢的风啸,又回屋把剩下的所有鞭炮都敛出来,放雪地上燃了。四周山谷的回响,滚雷样的,把心都要震跳出来。
“东家,你是个好人。。。。。”回炕边,大爷一头栽下,睡了过去。椿熠却再没睡意,就着蜡烛看书,直到天亮。

醒了喝酒,酒足饭饱俩人就去林子里弄些野物,然后回来再喝,喝多就睡。迷糊中日子过得却快。初五了,椿熠要回家“破五”,大爷依旧是牵马,装野味袋子。
这次,别亚却没有按时回来。于大爷心下担忧,就寻了别亚的蹄印找去,刚下山梁,只见别亚身上驮了个包裹,边上那两人,不分明是东家和张师傅吗!
“老于大哥,过年好啊!你不在家给我整酒菜,跑这山梁上来干啥?没算出我今天回来吧?哈哈!”大胡子不穿那身油渍麻花的衣服,整个人显得精神了许多,满脸的胡子也输理得顺溜。
“不老实儿的在家过年,回来这么早干啥?”于大爷笑着迎上去,从大胡子手里接过缰绳。
“这不是想你了吗!怕你的蛤蟆头断溜,把自家种的烟叶子给你带来几捆。”大胡子步子轻快,腿伤分明已痊愈。
“你想我是假,想山里这些野物了吧?咋不好好守老婆孩子多呆几天?”于大爷高兴的时候,也能跟熟悉的人开几句玩笑。
“孩子过年都没回来,远呢,在上海上学。说是过年车上人多,买不上票,其实就是嫌票贵,还说要什么拣学,拣个屁!”大胡子神色暗了一下“再说农场这里也没干出多少活计,马上要开春了,雪一化,稀溜溜啥也干不了,就得趁现在多整些出来,我也替东家着急呢!”

椿熠是在快要到公路边的地方碰见大胡子的。他正肩了只鼓鼓囊囊的袋子埋头急走,看见椿熠骑马驰来,乐得丢下袋子赶紧接缰绳:“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啊,东家你回城吧,我骑它回去。你就放心在家过年,开春前我非再整出一大片来。”
大胡子回来得这么早,椿熠心里一阵感动,哪还有心思回城。下马寒暄了几句,就抓起袋子放马背上,跟大胡子掉头向回走。袋子不小,抓手里沙沙响,却飘轻。都是自家地里种的茄子,豆角,土豆晒的干,看你爱吃这个,就带了些来,大胡子说。
山里冬天的早晨,空气冷得像固体,直噎人的鼻子嗓子,让呼吸都不顺畅。晚上酒喝得不少,大胡子早上起来还有点晕糊。拖拉机里的机油柴油已冻成了冰,几人忙活着烤车,烧热水,手伸出来,连手套都像要冻沾在手上。
“它也嫌冷呢。不给喝点热水,烤烤火,它也不愿意干活!”大胡子站链轨板上,把一桶滚烫的开水倒进水箱,一团雾气升起,把他整个罩在里面。
拖拉机艰难地吐出第一口浓烟的时候,太阳已挂在山顶。椿熠和于大爷也跟着车去了林子。大胡子说,到天气暖了,雪融化一些后,晚上天冷就会把倒树牢牢的冻在地上,那时候就不好清理了。椿熠穿了破的军用棉袄,棉帽子的耳朵在下巴上系的死紧,手上戴了三层的线手套,企鹅样晃着跟在车后。
断掉的树木已埋在雪里,肩扛手拽一天下来也清理不出多少。拖拉机却轰鸣着大片的推倒林子,到春天清理不出来,就翻耕不了,推得再多也没用。椿熠心里着了火般,肩膀上扛的树,往往是一大捆,挣命样的拖到大堆上。于大爷干活不急不忙,可他清理那片,却并不比椿熠的小。
临近中午和晚上,大爷要回房子做饭,椿熠就觉得一人干得没劲,就点燃那些巨大的树堆。严冬里的树木,冻得冰棍一般,开头很难燃烧。椿熠扒了一堆桦树皮,在细枝密集处点了,那火像是慢慢醒来的舞者,由沉静稳重到狂热奔放,把附近的雪烤得融化成水成汽。
几柱浓烟,在烈火的的推动下,直直往天上爬。椿熠觉得,那像是给大山献的香火。

肖影在家里也在烧香,妈妈信佛,供奉着许多佛像。椿熠上山后,肖影也就不时的烧上几柱香火,闭着眼睛默默祷告的,全是希望山里那个野人能平安顺利。
这么多天了,椿熠还没回来。走时说的“去去就回”肖影当时就没相信会是真的。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他已经迷恋上了大山,肖影像被情敌夺去了爱人的失败者,心里五味陈杂。
“赶紧吃饭!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去山里扯淡,你还为他烧香。你也这么大年龄了,啥时候结婚自己也不考虑吗!”妈妈的唠叨让肖影更没胃口。
犹豫着拿起电话,肖影拨通了普列的号码。她要去会会那个情敌,看看是什么勾去了她男人的魂儿。
普列是早上来接的她,到山里的时候,也就上午十点左右。山里的冷出乎肖影意料,在车里一直跺着脚,可下车的时候,还是觉得一双脚好象粘在了靴子上,冻得毫无知觉。这野人,这么冷他是怎么过的!肖影看了一会简陋的房子,心里涌上阵阵酸疼。房子里空空的,连四眼也没在门前。
山坡上那个忙碌着的影子,臃肿得像头狗熊,会是椿熠吗?普列把车开上山坡,肖影眼睛透过模糊的车窗,极力在坡上寻找着。看见汽车,那人影楞了一瞬,把肩膀上的一捆树扔下,大步迎了过来。四眼也从一堆火碳边跃起,汪汪叫着向汽车狂奔。
普列跳下车,抱四眼儿,捶椿熠。肖影怕那看起来很凶猛的狗,并没下车,只隔着车窗看他们亲热。空气,似乎也热乎起来。
“尾巴,看我把谁带来了!”普列拉开肖影这侧的车门,喝住欲扑上来的四眼儿。

椿熠傻站着,不相信的样子。胡子上眼眉上,还有帽子边上,全是白白的呼气凝结的霜,棉袄肩膀部位已经刮得棉花纷乱,露出里面的衬布。这野人啊,咋就愿意跑山里遭这份罪!肖影下车,伸手拂去椿熠眉毛上的白霜,眼泪含在眼睛里,强忍着。四眼看了眼他们,哼唧一声,低头跑回碳火堆。
肖影站在屋地中间,不知道该坐哪。土炕上似乎浮着一层灰土,椿熠的被褥就那样随意的铺在上面,屋子里凌乱的扔着几个树墩,也脏呼呼的坐不下去,墙壁上用钉子展开几张野兽的皮毛,发出难闻的气味。在肖影看来,这屋子就像是“林海雪原”中座山雕的老巢。
于大爷在灶间紧张的忙碌着,东家媳妇第一次进山,得弄点好吃的。几条鱼干用油仔细煎了;又泡了秋天采的榛蘑猴头,把只野鸡垛成均匀的小块;几只飞龙胸脯上剔下的厚厚的肉,兑了些大葱,细细的剁成馅子。烙馅饼,大爷对跑来吸溜着鼻子的大胡子说。
肖影有几天没有好好吃饭了。椿熠把一条鱼干用手撕了,放到她碗里,肖影开初嚼得还慢,渐渐口舌生津,一条鱼不一会就吃了下去。普列和大胡子久已未见,两人喝得热烈,于大爷的馅饼还没弄完,厨房里叮当的忙活着。
椿熠没心思吃饭,眼睛直直罩着肖影,傻笑着。看她吃完鱼,赶紧拿碗盛了满满的汤递去。那汤是剔去了厚肉的飞龙骨架熬成,没有油星,没有调料,清亮得白水一般,里面的内容一览无余。肖影轻啜了一口,就感觉到难以名状的鲜美直透肺腑,清淡又不寡淡,香得含蓄,只觉得胃口大开。

馅饼她却没吃。于大爷端来一盆馅饼,香气四溢,几人齐齐去夹。肖影却只看见了那双端盆的手,那手被活计和严冬弄得粗糙皲裂,纤细的裂缝里,隐约是纵横的乌黑。肖影无法想象,这样一双手揉出的面,怎么能够吃下去。
肖影只喝汤,于大爷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神情局促,椿熠也面色难看。吃过饭几人都知趣的去到大铺那屋唠嗑,把椿熠和肖影独留在小屋。
椿熠冷淡着脸,不做声。肖影坐木墩上,低垂长长的睫毛,也沉默着。她觉得椿熠越来越陌生,这么远跑来看他,就因为张馅饼,他就能这样把冷脸给她。椿熠站起身,换了件干净的衣服,翻出狼牙棒留下的地址,揣了,去那屋喊出普列。
“走,我也坐你车回城。”椿熠站了一会,见肖影没跟出来,就给普列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叫。
肖影坐进车里,就一直别着头,眼睛看着车窗外面,泪水无声的流下。她感到自己的心已像这冬天的天空一样,寒冷,空旷。
八 山里的女人
一根火又是一阵挣命的急薅,杂草在他手下翻飞。超过这一排十多个人后,依旧坐坡上叼着烟向下看。
那烟大概还是上午的第一根火柴点燃的,据跟他一起来的老乡说,农闲的时候他一上午就划一根火柴点烟,剩下的,只就着没熄灭的烟头,接上下根烟,除中午吃饭,那烟就一直抽着。省火柴呢,他说。
椿熠跟在众人后头,检查杂草清除的质量,连带着看有没有连同小苗一起薅了的情况。这山地第一年种庄稼,树根子多,大块的土头多,起垄很费劲。歪歪曲曲高低不平的垄沟,还有散乱的黄豆苗,用锄头来锄草,很不方便,就雇了些人用最原始的办法,手薅。
沿着分给一根火的垄沟一路查看,椿熠觉得很满意,他虽快,杂草却薅得干净,也没伤了边上的小苗。椿熠查到他脚边,其他那些人还在坡下不紧不慢的干着。一根火扫一眼椿熠,又赶紧把眼睛移到那些埋头薅草的人身上。
椿熠奇怪,也伸眼光向下看去。那些人躬着腰,手忙着,嘴却一直不停的闲聊,像群猫腰包抄上来的敌人,慢慢的向坡上围来。
突然,椿熠觉得脸一热,他明白了一根火为什么总是拼命抢先,然后坐上面向下看。靠近一根火这根垄里,是一个叫大簸箕的妇女,她边上一个垄沟,是她十八九岁的闺女来娣。妇女做这活计,比男人细心,体力消耗又不太大,所以这时节妇女跟男人干一样的活计,赚一样的钱。
天很晴,太阳有些毒辣。大簸箕跟男人一样脱去了外衣,里面是件肥大的背心子。在坡上望去,仰俯间,领口处峰峦叠嶂,风光无限。大家慢慢的接近了坡上,椿熠听得旁边一声咕噜,一根火痛快的咽下口水。

“有鸡吧啥好看的!赶紧干活去!”狼牙棒先薅了上来。冬天他带人敛完树后,回家呆了没多久,就又被椿熠找了来。椿熠新添置了台大胶皮轮农用车,狼牙棒开着,整地播种的,忙了一个春天。薅草一开始,椿熠就让他做了“打头的”,领着大家干活。
一根火却不再愿意抢先。磨磨蹭蹭的起身,把烟接上一根叼嘴里,薅得也慢多了。大簸箕外号因两瓣扁大的屁股而得,下坡干活,一根火就紧缀在这两只簸箕后面,她快,他也快,她慢,他就慢些,距离拿捏得精确。
椿熠掂根棍子,在众人身后,扒拉着检查着杂草,像个牧人赶着一群啃草的羊。原本与杂草混为一体的黄豆苗,现在一行行清晰的显现出来,只是没了原来的拥挤,显得单薄,瘦瘦的,站不住的样子。
“一根火,你跟得这么紧,也不怕老娘放屁崩了你!”大簸箕猛回头,一块土坷拉敲在一根火的肩膀上,碎了。
“别崩别崩,还是先塞上吧。”一根火站起身,狠吸了口烟,讪笑着,把肩膀上的土拍打干净。“这个咋样?”他拣起根树橛子,比量了一下大簸箕。大伙哄笑起来,来娣没笑,只涨红着脸埋怨地看了妈妈一眼。
十多个人里面,只有大簸箕母女是异性。椿熠雇人的时候,正是农忙季节,劳动力难找,就没管男女,把她们母女带上了山。到了以后,才发现,晚上住宿成了问题。没办法,只有把自己的屋子让给她们母女住下,椿熠与其他雇工住大铺。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她们进山,倒乐坏了其他雇工,干活时候再不蔫头耷拉脑袋的样子。一个个没事就往她们跟前凑,编排些七荤八素的笑话,用话语占些便宜,然后就觉得不再疲劳,然后就觉得山里的日子不太难熬。大簸箕并不生气,也泼辣的回击,只是闺女还小,这时候往往羞得脸红。
椿熠的棍子,在杂草中扒拉出来两根薅下的黄豆苗。根子直溜溜的白嫩,躺在杂草里,直把椿熠的眼睛晃疼了。心疼归心疼,椿熠忍着没做声,这么多杂草,谁还没个闪失,误薅几根庄稼,也没啥。
沿着这根垄沟接着扒拉,却发现黄豆苗被拔出来得越来越多。有的地方,竟然是一撮都被拽了出来。椿熠心里腾一下,火就上来了。向前看去,一根火眼睛直钩钩的,像焊在了大簸箕的屁股上,手下机械的拔着,并不仔细分辨草与苗。
椿熠两步奔过去,手里的棍子结结实实抽到一根火撅着的屁股上。一根火毫无防备,嗷一声跳起老高,嘴里的烟喷了出去。人落下来,捂着屁股茫然地看着椿熠。
“你立刻回去收拾自己的行李,给我滚蛋!”椿熠回头把那些拔下的苗挑出来,攥了,哆嗦着手,伸到一根火眼前。一根火怨恨的盯了椿熠一眼,急转身向坡下走去。
“回来!”椿熠高声喊道。一根火站住,椿熠从口袋里掏出些钱,数出几张,递给一根火:这是你的工钱!
“看什么看,赶紧干活!以后谁再这样没心没肺的干,小心我扇他!”大伙都停了手,楞楞的站着看这一幕。椿熠一喊叫,就全都埋头干活去,只是没了刚才的喧哗,默默跟在狼牙棒的身后,手下紧拔。
椿熠站了一会,好象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些文学作品里的东家地主,被称呼为恶霸。椿熠觉得,自己就是那恶霸了。可是,不这样恶,这活计没法干啊!看看一根火留下的半条垄沟,椿熠扔了棍子,哈腰急急薅了起来。
垄是顺山打的。大胡子说,这地坡度太大,若是横着打垄,恐怕下稍大的雨,就会把垄冲断。椿熠觉得有道理,自己又去别的农场看了,才决定顺山起垄。但残存的树根太多,春天短促,来不及全部扣出去。犁杖难以顺利的耕作,那垄就歪歪扭扭,时断时续。
众人在坡下转了个弯,又自寻垄沟,向坡上爬去。椿熠看着那一大片草苗不分的田地,心下焦急,也抓了根垄,跟大伙一起干了起来。
“大伙紧紧手,干到坡上就歇气儿!”狼牙棒高喊一声。“打头的”又叫领工的,是雇主找来带领大伙干活的人。既是领头干活,雇主自然选择其中活计最好最快的,活计好,工钱也就多些。但“打头的”也知大伙不可能全如他的速度,所以自会去掌握节奏,并不使出全力。

接近坡上,苗与草更加难以分辨。这里的苗,非常的低矮,草却高。小黄豆苗刚拱出来的时候,两片青嫩厚实的豆瓣先钻出土。椿熠每天查看长势,发现靠近树林的地方,总有一片片的小苗,被什么东西吃了顶上的那两瓣,苗杆和芯却在。椿熠在附近寻找,发现尽是野猪的蹄印。椿熠在林边下了炸子,转天就炸翻了一只半大的野猪。接着下,再没收获,苗却照吃。椿熠纳闷,整天去看,却见野猪的脚印经过那炸子,转个弯,还奔田地。又下了钢丝套子,依旧没用,那些猪绕着走。
及至后来,干脆人在地这边忙活,那群野猪就在地的另一边啃吃豆苗,悠闲惬意,与人互相张望,心安理得一般。因为照过面,椿熠认得那头大野猪,便是母猪林原来的主人。开始,椿熠以为那些被祸害了的苗就废了,可过了些日子,那些苗却抽出了新叶,而且比没啃的分岔还要多些,只是矮小。
黄豆的叶子毛绒绒的,有难闻的味道。待褪去那肥厚的两瓣,换上这样的叶,野猪就不再感兴趣,退回山林里面去了,只留下一堆堆的粪便和杂乱的蹄印。
大伙仔细的拨完这段的杂草,就到了地头林边。上坡下坡,躬了半天的腰,酸涨难受,都使劲的伸展,然后躺地上抽烟唠嗑。大簸箕却急忙钻进林子。
“这老娘们,不好好歇歇腰,急着钻林子找啥去?一会我也去,等着我!”跟着狼牙棒一起来干活的二五眼,把那两只大小相差悬殊的眼睛使劲瞪着,目光一直追进林子。
“她哪来的腰?不用歇。”狼牙棒双手搭在脑后,仰躺着。
话还没落,大簸箕啊啊号叫着从树林飞跑出来,两只手拎着裤腰,胸前翻腾成一片急浪。尖利的声音随着脚步均匀的颤抖着。一瞬间,椿熠楞住,脑袋里并没反应出什么,只惊讶大簸箕那样飞快的速度。
狼牙棒一骨碌爬起,起身拣根粗棍子,猫腰慢慢钻进林子。椿熠醒过来,抽出猎刀,也跟了去。来娣寻了块石头,尾随着,被椿熠伸胳膊拦住。

林子里很静,只几声虫鸣鸟叫,并无异常迹象。两个人慢慢潜行,轻手轻脚。不多远,便见一处水洼,,是山坡上那种“高中洼”,其实就是树根下流出的细小泉水。平时看不见水,只在厚厚的落叶下悄悄浸润,踩上去鞋却会湿透。这水洼现在一片狼籍,落叶全都不见,稀溜溜的污泥上,遍布野猪的蹄印和身子翻滚的印记。是野猪打腻的时候,被大簸箕惊了,没事!狼牙棒扔了棍子,点了支烟。
“你领着大伙仔细干活,我回去弄些家什,非把它们整治了不可!”椿熠心上火起,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挑衅。他有点不相信,这些野猪竟然敢在离大伙干活的地方这么近,还能悠闲的洗凉水澡,全无视人声喧哗。
椿熠回了房子,一根火的行李已不见,于大爷正把馒头从锅里往盆中拣,拣出一个便急急把手指在嘴前使劲吹两下。
灶间面香弥漫,抓起个刚出锅的馒头,椿熠三两口就吞了下去。屋里屋外,把所有的钢丝套子都翻出来,套子的活口处用豆油仔细抹了,试着拉一下,滑溜溜的一碰就紧了。
忙活完,大爷的饭菜也已弄妥当。椿熠去泉眼边拎了大半桶冰凉的泉水,把四眼儿在门口栓了,一捆套子挂在肩膀上,手拎着水,跟于大爷去地头送饭。农忙时节,能抢一刻是一刻,连回房子吃饭的时间也是舍不得的。
大簸箕坐地边上,并没去干活。脸色煞白,眼睛直直的看着地面。这孩子,怕是吓着了!大爷把一舀子泉水递给大簸箕。
“大婶,你先吃饭,然后回去休息,今天你就别干活了。”椿熠说完,把饭菜上的纱布揭开,对着山坡上蠕动的人群高喊了几声,大伙早看见了饭菜,听见喊声,乱纷纷转头下坡。大胡子开拖拉机在另面坡上翻整,看太阳就能估摸出开饭的时间,这时候也关了机车,从远处晃了过来。

山风,晴空,草苗的清香,大伙围坐地头吃得惬意。椿熠急吞下一个馒头,就扛了套子,穿过田地进了树林。林子里不透风,闷热难当,椿熠把套子全部下完,身上已被粘呼呼的汗水浸透。再仔细检查了一遍,确信不会闪失。套子密密的,用树枝做掩护,一个挨着一个,把那水洼全部围住,只要野猪再来,无论从哪进水洼,必经过套子。
出得林子,椿熠站坡顶环视四周。一个春天,翻整出了这么一片耕地,粗略丈量了一下,大概是五十垧,也就是七百多亩。翻粑播种,整个春天他几乎没好好的休息过一天。现在这片在山风下起伏的绿色,象是一页翻动的书,诱惑着他急于看到结尾。
千年的草籽,万年的鱼籽。这片林地原本并没有什么杂草,又经过那么多次翻整,春雨一来,春风一吹,却长出了满山的杂草,品种也是这里所没有的。杂草旺盛,几天就盖住了豆苗,喷了农药,一茬蔫掉,另一茬又起,而且农药喷到的庄稼,也变了颜色,几天不再生长。大胡子说,那些草籽原本就含在土里,只待有了合适的条件,就出土疯长。
林子没了,草却来了。像是蛰伏了千年的妖怪,被揭去了镇压的法物。
大伙已经吃完,歇完,正对着坡顶缓慢的移动。人群中没有了大簸箕那显眼的白背心,有些单调。大概是吓出毛病了,椿熠想,晚上回去,弄点麻蛇草熬了,喝下就没事了。
来娣许是担心着妈,手下慢了些,落在众人后头。椿熠寻着了她那根垄沟,从坡上拔了下去。来娣低头干着,到半坡却不见了杂草,诧异的抬头看去,脸顿时挂上了霞光。
来娣不像她妈,话语不多,眼睛清澈得像那眼泉,高兴了,那泉就稍弯一下,生气了,就圆些冷些。大伙看她年岁小,那些荤素的话从不跟她说。吃饭的时候,于大爷也总是把好吃的多留一些给她。母女俩住椿熠那间屋子,收拾得干净。椿熠再进去时,觉得不像自己那狗窝般的屋子了,炕上地下扫得清爽,物件摆得整齐;淡淡的香皂味里,窗台上一排酒瓶子中插满了的野花,开得热闹。

“王二姐坐北楼哇,好不自由哇恩恩哎呀,想二哥我一天吃不下半碗饭,两天喝不下一碗粥,饿得二姐皮包骨头哇。。。。。。”少了大簸箕,大伙没处解闷,就觉得枯燥些。时间仿佛走得慢了,太阳也更晒得难受。狼牙棒勒着嗓子唱了几句“王二姐思夫”,被众人哄笑着打断,直说糟蹋了王二姐,碗改唱盆最为合适。
哄笑中,房子那边突然穿来四眼儿愤怒的咆哮。四眼儿已是成年猎狗,目光冷酷,表情严肃,平时绝不会乱咬乱叫。农场来了陌生人,只要椿熠或者于大爷与那人握握手,拍拍肩,四眼儿就再不会冲人家吠叫。
椿熠站坡上凝眼看去,见一团人影在房门口被四眼儿扑倒,爬起,又被扑倒,于大爷的身影从房后的山林里正急急奔出来。出事了!椿熠拔脚向房子猛跑,来娣高喊了声妈,也紧跟着跑去。

是一根火。于大爷已经喝住了四眼儿,那狗耷拉着舌头,呼哧呼哧,蹲在一根火身边,吓得他一动不敢动,只眼珠子转,看着跑回来的椿熠和来娣。一根火的身边敞开了个袋子,于大爷的收音机还有些冬天存下的皮子散落在周围。
一根火躺那里死了一般,胳膊和腿上的衣服被撕得条条裂开,里面透出血迹。房子前不见大簸箕,屋子里也没动静,来娣高喊一声,冲进屋子。
“说!怎么回事!”椿熠喝开四眼儿,踢了一脚躺在地上的一根火。其实不说也恍惚知道个大概,一根火肯定是没走远,惦记着捎带偷些东西再走。躲树林里见于大爷带四眼儿去后山,就溜进了屋子。椿熠突然心一紧,大簸箕怎么样了!
刚一想,猛然一声哭嚎,大簸箕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来娣在身后拉也拉不住。大簸箕的背心子已被撕开,两只袋子样的乳急速起伏着。一根火再也无心去看,面目痛苦,紧紧闭上了眼睛。
大簸箕冲到一根火跟前,薅草姿势样哈腰,一双手张开,指甲在一根火脸上猛挠。一根火挣扎着要站起,被来娣拣起根棒子没头没脑的砸倒。惨叫声,哭嚎声,听着糁人。椿熠站了一会,示意于大爷,俩人使劲拉开了大簸箕母女。
“大婶,你先坐下,消消气。你说怎么处置他,我就怎么处置。”椿熠搬来个树墩子,放在站立不稳的大簸箕身后。
“东家,我没干成事啊,”一根火号啕起来,脸上一道道的血口子,混合着泥土和眼泪,扭曲着,显得肮脏恐怖:“刚刚进去,她死命的喊叫,四眼儿就回来了。我听见狗叫,就起身跑了啊!”
大簸箕挣扎着起身,晕了一下又坐到墩子上。上午的惊吓加上愤怒,她看起来很虚弱。椿熠脱下衬衣,给她披上。
看一眼山坡,那些人都回头回脑向这边张望,手里的活计已停下。椿熠着急,把大簸箕馋进屋里,吩咐于大爷给弄些麻蛇草熬了。又告诉来娣别去干活,只看护好妈妈。
出得门来,一根火已然站起。四眼做势欲扑,被大爷喝住。一根火形状惨烈,却没大碍,都是些皮肉的表伤,只是低头垂眼,不敢看人。椿熠绕着他转了两圈,上下细看,然后抓着四眼儿的脖套牵过来,大喊一声,咬!
一根火的眼神已经绝望,拔脚疯了样跑。椿熠心里释然,狗却没放开,只是看看他的腿脚伤势。荒山野岭的,真有个三长两短,就很麻烦。
待一根火飞快的消失在树林,椿熠转回屋子。取了两罐肖影给买的水果罐头,打开,放炕沿上。来娣坐边上看着妈妈,表情忧郁。椿熠从包里取出几本书,递给来娣,她话虽不多,却极爱看书。椿熠放炕上的书,都被她看遍了,椿熠发现后,给她预备了很多蜡烛,那屋子就很晚也不暗下来。
九 又见野猪
从房子前看去,那面耕地像块绿色的绒毯,挂在山坡上,四周树林边缘整齐。大伙干了十来天了,清理出来的只有三分之一多些。那些没有拔过杂草的,远看绿呼呼一片,分不清苗与草,分不清垄沟与垄台。如果不抓紧把杂草消灭,它们会把庄稼欺负得瘦弱纤细,秋天收成就打了折扣。明天把拖拉机停了,让大胡子也来薅草,加上自己,还能多干出些活计!椿熠咬了咬牙。
焦急的日子总是走得很慢。椿熠觉得这每一天都被拉长,放大,长得人都衰老了许多。
待走到地头,天突然阴了下来。山里的雨说来就来,几声炸雷响过,大伙早已经向房子跑去。椿熠没动,站地头傻了一般,仿佛心上的火正需要些雨水来浇灭。
稍倾,那天跟漏了一般,不是在下雨,而是在往下面倒水。远山近林,即刻淹没在雨的雾里。黄豆苗细小,好象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软软弯弯的,哆嗦着,似要伏倒。杂草却欢实,只把那些叶子尽量的伸展开来,清新碧绿,像是在畅快的洗澡。
几条泥流从垄沟里爬下,弯弯曲曲,快速向沟底冲来。一群狰狞的蛇般,把椿熠的心都噬痛了。顺山打垄,坡度又大,椿熠不知道这样雨水冲刷,这样的水土流失,田地能坚持几年。山坡地,土质虽好,土层却薄。水流急切的地方,已经有山石露出来。椿熠觉得浸泡在脚下的水,烫得难受。
椿熠感到有些不对劲,头上的雨水不再浇下。抬头看去,见柄黑色的老式雨伞罩在头顶。来娣撑着,大眼睛并不看椿熠,也盯住那些草苗,直直的,不移动分毫。
“回屋吧,冷呢,别感冒了。”里娣把雨伞塞椿熠手里。自己撑开手里合着的另一柄。透过雨幕,恍惚间椿熠觉得像是跟肖影在学校里。
“小影姐在就好了。”来娣转身往房子走去。椿熠如梦醒一般,楞塄的看那背影。椿熠下山雇人的时候,肖影接站送站,张罗吃饭,都跟着。临进山的时候肖影把自己的纱巾解下来,给了来娣。山里风大,别把脸蛋儿弄皲了,她给来娣扎上时轻声说。
后晌雨,下一宿。那雨就漓漓拉拉的敲打了一夜。早上起来,却是大太阳,林子草窠像被洗了一般,都绽着新鲜的绿。山都被一团蒸汽罩着,隐约的,纱一样。
水气还没消,大伙就奔了地。都知道农时耽误不得,也顾不得裤管被叶子上的水浸得湿透。大簸箕也跟了去,只是没了以前的欢实,脸色苍白着。
上午就闷热了。地上的水在太阳下蒸发出来,直扑人的脸,与汗水融在一起,再滴落地里。杂草拔出来,根子上带着一坨湿润的泥土。大伙都知道,这样清理出来的杂草,扔地上还会活得旺盛。就都使劲的摔打那坨泥土,直到剩下干净的草根,再扔下。一伙人猫着腰,手臂起起伏伏的,远看像是祭奠什么的仪式。

大簸箕坠在众人后头,不是活计跟不上,而是看见坡顶那片林子,就觉得脊背发凉。那群突然窜起的黑灰色野兽,总是在脑海里出现,赶也赶不走。现在,她看见林子,看见黑暗的深处,甚至看见高的草丛,都会觉得害怕,仿佛那里也会突然窜出那些野兽,向她扑来,连出去方便,也要来娣跟着去才行。
又接近那坡顶了,越是想着,就越觉得那林子里有动静。大簸箕的手不觉就停下了,表情慌张的站那里,侧耳听着。椿熠觉得好笑,起身看了她一眼,刚要伏下身子,耳朵里却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声音。吱吱儿的,初听像鸟鸣,仔细听又不是,还伴随着些若隐若现的撞击声。
椿熠往前走了两步,站住,凝神细听。突然反应过来,套住了!他大声的喊。大伙也明白过来,又有肉吃了!雀跃着跟他往上跑。到了地边,把那冬天堆的断树每人拣了一根,尽挑粗大的。椿熠没拣,也没阻拦大伙。他知道,那林子密实,枝枝叉叉的,棒子是抡不起来的,拿着,壮个胆儿吧。
树的枝叶都是在大半个人那么高的地方长着,人站着走,刮得难受。低些的地方,却干净清爽,就都躬着腰,端了棒子,跟在椿熠的身后,悄悄向水洼包抄过去。虽说是知道那里已经被套子包围,有动静就一定是套住了,可毕竟是去面对野兽,而且还是活着的野兽,大伙个个紧张,眼睛瞪得卵圆,大气也不喘一口。
越到跟前,动静越大。椿熠觉得不对劲,他弄过很多野猪,也没这般声音的。吱吱的,细声细气。站住身,透过树的枝叶仔细看那些下了套子的地方,并不见有野猪翻腾。又慢慢靠近些,这才看见,原来是套了只小野猪崽子。
套子宽大,本是套不住这般小猪的,能从中间直接走过去。但这小猪也许是靠到了钢丝上,那活口处椿熠又抹了油,光滑得一碰便紧,就套了这只小崽。毕竟太小,套子落在了后腰上,那小猪使劲前挣,屁股摆来摆去。椿熠赶紧看了下四周,并不见大野猪,却只是些散乱的蹄印,新鲜的印在雨后的泥上,都是往下跑了的方向。
“这小玩意儿,烤着吃还行!”二五眼把棒子拄了,点只烟。
椿熠没做声,蹲下来,仔细看那小猪。他觉得它很可爱,全不似那些大猪那样狰狞凶狠。身上的灰白毛皮上,镶嵌着棕黄色的条纹,斑马样的。眼睛不是冷酷的光,有些恐惧和温顺。椿熠把手伸过去,那小崽急向后退,再伸,却张嘴咬来,一抽手,就没咬到,呱嗒一声,空合上了。
椿熠猛然伸手按住了那小猪的脖子,在吱吱的号叫中把它从套子上解了下来。然后一手按住脖子,一手抱着,带大伙钻出林子。来娣正在地边向里张望,大簸箕却已跑到坡下躲着去了。来娣伸手摸了下那小崽的脑袋,它哼唧着,像是委屈。
这么小的猪,是不能吃的。椿熠抱着小猪,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要把它送给公园。那公园里养了许多本地野生动物供人参观,只是还没野猪。椿熠兴奋起来,这小猪在那里长大,回去就可以去那里看它,恩,还要带上肖影,以后有了孩子,连孩子也带上!椿熠把小猪抱得更紧了。
回房子后,却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安置它。椿熠屋里屋外寻了一圈,最后用脚把菜窖上面横着的小树杆钩起,猪就塞了下去。小家伙一进去,就是喀喀的嚼土豆声。吃吧吃吧,马上就送你到城里去过好日子,椿熠笑了。
晚上睡觉,大伙却烦恼。小猪在那黑暗阴冷的所在,大概呆不习惯,哼唧哼唧,不停的叫唤,弄得大伙想睡也难。好不容易迷糊过去,却猛听四眼儿在外面狂叫,别亚也长嘶不止。椿熠激灵一下坐起来,黑暗中仔细分辨外面的动静。
山里的晚上,总有些风的。一阵风吹得窗户响,也送来了另外一些声音,呜呜的,不只一个声音,而是许多个呜呜重叠在一起,沉闷急噪。椿熠一下子反应过来,是野猪,是一群野猪!听那声音的方向,正是在“五十垧”里。
椿熠的心猛揪起来,他知道了,那些野猪要报复。它们是不可能只在那里叫唤的,但要怎么行动,椿熠想象不出来,也觉得有些好奇。椿熠眼睛盯了下地窖口,那小猪这时候也长一声短一声,应和着外面的叫唤。
“操,不让人睡觉了呢!要是有枪就好了,天天吃肉!”二五眼在被窝里把身子翻转过来,下巴支在枕头上,两只大小不一的眼睛在黑暗中,神往地看着窗户外面。那呜呜的叫声,在他听来,就像是锅里炖肉的咕嘟声。
最近枪支管理越来越严格。从前山里猎人多,散落的枪支也就很多,弄一杆并不难,但最近政府一再发文严厉收缴,白眼狼来通知过两次了。边上几个农场已经有人被林业公安抓走,据说是要判刑的。椿熠曾想托普列弄一枝拿山里来,后来看形势不对,也就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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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品按察使
(天,你是斑竹吧?)
三品按察使<BR>(天,你是斑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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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二月 11, 2007 10:06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这季节,菜地里青黄不接。附近的野物也被吃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都很狡猾,加上正是林子枝叶茂盛的时候,兽类出没不容易被发现,也不容易捕获,想再吃野味,难上难。去河里弄鱼,路途稍远,大忙时节,椿熠舍不得时间,打鱼摸虾,耽误庄稼。连附近泡子里的蛤蟆,春天都被吃没了。大伙久不见荤腥,眼睛都绿。那只前些日子被椿熠炸死的半大野猪,只两顿,就吃了个精光,丢给四眼儿的骨头,全惨白的,不带一丝筋肉。
那叫声连绵不断,却始终离那么远,并不靠近。椿熠莫名的恐惧起来,那些野猪,是在他的耕地上。他不知道,也不敢去想,它们在这无边的黑夜里,正在做着什么,或者将要做什么。
呜呜声一夜没歇,椿熠也一夜没合眼。早上天一亮,叫声退去,耳朵还兀自鸣叫。带大伙走到地头,他突然觉得心一阵紧抽,那绿色的绒毯上,分明被掏了个大洞。黑呼呼的一片,看起来格外刺眼。椿熠傻傻站了一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东家,快来看,野猪把这片地都给拱了!”狼牙棒先跑过去,脚踢着泛起的新土。
那么大一片啊!苗全都被拱出土了,一行行猪鼻子撅出的沟槽,准确的把垄台推平。小苗横七竖八的躺在土上,还没经过阳光的暴晒,并不蔫,却那样的青翠,青翠得让椿熠心疼。
椿熠摆手让大伙干活去,然后自己钻进了林子。寻到那处水洼,静静的,一丝动静也没有,那些套子也是原来的样子。椿熠一个个把它们解下来,他感到到自己的手在颤抖。
大伙闷头干活,没人说话,大簸箕不时惊恐的抬眼看林子。椿熠扛了套子走出树林,脸板得铁紧。在地边上寻几棵粗树,他把套子一只只的使劲系上,也是密密的,紧挨着,这一片就没留空隙。
这一天椿熠过得烦躁,中午嚼了个馒头就再没心思吃饭。好不容易盼到了晚上收工,椿熠第一个回到房子,于大爷的馒头刚出锅,椿熠抓起一个几口吃了。拣起斧子,寻根粗大的柞树杆,把一端砍得溜尖,用手掂了掂重量,立在门边。来娣站自己屋门口,看着他做这些,大眼睛不忽闪了,忧心忡忡的样子。
于大爷收拾完饭桌子,天色已黑透。卷根蛤蟆头点上,叼着,也去屋外寻了根棒子,拿起斧头细细的砍了个尖。椿熠看着,并不阻拦,只觉得心里暖暖的。
那坡上的猪还没叫起,椿熠下地窖把小猪抓上来。小东西肚子吃得溜圆,任椿熠抱着,并不挣扎。
椿熠胳膊夹着小猪,另只肩膀扛了棒子,唤过四眼儿,几步就扎进了黑暗里。于大爷也抄起自己那根,紧紧跟上。
自打地里出苗,就没让四眼儿来过,怕它踩踏了庄稼。四眼儿兴奋,正待撒欢,被于大爷低声喝住。四眼儿不解的在大爷裤腿上蹭来蹭去,乞求着。
借着星光,摸到那片下了套子的林子前。四眼儿低下鼻子,呼呼的紧嗅地面的野猪拱痕,尾巴兴奋地竖起。椿熠拍拍它脑袋,示意趴下,四眼不情愿的慢慢伏到地上。
风掠过,林子里沙沙响。椿熠仔细听,并无异常动静。把一颗心收拢,蹲下按住小猪,突然使劲一掐脖子,小猪没防备,吱一声尖叫,把寂静的夜撕开个口子,透些恐惧进来。
椿熠放手,那小猪不叫了。仔细听,林子里依旧没什么动静。再掐,再叫,再听,挤压一只有声的皮球一般。
突然,椿熠手停下不动,林子里似乎有什么声音。椿熠仔细分辨一下,猛觉得自己的毛发竖起,那些声响,分明就在跟前的套子后面。椿熠拍了拍欲跳起的四眼儿,心里有些紧张又期盼着,再过来几步,再过来几步,就进了套子!椿熠手下一使劲,那小猪又凄惶的嘶叫。
呜的一声,边上的几棵树摇了起来。椿熠一手抓住棒子,手心里已浸出汗水。紧张地等待着,最外层栓套子的树却不摇动,里面的动静似乎停下了,再仔细听,果然没了动静。
这暂时的寂静让椿熠有些害怕。他想不明白,那些原本很笨很蠢的野猪,现在怎么会这样的狡猾凶狠,仿佛有魔鬼给施了法力一般。
呜呜,离得很远的林子边上,星光下突然窜出些黑影。站那里,并不过来,只是叫。四眼儿再摁捺不住,跳起来冲了过去,椿熠没有阻拦。几点黑影瞬间混在一处,狗叫猪嚎响彻山坡。不一会,就听四眼一声惨叫,椿熠赶紧把两跟手指伸嘴里,使劲打了声呼哨。四眼飞快的跑了回来,爬地上喘粗气。看来并没重伤,就着星光仔细看去,见腮边一条口子,血正流下。
那边的阵营胜了一场,更加嚣张。呜呜叫着,使劲的拱庄稼,椿熠这边能听见那些残存的树根,被拱出来时,须根断裂的咔咔声。
于大爷端起棒子,作势欲冲,椿熠赶紧喊住。那边的个数是十多个,椿熠知道,如果这是场战斗,他输了,输得彻底。举起手里的小猪,看了看,使劲的扔了出去。小猪滚了几滚,站起来飞快的混入猪群,那一群合了一下,转瞬消失在林子里。
地里静悄悄的,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椿熠觉得自己很累,挪到野猪新拱的地方,好象跋涉了许久。猪鼻子翻起的泥土,带着新鲜的味道。椿熠蹲下来,摸索着,把那些被拱出来的小苗,一枝枝的往土里插,断了的,就摸块土扶上。
“东家,回去吧,豆苗出土,就再活不了了。”大爷看得难受,轻轻的说。椿熠收回手,蹲着没动,他觉得有冰凉的液体滴到手背上。
十 满山虫子
在炕上躺了三天,椿熠的烧才退下去,来娣放他旁边的一瓶野花,也能看出真切的鲜艳了。屋子外的太阳晃得眼睛难受,手搭在额头坡上看去,那些草苗不分的地块,已经不多了。椿熠唤过四眼儿,心疼的摸它腮边那道痂,四眼儿哼唧着,舔他的手。
草薅得差不多了,明天就让大胡子还去翻那片生荒地吧,拖拉机师傅拔草,耽误材料呢。椿熠看一眼门口闲着的机车,绕着转了一圈,查看它的行走部分,腿软得要抖。
大胡子很愿意拔草。虽说躬腰撅腚的,不比开拖拉机轻松,时间过得却快。那边地里,只他一个人在,车上晃荡着,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一天好象长得没有尽头。跟众人在一起,说些荤素笑话,闲暇时候又能看看大簸箕的屁股,再逗上几句,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我老婆,咋就没个这样的屁股,他常在心里感叹。
可是今天,他却想着赶紧离开这里。靠近林子的地里,爬来许多虫子。是毛毛虫,都一指头长短,没有例外,连花纹都一样,绿色的身子,红黄黑相间的条纹。从林子爬进地里,就像是来赴盛宴,着急样,身子快速的一躬一躬,纤细的毛在阳光下闪得欢快。
这些虫子天刚暖和就有。在林子里钻,常被它们从树枝上垂下的丝拂着。谁也没注意它们什么时候长到这么大,谁也没注意什么时候它们就把树上新抽的嫩叶都吃光了。这虫像是突然发现了一大桌子美味,争先恐后的向庄稼赶来。

“东家,我是真干不下去了,还是让我开拖拉机吧!”大胡子回房前,把一双手伸给椿熠看。那手背一片片的扁包,红的,胳膊上也都是,看起来就心悸。
“怎么弄的?”椿熠对山里的各种情况都知一二,却没见过这样的症状。抓过大胡子的手,仔细看着。
“毛毛虫,遍地都是,吃庄稼呢。我这皮肤,打小就对这玩意过敏。”大胡子抽回手,呲牙咧嘴,使劲挠起来,那红包不堪抓挠,纷纷破裂,冒出透明的浆水。
椿熠一惊,赶紧往地里去,腿也忘记了绵软。毛虫?这山里哪来的那么多毛虫!他有些迷惑,也觉得害怕。老天,你究竟会有多少着数来折磨我!他的虚汗冒出来,浸湿了鬓角。
虫子越来越多了。一片片向地里涌来,椿熠站那里看着,那些虫子经过他的脚,并不拐弯,直接爬上去,下来,直奔庄稼。
大伙的裤脚都紧紧的扎起,可手伸出去,却不知道如何拔那杂草,草叶的正面反面都是毛绒绒的虫子,蠕动着,噬咬着。椿熠觉得自己的脚踝处有什么东西爬了上来,起初是痒痒的,但很快就被针刺般的感觉代替,那针像是一直扎到心上,整个人都觉得要缩成一团。椿熠搂起裤腿,见几只斑斓的毛虫正顺着腿往上攀爬,不时停下来,在汗毛处咬上一下,急噪饥饿的样子。
椿熠抬起脚,使劲跺了又跺,一些绿色的肉浆在他脚下爆裂开。跺出的一片,很快就被新来的虫子淹没,倒像是五颜六色的颜料,抹去椿熠的脚印。
“东家,这活计没法干了。一抓一手虫子,扎得又痒又痛。”二五眼把手放自己嘴边,使劲吹着。大伙都停下手,站那里看着椿熠,只来娣咬牙拔草,手背上已能够看见红包。
“回城弄些杀虫剂吧,再晚些,怕是庄稼叶子都吃光了。”狼牙棒不单是手臂上乱糟,脸也有了斑点,眼睛红肿得吓人。
这毛虫,毒性不小。椿熠觉得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痒得钻心。那些虫子附在杂草上,转眼就啃剩根光杆。黄豆苗有绒毛,气味又怪异,开始虫子并不感兴趣,待吃完杂草,有些就爬到豆秧上,不吃大叶,只拣刚抽出来的嫩芯,贪婪的吞吃。
病了几天,身体本就虚弱。椿熠看着,觉得一阵晕眩,闭上眼睛,努力的稳定住身体,心头的火气却旺盛。
“虫子蛰你们,活该!让你们烤松鸦,炖蛤蟆!”椿熠歇斯底里的喊叫着,面容扭曲。稍倾他慢慢的蹲了下去,双手扶住脑袋,只觉得天旋地转。那松鸦,那蛤蟆,自己不也吃了吗!那些捕捉的方法,不正是自己教给他们的吗!
椿熠也不知道,那鸟到底是该写做鸦或者鸭。黑色的羽毛,像是乌鸦;叫声却是嘎嘎的,鸭子一般,嘴也扁平。那鸟只在远离城市的林子里才能见到,平时就吃些虫蛾,树间飞来飞去,窝也建在树枝上,并不落地。许是与人接触少,并不很怕人,在树下望它,它也会侧着脑袋看人,好奇却不惊恐。
春天的林子里,到处是这种鸟难听的叫声,嘎嘎的,吵得人心烦。正是孵出幼鸟的季节,乌黑的影子忙碌穿梭在林间。春天的山里,除了土豆白菜,没什么吃的,蛤蟆已经捞光了,人多,几顿就把那坑里的蛤蟆吃得干净。
上地里干活,大伙常看着林子上飞着的黑色大鸟,艳羡得吧唧嘴。椿熠把夹子都翻出来,上面弄些蚂蚱小虫做诱饵,让大伙上工的时候,顺道放树上。都是农村长大的,爬树上高自不在话下,专挑那些有鸟窝的树,在鸟窝下边枝叉上小心的放住夹子。下工时候,每个夹子上都夹着一只沉沉的大鸟。
炖着吃,炒着吃,大伙每天都兴奋,就盼着下工那一刻。后来二五眼着急,就在地边上拢堆火烤了吃,那味道香得夸张。以后上工就捏了些盐面,下工大伙就围坐林子边,边烤松鸦边唠嗑,把一天的劳累都嚼碎,畅快的吞下。
树叶渐渐密实,鸟也再不见踪影。大伙再路过那林子,常怀念那松鸦烤得滋滋冒油的日子。
椿熠强挺着虚弱的身体,脚步歪斜着回房子。活计自然是不能再干下去了,大伙低头默默跟他身后走。
嘱咐了大伙几句,椿熠把别亚牵过来,窜了几下竟然没上去。椿熠看看马,还是那么高,腿一软,就觉得自己矮小了许多。别亚通人性,把身子低了一下,椿熠栽愣着跨了上去,又嘱咐了一遍大爷,明天务必去公路边接他。
难得的清闲日子,大伙似忘记了身上的刺痒,纷纷寻找家什,去河里弄鱼喽,大胡子抄起那柄捞蛤蟆的窗纱网。

“冷吗?”肖影坐在床边,用毛巾擦了下椿熠的额头。床上被单褥单都那么白,椿熠的脸也惨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虚汗,不时打个冷战。紧闭着的眼睛偶尔睁开,不看肖影,却只吩咐她把那输液器的流量调到最大。时间来不及了!他直喘粗气,说话都带着热。
椿熠躺在诊所的病床上,肖影觉得他像个脆弱的老人。腮已塌陷出两处坑,眼圈铁青,胡子老长,随呼吸急促的颤抖着。她用手轻轻的拂过椿熠的脸颊,只觉得那突起的颧骨把她的心咯得生疼。
肖影的手被椿熠抓着,紧贴在他脸上,脸冰凉,手心却滚热。这还是以前的那有力的手吗?这手,以前肖影有病打针的时候,也是要紧紧抓住的,打完了针,这手上往往要留下几只很深的,指甲扣进去的印记,肖影心疼的用嘴去吹,你这笨熊,就不知道叫一声吗!椿熠只是傻笑。
她不知道,椿熠这样的身体状况,是怎样把那几箱子杀虫剂扛到楼上的。肖影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是傍晚,看见他那样子,就赶紧把他拽到诊所。
肖影觉得奇怪,以前看椿熠下山时候的憔悴样子,眼泪忍不住就流下来。现在虽也心疼,泪腺却像干涸了的泉一般,不再喷涌。她爱他,也想他,但她知道,他的心已经不全属于她,既已改变不了,就只好把眼泪收藏起来。

打完了吊瓶,天还大亮着。北方的初夏,白天很长,把黑夜挤占得只剩下几个小时。从前两个人都喜欢去吃的那家火锅店,并不因天热影响了生意,仍旧人声喧哗。肖影与其说是吊在椿熠的臂上,不如说在搀扶着他。
椿熠体格本就强壮,只是因些操心上火的事才病了的,打了吊瓶就觉得轻松了些,又有肖影陪在身边,心里安宁。几天没好好吃顿饭了,看那火锅店,胃口忽然大开。你还知道饿啊,野人!肖影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
肖影的裙子领口,那根兽筋一晃一晃,像个道路的方向标般,指向个神秘所在。椿熠看着肖影点菜,眼睛随着那路标晃动。依旧是熟悉的座位,依旧是不用看菜单,报出那些两人都喜欢的菜品。椿熠觉得自己像棵干枯的小苗,正享受着和风细风,蓬勃的生命发出欣喜的响动。
胃里很久没进什么食物了,那些削得透明的羊肉好象自己往肚子里跑。一盘盘的肉和菜就直接倒进翻滚的锅里,椿熠满脑袋的汗水,身体也觉得绵软,但筷子却是不停。
肖影放下筷子,看着椿熠吃。以前吃到差不多的时候,椿熠总是会给她剥虾,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的说话,吃饭。这样平常温馨的日子,好象离她很遥远了,也陌生了。
椿熠捞起只虾,肖影期待着。他并不喜欢吃这个,但肖影喜欢吃,却剥不好也不愿自己去剥,总是椿熠剥得整齐,然后沾了调料,递到她嘴边。她迷恋那份温情,那份椿熠剥开的,送到她嘴边的温情。
突然,像被烫着了一般,那只虾被椿熠扔到桌子上,跳了两下,掉到地上。肖影不解的看椿熠。
“太像,太像只虫子了。。。。。”椿熠嚅嗫着。在他眼里,那蜷曲的身子,绒毛样的细爪,好象马上就会蠕动起来。
肖影快要绝望了。这么一点快乐,这么一刻的温情,也被大山夺了去。她忍了忍,坐着没动,脸色却冷得像冰。
椿熠也没心思再吃,两人走出来,夜色才起。椿熠毕竟是病着,肖影叫了辆出租车,先把椿熠送回了家。她没下车,只跟他摆了摆手,就让司机往自家开去。
站在道边,椿熠没动,呆了一般。他觉得,自己都不太了解自己了。刚才吃饭的时候,那种久违了的气氛,是那么想紧紧抓住,他甚至有些后悔,不该去山里去开荒种地。他清晰的感觉到,他与肖影之间,有些东西在慢慢溜走,他抓也抓不住。
以后,还会失去什么呢?他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这四合的夜空。

“回去吧,够吃了。东家今天一准回来,别耽误了活计。你跟老于头的事,东家回来还不知道咋生气呢!”狼牙棒催促二五眼。
“再弄最后一条。东家要是回来,那山上的火就该灭了,操,他们那是糟践柴油呢!”二五眼手牵着根树枝在河边来回走着,活动了一下那侧还疼着的肩膀,脚步没停,只是回头看了看耕地那边。

白山黑水。北方山里的河流,看起来都乌黑安静,那是河底跟河岸沉积着肥沃的黑土,使河流改变了肤浅的颜色,多了些厚重沉稳。舀起那河水,却是清澈无比,并无杂质。因是山涧小溪汇流而成,凉丝丝的,没一点异味,直接喝也不会坏了肚肠。
河里鱼太多了。昨天椿熠回城后,狼牙棒找了几根细绳,上面栓了打磨得尖利的钩,本想抓几个蛤蟆挂上面做诱饵,却遍寻不到,后来大家七手八脚捉了些大蚂蚱,把钩从溜圆的肚子上穿过。掰根树枝,把那细绳系上,钩甩到水里,一伙人就在河边的柳条通子里牵着这最简易的鱼杆,走来走去。天热且晴,有那狗鱼就在河边伸出个脑袋晒阳,见人来了,转眼就潜去不见,只留下些涟漪。
狗鱼是水底的狼,只以水中活物为食,性情凶猛。看见人影,虽是潜开,却不走远,在河底伏住不动,观察动静。人影过后竟是蚂蚱,这狗鱼眼馋,想等人过才吃,却见蚂蚱也走,便再等不急了,窜上去一口咬住,不料再也不能称王,直接就被拎出了水。
先是二五眼大喊一声,声音颤抖着,透出激动。一条翻滚着的银白色大鱼被提出水,那鱼棒子样细长,一尺多,嘴是长扁的,鱼钩全隐在了嘴里,看不清钩在了哪处。二五眼抬起树枝就往岸上甩,不料树枝做的鱼杆太细,抬到半空猛然断掉,那大鱼划了个优美的银弧,含着鱼钩,拖了半截树枝向深水处急游而去。啊啊,二五眼攥着剩下的半截树枝鱼杆,身子使劲往河里探,傻了样冲河里叫唤,似要抓那还浮在水面的树枝,差点也跟着跳了去,却知自己是旱鸟,也就作罢,只留些懊恼。
大胡子端窗纱网正捞小鱼,见了这情景,赶紧急跑来。谁再钓到,别先拉出水,我拿这网捞它!大胡子喊道。话音刚落,狼牙棒那边水里已是扑通扑通的翻滚,大胡子跑去把网插水里急捞,出水引来大伙一阵惊喜的喊叫,那鱼整个塞了一网兜,滚圆身子拼命挣扎,尖扁的嘴把网杵出个洞。抓住抓住!别抓嘴,小心咬着!大胡子兴奋得声音都变了调门。
傍晚时候,大伙才抬着小半麻袋鱼回来。大簸箕和来娣把大伙的脏衣服都洗得干净,挂房子边的树叉上,晚霞中摇晃出许多温暖。
汆丸子!不,这狗鱼包饺子最好吃了!切成薄薄的片,用醋和蒜泥拌了,生吃!大伙吵嚷着,好久没吃鱼和肉了,都迫不及待。山上虫子没去,于大爷没心思细弄,只把那鱼收拾干净,直接倒锅里,炖了。
“老于头,”二五眼盘腿坐炕上,一手抓酒碗,另只手拿筷子扒拉着盆里的鱼,夹起个鱼头,说话故意把重音落到“头”字上,谁都听得分明,那是“老鱼头”三字“好好的鱼,你咋鸡吧做的?不香不臭的。”
“你爱吃不吃!寻思这是在你家里呢?没工夫给你精炒细做!”于大爷丝毫没有客气。大家全楞了,从没看见过这平时缄默厚道的老人发火。虫子一起,椿熠的烦闷样子就让于大爷跟着上火,病成那样回城,不知道怎么挺着呢。现在这没心没肺家伙,喝酒吃鱼不说,还说咸道淡,拿些三七话磕打他,大爷心中愤怒,浑身像要烧起来一般。
“老家伙,你是不是找死!”二五眼在众人面前挂不住脸,酒碗往桌子上使劲一墩,瞪起两只大小不一的眼睛,一步跳下炕,鞋也没穿,奔于大爷的脸就是一拳。
于大爷端着馒头盆,躲闪不及,脸上结结实实的挨了这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手里的馒头盆掉到地上,白白的馒头满地骨碌,转眼沾满灰土。
二五眼还要再扑,众人赶紧急急拉住。于大爷只觉得眼前突然一黑,晕了一瞬。待清醒过来,抓起那装馒头的搪瓷馒头盆,劈头向二五眼砸去。众人正拉扯着二五眼,他躲闪不开,只把头偏了一下,那盆子的边棱正砍在肩膀上。盆子顿时扁了一边,搪瓷飞溅。于大爷举盆再砸,却被二五眼一脚蹬中肚腹,人急退几步,险些蹲坐地上。
“你就作吧,看东家回来怎么收拾你,赶紧老实儿的吃饭!”大胡子卡住二五眼的脖子,一下把他推到炕上。
屋外四眼疯了样的狂叫,爪子把门扒得咔咔直响。二五眼心里惊恐,脸上却不表现,正好借坡下驴,骂骂咧咧的爬上炕去。抓酒碗,那肩膀却疼得抬不起来。
于大爷站地中间,身上气得颤抖。直想开门把四眼放进来,又怕出大事,给椿熠添了麻烦。忍了忍火气,回灶间,到锅里拣了条大鱼,开门走了出去。
四眼儿不吃那鱼,黑暗中瞪圆眼睛,只在于大爷身边转圈,鼻子使劲的嗅了又嗅。大爷找个木墩坐下,就觉得浑身散了一般,眼框也疼得一跳一跳的。唉,真是老了,要是年轻那会,早把他放倒了!两滴眼泪还没淌到嘴边,就被四眼儿舔了去。四眼儿呜呜的哼着,爪子一会搭大爷身上,一会跳下,绕圈蹭大爷的身子。

呕呕,夜色里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叫声,已经很久没听过它叫了。东家真是个好人呐,大爷听着这叫,叹了一口气。冬天里大爷咳得急迫,椿熠知道个偏方,用猫头鹰来下药。每天里,椿熠都会去寻那高起的土包,或者塔头,在那上面下上夹子,然后用铁丝固定好。猫头鹰喜欢站在这些突兀的高处,向四周转着脑袋,观察情况,待落下,那夹子就把腿夹住,却不死,只是扑腾着翅膀,飞不起来。
每天早上,椿熠都会趟着厚厚的雪壳子,查看那些放在高处的夹子。抓那猫头鹰的时候,手被叨出一道道的血口子,大爷看着心疼,劝他别再去抓,却不听。拿回来后,把那猫头鹰的羽毛活着就拔下来,那惨叫,现在想起来还心悸。拔去了羽毛的猫头鹰,光秃秃的肉身子,却有猫样的,并没拔去羽毛的大脑袋,一声凄厉的惨叫着,像个形状怪异的妖精,连四眼儿听了那叫都往门后紧躲。
把大铁锅烧得滚热。椿熠把那猫头鹰高举起,使劲摔死在地上,放锅里,翻来覆去,一直到焙得干透,最后用擀面杖擀得细碎,让大爷吃下。大爷吃了几只,觉得呼吸确实通畅了许多,咳也差不多停了,他不擅表白,虽没什么感激的话儿,活计却是抢着做。食肉类猛禽,数量本就不多,几天之后,夹子上就再不见动静,这药也就断了。
山林里很静,静得好象能听见毛毛虫嚼叶子的声音,这声音也像嚼在于大爷的心上。东家,明天早上能回来吗,那么虚的身子,在城里多住两天才好!可这虫子却等不及,操!我就不信治不住它个小虫子!大爷对着大山默想着,大山无语。
“老于大哥,想啥呢?快回屋吃饭吧,二五眼他们都睡觉了。”大胡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身后。
“张师傅,你说这虫子能治住吗?它们最怕啥?”于大爷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打架的事,眼睛直直看着黑暗中的林子,并不回头。
“在林子边上,点上一溜火,烧它,你看咋样?先断了它进林子的路,”大胡子在黑暗中使劲的比划一下“明天东家回来,把已经进了地的虫子杀了,就完事!”

这一夜,似乎特别漫长。好不容易熬到天色放亮,两个人拎了一小桶柴油上了山坡。山里的早晨,露水浓重,走不多远,裤腿就全打湿了,冰凉的紧沾在腿上。躺过草窠庄稼,蚊子一片片的起来,像是一环黑色的雾,笼罩着两人的身子,且这雾越来越浓,渐成固体样。操!今年的蚊子咋这么多!大胡子一只手在眼前紧划,另只拎油桶的手,趴了一层蚊子,灰呼呼的,戴了只手套一般。
四周安静得只剩下偶尔的几声鸟鸣。虫子啃庄稼的沙沙声,丝毫也听不见。却只见叶子上下花花绿绿的,已经比前两天肥大了许多的虫子,正惬意的睡觉。
站地边向林子里看去,视线远了许多。先前茂密的树叶,已被虫子吃得所剩无几。树枝上垂下密密的细丝,沾了露珠,在林子里织了张水晶样的大网。每条丝下,都吊了只肥胖的毛毛虫,慢悠悠的向下放着吊绳,已经落了地的,身子一弓一弓的,向庄稼地爬来。
俩人看了一会,觉得身上像被爬了一般,刺痒难受。赶紧打开油桶,薄薄的倒在林子边缘,开荒时扔下的树枝叉上。点燃后,那火像道活泼的蛇,蜿蜒着扭曲在耕地与林子之间。靠近火蛇的虫子,立刻被烤得紧缩成一团,火大了些,能看见虫的须毛化成了股轻烟。
没了毛了虫子,继续蜷缩,慢慢的,变了颜色,却突然膨大了起来,啪一声,身子爆裂开,身子的破洞处,是已经凝固了的浆。林子里已经降落到地上的虫子,似楞住,停下不再前进,还吊在半空中的,也不再继续下降,有的,已经攀着丝线往树上爬去。
太阳爬到山顶,露水很快就下去了。大胡子来回走着添火,就不信治不住个小虫子!大爷转身回房子,步履轻松,别亚草料喂得充足,一会让东家骑它快点回来!坡下,却见来娣扛把扫帚,慢慢的爬上来。

椿熠刚下车,就看见了于大爷乌青的眼眶。这样的印记他很熟悉,少年时,自己的眼眶也经常是这样。他的心里突然涌上些火气,拳头攥得直响。
“你告诉我,这是谁打的!”椿熠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车上的药箱子也不卸下,只把眼睛紧盯那块乌青。
“进林子里,树叉撞的,没事没事。”大爷避开那眼光,去车上把药箱搬下,用绳子拢了,搭别亚的身上。东家,你骑箱子前边,大爷掌着缰绳。

椿熠到了地边的时候,大胡子的眼睛已快睁不开了,红肿着,剩了条细缝。来娣的脸也肿得厉害,五官模糊,却还在使劲挥着扫帚,把爬进地里的虫子扫进火堆。
虫子进地的路径有五六条。那里像是决堤的水坝,虫子在那里一浪浪的流淌进来。那里原本燃烧着的树枝,已经被一层层的虫子尸体覆盖,活着的,都昂着头,身子急切的爬过同伴的尸体,一弓一弓,像极了起伏的波浪。
虫子是在树林里集结的。像是听见了什么号令,虫子从树上爬下,从四面集中到一起,像个斑斓的毛线球,然后这球被拉出一根粗粗的线,直奔火蛇伸去。先扎进火里的虫子,身子立刻爆裂开来,后面的却没有丝毫犹豫,继续弓着身子前进。渐渐的,火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渐渐的,那口子就通到了地里。
大胡子发现的时候,这样的决口已经有了三处。赶紧拣了根枝叉密实的树棍,把那些爬进来的虫子使劲的扫回火堆。来娣正仔细的把垄沟里的虫子,一点点的扫进火里,见了这情况,也赶紧跑去,堵另外一条虫路。
扫了没多久,虫子就沾了许多在树枝上,急急往手的方向爬。大胡子的手针扎样的难受,树枝终于丢下。转身想往坡下跑,脖子上却分明感觉到有肉肉的东西在爬,惊叫一声,急用手去抓,那虫子在手里变成了粘呼呼的浆液,甩也甩不掉。
大胡子忙把外衣脱下来使劲抖,虫子纷纷落下,却扬起许多虫身上的细毛。那毛飘进眼睛鼻子,涨痒难忍,让人忍不住去揉去抠,一会工夫,就肿起老高,眼珠子能看见透红肿胀的眼皮。
来娣那里也一样。手腕和脖子处被虫子爬过的地方,被汗水一浸,灼烧般的刺痛。咬牙强忍着,把扫帚挥得飞快,扫完这股虫子,马上跑去扫另外一股,却扫不及,那决口渐有扩大之势。
大胡子刚转身下坡,见椿熠和于大爷扛药箱和喷罐正走来,赶紧去坡下接了,模样却吓了椿熠一跳。
站林子边看了一下,椿熠觉得头晕,他没想到,只一天,情况会变得这么严重。赶紧吩咐大胡子回去多取些柴油,自己把剩下的一点油倒一捆树枝上,点了,堵住那几个虫流。
啪啪的虫子被烧裂声,像是在爆米花,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怪味。来娣觉得自己好象要倒下,把那扫帚支地上,闭眼睛强忍了一阵才缓过来。这虫子蛰了人,并不只是痛痒,头也晕得厉害,还有马上就要呕吐出来的感觉。
林子里的毛毛虫暂时进不来了,椿熠和于大爷赶紧打开药瓶,往喷罐里兑药。来娣也过来帮忙,椿熠看着知是来娣,面目却全不是以前的模样,泉水样的大眼睛只剩下条细缝,脸颊和嘴都红肿的厉害,几乎与鼻子齐平。椿熠看了这脸,不觉得难看也不觉得可怕,心里却暖暖的
来娣过来往喷罐里加水,人刚蹲下,就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几口呕出早上吃下的汤水,人也坚持不住,两手支地,跪了下去。椿熠赶紧放下手里的药瓶,召唤大爷一起把来娣架上后背,急往房子跑,到了房前,却不进屋子,直奔泉眼,清凉的泉水一把把的洗那滚烫的肿脸。虫子蛰,油火烤,太阳晒,来娣虚脱样的躺他臂弯里,好一会才缓过来,睁开紧闭的眼睛,脸却更红了,挣扎着站起来。
大簸箕早迎了出来,看见椿熠背着来娣,先是一急,后又欣喜。农村孩子打小干活,体格都健壮结实,椿熠觉得来娣重得不像看起来那么合理,加上自己病还没全好,这一路跑下来,整个人都要瘫软了。大簸箕拿手巾本是给来娣备的,此刻却只顾擦椿熠脸上成溜的汗水。
安顿完来娣,椿熠转身上山,四眼在腿边急蹭。椿熠忽的想起于大爷,忙问大簸箕那乌青是咋回事。大簸箕恨那二 五眼的行径,就一五一十说了个仔细。椿熠怒火难压,恨不能现在就抓来二五眼,狠揍一顿。
山坡上,大胡子跟于大爷两人已经扛罐在喷药。吱吱声里,那些笼罩在喷出的薄雾中的虫子,立刻被火烧了一般,身子马上卷曲,从叶子上纷纷掉下,在地上一伸一缩,终于僵直不动。地上落了一层,踩得脚底鞋帮满是绿色的肉浆。
林子那边,也安静了许多。像电影中的回放镜头一般,那一股虫子缩回缩回,又成了个斑斓的毛线球,只是那球比开始时候小了虚度,然后散开,慢慢的爬回树上,寻那残存的叶子。
椿熠让大胡子赶紧回去,把脸用那泉水泡上一会。大胡子脸肿得厉害,嘴唇高高的外翻着,配上一把乌黑的大胡子,看上去像是别国的人种。
“我这是轻伤不下火线呢。现在虫子就等死喽,你俩整吧,我回去找大簸箕玩。”大胡子把喷药罐摘下来给椿熠挂上。嘴肿得呜噜呜噜的,说不清话。虽开着玩笑,脑袋却觉晕得难受,胃里也翻腾。

一天忙下来,椿熠觉得浑身的筋骨都软得颤抖,支撑不住了一般。傍晚回到房子看大胡子和来娣已无大碍,心下坦然,赶紧啃了两个馒头,然后就把自己四仰八叉扔到炕上。热呼呼的大炕,舒服得像要把身体融化。刚躺一会,就听外面人声喧闹,原来是狼牙棒他们从河边回来了。于大爷正往桌子上端馒头,椿熠看见那块乌青,心火复燃,腾的跳下炕去。
狼牙棒那伙人是短工,干一天活赚一天的钱。短工的活计都急忙,不到赶农时,雇主是不会找短工的。播种,锄草,收割,这些都是需要短工的时候,山里地大,新荒地又不容易管理,短工的伙计几乎贯穿了一整年。且去之前就要讲好,干什么活计,多少钱一天,多余的,一般是不会去干的。
讲好了是上山来拨草,虫子来了,没治住,草就暂时不能薅,休息是理所当然。狼牙棒一伙人,在河边玩得畅快。带了锅去,中午就把那弄得的鱼,在岸边炖了,大伙喝得歪斜,就寻了一处松软的沙滩,睡到太阳偏西,又钓了些鱼装了袋子,懒洋洋的回转。
狼牙棒一直催促大伙赶紧回农场,却都嚷嚷不回,虫子哪能那么快就退!反正也是瞎了一天的活计,钱也赚不到,不如吃玩个痛快。

二五眼耷拉着脑袋走在大伙后面,中午喝得多了点,又被太阳晒,沙滩烤,脑袋有点晕呼。接近房门的时候,他感觉有点不对劲。大伙的吵嚷声渐小了下去,到最后谁也不出声,只默默开门,进屋。
椿熠站在门边,眼光冰冷,刺得二五眼心里一激灵。刚要搭讪说话,脸上早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二五眼本是屯子中的光棍无赖,平日里没吃过此等瘪子,心头火起,想都没想,冲椿熠的脸面就是狠狠一拳。
椿熠偏头躲过,身子往前进了一步,就势紧抓住二五眼的头发,下死劲往下一带,二五眼的脑袋不由自主的低了下去,却正迎接椿熠抬起的膝盖,一声闷响,只觉得眼前一片光影闪烁,天地旋转。椿熠被树桩子扎过的膝盖,咯得生疼,放开手,二五眼站立不住,软软的蹲了下去,双手紧捂住脸。
“那么大岁数的老头你也打!还打不打了?”椿熠的话从紧咬的牙缝里蹦出来。哈下腰,又抓起二五眼的头发,使劲把他的脸拉抬起来。
“不,不敢了。。。。。”二五眼睁不开眼睛,紧闭着。鼻血长流,嘴角涌出些血沫,说话也含糊不清。
“算了算了,东家,他昨天也是喝了点酒,不知远近呢,就放了他吧。”狼牙棒听见动静,从屋子里返出来,赶紧来拉椿熠的胳膊。
“带他洗洗脸去,然后赶紧吃饭睡觉,明天上地干活!”椿熠站起身,两手拍打几下,几缕头发飘落。这次他不担心狼牙棒他们抬腿就走,耽误了活计。这种急切的农活,耽误不得,雇人之前双方已讲清楚,活计没完,半路走人,不给结工钱。

来娣和大胡子的脸,依旧肿胀,但精神头都好多了。来娣吃完饭,就进自己屋子看书,眼睛里还是刺痒,却不那么严重了。本来该休息的,来娣却上地忙活,落得这般样子,椿熠心里过意不去,却又不知怎么表达,拿了几本书,一包蜡烛,给来娣送去。
“坐下坐下,东家。我们家来娣打小就爱干活,闲不住呢,胆子又大,这毛毛虫啥的,吓不住她,你就别担心了。”大簸箕见椿熠转身要走,赶紧拍打拍打炕沿,让椿熠坐下。
来娣扭头瞪了一眼妈,又垂头看书。却看不进去了,想想就脸热,长这么大,头一次趴在一个男人的身上,那汗味和肩膀上鼓胀起的结实肌肉,让她的头更加晕眩。要是道再远点,多好,当时她的脑袋里一闪念。这个东家不像以前那些雇主,平时只知喝酒赌钱,还总是戏耍她们娘儿俩。他看起来比她也大不了几岁,咋就能看下去那么厚的书?她看不懂那些砖头样厚的书,却从那些薄本子里认识了三毛,她惊讶且迷恋,一个女人,要是能那样活着,该有多好!
“不坐了。我去把药都配好,明天早上能省点工夫。”椿熠转身出去。来娣盯了那背影,轻叹了口气。
早上天还没亮透,椿熠就带大伙进了地。林子里寂静无声,虫还没醒。昨天被药杀死了的虫子,身子上覆满了露水,一片片的还在那里,并没复活,椿熠觉得自己胜利了,心里定了许多。
再一细看,却吃了一惊。那庄稼上的虫子虽死了,但叶子也被药杀得蔫了,原本绿油油的叶子,此刻多了许多的红斑点。
“没事儿,缓几天就好了。接着喷吧。”大胡子已经把药罐挂到身上。椿熠犹豫了一下,把那手柄使劲压了下去。
两人在前面喷洒,大伙在身后紧跟。喷过药的地方,虫虽死了,那些毛和丝却还在,草是不能用手去抓的,还是会刺痒。大伙就带了锄头,仔细分辨草与苗,凝神铲去,话语也稀少了。二五眼更是一言不发,蔫头耷脑的伸缩着锄头。
虫子似乎有了什么心事,都不像从前那样活跃。林子里的虫,已经开始把丝往自己身上缠绕。地里的,也不再拼命的啃吃叶子,楞楞的,不太动,如同在思索一般。
早晨起来的时候,天就阴沉,现在更是堆积了厚厚的一天云。又要来雨,椿熠心头焦急,看看大伙,想催促,又忍住。
小时候,看“半夜鸡叫”,总是恨透了里面的周扒皮,现在自己却恨不能让大伙不吃饭不睡觉,一口气把活计抢出来。那姓周的“扒皮”,大概也是这样被庄稼扒了层皮吧,才会想到去扒长工佃户的皮。
“庄稼人,活计就是跟草斗呢。你糊弄它一时,它就糊弄你一季。不赶紧把草整没了,让草把苗欺负住,到了秋天,打粮食的时候,就傻眼了!”大胡子边压手柄边对椿熠唠叨,他除了眼睛还肿着,其他地方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椿熠觉得心就像这天,沉沉的缀着。手上的压杆,只机械的起伏,脚步也拖沓。他觉得脑袋里空旷,只盼这一切,都早点结束。
第一滴雨落下,砸得豆叶子直颤。大伙手下慢了下来,却都没回去,只抬眼看着椿熠。椿熠把药罐卸下来,自己领头,先往回走。
“该死吊朝上,该活吊晃荡!反正也没招了,回去休息!”椿熠大步急走,向对大伙说,又像对自己说。
雨停停下下的,连续了几天。椿熠在睡觉时候,都觉得那些草在长,在地里长,也在心里长,把心涨得快要爆了。

天大晴了。赶紧到地里查看,不见有一只虫子,却见满山的花蝴蝶,翅膀呼扇着,在草苗间飞飞停停,悠闲自在。
虫子嗜咬的痕迹还在,有些缺了边角的叶子已经枯黄。看不见那些死了的虫子,都被泥水抹得干净。椿熠呆站了很久,梦里一般。
明年呢?以后呢?还会有这么多的蝴蝶吗?椿熠觉得那些翩飞的精灵,像是在嘲笑他。
十一 杀死狗熊
试一下,只是试一下,她对自己说。中午的阳光很好,肖影坐在床头织着毛衣,椿熠瘦了那么多,她有些掌握不好尺寸了,呆了一会,眼光落在那装项链的盒子上。把那根兽牙摘下来,换了金生送来的白金项链,站到镜子前。她对自己有些恼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下子就喜欢上这只项链。蓝宝石的坠子,没经过太多雕琢,只那些天然的棱角,反射出神秘的光芒。这坠子,趴在她白皙光滑的肌肤上,那感觉让她迷恋。
她现在觉得,那兽筋是那么粗糙,把她细嫩的皮肤都划出了印记;而那根白中透黄的兽牙,更不舒服,仿佛能把胸脯咯破。
“小影,人家金生也没说要跟你怎么样,就是老同学送你个生日礼物呗,你还给人家送回去干吗?”肖影的妈妈在门外拖地板,提着声跟闺女说话。
肖影赶紧把项链摘下来,放进盒子里。下意识的拿起兽牙,停了一下,又放到桌子上,她觉得这样光着脖颈更舒服些。
这个生日,肖影过得憋闷。以前椿熠常忘记自己的生日,却总在她生日这一天,早早的给她送个礼物,让她觉出自己的重要,也让她感受到温馨。傍晚就在店里傻坐着,等她下班,俩人牵着手去那店吃热腾腾的火锅。今年,肖影开始还暗暗盼望着,盼望椿熠还那样出现在店里,傻笑着突然抽出个礼物来。可是,她心里也明白,这只能是盼望而已。
当所有的温情都已成为回忆,肖影感觉到,自己收获的,不只是失落。
拖着飘忽的脚步回到家,一进门,就感觉气氛有些不同。椿熠是不会给她买生日蛋糕的,他
不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事物。桌子上那巨大的蛋糕,妈妈也断不会舍得去买。
“小影,你看还认识不?金生,从日本回来探亲的。”妈妈从里屋沙发上拉起一个年轻男子。那人头发输理得整齐,西装笔挺,背却有点驼。见了肖影,脸上带了不自然的笑,本已弯曲的肩背,向前倾了一下,似要跌倒。
金生?是那个小时候袖头上,常被流淌不息的鼻涕蹭得锃亮的那个邻居吗?跟她同班到初中,金生就离开了,听说是去了日本,他爸爸被发现是日本遗孤。肖影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那只鼻子,她常不解,那鼻子咋有那么大的容量,能够让鼻涕一直不停的流淌。
眼前这个人,已找不到丝毫当年的模样。肖影有点纳闷,她不知道,妈妈怎么把他带回了家。
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不由自主的盯了他的鼻子看,肖影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这笑,使尴尬的气氛缓和了不少。日本金生轻抽了一下鼻子,全身都放松下来。
“金生回来看看亲戚朋友,还想,还想在家乡找个媳妇带日本去。”妈妈脸上虽然笑着,表情却有些不自然。
肖影一下子明白过来,心情就坏了,打声招呼回了自己屋子。给椿熠打的毛衣,才刚开了个头,暖暖的驼色,在床上堆出些思念。
“知道我为什么跟大埋汰打架吗?还不是因为他在你的书包里放了那只蛤蟆!”吃饭的时候,金生活跃起来,讲些日本的见闻,讲些童年趣事,肖影渐被感染,一抹笑爬上嘴边。她清楚记得那黑黢黢身子的大蛤蟆,被她伸进书包的手抓住时那感觉,软软凉凉,现在想起来还起鸡皮嘎瘩。对于金生说的跟大埋汰打架的事,她却记不起来。
金生离去,却留下个精美的长条盒子。肖影没有打开,就让妈妈给送回去。过了几天,肖影下班,金生又在,却没了第一天的尴尬,还自带了材料,弄了几样日本饭菜,肖影喜那花样颜色,吃了却没觉得好,只觉得味道奇怪。金生走后,肖影却见那盒子放在自己屋子里。
再让妈送回去,却推三阻四,不见拿走那盒子。
“妈,生日礼物,有送这个的吗!你别让他再来了,”肖影收拾起心情,坐床上继续织毛衣“快农闲了,椿熠这几天就该回来,他们碰上了,多不好!”
说到椿熠,肖影的心突的急跳了一下,这感觉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过了。
椿熠觉得自己的头皮发乍。这一片树林,断得整齐,全是在一人来高的位置上折断。枝叶茂盛的树头,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打击过,有的耷拉在断了的树干上,有的,就干脆掉下来,落在好几米远的地方。
“东家,这是黑小子干的!它应该就在跟前的树林里睡觉呢!我们赶紧回去吧?”于大爷抱起蘑菇筐,赶紧把两条带子穿进肩膀。椿熠听出来,大爷的声音里也透着紧张。
草锄光了,豆子的花也褪去,冒出些弯眉样的小荚,一嘟噜一嘟噜的,还顶着干枯了花瓣。就等着秋天了,这段时间,一直到开镰,就只待它成熟,并没什么活计。
短工打发走了。走时约了开镰的时间,都说还来。二五眼和于大爷关系却比从前还好,走时候,于大爷给他带了些个干猴头;二五眼说待秋天再来,大爷的烟叶子他包了,俩人握手道别,。来娣把那屋子扫了又扫,擦了又擦,那些书也叠得规整,放在炕头。这死丫头,还走不走?不愿意走就留下算了!大簸箕骂中却带笑容。
突然没了人声吵嚷的农场,显得安静恬适。椿熠虽想着肖影,却不急于回城。正是采山货的好时候,榛蘑刚拱出小圆脑袋,这时候采下的,味道最好;猴头有些已经在树上干透,抠下来就直接装袋子里,省得晾晒;没干的,也长到了最大限度,有那大些的,一只脸盆都装不下;倒了多年的大树,有些枝杈上的树皮都看不见了,全被黑木耳密密的盖住。
回城,这些山货是送给亲友最好的礼物。在山区住得久了,这些吃物,像根扎在了胃里,无论走到哪,时不时的就想起,就馋。近些年,啥物都速成,这类东西也都人工种植了,可人们还是想念那山林里的原始味道,就研究了好些方法辨啊认的,就怕花钱还买不到野生货。
大胡子去翻那些林地,椿熠放心,就带了大爷,背筐进林子采山货。四眼儿已成大狗,强壮威武,表情严肃,满身的黑长毛,跑起来一颤一颤,闪出些亮色。紧紧的跟在两人身后,不再撒欢乱跑。
椿熠低头看了一眼,筐子里的蘑菇头,才铺了个底。这样的鲜蘑菇,两筐也晒不出一袋子,可要送的人家却不少。这一片巨大的蘑菇圈,刚采了个边,要马上回去,有些不舍。采榛蘑,发现了一只,就在附近寻找,必有一大片隐藏在草窠树丛里,呈圆形分布,山里人就叫它蘑菇圈。
可再看这片折断了的树木,心头却紧揪起来。这种可怕的力量就隐藏在附近,虽没看见,却默默的展示着威胁。走吧,回家!椿熠也背起筐子。
沟子边上,是一眼看不到头的嘟柿甸子。小小的叶已经枯黄,正衬托出紫色的浆果,鲜艳诱人。这果甜酸,肖影最爱吃,每次两人吃完,都互相看着大笑,嘴巴舌头变成青紫色,擦不掉,漱口也弄不掉它。有时候吃完嘟柿,肖影会绕到椿熠的身后,突然抱住他脑袋,把舌头在他脸上使劲舔,然后就笑得乱颤。椿熠照了镜子,那脸上已是一道道的乌青。青面獠牙!椿熠把牙使劲呲了,扑向肖影,两人就弄出许多欢快的动静。
可这一片,现在看起来却是恐怖,一大片嘟柿秧子被踏得稀烂。这东西长在林子边上水土湿润的地方,现在那露出泥水的坑洼,清晰的印着些脚印,脚趾,脚掌,都跟人的差不多,只是大而宽肥些,踩得也极深。椿熠认得,这是狗熊的脚印,他也知道,那熊一定醉倒在了附近。
狗熊喜欢吃野果,尤其爱吃这酸甜的浆果。见到了,必然饱吃一顿,吃下去的浆果,在胃里迅速发酵,成为酒液。那熊越吃越醉,与人一般,便发些酒疯,进得林子,晃晃悠悠的,身子被树撞得不舒服,便恨了那树,站起来,左右开弓,把那身边的树都给拍断。
待力气用尽,树林虽断了些,可林子依然是林子,那狗熊再走,还是冲撞着它歪斜的身子。想再拍,却没劲了,酒力却还上涌,于是便寻一处草厚干爽的地方,睡上一觉。有时候,这一觉竟然能睡上几天。
椿熠从没听说过,熊会在离人住的房子如此近的地方活动。近来四周新进了许多农场主,开荒的拖拉机声整天不绝,这熊大概是无处躲藏,便不顾人家,吃了就睡。椿熠有些担心,这样一个大家伙就在农场范围里出没,会发生什么?
林区医院里,经常有那被狗熊伤了的人住进去。形状惨烈,骨断筋折算是轻的。有那头皮被揭开撕下的,露出白森森的骨头;有那鼻子舔掉,眼睛挤冒出来的;有那胳膊腿被咬掉的。。。。。。
这狗熊,碰见了,只要它向你冲来,那就只有趴地下装死一条路径。你逃跑,它的速度能追赶上飞驰的汽车;你上树,它也会爬树;你跳河游走,它那四只宽大的掌,像是四只小桨,一会就把你追上。可装死,也不容易逃过劫难。这熊并不傻,虽是对死去的东西不再感兴趣,却见刚才还好好的,或疯跑或傻站着的人,突然就趴下不动了,心下疑惑,就要使些手段来检验死活。
据逃得了性命的人讲,那简直是噩梦。狗熊会先在你身上坐坐,墩墩,要是碰见了小的还好,若是几百斤的大熊,这坐与蹲就会要了命去。你得忍受着喀喀的骨头断裂声,还有那不可形容的剧痛,而一声不吭,紧闭了眼睛,装死到底。有那顽皮的狗熊,坐蹲完毕,并不离去,却用爪子拍拍扯扯,用嘴啃啃。这便又是一番人间炼狱般的酷刑,皮开肉绽,骨肉分离,却还须咬紧牙关,默默装死。不然你一动一叫,只需一掌,顷刻便没了性命。
“快走快走!”椿熠越想越是恐惧,只觉得那林子里会随时扑出来一头大熊。紧催促大爷,也唤那向林子里张望的四眼儿。
离房子还远,却见一伙人在房前活动。不觉得疑惑,只感觉心头一松。管他是什么人,这时候,看见人心里就落底,就觉得安全些了。
到了近前,却是普列。夏天,山里河沟纵横,泥塘洼地也都蓄满了水,连前后驱动的越野车,也开不进来。普列是领一伙人步行来的。
“尾巴,慌慌张张的,后面是狐仙在追你吧?”普列咧嘴笑着,肩膀上早挨了椿熠一拳,晃了下身子。跑去把于大爷肩膀上的筐解下,大伙寒暄起来。四眼儿沉稳多了,不再往身上乱扑,只站那里摇着尾巴,待喊到它,才奔过去亲热。
“不好好收你的山货,咋跑这山沟里来了?”椿熠拿出盒烟,给大伙散了。
“就是来采山货的。借你个房子住,反正你最近也是农闲,没啥人干活。我雇人在这里采山货,到时候你给我用拖拉机弄出去。”普列回到自己家一般,招呼那些人赶紧把行李进屋铺上。
“不行啊哥们,”椿熠看见那些雇工都停住了动作,等待他的下文,就把普列拉到一边:“那边林子里,有狗熊呢!采山货,不要了人命?”
“操,发财了!”普列激动得叫了起来,挥手让雇工继续往里搬行李家什。“一会,你看我带啥来了!”
椿熠一看那油布包的形状就知道是什么了。普列在小屋的炕上打开,果然是只半新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这是以前政府给鄂伦春猎民免费发放的枪支,收枪,也就是最近两年的事,有些枪支报了丢失或者损坏,就还留在猎民手里。没了枪的猎民,就像没了翅膀的鸟,他们总是叨咕。
“本来想拿进山,打几只狍子野猪吃。没想到你这还有熊啊,我还真没打过这玩意,明天得加点小心!”普列显得很兴奋。
椿熠高兴极了,把那枪拿起来,摸了又摸,他觉得,那手感和形状会让每个男人兴奋。弹夹卸下来,里面的子弹反射出柔和的铜色,刺刀掰上去,寒光凛冽。明天就去把它打了!椿熠站地上迷眼睛瞄准窗外。
“操,今年你这里,咋啥好吃的也没有啊!”普列夹了根豆角吃了,却觉得淡淡的,没滋味。农场里种的菜已经吃上了,只是没肉,炖出的菜就觉得寡淡。
“明天不就有肉吃了吗!”椿熠夹起个土豆,使劲嚼着,仿佛能吃出肉的香。土豆是整个的,没切开,是还没成熟的小土豆。
“老于大哥,教你一招,”大胡子喝了口酒,嘴在胡子间咧开,脸上坏笑着“你明天去的时候,带根绳子,那狗熊要是奔你冲来,你赶紧装死。它坐你,你就腾出手来,轻轻摸它的吊,”大胡子说到这,自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毕,接着说“它一舒服,就不再坐你,趁它哼哼唧唧的时候,赶紧把绳子系在它卵子上,另外一头,就摸索着找棵树栓上,然后起身就跑,它一追,卵子勒得死疼,不敢动弹,你就跑了,哈哈。”
“操,那要是母熊呢,你系它哪?”普列也笑起来。
“别扯淡了。赶紧睡觉,明天咱们早点起来。张叔,明天你还接着耕地去,要是打着了,就去叫你,用拖拉机拽回它来。”椿熠看一眼黑呼呼的窗外,心里有些莫名的紧张。
早上,起雾了。那雾浓得像洁白的棉絮,撕扯不开。远的山,近的林,不近不远的庄稼,都隐藏在这棉絮里,睡着了一般。
“要把它激怒了,熊胆才会涨大,那就值钱了,”普列噌噌的磨着刀,用手指试一下刃,已经很锋利了,还埋头接着磨:“现在的掌不肥,要是猫冬之前打就好了,能卖个好价钱!”
于大爷在整理绳子。不是栓熊吊用的,是一捆粗大的棕绳。要是打住了,那么大的家伙,还不在知道怎么拖回来呢。
椿熠把原本身上穿的一套牛仔服,换成了迷彩服。熊的视力本就不好,在林子里穿上能跟叶子颜色混淆的衣服,会扰乱它的视线。把鞋带检查了一下,又使劲系紧些。
气氛有些紧张。大胡子全没了昨天晚上开玩笑的劲头,磨磨蹭蹭不去启动拖拉机。谁知道那黑小子会在啥地方游荡啊,碰上了,那就算是看见了半拉鬼门关。
“你们先老实儿等着,我们去山里找好地方,再去采。”普列进到大屋子里,对那些雇工说。
“张叔,你别上地了。在家里仔细听着,枪一响,就启动拖拉机奔朝阳沟下面的甸子上去。”椿熠走出几步,想了想,回头对大胡子说。哎哎,大胡子答应得痛快,本就不敢自己上地,此刻像得到赦令般的轻松。
雾散去了,白花花的太阳烤得人淌汗。四眼儿能感觉到三个人的紧张,它却兴奋起来,尾巴竖起老高,鼻子不停的嗅来嗅去。那种与生俱来的敏感,让它觉出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作为猎狗的后代,它一直觉得自己身体里有撕杀的冲动,却总是压抑着,无处发泄。
脚印还与昨天的一样,并没有新的增加。三个人循着脚印进林子,都蹑手嗫脚,连呼吸都屏住,仿佛那声音也会惊动了狗熊。
包枪的油布早已经解下。椿熠猫腰端着枪,后面是普列和于大爷,耳朵都仔细辨认着林子里的每个动静。跟普列商量了很久,那小子才答应让他来开枪。他要亲自射杀了那闯进他领地的侵略者,这念头越来越强烈。
四眼儿在前面低头嗅着,一身黑亮的毛,在林子里很显眼。突然,它站住,脑袋抬得高高的,看着前方,尾巴也不再摇动,静止了一般。椿熠的心蓦地抽紧了。
夏天的林子里,树叶繁茂,人在其中穿行,本看不了多远。但这片地方不同,一棵两人合抱粗细的巨大白桦树,把周围一片的阳光和水分都夺了去,它的附近,并没有灌木丛生,显得干净空旷。
洁白的桦树下,一团黑呼呼的东西堆在那里,黑与白,对比明显。
椿熠觉得自己的心快跳出来了。那狗熊背对着这个方向,脑袋被桦树干挡住,只暴露给他们一个身子。离得太近了,连熊那鼓胀的肚皮上一起一伏都清晰可见。
椿熠定了定神,悄悄的找了个树的枝桠,把枪架上。枪托紧紧的抵住锁骨下面,那块坚实的肌肉。准星刚罩住那黑色的一堆,突然见那狗熊动了起来,似乎是睡得不舒服,翻了个身。
四眼儿高叫一声,冲了过去。毕竟是没有经过训练的猎狗,它的行动完全是凭着自己的天性。
几乎是狗叫的同时,那熊嗷的一声站了起来。躺着的时候,看不清楚它究竟有多大,站起来,却着实吓了众人一跳。只那巨大的脑袋,就有跟四眼儿的身体差不多的体积。黑油油的短毛,晃起来,闪出些恐怖的光,把三个人的心都快要刺破。
“哒哒哒。。。。。”炸雷般的枪声响了。能看得见那熊的身上像被什么捅了几下,几处皮毛散了,身子却只是趔趄了一下。还没等看仔细,那熊狂叫一声,冲几人藏身的地方就冲了过来。
“坏了!咋不调单发啊!”普列一把夺过枪,赶紧从弹带里往外抠子弹。
椿熠也知道坏了。他能感觉到,弹夹里的十发子弹,打到熊身上的,只是前面三四颗;其他的,都射在了或远或近的树上。这种枪椿熠打过很多次,他知道这枪的后坐力很大,若是连发,射击精度高的,也就是最前面发射出去那几颗子弹,后面的,就会被强大的后坐力推得乱颤,偏离了瞄准的目标。况且仓促击发,扳机扣得太急燥,枪身也不稳----这种枪,最好是眼睛看着目标,在不知不觉中扣动扳机。
完了!椿熠大脑中就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了。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无论如何想象不到,这身躯庞大的狗熊,奔跑速度会这样的快。就在大家一楞之间,那熊已经冲到了跟前。溜圆的大脑袋,眼睛通红,嘴角流淌着白沫子,身上几处枪眼,随着跑动,一股股的向外涌出血流。
普列的手在颤抖,弹夹换得慢了一瞬。一声长嚎,三人似乎闻到了那熊嘴里的酒气。大家急逃,才转身,椿熠刚才架枪的树被一掌拍断,飞舞的树枝抽在脸上,却不觉得疼。普列一手抓枪,一手拿着弹夹,转身的时候被断树绊了个跟头,啊的一声,弹夹也不知道甩哪去了。
狗熊人立着,正待挥掌,却嗷的一声转过身,回头用掌扫去。四眼儿灵活,跳了一下躲开,嘴里叼着块沾了黑毛的皮肉。大熊气极,猛追四眼儿。四眼儿眼看被追上,却往旁边急拐弯,那熊体积巨大,惯性使它冲出一段才转回身。四眼躲过,却不跑远,只站那里冲它吠叫。那熊被激怒,再追,还是抓不到四眼儿,只在白桦树下兜着圈子。
弹夹沉重,掉下去必会砸到落叶下面。三人心焦,急切的在林下的厚厚落叶上,寻找那弹夹。虽然猎民私藏了些枪支,子弹却难弄,普列进山的时候,好不容易找了二十发,以为足够用。现在,被椿熠一个连发射出了一半,另外一匣却又不知道掉到哪了。那边狗叫熊嚎,几人性子都烈,虽心下骇然,却都不跑,只爬在地上疯了样的翻找弹夹。
疲惫的狗熊渐渐悟出门道。眼看追上四眼儿的时候,速度就稍微慢下,然后判断它要往哪个方向转弯,伸了前掌,冲四眼儿转弯的方向横扫。
终于,四眼被那掌扫中。身子一片落叶般的飘起,刚落下,就被紧紧踩住,那熊呲了巨齿,只一口,四眼儿的肚皮就被掏开,乌青的肠子立刻滚了出来。
四眼儿的惨叫声刚起,啪一声巨响。林子里椿熠摸到弹夹,赶紧装上,射出一枪,子弹穿进了狗熊的后腿。熊的位置是屁股对着他们,找不到要害。
狗熊挨了枪,一下子蹲坐下去,却又立刻站起,一声嚎叫,掉转身向椿熠他们这边奔来。啪啪,椿熠在林子里不停的点射,那熊挨了枪,只是浑身一抖,速度慢了一下,并不停止前进。甚至能看见一颗子弹在它嘴上钻进去,血沫子喷涌,却更加疯狂的向几人奔来。
已经能够听见子弹钻进狗熊身体时的“仆仆”声,三人都觉得神经绷紧到了极限。椿熠额头上冒出的汗淌进眼睛里,却不眨巴一下。他不知道已经射出几颗子弹,只紧咬牙齿,把准星紧紧套住那熊,击发,再击发。
狗熊冲到了椿熠架枪的树边,身子已经歪斜,满身的血污,却还能人立而起,两只前掌高举,喉咙里发出低沉的一声嚎叫。椿熠没动,只盯住那熊暴露出来的胸脯上,一弯月牙形状的白毛,手指机械的一扣。
定格了一般,熊就那样的站着,举着掌,一动不动,挡住了阳光,椿熠被笼罩在阴影里。他接着扣扳机,却再没有子弹射出。
稍顷,扑通一声,那狗熊塌了的山一般倒了下去。
椿熠身体一软,把持不住步枪。枪掉落下去,滚烫的枪管沾到狗熊喷出的血浆上,发出吱的一声响。
“四眼儿!四眼儿!”于大爷腾一下跳起来,声音颤抖着急跑向四眼儿,看都不看躺倒的狗熊一眼。
四眼儿还活着。流出肚腹的肠子,有的地方已经破裂了,淌出些粘呼呼的食物。见于大爷跑去,却还挣扎着要站起,使劲抬了几下脑袋,却没办法立起身子。大爷跪下去,使劲往它肚子里塞那堆肠子,四眼儿不叫唤,也不动,只躺着,侧头看那蓝天。
普列已经把那熊的肚子划开,在一堆小腿粗细的肠子间翻找着熊胆。那些肠子上,一圈圈的褶皱,像一堆胶皮管子,泛着暗黑的光泽。
“尾巴,准头不错!最后这枪你正打它心脏上!”普列扔过来一团血呼呼的肉。椿熠哇一声呕吐起来。
大胡子听见第一串枪声的时候就启动了拖拉机。起初开得很快,离林子越近,就越觉得不对劲,把拖拉机收了油门细听,枪声一下下不停的响。他想象不出,这么多的子弹,打在一只动物身上,会是什么样子。想了一下,把锈住的车门用撬棍别了几下,拉得严实,然后一加油门,装甲车般直冲进林子。
眼前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先是看见那头剖开肚子的大熊和正在那里忙活的普列;旁边是扶着树干呕的东家,脸上被树枝抽的血印子,鼓起一条棱;远处,于大爷正抱着软软的四眼儿,走过来。整个树林,像是个战场。
到了下午,四眼还在呼吸,只是进气少,出气多了。于大爷在房子前面,一直抱着它,不停的叫着四眼儿四眼儿。中午他没吃饭,却回屋子,把椿熠送他的火腿肠拿了,掰得碎碎的,塞进四眼紧闭着的嘴里。
“四眼儿,你赶紧吃点东西,我好带你去山里采蘑菇。。。。。”摸着那狗的脸,大爷忍不住一阵咳嗽。四眼儿拼力抬起头,舔了他的脸一下,全身一软,停了呼吸。
椿熠在背后站着,只听见一阵压抑着的呜咽。大爷的肩膀猛的抖动起来。别亚在马厩里不停的刨着蹄子,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
“尾巴,明天跟我回城吧。把熊掌和胆卖了。天气热,不赶紧拿回去,要馊了的。”普列正在那巨大的身躯上,仔细寻找关节,卸着熊掌。说是熊掌,其实是从膝盖处卸下。狗熊膝盖那块骨头,据说跟虎骨的治疗效果差不多,市场上,价格不菲。
狩猎人家,猎狗常有死伤。普列对这样的事已司空见惯,并不难过。猎狗嘛,它的职责就是代替人去冲锋,去撕杀,去受伤,去死。
“回去吧,现在就回去。”椿熠只想赶快逃离这里。
“大爷,别难过了。我回去再弄个好狗,给你带来。”普列见大爷悲伤,心里不忍。过去把四眼儿的尸体轻轻从大爷怀里抽出来。大爷并不掩饰,一任泪水在皱纹间流淌。
山路上闷热。四只熊掌连同小腿,把肩膀压得麻木了。普列扛着袋子,汗水把衬衣浸得透明。椿熠却不帮着背,普列刚把袋子给他搭上肩膀,他就大叫一声,赶紧摔了袋子。
他觉得那熊掌搭在肩上,活过来一般,会随时把他的脖子拍断。
十二 不知花落
椿熠进来的时候,肖影一家正吃晚饭。肖影为他开门,依旧的惊喜表情,依旧的灿烂笑容,伸手轻摸了一下椿熠脸上的血檩子,眼光埋怨又心疼。椿熠的眼光越过肖影的肩膀,那个饭桌上多出来的男子,让椿熠感觉到了威胁。本能的,他想清除这个威胁。
金生觉得那目光阴冷得像冰,定定的罩着他,刺得他的心都凉了。夹起的一块鸡翅,半途掉进盘子,衬衣上溅了几滴汤水。
“快来吃饭。这是小影的同学,来,你们认识一下。”肖影的爸爸起身,往桌边拉了只椅子。
“吃过了。”椿熠硬硬的蹦出三个字,并没落座,径直进了肖影的房间。
桌子上放着的兽牙,像咬在他心上,很疼;坐到床上,那件织好了,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头边的毛衣,暖烘烘的颜色,又似乎把这疼熨去。
肖影很快就吃完饭。刚进到自己的房间,椿熠起身关严了门,猛的把她按到床上。有人有人呢,肖影压低声音,轻推椿熠。椿熠不做声,使劲的把她裙子衣服扒下来。趴在她身上,伸手去桌上把那兽牙取了,挂上她脖子。
肖影觉得,那兽牙隔在中间,很不舒服,椿熠动作的时候,便会咯疼了她。
门外,金生的脚步踢踢踏踏,他在跟肖影的父母寒暄告别。椿熠使劲咬了一下肖影的肩膀,啊,肖影忍不住叫了一声。
脚步声停顿了一下,接着快速的离去。
椿熠记得,普列的吉普车上有“城市猎人”几个字。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个猎人,只是树林变成了楼角。他在这里已经等了三天了,那个日本金生还没出现。
快到肖影下班的时候了,那个金生总是在她下班之前来的。椿熠看了下表,差不多了,再不来,就该撤了。突然他眼睛一亮,发现了猎物一般。那个低头急走,手里拎个小包的人,不就是他吗!
椿熠觉得有股火气窜上来,控制不住。肖影的父母平时参加的老年文艺队,今天有活动,晚上不回来吃饭,他却来了!
金生刚进楼道,就觉得不对劲。后面急促的脚步声,吓了他一跳。那人撞开他,赶到了前面,却不再急行,只晃着身体在楼梯上慢爬。金生看那宽阔的肩膀,就知道了是谁。他一时有点犹豫,是回头出去,还是跟在他身后一起去肖影家?还是。。。。。。
咬了咬牙,金生上前挤那剩下的一块空间,想越过椿熠。椿熠身子一晃,把他挤在边上,墙壁上的劣质白灰蹭了金生一袖子,金生恼怒地使劲推椿熠一下。
椿熠没回头,胳膊肘使劲往后一杵,身后立刻传来扑通一声。
金生堆在楼梯下面,顺溜光滑的头发散乱开,双手紧紧的捂着脸,血一滴滴的顺手底流下来。
椿熠回头看了,突然感觉到很厌恶,也很烦躁。几步迈下来,一只脚照身上使劲踢。
“还来不来了!还来不来了!”椿熠边踢边嘶声只问这一句,显得歇斯底里。
金生双手护住头,一声不吭。椿熠见了,更加疯狂的踢踩。
“王椿熠!”肖影从下面的楼梯跑上来,声音尖利,有些颤抖。
椿熠一楞,自打出了学校的大门,肖影还没有这样叫过他的全名。停住动作,才发现,楼道里上下许多邻居探头探脑。肖影跃过来,一把推开椿熠,附身查看金生的伤势。金生努力想站起来,肋骨一阵剧痛,歪倒下去,手顺势抓住了肖影的胳膊。
“谁打的,说啊!”两个警察跑上来,蹲下问金生。其中一个椿熠认识,李大头,上学时候滑冰队的队友。金生不言语,李大头抬眼看了椿熠,挤挤小眼睛,嘴角一咧。
“是我,是我自己,摔下来的。”金生使劲撑起身子,坐起来。
“那怎么会有人打电话报案,说这里在打架!你以后自己注意点,磕了碰了的,皮肉受苦啊!”李大头站起来,拉另外一个警察,走了。
肖影把两手插金生的胳膊下,哈腰使劲提。死人啊,你!就不知道过来帮我!肖影冲椿熠大喊。椿熠只看见那裙子领口处垂下的兽牙,在金生的脑袋上摩擦着。一把推开肖影,抓住金生的肩膀。
啊!椿熠使劲一提,金生大叫一声;手松开,金生还没等软倒,一个后背早接住了他,啊肋骨!金生又一喊;椿熠返手抓住他的大腿,往上一耸,啊,金生又惨叫。三声啊之后,椿熠蹬蹬迈下楼梯。
肋骨断了两根。肖影在医院里忙活完,天已经黑透了。出了医院的大门,才感觉出累和饿,腿软得快站不住了。
台阶上一个人背对了她,在抽烟,烟头在夜色里一明一灭。是椿熠,肖影心里一暖。哎,起来!走过去轻踢了屁股一脚。
椿熠站起来,把烟头踩灭。肖影挎在他胳膊上,俩人下了台阶。
“你呀,还寻思着是上学那时候呢?是你的,就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打架就归了你吗?”肖影把头也靠椿熠胳膊上,声音低得像呢喃。
“等收成好了,我们就结婚。”椿熠抓住肖影的手,牵了,往火锅店走去。

“东家,今年的收成,不会差!你看这庄稼,虽说是第一年种,籽粒却这么饱满,”大胡子揪下一个豆荚,掰了给椿熠看“这土壤太肥了,满山的大粪一样啊!”
“雁都过尽了。谁知道山里这霜啥时候来。晚来点才好。”半个多月没见,于大爷好象苍老了许多,说话的时候,都在咳嗽。
椿熠把豆子抠出来,手指捻了捻。豆子的种衣还粘在荚上,只略微泛出些黄。水分也还大,使劲一捻就破了。把眼光撒出去,一大片庄稼,肥大的叶子,把垄沟都遮盖得严实,风一过,便起起伏伏。叶子不是从前的绿了,有点红黄。
屋子前没了四眼儿的叫声,却不平静。人声喧闹,普列正带了那些雇工,把一排架子上已经干透了的蘑菇木耳往袋子里装。
“是个肥秋!尾巴,等你回去,咱好好的喝它几天。”普列很兴奋,一使劲,两只袋子同时甩到了爬犁上。这些山货,晒干就没多少重量了。半人多高的袋子,一只手拎了就走。
爬犁上高高的堆满了山货袋子,椿熠找绳子仔细拢了,让大胡子加满油,然后跟普列捶肩膀告别。普列似乎沉思了一下,反应并不热烈。
“今年榛子很少,”普列看着椿熠,很少有的严肃,忧心忡忡的样子:“被耗子和桦鼠吃光了。过些日子,小心着你的庄稼。”
椿熠的心里咯噔一下。黄鼠狼,猫头鹰,这些动物立刻出现在他的脑袋里,跑来跑去,把他的头涨得晕呼呼的。
你可以向大山索要,但你永远也别想着征服山林。椿熠现在有点明白阿玛的话了。
“还有,”普列看了一眼那些站房门前的雇工“那个叫刘锋的,你多看着点。我是在汽车站把他雇来的,这小子眼神太阴,你加点小心。”
普列带来的人,采山货的活计完事了,都不愿回去呆着,反正庄稼也没几天等头了,就跟椿熠商量了一下,在这里等着开镰,接着干活。割黄豆活计累,哈腰撅腚一整天不说,两手还要同时使劲,一手挥镰刀,一手搂庄稼。但这也是打短工最赚钱的时候,一个好把势一天下来能赚一二百元,拼死干上十天半月的,能抵上长工半年的工钱。
山里落雪早,椿熠担心没等收割完了,庄稼就会被捂到雪里。听他们说要留下割豆子,就痛快的答应了。
拖拉机的声音消失在了山梁那边。椿熠收回目光,看一眼留下的雇工。都吵嚷着要去弄鱼,要去下套子。开镰还有些时日,干活的汉子都闲不住,自会寻些山野间的乐趣。
那个叫刘锋的,却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坐木墩上,噌噌的磨着镰刀。他三十来岁的样子,满脸的青胡茬,咬肌紧鼓出一道棱角。普列没提醒的时候,椿熠也没注意过这人,现在想想,似乎没听他说过一句话。只阴沉了脸色,并不与大伙在一起打闹喝酒。
刘锋感觉到椿熠的目光,抬眼看了他一下,又低头磨刀。椿熠觉得身上被冰触一下,他有点后悔,不该把他留下来。山里林深树密,常有些负案的逃犯进来躲事。恩,是得注意点他,不过,也就那么几天的活计,紧看着点,也不会有事的。椿熠收回目光,去马厩把别亚牵了出来。
“抓到蛤蟆,赶紧放了!也别打鸟吃!只去河里弄些鱼就行,听见没有?”椿熠骑在马上,低头对大伙交代着。大伙齐答放心放心,话还没落,椿熠一磕马腹,别亚急窜了出去。
初秋的山风,不凉不热,像只温柔的手掌,抚摩着一切。椿熠把马放慢,鼻子使劲嗅着山野的气息。空气中没了花的香,却多了些各种植物将要成熟的深沉味道。
豆粒大小的山丁子果,一簇簇挂在枝头,青中已经泛红;远处的高大白桦,叶子不再是嫩绿,而是崭新的金黄;橡树的叶子却是红,虽还不太耀眼,却已像些初起的火苗,配上黑色的树干,俨然一只欢快的火把。。。。。。
白色的桦,黑的橡树,红的黄的绿的叶子,画一般的挂满了远山近岭。这,就是北方秋天的“五花山”。
椿熠觉得自己似乎困了,又像是醉,身子随着马背晃来晃去,不去催它,也不勒住,任那马自己寻路慢踱。脑袋里什么也不想,什么念头也没有,空得像蓝的天,他迷恋这状态。
突然,别亚的前蹄一弯,跪了下去。椿熠猝不及防,一头摔下了马背。
摔下的地方,是一片草甸子。草厚土喧,椿熠摔在上面,并不觉得很疼痛,只是弄了一脸的灰土,鼻子吸进去一些,痒得直想打喷嚏。
椿熠还没爬起来,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样的草地,都被草密密的覆着,本不该有这么多的尘土。椿熠就趴在地上,细细的扒拉开来。原本茂密的绿草间,多了一眼眼的小洞口,像些黑黑的眼睛,盯得他心里发慌。每个洞口边上,都堆积着些细碎的土,椿熠的头脸,被这些土面染得狼狈。
别亚的蹄子下,地上凭空踏出个坑,坑边上,是一个洞口。它的蹄子就是踩进那坑,才失了前蹄,把椿熠摔下去。椿熠呆了一瞬,拣根棍子使劲抠那洞口。洞很长,也深,椿熠掘了半天,才看见一处比较宽阔的所在。那地方堆满了榛子和橡子,还有些干草,看起来舒适无比。
椿熠低头沿草窠查看,见这样的洞到处都是,没有间断。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地头。看看还没成熟的庄稼,椿熠立了一会。他知道,这豆子一黄,还会有场恶战在等着他。
谁会胜,谁会负?也许没有胜者吧,椿熠想。不远处几声吱吱的老鼠叫声,像是回答了他。
椿熠没心思骑马兜风,到处是鼠洞,怕再摔下,只好牵着别亚慢慢往回走。房子前面很安静,进了屋子才看见花脸狼正坐炕上,端了碗茶水在喝。四眼儿不在了,他的腿在炕沿下摆来摆去,悠闲自在。
“当家的,马上又到秋季防火期了。出门不带火,有风不起火做饭,不会忘记吧?”花脸狼把茶碗放下。椿熠递个支烟,给他点上。
“你知道,”花脸狼顿了顿,眼睛直看椿熠“狗熊是国家二类保护动物吧?你知道打黑瞎子要判刑的吧?你知道,私藏枪支要蹲多少年吗?”
“没有的事!不信你搜,农场里要是有枪你立刻去报案!”椿熠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声音,高得有些虚张声势。但他也不很担心,子弹没有了,枪放这里也没用处。普列回去的时候,就把枪也带回去了
“别扯淡了!”花脸狼跳下地,拉椿熠的胳膊“走,跟我看看你房后,看那是什么骨头!”
“呵呵,是个朋友来打的。”椿熠看花脸狼那着急的样子,满脸交错的红白,一道道扭曲,突然觉得非常好笑。他一点也不担心,花脸狼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就算是狼,喂熟了,也会变成狗的。
“操!那时候听你这边枪响那么多下,就知道你们弄到了什么大家伙!要是我去报了,你现在就在局子里了,知道不!”花脸狼伸手向椿熠:“来棵烟。”
“刘哥,你要去报,也得等中午喝完酒再去,是吧?”椿熠明白,回自己屋子取了刚带来的几条香烟-------拿上山来,本就是预备给花脸狼的。又把普列留给农场里吃的山货,装了一些。
把烟和山货放炕边,椿熠赶紧催在灶间忙活着的于大爷。弄点好菜,大爷,中午我跟刘哥喝两杯!
“不在你这喝了。那边新进来的孙老三,都快秋天了,还在烧树,也不怕着山火,我得去看看!”花脸狼抓起香烟塞袋子里,往肩膀上一甩,扛了就走。走到门口,又转回头笑了:“要是你们不打了那黑瞎子,我在这山里钻来钻去的,碰上它,我就报废了!”
送完花脸狼,椿熠内急,边解裤带边向房后林子里走。刚到边上,吓了一跳,却见刘锋哗啦哗啦踩着落叶钻出来,依旧阴沉着一张脸,眼睛往花脸狼走的那方向张望。
椿熠已经断定,这人一定是有“事”进山躲着的。花脸狼穿一套迷彩服,山里的森林警察和林业警察,进山的时候,都是这样的服装。他一定见了这服装,惊了,才钻进林子的。
椿熠知道,这种人不好得罪,也不好相处。太软了不行,硬了也不行。椿熠在心里只求他别在这几天捅咕出什么事来,等活计一完,就赶紧把他打发走。
“你这样干呆着,不难受吗?去,到草甸子上给马割点草。”椿熠站住,板着脸对刘锋说。想看看他是否听话,也想看看他的活计。
“恩。”刘锋答应一声,眼睛并不看椿熠,去屋子里取了镰刀和绳子。不一会就背回来一捆草。椿熠仔细看了,那草割得整齐,绳子的捆法也地道结实。看来是个做活的人,心里稍微松了一些。
夏天拔草的人中,返回得最早的,是大簸箕母女。椿熠躺在炕上看书,听得外面有嘻嘻哈哈的喧闹声,就知道是她们来了。山里平日都是汉子的说话声,忽然有了女人的声音,十分突出,也动听。
“咋地?这还算来得早?晚了怕没地方睡呢!”大簸箕的声音还带着赶路的急促喘息。
“咋会没地方睡?有我睡的地方,就有你的!你是想我了,不然咋会来得这么早,哈哈。”大胡子尖细的说话声,带着喜悦。椿熠能想象出他生动的笑容。
椿熠还没坐起,屋门就推开了。大簸箕空着手,满脸笑容的走进来。她的行李被大胡子拎着,直接就放到了炕上。来娣最后进来,赶路走得脸红红的,冲椿熠羞涩的笑了一下。于大爷也跟来,沾满面粉的手扎撒着,站那里只是笑。
椿熠感到,这小屋子立刻温暖起来。
“于大爷,咋没看见四眼儿?”来娣给大爷拍了拍袖子上的面粉。于大爷笑容立刻褪去,半天不吱声,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来娣明白了,眼圈一红,就不再问。
屋外,刘锋在劈柴火。声音一下一下,狠狠的,椿熠心一惊。
“大婶,最近人多,又互相不熟悉,你们晚上在这屋睡觉的时候,找个棒子把门支严实了。”椿熠起身把自己的行李搬到大铺上。
晚上却难入睡。那么多汉子的鼾声齐齐响起,震得椿熠耳膜都疼。白天没干什么活,身体不累,加上脑袋里尽是那小洞,闭了眼睛,怎么也睡不着。
震耳的鼾声中,椿熠分辨出,有谁在地上划拉着鞋。半夜出去方便,本也正常,椿熠连眼睛也没睁开。
可突然,他感觉不对。那趿拉着鞋的声音出了屋子,却没听见推开房门出去,好象是在灶间停留着。那边,是大簸箕娘俩的屋门。
椿熠一阵紧张,坐起身子,想了一瞬,使劲的咳嗽了几声。脚步声又响起,推门出去了。椿熠重新躺下,在黑暗中睁眼看着房门。不一会,那人回来了,微光下的剪影,一看就知道,那是刘锋。
山里的天气,说凉就凉了。白天还热得淌汗,晚上却冷得须紧紧拢住被子。早上起来,大太阳急噪的把雾扯开,像拉开幕布,那山岭便浮出来展示自己的颜色。除了绿,其他的色彩是一天比一天浓了。
一夜没怎么睡觉,早上刚起来,椿熠就去地里转了一圈。秋初的露水凉得他打冷战,一颗心却燥得滚热。
庄稼的叶子,一天一个颜色,绿的,已经很少了,有些已经飘落,在垄沟里薄薄的存了一层。山地不平整,坡上坡下温度差得又多,庄稼成熟的程度就不大相同。椿熠去坡上找了几棵已经快掉光叶子的黄豆,仔细看了,心里火烧一般。
黄豆的成熟,最先是在靠近根部的位置开始。可这几棵,最靠近土壤的几嘟噜荚子,却都不见了,只留下空空的细杆。
椿熠茫然的看着四周。他想不出来,如果那些老鼠,不分白天黑夜的潜伏进来,夺取本应该是他的庄稼,他会有什么办法。
就只能赶紧割,赶紧脱粒吧。只能这样了,椿熠想。
晚上依旧的难以入睡。椿熠去外面方便,就觉出这天气出奇的冷。细看拖拉机的铁皮壳上,有了一层白亮亮的光。过去用手一摸,凉得浸骨。下霜了,椿熠心里更急。回去躺下,就再睡不着了。早上起来,叫上大胡子和于大爷,去地里查看。
雪下高山,霜打洼地。坡上的庄稼本就占了温度高,成熟得快些,霜来了,不但没被打到,却更加着急的成熟把所有能够摄取的养分,都输送到种子上。揪下个豆荚摇摇,里面铃铛般的哗啦哗啦响。
坡下的庄稼,却惨。刚变了颜色的叶子,被霜杀得蔫蔫的软了,贴伏在杆上。豆荚虽已经鼓起来,却还是青黄色。
“再让它们站几天,镀一镀颜色。我们先在坡上边开镰吧!”大胡子指着坡上。椿熠沉默了一下,点点头。
狼牙棒和二五眼他们也陆续的赶来。闲了许多日子,一个个都养得精壮,吵吵嚷嚷,一把子力气没处消化的样子。二五眼没食言,给与大爷带了许多晒得金黄的烟叶,俩人寒暄了半天。椿熠嘱咐大家多吃饭,早睡觉,明天开镰。
开镰了。早上露水大,把衣服都打湿了,却是割豆子的好时候。成熟了的豆荚,干燥得少了水分,太阳一晒,脆得手和镰刀一碰就裂开,豆子落到地上,也就糟践了。有露水沾上,却不同,用手抓上,也不会炸开。
割黄豆,是独立的活计,不需要“打头的”。每个人割多少面积,赚相应的工钱,好劳力赚钱就多些。大伙各自寻了自己的地盘,哈腰急割。靠边上,有片庄稼稀疏的地块,大伙都不争,给了大簸箕娘儿俩。
她们俩边上一块,本是二五眼先开了镰,刘锋话也没说一句,也在那片地方割起来。二五眼楞了一下,走到他面前,踢起块土坷拉,弹到刘锋身上。
“有你这么干的吗!这片地我先割了,你还要抢不成!”二五眼两条腿跨住那条垄。
刘锋没听见一样,不抬头,也没停止割黄豆。那镰刀磨得锋利,一大把粗壮的豆棵子攥手里,镰刀一碰,轻快的就把它们放倒。二五眼还在吵嚷,却见那镰刀并不躲闪他跨着垄沟的腿,眼看着就要割上,赶紧急跳一步,闪开了。
“别争了,你来割这片!”椿熠直起身子,召唤二五眼过来。椿熠没想到,这看起来很简单的活计,干起来却这般的艰难。弯着腰,低于九十度,没有支撑,手却还要用劲挥镰刀。那腰一会就酸疼,接着是麻木,像是脱离了自己的身体。站起来的时候,能感觉到那一节节的腰椎,发出细微的喀喀声。
二五眼还在吵嚷,刘锋抬头看了他一眼。二五眼觉得身上像被针刺了一下,那眼神太阴太毒,也太冷。椿熠再叫,他就骂骂咧咧的走过去,接下了椿熠那片黄豆。
一年到头,就盼着这些庄稼能顺利的收获。椿熠不想在这几天最后的收割中,惹下什么难解决的乱事。反正自己也确实干不了这活计,把割了一段的垄交给二五眼,椿熠就坐地头,点支烟,看大伙干活。
山里的耕地,不平整,留下的树根也多,不适合使用收割机。而人工来割,虽然速度慢,成本高,但是却可以几乎贴着地皮割,不落豆子。
大伙各占一块地方,离得远,就都不说话,只听嚓嚓的镰刀声。大簸箕娘儿俩占同一块地,紧挨着。椿熠看那刘锋,活计不慢,只是割一会就站起来,眼睛直钩钩的看来娣,狼看兔子一般。来娣浑身不舒服,她能感觉到那眼光搭在身上,有了重量一般,压得她手下的镰刀都有点乱。
“真是吊朝黑土背朝天哪!老腰快不听使唤了!”大胡子站起身子,使劲的往后仰着,伸展开许多疲劳。传染一般,大伙也觉累了,一个个的直起腰,点上烟。都嚷,歇歇气,伸伸腰,一会再干。
大胡子虽是拖拉机师傅,但没有机车的活时,也是有啥活计干啥活计,并无怨言。
刘锋没抽烟,也不跟大伙唠嗑,只从衣服里翻出块磨石,噌噌的磨镰刀。磨完自己的,又向大簸箕娘儿俩要来镰刀,也磨得锋利。大簸箕接过磨完的镰刀,用手指试了一下刃,连连道谢。来娣却不自在,红了脸,接过镰刀。那刘锋,却对她笑了一下。
椿熠一直看着,这笑却吓了他一跳。他从没见刘锋笑过,这下却发现了,那笑容有些痴。椿熠小时候就见过这样的人,现在他决定证实一下自己的想法,就起身去来娣那里,把镰刀要过来,帮她把附近的一片都割得干净。椿熠起身,来娣红着脸楞在那里,大簸箕笑得舒心。但椿熠同时也发现,刘锋的眼睛死盯着他,里面像是燃烧了火,要烤焦他。
坏了,这人是花痴,很严重的花痴!椿熠心里想,他盯上来娣了,这下,麻烦大了!
虽是秋初,正午的太阳还很热烈。大伙围在地头吃饭,椿熠却没心思吃。那些割倒了,横在垄上的一堆堆黄豆棵子,正发出轻微的啪啪声,仿佛下面藏着活的怪物在叫,噬得椿熠的心都疼。掀开一堆豆棵子,下面黑土上散落着点点金黄的豆子。
椿熠抓起一把带着黄豆的土,手指轻轻的拨,轻轻的挑,却难分开土与豆。四周不停歇的啪啪声,把他包围,他无可奈何。
“吃完饭赶紧干活!天黑得早,抓紧时间!”椿熠把那土使劲摔到地上,扭头向大伙喊道。
其实不用催,大伙也知多干活多赚钱。吃过饭,嘴一抹,连烟也没时间坐着抽,就叼着,都奔坡上去了。
椿熠心里焦急,就觉得时间走得缓慢。大伙拼力把地割完,其实也就十多天时间,他却觉得好象过了很久,连渐渐长了的胡子上,都发现了一根白。
所幸刘锋并没有惹什么事端,所幸那些藏着的老鼠也没出来捣乱。一定是刘锋干活太累,没别的心思了;也许那些老鼠存的榛子已够冬天吃的,这么想想,椿熠的心还松快了一点。
地割完了,这段活计就结束了。椿熠把大伙的工钱结算完毕,就询问谁愿意留下打场。说是打场,其实场院已经换成了脱粒机,脱粒速度很快。这活计,最关键的,是把满山的黄豆棵子,归拢到脱粒机边。
“我们娘儿俩留下,来娣装袋子,我往机器里填豆!”大簸箕选的,是两个最轻巧的活计。大伙笑起来。
“你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儿了?要不,你跟东家说说,跟我去开拖拉机吧!”大胡子笑得坏,故意把最后两个字与前面的话分开。
打场,是日工。干活多少都赚一样的钱。普列带来的人,在山里待得久了,又赚了采山货和割豆子两份钱,都不愿留下。发一声喊,行李收拾得风快,转眼就吵闹着消失在山路上。
刘锋却不走。他说留下的时候,椿熠并没回答。刘锋却自己回到铺上,倒头躺了下去。椿熠想了想,没出声。
这豆子铺在山坡上,薄薄的,看起来不起眼,要想归拢到一处,却是难。大胡子开拖拉机拉着大爬犁,狼牙棒开四轮农用车,车在前面慢慢走,众人手持三股叉,两边围着往爬犁上,四轮车的拖斗上挑豆棵。走不远,两车就堆得高高的像山一般,然后返回脱粒机旁边,再一叉叉的挑下来,砌一堵厚墙般的,仔细码好,最上面再垛个顺溜的尖顶,房盖屋檐样的泄雨用。
场院,就在耕地中间。用四轮车把一片看起来稍平整的地块压得硬实,脱粒机就摆在那里。现在这片地方,被豆垛围了几层,真的院子一样。
这样的墙全部码完,天气就完全冷下来了。大伙戴着手套把脱粒机稳定好,皮带牵到四轮车上,狼牙棒发动了机车。脱粒机轰轰的转动起来。
椿熠从垛顶叉下满满的一叉,甩到脱粒机伸出来的舌头上,大簸箕站边上,拿根短粗的木棍子往里一扒拉,那堆豆棵转眼就被吞了进去,机器的铁皮壳上响起清脆的黄豆撞击声。几乎同时,机器底下的筛板上,就淋漓落下金黄的豆子。
飞快的甩了几下,椿熠把叉子交给二五眼,自己绕到前面。来娣在地上放了个盆,接在筛板的出口,一溜黄豆,金色的溪流一般不间断的淌进盆里。来娣的身边放了一摞麻袋,盆满了,就赶紧倒进一只麻袋中,一会工夫,麻袋也满了,然后拿根穿好了麻绳的大针,几下就麻利把袋子的口缝严实。
抓起一把黄豆,椿熠看着,搓着,闻着,舔了几粒在嘴里咬着。那些暖暖的黄,把寒冷的天气都烤的热乎了,嘴里黄豆的腥味,也觉得甜蜜。
椿熠蹲着查看,被刘锋的腿撞了一下,差点顶到机器上。站起来刚想发火,却见刘锋把来娣装满了黄豆的麻袋,双臂合抱,蹲下,一使劲平地拔了起来。就那样抱着,慢慢挪到事先搭好的树枝架子上,放下,然后快步走回来,大气也不喘一口,接着拿叉子挑那脱粒机喷出来的空秸杆,扔得远远的。
这两样活计,本应该两个人干。椿熠知道,那麻袋装满了,正好是一百八十斤。扛到肩膀上走着容易,这样拔起来就走,却难。袋子粗,手臂合不拢,完全利用两只胳膊夹着的劲,不使袋子脱落下去,那不是一般的力气。
袋子一只只的摞上去,已经码了一小堆。椿熠看着刘锋,见他挑豆秸时的脚步,有些散乱了。去来娣身边抱麻袋,却立刻来了精神,还是一拔即起,稳稳当当。
椿熠并不上前帮忙。就让这小子把力气都使出来吧,那样他就能老实了,椿熠心想。
北方的秋天,夜就开始漫长。狼牙棒们借着摇晃的蜡烛,也要玩上一会扑克,才能去睡觉。椿熠仰躺在滚热的炕上,闭了眼睛,脑袋里流淌的都是金黄的豆子。
屋子里吵吵嚷嚷,大胡子不再跟他们打牌,在椿熠旁边躺了,细碎的鼾声已经响起。
突然,椿熠感觉有些异样。猛的翻身坐起,眼睛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是的,刘锋不在屋子!而且,椿熠断定,他离开屋子已经有一会了。
“大婶,来娣呢!”椿熠几乎是撞开了门。大簸箕手里拿着镜子,正专心琢磨鼻子上冒出来的一个小疖子,被猛然的撞门声一吓,浑身一抖,镜子差点掉地上。
“去后面林子里方便了。这丫头,这么半天还不回来,许是天凉,闹肚子了。”大簸箕从炕沿下来,也觉得有什么不对:“东家,不会出啥事吧!”
椿熠急转身出去,在灶坑边拣了一根短粗的棒子。于大爷看见,不出声,也自拣了一根,紧跟椿熠往后山的树林里跑。等会儿我,等会儿我!大簸箕一只胳膊穿袖子里,脚却不停。
“只要不抬头,遍地是茅楼”在山里,抬头方便也没关系,平时都是些汉子,林边地头,在哪内急,褪下裤子就拉撒,器官相同,没人会感兴趣,真正的“方便”。
大簸箕娘儿俩来了后,大伙再解手,就文明了许多。都钻到林子里,被树叶挡着,悄悄的进行。大伙约定,把那一片枝叶繁茂,离房子又近的灌木丛,专门给她们,其他人谁也不会去那地方解手。
一片榛材窠乱七八糟的倒下。并不见来娣,四周空荡荡的,没一丝声音。椿熠的心一下子提了上来。闺女!大簸箕刚喊,被椿熠低声喝住。
椿熠蹲下细看,除了大簸箕母女常进来时踩的一条道,旁边还有一溜榛子被踏倒,不仔细看并不明显。那方向,是庄稼地的方向。
三人轻手轻脚的拨拉着树枝,大致顺着那方向,仔细的搜寻,精神头都聚集到耳朵眼睛上,有一丝异常的动静,马上停住细看。要是四眼在就好了!于大爷叹口气。
一会就出了林子,三人站地边的小道上凝神四下细看。月亮只有一弯,不太亮。椿熠把目光极力往远处伸。
“你们别看林子,就看地里。两个人,钻林子费劲,不会在林子里。看地里!”椿熠招手让俩人跟上,三人分开搜索,眼睛紧盯庄稼地。大簸箕只感觉腿软,站立不住一般。
七百多亩山坡地,在淡月亮下无边的一片。到处都是黑,没有其他颜色。椿熠的眼睛瞪得酸了,看见那一丝白的时候,还以为是错觉。
“大婶,来娣,她的内衣,是什么颜色?”椿熠招呼俩人奔那方向追。
“白的啊,问这干啥?”大簸箕有些诧异。
椿熠的心揪紧了,加快脚步急跑。大簸箕步子跟不上,被垄台绊了个跟头,割剩的黄豆茬子扎得胳膊钻心疼,爬起来接着追。
那丝白移动得快了。但椿熠还是追得越来越近,看得清楚了,那片白色是浮在一个人的肩头。站住,放下!椿熠大声喊。刘锋眼看好事做不成,哈腰把来娣放下。椿熠注意到了,是轻轻的放,不是气急败坏的摔下。
刘锋低头急找家什,空旷的耕地上,并没什么趁手的武器。好不容易摸起块石头,拼力向椿熠打去。石头太小,打到椿熠的身上,一点疼的感觉也没有。
于大爷和大簸箕高喊着赶了上来。刘锋转身向坡上的林子边急跑,椿熠紧追几步,眼看着刘锋就要钻进林子,赶紧把手里的棒子脱手砸过去。棒子在空中翻了几个个,横着拍到刘锋的肩背上。刘锋身子往前一扑,手刚好扶住棵树。回头看了椿熠一眼,转身消失在林子里。
椿熠觉得被那眼神咬了一下。他知道,他的麻烦开始了。
来娣已经被搀了起来,正扶着大簸箕的肩膀干呕。刘锋把她的嘴用自己满是汗味的毛巾堵了,外衣扒下来反绑了胳膊,紧抓住她乱踢的双腿,扛了这么远。来娣觉得浑身散了一般,天旋地转。
椿熠看一眼刘锋消失的山林,只觉得那眼睛还在盯着他。赶紧背过身子,微蹲下,大簸箕扶来娣趴到椿熠的背上。
“早就看出那小子不是东西!你们去抓他,怎么不叫我们一起去!”大伙都站在房前面,二五眼手里拎根棒子,冲椿熠大声嚷。
晚上睡觉,椿熠嘱大簸箕娘儿俩把屋门关紧,回头吩咐大伙都把脑袋冲着炕里睡觉。山里房子,原本是夜不闭户的,又找了跟绳子把房门栓严实,才躺到炕上。
躺下却睡不着。刘锋,隐藏在地下的老鼠,炸裂的黄豆,涨得椿熠的脑袋疼。黄豆!他心一惊,赶紧推边上睡着的大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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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品按察使
(天,你是斑竹吧?)
三品按察使<BR>(天,你是斑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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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506
来自: 内蒙古呼伦贝尔市伊敏河

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二月 11, 2007 10:07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错觉,一定是错觉,他对自己说。下地趿拉着鞋,趴窗户上看了一会,突然大喊一声,大伙腾一下都坐起,懵头懵脑的,不知发生了什么。
“赶紧起来!拿上能装水的家什,打满水,跟我去场院!”椿熠抄起水桶,去大缸里舀了满满一桶,一把扯下拧房门的绳子,人就窜了出去。
眼睛里,只觉得那火光越来越猛。一满桶水拎在手上,没了重量一般,风快的就到了场院。一垛豆子的侧面在剧烈燃烧,哔哔啵啵的豆荚爆裂声直敲椿熠的耳膜。椿熠一使劲,半桶水就泼了上去,吱一声,一团青烟把他罩上,下半部分的火被制住。大伙赶到,盆桶齐泼,不一会火就灭了。
“东家,多亏发现得早,不然烧成连片,救都没法救啊!”大胡子脱下被水浇湿的衣服。
“这狗日的,抓住他非揍死不可!半夜三更不让人睡觉!”二五眼打了个冷战。
一阵疲劳袭来,椿熠觉得站立不住。天气又冷,上下牙巴骨直敲打。脑袋里一闪念,这么冷的天气,刘锋会藏到哪呢?
一阵风吹过,黑暗中的树林哗哗摇动。他知道,那双眼睛在盯着他。赶紧催大伙回房子,只留下于大爷和狼牙棒,还有二五眼。
几人在场院里拣了几根棒子抱着,找了个豆秸厚实的地方坐了,各自点根烟。都默不作声,只抽烟。半夜的山风更加刺骨,椿熠的脑袋渐渐从愤怒中清醒过来。
“来,钻豆秸里暖和暖和。”椿熠挖了个坑,自己先钻进去。另外三人也冷得难忍,赶紧在边上也钻进去。豆秸干燥厚实,几人如同盖了大被一般。
也不知道在里面躺了多久,都昏昏欲睡,却被椿熠捅了起来。几人知道要行动了,立刻打点起精神,随椿熠向林子走。
进了林子,椿熠却不停留,直接带三人向对面山坡摸去。那面山坡陡峭,他记得那石头砬子上,有个山洞。说是山洞,其实很浅,只有几米长短。椿熠到过那里,里面堆满了厚厚的落叶,向阳背风,干燥暖和。刘锋为普列采山货,周围的山岭都走遍,不会不知道这个洞。这么冷的天气,人要是暴露着,会被冻个半死,附近也就这么个可以藏身的地方。
除非他出山跑了,不然,他就一定藏在那里。椿熠抽出腰间的猎刀。
接近那洞,椿熠低声招呼大家散开包抄着前进。暗月亮下,黑呼呼的洞口像是怪兽大张着的嘴巴。几人围住不动,竖耳细听,里面竟然传来细微的鼾声。
洞口不算狭小,一人半蹲勉强能进。椿熠想了一会,蹲地上摸了块小石头,瞄准那洞,轻轻的扔进去。鼾声停了,几人举家什摆好姿势,却半天不见动静。
椿熠慢慢的靠近洞口,眼睛使劲瞪着往里面瞅。黑呼呼的洞口,什么也看不见。椿熠退回,在遍地的石头间抠了一块脑袋大小的,奋力举起来,蹑脚走到洞口,刚想往里砸,里面冷不防飞出个物件,正砸在他脑门上。他听见了额头上清脆的金属撞击声,然后就倒下,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眼睛还没睁开,耳朵里就灌满了啊啊的嚎叫,椿熠脑袋迷糊,疑似地狱。待睁开眼,却见来娣一脸焦急的对着他。努力想抬起身子,脑袋却疼得难忍。来娣见了,伸胳膊到他脖子下,一使劲把他搬了起来。
烛光里,只见刘锋被紧紧的捆了手脚,扔在地上,满脸血呼呼的。身子侧着,虾米样拼命一弓一弓,嘴里野兽般的,只是啊啊嚎叫。
“操,我让你叫!”二五眼四下撒眸一番,去墙角扒拉出来一只陈年破袜子。蹲刘锋的身边,揪住头发,就要往嘴里塞。刘锋止住叫,一口白惨惨的牙大张着,二五眼停住,怕咬断了手指,不敢去塞。
那袜子上满是穿破的洞眼,二五眼把袜子抖落下一片尘土,放刘锋的眼前威胁道:“再叫,立刻塞上,听见没!”刘锋的眼神已经绝望,使劲的边点头边干呕。
“东家,你可醒过来了!这小子把场院上的四轮摇柄拿去了,就是那玩意砸在你脑袋上的,”狼牙棒踢了一脚地上的刘锋,接着说:“这小子刚窜出来,就被我一棒子撂倒了!”
“你拉倒吧!你那一棒子削他肩膀上了,要不是我让他脑袋开花,能抓住他!”二五眼不屑地说。
“早点睡觉,明天别耽误了干活。今天晚上大伙轮流看牢了他。张叔,你明天早上用拖拉机送我出山,把他交给林业派出所。”椿熠说完,脑袋剧痛,用手一摸,脑袋上被包得严实,手指细一分辨,纱巾样的感觉。看一眼扶他的来娣,慢慢躺了下去。
林业派出所就在公路边不远的地方,平时检查车辆,堵截偷运的木材。椿熠脑袋疼痛,大胡子不敢快开,到了那里,已经是将近中午。事情紧急,也就不管公路上不能行驶链轨车辆,直接就开到了门口。
“我操!这不是那个强奸杀人的通缉犯吗!”一个喝得红头涨脸的警察,仔细看了看绑在爬犁上的刘锋,掂着张纸片给椿熠瞧:“你在哪把他逮到的?这下立功了呢!”
“赶紧赶紧,我把这个受伤的哥们送城里医院去!”另外一个警察看椿熠站着都费劲,急忙发动门口停着的北京吉普。

“这样贵重的礼物,你还是收回去吧。你的心意,我领了。”肖影把那只盒子放到金生的病床头。
“我说过了,这不是给你的。是给你们,结婚的礼物。”金生费劲的撑起身子,把一只削好的苹果递给肖影:“你要是不收下,就是瞧不起我,你们两口子,都瞧不起我!”
肖影接过苹果,拿着看了一下,放到金生的床头柜上。记忆里,椿熠还没有给她削过水果皮,男人粗笨的手,削出的水果,会是什么味道?她不知道。有种冲动,想把桌子上那个削得整齐干净的苹果拿来尝尝,又忍住。
“你别生他的气。他就那样,小心眼。等以后我们结婚了,就好了。”肖影把带来的饭盒打开,里面是小巧的饺子。
“我要是怪他,能送你们结婚礼物吗?”金生斜在被子上,并不去拿肖影递来的筷子,直接用手抓起个饺子,放嘴里,嚼了三两下就吞了下去:“我这次回来,就是,就是想看看你,没别的意思。”
肖影脸一红,忙低头拿起床下盆子里的脏衣服。刚直起身子,却被金生把衣服拽住:“不用你洗!等大埋汰他们来了,让他们洗!你也回去歇着吧,我这点伤,没事的。”
“他们能洗干净吗?我一会就洗完。”肖影手上稍微使了点劲夺那脏衣服。金生哎呀一声,肋骨疼得脸都扭曲了。肖影赶紧放了衣服,扶住他。
“生子,我看你这点伤受得值呢!不然肖影哪能跟你这么近乎,哈哈。”大埋汰和两个老同学吵吵嚷嚷的进了病房。金生急忙把食指竖在唇前,大埋汰醒悟,看一眼病房里的其他病人,赶紧住声。步到床前,看定俩人,只是笑。
“你这人,从来就没个正形。要是金生不提醒,我还忘了那蛤蟆的事!”肖影赶忙放下金生,收拾起那些脏衣服。
“可不敢了!我要是再那么干,就是金生不找我打架,你那恶霸老公还不打断我腿!”大埋汰故做害怕状。
跟这些老同学在一起,肖影觉得很放松。十来年的工夫,这些人满脸的菜色已被营养过剩的油光代替,看着都那么精神头十足。只是脾气秉性依旧,让人想起少年时候那些快乐的日子。
每日里,这些要好的老同学,有空都来病房陪金生。聊些小时候的趣事,金生不觉得寂寞,倒是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延长些,因为肖影每天都要来的。
他现在,就盼望着肖影下班的那钟点,他能准确的判断出走廊里肖影的脚步声,每下,都像踩在他心上。
十多天,好象转眼就过去了。金生的伤已无大碍,大伙来接他出院。都嚷好不容易能动弹了,赶紧喝酒去。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喝酒后一般会增加个节目,唱歌。满城的练歌厅里,到了夜晚便都飘出些带了酒味的歌声,把城市也熏得醉了。
金生骨头断茬刚长合,不能多喝酒。众人不尽兴,出了饭店就直奔歌厅。喝啤酒去,边唱歌边喝!大伙寻了个灯火暧昧的歌厅,鱼贯进入。
金生在日本住了多年,国内流行什么歌曲,并不知晓。大伙催他先点歌,想了半天,倒是小时候看的电影“芦笙恋歌”的插曲还依稀记得,便点了那歌。
“这歌好!二重唱呢,正好跟肖影一起唱,回日本好留下个念想,哈哈!”大埋汰把两只麦克风递过来,肖影没准备,手伸了又缩回。金生接了,递给肖影一只,她只好接了。
阿哥阿妹情谊长,好象那流水日夜响,流水也会有时尽。。。。。。肖影觉得这词唱着别扭,就低了声音。到了那句合唱的“阿哥(阿妹)”,声音更是低得只听见金生在喊阿妹。
这歌曲调简单,段落却多。金生不管肖影声音低暗,只是投入的唱。肖影见金生一脸坦然,唱得认真,也就把杂念放下,后几段便应和得自然了。
肖影没有晚回家的习惯,听着大伙唱了几首,就起身告辞。金生送!送完赶紧回来,别在肖影家墨几,我们在这里先唱着!大埋汰把话筒放下,说了几句又赶紧接着扯嗓子嚎那“朋友”。
待进了家门,肖影就紧张起来。门边放着的那双运动鞋,不正是椿熠的吗!这么晚了,跟金生一起回家,她不敢想,椿熠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赶紧转身,与金生道别,没等金生转身下楼,就把门关了。
妈妈还是冷着脸在看电视,爸爸已经睡去。进了自己的屋子,椿熠一个人在肖影的屋子里坐着,眼睛盯着桌子上的项链盒。他的头上包了一圈纱布,脸也跟那纱布一样的惨白。肖影能看见,他的身体在微微的颤抖。
肖影站着,面对椿熠,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屋子里死一般的沉默。
“说,这是咋回事!”椿熠的声音不高,发出的音,却像能听得见牙齿的摩擦声。
“金生送咱们的结婚礼物。”肖影也奇怪,自己的声音如此冷静。
“送给咱们的?我看是送给你自己的!”椿熠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他不是在说话,是在咆哮:“我的野猪牙不值钱,你给我摘下来!”
椿熠的手拽住兽筋。肖影觉得那坚韧的兽筋勒进皮肉里,也勒进了心里,只下意识的躲避椿熠的撕扯。眼前的这个男人让她觉得陌生,她像是遇见了强盗一般,只顾着护住自己的项链。
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也许就再也不会回来。
“王椿熠,你想干什么!”肖影的妈妈冲了进来,一把推开椿熠。
椿熠的头疼得要炸裂。里面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扎得他难以忍受。他听见了门外两个人回来的声音,也听见了他们的告别,当时忍了又忍,才没有冲出来。
现在虽然爆发了,他感觉到的,却只是自己的脆弱和无奈。
肖影白皙的脖子上,已经勒出一条红印。连同她的泪水和轻轻的抽泣,把椿熠彻底的击溃。他呆了一会,像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手足无措。肖影的妈妈安慰完女儿,一把扯起他的胳膊,拽到门口。你走你走!再别来我们家!声音愤怒得颤抖。
城市的夜晚,比山里暖和了不少,只是空气中都漂浮着喧嚣和烦躁。椿熠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还是满眼缭乱的灯火。
“去鄂伦春旗。”他拦下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
十三 抢夺
“椿熠,别折磨自己了。”普列难得的严肃。把车停到公路边,俩人都没下车,椿熠眼神茫然的看着窗外。这么多年,普列还没见过老朋友这样的颓废郁闷,只觉得心里一阵阵酸楚。昨天晚上,俩人喝了两瓶多白酒,直到椿熠摔倒在地上,昏睡过去。
“走吧。”椿熠这句话,音拉得长,像声叹息。拉开车门,下了车。普列也从方向盘上抬起身子,跟了下来。
“椿熠,肖影爱的是你,这不用我说,谁都知道。你们的误会,我会回去跟她解释,但是,”普列跟上学时候一样,把手搭在椿熠的肩膀上,陪他往进山的小路上走:“你该考虑清楚,什么才是最可珍惜的,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哥们,你们该结婚了!”
“回去吧,兄弟!”椿熠把身子从普列的胳膊下抽出来。挥了挥手,大步向山里走去。
有些风迎面吹来,他只觉得眼眶凉凉的,山与树都有些模糊了。
二三十里的山路,走得椿熠筋疲力尽。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如此虚弱,昨天晚上跟普列喝下的酒,好象还都在身体里,活跃着,折磨着他。
到了农场,腿软得已经不听使唤,只想躺下,脑袋里也不只是疼,还晕得难受。
场院上的脱粒机在不停的响着。椿熠望了一下那方向,腾起的粉尘,看上去很温暖,让他的心稍微松快了一些。屋子里只于大爷在忙活着饭菜,见椿熠苍白着脸色推门进来,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把他扶上热炕,倒了杯黄芪花泡的水,递椿熠的手里。
“豆子,打得咋样了?”椿熠一口喝下那水,仰躺在炕上,闭了眼睛。声音也弱得像是只在喉咙里打转。
“好着呢,一百多麻袋了!子粒也满,出数!”于大爷高兴的回道。
椿熠躺着不再出声。炕的热度慢慢浮上来,把身体熨烫的绵软,眼睛闭上,便不想张开了。他已经不习惯回城时,睡那软而凉的床。
他觉得,这热炕,是有生命的,不但能把疲劳祛除,还能让人觉得塌实厚道。
“怎么回事!怎么不响了!”椿熠猛的坐起,脑袋里一阵剧烈的疼。突然安静下来的脱粒机器声音,让耳膜受不了,嗡嗡的直响。
“中午了,大概都饿了,着急吃饭吧!”于大爷赶紧去灶间收拾饭菜。
椿熠觉得不大对劲。这种日工,不是东家发话,中午不会自己停下活计的。白天短了,活计本来就紧,自己虽不在农场,大伙常做农活,也该知道饭送到地方了,才能停机器吃饭。
一定是又出什么事儿了!椿熠打点起精神,赶紧来到灶间,帮着把饭菜归拢到盆里桶里,拎起就走。
“东家,你回来这么早干啥!这里有我在,耽误不了活计,你就放心在家养伤多好!”大胡子正蹲着检查脱粒机,见椿熠拎了饭菜赶来,站起来把手拍打了几下,接过桶。
“咋回事?怎么停了!”椿熠看一眼大伙。
大伙都向着饭桶聚来,只来娣还在自己的位置上,拿把笤帚,仔细扫起落在盆外的黄豆。抬眼看一眼椿熠,羞涩的笑一下,接着又蹲下,把那些搀杂着的土和豆子用手捧起来,倒在筛板上。土落了,筛子上只留下金黄的豆子。
“豆子越出越慢了,半天装不了一袋子,我看看是啥毛病。是不是打不干净,都糟践了!”大胡子拿了个馒头,使劲咬了一口:“没病不死人。只要是机械的毛病,我就指定能治好它。没事,东家,你别担心!”
椿熠没心思吃,肚子也不感觉饿。起身来到脱粒机边上,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也看不出什么毛病,就催来娣赶紧去吃饭,自己把笤帚接了过来。
机器看不出问题,落在筛子外的黄豆也不多,都被来娣拣得干净。椿熠脑袋涨痛,想不出来,为什么豆子会越出越少。去那前面喷出的豆秸堆里扒拉扒拉,也是光光的杆,空空的豆荚,并没有糟践黄豆。
椿熠头有些晕呼,闭眼睛站了一会。突然觉得,有些黑洞洞的眼睛浮出来,紧盯了他。是的,一定是它们干的!它们来了!
赶紧几步来到豆垛前。那垛黄豆已经被脱粒机吞了半截,剩下的都紧紧的压缩在一起,用手扒拉着费劲。椿熠就爬上去,仔细查看。
一嘟噜一嘟噜的豆荚,已经被捂成了棕色。鼓鼓的,饱满结实。椿熠凝神细看,也没看出问题。抓了一把豆棵子,却吃了一惊。豆荚的背面,有许多小窟窿,空空的,正对着豆粒的位置,能看见另外一片完好豆荚的内壁。还有许多豆荚,只边上有些细碎的牙印,手一摸上去,就裂开,却是空的,里面的豆子都不见了。
椿熠拿叉子又翻了一些豆棵,情况都差不多。只是,越往下翻,似乎豆子少得越多。却不见有一只老鼠。身子却有些支撑不住,脑袋晕得厉害,差点摔倒,忙把叉子叉地上,稳住身体。
大伙已经吃完饭,自寻家什,准备干活。大胡子还去机器边上敲打检查,一脸困惑。
“都过来,把这垛先挑了。换个地方,放旁边!”椿熠的声音不大,透着疲劳和虚弱。
“啥?不打豆子了?挑它换地方干啥?”二五眼拿起叉子,却没去挑。
“操,让你干啥你就干啥,哪那么多废话!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狼牙棒挥叉子挑起一大堆,甩到旁边空地上。大伙围住,一叉一叉的挑起甩下。豆垛的下边部分,压得实成,旁边堆起蓬松的一大堆了,这垛却没见矮了多少。
越往下挑,叉子起落时,豆荚里铃铛般的哗啦声越小,却不见有其他的动静。椿熠直了眼睛,盯住越来越低的豆垛。
还剩下薄薄的一层了,椿熠的心提了起来。赶紧喝住大伙,自己上前仔细观察,他确定,那看似平静的豆棵下面,一定有些秘密,在等待着他揭开。
那一层豆棵似乎慢慢的活了,微微的起伏着。椿熠端了叉子,猛的叉下去。他能感觉到叉子尖上触到的,不是土地,而是肉呼呼的东西。下面突然发出一阵吱吱的声音,豆棵子也疾快的抖动起来。
椿熠把叉子使劲挑起。眼前的景象让他觉得脊背上一阵刺痒,像有什么在爬一般。一层老鼠,大的,小的,灰黑的,棕黄的,几乎把地面覆盖住。突然失去了遮挡和覆盖,让这些习惯在夜间活动的动物,有些惊慌。互相拥挤着,吱吱乱叫,团团打转,像一个斑斓的旋涡。
吱吱,椿熠看见了,自己举着的叉子,三支叉刺,只一支空着。另外两支叉刺上,穿着两只老鼠。叉子穿过它们的身体,带出些肠子内脏,老鼠却还没死,在叉刺尖上凭空踢蹬着爪子,吱吱乱叫。
“我操!我说这豆子怎么越打越不出数,原来都是被它们偷去了!”二五眼一叉子拍上去,像是拍在浅水上,立刻溅开,露出地皮。那些老鼠炸窝样往四面散去,拼命挤进边上还没挑起的豆棵下面,那些豆棵起伏得更厉害了。
椿熠把叉子上的黄豆甩到新垛上,并没看那尖上穿着的两只老鼠,拄叉子楞塄的站着。大伙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都端了叉,看着椿熠。
那一层下面,吱吱乱叫,似乎在互相传达着危险信号。已经有几只冲出来,向着新堆起的豆垛急窜。大伙赶紧用叉子横扫,有那老鼠被扫中,打飞起来,待落下,侧了身子急速抽动,一会便蹬腿,没了性命。
“这耗子,不怕人呢,人围着还敢出来!”大伙围住豆垛四周,叉子都贴在地皮上,见老鼠出来就急扫。
剩下的老鼠,赶紧退回去。吱吱,豆棵子下面叫得更加急噪。
椿熠眼睛看着这里,脑袋却想着其他那些还完整的豆垛。那些平静的豆跺下面,也一定这样翻涌老鼠的浪,它们也一定在时刻吞吃着,本属于他的黄豆。
“挑开!”椿熠自己先挑一叉,扔到新垛上。下面依旧露出一片杂色的老鼠旋涡。大伙齐舞了叉子,几下就把剩下的豆棵子挑光。
那么大的一片地,全是乱窜的老鼠。上面没了遮掩,边上又都围了人,老鼠只在那一片里转,开始看见的小旋涡,变成了一个大的,看起来更加可怕,更加恶心。
大伙拿了叉子,伸进去拍的拍,扫的扫。一片片的老鼠尸体横倒,其他的,便不再顾及人围在四周,急向四周的豆垛冲。一股股的水流一般,椿熠甚至像是听见了它们流动的声音。
“妈呀!”大簸箕的脚面上窜过几只老鼠。她大叫一声,急往后退,脚却绊在二五眼横着追打老鼠的叉杆上,一屁股坐下去,直觉得一些肉呼呼的东西,蠕动在身下。我地妈呀!一声变了调的惨叫,手一撑地,想跳起来,不料手上按到的,还是软呼呼的老鼠。身子弹簧样的一下蹦起老高,急跑到空旷的地方,干呕起来。
消失在山谷中的溪水一样,老鼠群流动着,转眼就钻进了其他的豆垛,不见了。场院安静下来,只留下些死了的老鼠。
二五眼用叉子轻轻按住一只跑在后面的老鼠。那鼠还在叉子下挣扎,被二五眼捉住脖颈的皮毛,揪了起来。老鼠棕黄色皮毛,被豆子滋润得油亮,乌黑的眼睛紧盯着二五眼,不知要受什么酷刑,透露出恐惧。身子爪子不停的挣扎,配合着一声声吱吱叫唤。
二五眼捏了老鼠,去袋子里拈几粒黄豆,把那鼠按在脱粒机的铁皮壳上,黄豆往屁眼里使劲塞。鼠不大,塞了三四颗黄豆,屁眼就裂开,渗出些血。就更加拼命的挣扎,更加拼命的惨叫。
“行了行了,别鸡吧叫唤了,就放你走!”二五眼认真的塞完最后一颗,捏了捏那鼠的屁眼,确认豆子已经不会掉下来,就把它轻放到地面。老鼠急忙奔豆垛跑,寻它的亲友去了,只是后腿有些趔趄。
小时候没啥玩具可玩,山间田里的一些小动物就成了玩具。椿熠小时候也玩过这游戏,但只是操作过,却并没见到结果,遂不感兴趣,不再喜欢玩。只听人说,那黄豆在屁股里,会得些湿润的水分滋润,生豆芽一般,渐渐泡得膨大,却拉不出来。直涨得老鼠疯狂,最后见了同类便撕咬,吓得其他老鼠不敢在它附近出现,都跑得远远的。这撕咬,都是发生在黑暗的洞里,椿熠操作完后,并没看见它们是如何被这塞了黄豆的鼠咬跑,就觉得不好玩。
要是真能把这些老鼠赶跑,就好了!椿熠叹口气,蹲下观察那片空了的豆垛底。地上,并没有多少黄豆,却有些洞,浅浅的。不用细看,就能见里面堆满了金黄的豆子。这些老鼠,是准备在这里安家了。那么厚的豆垛用来保暖,那么多的食物取之不尽,大概,老鼠会以为发现了世外桃园吧。
来娣早回了房子,呼哧呼哧急喘着跑回来,拿了把铁锹,一声不吭,去那有洞的地方就挖。端起一锹土掺豆,甩到脱粒机的筛子上,立刻渗下些土。椿熠看着,眼光迷茫,在心里直想把那忙碌着的身影换成肖影。来娣挖得急切,渐渐有些汗水渗出,脸也涨红。椿熠走去,想接那锹,来娣身子一耸,撞开椿熠,并不停止干活。
椿熠笑了一下,这小丫头,还真倔强。他觉得,一切的烦恼,都离去了。
“起车!,接着打豆子。”椿熠对狼牙棒喊道。来娣听见机器响起来,赶紧把铁锹塞给椿熠,跑到筛子口,接着干自己的活计。
“这耗子,能干活呢!省了机器了。”筛子一晃起来,土面纷纷落下,剩下豆子都滚圆粒大。大胡子抓了一把,细看看:“操,还真会挑选,都是最好的黄豆!”
“你要是耗子,这么多黄豆,你会挑青瘪子吃吗?哈哈”二五眼挑起高高的一叉豆棵子,甩到脱粒机的舌头上。
椿熠干了一会,于大爷就急匆匆赶来换他。东家,你脑袋上伤还没好,中午又没吃饭,咋能就干活啊,晚饭我准备妥了,赶紧回去吃了饭躺着去!大爷一把抢过铁锹。
确实累了。老鼠看来并没有造成什么损失,等打完豆子,卖了钱,就回家结婚!普列说得对呢,这么好的姑娘,失去了,就再找不到了。椿熠脑袋晕呼着回到房子,就着咸菜嚼了个馒头,一头躺到炕上,一会就睡着了。
第二天,又打了好几垛。还是那么多的老鼠流来流去,大家却已经不太在意。反正豆子是存在垛底下,肉烂在锅里,跑不了的。
机器顺畅,打得快。椿熠的汗水把衣服都湿透了,额头也隐隐做痛,却还是眼看着豆垛一个个消失,那样盛满了黄豆的垛底一个个暴露出来。已经挖过的垛底,整个平面少了一层土,形成一个浅坑。
椿熠抹一把汗,抬头看了看天,很晴。就把心里那点隐约的担忧压下去,往手心喷口吐沫,铁锹使劲扎下去。
“东家,这活计不好干了。大伙都停了打场来挖豆子吧,那边耗子越吃越多;要是继续打场,这雪说来就来,捂上了,就全糟践了!”于大爷这两天饭菜弄得简单,空余下些时间,就赶紧跑到场院来接替椿熠。
椿熠拄了铁锹,直感觉到一阵晕眩。
几天都暖和,太阳把山岭烤得金黄金黄。大伙紧紧手,干完活,我请大伙去城里喝酒!椿熠一劲的催促,其实只是心理作用。能看见大伙一个个都被漂浮着的粉尘,在全身上下涂了一层金黄。头发眉毛胡子,凭空浓重了许多,也变了颜色,汗水流下,冲出一道道的纹路,却都不顾抹上一把,咬了牙,不说话,只是不停的干活。
剩下的豆垛不多了。老鼠更加集中,挑开每垛最后一层的时候,甚至能看见它们摞到了一起。许是搬迁经验早已丰富,那上面的遮盖消失后,并不很惊慌,有条不紊的向着剩下垛流去,有的,嘴里还不忘衔几颗豆子。能看出来,它们整体的个头,比前几天肥大了许多。
“别玩了,早点睡觉!明天早点起来干活,趁天气好再抢两天,活计就结束了。愿玩,那时候敞开了玩!”椿熠躺在炕上,对着玩牌的狼牙棒们喊道。
卖了豆子。。。。。结婚。。。。。热炕烙得人翻来覆去,椿熠在梦里还念叨着。
早上还没睁开眼睛,椿熠就觉得屋子里有些异常。与往天不同,很安静,能听见大伙的活动,都是轻手轻脚的。椿熠心里已经明白,只是不愿把眼睛睁开,他怕有什么会刺痛他的眼睛。
窗户外面,灰蒙蒙的天。大伙见他醒来,看他一眼,都坐炕沿上,不出声。椿熠趿拉了鞋,恍恍惚惚的开门出去,一团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花,呛得他剧烈的咳起来。
这样的雪,这样冷的天气,它们在干什么呢?它们正睡觉吧。椿熠站了一会,突然笑了。
“东家,你别这样!豆子垛在那里,等雪停了,还可以打,”于大爷搓着手,站到椿熠旁边:“来年就好了,地熟了,耕作也容易,庄稼能早收些日子。”
“恩。好汉子盼一百个来年。呵呵。”椿熠的笑,随着风雪冻僵在脸上。
十四 林之觞
“东家,那边孙老三家农场的拖拉机,推到咱们这边山坡了!”大胡子把厚厚的棉手套摘下来,用嘴哈着冻僵的手指:“真他妈不讲理。我告诉他们,这是咱们的地盘,他们问我算干啥吃的!”
椿熠正擎着肩膀,等待二五眼和狼牙棒往肩上扔麻袋。山里的路,刚冻结实,汽车能跑进来了,椿熠就赶紧找了个买家,把豆子都订了出去。
一共只打了六百来麻袋黄豆。本来,椿熠预备了一千多条麻袋,心情好的时候,还会担心不够用。椿熠粗略算了一下,打下的这点黄豆,刚刚够这片地的耕作成本,还略有亏空。明年就好了!他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麻袋压下来,椿熠正走神。身子一萎,差点蹲坐下,赶紧一使劲站直,走到汽车的箱板跟前,肩膀一抖,把麻袋甩上了汽车。
农活里面,椿熠最适应的,就是这扛麻袋。虽然进山瘦了一些,但是肚腹还是忍受不了其他活计的哈腰弓背。天生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呢,大胡子曾经说过他。
但这扛麻袋却不同。有人搭肩儿,不用哈腰忍受肚子窝囚之苦。装前两车黄豆的时候,狼牙棒曾经显示过自己的力气,一只肩膀架了两个麻袋,仍然稳稳的甩到车上。椿熠扛一只麻袋觉得轻飘,就也想试一下两只,大伙都喊不行,伤力呢!椿熠执意要扛,大伙轻轻往他肩膀搭了两只,椿熠不觉得压得如何难过,一迈步,却感觉两腿绵软。努力撑着,甩到车上,回头还强露轻松笑容,把那一口将要喷出的大气硬吞回去,换了几声喝彩。
“我去看看!你们赶紧把这最后几袋子装到车上。一会我回来,跟车下山。”椿熠跟开车的司机打了声招呼,就让大胡子先回“母猪林”那里,别让拖拉机熄了火。树木又冻实成了,椿熠打算冬天就把执照上的数目都弄出来,春天翻耙完毕,就全是耕地了。
来娣在一架磅秤前忙活着,正给每个袋子定装。就是把每袋子黄豆,都准确的装上一百八十斤,不多不少。看椿熠气呼呼的走开,停了手里缝袋嘴的大针,眼神里满是担心。
椿熠回房子,马厩里牵出别亚。于大爷见他神色不对,忙问去哪,椿熠不答,跳上马,紧磕马腹,疾驰而去,扬起一溜雪尘。
大胡子还是去年那样,转着圈推树林。推了没几圈,却见一道同样的拖拉机印,顺山后坡开进了他推出的圈子里,赶紧停车去阻拦,却被车上的两个人奚落一番,忙跑回去报告了椿熠。
山坡上能清楚的分辨出来,不是一辆拖拉机的吼声。林子里整齐的被大胡子切割成一个大圆。圆的中间,还是站立着的树,那一条横着穿进来的倒树道,看起来那么突兀,那么扎眼。
椿熠把马勒住在那条道上,等着。不大工夫,一辆拖拉机喀喀的推着树木,渐渐走近。这车速度不慢,声音却轻柔。是辆崭新的八零二拖拉机,椿熠认得这车,在驾驶室里也能启动,封闭得也严实,他喜欢这车,也曾经想过哪年收成好了,买它一辆。
那车上的人,也看见了骑在马上的椿熠。速度慢下,到了他身边的时候,停了下来。椿熠一眼就看见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孙老三,开车那人,一看便知是他的亲哥哥,同样扁圆结实的大脸,定是孙大或者是孙二。
“王掌柜的,不好意思,林子密实,不小心就推到你这边了!”孙老三跳下车,仰头递给椿熠一支烟。椿熠与他不太熟悉,只在农业部门举办的会议上见过,也知是邻居,当时就互相认识了一下。
“这山,是我执照里的。既然孙掌柜不知道,那就退回去吧。改天下山,我们喝一个。”椿熠并没有接那烟。他心里明白,若是孙老三说的那样,大胡子一说明,他就该退回去的。既已经推了几圈,必然是有图谋。
“王兄弟,”果然,孙老三吞吐着:“这是我大哥,也来这边想弄点地。我那里,没啥好地场了。你们先批的户,地盘大。你看,你看能不能匀给我一块?”
“要是把这一片给你,我自己也弄不出好地了。再说,执照上有分界线的,不能随便过界吧,孙掌柜?”椿熠冷了脸,话也说得硬棒。
“啥鸡吧分界线!这么大的山林,那条细线,上哪去找?谁干了,就是谁的!”孙老三跳上拖拉机,扭头又说:“这片,你先占了,我不动。我干别的地方,没啥毛病吧!”
椿熠骑马上没动,也没说话,只用眼睛盯了他。拖拉机原地一转弯,向着来路开了回去。
最后一车黄豆了。椿熠要跟车下山去结帐,有几个雇工要回去,也都爬上车顶。其他的愿意留下敛那拖拉机推倒的树。也是计件工,干多了多赚。都道,反正也是只回家一趟,明年还来呢,就等过年回去吧。
山路崎岖不平。汽车重负难行,直扭得车厢板吱吱响。今年第一次种黄豆,产量本就少,价格又出奇的低。收购商都说,美国大豆到了,质量好又便宜。本地大豆没人要,许是赔本的生意呢。
老鼠,黄豆,价格,这些椿熠都不去想了。明年就会好,一定会的!他脑袋里只这一个念头。

卸车,结帐,椿熠忙活完,天已经黑了。城市里暖烘烘的灯光,嘈杂的人声车响,让他觉得那样的不真实,舞台上的布景音响一般。到肖影家楼下转了一圈,想想她妈妈的脸色,终于忍住,没进去。明天给她打个电话吧,他想。
就着妈妈的唠叨把饭吃完,椿熠躺到床上。合上眼睛,却丝毫不困。他有些奇怪,为什么一去了山里,肖影在脑海中就会淡了很多,而在城市里,却想得难受。
“老列,我回来了。”爬起来给普列打电话,东拉西扯了一会,椿熠好似随意的问:“肖影跟你联系了吗,最近?”
“操,我就知道你是想问她,”普列在那边笑起来,椿熠的嘴也咧开了。普列正了语调说:“人家才不像你那样小心眼,前两天还打电话嘱咐我,你一回来,就让你去找她。”
椿熠笑得舒心,再躺下,一会就睡了过去。

傍晚的天气有点冷。是那种尖利的,只在冬天刚到的时候才有的冷。刺骨的风偷袭样的,把触角伸进人们穿得还不算太厚的衣服里。
椿熠不停跺着冻得有些疼痛的双脚。隔着窗户看去,药店里面很忙碌。肖影在柜台后开票取药,长头发飘来飘去,挥洒出些风景。椿熠觉得,这样看她很有趣。他喜欢她那种安静的气质,话语不多,动作准确又不夸张。
肖影出来了,脸色苍白,疲惫的样子。椿熠迎上去,肖影看见他,却没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椿熠准备好的笑容赶紧收回,也跟上去,俩人并排默默的走着。
“冷吗?”椿熠打破沉默。他希望,肖影还那样靠过来,还使劲掐他胳膊。
“不冷。”肖影的面色却是冰冷:“一会,有件事跟你说。”
“那,去我家吧?”椿熠试探着问。他觉得自己的心一个劲往下沉。
“好吧。”肖影答应得倒痛快,让椿熠稍微安心了些。
肖影好久没来了,椿熠的妈妈做了些她平时爱吃的饭菜。肖影却没吃几口,起身去了椿熠的房间,一阵难忍的疲劳袭来,蜷了身子,躺下休息。
不大工夫,椿熠也进来。坐在床头,看着肖影紧闭的眼睛,苍白的脸色,心下一疼,不禁把手伸了过去。手还没到,肖影睁开眼睛,椿熠被那哀怨的眼神一刺,手缩了回来。他知道,肖影要说那件他担心的事了。是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肖影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跟他商量事情。
“椿熠,我们,结婚吧。”肖影的话让椿熠心里一震。今年打的这点豆子,连明年的生产费用都难维持,结婚?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肖影的眼睛渐渐蓄了泪水:“我这个月,没来那个。”
“哪个?”椿熠问完才明白,下意识的说:“那是啥病?去医院检查了吗?”
“去了。我,怀孕了。”肖影说完,又疲惫的闭上眼睛,一滴泪水从眼角划落。
“啥?你说啥!”椿熠一把抱起肖影,那根兽牙从她衣领处挤了出来。突然又想起什么,赶紧轻轻的把她放下,手不知道该放哪了,搓着,傻笑。
椿熠喜欢孩子。他常羡慕那些刚有了孩子的夫妻,他觉得,有那样一个会说话,会跑,会爬,会哭,会笑的大玩具整天陪在身边,那大概就是幸福吧。肖影也喜欢小孩,两个人碰上谁家可爱的孩子,都要逗弄好一会。
椿熠是家里的独生子,父母也早就盼望着有个孙子。
“结婚,我们结婚!”椿熠拉起肖影的手,粗砺的手掌磨得她难受。

椿熠再回到农场,带了好多糖块水果。晚上大伙下工,就欢喜着面容给大伙分发。于大爷却沉默,只在炕角坐了,脸上有些愁容。椿熠看见了,就知道大爷的心事。走过去,剥了只橘子递他手里。
“愿去看看,就去吧。这里人多,来娣娘儿俩也能做饭,放心去。”椿熠坐大爷旁边,压低了声音说。
“正想着跟你商量这事呢,”大爷的神色暗淡:“这么大岁数了,也不知道哪年就没了,看一眼少一眼呢。”
十来个壮汉的伙食,做起来不那么容易。当晚就跟大簸箕商量,让来娣做饭,她答应得痛快。冬天里在雪地上敛倒树,本就又冷又累。女人家做那活计,赚不了许多钱。
早上,天冷得干脆。椿熠早早起来,给别亚喂了草料,又装了两袋山货。那边于大爷把自己收拾得干净,胡子刮了,衣服也换了,脸上挂了笑,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不少。
椿熠牵过别亚,袋子搭到它背上。不用惦记着早回来,多呆些日子,椿熠跟大爷并排往出山的路走。哎,回吧,东家!大爷笑了,扭捏得像个孩子。椿熠拍拍别亚,让它停下,手一使劲,把大爷扶上马背。他只感觉,大爷的身体轻飘飘的,心里不禁浮出些感慨。
几颗红得透亮的山丁子还挂在枝头,让雪原多了些趣味。椿熠站着,目送马背上那个瘦削笔直的身影,心里莫明有些担忧。
送了于大爷,大伙都站在门口。椿熠摆手让大家上工,自己回到屋子里,躺下,觉得不舒服;坐起,也觉那炕沿像咬屁股一样。心里直想笑,儿子!他会是啥样呢?家里有一张椿熠小时候的照片,胖嘟嘟的脸蛋,似挂不住了一般,垂在腮边;穿的是开裆裤,小鸡鸡骄傲的点缀照片中间。
恩!他也该是那样。只是,别让他来山里了,太遭罪。还是跟妈妈在城里吧。椿熠笑了一下。
椿熠跟肖影商量了,等过完春节就结婚。钱紧就不买房子,也不大办了,先租个房子住着,肖影的话差点让椿熠的眼泪掉下来。
来娣在灶间叮叮当当的剁菜。椿熠直想找个人分享他的幸福,就踱出去,蹲下往灶坑里塞了几块柴火。
“来娣,你小影姐还惦记着你呢,让你在山里别累着,”椿熠笑着:“还说,等我们结婚那天,让你们都去喝喜酒。”
“恩。”来娣没抬头,切着土豆的手却慢了下来。
房子外蹄声哒哒,一阵马嘶。椿熠步出去,见别亚自己跑回马厩,头探在槽子里正吃草料,身上腾腾的散着热气。辛苦了,小月亮,不是看你这么累,还真想骑出去溜一圈!椿熠伸手输理别亚脖子上的棕毛。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回头去看,却是大簸箕急颠颠的跑回来。
“东家,不好了!你的那片林子,被人家给推了!”大簸箕侧头一指母猪林斜对面的那条山沟,嘴里呼哧呼哧急喘。
椿熠还沉浸在快乐里,稍倾才明白过来。一定又是孙老三!椿熠现在恨透了他,难得的好心情,就这样被那个大扁脸给夺去了,夺得干净。
椿熠咬紧了牙,把列亚牵出来。翻身骑上急催那马,跑了几步又勒住,掉转马头回来。把那斧子递给我!椿熠在马上低头伸手,对还站在那里的大簸箕说。
做饭烧炕,山里每天要劈很多柴火。有时候斧子也要拿去山林里砍树,商店里买的斧子,用不上半天就卷刃豁牙,不受使唤。椿熠在城里找了些火车上的减震弹簧板,让烘炉铁匠打了几把大斧子。乌黑的精钢斧刃,打磨出来,闪着深沉的寒光,能照见人的影,砍上几天坚硬的柞树,锋利依旧。
“东家,不行啊,这,这咋行!”大簸箕拿了斧子,却哆嗦了手,不递上去。椿熠低下身子,从她手上夺了斧子,打马就走。
“小影姐。。。。。”来娣早出来了,站门口眼神忧郁的看着。见椿熠面目疯狂,也不知道怎么就脱口喊出这句。
椿熠觉得心里一震。把那马催得更急,却不是奔着大簸箕指的山沟,直向母猪林而去。
“都停下活计!”椿熠把马勒住在敛干净了空场上,举了手中的斧子,向那边山沟一指,对正干活的狼牙棒们喊道:“拣上趁手的家伙,跟我去那边。给你们记半天的工钱!”
在这里,能清楚的看见,对面坡上被拖拉机推了一大片。那坡子上,原本有几棵杂木林里罕见的小松树,椿熠很喜欢它们在冬天里绽出的绿。以前还想着,要是这一片开成了耕地,那几棵就留下,大伙干活累了,就坐在树下歇气。
现在,那几点绿不见了,“短松岗”也不见了。
两个黑点,剃头推子般的在林子里贪婪的啃着。两台车,真够贪的!椿熠眼睛里像冒出了火。
“揍他个狗日的!”大伙干活正累又寂寞,听椿熠一喊,都兴奋起来。雀跃着,去寻些粗细不等的树棒子,扛了,围在椿熠的马边上。跟着东家去打架,心里有底呢!二五眼嬉笑着。
“到了地方,听我的,我喊打,大伙就开揍!”椿熠骑在马上,一手擎了大斧子:“下手准着点,别打死了就行!走!”
一松缰绳,别亚一溜小跑,大伙在后面紧跟。
两辆车并排站着。孙老大和孙老三早停了拖拉机,眼睛直盯住越来越近的这伙人。俩人都没下车,跑也跑不过马;再说,拖拉机也不能扔在这里。心里明净的知道,是在干人家的地场,有些心虚。俩人本想尽快的把这片推完,生米做成熟饭了,再施展些软硬手段,想那王椿熠也没啥办法夺去。
“下来!”椿熠把马勒住在拖拉机边上。斧子一指里面的孙老三,那寒光晃得孙老三一哆嗦。
“掌柜的,”孙老三在车里故意把袖子掳上去一点,露出一条纹刺得粗糙的蛇尾巴,就用那条胳膊拉开车门,然后把胳膊搭在膝盖上,颠哒着,扭头跟椿熠说:“有啥事不好商量的,带这么多人来干啥?”
“你明知道,这里是我的地场,为啥还要在这里干!”椿熠把斧头垂下。那斧子太沉,擎一会便胳膊酸麻。
“我的执照上,也有这面山坡啊!”孙老三慢悠悠的说,并不下车。
“你滚不滚蛋?”椿熠用腿紧紧夹住了马,双手抓住斧子柄。大伙见气氛紧张,一个个都从肩膀上把棒子拿下来,抄在手里,围拢过来。
“你骂谁!老子混社会的时候,你还撒尿和泥玩呢!吓唬我,操!”孙老三抓住车门的把手,拉上车门,后一句话从门缝里挤出来:“这片地场,老子就干了,看你能咋着!”
拖拉机猛的轰鸣起来。大铲推倒的树,喀的一声倒下一排,差点砸到了站在车前的二五眼身上。二五眼急跳开,惊魂未定,我操你妈,站那里只是骂。
别亚一侧身,拖拉机贴着经过身边。椿熠想也没想,举起斧子向那车门的窗户砸去。哗啦一声,窗户粉碎。孙老三久经战阵,早有防备,看那斧子举起,身子急窜向副驾驶的位置,举手挡住头脸,碎玻璃溅了一头一身。
“老三!”那孙老大猛一声喊,砰的跳下自己开的那辆拖拉机,手里抄着一根尖利的撬杠。他的车停在孙老三副驾驶座这边,在他那位置看去,孙老三歪倒向这边,和玻璃的破碎声是同时发生的。先是红着眼睛,向椿熠这边冲来,顿了一下,转身拉开孙老三的车门:“你咋样,伤着没有!老三!”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椿熠知道,要是打起来,必是一场恶战。扭头扫了一圈,见大伙都攥紧了棒子,神情紧张,瞪圆眼睛盯住那车。
“我没事。”孙老三坐起,晃晃脑袋,抖落了许多玻璃碴子,压低了声音:“他们人多,打起来咱们要吃亏。先回去!”
“姓王的,我回去了,”孙老三坐起来,脸贴在斧子砍出的窟窿上。窟窿不够大,盛不下那一张大脸,只露出眼睛鼻子,还有那恶狠狠往外蹦话的嘴:“我干了你的地场,你砸了我的车,今天咱们算扯平了,以后咱再见!”
“滚!再过这边来抢林子,砸的就是你的脑袋!”椿熠觉得胳膊酸疼,把斧子横过来,架在马背上。
两辆车原地转了个圈,奔孙三的农场开去。大伙松了口气,拄了棒子,齐声冲着车屁股大骂。椿熠看着车离开,神情凝重。他知道,孙三这样的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止住纷乱的叫骂,掉了马头,带大伙返回母猪林。
椿熠嘱咐大伙继续干活,自己骑着马,把斧子扛在肩膀上,捍卫自己疆土的勇士一般,纵马回房子。
离老远,就看见来娣站在门口。椿熠一下子觉得很温暖,也感动,还有一丝隐约的高兴。
“来娣,中午饭做好了吗?你咋在门口傻站着?”椿熠把斧子扔在地上,蹁腿下马。
来娣一声没吭,有泪花在眼睛里打转。上下仔细看了椿熠几眼,见没什么受伤处,一转身进了屋子。
“你走了后,来娣就想跟去。是我劝着,说去了也是白搭,还耽误事,她就一直站门口望着了。”大簸箕在锅台上忙活着,嘴也不停闲。
“小丫头,别担心,我命大着呢!”椿熠笑了,去包里摸了个苹果递给来娣。来娣并不推辞,接过来,背过身,使劲使劲的咬,椿熠看见,她抹了一把眼睛。
椿熠发现,自这次进了山,一闲下来,脑袋里满满的都是肖影和孩子。身子刚挨上热呼呼的炕,就又是乱想。明年这时候,儿子就会爬了吧;他也会呲着两颗小牙,冲自己笑吧。真要当爸爸了吗,椿熠傻笑。
中午大伙回来吃饭,椿熠迷迷糊糊的正做梦。春天的花园里,他把孩子放脖子上扛着,跟肖影散步。天上有什么鸟在叫,好象是猫头鹰,他抬头看,脚下却一陷,踩进个坑里,身子急倒,孩子也甩了出去。
椿熠啊的一声大叫,往前急伸手,醒来见大伙都乐呵呵的看着他。
“没事了,东家,他们再不敢来了。”二五眼抓起一个新出锅的馒头,狠狠咬了一口:“碱用小了,没老于头做得香啊!”
“大伙这几天干活的时候,加点小心。要是看见他们还进咱们这里抢地场,马上来告诉我。”椿熠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晃晃脑袋,想赶紧把那梦忘掉。
“东家,要不,我们先干他们推出来的那片吧?不然谁知道他们又弄出什么妖蛾子来。”狼牙棒坐到椿熠旁边的炕沿上,低头卷一根粗大的蛤蟆头。
“恩,这主意好。不过,你们在那里干活,小心点,我看他们不会这样轻易就放弃的。”椿熠也觉得这样好些。清理完了,莫非春天他们还能上拖拉机去耕不成!
干了五天,那边没什么动静,椿熠渐渐的放下心来。就想着回城去看看肖影,也惦记她肚子里的儿子------他始终认为,那会是个儿子。
别亚跑上山梁,累得直打响鼻。这马爬山的时候,喜欢一气猛跑,一直到山顶。椿熠勒住它,把速度慢下,骑光背马下坡,身子需使劲后仰,不然容易出溜下去。
远远的,有个黑点慢慢向这边移动。这会是谁?下了坡,椿熠急打马奔过去。
越来越近了。椿熠有点不相信,这佝偻着腰,不停咳嗽着的老人,会是前几天走的时候,那么精神头十足,那么干净利索的于大爷。可那衣服,不正是大爷吗!
“大爷,你这是怎么了!”椿熠赶紧跳下马,搀扶起正弓腰急咳的于大爷。
“没啥,没啥!你要回城吗,东家?那就快赶路吧。”大爷努力站直身子,一张脸瘦了许多,咳得通红。
椿熠哪还有心思回城。赶紧抱起大爷,往马背上送。鄂伦春猎马本就低矮,别亚又聪明通人性,见了这情景,把身子稍微一低,就用背接了大爷。
“大爷,抓紧点棕毛!”椿熠在前面牵着马,总是担心地回头看一眼大爷。
大伙在山里干活,屋子里只来娣在忙。见于大爷回来,高兴得扯着大爷的袖子摇晃撒娇。及见了大爷脸色,赶紧把笑收了,轻轻的把大爷搀上热炕。
于大爷躺到炕上,却不是原来的平躺。侧着身子,膝盖和脑袋紧往一起缩,脸色苍白中透着青灰。
“先喝点水,”来娣泡了一碗黄芪茶,放炕沿上:“饿了吧,大爷?新馒头还没蒸上,等着,我给你烤一个去。”
“是不是,”椿熠看出,大爷好象受了什么伤。他能猜出来是怎么回事,却不知如何措辞:“是不是,他又打了你?”
唉。。。。。。于大爷长叹了一口气,把眼睛紧紧闭上。一大滴泪水从眼角滑到炕上,哒的一声。
“大爷,别难过了。以后再去,我跟着你去,也好有个照应。”椿熠有些不知所措,只觉得心里疼得难受。
一阵粮食烤出的浓郁香味飘来,来娣两只手互相换着,捧过一个烤得金黄的大馒头。椿熠打小时候,就喜欢这样吃馒头。把剩的馒头,放柴火的余炭上,烤得喷香酥脆。吃完了那层金黄的壳,还接着烤它,总是吃那层酥皮。
“大爷,起来吃点东西吧。”椿熠把大爷从炕上扶起来,然后起身去翻出了一盒肖影给他带上的鱼罐头,打开,放大爷跟前。
大爷确实饿了。把那馒头放嘴里急咬,馒头干燥,噎了一下,引来又一阵急咳。椿熠赶紧把茶水递上。慢慢吃慢慢吃,椿熠取了双筷子,横到罐头盒上。
一会工夫,大爷就吃完了那馒头。又喝了两碗茶水,人看起来有了些精神。趔趄着身子,要去灶间帮来娣做饭。椿熠和来娣赶紧拉住,扶回炕上。赶紧睡一会儿,椿熠说着爬到炕里拉过个枕头。
“老于大哥,啥时候回来的?总不见你,还怪想的!”冬天寒冷,中午饭不能在地头吃。大伙吵嚷着回来的时候,于大爷已经睡了,眼睛紧闭,急促的喘息把唇吹得一鼓一鼓。大胡子进来,看那侧躺着的背影,就知道是老大哥回来了,几天不见,有些惦念。
椿熠忙摆手,用眼光止住大伙的喧闹。于大爷却已醒来,看见这些熟悉的面孔,脸上活泛了些,刚露出笑,却被一阵急咳阻断。大伙一见那脸色,知道病了,不再喧闹。都道,快躺下快躺下!
“还是山里好啊。。。。。”大爷眼睛一热,赶紧躺下,手遮脸上,掩饰住眼泪。
儿子,儿子,椿熠沉闷的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理解了于大爷的痛苦,那痛苦,定是无法想象,定是椎心刺骨的。
椿熠每日里,用暖壶泡上满满的黄芪水,嘱大爷只要渴了,就喝这水。黄芪补气,效果明显。虽分布广泛,品质功效却是生长在越北方的越好。夏秋时,于大爷有闲空就去山里采些花和叶,并不挖根,本是给椿熠和他家里人喝的,现在却被椿熠全拿了出来。
“东家,你回城,定是有事。都是为我,耽误了这么多天啊!”于大爷每天都催促椿熠回城,椿熠不放心,自然不肯回去。山泉水泡黄芪花,加上跟大伙在一起,心情渐渐晴朗,大爷看起来好转了许多,面色红润了些,只是咳嗽还止不住。
这天早上一起来,于大爷就去墙角抱起一桶用糖浸得透明的山丁子,连桶一起装进袋子,又把剩下的黄芪花和叶塞进去,仔细扎好袋子口。快走吧东家,把这些拿回去给家里人尝鲜!大爷着急的面容,看起来恨不能推椿熠出门一般。
“恩,那我就回去。回来时给你带些治咳嗽的药。”椿熠看着大爷,见他走动已经轻松了不少,加上心里也惦记着怀孕的肖影,就一再嘱咐大伙照顾好大爷,然后转身出去牵马。

“你还能以后永远也不登我家的门吗!”肖影用力拽了一下椿熠的袖子。
椿熠站着不动,他害怕去见那个面容冷漠的准丈母娘。肖影见他不动,手一甩,转身自己向黑暗的楼道走去。椿熠楞了一下,赶紧跟上,低头默默的走在她身后。
大婶。。。。。。椿熠的声音低得只他自己能听见。肖影的妈妈见椿熠进来,面色立刻就冰一样的,把椿熠冻在门口。肖影赶紧拉了他,俩人进到她的屋子。
“肖影,你真是没记性!这样的男人,你还跟着他!”肖影的妈妈见俩人进了屋子,心里火起,站门口大声喊道。
肖影进屋的时候,就把门关上了。她觉得累,是那种身与心同时袭来的累。躺在床上,紧闭了眼睛,妈妈的叫骂刺刀样的穿过屋门,扎着她,她却无处躲藏。
“椿熠,我们结婚吧。”肖影睁开眼睛,里面有些泪花在灯光下闪烁出忧伤。这话,她已经说过好多次了。
椿熠觉得,这床像是长出了钉子,他坐不住,只想拉了肖影就走。椿熠从来就没有问过肖影,她能不能跟他去山里。他知道,她不喜欢那里,是那种发自内心的不喜欢,也不可能接受那样的生活。
她是一条鱼,如果把这鱼放在草丛里,哪怕这草丛有美丽的鲜花,有和煦的春风,她也会窒息的。
“你明天,就去找个房子,什么样的都行。”肖影像是没有了力气,说完就把眼睛闭上,只长长的睫毛一抖一抖,有泪水流出来。
椿熠坐在床边,用眼光拂着肖影。他现在有些困惑了,究竟是什么,让他的生活变得这样糟糕;是什么,让他深爱的肖影如此痛苦。他呆了半天,似乎知道了答案。
我的爱人,以后,我会好好对你的!他在心里说,耳朵却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肖影把眼睛睁开,红红的,看得他的心要碎了。

“尾巴!你回来咋不打个电话?”普列把怀里抱着的孩子交给他老婆。他老婆与椿熠也熟,转身把孩子放进桦树皮做的摇篮里,赶紧泡茶,却不向以前那样递烟。呵呵,有孩子在,不让抽烟了,普列笑得幸福。
椿熠喜欢这个孩子。不像普列的皮肤那样黑,白白胖胖的。这孩子,有典型的北方狩猎民族特征,淡眉毛,细眼睛,颧骨高些,鼻子低矮,鼻头却调皮的翘着。不怕生人,椿熠一逗他,就呵呵的笑出声来。有时候,椿熠高高的把他抛起再接住,那孩子一叠声的笑,却把普列吓得直伸手:“操,尾巴,你等着,等你家有孩子了,我也这样折磨你!”
“又长大了不少。”椿熠俯在摇篮边。孩子冲他笑,伸手够他。椿熠把他小兽皮帽子上竖着的狍子耳朵折过来,拂弄他的脸,小家伙笑得胖脸蛋直颤。
昏黄的灯泡,把屋子涂抹成温暖的颜色。椿熠喜欢这样的灯光,也喜欢走过长长的“院脖子”开门进屋的感觉。
“快弄些酒菜,我跟尾巴喝几杯!”普列支使老婆。
孩子睡觉早,酒桌就摆到了灶间。一盆手抓驯鹿肉,一盆柳蒿芽炖排骨。椿熠最早在普列家吃这炖柳蒿芽的时候,总觉得它有股子难忍受的药味,待吃了几次之后,才发觉这东西的回味中,有独特的香,遂欲罢不能。
普列把两只茶杯倒满了酒,却先不喝,端了一杯到里屋去,拿筷子头沾了酒,轻轻往孩子的嘴里送。孩子把那筷子含住,吧吧的使劲啜。普列把筷子抽回,那孩子嘴一咧哭起来,赶紧又沾了喂他。沾了三次,孩子含着筷子睡了过去。这小子,能喝着呢!普列自豪的说。
驯鹿肉刚从锅里捞出来,还有些烫手。椿熠抓起一块脊骨,几口就啃光了肉。确实饿了,也确实喜欢吃这肉。有些牛肉的味道,又多了些真正“肉”的感觉,原始淳厚。
“没吃饭啊?操,咋不早说!”普列把举起的酒杯放下:“赶紧吃点,空肚子喝酒伤身体呢!”
“老列,”椿熠却把杯举起来,对着普列:“我要,结婚了。”
“等着喝你的喜酒,牙都快等掉了!”普列一拳杵到椿熠的肩膀上,椿熠一晃,杯里的酒撒出一些。普列把一杯酒倒进嘴里,咕嘟一声咽下:“早就该结婚了!”
“明天,跟我去租个房子,结婚用。”椿熠并没有要结婚的那种喜悦。
城市不大,出租房子的倒不少。开着车转了一会,就找到个俩人都满意的房子,楼层不高,向阳宽敞。椿熠最满意的,是它就靠在进山下山的那条公路边上。椿熠很快就交了订金,拿到了钥匙。
“老列,晚上别回去了,就跟我在这喝酒吧,”椿熠有些伤感:“以后,咱俩单独喝的机会,怕是不多了。”
“晚上,你还是把肖影找来看看房吧,你们也好有个地方亲热亲热,我就不掺和了,哈哈!”普列笑完了,正了脸色问椿熠:“有老婆伺候着喝酒,不好吗?”

肖影在屋子里,已经东看西看的转了好几圈了。她觉得,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房子里,被放大了好多倍。卫生间的照明开关坏了,厨房的水管子一直滴答着呢,孩子的小床放哪呢?肖影不停的说着,她讨厌那脚步的回响。
“歇一会吧。这几天我就会把它们收拾妥了。”空旷的屋子里,只一张大床孤单地卧在地中间。椿熠坐在上面,目光随着肖影转。
肖影坐下来。没有了脚步声和说话声,屋子里静得只听见两人的呼吸。肖影突然有些害怕,身子向椿熠靠过去,椿熠伸手臂把她轻轻抱住。以后,要自己住在这房子里吗?椿熠一年中,能回来几天呢?孩子出生了,这空旷的房子,他会害怕吗?肖影觉得自己打了个冷颤。
“明天下午,我请假去买些窗帘被单,喜气点的,让这房子像个有人住的样。”肖影坐直了身子,环顾着房间:“晚上你去单位等我,我把帐目结完,我们就回来布置这房子。”

老化的水龙头,接触不良的电灯开关,漏水的马桶,看起来活计不少,但都是小毛病,椿熠一上午就全都修理完毕。明天雇人,把墙壁粉刷一遍,就差不多了!椿熠满意的关了房门,回家吃中饭。
一上午在房子里忙活,也不知道外面什么时候下起了雪。细细碎碎的,并不成片,也不似雪花那样绵软,倒像是那灰蒙蒙的天上,落下的霜沫子。
下雪时候,椿熠最喜欢的,就是那空气。雪把空中浮躁的灰尘都压下去,一呼一吸间,就像把肺腑都清洗了一般,凉丝丝的,让人清醒许多。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从楼上看下去,远处的行人,汽车,都挣扎在无边的纱里一般,若隐若现。这场雪,山里也会下吗?活计累,他们也该休息休息了,正好趁落雪,在热炕上睡个足兴。于大爷的身体,也不知强了点没有。
趴窗户上看了一会,想了一会,椿熠觉得有些困。妈妈在看连续剧,男女主人公的对白一直枯燥的持续着,催眠曲一般。别停别停,椿熠在心里说着,向卧室走去。
又是猛的睁开眼睛,猛的醒过来。椿熠知道,过一会电话铃声肯定会响起。他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这样的功能,但他若是在睡觉,有电话打来,他是一定会提前醒过来的。后来熟悉了这感觉,再猛然醒来,就直接去电话机边,必然铃声响起,百试不爽。
果然,电话铃响了。椿熠觉得有些异常------这次他的感觉迟钝了许多,还没来得及从床上爬起来,它就响了。
“王椿熠,你的电话,”妈妈对他向来是直呼全名,从不省略掉姓。招呼完椿熠又纳闷的说:“谁呢?声音不熟,还那么着急。”
椿熠的心猛的揪紧了,肯定是山里出了什么事情!山里干活的几个知近人,他都给留了电话号码的。
“东家,出事了!”大胡子的声音尖利急促。椿熠脑袋嗡的一下,电话差点脱手:“别着急,慢慢说。咋回事!”
“他们又去抢地场。老于大哥受伤了!”大胡子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让他到城里医院看看,死活不肯来。”
“你现在在哪?”椿熠攥电话的手有些抖,声音也跟着发颤。他知道,如果是无关紧要的伤势,大胡子是不会跑到城里来找他的。
“在火车站的公用电话亭!你快来吧东家,我都不知该咋办了!”大胡子急切的说。
椿熠放下电话就往外走。你去哪,出啥事了?!妈妈在身后追问,椿熠的声音和表情让她担心。
“没事,”妈妈的心脏不好,椿熠不敢跟她说得具体。拉开门,急又转回来:“妈,晚上往肖影家打个电话,就说我去山里了!”

雪已经在肖影抱着的包裹上,落了薄薄的一层。店里最后一个人,也回家了,灯已经关闭。肖影在门口站着,直觉得像要被黑暗吞噬。
对面楼上那个窗户,温暖的灯光透过粉色的窗帘,把雪幕融化开一个洞。肖影紧了一下手臂,手指尖已冻得失去了知觉。稍微低了下身子,把包裹上的薄雪倾下去。那里面,装的也是这种颜色的窗帘。
他干什么去了?说好了的事情,他不会不来吧?椿熠白天去收拾房子,唯一的钥匙在他那里。要是抱着这一大包被单窗帘回家,妈妈也许会把它们扔出去的,单那责骂,肖影就忍受不了。
肖影突然觉得很害怕,她已经无处可去。这雪,似要把她融化,融化成冰。
雪雾里,马路对面那个急匆匆走过来的人影,是椿熠吧?肖影像是快被冻僵的人,看见了一抹温暖的篝火,急忙迎过去。
近了,不是椿熠。肖影站在马路中间,脑袋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一辆车驶过来,刮到了她抱着的包裹。肖影下意识的往后一躲,脚下一滑,整个人实实的摔倒在地上。包裹,却还抱在怀里,没有放开。
没有人多看一眼她。新雪旧冰,本就滑不留步,摔倒的人到处都是。
一阵尖利的疼痛,从腹部穿过,刺得她几乎失去了知觉。她躺着,马路两边的路灯和边上楼房窗户里的灯火,向她直压过来。
她觉得很舒服。就这样吧,就这样永远的躺下去。她闭上眼睛。
______________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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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品按察使
(天,你是斑竹吧?)
三品按察使<BR>(天,你是斑竹吧?)


注册时间: 2005-10-24
帖子: 506
来自: 内蒙古呼伦贝尔市伊敏河

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二月 11, 2007 10:08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离电话亭还远,大胡子就小跑着迎过来。东家,你可来了!大胡子一只眼睛乌青,满脸焦急。椿熠阴沉了脸,并没说话,径直走到电话亭,抓起电话,手指颤抖着拨了个号码。
“普列,你现在开车来找我,”椿熠的声音冰冷:“别忘了,带上你那支枪!”
“东家。。。。。。”大胡子扯椿熠的袖子:“我出山的时候,去了道边的派出所,他们去抓孙老三了。。。。。。”
“等等,”椿熠看了一眼大胡子。那边普列大声的问,你现在在哪!椿熠停顿了一会,对着话筒叹息般的说:“算了。。。。。。你别过来了。我没事,哥们!”
去山里的公路上,在汽车颠簸中,椿熠听着大胡子的描述,知道了上午发生的事。
早上,天就阴沉,大伙上工也晚些。椿熠走时交代来娣,不让于大爷做饭干活。于大爷身体渐渐好转,便闲不住。每天早上都跟大伙去山坡上,把大伙敛落下的枝枝叉叉,拣了扔大堆上。大伙劝也劝不回,便都仔细干活,敛得干净。大爷没事做,就每天划拉些树叶,塞树堆下面点燃。几天下来,把大伙敛的大堆,烧得差不多了。
“还是桦树皮好着火!”大胡子把一个圆桶形状的桦树皮挪开,搀扶于大爷上车。看于大爷拣树叶艰难,前一天推树的时候,就从棵大桦树上剥了一整张桦树皮,扔在了车里。早上上工,让于大爷坐进拖拉机里,也好节省几步路程。
几人高的大树堆,完全燃烧起来,离十几米外都烤得难忍。桦树皮燃烧猛烈,于大爷点着了两堆,热得帽子都戴不住。大伙干脆就把附近的断树直接拽过来,扔到火堆上。树木的枝叶呼啦一下就变成了灰尘,只剩下一根光杆。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啊。一棵树,长了那么年,转眼就变了灰尘,啥也看不见了,啥也没有了。于大爷直直盯着那火堆,在心里感叹。
好象有什么不对劲,大伙半天没往火堆里扔树了。于大爷转回头,见大伙都停了手里的活计,看着山坡顶上。两辆拖拉机慢悠悠的开过来,后面跟着一帮子人。人不少,看起来至少有十多个。
“大伙赶紧抄家什!”于大爷喊到。大伙像突然明白过来一样,急散开寻趁手的棍棒。
拖拉机近了,能看见车窗后面,孙老大孙老三咬紧腮帮子的脸。
大伙手虽拿了家伙,心却忐忑。东家不在,对方人又多,看起来都有准备,人人肩了柄大斧子,目光凶狠。大伙站着,盯着,却四外撒眸好了逃跑的路线,随时准备拨脚便跑。
“你们给我听着!”孙老三停住车,拉开车门,身子探出来:“我在城里看见你们东家了,他答应把这片地场给我干了!”
“不可能!”于大爷站直身子,咳嗽了声,使劲把咳压下去:“要是那样,等我们东家回来你再干!”
“操!你们是干活的,管的事倒不少!在哪还不是赚钱?到我这儿来干,工钱只多不少!”孙老三看了一眼大伙:“要是谁挡着我,别怪我手黑!”
大胡子轰隆隆把拖拉机开了过来,两柄大铲顶到了一起。六零拖拉机虽然老旧,闷力气却大。孙老三的八零二,虽然速度快,装备好,但若论力气,却是不敢与六零硬顶。
“我操,你找死吧!”孙老大从边上的拖拉机蹦下来,一步窜上大胡子的车踏板,拳头死命碓去。
大伙见已经动手,都举了棒子围拢过来,脚步却犹豫。
“给我打!”孙老三一声嘶破了嗓子般的吼叫。那边一排锃亮的大斧子立时向大伙冲过来。本也没心思去打,大伙见了那能断筋碎骨的斧子真要劈来,齐扔了棒子,转眼跑个干净。
于大爷没有跑,站得很直。帽子点火烧树的时候已摘下,花白头发跟那阴霾密布的天空颜色相仿。人若不顾了性命,自有一种压倒的气势。大斧子们冲过来的时候,似也被那气势吓住。老灯泡!要不是看你身子骨这么弱,今天打残废你!一伙人吵嚷着从他身边返回拖拉机跟前。
人跑得最快的时候,就是逃命的时候。这边扔了家伙,轻装逃命,转眼就消失在林子里,大斧子们哪里追得上。
却留下了拖拉机里的大胡子。大胡子眼框上挨了一拳,金星乱崩,待把捂住脸的手拿开,附近就只剩下对方的人了。大胡子勉强睁开眼睛,拖拉机已经被一片斧头包围。孙老大扯着他袖子:下来!看今天怎么收拾你!
“放了他!让他开着那破车滚回去!”孙老三还在车里,没下来,只探着身子。
大胡子得了赦令一般,眯了那只疼得似要涨破的眼睛,赶紧把车后退,转弯。经过于大爷身边的时候,停下。赶紧上车,老于大哥,等东家回来再找他们算帐!他压低了声音咬牙说道。
于大爷没听见一样,眼睛盯住那拖拉机。拖拉机已经掉转方向,寻了林子的茬口,喀喀的推了起来。那些大斧子,放下家伙,跟在后面敛那断了的树。
“王八羔子!我看你们敢动!”于大爷发一声喊,急冲向拖拉机前的树林。站在那里,直盯着拖拉机的窗户。
后面敛树的人都楞住,想去拉开,却又不敢。拖拉机推倒的树,啪啪倒下,带着风声。万一砸到,那就惨。孙老三不相信有这样不怕死的长工,把拖拉机开得慢了,那些树在推土铲的强力压迫下,慢镜头般的缓缓向于大爷罩下。
于大爷不躲,却站不直身子了。一阵急跑,嗓子里像有小爪子抓挠一般,忍受不住,弯腰扶树,咳得裂了声音。
冬天的树,水分含在枝干里,整个被冻成了一根冰样,失去了原有的韧性。那一排树慢慢斜下,突然咔嚓一声,齐齐断裂。树干早已被拖拉机压迫到了极限,这下脱离了树根的束缚,痛快的向下砸去。于大爷正弯腰咳嗽,只觉得后心一沉,啊的一声被砸到了地上,那些密实的倒树,把他埋了个严。
“老于大哥!”大胡子赶紧跳下车,冲过去死命的拽那些压在于大爷身上的树。树的根部还压在大铲下,孙老三有点懵了,急忙抬起大铲,把车往后倒了一小段,跳下来查看前面倒下的人。
树下面没有咳嗽声。孙老三也担心起来,虽是山高皇帝远,但万一出了人命,什么地场农场的,就都没啥意义了。忙跟着大胡子把树挪开,最下面一棵树,伸出的胳膊肘样的拐杈,正杵在于大爷的后心部位。于大爷趴着出现在下面,一动不动。
“大哥!老于大哥!”大胡子蹲下,把于大爷翻过身抱起来,上半身横到膝盖上,不停的晃着喊他。天上飘下些雪,落在大爷脸上,转瞬就融化,眼泪一般挂着。
于大爷眼睛慢慢睁开。看一眼大胡子,接着用目光死死的咬住孙老三。嘴角,却渗出一丝血。
“操!没死啊,我倒快被你吓死了!”孙老三长出了一口气。那些敛树的人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都围拢来看。孙老三一摆手:“有啥好看的,赶紧回去,不干了!”

椿熠一路上几乎没出声,只听大胡子讲述。牙咬得铁紧,手指握得嘎嘎响。
“这老头,真有钢儿!”那司机听故事一般,神情激奋,猛的一脚油门,车更快了。
车在林业派出所门口停下,大胡子说他骑马出山,然后把别亚就栓在这里了。椿熠刚拉开车门,就看见那辆北京吉普停在门口。后排座的车窗上,孙老三惊恐的大脸贴在里面。
这个偏远的检查站形式的派出所,没有正规警车。就把后排的座椅拆了去,有那犯了王法的山民流犯,抓着了,就塞到后面,手铐直接吊到车顶的横辆上。这样姿势的押法,疑犯痛苦无比。坐是自然不行的,有那手铐吊着;站也不够高,碰了车棚。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只能半蹲半站,加上山路颠簸,运到城里,腿软得站不起来。
椿熠拉开吉普车门。孙老三双臂高吊着,蜷腿半蹲在那里,活脱大猩猩姿势。椿熠看见他,直觉得心里火烧一般。一只拳头攥紧了,照准那张大脸不停气的杵。孙老三的脸转眼就花了,眼角裂开,鼻子里血一股股的流,却无处躲避,只能张了嘴一声声惨叫不止。
椿熠能感觉到牙齿在拳头上断裂的脆声,拳头也咯得剧痛。椿熠停了打击,哆嗦着手去腰间摸那猎刀。救命救命!孙老三拼命的喊叫,声音穿过血沫和缺了牙的嘴,已不似人声。
“我操,这哪行!”胖警察冲出来,赶紧把椿熠推开。椿熠看那警服,脑袋里才清醒了些。胖警察把椿熠拉到车后,压低了声音:“不是等着让你解解恨,我早就把他送城里去了!上回那个强奸犯,哥们交上去立了一功。等以后回城,请你好好喝一个!”
椿熠脸色苍白,摆摆手,没说话,径直去房后牵出别亚。跨到马背上,就紧磕,别亚也象着急,四蹄翻飞,跑得急噪。哎哎,东家!大胡子追着跑了几步,见椿熠已远,就慢下,手插袖子里,往回走。

大伙都在屋子里,没去上工。见椿熠回来,面上涩涩的,低了脑袋,不说话。于大爷侧躺在炕头,闭了眼睛只是咳。觉到椿熠进来,眼睛睁开,亮了一下,却没换了表情。
椿熠跪着爬上炕,想试一下大爷的额头。手却被冻住,使劲也伸展不开。一路上光着手,手背上又被孙老三的牙咯破了几处,骑马在风雪里跑了这么远,早已经失去了知觉。
“东家。。。。。快,快去弄些雪,搓手!”于大爷说完,又咳得佝偻起来。椿熠没听见一样,用手背试了下大爷的额头,感觉不到温度。大爷咳着,却伸出手推他:“搓。。。。。。搓。。。。。。”
椿熠的眼泪一下流出来。
来娣去外面盛了一盆雪,端到炕沿,放下。椿熠两只手蜷着,伸不开,插雪里却搓不成。山里人都知道,这样的冻伤,若不赶紧用雪来搓出知觉来,那就算废了。直接用热暖过来的冻伤,皮肤变黑,溃烂不止。严重的,就只截肢一条路。
来娣红了脸,扯过椿熠的手,抓起一大把雪就搓。手背上的血搓下来,把盆子里染成粉红。一盆雪很快就融化成雪泥,大簸箕早去外面又端了一盆回来,等候着。
搓到第三盆雪的时候,椿熠觉得手背上烫了一下,抬眼看来娣,却见她有眼泪滑下。好了,有知觉了!椿熠抽出手,活动了一下手指,只觉得钻心的痒。
于大爷一直努力睁着眼睛看着。见椿熠的手已无碍,复闭了眼,累极的样子。
“大爷,跟我去城里,把伤治了!”椿熠去炕上抱大爷。
“不去。。。。。。”大爷摆手似也用了最后的力气,手刚垂下,便接了一阵猛烈的咳嗽。椿熠抱着他身体,只感觉机器般的震颤,几乎把持不住,赶紧放回炕上。
大伙在屋子里或站或坐,都卷了烟,闷头抽。屋子里起雾一般,呛得椿熠心烦。
“东家,出了这事,没脸呆下去了,”狼牙棒把烟头扔地上,使劲踩了,低头来到炕沿边:“我们,就回去吧。”
椿熠抬眼环顾了一下,见大伙已瘦得见了棱角的脸,还有被树枝刮得破烂的衣服,把一口将要发作的恶气压了回去。在心里叹了一下,爬下火炕。
“这事不怪大伙。你们回家,我不拦,就快过年了,也该回去歇歇。”椿熠想了想,接着说:“大伙要是瞧得起我,过了年就回来!”
椿熠去裤裆掏钱,给大伙结工资。却忽的想起,走时匆忙,忘了带钱。
“回来回来,我们过了年,一准回来!”狼牙棒一叠声的应道。看椿熠动作神色,就知原委,忙又说:“东家,工钱不急呢!等年后回来了,再干活时一起算吧!”
椿熠感动,一时说不出话,拍了拍狼牙棒的肩膀。回去吧!摆了摆手。
大伙行李收拾得快。吃了败仗逃跑一般,都默不作声,低头扛了行李,走得疾快。转眼空旷了的屋子里,只听见于大爷剧烈的咳嗽声。椿熠俯身看着大爷,脑袋里被那咳声涨得难受。
大簸箕那屋子,却没动静。不一会,来娣推门进来,眼圈红红的,手里没拿着行李。
“我们先不回去。给你们做几天饭,等大爷好了,我们再走。”来娣低眉垂眼,说完就去了灶间。一会传来叮当的切菜声。
“老于大哥伤了;你的手冻成那样,不能揉面洗菜;张师傅要是做饭,怕是自己都吃不下去呢。”大簸箕进来,去炕上给于大爷盖了条被子:“再说,这么冷的天,也得有个烧炕的人。我们娘儿俩,就先不走。”
空空的炕上,于大爷身体缩着咳嗽,更显孤单瘦小。明天一早,一定送大爷去城里的医院!椿熠看了外面已经黑下来的天,心里便盼那雪早停。
大胡子回来的时候,天已大黑。身上都是白的,臃肿的雪人一般。去炕边看了一下于大爷,来不及扑打身上的雪,从兜里掏出两根褐色的圆柱形东西,用盆装了,倒上水。
“这是不老草。我回来的时候,去林子里采的。”大胡子摘下帽子,在裤腿上把雪摔掉:“老于大哥,等着,我这就去熬了,你喝了就好了!”
草药煎好了,大爷却喝不进去。椿熠抱着他,手里拿碗,把那黄褐色的液体一次次的喂下,又被大爷一次次的咳出来。
“先喝点粥,再吃药!”大簸箕把一碗温呼的大米粥端来,椿熠再喂,还是一样的喷出来。
要是下午回来,马上送大爷去医院,就好了!椿熠心里后悔。他忽然有了些不祥的感觉,这感觉让他害怕。
只能等明天去医院了。天黑得透,又下着大雪,这时候要是去公路边,没有回城的汽车,大爷的身体,明显禁不住来回的折腾。
椿熠晚上没合眼,大爷一咳,就赶紧掌灯去看。好不容易盼到了天亮,出门一看,雪下得还大。赶紧叫大胡子启动拖拉机,炕上于大爷听见,使劲往炕里缩。
“东家。。。。我不去!我。。。。。。要吃饭!”于大爷表情惊恐。椿熠还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心下诧异,赶紧叫大簸箕弄粥来给大爷吃。
于大爷拼命止住咳,哆嗦了手,抓粥碗就往嘴里倒。一碗粥很快见底,椿熠高兴,转身出门再去盛。于大爷却一阵急咳,把吃下的悉数吐了出来。
椿熠端碗回来,见了这情景,心里奇怪。他不明白,这样严重的病情,于大爷为什么坚持不去医院。
“东家。。。。。”于大爷快贴到炕里的墙上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椿熠赶紧爬上炕,把那吐出的粥擦干净,上面丝丝血迹清晰可见。耳朵附过去,于大爷的脸色突然柔和了。
“我跟她,约了,”大爷费力的吐出几个字,咳了一阵接着说:“要是。。。。。。她老头先死了,她。。。。。。就来找我。也会,告诉孩子,谁是他爹。。。。。。我不能,去城里爬那大烟囱啊!”
“大爷,你去医院就治好了,不爬大烟囱。我们去吧?”椿熠哄孩子一样,细了语调。他明白了,大爷是担心死在医院里,被火化。
“我,早知道,我这病,没治了。。。。。”大爷神色暗了下去:“她带我,去拍片了。肺子。。。。。。都空了。”
椿熠有些茫然。他不知道亲眼看着一个人,慢慢的在他身边,走到另外一个世界,会是什么感觉。
这样又咳了三天。大胡子觉得,自己的神经快要绷断了。晚上一直点着蜡烛,摇曳的微火里,这样一个随时都可能死去的人,就跟自己躺在一铺炕上,想想就睡不着。每一声咳嗽,都像在锯着他的耳朵。大胡子慢慢的,把被褥挪到炕的另一头,刚有点迷糊,却听见那边两个人对话。忙打点精神,竖了耳朵去听。
“东家,你是个好人,”于大爷的声音竟然清晰得如同身体硬朗的时候,大胡子疑似梦中,接着听:“没给你干了多少活,却添了这么多麻烦。咱爷俩有缘分,来世,我还给你干活!”
“大爷,别这么说,等你好起来,还给大伙蒸馒头!”椿熠说完,俩人静了一会。然后椿熠下地趿拉着鞋,去山丁子桶里抓了一把,又爬回炕上,给于大爷吃。
老于大哥病好了!大胡子一阵高兴,想去看看情况,刚坐起,就听椿熠一声带了哭音的大喊,把他吓了一跳。
“大爷!你醒醒!”椿熠摇晃着那瘦小的,失去了生命的身体:“你起来,赶紧起来给我们做饭吃!“

灵棚是大胡子连夜搭起来的。一大块建筑工地用的彩条布,是普列采山货时候留下的。四周用树棍子支了,把呼啸的风挡住。前面,大胡子点了堆篝火,毕毕剥剥的,燃得绵长。
于大爷就躺在里面的一张临时钉的台子上,身上蒙头盖了被子。椿熠把他的衣服换了干净的。从破旧的内衣里,把那地址拿出来,衣服就扔进了火里,转眼就化了青烟。
雪住了,天很冷。安静的远山,安静的林子,安静的房子,安静的于大爷,椿熠觉得心空了,思维意识都凝固下来,不再活跃。
这北方的土地,到了冬天冻得石头般坚硬。椿熠在埋了四眼的小土堆边上给大爷刨坟坑,一镐下去,那地上只留下一个白点,虎口却震得酸疼。椿熠咬了牙再刨,竟然哧溜一下,砸出片火花。
大胡子赶来,抱一大捆枝叶,放那镐印位置,点了。火烧得旺盛,火苗在风里呜呜叫,椿熠站边上,恍惚看见四眼在悲伤的呜咽。
枝叶烧光了,下面的地就融化了一层。两个人把那层挖去,接着烧下面的冻土。一层层烧,一层层挖,到了中午,椿熠再挖,需跳下去,坑深已经过了膝盖。
“东家,好象是普列来了!”大胡子在坑上面看着远处。
椿熠想跳出这坑,却不容易,几天里,几乎没睡觉,饭也没吃多少,挖坑又消耗了最后的体力,爬出坑,就用锹柄拄了身体,向那边看去。
普列像是不认识了椿熠,盯住他看。才几天不见,老朋友变得那么陌生。腮帮子和眼睛都瘦得塌陷下去,加上长长胡子上结的白霜,还有拄着锹柄的疲惫身体,看起来像是个呆滞的老人。
要是在城里看见这样的椿熠,一定会认不出来的!普列叹口气,走过去,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把锹从椿熠手里抽出来,跳下坑使劲挖了起来。
棺材是用农场里翻找出来的木扳钉的。不大,但足够盛下于大爷瘦小的身体,洁白的桦树木质,晃得人眼睛直想流泪。椿熠抱起轻飘飘的大爷,慢慢放进去。大爷的身体硬得像根干燥的树段,青灰色的脸,安详如雕刻成的一般。
最后一锹土覆上,大簸箕和来娣的哭声回荡在空旷的雪原。椿熠摆摆手,让大胡子带她们回去。
“老列,你怎么来了?”椿熠疲惫的站着,点一支烟。眼睛看着坟头。一口浓重的雾从嘴里呼出,转瞬被寒冷的风吹散,分不清是烟还是热气。
“本打算,来了就先揍你一顿!”普列把手伸进怀里,好象很费劲的样子,半天掏出兽牙项链,递给椿熠:“肖影走了,她说再不回来了。让我把这个还给你。。。。。。”
椿熠没说话,抬头看了看天空。冬天里难得的晴朗,风把云驱赶得干干净净,天很蓝,深远透明。身体里像被抽空了,心已不知道疼,他觉得自己只剩下个躯壳。
“孩子,我的孩子,”椿熠像是在问天空:“我的孩子呢?”
“孩子,”普列眼泪流下来:“流产了。。。。。。”

没人记得喝了多少碗,普列晃荡着身体去拿酒,箱子里只剩下最后一瓶了。屋子里满满的,都是两个人呕吐物散发出来的沉重气味。酒,其实已经喝不下去了,身体不再接受那猛烈的刺激,喝进一口,过一会就哇的喷吐出来。
却还是一口一口的喝下去。椿熠一头扎在桌子上,插着蜡烛的酒瓶子被碰翻倒,屋子里一片黑暗。来娣赶紧擦燃了打火机,换上根蜡烛-------这已经是第五根了。
“睡觉吧,哥们,”普列舌头转不过弯了,音拖得很长:“明天早上跟我回城。。。。。。好好歇几天。”
“回城?我。。。。。。不回去,我要上山!”椿熠起身,脚下被那些呕吐物一滑,扑通摔倒,手撑在摔碎了的瓶子茬上,血射了出来。举到眼前看看,却不觉得疼,冰凉的,很舒服的感觉。
“东家,别这样啊!快起来!”大胡子从炕沿上跳下来,双手伸进椿熠的腋窝,使劲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那边来娣早跑进灶间,扯了半块蒸馒头时垫底的纱布。
椿熠被大伙抬到炕头,那里原本是于大爷的位置。他不住的来回翻着身体,撕扯开衣服扣子,手上流出的血把炕头涂抹得鲜艳。滚热的炕,像要把他烧掉。
孩子孩子!一声声喉咙深出挤压出来的呼喊,把大伙的心都揪得疼。
手被谁抓住了。纱布一圈圈的缠上去,连同眼泪。椿熠使劲睁开眼睛,昏暗的烛火下,那个低头给他包扎的剪影,不正是肖影吗!怎么又留起上学时候的短发了?椿熠一把抓住给他缠纱布的手臂。
这手臂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结实粗壮?肖影是软的,身体的每处都绵软,连说话声,都软得像是睡梦中的呓语。
椿熠不及细想,一把把来娣拉进怀里。他怕肖影再离开,他怕自己追不上她。
大簸箕赶紧起身,拉起大胡子和普列,往她的小屋子里去。普列站那晃荡着身体,看了一会炕上的椿熠。唉!一声粗重的叹息,跟着大簸箕去了他的屋子。
十五 解脱
“操,这下开斋了!烤着吃肯定香!”二五眼踩住蛇头,蹲下,指甲抠进蛇皮里,撕一张包装纸一般,一下子把那蛇皮整张撕了下来。光溜溜的蛇肉几近透明,能看见中间的脊骨,却还没死,在他脚下扭曲挣扎。
二五眼把鞋带解下来,栓了没皮蛇的脖子,找个树杈,吊上去。那光肉立刻盘绕到树枝上,蛇头已经被踩扁了,却还吐出信子。
那蛇的肉白中泛青,肚腹处一层透明薄膜覆着暗黑的肠子。二五眼身上没带刀子,伸了手指,把那层膜撕开,立时滚出一节鼓溜溜的肠子。肠子被涨得要破了一般,里面能清晰的看见一只完整的老鼠。
三下两下把蛇的膛掏干净,二五眼捏着蛇脖子,解开了鞋带。现在,这蛇看上去很怪异,带着皮的脑袋,被踩得扁平,两只眼睛几乎在同一个平面上。而身子,是光光的青白色肉棍,肚子因为缺了内脏的撑挤,而显得细瘦了许多,一弓一直的,还在兀自扭动。
地边上,狼牙棒早点起了一堆火。二五眼就那样捏着蛇脖子扔进火堆。那蛇立刻被掰弯了的树枝一样,弓起弓起,然后猛的伸直,不动了。空气中立刻飘起一阵焦糊的气味。
“你们干鸡吧啥呢?不是告诉过你们,别乱抓,乱吃吗!”椿熠挑着两只桶,气喘吁吁的赶到地头。一桶是满满的泉水,一桶是馒头和炒的山木耳。来娣紧跟在身后,一只手抓着那只比较重的水桶沿,往上使劲的提着。
椿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把桶放下,走过去,一脚踢到二五眼屁股上。吃,吃!就他妈知道吃!你吃它,它就留下老鼠吃我的黄豆!椿熠吼叫着。
来娣赶紧把椿熠拽过来,然后招呼大伙吃饭。二五眼并不在意椿熠踢他屁股,嬉笑着拿根树枝,把火堆扒拉散了,挑起那烤得黑糊糊的蛇。就这一条,以后再不吃了!说完吹了吹蛇身上的烟火灰,使劲咬了一口,接着呸的一声猛吐掉。
“操,早知道这么难吃,就不费这事了!”二五眼把那蛇扔进炭火里,使劲吐着嘴里的余味:“跟烧棉花套子一样,真他妈难吃!”
椿熠也觉得奇怪。这寒冷的山里,蛇本不多,而且只这一个品种,俗称“土球子”。平时难得一见,今天他送饭的路上,却看见了两条。盘在土路上,把来娣吓得大叫,直往他身上贴。椿熠隐隐感觉到,有些阴谋在等着他。但是,他想不出要面对的是什么。
大伙吃完了饭,歇了一小会。狼牙棒手一摆,招呼大伙进地薅草。椿熠跟着大伙后面检查了一会,见没什么异常,就踱到地中间留下的那棵大树底下,乘凉去了。
母猪林变了耕地,只留下这一棵大树。是橡树,枝叶繁茂,巨大的树冠把四周罩得严实。当时清理林子的时候,因为它太粗大,拖拉机把周围的树林推去,独留下了它。
本想过后再把它放倒,可清理完其他林子的时候,椿熠突然喜欢上了它站在那里的感觉,一片空旷中,黢黑粗大的树干,伸得远远近近的虬枝,像个深沉的老者。就留下它吧,大伙以后上地干活,歇气时也好有个乘凉的地方,椿熠当时对大胡子说。
青翠的庄稼,看起来要比去年的壮实很多。春天动手早,把树根基本抠了出去,堆在地边地头上,码了高高的墙一般。大伙都说,这些根子,当烧柴,十年八年也用不完。
垄跟去年的不一样了,是横着山打的。顺山垄,他担心那土层经不住几年的雨水冲刷。现在这样多好,一圈圈的绿,整个围住了这个山包,也并没有被雨水冲断了垄。山包中间,是个稍微陡峭些的顶,坡度太大,不适合耕作,就没开垦。上面还长着茂密的树木,纪念碑一样,展示着这山从前的形象。
椿熠坐下,靠着粗大的树干,眼睛追着拂过豆子叶上的风,一会就觉得困倦。正昏昏欲睡间,就觉得脖子上有什么东西爬过。本能的向后抓去,感觉抓住个冰凉滑腻的东西,手指头瞬间像被针猛扎了一下,疼得他跳了起来。
是条“土球子”。被椿熠扔到地上,立即昂头向庄稼浓密处窜去。椿熠拔脚欲追,又停下,他努力警告自己,别再伤害这里的任何动物。
手指剧烈的疼起来,却只有两个仔细看才能找到的小红点。这蛇很小,只半米来长,毒性却不小,被咬上,不由分说,立刻剧痛,须得及时处理,不然会要了半条性命。它的颜色与土地相仿,黑黄交错的花纹,要是盘踞在土路上或者石砬子上,很难被发现。除非是不小心踩上,一般不会主动咬人。
椿熠赶紧向远处的大伙高喊,让把水桶赶快拎过来。大伙吃完饭,来娣回房子,只把装馒头的空桶带回去,有水的那只,就留在地里,给大伙渴了时喝。
椿熠蹲下,把被咬的手指头横在膝头,抽出腰间的刀子,咬了牙划去。在那血点上划完两个十字形状,头上已经冒出了汗珠。大胡子拎水桶一溜小跑赶来,见了这情景,赶紧把椿熠的手抓了,使劲的挤压那刀尖划出的十字。
一丝丝乌血流出,大胡子把那手指浸到水桶里洗。然后提起再挤,再洗。十指连心,加了这蛇咬得剧痛,椿熠大汗淋漓。
“东家,燕子低飞蛇盘道,大雨不久就来到。最近这蛇都往外跑,今年,怕是有大雨呢!”大胡子说完,低头吸住椿熠的手指,使劲吮那蛇毒,吮一下,急扭头吐掉,接着再吸。
渐渐的,再没什么血流出。大伙也都围拢来,大簸箕把鞋带解下,紧紧缠住椿熠那指头的根部。你咋就不知道小心点呢!大簸箕不再称呼椿熠东家。秋后,就是姑爷了。
一番忙活过后,椿熠举手看那指头,已经稍微肿起。毒液大部分清了出去,料也没什么大碍,就摆手让大伙接着干活去。
“簸箕,你给东家缠完了。我这嘴也中毒了,你看咋办?也给我吸吸吧!”大胡子吸那毒液,嘴渐肿,说话含糊不清,却不忘跟大簸箕调笑。
“呜啦呜啦的,含了个驴吊一样。话都说不清了,还想占老娘的便宜!”大簸箕上前一把揪住他胡子,大胡子一声惨叫。
那边却接了声惊叫。又一条蛇,擦着狼牙棒的身体,从树上掉落,急钻进庄稼里。大伙齐仰头向树上看,见那树干上方的树洞里,还有几只蛇脑袋来回晃动,向外试探着。
“东家,这庄稼地里,这么多蛇到处爬,咋敢伸去手薅那草啊!”狼牙棒苦了脸说。大伙也站着不动地方,都怕被咬上,享受不起那折磨。
椿熠呆了一会。大忙的季节,庄稼耽误不起。眼瞅着没薅的地块,杂草淹了豆子。大伙要是停了活计,秋后必定减产。
“再看见蛇,立即打死!”椿熠咬了牙,对二五眼说。又想了想,吩咐狼牙棒:“去四轮车里放出些油来,把这洞烧了!”
农用车就停在地头。狼牙棒把车上加油用的小桶摘下来,放了小半桶柴油。拎回树下,却想不出怎样倒进那洞。
“你蹲下!”二五眼指指树根部位。
狼牙棒半蹲下,手撑了树干。二五眼踩他肩膀上,喊一声“起!”狼牙棒缓慢的站起来。二五眼从树下的人手里接过油桶,哗的一声倒进树洞里,又赶紧掰了根叶子肥大的树枝,沾了桶里的残油,点燃,扔进树洞。
那洞口立时腾的一下,喷吐出烟火,附近的树叶,滋啦啦被烧得精光。柴油燃烧时候的爆发力不如汽油,却着得悠长。那火半天也不灭,却越烧越旺。
大伙围着,见那树似乎颤抖起来,突然,大斧劈开一般,从中间裂开。喀嚓一声巨响,把大伙震得心颤,声响不是来自那树,却是天上的滚雷。
树裂开,只倒下半边。大伙凑上去看,原来这枝叶茂盛的大树,掉下的那半边,已经空洞了。随着树裂开,滚出一个冒着烟的火球,仔细分辨,却是一根根缠绕紧密的蛇,已被烧得炭化了。
雨来得突然。大伙正伸了脖子看那树,就觉有东西从上面砸下。初时不知是雨,因为天还晴朗,因为颗粒大得不像了雨。砸得树叶簌簌响,叶子承受不住,就直接斜了,把那水滴敲在人们头上。
燃烧的树,很快就没了火的红光,烟却越发浓烈。柴油味,烧焦的蛇味,连同树燃烧后的灰尘烟气,弥漫在树的四周,把人们推得远远的。
“下雨了!回房子打牌喽!”大伙把衣服掀起来蒙住脑袋,发一声喊,冲进雨里,向房子急跑而去。
连续很多天没下雨了,大伙一直拼力干活,没得休息。努力按压的弹簧般的,只想松快一下,好好歇歇锈住了的筋骨。
白花花的大雨点,兜头砸下。树和山转眼隐在雨幕后面,脚下也有水流淌了。椿熠站了一会,看看地上被雨水冲刷得乌黑的狰狞蛇团,突然有些害怕,忙转身回房子。
来娣总是把小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椿熠每次进来,就感觉到一些山里所缺的温情。大簸箕一直想让椿熠搬过来住,椿熠却始终不肯。秋后办了事再搬一起住,不然大伙会笑话的,他总是这么说。
“缠久了会坏死的!”来娣把椿熠手指上的鞋带解开,用嘴呼呼的吹那肿胀得滚热的手指。椿熠仔细看去,那指头已经肿得小擀面杖一般,皮肤也涨得锃亮,指甲快包进肉里了。
“没事,过两天就好了。”椿熠把湿衣服脱下,来娣早拿了干爽衣服,麻利的给他换上。
“快去炕上躺着,我去做饭。”来娣爬上炕,把自己的被子铺好。看着椿熠躺下,才转身出去。
外面狂躁的雨声,大屋子里打牌的吵嚷声,大簸箕和大胡子嘻嘻哈哈的调笑声,都渐渐模糊。椿熠只觉头晕得厉害,困得眼睛睁不开,胃里翻腾,有点恶心。他知道,那些蛇毒正在他身体里游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身体来抵抗。暴雨咆天的,就是去了公路边,也不会有回城的汽车。
椿熠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还亮着,雨也仍旧哗哗的下。一翻身,却吓了一跳,大簸箕仰面朝天,呼噜呼噜的打着鼾,睡得正香。转过身,看见来娣躺在另外一侧,正柔和了目光,盯着他看。
“你咋还不去做饭?晚上大伙吃啥?”椿熠低声问她。
“晚上?现在是早晨了!”来娣无声的笑了,嘴角边现出一只浅浅的酒窝。伸手试了一下椿熠的额头,接着说:“大伙昨天晚上玩牌,一直玩到后半夜,现在睡得正香呢。”
早上?椿熠晃一下脑袋,觉得清爽许多,不那么晕呼了。伸出手指来看,肿胀消了不少,皮肤上留下许多褶皱。只是乌黑如碳棒,看着就恐怖。
来娣抓住椿熠的手,是另外一只没伤的手,拉进自己的被窝。椿熠觉得自己像被点燃了一样,那热烈的体温,结实紧绷的身体,让他冲动得几乎不能把持。
那边大簸箕呼噜声断了一下,翻了个身。椿熠一惊,赶紧把手抽回来。冲着来娣勉强笑一下,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难得的阴雨天,大伙睡个塌实。一屋子鼾声,咬牙声,吧嗒嘴声,让椿熠心焦,他真想把他们一个个拎起来,让他们去地里干活,现在就去。踱到大胡子的铺位查看,见他睡得憨厚,呼噜响亮,还稍微肿胀着的嘴唇敞开着,有晶亮的口水挂在胡子上,看来蛇毒已无大碍。
椿熠取了把伞,撑开,推门出去。雨很大,远近的天空,没边没缝,灰蒙蒙的一笼统。啥时候能停啊!椿熠心里叹了一声。紧跑几步,来到马厩,鞋已进了水,粘呼呼的踩着不舒服。
给别亚喂了草料,回屋子,来娣已在点火做饭,明灭的火苗把她的脸映的生动。椿熠收了伞,站住看她忙活,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肖影,现在在做什么?椿熠突然这样想。他有些讨厌自己,讨厌那种驾驭不了自己思维的感觉;也有些恨她,总是在他稍微平静的时候,走进他的脑海,把那平静彻底搅乱。为什么,努力的想把那个人从脑袋里抹去,却总是徒劳,总是愈加清晰。

椿熠去缸里舀了满满一盆水,倒进锅里。来娣仰脸冲他笑了一下。恩,这样也好,以后生个强壮的儿子,打小就跟妈妈在这山林里玩,像个小马驹儿,也不错!
“操,这不是神仙日子吗?吃完了玩牌,玩够了睡觉,真恣儿啊!”二五眼刚放下饭碗,就赶紧把摸索得破旧的扑克,摆到炕上铺了的被单上。
大伙起得都晚,就早饭午饭一起吃了。椿熠盼着雨停,赶紧收拾那庄稼。蛇毒还在,感觉身子哪都不舒服,没有胃口,连一个馒头都没吃下。听了二五眼的话,心头火起,直感觉他在幸灾乐祸,就想立刻过去揍他几拳。来娣知他心思,赶紧用眼光制止住他。
椿熠也恼恨自己的焦躁和粗暴。大伙过了年,没几天就都赶回来干活,当时椿熠感动得把过年时候从城里带的年货都拿出来,给大伙做了吃。可是,现在怎么就看着谁都不顺眼了呢!椿熠起身,去灶间拎来一壶开水,给大伙泡上茶叶。
过年后,大簸箕来得却晚。来了,就跟椿熠谈与来娣结婚的事。整个春节,来娣都在山里陪着椿熠。他只回城去呆了一天,带着来娣回去的。在父母冰冷的眼光里,傍晚就叫了普列赶紧送他们回山里。别亚没人喂呢,椿熠对普列说。
又过一天,雨还不停,连雨量都毫不改变,只一个劲的往下倾倒。
“操,这天是漏了吧?咋还不停!”二五眼斜靠在被垛上,双手在脑后交叉了,看着窗外的雨。扑克,已经揉搓得认不出花色。干惯了活计的筋骨,总是在屋子里憋闷着,大伙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难受。
椿熠也难受。他觉得自己在这雨水中,已经发霉,身体连同思维,都长出绿色的绒毛。就快腐烂了吧,他想。
接近中午,天却突然晴了。那雨收得快,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燥热的太阳就从天上直泻下来,刺得眼睛疼。大伙只觉得像是刚从囚笼里放了出来,都站到房前,使劲的伸腰舒胳膊。
远处的庄稼地上,蒸发起的潮气,雾蒙蒙的罩了一层。偶尔透露出来一片绿,有了生命一样,隐约飘动着。远远近近的林子里,那些鸟也被雨憋屈得难受,刚放晴,就迫不及待的唱些各种调子的歌。
“别傻站着了!赶紧去吃饭,吃完上地干活!”椿熠吩咐来娣快些弄点吃的给大伙。
大伙踢踏着脚步进了屋子。是该活动活动腰板了呢,不然要锈住了!二五眼晃了晃腰。
大胡子却没进屋,抬了脑袋,一直看那天。他嘴边的肿已经消得差不多了,胡子却脱落了一圈,露出捂得苍白的皮肤,被周围墨黑的胡子围了,显得滑稽。
“太阳晾晌呢。东家,着急也没用,下午还得下!”大胡子顿了一下,忧心忡忡的接着说:“横着山打垄,这下恐怕要遭殃了。。。。。。”
椿熠也抬头仔细看天,心里忽悠一下。可不是,中间的太阳虽然热烈,但四周,目力所及的四周,却是连绵不断的阴暗。太阳稍微西斜,就还会隐没在那阴霾里。
“不管它!去地里,能干一会是一会!”椿熠把目光收回来,招呼大胡子吃饭去。
到了地里,椿熠心像被揪了一下,疼得受不了。那些原本葱郁的垄,被雨水冲得一截截断开。山坡上面的水,把断口冲刷得干净,露出了下面的石头。
“减点产量,没啥!东家,别上火啊!”大胡子用脚把一个断口边上的湿土,划拉起来堵上,可转眼就被上面流下来的水冲开了。
“东家,这活没法干哪,垄沟里都是水!”狼牙棒走到椿熠身边说。
“那就。。。。。。。回去吧。”椿熠对大伙一摆手。狼牙棒从不拈轻怕重,他说不能干的活计,就一定有难以克服的困难。
其实,不用椿熠说,也该回去了-------那雨,又来了。天中间那阳光,被乌云匆匆的收了起来。黑压压的云,合上合上,雨水,就像被挤压出来的一般,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来娣见椿熠焦急烦躁,就总是变着法的哄他开心。椿熠吃不下饭,就给他擀了细细的面条,煮完用凉水过了,撒上青椒茄子做的卤,她知道,这是椿熠最爱的吃食,饿了的时候,他能吃下一小盆。筷子碗都拿到眼前,椿熠却没胃口,吃了半碗,就放下。
屋子里有些椿熠带来的书。这些书都放来娣这里,不敢放到大铺上,椿熠从前放在那屋里的书,经常发现少了书页。后来椿熠发现扔在地上的“蛤蟆头”屁股,看起来似曾相识,拣起来拆开,果然是书页被卷了旱烟。椿熠想发作,一是不忍,二是找不到疑犯,大伙都不承认,也就作罢了,只把书收拾了,放来娣这。
“哎,”来娣一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椿熠,想过了很多个称呼,不是叫不出口,就是显得生疏,索性就这样哎哎的叫他:“你过来看这书,啥叫‘是可忍,熟不可忍’?熟了,咋还不可忍呢?”
看着她认真的样子,椿熠忍不住笑了起来。来娣见他笑了,高兴得把那书扔下,赶紧去他脸上亲了一口,怕那笑容丢了似的。
晚上,椿熠还是要回自己大铺上睡觉,来娣却拉住不让走,大簸箕也紧劝:都快成一家人了,别人还有啥说的!再说,你蛇伤还没好,不也需要照顾吗!
早跟大簸箕商量好了,秋后收了庄稼,给大簸箕交了财礼,就结婚。北方农村,财礼重,好闺女要十万八万都属正常,一般的,也要几万。很多忙活了一辈子的庄户人家,娶了儿媳妇后,那债务要用剩下的所有生命来偿还。
春节的时候,大簸箕也回家去过年。来娣在农场陪着椿熠,俩人住在一起,觉得自然。可是这一边是大簸箕,一边是来娣,椿熠却消受不了,不敢有丝毫的乱动,只觉得黑暗中大簸箕在睁眼盯着他。
来娣却调皮,一会儿把手伸他被里,一会儿把他的手拽进自己的被窝。椿熠浑身燥热,又怕弄出什么动静,就去包里翻出于大爷留下的小收音机,拧开来听。
吱吱啦啦的收音机噪音,压过了大簸箕的鼾声。来娣的手更不老实了,还能听见她压低了的笑声。
椿熠突然一把扒拉开来娣的手,来娣在黑暗中楞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椿熠把耳朵俯在收音机上,那些断断续续的字眼让他害怕起来。洪水,洪峰,历史最高水位,抗洪抢险。。。。。。椿熠不停的换着频道,听见的,都是这样的字眼。
再仔细听,毁林,环境保护,政策法规。。。。。。。椿熠觉得身体冰凉,像站在外面那无边的冷雨里。
他害怕了,只觉得这黑暗中,似乎有一只大手伸来,要把他抓去。
翻来覆去的,一夜没合眼。早上天刚亮,椿熠就起来,没心思洗脸刷牙,推开门去看,外面的雨,更大了,分不出雨滴,甚至也看不见雨落下,整个世界,就像浸泡在透明的水里。
椿熠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进雨里的。就那样穿着内衣,走进冷冷的雨里。来娣在身后喊,他像没听见一样。
去马厩牵出别亚,溜滑的马背,费了半天劲才跨上去。他想去地里看看,但不敢自己去,他要找个依靠。
雨真大啊。他感觉自己淹没在冷水里,呼吸,睁眼睛都难。透过这水看去,远山近林,还有庄稼地,都朦胧得虚假,像是一个梦的布景。
地里的断垄更多了。他不知道,心怎么会这样疼,疼得身体难以抑制的颤抖。那些把山坡割裂了的一道道痕迹,也割裂了他。
是幻觉吧?一定是幻觉!他努力说服自己。可那山坡,怎么活了!椿熠伸出颤抖的手,搭在眼睛上边,挡住雨水。山坡上,先是一根根的垄,下面长了脚一样,慢慢的向坡下横着移动,一节节的断蛇似的,蜿蜒扭曲,齐向他扑来。
渐渐的,那山坡的整个表面,像是在脱衣服,脱离了远处的树林,脱离了大山的身体,整个向下滑来。庄稼的绿,缓缓挣扎,终于隐没。。。。。。。
那棵剩了半边的大树,倾斜倾斜,最后猛的倒下去,枝叉在泥里翻腾,像挣扎着的手臂。
别亚一声长嘶,拔出被泥水陷着的蹄子,转头往回跑。椿熠还在迷茫中,一头从马上扎下来,摔在横流的泥水里。

“你醒醒啊!你醒醒。。。。。。”是谁在哭喊着摇晃他的身体?一定是做了个梦,椿熠把眼睛睁开,又闭上。是的,是个梦,他告诉自己。
有手在脸上摩挲,泥沙的感觉让他心悸。椿熠慢慢睁开眼睛,来娣的哭声更响了。大伙的脑袋压上来,把他的眼光压得疲劳不堪,椿熠紧紧的闭上眼睛。
“行了行了!你就别号丧了,让他自己躺一会!”大簸箕的声音。椿熠能感觉到来娣猛得离开了他的身体。
“东家,别上火,没事!明年就好了!”大胡子的手真粗糙,摸在他脸上,砂纸一般。
好汉子盼一百个来年。椿熠想笑一下,却连脸上的肌肉都牵不动了。来年,还有来年吗?一大滴泪水流出来,把脸上的泥浆冲出条痕迹。
转天,就晴了。天晴得真好,椿熠站在门口,有些云彩在他身上投下浓了又淡的影子,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轻飘得像那云,直感到阳光要把他拉上去,拉到天上。
大伙围在他身边,都不看天,只低了头,看那地。有蚯蚓和小虫子忙碌着,匆匆的,搬运些食物回家。
“咋不去地里干活。。。。。。”椿熠的声音虚弱得像个衰老的病人。来娣过来,扶住他胳膊。
“东家。。。。。。。”狼牙棒嚅嗫着,却再无下文。椿熠紧盯了他,那眼神让他害怕。
“庄稼都没了,还干啥活!”大簸箕咬牙切齿的说,话里带着痛恨。
椿熠不知道怎样给大伙结算的工钱,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走的。那些吵吵嚷嚷突然没有了,剩下的的静,把他包围,像要把他吞噬掉。
所有的离开,也许都是永远吧。椿熠在房子前站着,茫然的看着远天的流云。
“吃饭吧。。。。。。。吃完饭,我们去山里采山货。”来娣扯他袖子,低了声音,哄小孩子的语气。大胡子沉默着,拿起块抹布,仔细擦着拖拉机驾驶室里的积水。
是啊,是该去干点什么。椿熠想去看看那地,可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就像在梦里,面对那个血肉模糊的孩子,让他恐惧,让他只想逃避。
连看一眼那边,都不敢直视。那片绿,怎么会没有了?黑黄的一大片,在四周葱郁的树林包围下,那样的寂寞,那样的忧伤。
“老花,你咋来了?”大胡子从拖拉机上跳下来。花脸狼从拖拉机的另外一侧闪了出来,不做声,只使劲跺着脚上沾的泥巴。
椿熠的心突然猛跳起来。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就像个死囚,看见了开门进来的狱卒。他腿一软,来娣赶紧使劲扶住他胳膊。
花脸狼并不看椿熠,低头急走,进了屋子。椿熠看着,也不做声,直到花脸狼从屋子出来。一切,像是排练得纯熟的哑剧。
“掌柜的,紧急通知,给你放桌子上了!”花脸狼逃也似的,走得飞快。
大簸箕早进了屋子,把那张纸拿出来。椿熠面无表情,不看她,眼神空洞,只望着朦胧的远山。大簸箕把那纸给了胡子,念念,看啥意思!
“。。。。。。凡违规超坡度开荒者,一律退耕还林。。。。。。。”大胡子的声音低下去,直到低得听不见。
死一般的静。几个人就站在那里,一丝声音都没有。来娣感觉扶着的椿熠,身体在颤抖,她的眼泪无声流下。
“东家,我也。。。。。。。该走了。”大胡子低着头,抹了一把脸。转身去到拖拉机上,接着擦起来。
已经习惯了,谁说要走,就去摸钱结算。椿熠下意识的去掏钱,却是空的口袋了。
“掏啥掏!刚才给二五眼他们结工钱的时候,就不够了!”大簸箕把来娣扯过去,椿熠突然缺了支撑,身子一斜,差点摔倒。
“张叔,要不。。。。。。你把拖拉机开走吧,就抵了工钱。”椿熠呆呆的,看着拖拉机和上面的人。
“留着它,你也没啥用了,那。。。。。。我就开出去,到公路边雇个汽车,拉回去。”大胡子跳下车:“你啥时候再用,我还开回来!”
“那我的工钱呢!我们的呢!”大簸箕把来娣使劲的拽到身后。疯了样的吼叫着。
“你的。。。。。。你们的?”椿熠傻了一样的看着她。
大簸箕放了来娣,回屋子把行李卷了,扛出来。然后跑去四轮车上拿了摇柄。咬牙拼力,几下就把车启动。
来娣抱着椿熠的胳膊,咬紧了嘴唇,眼泪簌簌的流下,却没有声音。
“闺女,跟我回去!等他过年时候,拿了财礼来娶你!”大簸箕使劲撕扯着来娣,想把他们分开。
“我不!我不回去!”来娣哭出了声。
“你看屯子里,有哪家闺女不收财礼的?又不是让你离开他,等他拿来财礼去,就嫁给他!”大簸箕声音都嘶哑了。
“回去吧,都回去吧。我也该回去了。。。。。。。”椿熠把来娣的手掰开。眼神呆滞,却向庄稼地走去。
来娣的哭声渐渐远去,他听起来,并不难过。他只是个行动着的躯壳了。山坡上的景象,也已经与他无关。他看着,奇怪着,这山,怎么会变成这样:山坡下的沟里,填上了满满的淤泥,一些翠绿的黄豆秧,漂浮在上面,已经结了细小的豆荚,他竟有些担心,担心那些嫩嫩的豆荚会沉下去,会淹死在那泥水中。
坡上原来竟然有这么多的石头。以前,眼睛里看的,都是肥沃的土壤,他想不到,下面,却是石头,圆的,尖利的,还有肺泡样的满是细小孔洞的,现在,都在太阳下,狰狞的看着他。
这些石头,也与他无关了。他使劲踢起一块石头,脚不感觉疼。接着往前走,接着看下去,表情安详。
一块石头绊倒了他,躺下的地方是片泥土。真舒服,真安静,他甚至还挪了挪身子,让开一块咯着他腰的圆石头。
突然,他坐了起来。那不是肖影吗!她怎么来了!那个在她身边蹦跳着走来的孩子,真可爱,胖胖的,胳膊上藕样的一节节鼓起,像小时候照片上的他。
孩子去身边的树上,揪下个树叶,举给肖影看。树林?树林还是那么完整,葱郁得像绿色的海。
肖影在他跟前弯下腰,把孩子拉过来,还是那件裙子,裙子的领口上,那只兽牙垂下来。肖影冲他一笑,依旧是两个人吵嘴和解的笑,椿熠也笑了,手撑地想站起来。叫爸爸,肖影拉过孩子笑着说。
“爸爸。。。。。。。”
椿熠笑着,眼泪流了出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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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二月 11, 2007 10:40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不错的小说. 请问"黑骏马"是你另一个笔名还是你朋友的笔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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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一 二月 12, 2007 10:59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W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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