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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闪电[FAFAFA]
黑色闪电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二品总督总管<BR>(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注册时间: 2005-12-24
帖子: 4065
来自: 西域

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二月 04, 2007 12:09 am    发表主题: ZT:如焉(25) 引用并回复

40

大年初一,茹嫣睡了一个大懒觉。

起床后,草草吃了几个剩饺子,打开电视,想看看昨晚没看的春节晚会,给一个人的大年添点热闹。搜寻一遍,没见着重播,电视里都是各地过春节的新闻花絮,琳琅满目,喜气洋洋。茹嫣便打电话给妈妈姐姐姐夫拜年。说了几句,听出妈妈好像情绪不好,便问妈妈有什么不合适?妈妈说,我倒还好,你姐夫好像被传染了,昨天晚上没有回来,打电话过去,说是正在隔离观察……茹嫣知道,妈妈要是急了,就不会是小事。多年来,妈妈是那种神清气定的人,看起来一个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女子,其实真碰上大事,老父亲不如她。茹嫣一听,就说,让姐姐来。姐姐接过电话,半晌无声,然后就在电话那头啜泣起来。

茹嫣就急了,忙说,你别这个样子啊,这不让咱妈更揪心呢?
姐姐收住啜泣,说,他们医院好几个医生护士都染上了。他们都没想到这么厉害,有的就只在那走廊过了一遭。说是已经死了一个。连用啥药都还没弄明白……
茹嫣说,姐夫怎样了?
姐姐说,我要去陪护,他们不让。搞了一辈子传染病都没事,眼见得要退休的人了……
说着又开始细声哭了。
茹嫣一下也乱了方寸,语无伦次地劝慰着姐姐。
姐姐又说,你姐夫那些天还能回来的时候,就很紧张,他倒不是担心自己。他这个人你知道,事业狂,多少危险都经历过。我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就问他。他说,熬过这个年吧,但愿不要传开去。又要我们特别注意,不要出门,不要上人多的地方去。

茹嫣只好叮嘱几句,要姐姐多多宽慰一下妈妈。

两个女儿,一个已经单了边,另一个千万别出事。妈妈是那种天大的事装在心里不吭声的人,这样的人,特别容易憋出病来。

打完电话,这个春节便彻底毁掉了。昨晚的温馨与快乐瞬间消散。想起刚才电视里一幅幅春意盎然万众同乐的场面,想起这几天万千游子东西南北赶往家乡的镜头,想起那些在春节长假中兴致勃勃奔向各个青山绿水名胜古迹的游客,那个怪病就在这一片欢腾中,悄然无声地传播,心里便疼了起来。再想起昨天说到这个怪病时,梁晋生的暧昧,网络上对这类消息的封杀,一股气便死死堵住了胸口,恨不得大喊几声才能松快一点。

茹嫣拨通了梁晋生的电话,里面传来一片嗡嗡的喧闹声,不时冒出一声劝酒的叫喊。
梁晋生说,给你拜年!又长了一岁!
茹嫣说,我姐夫被传染了。他们医院好些医护人员都被传染了。
梁晋生听罢,久久没有作声。
茹嫣大声说,你听见没有?那个病还在继续传染!
梁晋生说,我知道。
茹嫣说,你知道为什么不说,不给咱们老百姓说说?
梁晋生压低声音说,现在不方便说,我会对你说的,好吗?你先别急,打电话好好安慰一下老母亲,安慰一下你姐姐,一定代我问候她们。我不能再说了。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对我说。

茹嫣听见他在那边叹息一声,挂断了电话。

茹嫣放下电话,眼泪便哗哗流下来了。杨延平从未见过女主人这种语气这种模样,惶惶不安地望着她,一边轻轻给她摇尾巴。

茹嫣抱起杨延平,抚着它,就想起儿子来。她明知到儿子远在万里之外的法兰西,那里还不曾听说有这个怪病,但是心里依然紧巴巴的,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不知是害怕自己失去儿子,还是害怕儿子会失去自己。她也不去管儿子那里几点钟了,便给儿子挂了电话。电话响了很长时间,一声声嘟着,却没人接听,让茹嫣更加不安。正想挂了再拨,听见里面传来睡意朦胧的说话声,说的好像是法语,茹嫣赶忙说,平儿子,是你吗?

儿子这才听出是茹嫣,含糊叫了一声妈。

茹嫣这才放下心来,说,平儿子,春节好!
儿子醒了,哭笑不得地说,妈,你可真积极,我这儿还在半夜三更呢。
茹嫣含泪笑了,辩解说,可我这里已经大天亮了呀,你好吗?
儿子说,挺好。昨天夜里闹到挺晚,刚刚躺下……
茹嫣听着就心疼了,忙说,睡吧,我不说了。你要注意身体,别到热闹地方去,别到人多的地方去……
儿子听得有些惶惑,问道,怎么啦妈妈?怎么半夜里说这个呀?
茹嫣说,没什么……我们这里在流行一种病,怕你那儿……

茹嫣本想告诉儿子他大姨那儿的事,想想还是没说。他大姨最疼他,当自己的儿子一般。要告诉了他,他就真睡不成觉了。

儿子笑了说,您呀,真是的,隔着整个欧亚大陆呢。您倒是要小心。别到热闹地方去,别到人多的地方去。

听到了儿子的声音,茹嫣踏实了许多。就像夜行中远远看见了自家的灯火。只要儿子还在,还好好的,茹嫣就什么都不怕了。

茹嫣想起该给达摩拜个年,告诉他,东奔西跑的要注意。拨了家里电话,没人接,就打了他的手机。

达摩倒抢先说了,给你拜年啊!新春吉祥啊!
茹嫣说,不在家啊?
达摩在那边叫着,我们全家都在医院,女儿昨天生了,一个男孩,7斤6两!顺产!母子平安!
茹嫣这才记起来这档事,忙说:新春添丁,双喜双喜啊!
达摩说,同喜同喜!这家伙等不及羊年,抢着抢着终于生了,马尾巴尖尖,他爷爷奶奶就想他属马呢,说属羊的命苦。

茹嫣说,你们在医院可要小心啊。
于是就将姐夫的事说给了达摩听。

达摩一听忙说谢谢,这个消息太及时,他得查看一下这个医院的情况,不对的话,马上出院,回家躲着。
茹嫣说,千万不要热闹,不要人多!就这么悄没声地抱回去。
达摩笑笑说,是,我们就当一个私生子一样,谁也不告诉了。

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那边嗔怪说,这哪是个当外公说的话?

茹嫣说,我要在网上把这件事说出去。
达摩说,好。
茹嫣说,他们会删掉的。我们那个网站他们盯得特别紧。
达摩说,你晚上8点钟上贴,你一贴出来,我马上转到别处去。

茹嫣接着又打了几个电话,每一次都是短短几句拜年之后,接着就提醒对方注意那个正在悄然逼近的怪病。那时候,好些人还笑着茹嫣,大年初一的,怎么说这些话呀?只有江晓力没有大惊小怪,说,这事梁晋生没告诉过你?我们这儿早些天就知道啊!我爹妈早早就逃回来了,现在躲家里哪儿都不去。

晚上8点。茹嫣将早已写好的帖子在空巢上贴出来。贴题很隐蔽,像一个人生故事《姐夫……》。
这个关于怪病的帖子,人物,时间,地点,事件——新闻的几个W都到齐。是一段时间以来,最有冲击力的一个。

达摩似乎早就在那边候着,几分钟后,茹嫣到达摩的语思去看,自己的帖子已经在那儿了,只是题目变了《怪病!又一个医生倒下——》达摩在茹嫣的帖子后面,附了一个短论《一种比瘟疫更可怕的东西》,里面说:“瘟疫也好,恶疾也好,都只是一种自然灾难,千万年来,它们伴随人类走到今天,这本是一件常事。但是,人为地操控信息,延误预防,延误治疗,进一步造成社会恐慌,使恐慌成为一种比瘟疫更可怕的瘟疫,这就已经不是自然灾难了……”

于是,这个帖子就在一个个网站上蔓延开来。像恐怖片中那些能够自我复制的怪物。每一个帖子后面,都汹涌着一片跟贴。

紧接而来是一阵删帖大潮。删了贴,贴了删,海水哗地扑上来,沙滩上那怪物的足印就消失了,海水刚刚退下去,那看不见的怪物又踩出一片足印。有些网站的管理不得不直接出面发声明,禁止此类帖子出现,并以永远封其IP为警示。

孤鸿的QQ来了。

孤鸿:接到上面警告。不要再发此类帖子,不然会关闭我们的论坛。如焉,我们租用的是一个商业网站,有明文规定不能发布时政新闻类文稿。不管是恶法还是良法,已经是有法在先,没有办法的事。为了坛子生存,你是否考虑暂时按下?望三思。
茹嫣回复:知道了。只是我这篇帖子只是说了我家里的一件私事,不知是否能算时政新闻类文稿?我不清楚相关规定,哪里可以看到细则?
孤鸿:如焉,你怎么如此幼稚?此类规定本身也是机密,怎么会让你看到?对于重大疫情,我们历来的新闻纪律都是如此。
如焉:我这算是新闻稿吗?只是一个家庭的遭遇,就像谁遇了车祸?
孤鸿:你呀,有你这样顶真的吗?没用。算了。先看几天。

许多转贴源于达摩的语思,有的就直接链接到他那里。首先遭殃的当然就是它了,且不说它已有多次前科。半小时后,再开达摩的语思,就是“没有可以显示的页面”了。

没有恶言厉语,没有青面獠牙,也没有炸弹匕首。一切都安安静静温文尔雅,其他网站,画面依然艳丽,乐曲依然悠扬,家里也没有任何改变,茹嫣却恐怖起来。

茹嫣给达摩打电话,此时,似乎只有此举能够消减她心头的恐惧。

茹嫣说,你的语思打不开了。
达摩倒很安然,说,正常。最多的时候,一年被封过6次,被赶过3次,还出过无数次的“技术故障”,顷刻间无家可归,然后四处找寻新的服务器,付费的,免费的,国内的,海外的,真是一个世界级的流浪汉。
茹嫣说,连累了你。
达摩笑笑说,怎么这样说?你告诉了大家一个真相。要谢你呢。
茹嫣问,为什么不让贴?
达摩说,因为它是真的。你如果胡编乱造,说你被你们家的小狗吃掉了半边身子,说哪儿的一家人一瞬间化作一滩血水,保准没人管你。当他们不让你说的时候,就已经证实了你说的是实事。这是一条屡试不爽的定律。当他们非常迅猛非常强横地不让你说的时候,就说明这事儿已经很严重。这也是一条屡试不爽的定律。只是病毒不会理睬这一套,它们有它们的行事规则。我们会看得见的。今天我看见小外孙女,粉嘟嘟的,闭着眼睛,似笑非笑,对这世上的一切浑然不知,就觉得心痛得很。好在我们都出了声,说了我们觉得该说的话。我们尽力给他们做一个表率。就像有一些前辈也曾给我们做出过表率一样。尽管这样很难,很麻烦。

要说再见之前,茹嫣问达摩,你明天在家吗?

茹嫣心里一直想着去看看达摩的小外孙,借过年之机,表示一点自己的谢意。心里深处呢,是想看看达摩这个奇特的人有一个怎样的日常生活。

达摩说,怎么?你有什么安排?
茹嫣说,给你道喜呀!
达摩说,我明天十点以后要出去。
茹嫣想了想,说,那我就早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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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二品总督总管<BR>(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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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二月 04, 2007 12:11 am    发表主题: ZT:如焉(26) 引用并回复

41

青马成员,从八十年代初,渐渐形成初二给卫老师拜年的习惯。卫老师复出后,初一来人就多起来了。有老友,有下属,有慕名者,还有几拨子官方机构的团拜,又喧闹又不方便。后来,青马几个出国的出国,去外地的去外地,只剩达摩和毛子两个一直坚持下来。卫老师也就尽量将这一天的来访者推掉,以便能清清闲闲说话。

初二一早,茹嫣洗漱清拣完毕,遛了杨延平。估计回来会晚,给它多留了吃食和饮水,叮嘱它听话,别乱拉乱尿。然后给姐姐那边打了电话,探问姐夫如何。姐姐说,依然不让见,只说已有好转,人没见到,谁能知道?茹嫣宽慰几句,说以后每天都会打电话来的,就出了门。本来她已经将江晓力给她挑选的那一身穿好,临到出门,又全部换下,依然穿她平日的衣物。

街面上一片升平景象。市民们携家带口提着花花绿绿的礼品匆匆赶往四方拜年。公交车出租车都比平日紧俏,茹嫣等了二十多分钟,竟没有空车。平日这种时候,满街都是放空的的士,一眼看去,街道都是红色的。终于拦住一辆,司机问了地点,才让她上了。

一路上茹嫣都在为难着,她本想给孩子买点什么,但实在不知道该买什么好,便让司机在一个小摊前停了一下,下车买了一个印着喜庆娃的红包,往里面装了800元钱。

快到的时候,她和达摩通话,达摩告诉她左拐,右拐,向前,终于来到了达摩居住的那片宿舍区。
出租车开到了一个窄道口,就不愿进去了,因为又有人要车。

于是茹嫣给达摩打了电话。达摩说让她等着,来接她。她说试试自己找来。达摩告诉她几栋几门几号。

那是一片老旧的工厂宿舍区,里面的房屋五花八门,半个世纪以来,各个年代的建筑都有。五十年代的青砖平房,六十年代的红砖三层楼房,七十年代的灰色水泥五层楼房,八九十年代的铝合金窗户的八层楼房……密密麻麻,鳞次栉比。要是细看,还可以看出不同年代的房屋格局,看出后来建的那些房屋,是如何一层层插到原来那些宽敞的空地中去的,像一个立体的考古断层。

这儿居住很拥挤,家家户户都在尽量扩充利用各类空间。住顶层的,在天台搭棚屋。住一楼的,靠外墙建偏厦。有阳台的,把阳台包上。还有的就用角铁工字钢自建一座空中楼阁,如某些建在水边的吊脚楼一样,从三楼四楼悬出来。还有鸡笼鸽笼花台鱼缸,也见缝插针地分布其间。许多人家的窗前檐下,挂着腌鱼腊肉,有的门前放着小煤炉,上面熬着汤,一片浓郁的市井烟火气息和喜庆的年节气氛。许多人来来往往,互相间拜着年,打着趣,递着烟,说着各种快乐的粗口。还有许多小狗,白汪汪的,脏兮兮的,四处追逐撒欢或悠哉游哉地闲逛。这一点,它们比杨延平要自由得多。

茹嫣第一次进入这样的环境,她想,在那些高楼大厦的背后,在那些繁华大街的尽头,一个现代都市,还隐藏着这样的世界,就像《巴黎圣母院》中,那个地下的乞丐王国,连那种喧闹杂乱粗俗与乐观都是一样的。这里的姑娘们一样打扮得光鲜时髦,气色很好,化着浓艳的妆,染着新潮的发。小伙子也健壮高大,穿着挺括讲究。他们走到这个城市最华丽的地方,别人也看不出来,是从这样一个促狭寒酸的地方出来的。他们都大声说话,大声开着很放肆的玩笑。因为他们的快乐,茹嫣也就快乐起来,脸上常常显出笑意。

终于还是迷失了方向,茹嫣便问一个迎面走来的三十多岁的男人。达摩住在什么地方?那男人一脸茫然,达摩?哪个达摩?茹嫣这才记起来达摩是一个网名。便说,修理家电的。又说了家住几栋几门几号。那男人说,你说的是常老师啊,我带你去。茹嫣问,你们怎么叫他老师啊?那男人说,是老师啊!正经八百当过我们职大的老师呢。茹嫣便问,他教什么?那男人笑了,说,你该问,他什么不能教?常老师是个全才啊,当个市长都有多的。走着走着,手机就响了,达摩说,你是不是又走回去啦?茹嫣便说迷了路。正说着,就看见达摩打着手机远远过来,茹嫣扬扬手臂朝那边笑了。那男人很负责任,一直将茹嫣交到达摩手里,叫了一声常老师拜年拜年!茹嫣说这个小师傅夸你呢。达摩一笑,对那男人说,好,过年说点吉利话好,等下给你压岁钱。说了几句闲话,才折转身走了。

达摩一边说话,一边就将茹嫣带到了自己家。

达摩的家是这迷宫一样大大小小几十栋楼房中的一栋,茹嫣暗想,下次再来,依然找不到的。达摩家在五楼,一套很小的两室一厅,茹嫣不会估算面积,只觉得比自己的那一套要小好多。那个厅只有一面墙可以放下一张饭桌,其余好像都是门了。但是收拾得很干净,很简洁。达摩的妻子闻声从一间房里出来,对茹嫣说,大过年的,让你跑这么远,真是。便要茹嫣到自己卧室去坐,说那里宽敞一些。达摩的妻子中等偏上的个子,壮壮实实的,看起来好像比达摩还高,很能干很贤淑的样子。

达摩介绍自己的妻子,说姓张,在附近一家小学当老师。算算年龄,比茹嫣大三四岁。

茹嫣便叫她张姐。达摩却是一口一个张老师地叫他的妻子。让茹嫣听了直想笑。

卧室也不大,有一条可以翻下来当床用的长沙发。在长沙发和床之间,放了一张活动小茶几。茶几上,放着水果瓜子之类,有了一点年节气氛。于是达摩就和茹嫣坐下了。接着达摩的妻子就端上了茶水,她说,另一间房平时看电视,达摩上网,现在女儿回来了,就临时收拾了一下给她住。

喝了几口茶,茹嫣便说想看看孩子。达摩俩口子就带她到隔壁房间。一进去,就闻到那种坐月子的气味。母子俩都在床上。达摩的女儿很疲劳的样子,轻轻说,爸说现在医院不安全,我们就回来了,还是家里好,自在,又是过年。茹嫣问女婿呢。张姐说,去买尿不湿去了,现在的孩子,娇气得不得了,我们生孩子那时候,破布烂絮的,洗洗晒晒,不用得蛮好?女儿说,都什么时代了?大人还用卫生巾呢。茹嫣便问孩子叫什么名字?达摩说,孩子跟人家姓的,还是等爷爷奶奶来取好。

茹嫣俯身看着孩子,孩子睡着,微微皱着眉头,想什么心事一样。二十多年,茹嫣没有这么近的看这么小的孩子,儿子当初的情形,似乎恍若隔世了。想着一代人就这么大了,都可以自己生孩子了。

茹嫣鼓起勇气,做错事一样,红着脸,将那只红包放在孩子枕边,慌乱说,给孩子一个红包,图个吉利……本想买点东西,又不知到如今的孩子用什么……

张姐就过来,拿起红包往茹嫣怀里塞,一边说,你来看孩子,就是大吉利了。
茹嫣便涨红了脸往屋外退去,说,别把孩子弄醒啦……

推桑了几个回合,张老师就捏着红包和茹嫣一起退了出来,对达摩喊着,你看——
达摩一笑说,收下吧,过年呢。

这才给满脸狼狈的茹嫣解了围,赶快将话题转到别处。

说话间,毛子来了,接达摩一起去卫老师那儿。他也是先看了孩子,也给了孩子一个红包。

达摩给毛子和茹嫣互相做了介绍。

毛子说,网友?还有网友啊?你这小子,这一辈子啥都不落后啊?

毛子也是一个喜欢漂亮女人的家伙,特别是听了达摩介绍,说是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才女,话就特别多起来。智慧机巧渊博幽默,满腹才情直往外冒。

达摩对毛子说,你们那个所啊,最好放几个茹嫣这样的人在那儿,要多出好多成果呢,那些恶心人的臭文章也会减少到最低程度。

眼见得毛子的话头打不住了,达摩说,得走了。你得弯一下将这位女士送回家。
毛子说,不如干脆一起去卫老师那儿?转而问茹嫣,去吗?

茹嫣想想,本也无事,就说,方便吗?
毛子说,老哥儿们了。非常值得一见。

于是三人坐了毛子的车往卫老师家开去。茹嫣想想,自己真是越发疯张起来了。

路上,达摩给茹嫣讲到了卫老师。讲了他跌宕的一生和凄婉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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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二月 04, 2007 12:16 am    发表主题: ZT:如焉(27) 引用并回复

42

自打来了赵姨,卫老师的家就特别有情调起来。节前好几天,赵姨就拉了卫老师去花市,挑了一大堆盆花,插花,雇了人叫了车搬回家来。又去礼品店买了彩纸拉条灯笼窗花,将客厅装扮得像联欢会一样。那棵圣诞节的枞树闪着五颜六色的彩灯,挂着玲珑可爱的饰物,还依然放在一隅。茶几上摆着几样精美的水果点心,音响放着典雅的音乐。让两个老人的节日像一对新婚夫妇。

进门后,达摩就先介绍了茹嫣。

卫老师笑眯眯打量着茹嫣说,我又要多一个网友啦?
毛子便笑,说,卫老师也是一样不落下呢!
卫老师说,你看看我邮箱的地址簿,一大排了。老的九十岁,小的十几岁。今年的电子贺卡多得看不过来。不过啊,我还是喜欢那种邮寄的卡片。

以往达摩他们春节来,卫老师家总有一道特别的景观,老俩口会将各种贺卡用绳子串起来,在书房里扯上好几道贺卡的彩条,一道一道看去,里面长长短短的贺语,有很多极精彩,极动人。都可以出一本贺辞集锦。现在少了许多,就放在书柜里了。

两位老人依然穿着三年前的那一身火红的情侣衫,头发是白得更耀眼了。茹嫣发现,白发竟可以是如此好看的。大约是达摩叙说了卫老师凄美又传奇的经历,茹嫣一眼就喜欢上卫老师了。也很喜欢赵姨,总觉得这样的两个老人在一起,每一分钟,都会让人心旷神怡的。他们身上有一种时间酿出的诗性和苦难炼制的神性。茹嫣看得出,达摩和毛子在卫老师这儿很随意,就像在自己父亲家里一样,于是自己也松快起来。

卫老师问了茹嫣的一些情况。达摩说,她诗词功底很好呢,文字感觉就更好,有一种大家闺秀气。
卫老师便问,有家传?
茹嫣说,谈不上呢,父亲是一个大兵,祖祖辈辈没有一个读书人。母亲倒是念过大学,没念完,嫁给了我父亲。

卫老师一听,明白了,笑笑说,我也曾是一个大兵呢。当初,就是以大兵的身份来到这个地方的。这点像你父亲。我也是念过大学的,没念完,嫁给了革命,这点像你母亲。
茹嫣笑了,说,要往上数呢,母亲那边倒还有一些读书人,于是说了明清两朝的几个名字。
卫老师说,你看,文化基因很厉害的,便是被革命一刀斩断,隔代又生长出来。

说话间,卫老师就咳起嗽来。达摩便问怎么回事。
赵姨说,夜里咳得更厉害。大年三十,他硬要洗澡,说是干干净净迎新年,结果着了凉。
卫老师依然是八十年代初期分得的那一套三居室,已经很旧了,暖气也停了几年。按级别,卫老师应该住上更大更好的房子了,不知怎么,就这样一直住了下来。
茹嫣说,那要赶紧看看,上了年纪,呼吸道的毛病不能马虎。
茹嫣就说起南方的怪病,说起姐夫的遭遇。
卫老师说,我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说的和你一样啊。
达摩说,怕就是茹嫣女士的大作呢。
卫老师就说,当时没注意谁写的,我还把它转给了几个老朋友看。我觉得那一篇东西很真实。真实的东西,看得出来,就像假的也看得出来一样。

大家就又谈了一会儿怪病。

卫老师说,其实,大自然中,有各种各样的瘟疫恶疾,是很正常的事,古今中外都是如此。欧洲历史上几次大瘟疫,人口死了一半,现在他们不依然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我们这里,就把它政治化了。我记得解放初,就有这种内部规定,重大传染病不许乱说。那时候,老百姓之间消息闭塞,不说就等于没有,很有效。别说隔个一两千里,就是城东发生的事,城西也不知道。当时还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你如果说了,不管是不是实事,可能就是别有用心。有一句很有名的话,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乱说,大概由此而来。而另一种真正的乱说,是可以大大方方畅行无阻的。比如说,美帝国主义打到鸭绿江边了,还把许多细菌放到苍蝇老鼠身上,用炸弹扔到我国,炸弹炸开来,苍蝇老鼠就带了细菌乱飞乱跑,让我们的人民生病死亡,说得有眉有眼,还画成漫画。

毛子和达摩都笑了,说,有印象,还唱过这一类儿歌,美国强盗大坏蛋,疯狂发动细菌战……
卫老师说,可是到现在也没拿出证据来。不久前看到文章说,前苏联一些文件解密,说这是莫须有的事。

然后,大家就顺理成章地说起国内外大事,腐败问题,修宪问题,教育问题,治安问题,朝核问题,巴以问题,西亚问题……天马行空,纵横捭阖。

天下大事说完,达摩就说,我刚添外孙了,年三十夜里。
卫老师吃了一惊,哈哈大笑起来,你有外孙了?你竟敢有外孙了?你才多大呀?
达摩说,五十一了。旧社会,该叫半百老人啦。
卫老师直摇头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时间太厉害。也是,从我在陶陶斋见到你,一晃快四十年,难怪古人说人生如梦。

大家就算着说着感叹着。

卫老师说,有了外孙,如何感觉?
达摩说,总觉得是添了个儿子一样。没找到做外公的感觉。

大家就笑。

卫老师说,不便去看他,得给他点什么礼物才好。
赵姨也说,缺什么,跟我们没客气可讲的。
达摩说,什么时候有兴致了,写幅字,就是最好的礼物。
卫老师说,这个我答应。总还得有点别的,你就不管了。

每次聚,卫老师都会像少年与同伙们分享隐秘一样,说一些近期各类动态,传言,好书好文章。达摩和毛子也回敬一些此类信息,都说得兴致勃勃的。

对于茹嫣四十多年的人生经验来说,这些人,这些话,都是新鲜的。但是她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想一想,便连接到遥远的俄罗斯,连接到普希金,赫尔岑,屠格涅夫,车尔尼雪夫斯基……以及他们笔下的一些人物。在空气中能够嗅到一种锋锐的,热情的,反叛的,诡秘的,甚至危险的气息,你总能感觉到他们身体内有某种力量在漫溢出来。他们许多看似平平常常的话,也能够读出里面的多种意义,让人总是充满一种紧张感。不论是对思想,还是对智力,都是一种挑战和刺激。

见大家大过年的只顾说一些天大的话题,赵姨笑笑说,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呀?一见面就是天下大事。便让大家吃点东西,说是过年前,她和卫老师专门去买来的。

卫老师应付事似的剥开一只香蕉,小小咬一口说,刚出一本书,给你们一人一本,算是压岁钱吧。便让赵姨去书房取来。

作为一个不到二十岁就开始了文字生涯的人,卫老师直到六十岁之前,没有一本书。八十年代以来,每隔三五年,就会有一本书出来。到了九十年代后半叶,几乎年年都有书出。而且是越来越有份量,越来越有味道。卫老师的书,很随意,往事,友人,读书,音乐艺术,思想文化,涉猎范围很广。近几年,卫老师将数十年前的一些关于政治制度的思考,写成了一些随笔,散论,其尖锐深刻在读书界知识文化界引起很大震动。卫老师出了书,不论样书多紧,青马的几个是每人必有一本的。卫老师的一个老友,给他刻了两枚闲章,一枚是“七十不惑”,一枚是“八十知天命”。他很喜欢,便用来做书章。前一枚,过完八十大寿之后,就收藏起来,启用第二枚。

赵姨拿来三本书,递给每人一本。书名是《一个老人和一个制度的对话》。达摩和毛子的已经题签好。

茹嫣一看自己的还是空白,便说,您得给我签名啊!
卫老师说,我不知道今天还有一位新人来——说着从茹嫣手里拿过书来,问茹嫣是那两个字?
达摩说,如果的如,心不在焉的焉。
茹嫣说,写我的原名吧,要不然别人会以为您写了别字。
茹嫣就告诉了自己的原名。
卫老师说,茹毛饮血的茹啊?怕是胡人后代呢!骑马打仗的游牧部落。
茹嫣说,我母亲也这样说过。只是那些骑马打仗的先人没文化,没有留下家谱,只好乱猜了。
卫老师一笑说,胡人后代也可以如此斯文了。那个写小说的王安忆,好像也谈到这一点。要算母系的话,她也该是胡人之后,我记得好像是突厥。

卫老师戴上眼睛,向茹嫣凑近一些说,我来看看,有没有一点突厥人的样子,该有一点异国风情才是。

经卫老师这么一说,达摩和毛子说果然就看出一些异国风情来。弄得茹嫣红了脸。

茹嫣接了卫老师的书,高兴得什么似的,这是她此生第一次得到作者的赠书。还是一位这么让她喜爱让她尊敬的作者。

卫老师说,这本书是香港出的,这边不好出。

毛子一边翻看着书,一边就突然冒出来一句话,指了指达摩说,前些日子,我和他大干了一仗,差一点打翻脸。
达摩说,你看,恶人先告状了。
卫老师恶作剧地笑笑,问,干什么仗?是不是为了茹嫣?
大家笑了。

毛子说,为我的一本书。
达摩说,对,还是坦白从宽好。
毛子说,我都不好意思给您说起那本书,一想,还是说了痛快。就像那一年专案组对我说的,早交代早痛快。
没想到毛子刚刚说了那本书名,卫老师就说,我知道。
卫老师这么一说,毛子就不知道再如何说了。
卫老师说,你那书一出来,就有人给我说了。我本想等你送我之后,读了再说。只是你一直没有给我。我知道,你不愿让我知道这本书。

毛子脸色有些尴尬。

卫老师一笑说,你有你的难言之隐。
毛子说,是的,那本书我谁都没有给。
卫老师说,后来,还是有人给我拿了一本来。读完之后,我很难受,想了很多问题。你们还记不记得,有一次,好像是何其业他们回来那次,我曾经说到,青年知识分子从理想主义到犬儒主义的变化?
达摩和毛子说,有印象。

卫老师说,当时我就很想就你这本书再深谈一下,不知怎么就没有勇气了。当时,也看出何其业他们的变化,万里归国,一两句话又说不清楚,就不说了。我前半辈子,孤家寡人,只有你们几个患难之交,对于我来说,是很珍贵的。后来这一二十年,重返社会,但是真正的知交也并不多,原来的老对手们,没有和解,反倒结下新的恩怨。最让我伤心的是,一些我原来的同类,也有很多渐渐疏离。我知道,我们原来就有许多不一样,只是阴差阳错,让我们有了一些表面相似的命运而已。但更多的是,我后来的姿态,我的想法,让他们感到有些难堪,因为他们从我身上,也看到了我们的不同,他们希望像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中那样,让所有的房门上都打上叉叉。一旦有些人不再愿意被打上叉叉,这种难堪就出来了。我也曾对你们说过,许多老人有他们的难处。各种思想上的禁锢就不去说它了,他们已经失去了重新创造新生活的能力和勇气,他们希望过上好一点的日子,弥补多年来失去的东西,他们希望有好的医疗,让自己晚年多病的身子不受更多痛苦,他们也不希望,再一次累及自己的后人……所以,我不愿意和你们这些忘年之交伤了感情,这可能也是一个老头子的软弱吧。在这一点上,我后来渐渐能体会到鲁迅晚年的孤苦无奈。

毛子笑笑说,我也是想了很久,才下这个决心的,那天我对达摩说,不知道还有没有救。
卫老师说,人只能自救,在精神世界的问题上,没有谁能救你。你今天说到这里,我就觉得我们已经无须再说什么了。剩下的,你自己能解决。我对你说,你面临的一些诱惑,我也曾经有过。我也算是做了几天高官的人,也有过很显赫的资历,特别是和今天那些人比,我知道这种诱惑的力量,在这一点上,我很坦率地说,海根对我教育很大。

茹嫣轻声问,海根是谁?

卫老师笑了,你跟着人家跑到我这儿来了,还问我人家是谁?

茹嫣这才知道达摩的大名,想起去达摩家的路上,那男人说的常老师,便问,那你该叫常海根?

卫老师接着说,海根的那种定力,那种看淡一切浮名俗利的心境,那种草根身份,贵族情怀,还有不屈不挠的战士姿态,在如今世道,真不容易呢。
达摩笑笑说,您别这样当着面夸我啊,我这个人本来就爱骄傲。
卫老师说,不是夸你,是让你知道你这样做的价值。今天,一个人实在难以战胜声名,钱财,权位的诱惑了。而且几乎全民族都形成了一种共识,哪怕是个王八蛋,有了这些,也是令人景仰的。当然,也要夸一下毛子,你今天自己说起这件事,不容易。我知道很多人,一旦迈出第一步,便誓死不回头了,因为回头的成本比不回头大得多,都是打了叉叉的,你又能把我如何?反倒是回头的那个,常常两头不落好。我跟你说毛子,当我知道你的那本书之后,我在心里骂过你,但是更厉害地骂那个不吐骨头就吃掉一个人的环境。中国不是没有思想家,不是读书人没脑子,只是有人被扼杀了,有人被吓傻了,有的人自愿去当了帮凶。要说悲哀,这才是一个民族最大的悲哀。

茹嫣第一次听见人与人之间是可以这样说话的。她竖着耳朵,努力将每个人的每一句话都死死地听进心去,她想,哪怕是一字不改地将这些谈话发表出去,都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篇作品啊。如果做一个电视实况转播,所有那些装模做样的谈话秀,就会像烈日下的冰雕,顷刻间就化作一滩脏水。

茹嫣见赵姨一直在旁边听着,看得出来,他们说的,她都懂。她也有许多话,但没说。这是一个心里极明白也极宁静的人。后来她离开了一段时间,再来的时候,便说,我们继续过革命化春节。开饭,玉米窝头汤面条。

真是一点不假的玉米窝头汤面条。玉米窝头是那种地道的粗玉米面,金黄金黄的一层皮,咬一口就有一股地道的玉米气息冒出来。汤面条是手擀的,筋筋道道盘在一碗汤水中间,旁边飘着几片翠绿的菜叶,几缕鹅黄的蛋花,几块鲜红的番茄。再就是四碟佐餐的凉菜和一小碟豆腐乳。俭朴中透着一种大贵大雅。茹嫣见了,脱口而出说,呀!一个主妇,在大年节中,拿出这样的一桌饭菜,真是大手笔!

卫老师一听脸上漾起幸福的笑意,说,别这样当着面夸她呀,我这夫人和海根一样,很爱骄傲的。

一餐饭,吃的又爽口又利落,还有些意犹未尽。

众人又回到各自坐位上,聊了一会儿,达摩说,卫老师该休息了。

卫老师沉寂了一下,说,还有一件……不知道是喜是悲的事,想告诉你们。

大家便静了声。望着卫老师,不知道这话头子下面会是什么。又望望赵姨,赵姨脸上也读不出什么。

卫老师说,前些日子,收到一封信。是我外孙女寄来的。

大家一听,都呆了。便是说天上掉下一个外星人,也不如这个消息让人震惊。一个个不说话,等卫老师继续说。

卫老师说,这个自称是我外孙女的人说,她叫方亚,在北京读书,不久前去看望她的一个舅爷,就是她姥姥的弟弟。这个舅爷是台湾的一个学者,来大陆参加一个学术活动。那老人告诉她说,在海外,读到一本书,是一个叫斯卫的写的,斯卫的原名叫卫立文,是你的外公。你应该想法和他联系一下。她就上网查到了我的一些资料,又和出版社联系,要到我的地址,说先写来一封短信,看看是否能联系上。信里留下了她的地址,电话和电子邮箱。

卫老师说,接到这封信,我差一点犯病,只觉得心脏很难受。

卫老师指指夫人说,她就赶快给我吃了药,还加了安眠的,让我好好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才稍稍平静下来。我想,这个外孙女应该是我第二个孩子的女儿。第二个孩子是53年生的,算算该是50岁的人了。我前妻与我同年,如果还活着,也是八十出头。还有一个儿子,51年的。就这么一封要人命的短信,一下让我想起来那些往事。我和夫人商量了一下。她说,既然已经来了,还是面对的好。于是,我就给我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外孙女打了电话。孩子比我冷静,很亲热地在那头叫了一声外公。我却受不了了,眼泪哗哗流下来,好半天说不成话。我问,你外婆呢?她说,我没有见过外婆,她在我出生前就死了。我问你妈妈呢?她说在乌鲁木齐,她说她就是在乌鲁木齐出生的,在那儿读到高中才出来。我问到我的大孩子,我说你舅舅呢——也就是你妈妈的哥哥?外孙女说,她也没有见过,听妈妈说过,文革的时候自杀了。自杀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这还是近两年才告诉她的。我不知道,在我前妻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离开我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就问她,她说也不是很清楚,得回去好好问问妈妈。我问你妈妈知道你找到我了吗?她说,还没告诉她,也不知道妈妈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最后外孙女说,但是,能够找到您我非常高兴,特别是读了你的一些文章,我简直就为自己有这么一个外公很自豪了。她说想找个机会来看我。打电话的时候,她就要放寒假了,说先回乌鲁木齐,看望妈妈。然后再做决定。就在前天,也就是年三十,她从乌鲁木齐打来电话,说过几天想和妈妈一起来我这儿。我说,让你妈妈来接电话。过了一会儿,她说,妈妈很激动,不能说话,等到来了以后,再慢慢说,她妈妈也想把一些事情弄清楚。昨天,外孙女再打电话来时,说已经定好初八的机票,在我这儿呆几天,外孙女就直接去北京上学了。

赵姨说,我就说,这事你要对海根几个商量一下,我们年岁都大了,有些事,怕得要他们来帮帮忙,接送,安排,调节一下气氛。半个世纪了,这样的相认,老的小的,很容易激动。
于是,大家就商量了一下。决定到时候由毛子开车去接机。茹嫣说她也去,有一个女的好说说话。达摩留在家里陪老人。说到这里,才发现卫老师真的已经很老了。激动时,言语和身子都有些抖抖嗦嗦。

大家告别,再三对卫老师说,这两天休息好,少乱想,吃药,把感冒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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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二品总督总管<BR>(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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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茹嫣刚回到家,一只脚才踏进门,就接到梁晋生的电话。

茹嫣说,你可真会来电话呀,我刚刚进门,鞋都没来得及换。
梁晋生问,是吗?感应啊!去哪儿啦?
茹嫣说一个朋友家。
梁晋生故意酸酸地说,我还以为你只有我这一个朋友呢。
茹嫣说,像你这样的朋友,眼下只有一个。
梁晋生说,从明天开始,我有三天时间,完全属于我自己。
茹嫣说,三天,可真是富足啊!
梁晋生问,你有什么安排?
茹嫣说,我能有什么安排呀?你的时间多金贵,还不是听你的。
梁晋生说,你不想把我拿给你妈看看?
茹嫣没听明白,问道,怎么拿?
梁晋生说,我订了两张去广州的机票,明天上午8点。10点钟就可以到了。初五下午飞回。

茹嫣一听心里大喜,想这个家伙,总是有一些自作主张的意外之举。嘴里却说,你这是干啥呀,好不容易有几天消停?
梁晋生说,赶着给老太太拜个年,好让她老人家顺利批准呢。
茹嫣说,万一老太太不批准呢?
梁晋生说,那咱们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来讨好她呀,要不然到了办事那天,老太太不放人就麻烦了。
茹嫣忍不住笑起来,你呀,有这功夫哄老太太,不如去哄哄那些上面的人,怕早就提到中央去了呢!
梁晋生说,那哪能和老太太的女儿比?你收拾收拾东西,我明天早上6点来接你。你也先别跟你妈说,咱们给她一个意外惊喜,也算是为你姐夫的事去安慰一下她老人家。

听到这里,茹嫣就感动了。说,像你这样,还有过不了关的?说到这里,茹嫣才想起那个怪病,又说,可那边现在不安全呢。
梁晋生说,哪有那么邪乎?我昨天看电视,广州那边满街是人,熙熙攘攘的。

丈夫在世的时候,茹嫣是一个睡懒觉的人。单身之后,便有了时间观念。一大早,天还黑黑的,闹钟也没响,茹嫣就起来了。漱洗,早餐,将家里收拣一番,该关的关掉,该锁的锁上。便等梁晋生来。杨延平依然托付给了楼下邻居,这是唯一茹嫣有点放心不下的。总觉得大过年的,让它一个人孤单单寄人篱下,有些于心不忍。

梁晋生是坐了出租来的。他说,这三天他将从公务活动中彻底消失。

第一次与他出门远行,茹嫣有一种小姑娘般的兴奋。上了飞机一看,偌大的机舱,只星星点点坐了七八个人,他们在前舱找了一个视线最好的靠窗处坐下,如果不掉头后望,简直像一架私人专机。

一会儿人就在云海之上了。

果然,当茹嫣的母亲从电子门里听到女儿的声音时,就惊叹起来,天哪我的小闺女,正想你呢!

上了楼,开了门,母亲才发现闺女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

茹嫣指着身后说,妈,梁晋生。

茹嫣的母亲望着梁晋生,微微一笑,轻言细语地说,过年给我送礼物来啦?
梁晋生说,走得匆忙,没来得及给您准备礼物。
茹嫣急了,说,我妈说的礼物……就是你自己呢!妈,原来没打算来……他说,要我把他拿来给你看看。

母亲说,先坐下,坐下好好看。

茹嫣的母亲七十出头,说一口略带苏沪口音的普通话,清晰柔糯。头发基本还黑着,只有两鬓有几绺白发,烫着很典雅的大波浪,美国三十年代电影里的那种。面色白净,两眼清澈,神色中有一种比茹嫣还要自信自得的华贵,看得出来确实是一个当年的大美人。身子也没有臃肿,清清爽爽的,广州冬天不冷,就穿了一件淡紫的长袖衫,外面套了一件铁锈红的手织毛背心。

茹嫣问,我姐呢?
母亲说,一早就去医院了。

母亲转身去倒茶的时候,梁晋生悄悄在茹嫣耳边说,真漂亮,要是你妈倒回去二十年,我说不定会看上她呢。

茹嫣叫起来,你胡乱说些什么呀?妈,他说,要是您倒回去——

茹嫣的母亲走过来说,我听见了,以为我耳聋,是不是?最聪明的男人哪,一开始都会讨好丈母娘的。不过,再聪明的丈母娘,也经不住这样的话一哄。

茹嫣大笑起来。

梁晋生竟然发窘了,结结巴巴说,我是说……我说的是真心话呢,话没说好,您可千万别见怪。

茹嫣的母亲说,坐。我不见怪。女人,多大年纪,都喜欢听这种话,比给她买好衣服还强。
大家坐了。

茹嫣母亲说,当初,你爸对我妈的那份殷勤啊,别说一个女儿,就是三个,她老人家也会给他了。女人身上什么地方最软?耳朵根子。

茹嫣母亲的风韵,作派,神情,加上这一番话,让梁晋生暗暗叹服不已。心想,和这母亲比起来,茹嫣还显木讷呢,真是外秀内慧的一个绝代老太。当年要干脆再嫁高一点,今天还不知是什么样。

聊了聊那个传染病,聊了聊南方的生活,茹嫣的母亲便问了,梁先生学的什么专业?

茹嫣知道,母亲早就想把话题转到私人资讯上来了,刚才那些话题,要在往日,母亲会兴致勃勃说上很多的。

茹嫣说,是延平的老校友呢,专业也一样。
母亲说,倒是很巧。
茹嫣说,不过,他早已没搞自己的专业了,现在在我们那儿做副市长。
茹嫣说完,母亲显然有些吃惊,又将梁晋生好好看了几眼,笑笑说,不容易。
茹嫣问,妈说什么不容易啊?
母亲说,做官做到这个份上,能看上咱家女儿,不容易。
梁晋生忙说,茹嫣真是不错呢。
母亲淡淡一笑说,我也是这个意思,能看上她,有眼力,不容易。如今那些个当官的,一个个都像西门庆似的,就知道小的,嫩的,靓的,嗲的,哪里真懂得女人呢?

见梁晋生平日坦然自信都没影了,只在那儿傻笑,茹嫣也就忍不住笑了。茹嫣想起,当年第一次带了前夫回家,他哪能抵得住老太太的刀枪剑戟啊?只有憨笑的份。以后每次回家,他都说,让咱在门外先把哆嗦打好。

茹嫣说,我妈说话就这样。你就知道,我爸原来跟她一块生活,受的什么夹磨。
母亲说,你爸其实心里喜欢着呢,我要是哪天蔫了,他可就急得乱找话说,一直说到我笑。
茹嫣的母亲就问了梁晋生父母的情况。
梁晋生说,也是只剩下母亲了,在北京弟弟那儿。今年春节忙,没去给她老人家拜年。
茹嫣的母亲说,难为你到我这儿来了,还把我女儿也带回来。
梁晋生赶忙解释说,我妈那儿,我前阵子刚去过。
茹嫣母亲说,只要你们好,比天天来看我都好。
茹嫣母亲又问了一些市里的情况,说离休十多年,又住到南方,许多人也不知道怎样了?

梁晋生就把他知道的一些细细说给茹嫣的母亲听。谁谁谁早就退了,身体还很好,谁谁谁已经去世,谁谁谁犯了错误,受了怎样的处理,谁谁谁判刑了,多少多少年……茹嫣的母亲便一一唏嘘一番,感慨一番。

茹嫣的母亲说,副市长,官不小啊,你知道,当年我们进城的时候,谁是市长?

梁晋生说了一个名字。

茹嫣的母亲说,你说的那是第二茬了,当时做市领导的,大都是第一代革命家呢,陈毅啊,李先念啊,都只是个市长。
梁晋生说,现在的市长哪能跟那时候比呀?正的副的,七八上十个,加上其他小市的,一个省的市长怕有一个团。

说了一会儿话,茹嫣的姐姐就回来了。茹嫣跑上去和姐姐拥在一起,含泪带笑亲热着,问着姐夫。姐姐看见梁晋生,就说,这就是陪你过三十的吧?

茹嫣介绍了梁晋生。母亲补上一句说,×市的副市长。

姐姐一笑说,咱妹高攀啊!
梁晋生说,是我追求她。
姐姐接着就说,你们胆子大啊,这种时候往我们这儿来。
梁晋生说,我看一路都是兴高采烈的人,没啥吧?
姐姐说,广州人是这样啊,明天地球要炸了,今天的一顿晚茶也不能少的。你看,都说这个病和野生动物有关,他们照吃不误,还生怕以后吃不着了。
茹嫣的姐姐在广州多年,从未说过广州人的好话。
茹嫣说,他是管卫生的,你给他说说你们的情况吧。

茹嫣的姐姐和姐夫都在同一家医院,姐姐是医政处的头,知道的情况多。
梁晋生说,可能还是我知道得多一些。今天来看阿姨,不说这些了。不知道茹阿姨身体是否允许,我想请您明天出去游玩一下,踏踏青?
茹嫣的母亲说,哪有客人从外地来了,倒请主人出去踏青的?看来你对这块地方很熟?
茹嫣就问,你让广州市政府出面啊?
梁晋生说,我这次来谁都没说,就给我一个老同学打了电话,他已经安排好,就在一百多公里外,有一处好地方,保准没有病毒。

姐姐姐夫都忙,母亲在广州没什么熟人,长久没有出远门玩了,于是很爽快地答应了。

就到了吃饭时间,母亲说,咱们上酒楼吧。

梁晋生说,不麻烦的话,在家也行,平时怎样,今天也怎样,按以前穷人家的话说,加一双筷子加一勺水。
母亲说,这市长怪会说话的。
梁晋生笑笑说,如今当干部,全靠一张嘴。

于是,梁晋生陪茹嫣妈妈说话,茹嫣姐俩就做饭。毕竟是远道来的客人,不是加一勺水就可以对付的。于是两人赶快看看冰箱,商量着做几个说得过去的菜肴。

茹嫣的母亲毕竟是个老资格,也当了数十年干部,和这样一个乘龙快婿就有很多可以说的话。
姐俩呢,也就借着在厨房干活,说些私房话。

姐说,还是你们那儿的干部素养高,我们这边,这样年岁的市长,会找一个拖油瓶的老太太?
茹嫣说,姐你怎么说得这么难听啊?
姐姐自顾自说,怕是过了三十都不会要的,现在那些有钱有势的都烧得,时兴叫什么……开苞?
茹嫣问,什么开苞?
姐姐说,就是处女啊。几千块钱开一个,不是疯了吧?
茹嫣说,这怕不是你们南方的专利吧?哪儿不都一样?
茹嫣问起姐夫。
姐姐说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人很虚弱,伤了元气。去的时候,医院领导一再叮嘱,要她多给丈夫一些鼓励。可是当她隔着两层厚厚的玻璃,见到丈夫远远躺在床上,眼泪就不由自主地出来了,幸亏全身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像个太空人一样,姐夫看不见她的眼泪。她只是举起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安心养病,等你回来。然后是全家人的名字。
姐姐说,你姐夫只朝我抬了抬手,看不清他的脸,一只大口罩,包住了他大半个脸。

姐姐回家之前,在医院的淋浴房里一边哭,一边将自己好好洗了半天。换上自己带来的另一套外衣,换下的那一套就扔掉了。
姐姐说,在那样的环境里,你都不敢往地上踩,好像到处都是地雷一样。

吃罢了午饭,母亲说自己要睡一睡,提议茹嫣带梁晋生去植物园走走。也算是抢先尽了地主之谊。在母亲看来,植物园是广州的最好去处,在那里茹嫣还可以教梁晋生认识几棵树。植物园也是茹嫣每次来都必去的地方,除了专业上的偏好,她觉得那个地方为广州保留了一点天地自然之生气,要不然就只剩下粤菜馆的油烟气和高低街的叫卖声了。

母亲又说,整广州,就那一块地方适合谈情说爱。

植物园已是一派初夏景象,两人在里面少年似的手拉手漫无边际地走着聊着。有时候,两人的手指如天鹅交颈轻轻缠绕,有时候十指交叉热烈地紧握,有时候茹嫣只将自己的一个指头给他,让他那只大手轻巧地捏着它……两人一边说着话,两只手却在那一方小天地里悄然演着自己动人的戏。

茹嫣也忘了给梁晋生上植物课。

晚餐是梁晋生在广州一家酒楼宴请茹嫣一家,算是一场求婚宴。梁晋生正式向茹嫣的母亲求婚,今年五一节,娶茹嫣为妻,希望批准并届时出席。不知怎么,一些普普通通的事,一旦把它仪式化,就总有那么些感人的地方。茹嫣听着梁晋生一本正经对母亲说着的时候,一边笑,一边泪花闪烁。

晚宴之后,梁晋生打车将茹嫣一家送回家,说自己已经定好宾馆。母亲倒是开通,说,那茹嫣也去住宾馆好了。

梁晋生说,茹嫣难得回来,晚上好好陪母亲说说话。

梁晋生确实是一个笼络丈母娘的高手。那天晚上,茹嫣陪妈妈说话。妈妈说,碰见他,是你的福分,也是我的福分,你知道,这几年,我最怕的事是死,比死还怕的,是你以后的日子。你明天可以对他说,这个春节,他给我送来一个好礼物。

三天一晃就过去。其间梁晋生偷偷告诉茹嫣,秘书把他的手机打爆了,短信留了一大堆,以为他出了事。茹嫣问是不是市里有事?梁晋生说,是。茹嫣问什么事?梁晋生说,你姐夫那个病,已经到我们市里来了。

告别那天,茹嫣母亲拿出一个小首饰盒,放到茹嫣手心,自嘲地笑笑说,我知道这很落套,很俗气,但是没有办法,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

茹嫣知道,那个首饰盒里,装着一只翡翠戒指,是从母亲的母亲的母亲那儿流传下来的,该有一百多年了,据说还有许多故事。她记得,小的时候,在某个日子,母亲会把它取出来端详半天,茹嫣要拿在手上看,母亲不让,然后说,总归有一天,它是你们的。

千里离别,总是会伤感的。况且来去匆匆。好歹总算见上了面,还带来一个称心的男人。

那天夜里说话,茹嫣问母亲,他怎么样?
母亲说,就眼下来看,该是很不错了。
茹嫣问,就眼下来看怎么说?
母亲说,人家没去找那些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啊!
茹嫣有些调皮地追问,这次您看准了?
母亲说,不敢说看准,你自己看准才好。

半天,母亲突然叹一口气,其实,所谓看准,只是一时性情而已,跟你爸结婚多年,心里一直委屈得不行,一个人都不知道偷偷哭过多少回,恨自己架不住他当时那种不管不顾的势头。再说,那年月,一个革命干部,神圣得,天兵天将一样。也恨自己一时虚荣,跟了当时一批年轻女人的风潮,恨不得一个比一个的嫁得高才好。就像现在的姑娘,你的房140,我得160。可是到了后来,一年年过去,还是看出你爸的许多好来。人死了,再去想他,就只剩下好了。这是命里给我的一个人,你不爱惜你就没了。

茹嫣听出母亲这番话其实是对自己说的。她本想对妈说说前夫,怕妈伤心。他死后,母亲常有许多愧疚,有意无意说一些他的好话。他活着的时候,这些话,母亲是不说的。

上车之前,茹嫣要姐姐代自己和梁晋生送一束花给姐夫,这次没能见上,真是最大的遗憾。

母亲说,放心,你姐夫身体好,又懂医,抗得过去的。

母亲又对梁晋生说,茹嫣这丫头,说起来四十好几,其实单纯得很,没什么阅历,也没什么心计,温室里长大的,抵抗力低得很。在古时候,可能是一个好仕女,在今日就很落伍了。梁晋生说,我就喜欢这一点。

by 胡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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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二月 04, 2007 12:25 am    发表主题: ZT:如焉(29) 引用并回复

胡发云

44

初八,茹嫣,达摩,毛子相约来到卫老师家。

卫老师的感冒加重了。去的时候还在午睡。赵姨说,头天晚上有些低烧,吃了药,今天早上烧退了,人就虚弱得很。让他去医院,他说等见到女儿她们再说。达摩说,那母女俩还是住宾馆好一些,便于卫老师休息。看着接机的时间要到了,毛子和茹嫣要去机场,达摩要去附近安排住宿。三人坐了一会儿一同离去。

正在年中,机场格外清静,班机正点到达,听到广播后,毛子就拨通了方亚的电话,互相说了接头的方式。

十几分钟后,就见到一对母女俩拖着旅行箱远远向出口走来。一问,果然就是了。卫老师的女儿已经不姓卫了,她自我介绍说,姓方,叫方虹宜。她说着一口新疆风味的普通话,让茹嫣想起陈佩斯叫卖烤羊肉串的那个小品。方虹宜人很显老,脸色也像大西北人那样带着烈日风沙打磨的黑红。不论是模样,还是神情,已经看不到一点卫老师的痕迹了。倒是方亚,不知什么地方,还像她外公。卫老师的女儿不太说话,大多是方亚在说。

上车后,毛子说,老人前些日子感冒,还没全好,你们见了面,一定不要太激动,怕老人受不了。卫老师的女儿直点头,把脸侧向窗外,要哭出来的样子。为了好说话,茹嫣和她们都坐在后排。茹嫣就赶快和她聊起新疆来,问她一些新疆的事情。大多也是方亚在回答。

想想这半世纪的父女相认,还带来一个长成了人的外孙女,茹嫣自己都想哭出来。竟害怕这一刻的到来了,心里咚咚直跳。眼见得离卫老师家越来越近,几个人都沉寂着。

毛子在卫老师楼下停好车,帮娘俩拎着箱包,四人一块进了门栋,一步步朝楼上走去,一点动静也没有。毛子上前按门铃,茹嫣伴着方虹宜,轻轻挽着她的一只胳膊,那胳膊僵僵的。外孙女方亚跟在后头。

是达摩来开的门,达摩笑着说,来啦,正等着你们呢。茹嫣就看见卫老师俩口子迎了过来。卫老师没说话,只是看着那娘俩。那娘俩也看着卫老师,大家不知先该说什么。一时很奇怪地静着。卫老师抖抖嗦嗦从口袋里掏出那两张照片,抖抖嗦嗦递给女儿,就是三十年前卫老师病重时准备交给达摩的两张。女儿一手接过照片,一手也从里边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卫老师。在车上的时候,茹嫣就看见她几次翻开衣襟往里面看什么。女儿的那张照片,卫老师没有,是女儿一岁的时候,全家四口人的一张全家福。卫老师看了一眼,还笑着,接着脸就变了形,几秒钟后,突然嚎啕一声:我的娃儿呀--大哭起来。卫老师平日说那种带口音的普通话,现在却用地道的徽方言喊出这一声来,那声音撕心裂肺的,失了腔调。女儿也就哭着扑了上去。其余人都陪着垂泪。

达摩和毛子与卫老师相交数十年,从未见过卫老师这样无遮无拦地哭过。便是在绝境之中,卫老师也常常是笑着的。怕这样的大恸会伤了身子,但又怕将这些压抑在胸,也会憋出毛病来,几个人惶乱中拉扯劝慰,根本止不住这父女俩。

卫老师像孩子一样呜咽说,别劝,让我好好哭一场……

卫老师和那母女俩就站着哭了好久,终于哭痛快了。几个人被搀扶着拖到沙发上坐下。

茹嫣不习惯当着众人落泪,进到卫生间,好好让自己无声哭了一会儿。然后擦洗一把脸才出来。出来的时候,见他们已经坐下。

卫老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喃喃说,世事惨烈,莫过于此。一出悲剧,时隔五十年,将我们伤了两回啊。

大家情绪渐渐平复,又重新拿起照片来看。

方虹宜带来的那张照片,四寸大小,花边硬纸板衬底,右下角有一个很漂亮的压花店名,是本市一家很有名的照像馆,现在还在。照片是黑白的,稍稍有些泛黄,但很清楚。照片上,一家四口,大人明朗,孩子健康,卫老师还穿着军装,只是没有了胸符。精明,睿智,甚至有些昂扬自得。卫老师的前妻穿着那种两排胸扣,有紧身腰带的列宁装,端庄,沉静,很漂亮,神色中有一种当时一般女干部少有的优雅。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想来该是卫老师的儿子,穿着一身海军衫,还戴着那种有飘带的大沿海军帽,眉眼很像卫老师,有些调皮的样子,斜倚在卫老师膝间。女孩是由卫老师前妻抱着的,圆圆脸,大眼睛,茫然不知世事地望着镜头。

方虹宜说,这张照片,是妈妈去世前两天给她的,在那之前,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这样的父亲。那时她的继父还活着,妈妈说,不要让他知道。
卫老师说,你妈妈什么时候去世的?
女儿说,1968年。
卫老师说,怎么死的?
女儿说,自杀。

说到这里,渐渐就涉及到一个家庭的隐私了。达摩有些不安,站起来说,我们几个出去一下,定一个吃晚饭的地方……

卫老师看出达摩的意思,很坚决地说,你们也听听,这不是一个家庭的私事。再说,我的事,对你们来说,哪还有什么私密?

方虹宜说了一些她自己知道的情况。她说她很小的时候,在好几个地方呆过,都记不清了,老在搬家。三四岁的时候到了新疆,才有了一些印象。

卫老师说,他解除监禁之后,曾经打听过她们娘儿几个的下落。前妻单位的人说,她调走了。问调到哪儿去了。说支援大西北建设去了。问在什么地方?说,好像是兰州吧,当时是统一安排的,也不知道具体哪个单位。然后对方说,你就不要再打听了,你们已经离了婚,不要再去干扰人家。卫老师当时很委屈地说,可孩子还是我的呀。没想到那人说,你要真为孩子着想,就不要找他们了。

女儿说记得妈妈一直在教书,教过师范,后来又教中学。到了新疆,她和哥哥有了一个父亲。下火车的时候,一个男人来接她们。妈妈对他们说,这就是你们的父亲,他前些年在朝鲜打美帝,是一个战斗英雄,现在不打仗了,就回来了。哥哥有些疑惑,私下对妈妈说,爸爸不是这样的,爸爸脸上没有疤。妈妈说,就是你们的爸爸,脸上的疤是打美帝受了伤。哥哥说,怎么还是不像呢?原来那个爸爸说话不是这样的声音。一次,继父为什么事情打了哥哥,哥哥边哭边说,你不是我们的爸爸,我爸爸不打人。她也哭喊着说,你不是爸爸,你是一个大坏蛋……妈妈晚上回来,知道了,把他俩一起打了一顿,自己也哭起来,说你们再说这种话,我就把你们扔到戈壁滩上喂狼去。

从此他们不再说这件事。

继父是一个老军人,打了十多年仗,解放初期,跟部队进疆,然后转业到地方,在一个机关里当行政科长,管车,管食堂。他常常开了车带他们出去玩。困难时期,他总能带一些吃的回来。那时候新疆吃不到大米,他却总能让他们吃上白米饭。继父不喝酒的时候,对妈妈很好,对他们也很好。喝了酒,就爱打妈妈。后来,妈妈自杀前说,他受过伤,不能生孩子,所以有时候心情不好,你们不要恨他。那时方虹宜15岁,朦朦胧胧懂一点事了,特别为妈妈难过。妈妈说这些的时候,她很奇怪,因为妈妈从来不对他们讲这些的,更不会讲她自己的私事。没想到她两天之后就死了。

方虹宜说,多少年来,妈妈从来不跟他们谈家常的。那天夜里,她已经睡下了,妈妈来到自己的床头,坐了一会儿,又把哥哥也叫来,说了很多话,就是那天,妈妈将那张全家福交给她。妈妈没有给哥哥,是因为到后来哥哥和妈妈关系不好,总闹别扭。小时候,哥哥几次私下对她说,他觉得妈妈是一个特务。说继父也是一个特务。他说,妈妈肯定有事瞒着我们。最可怕的是,有一次,哥哥突然说,是不是妈妈把咱们爸爸暗杀了?然后到新疆来和继父这个特务接上了头?反正哥哥是一个很爱胡思乱想的人,很小的时候,就常常一个人发呆。然后就偷偷摸摸写一些东西,谁也不让看。他自己有一个藏的地方,他自杀之后,她好长时间才找到它们。

卫老师问,妈妈为什么事自杀。

女儿说,妈妈自杀的原因,我好长时间也不知道,只听他们专案组的说是畏罪自杀,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继父也不说。妈妈自杀,对我们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我和哥哥上学的时候,都知道我们自己是革命干部子女,文革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是红卫兵。妈妈在学校也没受到多少冲击,她是他们学校里革命资格很老的一个,又不是当权派,后来成立革委会,军代表还让她当了副主任。妈妈很积极,没日没夜地忙,忙得继父都有意见了。几次听见他们吵架,听见继父说,游行啊,开会啊,大批判啊,这些都能当饭吃啊?老子当年打仗,也要吃饭呢!妈妈不作声,赶快就去做饭。继父从来不做饭,他管食堂的。后来乱了,食堂常常不开饭。妈妈就教我做饭。她不回来的时候,我就给一家人做饭。

68年开始清队,查出来妈妈有一个弟弟,是国民党的一个军官,跑到台湾去了。这件事妈妈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参加革命后,也没有说过。

卫老师说,连我都没有听说过。

女儿说,那次清队,到她老家去外调,被查出来了。抗战开始之后,妈妈一家离开了家乡。父母在颠沛流离中相继病死。他们兄弟姐妹也天各一方。妈妈在江西参加了一个战地护训班,后来被其中一个共产党员介绍到新四军--

卫老师说,这个我知道。
女儿说,妈妈那个弟弟,就是后来去了台湾的那个舅舅,是最小的,就到了成都一个熟人那儿暂住了一段时间,后来考取了成都的军校,读了不到一年就毕业了,毕业后就上了前线。打完日本人,又打内战。打败了,就去了台湾。因为和舅舅失去了联系,直到快解放,妈妈才听说了舅舅的下落,后来还在什么地方见了一面。从此妈妈就不再提到他。本来,这件事妈妈老家的人也不知道。就在清队小组的人去妈妈老家外调的前几天,刚好舅舅当年在军校的一个同学,也被调查了,这两个专案组的人,在妈妈老家碰上了。如果这事晚几天早几天,或许妈妈就躲过去了。

妈妈被他们找去谈话,他们一说出舅舅的名字,妈妈就知道完了。她答应马上把所有经过写出来。其实,她当时就已经准备走绝路了。还有,他们说,妈妈在战地护训班的时候,参加过三青团。也对组织上隐瞒了。

卫老师听到这里,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说,看来,当初她匆匆和我离婚,又匆匆离开此地,从此无影无踪,大概也是这个原因了。

方虹宜说,再就是你的事,专案组也对她点了出来。
卫老师说,按你妈妈的性格,这就必死无疑了。她太要强,又太脆弱。
卫老师喃喃问道,她怎么死的?
方虹宜说,她撞了火车。在铁路边留了一张纸条,说自己死有余辜。但是这些和自己的丈夫孩子都无关,他们对这些全都一无所知。他们无比热爱毛主席,无比热爱党。自己欺骗了他们。

艳丽的盆花,精美的贺卡,花花绿绿的糖果,红红火火的彩带,还有茹嫣带来的那一只吉祥的大白羊……这样喜庆的年节气氛中,离散半个世纪的父女,从未谋面的祖孙,互相间讲述着刻骨铭心的往事。

卫老师说,你们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的名字吗?
女儿说,不知道。
卫老师说,你叫卫蓝。蔚蓝色的天空,蔚蓝色的大海。我们都叫你蓝蓝。当时我们的心情,都在你这样的名字当中了。
女儿说,蓝蓝,我很小的时候,听妈妈叫过。
卫老师说,你哥哥叫卫鸽。保卫和平的鸽子。你哥哥出生的时候,正是第二届保卫世界和平大会召开,还出了一套邮票,是毕加索画的,一只很有名的和平鸽。

卫老师说到这里,达摩说他也记起来这套邮票。三角形的,三张一套。自己当时用硬纸板和玻璃纸做了一本邮册,它们就插在第一页。图案都是一样的,一只展开翅膀的很壮实的鸽子,每张的颜色不同。可惜那套邮票和那本邮册一起,不知在什么时候没有了。

卫老师终于问到自己的儿子。

女儿说,妈妈死后不久,哥哥也死了,他也是自杀的。哥哥是一个性格很内向的人。他自杀之后,留下来好几本日记,这次我带来了。他当时暗暗喜欢我们一个邻居家的女孩子,但是一直没有对人家说过,在日记里写了很多自己的感情。妈妈的事发生以后,他就绝望了。这几本日记我一直藏着,谁都没有告诉。我当时看了一遍,以后再也没有看过。

在这父女俩长长短短,零零碎碎的对话中,一个凄绝又恐怖的故事,从尘封久远的岁月中渐渐显露出来。

女儿说,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失去两个最亲的人……那个多年来被妈妈硬说成是自己父亲的人,终于也由妈妈亲自证实了,不是自己的生父……那时候,我像傻了一样,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和一个突然陌生起来的男人一起住在一个阴森森的屋子里,我也想过,不如死了好。

但是,就从那以后,继父突然对我特别的好起来,哥哥死了的头一天,等我睡下,他摸着黑来到我床前,我以为他要干什么坏事,在被子里吓得直哆嗦,可他就坐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一直坐到快天亮。好几天都是这样。我就知道了他怕我出事。后来有一次,我实在受不了了,心里难受,还不敢翻身,我就对他说,我说,爸,你去睡吧。我没事。我就听见他在黑乎乎中呜呜地哭起来。他说,你对我发誓,你一定要发个誓……我也哭了,我说,我发誓。后来,我知道自己没走那条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心里有一个愿望,我想知道,我的老家在哪里,我的父亲是谁……一年一年过去,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特别是继父去世之后……但是心里也越来越害怕,我不知道,真的这一天来了,我受不受得了?这次女儿寒假回来,说在北京见到舅爷,舅爷忙,年纪也大了,不能到新疆来。我说你见到也一样。然后她就问我,我是不是还有一个外公?一个亲外公?家里的事,我从来没有对孩子说过,我想,这些往事,就埋在我们这代人心里,跟我们一起带进坟墓算了。没想到这孩子自己把它提出来了。那天听女儿说,她和外公联系上了,我就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天旋地转,我都有些恨女儿多事了……

方亚说,那个舅爷,到了台湾以后就退伍了。后来考取了大学,又到美国念了博士,然后回到台湾教书。84年通过各种关系,找到了我们,那时候是我和妈妈最苦的时候。那个舅爷就一直资助我们,一直到现在,他说让我念完大学再去国外深造。12月,他到北京开会,我去宾馆看他。他突然说,在香港买到一本书,是一个叫斯卫的人写的。一看作者简介,原名叫卫立文。想起你外婆最后和我见面的时候,说已经结婚了,嫁给了一个共产党的干部,叫卫立文。说他是一个文化人,写过作品,笔名叫斯卫。又说,以后如果国共两边彻底闹翻,我们就不能来往了,就当我们之间谁也没有谁。那是47年,是我和你外婆最后一次见面。84年那次,知道你外婆早就和你外公离婚。没想到一二十年后,又看见了他的书。

见卫老师父女俩情绪平和了一些,赵姨就让大家吃点东西,喝喝茶。

卫老师问女儿,现在在干什么?
女儿说,没念到书。中学毕业以后,继父当时在商业局,就到他们下面一家百货公司当营业员。87年,那家商店垮了,继父也去世了几年。那时候,方亚才三四岁,后来舅舅知道了,资助了一些钱,一部分留给孩子念书,一部分用来开了一家旅游品店,还做过餐饮,好好坏坏的,一直撑到现在。现在身体也不行了,生意也不好做了,可以糊个口吧。倒是方亚,能够把书读成这样,是我没有想到的。我想,真是老天有眼呢。
卫老师问,方亚她父亲呢?
女儿说,方亚一岁多的时候,就离掉了。离了以后,他也从来没管过孩子,现在人都不知道哪儿去了。
卫老师说,没有再成个家啊?
女儿说,哪有这个心思呢,再说,拖着一个孩子。

赵姨就问方亚学的什么专业。
方亚说,哲学。

毛子一惊,抢着说,如今小丫头,主动选择哲学专业的,像外星人一样稀罕啊。
卫老师说,你看,你在这儿一下就碰上两个半同行。
方亚问,哪两个半啊?

卫老师指指毛子说,这个。哲学所研究员。指指达摩说,这个,民间哲学家,货真价实的。又指指自己说,这个算半个。当年读书,也是读的哲学系,你就知道,有一天会遇见你的同行你的老外公啊?
方亚说,见到你以后,我就觉得面熟,我记起来,我真的几次做梦梦见过您。
方虹宜说,这孩子真会说话。她从小就爱胡思乱想。
方亚说,真的,读高中的时候,就做过这个梦。
卫老师终于开始笑了,说,我在你的梦里对你说,我是你外公?
方亚说,没有,但是我心里感觉到,这个人是我外公。
卫老师高兴地说,我是宁可信其有啊。我跟你说,那是我在想你们,就走到了你的梦里。
方虹宜说,这孩子就喜欢读书,什么书都读,其实,家里没什么人读书,也没有什么书,就到处去找。
卫老师说,那也是我在梦里教她的。
方虹宜说,七八岁的时候,还偷过人家的书。
方亚说,那是向人家借人家不借才拿走的。
方虹宜说,反正人家妈妈找到家里来了。倒是上课的那些书,也没见她怎么用功,可是考试总是很好。省了我不少心。开始我还着急。

看着渐渐聊得平和了,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达摩就说,我们出去吃饭,边吃边聊。

方虹宜有些腼腆地说,我们带来了一点新疆的风味食品,我来给你们做吧。我很小就做饭了,后来开餐馆,成天都做,这次来,我想,一定要为您和赵姨好好做一餐饭,算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孝敬您们。
方亚也说,妈妈做的东西可好吃,比外面的好。
卫老师说,好好好,这辈子终于吃上女儿做的饭了。

赵姨一想,说,那也好,我给你打打下手,让你爸尝一下女儿的手艺,八十多年,第一次享享女儿的福,是吧?

赵姨便领了女儿到厨房,看她需要用些什么器具和调料。

至此,一次世纪相会,终算将最艰难的一段度过去了。达摩几个都松了一口气。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在缓缓讲述中,那焚心煮骨的痛楚渐渐释放出来。卫老师数次长叹,仿佛将郁积半生的陈疾也吐了出来一样。

茹嫣第一次听一个如此真切的大悲剧,心里一直隐隐颤抖着,像看一次血淋淋的手术。

不一会儿,方虹宜就利利索索地开始上菜了。

大西北天高地阔,吃食也特别的豪迈夸张,第一道菜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手抓羊肉,卫老师家没有大菜盘,便用了赵姨平日里合面的小盆,满满当当堆得如小山一样端上来,这些人中,除了毛子在北京的新疆饭馆吃过,其余只是耳闻,没有见过。那羊肉朴素极了,白白净净,带着骨头,一块块足有冰棍大小,没有任何花哨。看起来,好像还只是半成品,只在一边配了两碟椒盐和生蒜。然后又是大盘沙湾鸡,这一盘倒是浓艳无比,绿的香菜,红的辣椒,黄的孜然,强烈的辛辣味,让人闻着就兴奋了。一时间,屋子里就弥漫开了大西北游牧部落的粗犷气息。羊肉是昨天就煮好的,加水热了一道,方虹宜说,可惜那原汤不好带来。加了调料,再喝那汤,就有味道了。

两盆菜,那份量已经相当平日一桌。接着又上了米肠子,油塔子和一张金黄的大馕,大馕没切,方虹宜说,馕是要自己用手掰了吃的。赵姨直说够了够了,让方虹宜快快入席。

众人纷纷洗手,达摩等不得了,先就抓了一块羊肉蘸上椒盐嚼了起来,接着就喊,大美!大美啊,这才是羊肉呢。见达摩此等馋相,茹嫣也抓了一块吃起来。茹嫣平日并不吃这些腥膻物,但现在,入口之后,不但未觉不适,却有一种特别亲近的感觉,想着自己的祖先,戎马倥偬间,燃起篝火,架上锅罐,吃的就是这样朴素又大美的肉块,就浮想联翩起来。

方虹宜说,还带了一瓶新疆特曲来,不知道大家喝不喝酒的?毛子几个就说,喝啊,大喜日子哪有不喝酒的。

方虹宜就去开了酒瓶,给每人斟上一小盅,自己却拿了一只大杯,哗哗倒满,走到卫老师跟前,叫了一声,爸,敬您了。一路上,就想着醉这么一回……说完,咕咚咕咚就喝尽了。

卫老师不喝酒的,此刻也将那一小盅酒往喉咙里倒了进去。

大家纷纷起立,为卫老师祖孙三代的团聚庆贺祝福。

卫老师说,一场悲剧,半个世纪,祖孙三代,两次被撕扯得伤心裂肺。要不是你这次来,我可能要永生永世错怪你妈了。当初,她带了你们兄妹两个--一个三岁,一个一岁,远走他乡,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在心里真是将她痛恨到极点,觉得这是个人世间最无情义的冷血女人了。现在想来,她当时也是恐惧到了极点,感到了倾巢之难就要到来,衔了两只雏鸟匆匆逃命,逃得越远越好。宁愿背上种种骂名。她的苦楚,不比我更轻。唉,最后还是难逃一死,又死得那样惨烈。从何说起,从何说起啊!

方虹宜说,79年,给妈妈平反,大家才知道,妈妈是40年就参加了新四军的老革命,资格比他们教育局长还老。
卫老师说,现在想想,你妈这一生,干过什么坏事恶事啊,须得她付出如此代价?可以说的,一个是三青团,一个是隐瞒了你舅舅,前者是人生经历中的一次选择,况且是国共合作当中,就像美国,你今天是民主党,明天又站到共和党一边了。至于你舅舅的事,如果没有那种封建的株连歧视政策,一个在前线上救护伤兵连死都不怕的人,犯得着担这么大的风险,承受这么大的心理压力隐瞒这件事吗?
方虹宜说,84年舅舅第一次回国,那时候他已经是台湾学界的名人了,对台湾当局也有影响,我们这边,上上下下都把他奉为上宾。我们也成为台属,享受一些待遇,每年台联开会,也叫我去坐坐。我想,妈妈干了那么多年革命,我都没有沾上一点儿光呢。舅舅来看我们的时候说,没想到你们妈妈为我而死。我现在是大陆的贵客,你妈妈却已经枉死多年。

卫老师又要了一点酒,说,这杯酒,算祭奠你妈妈吧。

毕竟是西北女子,又做了多年商贸餐饮,方虹宜一杯烈酒下肚,竟无醉意,只是话语多了,动作大了,她又为自己倒上一点,和父亲一起喝了。

茹嫣和方亚坐在一起,他们说话的间隙里,两人就低声私语几句。

茹嫣问方亚,你怎么想到读哲学?
方亚说,可能是我们家那种气氛,有一种哲学意味。
茹嫣问,什么气氛?
方亚说,我很小就感觉到,我们家有一种诡秘的气氛。似乎背后有什么东西,有我没有察觉到的隐秘。许多事情,找不到来龙去脉,你想弄清楚它,这就和哲学有关了吧?
她又笑笑,好奇,一条路通往自然科学,另一条路往往通向哲学。
茹嫣问,毕业后想干什么?
方亚说,想读心理学,想到哈佛去读心理学。然后回来做中国的心理学研究。刚才听他们说那些往事,我这种想法就更强烈了。

达摩问卫老师,当年方虹宜她母亲出走之前,给您留下过信啊便条什么的没有?
卫老师说,什么都没有。家里凡是和我有点关系的东西,都毁得干干净净了,倒是一些还值点钱的,都还在。没带走,也没变卖。照相机啊,手表啊,衣物啊,我收藏的一些字画啊,还有一房当时很好的家具,都在。后来,我发配到乡下劳改之后,房子被人占了,这些东西也不知去向。最可惜的是我的那些书,都没有了。我那两张照片,是放在我的一件衣服口袋里,我出差的时候随身带的。我想那个时候,钱财对于她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她只剩下恐惧。

卫老师长叹一声说,恐惧,恐惧……一个民族,苦不怕,难不怕,饥不怕,寒不怕,如果人人心中都有某种莫名的恐惧,才是最可怕的。便是今天,吃好了,穿暖了,那心中的恐惧却远远没有消失掉。穷有穷的恐惧,富有富的恐惧,贱民有贱民的恐惧,权贵有权贵的恐惧,写文章的有写文章的恐惧,连读文章的,也有读文章的恐惧。不然,会有那么多人往外跑?当年抗战的时候,多少在南洋在欧美过得锦衣玉食的,都越洋跨海地奔回国来,投笔从戎,教育救国,是因为心里没有恐惧,只有仇恨,只有豪情与崇高。

卫老师说这些的时候,达摩便想起毛子当年的疯病,想起那一声狼一样的干嚎和呛了水一样的闷咳。

大约是过度激动,话也说得多了,卫老师脸色比平日苍白,不胜酒力,颧骨和眼皮又是艳红,有一种触目的病态美丽,仿佛一下年轻了许多。

赵姨一直默默注视着卫老师,有时见卫老师的话说得多了,她便插进另一个话题,让他歇一口气。见大家吃喝差不多了,便对方虹宜母女俩说,你们一路上好几个小时的飞机,一定也很累了,许多话,这几天还来得及慢慢说。今天都早点休息。

赵姨就问她们是愿意住宾馆呢还是住家里。
方虹宜说,我们想住家里。这几十年,第一次住在自己的家里……

毛子一直在给大家照相,他对卫老师说,这两天可以带她们出去转转,看看一些风景名胜。
卫老师说,我想带女儿她们一起去看看我们当年住过的老屋,趁现在还没拆掉。

回家的路上,达摩三人一路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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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是,我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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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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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二月 04, 2007 12:27 am    发表主题: ZT:如焉(30) 引用并回复

45

第二天,毛子开车带卫老师一家四口到五十年代的那幢旧居去了。

旧居在老城区一条闹中取静的背街上,那条街原来是这个城市有钱人居住的,用现在的说法,该叫高尚小区。这里的房屋都很考究,有的门楣上,还刻着建成的年份--1904或1923。近一个世纪过去,这条街已经变得陈旧又杂乱了。许多房屋开出门面来,做餐馆,做小店,或者成了一些小公司的写字间。各自装潢得五花八门的。像一个垂暮老妇,穿了一身花梢廉价又不搭配的衣物。

在卫老师指点下,车在一幢中西合璧式的青砖小楼前停下。

卫老师指着这幢楼房对方虹宜说,你就是在这里出生的。你哥哥也是在这里出生的。这栋房子原来是一个国民党官员的。我们进城的时候,有很多这样的空房,他们的主人都跑了。里面还留着许多家具物品,有的还有钢琴。我跟你妈妈是47年结的婚,但是两个人很少在一起,进城以后,才有了自己的一个家。我们原来住楼上,有了你们之后,怕你们从楼上摔下来,就换到楼下了,又怕你哥哥跑到马路上,还在大门上安了半截栏杆。可以看外面,但是出不去。后面有一个小院子,有两棵槐树,春天里会结很多槐花,白色的,一串一串。树下面还有一套石桌椅,夏天可以在那儿吃饭,乘凉。

方虹宜说想进去看看,于是就按了那扇紧闭的防盗门旁边的门铃。很长时间,才有一个中年妇女来开了门,一脸狐疑地问找谁?
卫老师就上前说,我们从前在这里住过,想来看看。
那中年妇女说,在这里住过?我怎么不认识你们?
卫老师说,我们55年就搬走了。
那中年妇女说,55年?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卫老师说,是,是很久了。
那中年妇女见这一群老老小小的,不像要做坏事的样子,口气就缓和了一些,问,你们要看什么?
方虹宜说,就看看我们原来住过的房间。

那中年妇女想了想,不太情愿地说,看看,那就看看吧。让了路,他们就进去了。

小楼两层,进门后,原来一间中式大堂屋。现在已经用夹板隔成了几间小房,做了各家各户的厨房,从满是泥垢的地面上看去,那嵌着铜条的拼花水磨石还是原来的。一楼现在住着三户人家,二楼也是三户。卫老师指着其中一间说,这是你和哥哥住的,还有一个保姆跟你们一起住。这间房刚好是那个中年女人的家,她站在房里,没有要让他们进去的意思,他们只好在门外探头向里面望了望,门窗墙壁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地板被磨得凸凹不平了,凸起的都是一些木节。卫老师指着另外两间关着门的房说,这一间是我和你妈妈的,这一间是我的书房。

卫老师问那个中年女人,后面的小院子还在吗?
中年女人说,哪有小院子?后面是别人的房子。
果然,通往后院的那扇门已经用砖墙封上了。

毛子给卫老师一家在旧居前照了相,又带了他们去游览市容,然后去近郊的一个名寺。方虹宜说,她想给母亲烧烧香,向菩萨发愿,让母亲早日魂归故里。

卫老师问她母亲安葬在哪里。
方虹宜说,当时因为是畏罪自杀,火化后,就在近郊一处荒地草草埋了,放了几块大石头,算是墓碑。有一年去看,见到那里已经开荒种田了。继父去世后,买了一个合葬墓,母亲那个穴,就放了一块从当年葬她的地方拾来的鹅卵石,找人在上面刻上了她的名字。

一路上,就这么东东西西地聊着,一些事情也就渐渐清晰起来。

需要行走的地方,总是有方亚在一边挽着卫老师。卫老师便说,当年刚和你们赵姨结婚的时候,我常和你们赵姨开玩笑说,咱们再生一个女儿如何?往后走不动了,当个小手杖使使。你看,这小手杖说来就来了。

方虹宜母女在卫老师家住了一个星期。方亚要开学了。方虹宜也要回去了。临行那天,还是达摩几个来帮卫老师送客。临别时,卫老师很伤心,又是几次老泪纵横。卫老师说,年纪大了,不免想到死……

见卫老师伤感,达摩笑着说,我过了五十就想到了死。不知能不能活到您这个岁数呢?
卫老师说,是啊,只有面对死,才能将一些问题想清楚。那些干坏事的,都以为自己是长生不老的--
方虹宜说,爸,这次见到您,真是很意外,而且您身体还这么好。
卫老师说,见到你们,知道你妈妈的事,也算是了了一桩大心愿……这几天,夜里常跟你赵姨聊,不知你们愿不愿意回来?
方亚高兴地说,那太好了,放了假,我天天和外公聊天,当外公的小手杖。

方虹宜却不置可否地笑笑,想了一下说,我在那边过了一辈子,不知道这里习不习惯……那边还有我的小店。我又没有什么别的本事,在您面前,我是个女儿,在那边,别人都叫我大娘了。
方亚说,在这里你一样可以开店呀,这才是正宗的新疆风味呢。
卫老师说,你回去想想,什么时候,这儿都是你的家。

卫老师说完,就回到自己卧室,不再出来了。
方虹宜对着那边大喊了一声,爸--我们走啦,再来看您!就抹着眼泪出了门。

还是茹嫣和毛子送她们娘俩。告别后,达摩和赵姨回到家里,打开卧室门,见卫老师在窗帘后面看着已经开远的车。

怕卫老师过于耽溺别离之苦,赵姨就让达摩陪卫老师说说话。

达摩说,您写了那么多主旨宏大的文章,想没想过,写写自己的经历,写写自己的个人生活?其实里面的东西,也很大呢。
卫老师说,不敢。想过的,真要动起笔来,受不了,那等于是将那些日子再重过一遍啊。我就知道了,中国多少刻骨铭心的故事,都被它们的主人带到坟墓里去了。而那些写着的人,多数是隔着很远的。

卫老师说到这里,指了指赵姨说,你看你们赵姨,文文静静的,平平和和的,许多人说,一看呐,就是个会过日子会享受生活的人。要她来说说她自己和她们家族的事,也是悲天恸地的呀。

赵姨在一边淡淡一笑,掩饰了一丝苦楚。

卫老师说,中国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作恶者不说,因为心里有鬼。受难者不讲,是因为那伤痛太深,或作恶者不让讲。年深月久,历史就给掩盖起来,直到下一次大悲剧发生,数十年,数百年,数千年,周而复始。

说话间,卫老师咳嗽的次数渐渐多起来。

达摩说,一定要去医院了。
赵姨说,这些天,人只顾着兴奋,吃吃药,夜里咳,白天倒不咳。这孩子们一走,又来了。

第二天,去了医院,当即就被留下来住院了。

46

那个让人越来越恐惧的怪病,终于有了一个暧昧不明又极具汉语言智慧的名字--非典型肺炎,简称非典。许多老百姓初初一听便释然了。连肺炎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况且还非典型呢?当时谁也没有想到,这么一个怪异的词儿,其后大半年里,成为汉语世界中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最后终于到了谈非色变的地步。

海外叫它SARS,翻过来叫萨斯,意思是严重急性呼吸综合症,大陆媒体遮遮掩掩吞吞吐吐许久之后才提到这个名字。

蹊跷的是,非典也好,萨斯也好,这词儿刚刚出来,在坛子上就成了非法字眼,凡帖子里有了它,便会被一套系统自动检测出来并禁止帖子发出。于是网民们用起变脸戏法,将非典换成FD,换成飞点,换成沸点费电废垫或杀死,撒死,傻死……总之只要人看得懂就行。网络管制,让许多人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从乱七八糟的汉语组合中读出真义的本事。但是对于那些由人手动的封删,却是没有办法对付的。

空巢论坛上的许多人,可以从海外获得信息,有的人自身就在海外,便不断有这一类帖子出现,删了贴,贴了删,一时间空气就紧张起来。有人向版主提抗议,说人命关天的事,为什么删帖?有人为版主辩诬,说版主自己的帖子也被删了。也有人说自己删自己的帖子?苦肉计吧?有人说这种时候,还是听政府的,别给政府添乱,有人说,听政府的,几十年来,政府说了几句真话?咱老百姓吃政府的苦头还没吃够?有人说,再这样下去,咱们的坛子就保不住了,那些只图一时嘴巴痛快不顾坛子安危的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也有人说,好容易有一块说说真话的地方,如果不让说了,还要它作甚?不如看人民日报去。反正人一生烦,言语就糙了。这些争议,有的是用原名--也就是大伙已经熟悉的网名,有的是用马甲,一时间坛子上火药味就浓郁起来。茹嫣是性情中人,自身又是始作甬者,态度当然鲜明。孤鸿没有直接说什么,只是不断协调不断劝解,用她自己的话说,当个超级泥瓦匠。

不久之后,南方一家报纸终于证实了这个"谣传",于是一派便兴奋起来,不断地转贴发贴,刨根问底。过了几天,又不让说了,还说抓了一些造谣传谣者。又过了几天,上面有大人物出来了,言之凿凿说了一些信誓旦旦的话。几个专家也说,这个病普通得很,不用住院都可以好的。海外的消息却说,到目前为止,病毒没有找到,也没有特效药,全靠自体免疫力,也就是说,靠你的运气了。

这怪病的真相变得扑朔迷离,坛子上的气氛也变得波谲云诡。终于,这个事件变成了一个国际性的事件,许多该来的不来了,许多要去的不让去了,许多活动取消了,许多生意也黄了……这样一来,一个本来只相关疾病的医学问题,变成了一个全球性的政治问题。无数论坛顶着删帖封坛的压力,发出各自的声音。中国人本来就有一吵就分派的传统,在非典初期,政府尚未表态之前,各论坛已经就初显两军对垒的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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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是,我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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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二品总督总管<BR>(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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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二月 04, 2007 4:01 am    发表主题: ZT:如焉(31) 引用并回复

47

从广州回来之后,梁晋生便消失了一样,一直没有电话来。本来,此次远行,已经让他们的关系明朗化了,丈母娘也见了,订婚酒也喝了,办事的日子也已定好,茹嫣就有了一种依恋。打电话几次不通,知道他忙,心里依然有些空落。直到元宵节头一天,这个年看着过完了,下午三四点钟,梁晋生突然出现在茹嫣楼下。

茹嫣高兴地说,还不上来啊?什么话就来不及说了?
梁晋生说,你下来。
茹嫣问,为什么?
梁晋生说,我一定要请你吃一顿饭了,要不然也太便宜我了,是不是?
茹嫣一看时间,才4点多钟,便问,现在是吃饭的时间吗?
梁晋生说,我就只有这个时间。
茹嫣见他很坚决,只好换了衣服下楼,换衣服的时候,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穿上了江晓力带她买的那一身,心想,花了几千块钱,总得穿几次。豁出去了。
梁晋生见了,果然眼睛一亮,坏笑说,赏心悦目啊!
茹嫣便推说是江晓力的杰作。
梁晋生说,这个大媒真是周全,扶上马还送一程。

走到车边,发现是他的司机开车,就是上次送饺子来的那位。茹嫣这才觉得自己这一身有些刺眼。看来市长是不想遮盖此事了。茹嫣只好和他一起坐到后排。上车后,梁晋生说,这是罗师傅。茹嫣说,见过的。梁晋生用一张纸片写下一个电话,递给茹嫣说,以后找我找不到,就打罗师傅电话。有时候我要关机的。说完,就把茹嫣的手抓住了。茹嫣一慌,看看后视镜,后视镜早给翻了个角度。

一路上,梁晋生就这么抓着茹嫣的手,没有说什么话,很疲倦的样子。有生人在场,茹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就一路上任他抓住。

车子七拐八拐,来到一条僻静的小街上,这是都市里保存得比较完好的一条旧时小街,房屋多是欧式的,历经百年,虽然有些风蚀,有些剥落,但那华贵坚实都还在,那些原装的花饰也都还在。茹嫣小时候,曾在这样类似的街道类似的房屋里住过几年,就有一种突然看见童年的激动。

车在一幢三层洋楼前停下。楼前有一座小小的院子,叫它院子只是它像院子一样有一堵墙,其实只是将洋楼和人行道隔开来而已。院子扁横,与楼房同宽,种几棵树,放几辆自行车就已经满了。茹嫣正在狐疑何以带自己到一户人家来,梁晋生说,就这里--这家女主人做得一手好鲁菜。说着就和茹嫣踏上几级台阶进去。

边厢房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先生听见响动就出来了,热情地叫了一声梁市长,便让他们楼上请。那老先生西服革履温文尔雅的,不多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说着一口上海腔普通话。上了一道很宽的木楼梯,是一间宽阔敞亮的厅堂,厅堂的大窗户临街,放着几套咖啡桌椅。老先生将两人引到一间房里,让座,沏茶,还有古典音乐隐隐约约缭绕着,也不知是从何处发出的。房间的布置就像居家的小客厅,书柜,花架,古董格,沙发,茶几,茶水柜,各自放着该放的一些物件。

老先生问,现在就上菜吗,梁市长?
梁晋生说,上。
老先生离去后,茹嫣问,你还没有点菜呢?
梁晋生说,这里的菜是要预先点好的,点好之后,他们才去采买。
茹嫣问,这是个什么地方?朋友家?
梁晋生说,餐馆啊,不过说餐馆又好像不准确,叫它私家餐屋吧,它没有名字的,一般也不对外。
正说着,一个儒雅的女人进来,操一口地道老北京话说,梁市长来了,就两位吗?
梁晋生说,就两位。
女人说,那菜怕多了。
梁晋生说,多点了几个,吃不了,打包。我这带来的是个山东姑娘呢,平日哪吃得到这样地道的鲁菜?
女人说,行,您说打包我就踏实了。稍等就来。
说着就离去了。

茹嫣正想一男一女究竟是什么人,他们没有那种店主的殷勤,仿佛是施舍了你一餐饭似的。便是面对市长,举止言谈也很有分寸。梁晋生就说了,今天给我们当厨娘的这位,是一个大学教授呢。
茹嫣听了一惊,教授来开这种小餐馆啊?
梁晋生说,小餐馆?可不小啊,就是那些外国领事啊,专家啊,跨国公司总裁啊,要来吃也得排队呢。她一天就只做晚餐两席。一周只做二四六三天,比那些专家门诊还难挂号。

梁晋生就说到此人背景。说她家祖上几代人都是做宫廷御膳的,清代御膳的主菜就是鲁菜。到了她这一辈才没干这一行了。但是多年来的家传手艺耳濡目染道听途说,身上就有了灵性。退休后,拿了先人留下的菜谱,严格按谱制作,果然不一般。有朋友们来,也让他们尝尝当年皇上太后吃的玩意。这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后来干脆就做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收费很贵,爱来不来,没有熟人介绍,不接受陌生人的订单。还有一条,不开发票,要吃私人掏腰包。没想到这样反倒更紧俏。到这里来吃一餐饭,成了一种身份和品味的象征。有食客说笑话,这里边的每一根葱,都是有高级职称的人摘洗的。刚才那位领座的老先生是她的丈夫,一位退休的医学教授,你要是谦逊一点,还可以向他咨询一下哪些该吃,哪些不该吃。

茹嫣说,自己说是个山东人,其实除了有一半父亲的山东血缘,其余和山东没什么关系呢,连老家都没回去过。更别说什么鲁菜了。母亲是江苏人,倒是扬菜还常常吃到。在家里,母系文化是强势文化。

说着女主人就端上了第一道菜--奶油海参汤。汤色乳白,海参黝黑,飘浮着些翠绿的葱段和香菜,极简洁。梁晋生就给茹嫣舀了一小碗。这里没有服务小姐,酒菜端上来,一切都自己动手,也自在。茹嫣用小勺往嘴里送了一口,温润鲜香,不知这清清淡淡的汤水,是如何做出此等口味的,再吃一小片海参,软而不烂,很柔和的口感,且没有一点海腥气。只有这缀着许多小突起的海参,让她记起了山东。每次父亲老家来人,都会带来许多海产,其中就有海参,大拇指头大小,一段黑木桩似的,闻闻一股咸海风味道。待到妈妈将它们发开,就一下大出许多倍来。

喝完汤,梁晋生才给两人倒上红酒,说,吃鲁菜,讲究喝红酒。
梁晋生诡异地问,今天什么日子?
茹嫣说,正月十四啊,这年差点就过完了。
梁晋生说,还有一个重要的日子。
茹嫣突然想起来是什么,刚才一路上看见卖玫瑰花的,心里就感动起来,嘴里却故意说,你的生日?
梁晋生说,这样说,也行。好,为我们的生日,轻轻干一下。
接着,女主人就一盘一盘地上菜了,锅榻海蛎子,糖醋黄河鲤,清蒸加吉鱼,青韭炒蛏子……

不知怎么的,茹嫣不敢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往深里说下去,便一边叫着菜多了,一边就问,怎么不叫罗师傅一起来吃?
梁晋生说,他不会来的,叫他也不会来。
茹嫣问,为什么?
梁晋生说,他们有自己的规矩。
茹嫣说,那就饿着?
梁晋生笑了说,那怎么会?他会在附近找一家小饭店吃,这样自在。
说着话就有电话打进来。梁晋生接了电话,脸色就紧了,直说,知道了,知道了。
接完电话,就有些走神,半天没接上刚才的话题。
茹嫣问,有事吗?
梁晋生说,没关系,大过年,总得吃饭。

两人就有些心不在焉地吃着。

又有电话打来。梁晋生接完,就说,看来不让我们安神吃完这一顿饭了。
茹嫣本来饭量不大,差不多也就饱了,便说,你去忙吧,我好了。

梁晋生苦笑笑,叫来女主人,结了账,打了包。匆匆出门去,罗师傅已经站在车门外候着了。

上车后,梁晋生对茹嫣说,今天委屈你一下,先把我送到地方,然后罗师傅送你回家。

小车一路疾驰,闯红灯,压黄线,违章超车……所有罚款扣分吊销执照的事儿都干。

茹嫣问,警察认识你的车?
梁晋生笑笑,用嘴努努罗师傅说,你问他。
罗师傅也笑笑说,一般时候,我也不违章的。

车到一家僻静的宾馆前停下,梁晋生对茹嫣匆匆说了再见,推开车门大步向里面走去。

回家路上,茹嫣问罗师傅,还有饭局啊?
罗师傅说,哪是饭局呀,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这个宾馆已经被征用,是市里的防非典指挥部呢。那些不能回家的医生,专家,都住在里面。其他客人一个都没有,进出比监狱还严格。你没看见,门里面武警站着岗呢。

一场温馨晚宴,就这么匆匆忙忙结束了,心里有些失落。

回家的车上,茹嫣给江晓力打了个电话。前几天她打电话拜年,问起梁晋生,茹嫣没什么可对她说的,现在该给她说说了。

江晓力一听是茹嫣,便问,你在哪里?
茹嫣就说刚刚和他一起吃了一个半拉子饭。他又去忙他的公务了。现在正坐他的车回家。
江晓力忙说,你让罗师傅到我们院门口停一下,我到你那儿坐坐。有话对你说。

于是,罗师傅将江晓力接上,一并送到茹嫣家。

一上车,江晓力就见到茹嫣的一身新装,不怀好意地问,人家评价如何?

茹嫣不习惯在有外人在场时说这类话题,便一笑说,保密。
江晓力却不管这些,说,哼,还没进洞房呢,就有私房话啦?

进了门,江晓力人还没坐稳,就说,茹嫣啊,这一段时间,你可要好好支撑一下咱梁大哥。没事多给他说说舒心话。
茹嫣问,怎么啦?
江晓力说,他没向你吐苦水?
茹嫣说,他有啥苦水吐啊?
江晓力说,你呀,就被男人惯坏了,一点不会体察人呢。
茹嫣就说了梁晋生请他吃饭的缘由。
江晓力说,真是难为他,这样焦头烂额的时候,还记得一个情人节,看来真是陷得不浅,没救了。
茹嫣便问焦头烂额是什么意思?
江晓力卖关子说,你们宫廷御膳鲁菜大餐吃饱喝足了,我还没吃饭呢。
茹嫣说,呀,刚好打了包回来,也宫廷一把?
江晓力说,咱呀,也只有吃剩菜的份了。
茹嫣说,人家就是为了打包才点的,你看看,几乎没动。
茹嫣说完,将几个菜在微波炉上热了,端来。
江晓力说,你得陪陪我呀,拿酒来。

于是,两人边吃边喝边聊。

江晓力说,你看,还是做好事有好报,要不然,哪能吃得上这些?男人哪,落难的时候,就特别有情义,你看那些古戏文中,最动人的爱情故事,总是在公子落难的时刻发生的,到了金榜题名时,就该美人落泪了。
茹嫣急了,说,你弯弯绕绕的,我们说正经事呢!
江晓力就说了梁晋生如何焦头烂额。
江晓力说,我跟你说,我们这儿已经有了。听说已经死了人。
茹嫣说,没想到就这么紧了?市面上啥也看不出来呢。
江晓力说,内紧外松啊,有什么奇怪。这次非典一来,可以说他管辖的几块地盘差不多要全线失守,巨大的经济损失不说,政治责任也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去年不是去欧洲北美转了一大圈吗?就是为了今年5月的两个大活动,一个是科技论坛,已经约请了全世界几十个国家来参加,一个是招商会,也请到了数百家大公司前来,就为了这两个活动,已经花去了几百万,这其中有政府的钱,也有企业的钱,都指望在这两个活动中挣回来,还赚上一笔。现在看来,玄乎了,只要这个非典不立马控制住,人家肯定不会来了。这是其一。其二,这几年大量的财政资金都用于科技这一块,医疗卫生,特别是公共卫生,疾病防御,基础设施,都薄弱得很,可以说,不光没有加强,比原来还要差劲。这次非典一来,问题就突然暴露出来。尽管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但是我们的传统,总是要有一个人来当替罪羊的。第三,他管的教育这一块,眼见得就要受到非典的冲击了,这一块特别敏感,又怕学生闹事,又怕家长告状,特别是这两年刚刚搞起来的那些高收费的官民合办的大学,你要不能正常上课,高收费的问题就麻烦了。官场上的事又复杂,借题发挥的,落井下石的,暗中使绊子的,偷偷看笑话的,等着你的空缺好早日上去的……你说,这样的时候,还能记得一个情人节,是不是一个有情有义的汉子?

江晓力这样一说,茹嫣的心就咚咚跳了起来,没想到刚刚还津津乐道大谈宫廷御膳的这位市长,已经是面临这般泰山压顶的危局。想到这里,只好退一步海阔天空地说,有什么呢,大不了提前回家,过清闲日子。
江晓力一笑,到底是女人,看淡江湖。只是像他这样,大半辈子在官场打滚,突然被糊捋下来,受不了呢,你先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还是给他鼓鼓劲好。我见过几个这样下场的,回家不久,郁郁寡欢就死了。

茹嫣不语。
江晓力说,你这位梁市长啊,做官做得太老套。
茹嫣问此话怎讲呢?
江晓力说,这种时候,按常规出牌,怕是不行了,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十个坛子八个盖……这种时候,应该有新招,奇招,险招,才行。
茹嫣就问,什么是新招奇招险招?
江晓力狡诘一笑说,这啊,就只能面授机宜啦。
茹嫣说,晓力啊,我看你才是一个当官的料呢!
江晓力说,我自己也觉得是。可是老爹不让我干这一行,说又伤身子又伤心,不如平平淡淡好。但是有时候,看他们那样一些作为,一边为他们着急,一边骂他们。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江晓力真是饿了,边说边吃,就着酒,将几盘菜扫光,吃得心满意足了,慨叹说,梁市长啊,你就记得茹嫣这半边山东人,你就不记得还有一个地地道道囫囵的山东人。下次,他要是不正儿八经来接我去吃一次,以后结婚的时候,看我如何整你们!

当年解放军浩浩荡荡一路南下,有一支部队就留了下来,接管了这座城市。这支部队里,山东人最多。各个部门各个机关,重要一点的位置,差不多都有他们坐着,以至你只要碰见一个说山东话的,尽管叫主任,叫处长,叫局长,八成不会错的。到得几十年后,那些高干病房里,一满走廊听得都是山东话,特别是胶东话,就好像到了山东医学院附属医院。

很晚,江晓力带着微微醉意走了。临走时说,茹嫣啊,这个时候,你就不是撒娇的小女子啦,你该是一个帮他壮胆帮他擦眼泪的娘。

江晓力走后,茹嫣给他打电话,说是已关机。打给罗师傅,罗师傅说,市长今晚住宾馆,让他回了家。问宾馆电话,罗师傅说不知道。与梁晋生交往数月以来,就第一次有了惶惶不安的感觉。

茹嫣就平生第一次用手机发出了一条短信:两个孤苦伶仃人,一个相濡以沫年,情人节快乐!

一时间,茹嫣就变得如此忙碌了。连对儿子的思念和与小狗的亲热都耽搁了许多。几次儿子在QQ上留言说,妈,你在忙啥呀,上网老没见到你。还说,妈,我想这怕是好事呢,是不是?生活充实了?

茹嫣见了,心里又愧疚又羞涩,一边骂着儿子这个小坏蛋,一边赶忙给儿子复信,扯了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说到他姨父患病的事。儿子后来复信说,这病的事海外说得很多,对中国政府意见很大,他们那些华人留学生都觉得很丢人。

茹嫣如今好像是将一坛瀨了半辈子的酒,启了封,喝起来,生活便一日日浓酽起来。用她骂自己的话说,就是一日日疯张起来。

以前说,贵人多忘事,去掉其中的讥讽,总还有点道理的。贵人者,事儿忙,关系多,如儿子话里有话说的那样,生活丰富了,便不会一门心思缠绕在一件事情上。像古时候,日子过得极简洁,一次眉目传情的小遭遇,就会让人刻骨铭心记它数十年。

48

卫老师住院,达摩他们是几天之后知道的。

卫老师不让告诉他们。说这个春节已经打搅他们够多了。可是事态突变,赵姨不得不跟达摩和毛子说了。刚刚住进去,做了常规检查,拍了胸片,右肺有少量阴影,说是呼吸道感染引发肺炎。医生说,打几天抗生素就会好。考虑到卫老师曾有肺结核病史,再做一些辅助治疗。卫老师是一个散漫的人,住医院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打完点滴吃完药,感觉还好就回家了。后来非典的名声大了,干部病房的人听见卫老师咳嗽,就紧张起来,听说近期有亲属从外地来过,便将卫老师从干部病房转到了隔离病房。那里全是非典观察对象,也有已经诊断为非典疑似的。这下赵姨就真急了。一怕真是非典,二怕本不是非典,却在那里染上了非典。卫老师年老体衰,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卫老师是一个性情中人,孤独多年后,最怕寂寞,赵姨说,像这样关在里面,没病也会憋出病来。

毛子和达摩赶去医院的时候,已经不让探视了。

卫老师对口的这家医院,也是一家省属三甲医院,但不是最好的,特别是呼吸科,不是他们的强项。他们几个商量,如果能够转院,哪怕就是当非典疑似来治,也要保险得多。

于是他们找到院方,想将卫老师的病历拿出来复印一份,先给另一家医院看看,再联系转过去。院方不答应,说一些项目还在检查当中。达摩就和院方吵了起来,说咱们不在你这儿治了,行吧?咱们出院,行吧?

没想到院方说,你这话要是在平时,我们马上给你们办出院。可是现在不行。
达摩问,为什么?
院方说,你就别问为什么了。你可以向有关单位反映,反映到卫生部也行。
说完,就把他们几个扔在办公室,自己走开了。
毛子说,看来,这事还不能硬来,自己马上去找省卫生厅的人。

当晚,茹嫣也知道了卫老师的事。

茹嫣当即就给梁晋生打电话,电话关机。又打给罗师傅,罗师傅说梁市长今晚又在宾馆,这一段时间,梁市长都在宾馆住了。这次罗师傅将梁市长的房间电话告诉了茹嫣。打到房间,房间没人。于是茹嫣就一遍一遍地重播。直到12点过了,终于把他逮住。

茹嫣把卫老师的情况对梁晋生说了,希望他能够给予一些帮助。
梁晋生听完问道,卫老是你什么人?
听梁晋生的口气,好像知道卫老师,茹嫣说,不是我什么人。
梁晋生又问,是你家的什么人?
茹嫣说,也不是我家的什么人?
梁晋生问,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茹嫣说,你干嘛呀,对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这么敏感?
梁晋生说,不是……茹嫣,我说这件事你最好别管,我也不便管。
茹嫣问,为什么?
梁晋生说,你说的这几家医院,都不归市里管,这里面有省市关系不说,卫老这个人,这些年有很多麻烦事……我以后慢慢对你说。
茹嫣说,人家哪里等得慢慢说呢?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呢。一个老人,检查结果还没出来,就给关到隔离病房,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梁晋生说,怎么跟你说呢,现在是战时状态,平日的那些道理,有许多已经不能讲究了。
茹嫣就真急了,说,这是一个参加革命多年的老人,资格比我父亲还老,又是一个受尽磨难的老人,让他享受一次正当的治疗,不为过分啊!
梁晋生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比你知道得还多。可我知道的,你可能并不知道--
茹嫣打断他说,我不管你知道什么,我都希望你能帮助他--你就当他是我的父亲。
梁晋生一听那边的声音不对头了,也为茹嫣的这几句话所感动,只好说,唉,我尽最大努力,行了吧?你呀,真是一个菩萨心。

几天过去了,卫老师转院的事儿还没动静。打电话过去,卫老师在那边闹着要出院,说他一把年纪了,要死也死得了,受不了这样不明不白关着。赵姨急,达摩和毛子急,茹嫣更是急得热锅上蚂蚁一样,一天几个电话打给梁晋生。

梁晋生说,你呀,好像医院是我开的,哪这么简单?我正想办法。

卫老师是第五天转到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在那儿又过了几天,果然就诊断为非典疑似了。但是这个疑似,是在入院之前就有了,还是在隔离病房染上的,就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谜。

茹嫣向梁晋生说到自己的疑惑时,梁晋生说,这事你就别穷追究了,现在是尽可能的给他最好的治疗,先救人,千万别再节外生枝,我都怕你了。还有,这事儿你千万别捅到网上去,卫老是一个敏感人物,不知道会被人做出什么样的文章来。

卫老师因非典入院的消息,还是在海内外网站上出现了。茹嫣也不知道是谁发布的,心里有些惶然,但又不好解释,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

有关方面为此震怒了,下令追查,但这些茹嫣都蒙在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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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二月 04, 2007 4:04 am    发表主题: ZT:如焉(32) 引用并回复

49

这一年的春天,命定是一个多事之春。

当那个被叫成非典的怪病正像地火一样无声奔突的时候,美国人又在伊拉克遽然点燃了一场震惊世界的战火。

央视也破天荒地像西方电视台那样搞起了实况直播,还请来一帮子军事专家,国际问题专家坐到演播室现场评说起来。中国老百姓第一次同步看到万里之外一场战争的进行状态。一队队坦克,装甲车在公路上烽烟滚滚地疾驰,一处处楼房宫殿在爆炸中起火燃烧,一阵阵防空炮火在夜色中如节日焰火一样绽开,大街上呼啸着救护车,消防车,各种各样的人在镜头前激动的或愤怒的叙说,叫骂……地图前,军事专家红箭头蓝箭头地指点着战局,画中画正播放着适时的新闻画面,不时传来又一声轰响,某处又被英美联军的精确制导导弹击中……可以说,从中国人看电视以来,这样全新的视觉体验是第一次,无数人夜以继日目不转睛地欣赏着这一出真正的电视连续剧。

经历了半个世纪放眼世界心怀天下的政治生活熏染,中国人个个都是政治动物了。像这等强刺激的天下大事,便像一个爆竹扔进了鸣禽馆。现代中国人本来就有大鸣大放大辩论的传统,如今有了互联网,更方便了,每一个论坛都成了街头与广场。

茹嫣是一个没有多少国际问题常识的人,她对这一类问题,很情绪化,多凭直觉,她一直很固执地认为,女人的直觉,常常能轻易地刺破男人费尽心机搭建起来的纸糊大厦,是另一种直抵事物本质的路径。一些费尽心机长篇大论绕来绕去的争辩,在她来看,常常就是只要内心一动就有结论了。你用正误去解释世界,我用善恶评判世界,你用大脑,我用心。上网之后,那些拐弯抹角,云山雾罩,用一大堆不知所云的概念说话的东西她是不看的,她看重细节,看重人的命运。前几年,剿灭几个极端政权--那时茹嫣还没有上网,只从报纸电视上得到一点打了许多折扣的消息,但是只要几个故事,就会让她做出选择--比如那些人不让女孩上学,不让女人上班,不让她们把脸露出来,男人却可以娶四个老婆,可以擅自处死偷情的女人,还把那样美丽那样珍贵的全世界最高大的佛像给炸了……打这样的坏蛋这样的坏政权,茹嫣从情感上是认同的。有同事对她说,那是第三世界的弱小民族啊,是美帝国主义欺负它们啊。她说,欺负完后,只要她们的女人不再被欺负,就行。不打,它们自己主动向善,最好。不改,一意孤行,打就是一个没办法的办法。

伊拉克正打着,一桩我们自己的事儿,在网上掀起轩然大波。一个在南方打工的年轻大学生,被非法收容,然后在里面被活活打死。

茹嫣写了《一个母亲在黑暗中的痛》。她写到,深夜,读着这个大学生死,心里突然就剧痛起来,那是一种生理上的痛,就好像自己的儿子在承受着那残酷的毒打,每一下,同时也击打在母亲的身上,然后他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死去。那一刻,自己也要死了一样。她突然恐惧起来,她害怕也会这样从此见不到儿子--尽管理智告诉她,那不是她儿子,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但她脑子里浮现出的那个年轻人,一直都是儿子的模样。她迫不及待地给儿子打了电话,她要立刻听见他的声音……听见了儿子从遥远的法兰西传来的声音,她的眼泪就流出来了。儿子听见她的啜泣,问为什么。她说,有一个与你同年代的年轻人死了,被一个人民政府的机构无故打死了。她又说,只要这样的黑暗的死亡还存在,一个母亲从此就没有真正的快乐。她对儿子说,一定要好好活着,为妈妈活着,这样,要不然,这个世界便没有意义。

文章贴出来,引来许多唏嘘声援。也有几个马甲说了些阴阳怪气的话"那么多普通民工被打死打残,没见你痛,一个大学生死了就痛起来?""自己的儿子送到国外,假惺惺哭人家农民的儿子。""别什么事儿都往政府身上扯,你这种人就是当汉奸的料。"……

在网上呆了一段时间,也知道这类跟贴几乎是青藤爬墙杂花生树一样司空见惯的,但是茹嫣还是很难受,她觉得了另一种心疼。

这儿都是熟识的网友,前天在与你问寒问暖,昨天在与你谈笑风生,可是一转身,像川剧变脸一样,给你一个阴森森的眼神。茹嫣觉得自己在暗中,只看见远远近近一些绿莹莹的眼睛,但是不知道这眼睛长在什么样的人身上。这让她恐惧。

达摩给她一个很长的跟贴,对她这种深刻凝重的道义情怀与道德勇气表示认同。很理性地驳斥了上面几条帖子的偏执心理和逻辑混乱。最后说,他已经将它转到自己的论坛去了。达摩行文很温厚,但说理很犀利,让茹嫣感动得不行。

茹嫣也跟贴说,自己写得很情绪化,不会说什么道理,只是一个母亲的感受而已。

去达摩那个语思的人,多是一些阅尽人间沧桑但心性依然跃动的中年人,他们各自写些文章,互相切磋问题,便是有不同看法,也不张牙舞爪,很有名士风度。达摩的论坛不能自主上贴,只有注册用户并经过核准之后才可以发贴,因此都是行不改姓坐不改名的作派。在版主的话里边说,我们这里不打口水仗,不欢迎零字帖,更不欢迎人身攻击。这在为了聚拢人气敞开大门笑脸拉客的许多网站中,确实是一种很孤傲的姿态。像那些神仙下棋,你看看可以,但观棋不语。心痒手痒,也可以来一盘,但必须守规矩。茹嫣想,这样的网站是要挨骂的,只是那些骂人的帖子也不能在这儿出现,所以就特别清静。茹嫣喜欢这种清静。好像三五知交,闲来一聚,一杯清茶,娓娓道来。也没有那种特别的亲昵,也不开那种过份的玩笑,一个个都很自尊。

达摩的论坛也在谈非典,谈伊拉克的战争,谈那个被打死的大学生。他们从文化上谈,从法律上谈,从制度上谈,把情感义愤变成更深入的思考。一篇篇看似平和,但很厉害,许多地方入木三分,让茹嫣眼界大开。

茹嫣去他那儿的时候,见自己的帖子已经在上面了。达摩还加了一条按语:当我们从制度,文化,法律,治安,经济发展诸方面去探讨,去争议孙案的时候,一个母亲,以"疼痛"喊出了自己的愤怒。是的,有时候,最高的理性来源于人与人的关联,来源于对他人不幸的痛感。她给我们这些习惯了用现成概念、现成体系,甚至用左右二元来思考问题判断问题的人,提供了一条新的思路。当媒体再一次保持可耻的沉默的时候,在相关方面持守一贯的冷酷态度的时候,一个母亲的疼痛,是最有力的控诉。我们只有对所有人包括普通人的不幸都怀有痛感,才能真正拯救这个世界,同时也拯救我们自己。

茹嫣不知道自己即兴写下的这些文字究竟有多大意义,但是她很高兴得到这种肯定。空巢上那几个阴阳怪气的跟贴给她带来的烦乱,被达摩的这一番话化解了。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听见老师的安慰一样。

50

恐慌适宜在吊诡的气氛中生长。就像小时候听妖魔鬼怪的故事,真正害怕了,不是鬼哭狼嚎的时候,而是大家都不作声了,直了眼,平了脸,悄没声地朝人多处挤。到得故事完了,各自散去,暗夜小巷中,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恐慌便到了极点。

春节过完不久,那个怪病的传说竟消停了许多。大街上,商店里,公交车上,却默默出现戴口罩的。接着就一天一天多起来。

多年来,除了环卫工人,大街上很少见戴口罩的了。这种时候,它无声无息地出现一张张陌生的脸上,便传达出一种恐慌的信息。那一张张只露出眼睛而看不清面目的脸,让人觉得藏着许多心机。于是没戴口罩的,感到了自己的危险要大得多了。仿佛人家已经有了护身的铠甲,自己却全然暴露在无形的箭矢之下。就像文革初期,大街上出现了戴红袖章的人,没戴的,就有些不自在,不安全。越到后来,戴的人越多了,那些依然没戴的,就几乎成了当然的另类。于是,那些医药商店门口,就出现了多年不见的排队,大家一个个默默等候着,互相间还保持着一个距离,这种文明的排队习惯,终于一下就让人们学会了。

茹嫣单位也有人戴口罩了。特别是向来大大咧咧的江晓力也戴上了。

茹嫣见了一笑说,一路上遇见非典了吗?
江晓力说,我倒不怕,我妈说,你成天外面跑,别把那东西带回家来。你让我们安生几天。

茹嫣向来不喜欢戴口罩,热乎乎湿漉漉地糊在脸上很难受。她喜欢痛痛快快的大口呼吸,呼吸清晨那种沁凉的潮润的空气,让它们像泉水一样从自己的鼻腔一直流到肺里。
江晓力说,还是小心好。别幸福生活还没开始就牺牲掉了。
又来了几个姐妹,一个个竟都有了。爱俏的,还是彩色带花的。不久之后,这类口罩流行为一种新潮饰物。

那天晚上,茹嫣在QQ上见到达摩,和达摩说到戴口罩的事。
达摩说,是啊,久违啦--口罩。不过,你看见的是口罩啊,我看见的是恐慌。
达摩又说,这些天,那些人连家电都不修了,怕我们上门把病毒带去了。原来定好日子的,都说往后再说吧。
和茹嫣聊了几句,达摩说,这个话题有意思,我去敲一篇文章。

达摩退出QQ,打了一个题目《久违了,口罩--兼谈民众恐慌》,抽了一支烟,就滴滴答答敲出了下面一些字:

几十年来,好像有过两三次大规模的戴口罩运动,印象最深的,是六十年代那一次。当时流行的是脑膜炎,好像后来又叫乙脑。不过那时候不是老百姓自己要戴,是上面规定要戴。不像现在,老百姓要戴,一些官员却专门发表电视讲话说,一切都正常,根本无须戴。一些公共场所,保安竟干涉人家戴口罩。

口罩曾给我留下过不太愉快的记忆。那年我还上小学,就突然通知上学要戴口罩,不戴口罩的不许进校门,回家去拿,没有拿来的,不许上课,没有上课的,要算旷课,旷课三堂以上的,就要开除。这几乎是我上学以来最严厉的法规了。那时口罩要一毛二一个。一毛二是穷人家半天的饭钱。有同学的父母就去单位卫生所开纱布,回来自己做。有同学只有一只口罩,外面戴脏了,翻个面再戴,两面都脏了,晚上洗一洗,洗完在煤炉上烤干第二天再戴。有同学一路上都不戴,快到校门了才戴上。校门口,有一大帮同学执勤,像电影里日本人检查良民证。一个个检查,想混过去都不行。有一次,我忘了戴,快到学校想起来了,父母亲都上班,家里房门已上锁,正在焦急之中,遇见一个同学,跟他说好话,让他进门之后,将口罩从院墙那边扔过来。没想到课间操的时候,又检查一遍,这次没人给我扔了,于是被老师赶回家去,还要家长来。这是我的家长第一次被叫到学校去。我为此被父亲好好骂了一通。从此我头天晚上就将口罩放在上衣口袋里。

反正那几个月中,口罩成了我的一种压迫,给我无忧无虑的童年投下过阴影。在校门口检查了口罩之后,还要喝一种中药汤水,那汤水微甜,很多同学都喜欢喝。那时候没有饮料之类的东西,连糖都很稀罕,所以喝那种汤水,成为许多同学的一种享受。喝完汤水,还要再朝喉咙里喷一种药水,那药水的味道不好,将刚才那汤水的美好感受都破坏了。有同学就提出,先喷药水,后喝汤水,行不行?学校说,不行。

现在想来,那也该是一次大规模的恶性流行病了。染病的有多少?死亡多少?留下后遗症的有多少?没见过统计数字,想来不会少。许多年后,还能从一些人口里听到,谁谁谁得过脑膜炎,脑子不好使。谁谁谁的家人得脑膜炎死了。此类说法很多,由此可以判断出来,当时的波及面,大约要比现在的非典大得多。奇怪的是,当时人们并不像现在这样恐慌。

我想,大规模的社会恐慌,该有几条要素。

形势严峻,但是信息透明,公信度很高,不会引起太大恐慌。就像打仗,知道敌人兵力多少,我们装备如何,有什么应对方法,上下一心,同仇敌忾。风声鹤唳常常比雄兵百万更可怕。

形势很严峻,信息完全封闭,许多人也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去了,哪怕全国染病的人成千上万,一般人也只看见自己周围的几个。六十年代,能看到报纸的都不多,有单位的,也就隔三差五地听读报员念念社论什么的。老百姓谁家订了一份报纸,就很稀罕。便是在单位当了一个干部,翻来翻去也就是三两份地方和中央的党报。后来文革批判那些革命意志消退的干部,就说一张报纸一杯茶。那时的收音机也是稀罕物,除了嘟嘟报时之外,大都与报纸一样,报纸登社论,收音机就播社论,报纸登"九评",收音机就长篇大论地播"九评"。很长时间里,收音机没有短波,后来据说是为偏远地区的人民能够听到党中央的声音,生产了一批带短波的收音机,一般人就是有,也不敢拨动那个短波键。所以,那个时代真正是做到了舆论一律--或者准确点说,社论一律。像猪一样,一车一车往肉联厂拖去,每台车上的,各自都不知道去到哪里,去了之后,临死之前,也不会打电话回去告诉那些还没去的。所以尽管形势严峻,但每一头猪在屠宰之前,都是很快乐的。

真正的恐慌,是形势严峻,信息混乱,官方暧昧,民间又有了各种获得信息和发布信息的能力。于是,人们的想象力就同恐慌一起疯长起来。只是政府呢,还是那个老想法,这些添乱的事总是不说的好,多少年来的成功经验都证明了这一点。三年饥荒,你要是四处去说饿死人了,那老百姓不都要去抢粮库啊。可这一招此次不怎么灵了,这些天,光是一天数十条手机短信,就会要人发疯。就像有许多隐身人在你耳边不断说着,鬼来了。而真正知道鬼在哪里鬼有多少的人却在说,没有鬼,我们这儿很安全。

出于自保,人们总是宁可信其有。于是,我们今天看见的洁白的口罩,其实是一个恐怖到来的信号。

文章生动活泼,夹叙夹议,很好读。一时间被许多网站转去。

达摩在网络上是个名人,只要他的文章一出,转载率点击率总是很高。就像那些当红大腕演的影视剧,票房收视率总是很高一样。只是达摩没换来钱,只换来不少麻烦。

51

非典终于包不住了。

病毒这个东西,太不给人面子,不怕打压也不受贿赂。自顾自一意孤行肆意妄为。开年以来,短短两三个月时间,浩荡北进,搅得大京都也抢起板蓝根来。接着就开始抢购食油,大米,挂面,方便食品直至矿泉水……商家狠狠赚了一大笔,将许多压仓库的陈年积货都吐了出去。只是他们没有料到,几周之后,就开始了一个漫长的萧条期,偌大的商场超市,每天都像打佯一样冷冷清清。许多重要的国际活动被取消,许多出访被拒绝,有的干脆连使馆签证都暂停了。网上有文章惊呼,世界在封锁中国。

终于,撤了开初说没事的几个人,以全民抗战的状态开始了新一轮的紧张。让人想起了当年日寇在东三省蹂躏数年,关内一直就暧昧不明地犹豫着,是战是和?是攻是守?是攘外还是安内?结果日本人不领情,一夜之间打进华北。情急之下这才掀起全民抗战大潮。

梁晋生终于可以对茹嫣说点实情了。他这个主管卫生的副市长,其实早已是抵抗运动的前敌指挥长了。茹嫣在报上看见了他像太空人一样从头包到脚的照片。要不是有文字说明,根本认不出里面是谁。

梁晋生百忙之中打来电话说,为了茹嫣的健康,这一段时间他不来看她,他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沾上点什么,这东西太厉害,又没有特效药。他说,万一他光荣了,以后多到他的墓前去跟他说说话。梁晋生说,你知道,跟你说话是一种多大的享受呢。茹嫣说,我在电视里,报纸上见你说话,真替你难受,也难为你成天说那种话。
梁晋生说,这事看来一时半会儿不能完,不知我们原定的计划能不能按期实施,要不然我们来一个刑场上的婚礼?
茹嫣笑笑,你先把自己保全囫囵了,别的都来得及。
梁晋生说,很想你。
茹嫣说,我也是。

见梁市长忙成这样,又是这么一个危险不讨好的差事。江晓力对茹嫣显得特别体己。常来说一些宽慰解闷的话,好似梁晋生去戍边打仗一样,茹嫣则是那个打起黄莺儿莫在枝上啼的深闺怨妇。江晓力说,其实,祸福相依,如今当官就是这样,遇上大难,看起来是坏事,你应付过去了,或者干得很漂亮,你就唰唰往上蹿了。得,坏事变好事。许多有经验的人,都巴不得逢上一次这百年不遇的机会。
茹嫣说,还是别逢上的好,他折腾,老百姓也遭殃。
江晓力说,这是天意啊,你想,往六十奔的人了,如果没有石破天惊的一下,到时候就无情一刀切下去。我老爸就是这样。结果第二年大洪水,跟在他后面的一位,抗洪有功,眼见得也要切了,就调到人大,又是五年。
茹嫣笑笑说,早五年过消停日子不好么?非得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啊?
江晓力也笑笑,你呀,真是不可救药的妇人之见,有你这样的贤内助,梁市长稍息得快。你哪天问问他,要他说真话,还想不想多呆五年?他要说不想,我请你们俩上香格里拉。
茹嫣说,他想我还不想呢。
说完这话,茹嫣觉得有些唐突,现在这个样子,他想不想与你何干?赶快将话题扯到别处。

扯了一些闲话之后,江晓力突然有些神秘地压低声音对茹嫣说,你别在网上议论那些敏感问题。
茹嫣一惊,忙问,什么敏感问题?
江晓力说,这个我就不明说了,我反正看见了,也听见人说了,你知道,网上复杂得很,还有人专门收集这些文章,你要是一个人,也无所谓,只要不捅大篓子。但是以后要是和他扯上什么,就会有麻烦,你知道,官场如战场,险恶得很啊。
茹嫣说,文责自负啊,还搞株连么?再说,我说的那些,现在不是都对了吗?
江晓力抱怨说,你呀,也算是个老干部子女了,怎么对这些一点不懂?有些话,此时说是对的,彼时说是错的,现在看来是对的,你当是说了也是错的,你不信,你就要吃亏。

江晓力的一番好心告诫,让茹嫣烦乱了几天。果然就有消息说,一些传播怪病谣言的别有用心的人,一些乱发手机短信的,就被抓了。再过几天,官方媒体就有正式报道,还是依法处理的,根据多少多少条多少多少款。茹嫣一看,似乎有理,说人家哪个商场有人得病,结果没人去购物了。说那个企业有人得病,几单生意就泡汤了,但是这样的典型案例背后,总觉得有些别的意味在。要说造谣,原先那些说没事的,不是更大的造谣吗?造成的损失不是比一个商场一个企业大得多吗?去达摩那儿一看,果然几个帖子在讨论这个问题,从法学,信息传播,社会公信等种种角度说着。茹嫣每次畏怯,每次糊涂,到得这里,就忘到脑后了。可能是亲近,也可能是得到过达摩的夸奖,茹嫣觉得这些本原枯燥的文字也好读起来。她以一种少女般的新鲜感,去接近这些思想。毕竟有过许多社会阅历,读懂它们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她只是默默读,不敢发言。

美国人挑起的那场战争,几乎与那个怪病同时并进,形成了内外两条张力强大互相补益的情节线,日后,当许多楼房被封或自封的时候,战争的全程转播成了孤岛生活中最好的消遣品。当战争进入胶着状态了无新意时,非典每天的行情浮动又牵动了千万人心。那个大学生的案子,也在网上一波一波地涌动,有时看着看着要熄灭了,一些不屈不挠的人们又把它顶上来。许多网页有这样的设置,就是一个帖子,排到后面了,一旦有人跟贴,便自动又回到最前面。一些为人关注,质量较好的文章,或争议较大的文章,就会很长时间排在网页之首,这也算是一种优胜劣汰,竞争上岗。有些帖子,人们认为好,想让大家方便看到,自己也没有更多的话说,便只跟一个"顶"字,意思是将它顶到前面。那个大学生案子的许多帖子,就这样一直被人顶着,许多人说,只要一天不为冤魂伸张正义,就一天不停地顶下去,一直顶它一万年!许多年来,许多重大事件,终于被时间淹没了,有了这一个"顶"字,人们就可以让它们永远的浮现于时间之上,浮现于遗忘之上。今后的历史,会记录下这一个了不起的汉字。

空巢论坛上的火药味越来越浓,像文革一样,终于渐渐分成三大派 --一派倒萨,一派反美,一派今天天气哈哈哈,或既反萨又反美。一派在非典的问题上追究政府责任,一派同情政府处境,一派依然今天天气哈哈哈,或既追究政府责任,又同情政府处境。一派要为死去的大学生伸张正义,严惩凶手,一派认为如今治安混乱,为保一方平安,出现差池也在情理之中,一派还是今天天气哈哈哈,或既要追究责任,也要执行制度,没个规矩不就天下大乱啦……

有一个帖子很厉害,直冲着茹嫣来的--《致本坛版主的一封公开信》。内文说,一段时间以来,国际上的那些反华势力,借着我们国内某种突发的灾难,借着美国霸权主义对一个主权国家的疯狂入侵,在共产主义运动遭受临时挫折的国际大背景下,在这个论坛上也刮起了一股歪风邪气,这是一种我们不得不予以警惕的政治动向。我们奇怪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作为一个论坛的版主,这种时候,应该站稳立场,旗帜鲜明地维护我们的国家利益,保卫我们的二十多年来改革开放的伟大成果,与党中央保持高度的一致--退一万步说,也应该在这场思想斗争中持守一个客观公允的立场。但是,有的版主,却利用自己掌握的一点点权力,赤膊上阵,摇旗呐喊,大肆散布汉奸言论,已经到了不可容忍的地步……帖子从茹嫣及其他人的文字中摘录了一些言论,一条一条批判着,洋洋洒洒数千字。这个帖子的马甲是"爱我中华"。从行文来看,也像是本坛的一个老鸟。

前一阵子,在一些零字跟贴里也有过类似的言论,大多也是临时马甲,右派汉奸卖国贼骂一声就走。有的是年轻学生,对这帮人说到的往昔灾难义愤填膺地提出质疑"你们说三年自然灾害饿死××万人,你说说你家饿死几个?你是个美国特务吧?""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帝国主义极其在中国的走狗!""我爱本拉登!"之类,茹嫣看了,也就苦笑一下,这些在教科书里长大的孩子,能全怨他们么?但是,这个长贴显然不是孩子们的激愤之辞,里面透着一种久违了的杀气。就像有的网友跟贴中说的那样"嘿,是不是九评又重新发表啦?""好熟悉的文革语言。"但是,这样的帖子竟然有许多赞同与应和的跟贴。其中也有老鸟用自己的常用网名贴上的,有的虽然什么话也不说,只给上一个热烈握手的图标,但那意思已经在这不言之中了。用一句文革老话说,观点已经亮出,战斗已经打响。

让茹嫣为难的还有,有几个支持她的帖子,又走得太远,不光缺乏政治理性,还失了道德水准,语言很粗劣。茹嫣是一个很自爱的人,卷到这种口水大战中,让她很沮丧。由于双方都有越线的表现,常常就有帖子被删了。对方的被删了,就指责版主独断专横,以权谋私,一面鼓吹民主,一面实施专制,是典型的两面派实用主义者。自己一方的被删了,有人就说茹嫣在大是大非面前向极左势力妥协,不能持守一个坚定的立场。有人只看不贴,但是在聊天室里,就会披上马甲放开来说三道四。因为语音容易被人认出,凡有敏感话题,聊天室便一片字聊,密密麻麻,观点看法不同,就直接打起笔仗来。茹嫣上去一看,犹如一群蒙面大盗在打一场混战,头都晕了。她想,如果每个马甲兀然脱下,突然现出它的真身,该是一种什么感觉?她在聊天室寂寞地看着,不像往常那样,她一上来,就会有许多热情的招呼,有许多"鲜花","热茶","点心"送来,偶尔会有人用悄悄话对她说,刚才哪个马甲正说你呢。她问,你是谁?对方只给她一个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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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是,我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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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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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二月 04, 2007 4:07 am    发表主题: ZT:如焉(33) 引用并回复

胡发云

52

茹嫣生活的这个城市也开始传出了种种说法。哪儿哪儿有非典了,哪个哪个医院死了人了。一时间就觉得嘈嘈了多日的妖魔鬼怪,已经悄悄潜入自己的身边。

那天清晨,茹嫣带了杨延平在楼下遛,遇见了那个少妇也带了那只白色卷毛小猎犬远远过来了。两只狗便欢乐地互相迎去。杨延平闹狗闹完了,虽然依旧亲热,但已不再做那些不雅动作。

少妇说,我们那栋有一对老夫妻,前些天从北京回来,好像染上了那个病呢。一晚上一晚上听他们咳嗽。
茹嫣听了一惊,说,去医院看了没有?
少妇说,说是看过一次,那家医院不收,要他们转院。后来就回家了,也不知怎么回事。现在这老俩口成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吓得我们那一栋楼的人上楼下楼心惊胆战的,连窗户都不敢开。有人还在他们家门上贴了一张条,要他们考虑邻居的安全和健康,赶快上医院!找物业反映,物业说,我们又不是医院,他住在自己家里,要死要活我们有什么办法?找报社投诉,报社问有医院诊断吗?还说,这样的事,没有证据,我们不能乱说,你们也不能乱说。我现在遛狗都不敢出来了,真不知道怎么办好,

茹嫣一回家,就赶快给梁晋生打了电话,将刚才那少妇说的告诉他。梁晋生听了,匆匆说,我马上要人来看看。

话没说完,这家伙就把电话挂了。

茹嫣吃完早点要上班的时候,就听得有救护车的嘶鸣声冲进了小区,紧接着,110也开了进来。这两种车的警报器响声一停,整个小区就鸦雀无声。从窗口看去,救护车和警车都开到了8号楼下,救护车上跳下来几个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匆匆钻进门栋去了。从前小区发生了什么事情,便有许多好事者出来围观,议论,给小区的公共生活带来一点热闹气氛。这次八栋门口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其他楼栋出门上班的,也是头也不回地直朝大门口跑去。许多人都在各家窗子后面揪心地看着这个场面,好像一次战争打响了,占领者已经抵达自己的家门口。

大家接着就看见那一对老夫妻蒙着口罩上了救护车。那些太空人就开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喷药了。

那一对老夫妻离去之后就一直没有回来。

接着八栋就给封了楼,大门紧闭,楼外拉扯了一圈黄色的隔离胶带,两个全身包裹得严严的人在把守,好像里面是一个犯罪现场。整个小区的居民都被告知,无事不要外出,每人发给了通行证,进出都要量体温,登记来去的时间地点。有单位的,须得向单位报告。茹嫣报告了之后,办公室的人让她赶快去防非典小组填个表。小组的人说,这段时间,你就在家休息,有什么事,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我们帮你解决。茹嫣一听,心里还挺高兴,多少年来,就想着有这么个自由自在。

从防非小组出来,就感到有些不对头,走廊上的人见了她,第一个动作就是找一间最近的办公室拐了进去。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几个人一声令下似的一起冲了出去,再也不见回来。茹嫣心里一凉,快快收拾了东西快快出了门。

走到小区大门口,量体温,填表,就看见门卫墙上贴了一张通告,说是即日起,严禁在小区内饲养各种宠物,违者罚款500元并由相关人员前往就地处置云云。这下茹嫣的心就一下凉透了。

回到家了,杨延平依然活蹦乱跳摇头摆尾地迎上来。它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它因为茹嫣这么早就回了家而特别兴奋,快乐地大叫着。茹嫣一把将它抱在怀里,不让它的叫声传到外面。她对杨延平说,不许叫,以后再也不能乱叫了。杨延平第一次听见女主人这么严厉的呵斥,眼里便有一些委屈,茫然看着茹嫣。茹嫣说,外面要打你们了,你得懂事啊!小狗果然就不再叫了。

至此,茹嫣就真有一种战乱来临的感觉了。

坐过牢的人都说,进去后,第一天最难过。茹嫣眼下就是这样。一个人站在屋当间,空空落落,六神无主。看看窗外,远处那八号楼,许多窗玻璃上都贴着一张张脸,有孩子的,有女人的,有男人的,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的。那些扁平的脸,久久不动,好像是一张张京剧脸谱。没有封闭的楼栋,一扇扇窗户也是紧闭着。专家说,防非典,开窗通风很重要。但大家依然愿意将它死死关闭着。平日人来人往的甬道上,空无一人。偶尔有人路过,也是戴着口罩披着头巾匆匆前行。

茹嫣下意识地打开电脑,从单位出来时那种好好读一些东西,好好写一些东西的兴致却很淡然,一个一个网页打开,又一个一个网页关上,花花绿绿从眼前流过,什么也没有看见。

再打开文档,想敲点什么,脑子也是空空荡荡。

中午,茹嫣胡乱弄了一点东西吃了。然后就看见杨延平蹲在门口,不断回头望她,这是杨延平要出去上厕所的语言。茹嫣将它抱起来,进到卫生间,对它说,从现在开始,你在这里上厕所。卫生间里,茹嫣已经铺好废报纸,然后将杨延平关在里面。一直关到它憋不住拉在里面。这是茹嫣在宠物网上查到的一个方法。杨延平便不断地哼哼唧唧。茹嫣狠着心不理。杨延平终于大声叫了起来,这是它来家后从未受到过的委屈。

杨延平这一叫,茹嫣就慌了,冲进去照着它的屁股就打了几下。这下杨延平就更委屈了,呜呜咽咽哭着,冲进卧室钻到床下怎么也就不出来了。

茹嫣又气又急又心疼,爬下身子给它说好话,它只是望着她,依然不出来。茹嫣只好随它去了。

茹嫣想儿子,算算时间,正是他那儿的早上,便去给他写几句话。正要写到小区封楼,心里犹豫着,告不告诉他,电脑的显示屏突然一黑,主机的嗡嗡声也停止了,茹嫣的感觉就是,电脑像一个灯泡一样憋了,她顿时也像给抽去了脊骨一样瘫软下来。茹嫣赶快一个电话拨给达摩,说自己机器的大毛病。达摩说,主机灯亮吗?茹嫣说,不亮。猫的灯亮吗?茹嫣说不亮。你家的电灯亮吗?茹嫣打开手边台灯开关,不亮。达摩笑了说,告诉你,这毛病大了,我都没办法--停电!

茹嫣这才记起来,一段时间以来,停电越来越频繁了,但这次听说是停电,却格外高兴起来。她高兴的另一个原因是,这次停电中止了她对儿子说起封楼的事,她想,这是天意,还是不告诉他好。

茹嫣又给妈妈挂电话。一段时间以来,她每天都要问候一下母亲,探听一下姐夫的情况。母亲每天都说,还在医院,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母亲问她这边的情况,茹嫣说还好。

一直到了晚上,电依然没来。

黑暗越来越浓重。从窗口望出去,目力所及的街区浑沌一片,只有如豆的橘黄路灯,在夜雾中影绰着。连远处那几幢二十几层的塔楼也孤独地黑着。她想到,把人高高地锁闭在黑黢黢的半空之中,不禁就打了一个寒颤。现代化是如此脆弱,就像一个浑身管线的病人,抽掉哪一根都要命。许多年来,都以为停电是一个古老的回忆了,一些浪漫人家,还特意关了灯,点一支蜡烛,喝红酒,听音乐,跳贴面舞……没想到它说来就来。

前些日子,茹嫣总想着要去买蜡烛的,来了电就忘掉了。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到哪儿去买。

茹嫣想起不久前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一对蜡烛。那是她四十岁生日那天,插在生日蛋糕上的,一个"4",一个"0",有香烟盒那么大小,红色的,晶莹剔透。那天,闪烁的火苗,在"4"和"0"的顶端,慢慢溶出一个浑圆的小坑。丈夫是一个很粗放的人,从前,她的许多生日,他都忘了。这一次,他竟然特意从千里之外赶了回来,进城之后,先到一家著名的点心房定做了一只脸盆大小的蛋糕,上面花花绿绿挤满了各种奶油造型,鲜花,红心,书本,小鸟,月亮,星星……像要把多年来耽搁的生日情意全都堆上去。丈夫在艺术上也很粗放,几代书香气,到他这儿断绝得荡然无存。这一点,曾是茹嫣非常遗憾的地方。说,诗书传家,你们家怎么就一点儿没有传到你这儿呢?丈夫笑笑,我懂事的那个年代,谁还敢传这些东西啊?躲都躲不及呢。

这是他最后一次给她过生日。那一段时间,他急匆匆几乎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然后在某一天遽然而去。那天深夜,他带着公司的几个人在数百公里之外谈完一笔业务,匆匆往回赶。一辆带挂的大货车坏在路边,忘了开尾灯,也许尾灯就是坏的。司机很疲惫了,以140码的速度插进那节挂车的肚子底下,整个小车的上半截连同人的上半截被齐齐整整地切掉,只用了一秒钟时间。

茹嫣起身,凭着感觉在几个抽屉里摸索,居然给她找着了。她发现没有火柴,也没有火机,最后在煤气灶上点燃了它们。

摇曳的烛光中,家里的一切都突然陌生起来。杨延平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来,对着这会动的东西,气急败坏地汪汪大叫。茹嫣一下慌了,冲过去就踢了它一脚,它果然立时就不叫了,满眼惶恐,满眼委屈地蹲到墙角去了。茹嫣一天中接连两次对小狗动粗,愧疚得不行。跑过去给它说好话,赔小心,讲道理。将它抱在怀里,它还害怕得直哆嗦。

茹嫣嗅到了一股熟悉气息。记起来,那天她俯身去吹蜡烛的时候,闻到的就是这种温馨的蜡香。

"许个愿。"她听见丈夫说。丈夫的语言总很简短,他不会抒情。或者说,他宁愿把细腻的东西打磨粗糙,大大咧咧地端出来。她记起自己不假思索地说:"再给我们四十年。"

没有给他四十年,连四年都没有给。能给她四十年么?想起四十年这么长的岁月,便是给了她,她又拿它如何过?

丈夫死后,她常常感到一种难耐的孤寂。尤其害怕夜晚。人真是奇怪,几乎是万念俱灰,又比往日多出一些恐惧。儿子没走的时候,还有一种抚育的责任,让她分分心,如今,连这一份负担也没有了。其实,几年来,儿子也是常年不在她身边,但她觉得好像一只风筝,线还在手上。如今,那风筝已经飘飞到万里云天之外了。

茹嫣一直喜欢李清照的词,偶尔想起来,觉得一千多年前的一个女子,把她的心境都写出来了: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那两只生日蜡烛渐渐地快燃尽了。她把它们插在一块香皂上,融化的烛泪,在乳白的香皂上抹上一层玫瑰红。最后的烛芯便在那薄薄的一层玫瑰红中闪烁,跳跃,最后浅浅地淹没在烛泪之中。整个屋子重归于黑暗。

孤寂与黑暗是最好的怀想之乡,怀想最终又总是酿出感伤之酒,然后就把自己弄醉了。

茹嫣便这样,委屈地抱着一只同样委屈的小狗,在这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中,前三百年后五百年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

杨延平趴在茹嫣怀里,一动不动。茹嫣能感到它软软的腹部和暖暖的体温。
它一整天不吃不喝不拉不尿,摆出一副就此终老的绝决架势。

人其实是如此脆弱如此无助,连一个小小的狗儿,都不能给它呵护与快乐。茹嫣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凄凉与酸楚。

丈夫去世之后,茹嫣常常就有这种突如其来的虚无感,无端的就消沉了,觉得人生无常,意义何在?那个一生都宠爱自己的男人,总觉得他就会这样一直将自己宠到地老天荒,自己却可以随时随地使点小性子。没想到他就这样大大咧咧快快活活地突然离去,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告诉了茹嫣自己的价值。茹嫣又想到去世的父亲,他活着的时候,自己常常忽略他的存在,以为这是一个天长地久的事,就像家里的家具陈设,会永远在自己身边,也像家里的家具陈设一样熟视无睹。但是没有想到有一天他就消失了。想到母亲,想到一辈子孤傲好强的母亲,转眼就到了这样的岁数,不知道那一天也会突然消失。再想到儿子,从自己把他生出来的第一天开始,他就像所有人一样,一步一步走向衰老,走向死亡,其间会充满挫折,屈辱,病痛和与自己一样的绝望--尽管茹嫣知道,其中大部分关于他的苦难,自己已经看不到了,但是光光想到这一点,心里就揪痛起来。令人怅惘又令人宽慰的是,这种信息,是永远不可能真正传达到儿子那里去的,这是一种世世代代的绝唱。

人其实是一个绵绵不绝的伤痛与悲苦。幸福与享乐,只是这慢慢苦旅中的一个个驿站,让人短短地歇息一下而已……上帝造了人,其实是为了给他更多的磨难。与牛马猪羊不一样,上帝给了人一颗可以感悟的心,让他一边作恶,一边品尝双重的苦痛。人自诩为万物之灵长,自诩为世界之主宰,劈山引水,改天换地,看似雄傲不可一世,其实也如花草蚊蝇一样,不堪一击的。一盏无意间没有打开的尾灯,一次地壳轻轻地抖动,一场降雨,一道闪电,甚至几颗肉眼都看不见的病毒,都足以让人在一瞬间毁灭或终身受难。那些高耸入云端的楼房,那些绵延数千里的公路,那些精致奇巧的用品,那些华美高贵的饰物……在某种力量面前,实在是脆弱得不堪一击的。

恰恰是有了这种雄心,恰恰是有了许多享乐,一旦灾难来临,那心中的苦楚与幻灭就更深重,远胜过牛羊引颈被杀时的感觉。

每每陷于这类思绪,茹嫣就绝望得一塌糊涂。

茹嫣在黑暗中呆坐了很久,突然听得楼外一阵欢呼。往外一望,一扇扇窗口渐次亮起了灯光。她赶快去将所有的灯都打开,一时间满屋辉煌。

靠了电,靠了这些光亮,茹嫣渐渐从刚才那些胡思乱想中脱出身来。她打开电脑,把自己心中刚才那些凄苦用字打了出来。打完之后,给它安了一个题目:《今夜,世界如此忧伤》,这才将心里的痛楚移出了一部分。这次她没有将这些文字发到论坛上,也没有加入自己的文集,只把它静静地存放在自己的硬盘里。

晚上,淋浴的时候,茹嫣突然大声唱起了《青藏高原》,一遍一遍地唱,放开了喉咙地唱,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把一首旷远高亢的歌唱得无比苍凉。那从她身子上哗哗溅落的水柱,好似她的千年泪。

这是她第一次唱这首歌,也是她第一次放声唱歌。以歌释怀,长歌当哭。
_________________
是非是,我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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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二品总督总管<BR>(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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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二月 04, 2007 4:10 am    发表主题: ZT:如焉(34) 引用并回复

53

临要睡了,手机响了。是梁晋生打来的。

梁晋生说,好吗?
茹嫣说,不好。你呢。
梁晋生说,也不好,忙。
茹嫣说,还得休息好。
梁晋生说,你也要注意,现在正是高发期。生活用品吃的喝的都够吗?我让人给你送一点来?
茹嫣忙说,这个我自己能做,只是苦了杨延平。要打狗了。
梁晋生听了,半晌才说,我给你送到下面县里去,让人家代养一段时间,这阵子过去了,再接回来?
茹嫣刚要说好,却又说,舍不下呢。你知道,它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一条狗。
梁晋生说,我知道,可是眼下这种情况……
茹嫣说,我先就这么着,万一不行了,再求你帮我。
梁晋生说,在街上看见打狗,心里也不舒服。
茹嫣笑笑,你也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
梁晋生说,你走到窗口来。
茹嫣问,干嘛?
梁晋生说,让我看看你。
茹嫣诧异地问,看我?怎么看?
梁晋生说,我从你这儿路过,看见你的窗口还亮着。
茹嫣走到窗口,就看见他站在楼下一辆小车旁。一手拿手机,另一只手抬起来朝她挥挥。
茹嫣生气地叫起来,你就忙成这个样子?连上搂来一下的功夫都没有?
梁晋生说,就这样看看你,听听你的声音。成天往医院跑,和那些第一线的人打交道,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危险人物了。我这马上就走。
茹嫣说,你别动。我下来。
茹嫣说着,就飞也似的往楼下跑去。
梁晋生大声说,你别下来,我走了。
茹嫣听不见,她的手机扔在了沙发上,梁晋生的声音在沙发上叫着。

梁晋生刚要发动汽车,就见穿着一身睡衣的茹嫣已经拉开了车门。

茹嫣恨恨地说,过门不入,太没礼貌了吧?说着就去拉梁晋生扶着方向盘的手。
梁晋生缩回手说,别碰我,真的,你不知道这个病的厉害--
茹嫣已经将梁晋生的手握住了。
梁晋猛地挣脱她,我是专门来看看你的,不是过门不入。
茹嫣再一次抓住他,这一次抓得很紧,说,那就更应该客随主便!
说着就把梁晋生从车里拉了出来,就这样一直拉着他,一步一步走上楼梯,一步一步走回家,像逮着一个干了坏事的孩子。茹嫣说,想扮演一个孤胆英雄,是不是?
梁晋生嗫嚅着说,你呀……你要是真有个什么,我可是罪过大了……你闻闻,我这一身都是来苏味,八四味,消毒水的味……
茹嫣笑笑说,那比咱们还洁净得多呢。

一个多月不见,梁晋生瘦了些,白了些,但脸面头发全身上下都收拾的干干净净,依然挺精神。加上那一身医院味道,茹嫣就笑了,如果现在是我第一次见你,会猜想你是一个医生。你猜,我刚才下楼的时候怎么想,我想,市长大人现在肯定是一副逃犯的模样。

梁晋生笑了,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讲卫生啊,消毒啊,吃药啊,洗澡啊,打预防针啊,但是说不定我身上哪儿就沾着那个东西,现在收治的许多病人找不到病源。我连自己的家都不能回去,住在宾馆里--
茹嫣捂住他的嘴,我们不说这个了。

梁晋生就一把拉过茹嫣,把她拽到自己身边,轻声说,我有时也很害怕,真是很害怕,控制不住……不知道它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茹嫣再一次捂住他的嘴,但这一次,用的是自己的唇 。这个动作茹嫣自己也没有想到,后来她怎么也不明白会有这样的突兀之举。

接着,市长就像一头麻药消失后的狮子,猛然地抱住她,像要把这个柔弱的女人吃掉一样,他嗓子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委屈的呜咽,又像是低声的咆哮,茹嫣看不见他的脸,她觉得此刻那张脸一定很可怕,一张能发出那种声音的脸,决不是平日那张沉静,自信,甚至暗含着一种傲慢的脸。但正是这样,让她燃烧起来。她和市长几乎同时开始做一件事情,疯狂地撕扯对方的衣服,也疯狂地撕扯自己的衣服,手忙脚乱地,一点也不再优雅。他们就在那张长沙发上纠缠推搡着翻腾着,连那小狗的嘶叫他们也听不见。一直到两人都筋疲力尽,像两只中弹的野兽,曲扭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很长时间,茹嫣微微睁开眼睛,她出奇的平静,似乎像看着激战过后的战场,看着两个阵亡躺倒的战士。这两个战士衣不蔽体,伤痕累累,似乎是一桩太平常不过的事。她曾那么恐惧那么羞涩的一件事,就这么浑然天成地完成了。这是茹嫣第一次在卧床之外做这件事。以前,丈夫也有过急不择地的时候,但茹嫣总是很冷静,要么坚决的拒绝,要么坚决地回到该去的地方,她认为这是一个关系到女人尊严的事。但是这个晚上,她压根没有功夫去想这个问题。事情过后,她也不再去想这个问题。她只有一种出神入化的感觉。

两人都不再说话。梁晋生只是紧紧抓着茹嫣的手,像儿子小时候,在大街上人多的地方。然后就睡过去了。面对这一片狼藉,茹嫣视而不见。从来都讲究到近乎洁癖的她,对地上,茶几上,沙发上抛撒的衣物鞋袜,对两个比裸体还狼狈的飘零人儿,却如野兽一样并不自知。听见梁晋生渐渐响起的鼾声,茹嫣到卧室抱来一床被子,给他严严实实盖上,自己依然全无睡意,只是感到有点凉,也抱来一床毛毯,她坐在梁晋生的脚头,蜷上腿,将他的脚放在自己的腹窝,裹上毛毯,关掉落地灯,在暗夜中睁着眼。

书房的电脑没关,闪闪烁烁的荧光映射到客厅里。屏幕上,聊天室的舌战还在继续,茹嫣的名字不时出现在滚动的页面上。但此时,这一切离茹嫣已经十万八千里了。茹嫣的脑子里一片宁静,波澜不惊,像那天夜里月光下的湖水。

下半夜,梁晋生醒来,半坐起身。茹嫣问要干嘛,梁晋生说尿尿,他没说用一下洗手间,没说方便一下,甚至连解手都没说,像一个孩童睡意懵懵中对自己的母亲那样说尿尿。

茹嫣引领他来到卫生间,帮他打开灯。这是市长第一次用她家的卫生间。市长没有关门,就那样敞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衣,光着两腿对着马桶站着,然后就响起急促的水花声。

茹嫣也是衣衫凌乱地倚门立着,看着市长尿完,然后上去摁开冲水阀。

两人回到沙发,梁晋生问,我睡了多长时间?
茹嫣说,快天亮了。
梁晋生说,这一觉睡得好长。

市长说口渴,茹嫣给他沏了一杯热茶。喝了几口茶,市长就全醒了。下半夜寒气重,两人各自将自己裹得紧紧,各靠沙发一头,腿脚交错地斜躺着,像两个街头流浪者。这种怪异的姿势和放肆的肌肤之亲,让茹嫣感到很温暖,很亲切,有一种孩子般的欢愉。不知怎么,她脑子里突然闪现了一下不久前看的一部二战片子,美国拍的。其中有一段戏:在肮脏的前线阵地的废墟里,潮湿,阴暗,又肮脏。那个枪法很准的年轻狙击手,与一群一样也肮脏不堪的苏联军人和衣而眠。一个年轻的女兵与他相邻。然后他们疯狂做爱,他们穿着污迹斑斑的厚军装,两旁躺着挤挤擦擦的战友,但是他们如同在伊甸园一样,忘情地进入到一个无人之境。她当时看到这一段很暴露的戏,有一种莫名的震动,爱,或者是性,是可以这样的吗?

黑暗中,听见嗒的一响,接着就看见火机的火光照亮梁晋生的脸,还有他嘴里的烟。
茹嫣问,你抽烟吗?茹嫣没见过他抽烟,当初江晓力介绍他的时候,几大优点中,也有不沾烟酒。
梁晋生说,从前抽,后来戒了。又笑笑,有文章说,抽烟的人,不得非典。
茹嫣说,你信?
市长说,希望是这样。不过,我想,还是想缓解一下紧张的情绪。你不知道,这一段时间,我是在烈火上烤,油锅里炸,搅拌机里搅。
梁晋生一边缓缓抽着烟,一边跟茹嫣说了许多她根本没有想到的事。
梁晋生说,把你们这儿那一对老夫妇推出门外的那家医院的院长已经就地免职了。
茹嫣说,该免。
卫生局一位主管副局长也停职做检查。
茹嫣说,光检查够么?这样人命关天的时候,你当局长的干嘛吃的?
梁晋生说,这都是做给我看的。下一个是谁?你知道吗?
茹嫣说,是你?
梁晋生说,差不多。

梁晋生说,自己管的这几条线,他叫它"西部线",与金融,城建,通信,工商,政法都没有办法比。近两年,除了科技稍好,教育,卫生都是市里最薄弱的区域,每年给他这几条线的投入也很有限,有限的几个钱,又大多给了科技这一块。他说,打个比方,一家人全都又穷又饿,就那么一笼屉馒头,一个人一个,也管不了饱,给那个身强力壮的多吃一些,好出去干活打工,再给家里多挣一些口粮。这是一种没有办法的选择。而且,上面也需要你拿出业绩来,为他们的GDP增添数字。所以,医疗卫生这一块问题很多,特别是公共卫生,几乎空白。原有的一点家底,这些年来也给败得差不多了。就像俗话说的,屋漏偏逢连阴雨,癞蛤蟆又被牛踩了,没想到我们这儿一下成了重灾区,我们市的数字在全国一直在前十位当中徘徊,如果要算上前一阶段的那些模糊数字,怕是要进前五名。我们的许多医院,连呼吸机都没有,有时就看着病人慢慢窒息而死……今年是我们市最关键的一年,春夏之交又是最关键的一个时刻,几个大的投资谈判,一批重要建设项目,一个世界性的投资洽谈会,一个科技论坛,还有一个旅游节,看着就要泡汤了。这些都已经投入了不少人力,财力,上面几个人都急得嘴唇上了火。他说,几十年来,阴差阳错鬼使神差,他在踏上仕途一步步走来,不算春风得意,也没有平步青云,但都还稳当顺利,他笑笑说,没有惊天动地的大功劳,也没有干多少坏事蠢事,算一个清官加庸官吧。五十大几了,也没有多大野心,只想平平安安做完这两三年,回去过一种自在快乐日子,这一下,可能是天要绝我了。

茹嫣说,有那么严重?你干了啥呀?

梁晋生说,不在于我干了啥没干啥,你该知道的,官场的一条不成文规则,就是拉出一个主要责任人垫背,是成本最低动静最小的解困法宝。所以,这一次我几乎没有任何退路,只能背水一战,看到时候能否躲过一劫,全身而退。

茹嫣说,没你想的那么可怕。不坐牢,不杀头,大不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过一个大大方方的老百姓日子,对身心健康还有益呢。万一进去了,你记住,外面还有一个女人惦念着你,也不会自杀是吧?茹嫣说着就笑了。又说,没贪赃枉法就行。

梁晋生说,所以我想听见你说话啊,这叫春风化雨,是不是?

说话间,梁晋生抽了几支烟,茹嫣披着毯子去给他续了两道茶。以前,她是不喜欢闻丈夫的烟味的,丈夫由此在家里就不抽烟了。以前她也很少给丈夫续茶,倒是丈夫给她续茶的时候多。

梁晋生说,看到那些病人,那些又紧张又危险的医护人员--特别是他们那种一瞬间就和外界隔离,被人家当作麻风病人一样的孤寂生活,我后来一想,就当我自己也得上了这种病吧,事情过去,能捡回一条命,就谢天谢地了,那些宠辱恩怨,利害得失,在这生死之间真是算不得什么了。

天色渐渐亮了。有些事,发生在夜里,与发生在大白天不同,窗外的晨光透过薄薄的纱帘漫进来,两人便觉得不论自己,还是对方,这般模样就有些荒唐,有些窘迫。笑笑,各自清理自己的行头,匆匆往身上套。市长里面的衣物马马虎虎可以对付过去,衬衣领子是过了胶的,没太变形,领带大部分塞在里面,糊弄得过去,羊毛衫呢,只有胸部一溜露在外面,待会儿用热毛巾蹭蹭,可以抚平许多,这是他的一位秘书教给他的。但那高级全毛西服是实在不能穿了,便是一早进城卖菜的农民兄弟,身上穿的那套也比它有看相。今天上级检查组的会一早接着开,这个样子去主持会议,会让人有些多不健康的联想。梁晋生说,待会儿路过商场时去买一套对付着。

茹嫣说,你肯定是不进商场的,哪有八点以前开门的商场?如今连个体户的小店都睡懒觉了。这下梁晋生有些着急,拿起手机说要让自己的司机给送一套来。
茹嫣嗔笑说,算了,你想让人家来现场看看?

茹嫣说着,领梁晋生到卧室,打开大衣橱,里面挂着好几套西服。
茹嫣说,这都是他的,这两套好像还没怎么穿过。

茹嫣的丈夫在一家合资企业做营销主管,常常要和大商家打交道,所以几套西服都还够档次,只是他个子比梁晋生稍高,最后换上一套他夏秋穿的,竟很合体,只是颜色标致了一些,穿上像个文化人,不太像官员。

茹嫣笑了说,比你那套黑不黑蓝不蓝的帅气多了。梁晋生对着镜子照了几个来回,说,就是它了。

这套衣服是丈夫生前常穿的,他很喜欢它,所以那年入秋之后,就送去洗衣店洗好,然后他就突然离世了。所以现在看来很洁净很挺刮。见到这套衣服穿在梁晋生身上,茹嫣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市长告别,他叫茹嫣别送,说这话时,他眼里有一种坏笑,意思当然是一个独居女人这种时刻送一个男人出门,谁见了都会编出一大套故事来。然后说,你知道,前段日子,我最懊丧的是什么?
茹嫣问道,嗯?
梁晋生说,这场该死的瘟疫,要把我们的好日子耽搁了,没想到,它竟然也会让它提前,看来真是祸福相倚世事难料啊。

梁晋生几乎是刚刚上车,就来电话了,他问,在干嘛?
茹嫣说,在想你。
梁晋生说,有了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已经不值一谈了,去他妈的。
茹嫣说,你真会恭维人。不过这话对。
梁晋生笑笑说,你叫得真厉害。
茹嫣问,我叫什么?
梁晋生依然坏笑,说,昨天晚上。你叫,狗也叫。
茹嫣一下脸红了,嗔怪说,你乱讲些什么呀?
梁晋生说,我都在想,联防的听见了,我可就要到派出所蹲上一夜了。

茹嫣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发出过什么声音。多少年来,自己总是像鱼儿一样沉静。丈夫曾经说过,你呀,你太温文尔雅了。
梁晋生说,我没想到,一个典雅女人,也这样率真这样任性。
茹嫣只好以攻为守,说,我也没想到,一个市长也会如此疯得像个电影里的黑社会呢。
梁晋生说,那种时候,哪还有什么市长?
电话里,不断传来各种汽车喇叭声。
梁晋生说,我还要来看你的。
茹嫣说,我等你。

电话打完,茹嫣便觉得自己的一些话竟是那么俗套。从前老是笑影视剧里的语言都是说烂了的那几个字,没想到自己一开口,也是这样。

其后几天,茹嫣一直恍恍惚惚,仿佛做了一个快乐荒唐又不堪回首的梦。奇怪的是,茹嫣并没有为自己这样一次石破天惊的行为感到有什么愧怍不安,反倒有一种孩子恶作剧后的欣快和满足。

梁晋生离去之后,不知是因为慵懒,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茹嫣一改旧习,差不多一整天都没有清理房间,让那作案现场一直保持着。她还发现,当时小狗大约一时性急,已经将憋了一整天的大小便都拉在了沙发旁边,以前她曾为它的这种行为惩罚过它,现在她却高兴得像病人术后肠道通了气一样,赶快拿了卫生纸包好,擦净,然后将满是秽物的卫生纸放到卫生间一角,据说这样小狗以后就知道在何处方便了。

她似乎将多少年来束缚于身的那一层硬壳几下就敲碎了。那黑暗中的满腹愁绪也就烟消云散。她不断地将那天晚上的一切,从头到尾细细地回想着,她一边看着自己的作为,一边笑了。四十多岁的一个良家女子,何以一瞬间就变成这样的疯狂无忌?她想起小时候,家里那个山东老家来的保姆常常教导她们几个孩子的话,学好一辈子,学坏一哧溜。是淑女,还是荡妇?这个哈姆雷特似的问题,竟然是可以这样便捷就解开的,她觉得自己当然还是一个淑女,同时也是一个纯真可爱的荡妇。每一个淑女身上,同时还有一个荡妇,每一个荡妇呢,也都可以做一个淑女的。只要有爱。

她想起这些年来,自己心境中那种深藏的悲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自己觉得不可能再接受一个男人了,也不可能将自己再给一个男人了,每每想到男女共同生活的细节,茹嫣便觉得自己全然没有勇气去面对。现在想来,她忘了如果哪一天身体内部燃起火来,那所有曾经令她畏惧的过程,就像天上下雨,地上开花一样顺理成章地完成了。没有犹豫,没有自责,没有羞涩。

小时候,吃那种金钱橘,想当然就剥掉皮吃起里面的橘瓣来,淡然无味,还有些酸涩。妈妈见了就笑,说这种橘子要吃皮的,里面的橘肉倒是不要吃了。她想,作为女人,前数十年真是过得非常的隔膜,就一直按常规吃着那淡然无味的橘肉。一开始就不知到什么地方出错了,难道真的像丈夫说的那样,让那些经典文学给害了,让柏拉图给害了?现在,她大胆地往深处想想,其实,安娜·卡列妮娜也好,叶莲娜也好,薇拉也好,那许许多多美丽高贵的女人们,该都有一样的经历。只是这类事太珍贵,不好写出来与人分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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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二月 04, 2007 4:12 am    发表主题: ZT:如焉(35) 引用并回复

54

这段日子就像一出浓缩的戏剧,悲喜歌哭都堆在了一起。姐姐打来电话,说姐夫已经出院了,只是人很虚弱,她准备带他到一个清静的山区呆一段时间,好好养一养肺。姐夫的肺这次伤得不轻。妈妈也一起去。到了地方,会打电话过来。

姐姐说完,妈妈又接过电话说,你们的计划,是不是如期举行啊?
茹嫣知道妈妈说的计划是什么,故意装糊涂问,什么计划呀?
妈妈说,你那个梁市长初三向我提出来的计划?
茹嫣笑笑说,妈,你比我还急呢。
妈妈说,你还有几十年,我可没那么多时间等啦。
茹嫣便说,眼下这形势,怕是要后延了。
妈妈说,我们都不讲究场面上的那一套,就像上次一样,哪个周末,你们飞来一趟,吃一顿饭,让他当面叫我一声妈,这事就算完了。
茹嫣笑笑说,您要是特别想听他叫您一声妈,我今晚就让他叫给您听。

与此同时,卫老师那边的消息却越来越坏。赵姨说几次下了病危。达摩几个就成天吊着颗心,如同一座岌岌可危的城池,几次都说坚守不住了,几次又击退了敌方的进攻,不知是终将失守呢?还是终于能坚守到最后,将敌军彻底击溃。

漫长的绵绵雨期开始了。

天阴郁着,雨淅沥着,仿佛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了阳光。空气湿漉漉的,心都要生出霉来。一推开窗子,便有一股潮气涌进来,在所有光洁的地方蒙上一层朦胧的雾,用手指一抹,便是一道水痕。

要是以往,茹嫣会很喜欢这样的意境。她总觉得,自己是该生活在丁香雨巷阁楼的环境中,生活在书香琴声烛光的伴随下。少女时,将家里那套三卷本竖排版的《红楼梦》翻来覆去读过好几遍,里面那些鸡争狗斗那些男欢女爱都没怎么读进去,但是那潇湘馆怡红院的晨风夜雨落英残荷夏蝉秋虫,总是一遍遍读不厌,一遍遍在心里生出许多怅惘与感动来。她常常做梦梦见自己在一个带天井的古屋里,窗是那种木雕花格的窗,地是那种方块青砖的地,山墙上生着一些小杂树,瓦缝里长出一些不死草,天井的沟沿里,永远都爬着绿茸茸的青苔……有一次她跟妈妈说了。妈妈说,你外公家就是这样的。又笑笑说,你前生在那儿住过吧?

如果说,少女时的那些感动与怅惘,只是一种为赋新诗强说愁,那如今就已经是一种真真切切的感伤了。

浑浑噩噩中,发现节前买的那几钵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死去。许多日子没有阳光,也忘了给它们浇水。枯死的小山菊还是原来的架势,只是那蓬蓬勃勃的一片鹅黄变成了黑褐。

八栋封楼一个多星期了,没有新的疫情发生。雨终于停下来,太阳从云缝里射出许多好看的霞光来。茹嫣阴郁的心情稍稍缓过来了一点。就像坐牢的人,几天之后,也就想穿了,再怎么难熬,总是要把刑期坐满的。便应了那句老话,既来之,则安之。而那天晚上的荒唐之举,让茹嫣陡然感到生活的快乐,有了许多怀想与期待。

早上起床,漱洗完毕,清扫了杨延平头天夜里的屎尿。杨延平终于学会了把报纸当厕所,这反倒让茹嫣省心不少,不像从前,一日三次,再忙也得带它下楼去走一遭。现在只消将报纸包卷起来,放进一只塑料袋里,扎紧,再扔到垃圾袋里。杨延平也学会了克制自己的发声,偶尔想叫叫,声调也会很节制,仿佛孩子说悄悄话一样,短短一声,马上就打住,听着让人心疼。

茹嫣简单吃了一点东西,算是早饭。然后就出门去采买一些物品。她将要采买的东西开了一张清单,第一项就是狗粮五包,一包吃三天,三五一十五,半个月,但愿半个月后,会有变化。然后还要给自己买一些女人用品,水果,方便食品。

超市人很少,空气比平日好,走几个巷道,偶尔会遇上一个人,双方远远见到,便会立刻避让到另一个巷道里去。茹嫣便像逛博物馆一样,消闲又适意地一排排看去,将单子上的东西一样样拿下。在百货架上,茹嫣看见一款拖鞋,和梁晋生在家穿的那双很像,拿起来看看,也扔到购物车里。

回到家,与杨延平说说话,给妈妈打了电话,然后上网,先给儿子发了邮件,再看看各地的非典,看看伊拉克战事,上面对于那个大学生被打死的事,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不光抓了那些凶手,还说到要重新考虑相关法规。只是一个年轻的生命不可能复活了。想起前一阵子空巢上那些个争议,茹嫣多少有些欣慰,但一种吃了一颗烂花生的苦涩感,已经挥之不去了。对于空巢,当初那种少年般的依恋与热情,已经淡了许多,网络世界很大,无边无际,空巢只是浩瀚星空中的一小颗而已。

茹嫣曾读过达摩的一篇戏说文字《网络七色》,说的是网络上的信息,大约分为红橙黄绿黑白灰,七大类。其中有黄黑二色。黄就是黄色的黄,一说大家都懂。黑是借用多年来的说法,就是所谓反动非法信息。上网以来,其他几色,茹嫣是常见到的。只有黑黄二色,一直无缘见识。一次和达摩QQ聊天时,说到他的网络七色。达摩说,网络是一个开放空间,日子长了,见到什么你都不要大惊小怪,这才是真正的信息多元。当然,你要有意去找,那个狗狗是无所不能的。你只要输入关键词,几乎能找到你要的一切东西,比大英博物馆和大不列颠百科全书还便捷。

对于黄黑两色的东西,茹嫣都无兴趣,所以也不曾有意去找。但是网络就是这样,你无意要的,它就偏偏自己会送上门来。不知道是一些什么人在孜孜不倦地干着这种义务劳动。

那天茹嫣收到一封电子邮件,经过杀毒软件检查后,茹嫣打开了它。那是一个网址。网友间,常有互相推荐网站的习惯,茹嫣也曾获益不浅,知道了许多值得一看的好去处。

网页唰地一下打开,呈现在茹嫣面前的,是一片男男女女的身体,特别是身体的某一部分,无遮无栏,纤毫毕现。四十多年来,茹嫣从一个小姑娘长成一个大姑娘,然后为人妻,为人母,该说是男女间的一切都不会见怪了。但是见了眼前这景象,还是像被电火灼了一样,全身心紧缩起来。屏幕上的那些人,都是欧美的,男的强健,女的优美,既不猥琐,也不下作,倒是一副副松弛快乐旁若无人的神情,好像在做操,好像在舞蹈,好像只是在展现自己的胳膊,腿脚或脸面……尽管已经有了和梁晋生的一次天地浪漫,但是茹嫣还是受不了这种将两个人的绝对私秘如此坦然地公之于众。她此时倒有了一种紧张羞涩,然后自我解嘲地笑笑,想,这世上真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有。又想到单位那些姐妹们暧昧的说到那种成人片,想到街上往别人怀里塞的那类黄碟,便觉得这些东西,几乎是如影随形一般,与人类千万年的文明一起伴生伴长从不止息的。但这一次,是实实在在地开了眼界。

达摩说的黑,茹嫣也很快领略到了。

在非典信息最为暧昧混乱时候,一位网友给她发来一个软件,打开之后,就可以看到许多原来不能登陆的境外网站。那里有许多关于国内非典的另类说法。茹嫣浏览的时候,兀然就看见自己这个小区的消息。说到那一对被医院赶出门外,躲回家中,终究导致封楼的过程。再往前看,连自己两个月前写的那篇关于姐夫的文章也在上面,用的是达摩改了题目的一版,但署名是如焉。看到这里,茹嫣就心跳起来。她想起江晓力几次对她说的别在网上乱发一些东西,有人已经在注意了。再看看这些网站上其他的文章,茹嫣就真的有些惶惶然了。她第一次看到这样披露这样评说国内一些人事的文字。用她多年受到教育的标准来看,说它们反动透顶,是一点不过分的。

茹嫣给达摩打电话,说了自己看到的这些。

达摩说,很正常啊。看不到才不正常呢。
茹嫣说,上面有许多攻击性的文章,还有披露我们国内一些内幕的文章。

达摩笑笑说,人正不怕影子歪。如果攻击得有理,我们得听着,如果攻击得无理,我们可以反驳,也可以置之不理。你看我们这里的许多网站,不是一天到晚也在攻击英美啊攻击德法啊,还把人家总统的像做成猩猩猴子,别人不是一样该做啥做啥?至于国内那些所谓内幕呢,如果我们自己先就发布出来,谁还越洋过海地去看人家的二手货呢?你问问有多少美国人民看我们的人民日报,偷听我们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弄了各种软件千方百计地登陆我们的官方网站?

达摩总是这样,大大咧咧几句话,就将一个天大的问题一下说得轻巧得不行。
茹嫣就说在那儿见到了自己的文章,还有自己小区封楼的消息。
达摩说,真是好。
茹嫣问什么真是好?

达摩说,互联网。你想想,这次没有互联网,上面能够一改多年来的积习,一天一次地给你报数字吗?没有互联网,我们能够知道那个老军医向世界披露了他所知道的真相吗?甚至可以说,没有互联网,那个老军医到现在还能够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吗?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怎么感谢比尔·盖茨都不为过份。

茹嫣又说到黄色信息。

达摩就笑了,说,这可不是互联网发明的啊,我跟你说,我们下乡的时候,天天听贫下中农给我们散布黄色信息。有人就有这些信息,就像有泥土就有花草一样。
见达摩说的如此诗意,茹嫣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要去中宣部啊,媒体的日子就好过了。
达摩说,就是,见多就不怪。古时候,女人的胳膊都是不能让人看见的,现在你看,满大街肚脐眼。
茹嫣笑了起来,说,是,看看也就惯了。
达摩说,文革的时候,一切与性稍微沾一点边的,甚至仅仅会引起联想的东西,都扫荡得干干净净,有一部苏联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黑白的,小银幕,片子已经稀里哗啦了。
茹嫣说,我看过。好多台词还记得。

达摩说,里面有一段芭蕾舞《天鹅湖》的镜头,也就一两分钟吧,许多人一毛五买一张票,就只看这一段。那几个小天鹅叮叮咚咚还没跳完,苏维埃的人上了台,你听,电影院里就响起一片噼里啪啦的椅子声。你现在再让别人去看?倒给他一毛五,也没几个人要看了。毛子说,那年去香港,想看看三级片啥样,弯弯绕绕鬼鬼祟祟溜进去一看,整个电影院就十来个人,还有几个在打瞌睡。他说,那家影院的三级片是循环放映的,你买了一张票进去,可以坐在里面一直看下去,那些没地方歇息的流浪汉就常去。

茹嫣很是折服达摩这种用平实的大白话来说一个道理的功夫,尽管他也会操弄那些概念,术语,最新最时髦的词儿--这个也有他的文章作证,但是在口头表达的时候,聊天说话的时候,他就全然是一套市民语言了。她曾听达摩和毛子两个辨说,时不时还会冒出一两句脏话来。她想,这是她在场,不在场时,不知会说成什么样子了。她就会觉得好笑,一个有着精深思想的人,同时还有着这么粗俗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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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是,我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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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二品总督总管<BR>(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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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二月 04, 2007 4:14 am    发表主题: ZT:如焉(36) 引用并回复

55

卫老师依然在医院。越来越多的人也进到那一类地方去了。好像文革的时候进牛棚。前面的人还没出来,后面又一批一批关进去。近在咫尺,阴阳两隔的感觉。

日子过得像停了摆一样。人们一分一秒数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一个头。中央台每天下午4点的一组数字,成了大家每天刻骨铭心的牵挂,好像战时每天敌我进退的战报。

一段时间,看着那数字一天天往上涨着,就觉得整个城市沦陷的日子不远了似的。小区里的气氛也越来越阴郁。最让茹嫣痛苦不堪的事,是那些平日里被人爱得叫了宠物的阿猫阿狗们。不时就能听见它们凄厉的哭叫,有时是保安在打它们,有时是那些主人们就从楼上将它们赶了出来。一次听见对面一栋有一男一女的吵骂声,接着就看见一个男人打开窗户,将一只浑身洁白的小狗,从六楼扔了下来。那小狗在空中惶乱地翻滚着,四脚乱抓,似乎想攀住什么东西,紧接着它就重重地摔在楼前的水泥地上。它是下身先落地的,顿时好像给摔矮了一截。它趴在地上,半天一动不动。茹嫣觉得自己和它一起死掉了,不由自主地哆嗦着。过了一会儿,那小狗竟慢慢蠕动起来,努力抬起头,半声半声地叫着,它只有叫出半声的力气。然后,它开始爬动,它的后腿摔坏了,便用两只前腿拖着整个身子爬行,它竟然是朝自己家的大门爬去。那家的女人接着就呼天抢地地冲出门来,一把抱起那只狗,也不顾它满身的血污弄脏了衣衫,一边哭着,一边向小区大门冲去。

另一次,是突然听见了一只狗凄厉的哭喊,那撕天裂日的惨叫,怕是整个城市都能听见了。茹嫣往外一望,就看见几个保安,手里都拿着一根长棍,长棍的顶端绑着一把弯钩,追打着一只小狗。茹嫣不知道,李贺诗中"男儿何不带吴钩"中的那个吴钩,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古人沙场征战浴血御敌的兵器,如今成了那些大男人们杀戮柔弱小狗的凶器。终于,一个保安手里的吴钩在一阵混战中,将那弯弯的尖刃一下就扎进小狗的背脊,小狗被扎住,不再乱蹦乱跳,其他保安也就像斯巴达勇士一样,将自己的尖刃也插了进去。他们不敢接近那个小狗,在他们的心目中,每一只阿猫阿狗,从前是火锅美食,现在是非典传播者,这是不证自明的。于是,他们像当年处置商鞅那样,各自从不同的方向,拉扯自己手里那带钩的兵器,生生地撕扯着那只小狗,那只狗小小的身子,便在那几个保安的生拉硬扯下,渐渐扩大着面积,白色的狗变成红色的狗,最后变成一摊血呼啦滋的皮肉。

可以说,这是茹嫣有生以来见到的最为残酷的一次刑罚。也是茹嫣有生以来承受的最为残酷的一次刑罚。她抖抖嗦嗦拿出野外考察用的那架带长焦的相机,将那血腥的场景一幅一幅拍了下来。茹嫣后来实在受不了了,推开窗户向那些刽子手们大喊着,你们这些法西斯啊!她觉得自己不把这句像火一样燃烧的话喊出来,自己就会被愤怒炙烤而死了。那些保安没有听清,大声问茹嫣有什么事?茹嫣又喊了一声,你们这些法西斯啊!一个保安笑笑,用那带钩的长棍调戏似的朝茹嫣戳了戳。

从此她再也不能看楼下发生的任何与狗猫相关的事宜。但那声音是挡不住的,只要一听见狗的惨叫,茹嫣的这一天就给毁了。

那天看完那只小狗的终结之后,茹嫣跑到街上,将照片快洗出来,她用摄像探头将几幅清晰一点的照片拍成电子文件。茹嫣当时就给几家网站发了帖子--《一个城市的耻辱》,叙说了自己亲眼目睹的这一次生命惨剧,并配发了一组照片,她在帖子中最后说:"……在萨斯来临的时候,许多人,包括许多所谓现代化大都市的人们,以及当地的一些执法机构,在对待猫狗等等无辜生命上,显现出了人的虚伪,自私,张惶与残忍。他们将人类自己的苦难,粗暴地转嫁到那些柔弱无告的动物身上--包括平日给他们带来许多欢乐与慰籍的小猫小狗身上,他们残忍地抛弃它们,掠杀它们,仇视它们,责怪它们……一时间暴露出许多比萨斯更多的可怕之处。这是一个城市的耻辱,也是人类的耻辱。让我们记住,就像记住奥斯维辛。"

这个帖子连同它血淋淋的照片,顷刻间就像野火一样在互联网世界上蔓延开来。每一个转载贴后面都跟上了成百上千的跟贴。一只小狗,引发了一次互联网的怒潮。许多跟贴都重复着茹嫣的那句话,这是一个城市的耻辱,也是人类的耻辱。许多跟贴在喊,这是×市的耻辱。抵制×市!我从此不再踏入×市一步!永远不买×市产品!强烈建议为这只无辜殉难的小狗建立一座纪念碑,让它永远铭刻一个城市的罪恶……激愤之中,总是什么样的话语都有的,一些跟贴就将非典以来所有郁积的义愤都给借题发挥出来了。有的已经直指最高当局。海外网站也很快有了转载与评论。

这一切都是茹嫣始料所不及的。

茹嫣这些天的几个帖子,达摩都在第一时间里读到。为了外孙女的安全与健康,他尽量减少外出。于是,用他妻子的话说,就长到电脑上了。茹嫣的文章,他都尽可能给她转到那些影响力更大的网站上,只是他没有预料到,这一点在不久的将来,会改变茹嫣正在行进中的幸福命运。

达摩几次都击掌慨叹道,这个雅致的女子身上,究竟藏着多少潜能?达摩给毛子打电话,让他看看茹嫣的文章。毛子看了说,狗日,要是她再年轻十岁,我就收她做我的博士生。开一门新课--感性哲学!
达摩说,你狗日就是喜欢大言不惭,真要开这门课,你给她当学生还差不多!
毛子笑笑说,互切磋互相切磋!真的,我那些博士生们,没一个能赶上她的文采。
达摩说,岂止文采?思想情怀道德操守,哪样赶得上?如今报你这个专业的,如果不是天才,那绝对就是庸人加投机者。

从茹嫣的第一篇《儿子的成年礼》,到《一个城市的耻辱》,数月之间,跨度很大。达摩记得自己给她的第一个跟贴是"佳人文采,慈母情怀。"当时尽管很喜欢她的文字,但多少还有一些戏谑意味在里面。现在看来,这八个字似乎不够了。从《一个母亲在黑暗中的痛》,到伊战开始后的一些帖子,再到非典以来的一系列文字,茹嫣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独特的眼光,独特的感悟力在解读这个世界。他知道茹嫣并没有多少理论,茹嫣也从来不用借助于那些体系来观察世界来说明世界,她的方法是内省的,是直觉的,是艺术的,是情感的,是审美的,甚至是一种宗教的,哪怕茹嫣自己并没有信奉哪一种宗教,但是她的情怀里,有一种宗教精神。

如果没有网络,没有这样一种自由的私性的表达平台,茹嫣的这些优秀的潜质,可能就永远蛰伏在她秀丽的身子内,直至与她一起离开这个世界。达摩想,这世上还不知有多少茹嫣这样的人呢?现在浮出水面活蹦乱跳的那些人,那些所谓专家学者教授名人,大多是鬼使神差遇上某种意外因缘才得以人模人样了。真往深里看去,搞错了的居多,只是世人不知,他们自己也常常不知。有几次,达摩想对茹嫣说说自己的评价,后来想想就算了,这类事,不说穿的好,说穿了,倒会让茹嫣分心,少了那种浑然天成,多了一些功利算计。他也想过,推荐茹嫣看一些理论,想想也算了,那些东东,给人的束缚误导,常常多于启迪补益。心性里没有的东西,往里面填,也总是一些异物。他便像看一株山野间的花草,任其自然地让她长去,不打药,也不施肥--特别是不能施以化肥,自顾自长起来的,总是独特的,学院工厂里生产出来的,怎么也有流水线的模样。

茹嫣的帖子在空巢上发出之后,引来许多同情。一片对那种无道行为的斥责声。

第二天上午,茹嫣照例打开电脑,突然看到一个杀气腾腾的帖子《我来剥如焉的皮》,署名是"我是狐狸精"。帖子首先正气凛然地指责茹嫣在这样全国上下同心同德抗击非典的关键时刻,为依法处置一只小狗而大做文章的险恶用心。然后又说自从此人当了版主以来,多次散布不负责任的言论,迎合国际上的反华势力对中国政府进行污蔑与攻击。还从茹嫣近一段时间的帖子里摘出了大量文字以资佐证。这些字句,在被摘录之后又加上点评,确实有些触目惊心的,连茹嫣自己一瞬间都觉得有了问题。最要命的是,到了后来,此贴笔锋一转,说到"如果以上都是此人的真实观点,我们倒还可以作为一家之言权且留此存照,只是此人的虚伪,已经到了令人不齿的程度。一方面,此人为了一只小狗大骂这个城市,另一方面,这个寡居多年的老女人又使尽浑身解数去勾引这个城市的一个重要领导,而这个领导,恰恰又是抗击非典的一线干部,真是私下做婊子,公开立牌坊,好一个世间最不知羞耻之人。"

看看时间,这副帖子已经上贴有十多个小时,看看点击数,竟已过千,创造了在短时间内最高浏览记录。发贴人的口气是知情人,又有许多私密性材料在其中,强化了它的可读性。本来,论坛上对这些涉及隐私又石破天惊的文字,一向是最引人瞩目的,况且是一个女人,况且是本坛版主。前面那些曾经附和的帖子,一个个不再做声,一些声讨的帖子却理直气壮地跟随上来,有些还前三百年后五百年地翻起老账,有的还直接将茹嫣许久以前的那些帖子直接复制上来,看来人家当时就做了备份,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这些帖子,大多是面目不清的马甲,也有几个熟悉的网名,其中有的曾有过亲切的交往,茹嫣不解的是,他们为何如此匆忙就做出呼应?难道这样的帖子就是天然的无可置疑的?有的甚至说,早已觉得此人可疑,一个单身女人,拿着一份工资,竟然可以将儿子送到法国?

看到这里,茹嫣就像被人当头棒击一样,眼冒金星,头痛欲裂,绝望得如一只落水狗,岸上是一片蒙面大汉拿着刀叉棍棒虎视眈眈候着她。接着有一段意识丧失过程,呆呆面对屏幕,脑子一片空洞。许久,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这是茹嫣成人之后,第一次失控的大哭。接着,她一边哭,一边就快快动手将那个可怕的帖子连同所有跟贴统统删掉,这是她当版主以来,第一次删帖。茹嫣像一个开了杀戒的刽子手,删掉帖子之后,又一不做二不休地将这个"我是狐狸精"的IP封掉。她想,如果当时此人在她的面前,自己会将它撕扯成碎片。

刷新之后,页面上已不再有那个恐怖的帖子,茹嫣依然浑身发抖。过了一会儿,茹嫣再次刷新,想看看其他网友的反应,没想到又出来一个"我是狐狸精2",它洋洋得意地说:"你想删我的帖子?你想封我的IP?你还嫩了点!怎么样?心虚了吧?胆怯了吧?你那一副不可一世的傲态哪里去了?你那儒雅高贵的作派哪里去了?竟想用删帖封IP这种卑劣手段来掩盖自己的丑行?"帖子后面,又复制了刚才被茹嫣删掉的那个帖子。

至此,茹嫣已经乱了方寸,失了理性,她再次删掉这个帖子,再次封掉这个IP。封IP之前,茹嫣想查查这个IP的地址,显示是"地址不明。"

再刷新的时候,出来的是"我是狐狸精3"。它说:"怎么样?手脚冰凉血压高了吧?我对你说,你删不完,你也封不掉。请收QQ。"

茹嫣不由自主地开了QQ,果然有那狐狸的留言:"我要是不高兴了,倒可以把你的IP封掉。我可以进到你的电脑,像一只乖乖小狗一样蹲在你的电脑里,看着你的一举一动。我还可以给你儿子发送邮件,让他看看你的丑态,甚至,我还可以调出你浏览那些不堪入目的网页和海外反动网站的的记录……"

每一次刷新,这个狐狸精的帖子都会新增上百次点击数,也就是说,许多双眼睛在默默盯着这一场血腥搏杀。当初茹嫣刚上论坛时,那一只只热情洋溢的手都不见了。

至此,茹嫣已经完全崩溃了。她想起那些打也打不死的妖精,那些炸得粉碎又会自动复原的机器人。

茹嫣最后一个动作是,径直按下了电源开关--硬关机!

十几分钟,一场漫长的恶梦。

植物人一样,茹嫣就痴痴面对着这个被自己关死的屏幕,不知那个打不死的妖精什么时候会从里面爬出来,向她狞笑。

电话响了。茹嫣就任它一声一声响着。那电话也就固执地一声一声响着。茹嫣终于只好接了。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说,修电器的来了。茹嫣一时糊涂了,什么修电器的?他又说,我是达摩,在大门口,不让进来,门卫要你认证一下。茹嫣这才听出达摩的声音,也想起一段时间以来,外人不让进入小区了。达摩又说,你对他们说说--

茹嫣接过电话,对门卫说,是我们家要修电器。

达摩在门口履行了一系列手续,量了体温,喝了药,填了表,被放行。

那达摩果然就穿着一身湖蓝色工装,挂着一只工具袋,还一本正经戴了一只大口罩。进门的时候,依然自顾自在门口换上了那双洁净的布鞋,一脸和善又狡诘的笑。茹嫣觉得,他简直就是上天派来的,是这个时候最该来的的一个人,心里的委屈就开始涌动起来。

达摩见到茹嫣的时候,茹嫣依然两眼失神,面色惨白。达摩便笑了,说,十万火急,十万火急,见你在坛子上和人干仗,本想打电话,想想还是来好。

茹嫣无语,刚才接电话时,她已经猜到了达摩为何在此时到来。

达摩便自己倒了茶水,自己坐下,依然笑着,那笑意里面甚至有一种忍俊不禁的幸灾乐祸。仿佛大人看着孩子的一次惶乱。

达摩说,我就知道你会受不了,你看,是不?

茹嫣的委屈就更加深重,鼻子一阵一阵酸着,眼眶一阵一阵热着,仿佛只要轻微触动一下,那一江春水就会倾泻而下。

达摩说,好,现在开始,我来给你做做思想政治工作。

茹嫣终于忍住了几次都要奔涌而出的泪水,淡淡说,不用,我自己会过去。我没想到网络会这样险恶。
达摩说,哪儿不险恶?走在大街上,还会被车撞了呢。一要小心,二要不怕,三要会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最好方法,就是坦然迎战以理服人,再就是置之不理沉默是金。
茹嫣说,我讨厌这种帖子。
达摩说,你能写,干嘛要删帖?这网上的东西能删得掉的?政府都删不掉呢。
茹嫣说,这涉及到了个人的隐私。
达摩说,这谁都看得出来呀,本来这个帖子很失分的,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可是你一时性起,倒让人家占了上风,将问题扯到别处了。你看,小人得志啊,以权谋私啊,气急败坏啊,都来了。

茹嫣听了,就不作声了。
达摩笑笑说,我们年轻的时候,有一句话怎么说的?要做暴风雨中的雄鹰,不作温室里的花朵。你呀,见的世面太少,一点事就沉不住气了。你想想,现在你还能说话,其他人也还能说话,一个明显错大了的帖子,既然已经贴出来,既然人家已经看到,你慌慌忙忙删它干嘛?想想卫老师当初,只有别人说话的份,没有他说话的份,更没有替他说话的份,什么样的话,不都得听着?一听数十年,怎么过?一样过来了。
茹嫣说,论坛有规则,涉及人身攻击的,可以删除。经过警告不改的,可以封掉IP。
达摩说,是啊,你一边说理,一边警告,然后再封,这就有章法了,少了几道程序不是?达摩又笑笑说,几年来,一直在说程序优先,你这次就尝到苦头了。

经达摩这样掰开来揉碎了说来说去,茹嫣心里这才放下一些。她知道,其实只要达摩说一句话--没关系,让它去。她就会松快得多了。

说到最后,茹嫣终于说了那个我是狐狸精给她QQ里的留言。
达摩听了又是一笑,这些话啊,只能吓唬你小菜鸟呀!它真有这么大本事,干嘛不变个小狗狗蹲人家银行的电脑里去?成千上万地往自己账户上打钱啊?它便是调出来你那些上网记录,能说明什么?它是瞎蒙你呢!
茹嫣怯怯地问,这些它做不到吗?
达摩说,很难,也很费功夫,真有那样高超的技巧,那也是人才呢。它来跟你纠缠就太可惜了。你的机器我很清楚,我还给你摆弄过,只要你的相关软件工作正常,设置正常,我也进不来。你尽管放心好了。
茹嫣说,我有些厌恶网络了。我不喜欢里面的某些作派。
达摩说,我也这样。但是你不能说喜不喜欢网络,你只能说喜不喜欢哪个网站,哪个论坛。算了,这种小儿科道理,你自己其实都懂。本来,我想帮你助战,后来想想,这个问题你自己可以解决的。
茹嫣说,是,这样好。
茹嫣说,她只是不明白,这样一个关于小狗的帖子,何以会将对方激怒到那样的程度?不惜搬出最恶毒战法来?
达摩说,这个答案也只有你自己去找了。这里有私人情绪在里面。或许是从前论战留下的,或许是网络之外的。

接下来的一件事,就让茹嫣的苦痛与焦虑顿时变得无足轻重了。

赵姨给达摩打来电话。
达摩接听的时候,脸色就变了。
茹嫣立刻就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果然,达摩挂机后,就说了一句,卫老师死了。
茹嫣问,什么时候?
达摩说,今天早上八点。

八点,正是茹嫣为那个帖子痛不欲生的时刻。

达摩说,不能探望,不搞遗体告别,火化前,由相关部门全程封闭处理。

对于达摩来说,尽管这是一个三十年前就被正式提出来的问题,也是近几年不断想起的问题,特别是进到隔离室之后,几乎是已成定局的问题,但是一当它真正的来了,还是让人彻骨地伤痛起来。

达摩的脸色呆呆的,以往那种睿智,生动,和善与诡谲,一瞬间变成一种狰狞,如果不在这样的背景下,那脸色会真是很难看的。

茹嫣想,这样的离世,不论对卫老师,还是对赵姨,达摩,还是其他朋友,都是一次空前绝后的残酷。她不知道卫老师最后的日子是如何过的?这一次在洁白的病床上的死亡,和在阴暗的地牢里的死亡,其实是一样的。

半晌,达摩恨恨地说,对于某些人,这是一种最好的结局。

达摩说,我走了。
茹嫣问,到哪里去?
达摩说,我得去看他。
达摩说着,就有哭腔。
茹嫣说,能让你进去吗?
达摩说,我不管。
茹嫣说,我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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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二月 04, 2007 4:16 am    发表主题: ZT:如焉(37) 引用并回复

56

卫老师入住的那家医院,已经辟为非典专治医院。有武警把守,大门外用黄色胶带围出一片警戒区,只留出一辆车进出的宽度,行人不得靠近。也没有谁从那边的路上走。那座平日里熙熙攘攘如集市一般的大医院,如今冷清得像一座监狱。

达摩和茹嫣手里都捧着一束白菊,胸前也插着一朵白菊。他们就这样默默站在马路对面,默默凝视着那一栋大楼。

他们两个很快就引起了路人的注意,一些人就远远地站着,看着他们,也看这这座诡谲不祥的医院。行驶的车辆到了这里,也放慢车速,静默无声地滑行过去。

赵姨和毛子也赶来了。从车里下来的赵姨,竟然穿了那火红的情侣装来。达摩和茹嫣将自己的白菊分出几枝给他们。赵姨就摘下一朵,别在自己火红的胸襟上。这样的四个人,这样的悼唁仪式,让马路对面的人群越来越多。他们一个个都戴着大口罩,默默地站着。有人在拍照。

很快,一些学界和新闻界的朋友、熟人也知道了,远远近近地赶来,他们有的拿着花束,没有的,就会有人给他一枝。来人有的相熟,有的陌生,有和卫老师同龄的老者,也有很年轻的。一些认识赵姨或毛子的人,都前来简短打个招呼。大家今天都不握手,大家都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一副副口罩后面,是一双双沉郁的眼睛。

天气阴着,大家的脸色和心情也阴着。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地点,一群与卫老师相熟或不相熟的人,用这种特殊的方式为他送行。这一带的马路上,很久没有这样多的人聚集在一起了。

看着这样一群奇怪的悼唁者,一些路人轻声探问,是谁死啦?

医院的人,先还以为是群众来表达对于一线医护人员的敬意与慰问的。这些天来,也有过这样的活动,电视台也拍过这样动情的场面。后来发现有些不对头,果然就有人来干涉了。他们要求众人离去。

达摩说,我们的一个朋友去世了。我们来送他。

接着,几个武警战士也过来了。

赵姨说,我们是死者的家属,这是最后送别的机会了。
武警战士说,你们在这里也看不到什么!都包得严严实实的。
赵姨说,你们看不见,我看得见
正争辩着,医院里走出来一位中年女性,是赵姨认识的一位副院长,这段时间以来,为卫老师的事,她们打过几次交道。
女院长说,没想到你们来了,本来打算……我们帮着处理好了之后,再通知你们来。
赵姨说,我要去送他。
女院长说,现在非常时期,您年纪也大了……
赵姨说,这和年纪无关。

正说着,达摩就看见一辆殡仪馆的灵车鸣着报警器从里面开了出来,挡风玻璃上贴着显眼的字样"防非指挥部专用",里面只有一个司机,严严实实穿戴着防护服。

大街上一下就静默了。突然,达摩隔着大街拼命叫了一声:卫老师,我们送您来了--

喊完之后,达摩蹲下,呜呜哭了起来,茹嫣看着这个一向大大咧咧锋芒凌厉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像妇人一样不停泣诉起来,四十年了,整整四十年了……

赵姨倒很冷静,对达摩说,我要到殡仪馆去,我要去接他的骨灰。

他们一行四人,匆匆坐上毛子的车,跟随那辆灵车开去,市里一共有四家殡仪馆,那个方向是刚刚建成的一家。

其余的人,有的散去,有的也开上车或打了的匆匆跟去。

那座殡仪馆座落在郊区的一座山坳里,周边是一些已经荒弃的农田和几片杂树林,道路还没有完工,一些附属建筑也没有最后完工,施工院墙还没拆完,几处豁口,也用黄色胶带拉着。

从大门往里望去,是一排用来作悼唁厅的花岗岩贴面建筑,外面还堆放着一些垃圾。这里已经由民政局临时征用为非典或疑似非典死亡者的火化处。冷冷清清,无声无息,没有殡仪馆那种熙熙攘攘吹吹打打的热闹。

医院的车也到了。先下来的就是那位女院长。

女院长对赵姨说,我们尽了最大努力。卫老很坚强。
赵姨说,他一直很坚强。我想知道他最后的情况。
女院长说,有一个小组正在处理,我们会跟你联系的,还有卫老的一些遗物,正在作消毒处理。

紧接着,省社科联的几辆车也到了,其中一位走到赵姨面前说,赵老师,您节哀。眼下不能按常规为卫老办理后事,我们正考虑采取另一种方式来表达我们的哀思。说完,他请赵姨进到他的车里,说有一些事情要和赵姨商量一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突然就听见了火化炉的鼓风机响起来。茹嫣就想见了炉膛里那猛然喷出的烈焰顷刻间将卫老师訇然吞没的样子。不一会儿,那种有着除尘装置的烟囱,就冒出一股淡淡的青烟,淡到几乎看不见的青烟。茹嫣就看见卫老师在那袅袅飘升的青烟中,向天空飞去了。

十几分钟之后,赵姨面无表情地从那辆小车里出来。茹嫣赶快上前去扶住她。短短数十日,赵姨显得憔悴又苍老,步履也有些细碎了。达摩问谈了些什么,赵姨鄙夷地说,不理他们。

荒芜的田野上,阴郁的天空下,一群相识或不相识的人,在坎坷不平的坡地上静静站着,面对一座让人恐惧的大院。
一个多小时后,一个穿着防护服的人从里面远远出来,他手里抱着一只深褐色的骨灰盒。赵姨在前,达摩,毛子,茹嫣殿后,向那人迎去,在大门前,那人将骨灰盒移交到赵姨手里。
那骨灰盒是热的,热得有些烫手。

走到人群前面,赵姨停下了,对大家说,谢谢大家来为卫立文送行。他以一种最孤独的方式死了,我不在他身边,孩子们不在他身边,朋友们也不在他身边。这是一个人最凄惨的离世。我不知道,在最后的那一段日子里,他会想些什么,那时候,他连打电话的力气也没有了。现在,他可以高兴了,突然间就有这么多人来送他,让他在以后的旅途中不再孤单。谢谢,我和卫立文再一次向大家致谢。

毛子此时已经泪流满面,他走到赵姨跟前,向卫老师的骨灰盒深深鞠了一恭,然后转身对那一片依然一动不动站着的人群说,今天来的,有我的师长,卫老的旧友,有我的同辈,卫老的学生,还有一些,我和卫老的夫人都不认识,作为一个在文革的风雨飘摇中与卫老结识,相交数十年的后生,我向各位致谢了。卫老一直是我精神上的导师,不论在那种暗夜如磐的岁月,还是在社会转型的大变革时代,我从卫老那儿得到的思想启迪,道德感召,知识滋养,都是让我受益终身的。只是我没有做得让卫老满意,我们新一代的学人,反倒是背着比卫老他们更多的重负,这一点,会让我终生不安。

紧接着,一些人也先后说起话来。他们有的发言很简短,向卫老师致以敬意。祝卫老师一路走好。愿卫老师精神永存。有的回顾了生命中某一个阶段与卫老师的一段交往,有的说到卫老师某篇文章给自己带来的震撼。一个老人颤颤巍巍走到卫老师的骨灰盒前,抚摸了覆盖在上面的那件红衣,哽咽说,歇息了,歇息了……孤独了一生,最后这样孤独地死了。

看着现场这种特殊的气氛,社科联的一位领导也说话了,他说,谢谢大家在这种特殊时刻前来为我们的卫老送行,我们已经准备在合适的时候,给卫老开一次追思会,到时候再请诸位前来。

另一个人走到赵姨身边,低声对她说,回吧,还有一些后事要办呢。

赵姨听懂了他的意思,她让茹嫣从那只牛津袋中,取出卫老师那件面料相通的红色情侣装,将骨灰盒轻轻包上。说,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57

几天后,医院通知赵姨来取卫老师的遗物。

卫老师遗物的移交和相关治疗情况通报,是在市卫生局的一个小会议室举行的。那天通知得很突然,就由毛子开车陪同去了。参加这次移交的还有社科联老干处的两个人。

卫老师从上一家医院转去的时候,一应物件都急匆匆一起带了过去,这些东西,都装在一只密封的塑料提袋中。医院的人将塑料提袋和一份物品清单交给赵姨说,这些都已经经过了严格消毒,没问题了。只是卫老的一些衣物和洗漱用品,出于安全考虑,我们已经作了销毁处理,希望您能够理解。

赵姨接过塑料提袋,医院的人说,您可以查验一下。
赵姨说,不用了,他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一位医院医政处的人介绍了卫老入院后治疗的情况。他绕来绕去说了很久,意思是卫老是从前一所医院以非典疑似病人转来的,由于卫老的病情复杂,一直到最后也没有做出确诊,因此没有给他戴帽子。他想笑笑,但是很快打住,说,这样对家属好一些,眼下,一些人对这个病有偏见,连对病员的家属也有歧视。所以我们给出的结论是,慢性肺炎急性发作迸发心衰。这个结论,是院里专家组一致做出的。

社科联老干处的人说,卫老是一个有影响的老前辈,他的不幸去世,是我们省理论界的一个重大损失。我们都很痛心。我们希望和家属一起,在这样全国上下同心同德抗击非典的时刻,为整个大局的稳定做出贡献。

最后是护士长介绍卫老师一些生活情况,她说卫老很乐观,也很坚强,在最后的日子里,呼吸都很困难了,还常常哼着歌,有一次,她俯下身,细细听了一会儿,听出他在唱《团结就是力量》,然后就看见卫老眼角流出了眼泪。

医政处的人说,这样感人的事,你怎么没有汇报呢?你回去要把这个过程写下来,交给院办。

赵姨回到家,达摩约了茹嫣过来看望她。那只塑料提袋还放在客厅的矮柜上,没有打开。给人感觉好像是卫老师还恶作剧似的躲在里面一样。

赵姨说,已经给卫老师的女儿打了电话。女儿没听完就在那边哭了,她说要赶过来给爸爸送行。赵姨对她说,事情特殊,一切都已经办完,现在非典疫情又是这样厉害,每个地方都在隔离,你来了之后,首先就得关起来十天半月的。说了好半天,才说服女儿,等以后安葬的时候再来。

达摩说要看看卫老师的遗物。
赵姨说,你们看吧。

赵姨没说完,嘤嘤哭起来。这是卫老师死后,大家第一次见到赵姨哭泣,终于松了一口气。大家静静坐着,任赵姨哭。

茹嫣从那天起就觉得赵姨有些不对头,是那种大恸若痴的样子,这是最难受的。当初自己丈夫横死,自己有四五天都是这样,直到那天晚上,一应后事办完,儿子带了各地宾客去饭店休息,自己独自回到家里。换鞋的时候,丈夫的一只皮鞋突然就从鞋柜里掉了下来,像一只看不见的脚,调皮地踩在自己的脚上。她拿起那只鞋,那只鞋留下了丈夫的脚形,还有丈夫的气味,看着那只鞋,茹嫣兀然就记起了许多事情,想起许多有这只鞋参与的事情,那时这只鞋还在丈夫的脚上,走着,蹲着,站着,轻轻踏着那台电脑的包装箱,用胶带一圈一圈做着最后的固定……一切都历历在目了!她抱着那只鞋就嚎啕大哭起来。

赵姨哭的时候,达摩将那提袋剪开,从里面一样一样将卫老师的遗物取出来,放在茶几上。有几本书,一个笔记本,一副老花镜,一个CD随身听,几版没来得及用的电池,一只半导体收音机,一个电动剃须刀,还有数十块钱。

几本书都是近期友人赠送的,扉页上有赠言和题签。CD随身听是卫老师刚刚住院的时候,赵姨去买的,打开一看,那张肖斯塔科维奇的碟还在里面。笔记本里夹着几张照片,都是这次女儿外孙女来拍的,有一张是聚餐时大家的合影,达摩,毛子,茹嫣也在上面,众人围着热气腾腾的手抓羊肉,夸张地笑着,一个个举起手里的酒杯。

笔记本前半部分记录着卫老师想到的一些问题,读书读报的随感,还有几篇文章的提要和构想。后面有一些住院后的零星文字,病情进展,治疗情况,一些来电记录,还有关于死的思考。有些文字,类似遗嘱了。其中说到,如果女儿,外孙女愿意,让她们来与赵姨一起生活,这老少三代女人,都没有别的亲人了。

达摩见赵姨渐渐静下来,便对赵姨说,您该看看卫老师写下的这些东西。说着达摩就翻到了最后一页,上面的字迹已经很难辨认出来,歪歪扭扭,字迹交叠,大小不一,猛然一看,就像是一个孩子的胡乱涂划。估计是最后的日子留下的,一看,果然就是去世头两天的日期。几个人聚拢头来细细看着,猜着,像辨识甲骨文一样,终于将那文字看了出来了:"不是的时候,他们说是,是的时候,他们又会说不是。"

刚刚认出时,大家对这几句谶语一般的话还没有弄明白是什么意思。赵姨说,你们只要将非典两个字加进去,就可以都懂了。

赵姨又说,这个意思,他在还能够打电话的时候,就已经对我说过了。

几天以后,省报上登出一块小小的讣告,一百五十个字左右,属于卫老师的级别规格。

讣告说,我省社科联离休干部,我省著名理论家卫立文同志因患重病久治无效,于××××年×月×日×时×分去世。享年83岁。卫立文同志1937年参加革命,在长期的革命斗争中,为党为民族做了大量有益的工作,为我省理论建设做出过很大贡献。鉴于目前的特殊形势,遵从卫立文同志的生前遗愿,丧事从简。

58

像藏一个八路军伤病员一样,茹嫣一天天为那个与儿子同名的小狗提心吊胆着。外面不再听见打狗的惨叫,也不再看见那些丧家之犬张张惶惶地在路上奔跑。仿佛这世界上从来不曾有过一种叫做狗的东西。

杨延平肯定是知道了外面发生的事情,自从那次保安打狗之后,竟再也没有叫过。茹嫣想,那只狗惨绝人寰的哭叫,肯定让杨延平受到极大的刺激。它从那哭叫声中肯定听到了一种临死前发布出来的末世警告。它像一个犹太人一样恐惧着,隐忍着,驯服着。眼神是猥琐的,甚至是讨好人的那种。偶尔要表达什么意思,它就很压抑地哼哼几声,在隔壁房间都不容易听到。它像老鼠一样沿着墙根在几个房间之间走来走去,大多数时候是趴在茹嫣卧室里那块小毯子上。那里可以看到一小块天空,可以晒到两三个小时的太阳。只要有动静,哪怕是茹嫣的脚步声或咳嗽声,它都会刹那间支楞起耳朵,警惕的四处张望,认为没有威胁,才又放下脑袋继续打盹。有时候,楼道里有人声或脚步声,一瞬间它也会忘形,像以往一样冲到门口,正想对着门外大吼几声,突然就把嗓子管住了。只见张了张嘴,然后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丝丝细微的呼噜声。很懊恼又很沮丧地盯着房门好半天。每每看到这些,茹嫣就心痛得不行,快快过去将它抱起来,搂在怀里抚着它,小声与它说着话,夸奖它,安慰它。她觉出那柔软温热的小身子在她怀里发抖。

外面的世界,也前所未有的清静起来。仿佛这个城市的人口少去了一大半。小区成天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了晨炼的老人,没有了下班的人流,没有了孩子们放学后的喧闹。夜里更是死寂一片。

内心却一直紧张着,惶惑着,六神无主。

自从那个"我是狐狸精"的帖子出来之后,茹嫣便对空巢厌恶起来。那天达摩对她说了一番话之后,她本想做一个反击,帖子写了一半,突然就觉得没有意思了,连存都没有存,就把文档关掉。一些天来,也不再去看那块伤心之地。每天晚上上网,就给儿子发信,QQ留言,偶尔碰上,在MSN里聊上一阵子,看看儿子的模样。自己这儿发生的事,茹嫣都没有告诉儿子,她不想让这些凄风苦雨,败坏了他那儿的明媚春光。儿子发来许多照片,许多像明信片一样极漂亮的照片,显示着他和那块地方的欢乐与美丽。茹嫣急忙将它们拷下来,拿到外面洗印成12寸的照片,还买了一些与法国风情很相称的花边镜框,将它们装起来,挂满书房的半面墙。于是,那些年轻与欢乐就给这个家里带来了光亮。

常常会无端的忧伤起来,常常有要哭的感觉。这种喜忧无常,让茹嫣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开始了更年期。茹嫣在家里寻着各种家务活干着,擦洗厨具,清理抽屉,将儿子那间多年没怎么动的房间好好打扫了一番。

正干活的时候,电话响了,茹嫣就匆匆去接,是电信局来的,催缴电话费。放下电话,茹嫣才发现,自己是在等候梁晋生的来电。算一算,梁晋生有十多天没有消息了。

自从那一夜之后,梁晋生差不多每天都会有电话来,长长短短说上一些话。如果要安慰自己,当然可以说他如今正是焦头烂额忙得四脚朝天的时刻,但是上厕所后,临睡觉前,在四处奔走的路途中,总是会有几分钟时间来个电话的。想到这里,心里就有些惴惴不安。犹豫了半天,想着虽然不是时候,忍不住还是拨了他的手机,说已经关机,再拨,还是这句话。然后拨他宾馆的房间,没人接。最后索性拨了罗师傅的手机,没想到罗师傅的手机也关了机。这就叫茹嫣真的惶然起来。一个大活人,说不见了就不见了,便觉得这世界荒谬可怖。看起来分分钟都可以和任何一个人发生联系,其实也可以分分钟丢失一个人。

茹嫣想起很多年前一个女友的话,对男人的那种要求,千万要小心,哪怕你自己也火烧火燎的,决不可轻易失守。有了那件事之后,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男人就像已经把你装进了他的皮包,从此放下心来。女人呢,就像咬上了一只鱼钩,那根线从此就和你血肉相连挣也挣不脱了,哪怕疼痛,哪怕受伤,也要拽着它。

从前,茹嫣对这一类男女交往的警世恒言,大多只是听听,笑笑,觉得是那些很失败又不宽容的女人总结出来的,发泄一下内心的怨怼。现在竟觉出自己也落在这样一个套路之中了。

茹嫣又想到江晓力,这才发现一段时间以来,江晓力也没有来过电话,和她前一阵子每日每时都关注着自己的热情劲头比,总是很不一样了。她怕是自己近些天常常外出,没有接上她的电话,便去翻看来电显示,一直翻到十多天前,也没见到江晓力的。想一想,便给她的办公室打了电话,也没人接。茹嫣就再拨她的手机,终于传来了通话音,响了好几声,江晓力终于接了,里面传来了一些人热烈的说话声,像是在一个会议室里。

江晓力压低声音问,喂,哪位?
茹嫣说,我的声音你也听不出来了?还问哪位呢!
江晓力说,真不好意思,这里很吵--
茹嫣听见里面的嘈嘈声渐渐小了,大约是江晓力走到一个僻静地方,便说,我刚才打电话到你办公室,没人。
江晓力这才听出是谁,说,什么事?
茹嫣说,没什么事,一个人在家里关禁闭,想你呗。
江晓力半真半假地说,你还会想我?

茹嫣心里便有些愧疚,想想自己,自从和梁晋生走近之后,确实就没有多想起过江晓力,甚至也很少主动给她电话,忙说,你这个月老啊还跟我计较这么多?我封闭了这么长时间,你也不来慰问慰问我?
江晓力说,我正开会呢,什么事快说吧。
茹嫣说,没什么事,想明天约你去郊外看看春色。
江晓力说,我现在哪有这闲情逸致啊,我在北京呢。
茹嫣惊异地说,这种时候,你跑到北京干嘛呀?
江晓力说,所里的事,这样吧,会还开着呢,我回来再联系。
然后连拜拜也没说就挂机了。
茹嫣就觉得江晓力今天有些怪怪的,冷冷的,自己便悻悻然觉得有些无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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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是,我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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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二品总督总管<BR>(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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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二月 04, 2007 4:18 am    发表主题: ZT:如焉(38) 引用并回复

胡发云

59

茹嫣一点也不知道,这一段时间以来,自己一桩接一桩,闯下了一连串大祸。用江晓力对几个心腹好友的话来说,这女人中了邪了。人家对她那样痴情,那样仁义,她却将人家将一步一步往火坑里推。

祸起网络。

茹嫣最开始写姐夫染病的那个帖子,就已经引起注意了。那是最早披露南方非典的一组帖子之一,由于有名有姓有时间有地点,成为海内外质疑当局隐瞒非典的证据之一。好在此事没有涉及本市,便给放下了。梁晋生当时曾给茹嫣一些暗示,茹嫣也没能当一回事。到了她的小区封楼,她的那个帖子转得满天下都是,就惹恼了很多人。

五月是市里一个黄金时期。用一寸光阴一寸金来形容都不过分。除了每年的黄金周旅游节,从一年前就开始筹备的两个重要活动,一个全球科技论坛,一个新区招商会,都已安排在这个繁花似锦的月份里。去年底,梁晋生带了规模浩大的两个代表团,花费巨资,踏遍欧美,做完了最后的准备工作,只等五一节一过,依次隆重开幕。用市里主要领导的话来说,在这个充满希望的春天里,我们将迎来一个全新的建市时期!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非典入侵,让这个春色五月变得愁云密布。海外一些原定参加的团体与个人,一直都高度关注着全国和本市的疫情,有的已经表示可能放弃前来,有的打算在最后阶段才决定是否登机。因此,市里下了死命令,严防死守,迎接两会,谁失职,谁撤职。并且严格控制媒体,不得擅自发布一切与本市疫情相关的消息。

时间一天天过去,心也一天天往嗓子眼上提,像反特电影中的定时炸弹,滴答滴答走着,是在它爆炸之前发现并剿灭它,还是会在万众欢腾之际突然爆炸?

眼见得离两会开幕只有十多天了,明确参加的,考虑参加的,算算比例,也在百分之六十以上,在如今中国大地上,能够举办如此规模的国际性活动,已不仅仅是一个经济账了,简直就是一次政治上的巨大成就。就是在这样要命的时刻,第一批非典疑似患者出现了。市里的态度是,积极救治,控制传播,严密观察,慎做结论。在没有市委宣传部的批准之前,任何媒体不得采访报道。没想到,就在这时,出来了茹嫣那个关于一对老人被医院推出,最终导致小区封楼的帖子。这个帖子数日之后已经传遍世界许多网站,对于那些紧紧盯着这个地区的两会参与者来说,无疑是一次巨大的警示。接着又是那个关于打狗的帖子,尽管这个帖子叙述的依然是同一个事件,但是这种疯狂无道地虐待动物--特别是虐待西方人视若己出的小狗,深深伤害了他们的感情,有人甚至直接对两会筹备组的人说,在你们没有改变那些动物们的悲惨命运之前,我们不会来到你们的城市了。作为一个满城都是狗肉火锅店的城市,作为一个将吃狗肉饮白酒当作市民生活一部分的城市,这样的情感确实是匪夷所思。但是买机票的钱捏在那些爱狗人的手里。

市里的心情是可想而知了,本原要大大发作一下,没想到最高当局的态度突然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撤了北京和卫生部的两位高官,表扬了一批一直战斗在一线的医护人员,就连那个向海外直接提供了北京疫情的老军医,此次也给了他极为特殊的礼遇。这样的酸甜苦辣之中,这一口气便堵得心里发慌了。到了两会开幕的一个星期前,由于整个中国的大形势和该市的小形势,明确表态来参加会议的,已经不足百分之十,这里面大部分还是出口转内销的自己人。于是,投入大量资金,精心准备一年的两个生死交关的两会,宣布无限期后延。

憋闷在心里的那一口气总是要抒发出来的,梁晋生当然是一个最合适的对象,况且中央已有先例。研究茹嫣帖子的人,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是牵连到梁晋生头上的。经过了解,可以说道的,是越来越多了。包括春节期间,抗非最为关键的阶段,带了那个女人去疫区游山玩水。在采取小区封楼的措施上,太过草率,不能排除因为那个女人就住在小区里,由此造成了此后一系列极为恶劣的影响。

梁晋生感觉到这些的时候,似乎一切已经为时已晚。他苦笑了一下自语说,茹嫣啊茹嫣,你要逼我演一出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大戏了。

作为一个党的干部,梁晋生决定该干嘛干嘛,站好最后一班岗,以弥补自己无意间造成的过失。几次他都想给茹嫣打电话,说说这个任性的丫头闯的祸,想想木已成舟,自己就一个人将它咽了吧,待到日后解甲归田种豆南山下,再作为一桩往日逸事说给茹嫣听。

江晓力的父亲多年来也管卫生这条线,在各大医院有很深的关系。梁晋生接到茹嫣帮卫老师转院的电话之后,左右为难,一来他在医疗这条线上并没有多深的根基,是上一届才接手的,二来他很清楚卫老眼下在这块地盘上的处境,弄不好反倒坏事。三来他作为一个现任主管领导,将一个本来就备受争议的人作此安排,显然会给那些政治对手们留下把柄。于是梁晋生就想到江晓力的父亲,此事让一个与卫老无甚瓜葛的离休老干部说,比自己有更多的回旋余地。

于是他就试探性地对江晓力说了这件事。

多年来,江晓力家不知帮助过多少人求医问药安排手术。听梁晋生一说,很痛快就答应了。尽管江晓力倾心尽力促成着梁晋生与茹嫣的好事,但是她心里的痴情是一点没有消退的,她是那种哪怕自己得不到,也要千方百计让心上人过上好日子的烈性女子,很悲壮的那种脾性。

没想到她刚跟自己的父亲一说,父亲就狠狠地问道,你跟这姓卫的瞎张罗些什么?谁让你干这事的?

江晓力懵然问道,怎么啦?这个卫老怎么你啦?
父亲只是冷冷说,别理这事。
江晓力问,为什么呀?
父亲说,这是个坏人。
江晓力说,不说也是一个老干部吗?
父亲说,是一个败类。

在江晓力一再追问下,父亲就说了卫老师的经历,当然,是以他的观念所叙说的经历。

江晓力的父亲是一个非常正统的人,甚至可以说正统到偏执。

当初接管这座城市,有三支力量,一支是一路南下势如破竹打进来的正规军,也就是当初的×野,数十年来从长征到延安,从抗战的华北战场打到解放战争的东北战场,是属于中国革命的中坚。一支是从南方及周边各根据地来的敌后战斗部队,原属新四军第×师,这些人在他们这些浴血奋战的老军人看来,当属杂牌。还有一支,是这个城市的地下党。接管政权之后,一直就有山头之争。正规军本钱大,杂牌军文化高,地下党市情熟,在建国后的相当长的时间里,因时因势,几方势力此消彼涨,分分合合,一直纠葛不断,成为省市官场上一个长期的老大难问题。每有重大政治运动,总能看到这几种势力在背后的较量,相互间伤害都很深。直到近十多年,几方老人纷纷离休离世,换上来的已经全是解放后才戴红领巾的一代,台面上的争端才平息下去。但由于他们各自出身的谱系,当年的某些纠葛依然没有完全结清。

"野、新、地"三者中,最先倒霉的是"地"。这些人在政权初建时,因为人地熟稔,大多在金融工商第一线,三反五反中成为当然标靶。那些从三大战役和敌后老区来的,便同仇敌忾地参与其中了。卫老师知识分子出身,对那些沾了铜臭的人事,本能就有一种清高的道德感,所以在"打老虎"时,是没有多去考虑是否轻重得当,是否其中另有筹谋。虽然没有置身具体案由,但写过几篇很凌厉的文章。

卫老师属于"新",年轻时,位高权重,恃才傲物,上下通达,前程无量,两三年后,很快就作为下一个标志物被打了下去。在其后几年中,"新"的一方就折损严重,元气大伤。到得文革,主政多年的"野"就首当其冲,受的罪绝对不比当初"新""地"两支少。

回顾建国半个世纪的党内斗争,卫老师有一篇很著名的短文《日取其半到何时》。文中说到,古人庄子有《天下篇》说: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此话曾为伟大领袖作为一分为二的重要哲学思想引用过。想起建国以来的党内倾轧,觉得此话还有另一种含义。建国初始,豪情万丈,上面发号令批《武训传》,不知其深意,便洋洋洒洒写了许多文字,作投枪,作匕首,杀伤了了许多无辜。如同一尺之棰,自己在这一半,大义凛然便砍去了另一半。多年之后,才明白,对区区一部电影大做文章,在全国思想理论界掀起第一波大批判浪潮,其实是对着与中共共同建政有着许多贡献的民主党派知识界来的,包括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不久之后,反胡风狂飚突起,这一次自己就划到了另一半去了。许多故旧同道,上级下级,如同当年的我一样,也是毫不手软挥刀便砍。接着又是反右,当初大刀阔斧砍去我这一半的人,又被人家砍去。然后是拔白旗,反右倾,四清,文化大革命……到得文革,这种砍伐更是频密,今天你砍我这一半,明日他砍你这一半,真是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不竭倒是不竭,只是好端端的一尺之棰,砍来砍去,终就只剩下了一堆碎屑,并且还得继续艰苦地日取其半下去。此种自伤其类的惨剧,不知何时有一个真正的了结?

几年来,卫老师写了许多回忆反思文章,一层一层揭示着半个多世纪以来各种政治疑云,渐渐就涉及到许多人事,让许多人日益不安起来。本来,对于历史事实的陈述与解读,可以各说各的事,各讲各的理,但是这些人不知是不会说还是不好说,都只是背地里骂着,也不正经出来批评与反批评,似乎心里虚着一点什么。其实整个大局依然于他们有利,重要媒体也在他们手里掌握着。江晓力的父亲与卫老师曾短暂共事,做过他的下级,在那场让卫老师遭受灭顶之灾的运动中,是一个很活跃的力量。因此,对他及那一伙人复出之后的言行,一直心有耿耿。到了近年,卫老师的姿态,更让他愤懑不已,多次对人说过,看来,当初将他打下去,是一点都没有错的,他和党从来就不一条心,现在活过来了,比当年更猖狂。

对于另一些与历史无涉,但是近年来做过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的人来说,是他直接触动了几桩贪腐、渎职大案,向中央写了材料,这些材料又在网上传开来,伤害了一批人,这些人有的受到惩处,有的最终也过了关,但是仇怨结得更深了,用某些人的话来说,这老东西疯了。

对于卫老师的反对贪渎,江晓力父亲等一干人的心情是很复杂的,一方面,他们对这类枉法无道也是深恶痛绝的,另一方面,对由卫老师这样的党内异端来说这些问题,总觉得是别有用心。就像江晓力的父亲说的,我们是补台,他是想拆台。所以,往往卫老师说了的事,他们反倒不愿再说。

江晓力没有老一辈的恩怨,但是有下一代的忧虑。近年来,许多这一类的清算文章,包括网络上的那些历史披露,已经让许多像江晓力这样的下辈人感到恼怒与恐慌,她知道,这些东西一旦进入互联网数据库,将会千秋万代地保存下去,又可以随时随地调将出来。古人说罄竹难书的东西,到得如今,只需要一只手指头大小的U盘便全装下了,还可以无限复制,极速传递。所以,许多人,还没有学会上网,就学会了将自己或家人的名字输入到搜索引擎,查看有什么不良记录。数十年来,那种运动过去,一切痕迹便烟消云散一风吹尽的安逸已经没有了。在这一点上,她痛恨这种类似于掘坟鞭尸的疯狂做法,痛恨互联网。她不希望这些劳什子打破父亲晚年的安宁,更不希望给他们的后人留下尴尬与不堪。

现在,她将这种痛恨迁移到了茹嫣身上。

从小在市委家属大院里长大,耳濡目染,江晓力有了很高的政治感悟力,甚至可以说有一种天赋。由于置身事外,常常比局中人清醒。只是无缘一试身手罢了,就像茹嫣之于写作。

听了父亲愤愤的叙说,江晓力便不再对父亲提起卫老转院的事。但此事是梁晋生嘱托,不好无故推脱。更重要的是,江晓力知道在这样的情势下,卫老的医治生死,会有许多额外的说法,况且在前一阵子的治疗处理上,不是没有失当之处的,这不光对梁晋生不利,甚至对大局也不利。不久之前,北京一位与卫老相似的人物去世,曾引起各种猜测与反响,弄得有关方面多少有些被动,如今的人,总是宁可信其有。

江晓力决定自己独自来处理这件事。

在附属医院,江晓力向来就有"五院长"之称。医院编制中有一名正院长,三名副院长,有人便笑说她是五院长。多年来,因为父亲的关系,她不知热心快肠地安排过多少人来此住院治疗拿药开刀,也请出过许多专家权威为许多老干部名人大款咨询会诊上门服务。她也帮医院解决过许多问题。医院的几任院长和党委书记,以及一些有名的教授都和她相熟。所以,到了这个医院,就像到了自己的单位一样。

经过紧张周旋,她独自解决了卫老师转院的问题。此事她谁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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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是,我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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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二品总督总管<BR>(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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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二月 04, 2007 4:20 am    发表主题: ZT:如焉(39) 引用并回复

60

一个晚上,江晓力径自来到梁晋生的宾馆。

她对门卫说,自己是植物所的,有与防治非典的重要情况向梁市长汇报。门卫打电话找到梁晋生,梁晋生便匆匆赶了出来,一见是江晓力,便有些意外,第一感觉就是茹嫣出了什么问题,忙问,茹嫣怎么啦?

江晓力笑笑说,茹嫣怎么啦你还问我啊?现在她是你的人哪!
梁晋生也就觉得自己的话唐突了一点,辩解说,我想你这监护人总比我知道得多呢。
江晓力说,算啦,你们现在没一个还能记得我。
江晓力说完,便拉着梁晋生往里走,说,今晚的时间都得给我。
梁晋生听了一惊,转而又笑笑,好啊,要干嘛?
江晓力说,到房间再说。

梁晋生更是吃惊了,他知道江晓力的脾气,软硬不吃,便只好依了她来到自己的房间,进门之前,江晓力顺手就将"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了门外。

梁晋生的房是一个豪华大套,江晓力进门之后就往长沙发上一躺,长嘘一口气说,把我累死了。

梁晋生不知道江晓力卖的什么药,看她神色正常,衣着也很普通,比平日要憔悴,不像来使什么性子的样子。便泡茶,洗水果。

梁晋生端来茶水削好水果,江晓力才坐起来。

江晓力前所未有地正儿八经起来,喝一口茶说,向你汇报工作来了。
梁晋生一笑,你别吓唬我。

江晓力自顾自说,我们所的药物组,近几年来一直在研究几种抗病毒药物,非典以来,就加紧研制进度,最近有些重大发现,现在已经查明的几种带病毒动物,特别是果子狸,它们的食物中,有一些类型,与我们药物组研究的植物对象相同,专家们提出一个大胆的设想,这些果子狸自身带病毒而不染病,是否与它们食物中的药性有关?如果真能够提炼出抑制或治疗非典病毒的有效药物,那就是一件具有世界性意义的事了。

梁晋生一听到这里,眼睛就放出光亮来,身子也板正了,说,你接着说。
江晓力说,我们马上和病毒所取得联系,共同商议了这个问题,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们正好也得到了一些一手资料,包括病毒样本,结合现在国内外已有的对非典病毒的资料,准备进行下一步试验研究。
梁晋生说,嗯,再往下呢。
江晓力说,再往下,应该是你的事情了。我觉得你应该尽快进入这个研究项目,这一仗有了眉目,你就是全国抗非的功臣。

梁晋生毕竟是学工科出身,知道一种药物的研制实验到临床应用,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像发馒头,一夜之间就可以出笼的。便说,思路倒是好,只是这一次怕派不上用场了。
江晓力说,你呀,白当了这么些年的官,还这样不懂中国!
梁晋生说,此话怎讲?
江晓力说,你当现在最需要的真是药物?你想想,非典以来,死了多少人?一百个?一千个?再往狠里说,一万个?中国十几亿人,哪一桩事上死的人不比非典多?肝炎,肿瘤,心脏病,中毒的,自杀的,车祸,工伤,火灾,矿难……报纸上多得都看不过来,就是普通的感冒,死人也比非典多呢。我们现在最需要的不是药,是安定老百姓的情绪,是消除恐慌,这是比药更重要的--要说药,它也算是一剂药,是一剂社会安神药。你需要,上面更需要!

江晓力一番话,让梁晋生感到醍醐灌顶。

梁晋生问,你们现在进行到什么程度?
江晓力说,实验室阶段已接近尾声。我现在要对你说的是,眼下我们不能按常规出牌了,我们必须尽快将我们手里最大的王牌甩出去。
梁晋生问,如何甩?
江晓力说,尽快进京,召开发布会。
梁晋生说,这风险太大。万一以后弄不成,或现在还有漏洞,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江晓力终于被梁晋生一次次畏畏缩缩的提问惹恼了。厉声说,你怎么这样稀泥不上墙啊?我会让你赔了夫人又折兵吗?我是那样的蠢货吗?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坐在那个地方,高深莫测地听,然后说几句放之四海皆准的话,我会给你把讲稿都准备好。可以说,成功了,是你的功劳,失败了,是我们下面具体单位的责任。

江晓力这个晚上说的一切,其实都是她十多天前的一次灵机一动。

江晓力常有这样的本事,将一次灵机一动,一步一步变成一个巨大的事实。

眼见得梁晋生被非典,更被茹嫣一日日逼上绝路,本来已经渐渐淡下去的江晓力,恋人的痴情更加上母性的疼爱,一下又将她燃着了。她决定不顾一切要让梁晋生起死回生,她一直在苦苦思索苦苦找寻着种种灵丹妙药。

那天她在药物组闲聊,打听有没有抗非的中草药方。药物组的刘研笑着说,有啊,你把果子狸爱吃的那些小浆果拿来煎水喝,保准有效。都说果子狸带非典病毒,我们在山野里这么些年,从来就没见到过病死的果子狸,那些被抓捕果子狸,也没见过哪只病死掉,怕是这些植物中就有某种药物可以防治非典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江晓力就问,你们这些年研究的从植物中提取抗病毒药,有没有可以用于非典的?
刘研说,这可不好说,因为我们没有非典病毒的样本,不可能作药物试验。
江晓力说,你现在给我查查,你们研究的植物有哪些?
刘研查了以后,发现里面果然就有果子狸食谱中的几样。
江晓力说,你们就按这个思路搞下去,大刀阔斧地搞,我马上向所长汇报,将这个作为一个专门课题。

江晓力转身上楼找到所长,将她的想法对所长说了。

所长说,临时抱佛脚,风险很大呀,再说,所里也没有这样一笔专门的经费。
江晓力说,高风险,高产出。经费的问题,我想办法解决。

所长知道江晓力是一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只是对这样一件八字没一撇的事,心里有些忐忑。

江晓力说,你在这种时候,想国家之所想,急国家之所急,即便有闪失,也不为过失。科学允许失败,科学有时还需要时间,退一万步说,我们所,别的所,这些年课题没个结果的还少吗?不也是很正常的吗?即便有责任,也有具体科研人员担着,不贪污,不挪用,不往国外账户上打,依然是个好干部呢。江晓力说说就笑了起来。

当天下午,江晓力让刘研临时打了一个课题报告,与所长一行人来到病毒所。

病毒所刚在病毒分离培养上走出了一大步,正想有新的作为,见植物所有了这样的思路,也很兴奋。对于他们来说,提供病毒样本,共同进行试验,学术上的风险是不大的,大不了就说植物所的提取物对非典病毒没有显著疗效。特别是听到江晓力说可以申请一笔科研经费,便很爽快地答应两所合作。当下,两所领导商议签署了一个意向书,此事就算正式启动了。

一个多星期过去,江晓力每天每日在两所之间奔波,希望有了一点进展,再去讨钱。然后就是下一步的大动作。

江晓力找到梁晋生,就是她开始实施第二步了。

江晓力拿出两所的合作意向书和工作进度报告递给梁晋生。

梁晋生仔仔细细看了很久。然后问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江晓力说,下一步,就该你出台了。你先到两个所视察,他们会向你汇报,你作出原则性表态,不要提实质性问题,这不是你的专业,你要充分信任他们专家,让他们放手干,立即干,与非典抢时间抢速度。在他们提出科研经费的问题之后,你可以原则性答应,然后拿到常委会上,把这件事交上去,也就是说,让他们也参与进来,绑在一起,做成了,主要负责人领导有方,做不成,也不会推到你一个人头上。
梁晋生问,他们要是不感兴趣呢,推脱没钱呢?
江晓力一笑,这种时候,非典就是最大的政治,谁敢?

梁晋生果然就按着江晓力的战略部署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他带了一帮人视察了植物所和病毒所。

媒体上做了暗示性很强的报道,发在报纸头版头条,大标题是《非典克星就要来了吗?》副题是,梁晋生副市长视察两所,鼓励专家迅速攻克抗非难关。

市里刚好得到一笔抗非专用资金,在这样病急乱投医的情势下,先拨了八十万给两所作为第一期研制经费。

全国全市非典疫情进入紧急状态,一系列相关本市的互联网消息搅得周天寒彻,黄金五月的两会彻底黄汤,在这最危险的关头,江晓力让梁晋生下出最后一招险棋,进京召开新两会--抗非疫苗研讨会和抗非新药发布会。毅然宣布,从某种植物提取物中,已经研制出抗非特效药,现已完成实验室阶段的工作,可望在最短时间内,经过药物检验,动物试验和临床试用之后,投入规模生产。治疗非典型肺炎将与治疗典型肺炎一样简单。另一种非典疫苗也在加紧研制中,取得了阶段性成果。

新两会开的异常的顺利,异常的成功。几位级别很高的原国家领导人和一些医学界药物界的权威到会。他们对这个两项目都表示了很高的评价,这种评价与其说是科学的,不如说是祈望的。

当即,许多媒体都给予了重点报道,在报摊上,可以看到许多类似的大标题《让非典不再非》,《让我们和果子狸一样健康》,《从此我们告别恐非症》……一时间,×市的科学家们,给全国人民带来了真正的春天的阳光。

江晓力的政治判断是对的。这刚刚在实验室里做出的结论,没有人可以立刻对其进行学术考核或驳难,但是它给大众带来的心理抚慰,却是立即见效的。更是上面急需的。往后的事,就是在更加增大的各种支持下,继续研发下去,没有谁给出一个时间表。按江晓力的话说,这不是个千古难题,总会有人做得出来,关键是我们已经牵了头,我们可以买人,可以买技术,甚至可以买药,我们的胜利是我们创造了一个品牌。另外,所有的流行性传染病,都有一个周期,它总会打住。当它打住的时候,就是中国人忘掉它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安安心心来擦屁股。

梁晋生这才认识了江晓力。多年来,作为她父亲的下级,同事,及继任者,梁晋生印象中,她一直只是一个小丫头,有些娇嗔,有些任性,有些不管不顾。现在看来,自己这个副市长在她面前,可以说是尸位素餐。

这样几着棋下定之后,市里一些本原想借题发挥宰羊祭祀的人,一些想早早将他赶下去好早日坐上他的位置的人,发现不太好动手了。再说,抗非以来,梁晋生确实是生死不顾地扑在第一线,便是春节期间带了女人去南方,也是给他的法定假日,一个鳏夫,一个寡妇,两个自由男女,也无把柄可抓。最关键的是,在首都新两会召开不久,中央一位大员来×市视察,对×市的防非工作给予了高度评价,还单独约见了梁晋生两个多小时。再考虑到梁晋生的出身谱系,其中包含了什么样的信息,给人留下许多想象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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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是,我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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