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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闪电[FAFAFA] 黑色闪电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注册时间: 2005-12-24 帖子: 4065 来自: 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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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六 二月 03, 2007 11:14 am 发表主题: ZT:如焉(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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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嫣的家,离单位有十多分钟车程。儿子在家的时候,茹嫣每天中午都要紧赶慢赶往家跑,给儿子做点好吃的。一个人之后,茹嫣常常在单位食堂吃午饭,然后就在资料室读点书报,或打个盹,把中午两个小时打发过去。现在有了一只小狗,便像又有了一个小孩儿一样,一下班就匆匆往家赶。
那杨延平是一条京巴。据说血统不太纯正。毛色浅褐,两耳,额头与尾巴深褐,洗净了,反倒比纯白的妖冶动人。京巴本来就是那种很女性化的狗,大大的眼睛,深闺怨女似的,永远噙着一层薄薄的泪水,含着些许妩媚哀愁,再加上这样一身毛色,难怪儿子抵挡不住,将它收留在身边呢。
杨延平在儿子寝室的一段时间,养成了坏毛病,把它所有能去的地方都当成厕所。茹嫣是一个有洁癖的人,别说狗屎狗尿,就是儿子小时候的秽物,刚开始的时候,也会让她犯恶心。好在他爸不在乎,只要他在,都由他来处理。好长一段时间她才慢慢习惯。接着儿子就大了,那洁癖就又回来了。早些年儿子养狗,最怕她说再乱拉乱尿就送走,所以儿子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带了狗出去遛,一天三次,比做功课看电视还尽心,这一点,培养了儿子的责任感和意志力,倒是茹嫣不曾想到的好处。如今儿子不在,这杂碎事儿就落在茹嫣身上。对这条小狗,茹嫣有一种复杂感情,好像又回到刚刚养儿子的时光,看着这无忧无虑活蹦乱跳但事事都得依赖你的小东西,总有一种暖暖的情意生出来。有时又觉得自己接替着儿子的角色,完成着儿子托付的重任,等待儿子哪一天回家,给他看,喏,你交的任务,咱们一点不敢含糊呢。
小狗在儿子学校时吃得乱七八糟,剩饭剩菜,包子馒头,肉肠卤蛋,水果点心……有什么吃什么。茹嫣一个人,饮食清淡简单,没有这么些杂食给它,于是就买了狗粮,开始它不吃,后来吃了,就不吃别的。所以还得定期到超市去给它打粮。杨延平的大小便也变得规矩,只要茹嫣不回家,它就死死憋着,一副你不回来我就憋着看你心疼不心疼的架势。所以,茹嫣现在也像儿子当年一样,匆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带了它到楼下,然后那杨延平就一溜烟窜进冬青墙,到里面花圃的泥地里,先是屁股一瘪,尿上长长久久的一泡尿,然后再在里面晃晃悠悠,酝酿便意,等到它匆匆忙忙转圈圈的时候,那就是要大便了,接着将尾巴高高举起,小屁股撅向半空,身子紧紧缩成一小团,做出一副极认真的怪模样,也不管有没有人在一旁观看就开始了。它完事后,茹嫣总要靠近冬青树墙看看,是干是稀,有没有虫……反正,这个小狗对茹嫣的改变挺大,连丈夫说的属于心里疾患的洁癖,差不多都给治好了一半。
茹嫣一直没怎么注意,小区里还有不少养狗人家。遛狗的时候,常会碰上一两只,多的时候,四五只,白的,黑的,花的,黄的,各样品种都有。狗狗们初初相遇,也如人一样,互相打探,互相观察,有的畏畏缩缩,有的大大咧咧,有的攻击性强,一见面便乱叫着冲上来做噬咬状,有的胆小得很,见了别的狗,尾巴就夹到肚皮下面,茹嫣这才知道了为什么歌里唱:"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毕竟都是家养的宠物,还是温文尔雅的多。几次见面下来,便像如今关在家里养大的孩子一样,有一种对友情的渴望,互相间你闻闻我,我嗅嗅你,然后开始快乐地摇尾巴以示友好,很快就互相追逐疯闹起来,动作也变得特别灵动特别夸张,就像电影里爱恋中的男女追逐一样,充满了不自知的矫情。当然,狗与狗之间也有选择,比如杨延平,会很固定地对几只热情,对几只冷淡。它对其中一只白色卷毛小猎犬就特别过分,只要远远见到它,便会将那狗绳扯得绷直,拔河似地向前使劲,迫不及待地哼哼唧唧,那只白色卷毛小猎犬也不负杨延平一片痴情,将它自己的狗绳也扯直了,朝着杨延平的方向挣来。如果此时双方家长没有满足它们的愿望,那就只能像拖一堆垃圾一样将它们拖回家去。小狗们相互间开始嬉戏亲昵了,主人们也只好开始说话,先说狗,几次之后,便说别的。天气。住处。物价。治安。社会新闻小道消息都说。这些天真坦诚的小畜生们,让本原一个个端着,老死不相往来的住户们有了一个说话的理由。
那天,杨延平又见到那只白色卷毛小猎犬,两个相见,互相嗅嗅首尾两端,杨延平动作夸张地蹦达一阵子,便径自爬到小猎犬背上,有节奏地做一种怪动作。茹嫣本能感觉到这是一种不雅的动作,自己就脸红了,呵斥它,赶快冲过去将它的脖圈套上,往回拉。小猎犬的主人是一个三十上下的少妇,她笑笑说,你们家的这个丫头是个教唆犯呢,咱们的这位还是一个童男子,没开窍。一句话说得茹嫣脸更红,忙说我们家这只也是一个小狗呢。茹嫣赶快将杨延平抱起来。那小猎犬见茹嫣将自己的女友抱开,顿时就发火了,对着茹嫣不知轻重地叫骂起来。那少妇也收紧了自己的狗绳,走到茹嫣跟前看了看说,你们家的狗发情呢,你看,都来例假了。少妇指给茹嫣看狗狗屁股后面带着血迹的毛。茹嫣顿时就慌乱了,说,狗也来例假呀?少妇笑笑,怎么不?和人一样嘛。茹嫣说,天哪,它才多大一点点?少妇说,这种小型犬,有的七八个月就成熟了。我们家的一只,十个月大,就当了妈妈。两人说话间,那杨延平就在茹嫣的怀里嘶鸣着直要往地上那只小情人那儿扑,眼里充满热望。茹嫣说,不行不行,这一个我都对付不了,到时候给我来一窝,我可就糊涂了。说着,抱起这疯狂恋人返回家去。
回到家,杨延平不吃不喝,呜呜咽咽冲着门站着。茹嫣对它说,你还小啊,要怎么就怎么啊?
杨延平不理会她的说教,仰头看看门,又仰头看看她。让人又气又心疼。
其后几天,茹嫣每次遛它之前,都要仔细侦察一下,看那勾魂的小猎犬是否也在楼下。有一次,果然听见楼下有狗叫,探头一望,那只小猎犬不知如何独自跑来了,就蹲在大门口,仰天长啸。后来遇见那个少妇,她苦笑说,你们家的那丫头,可把我害苦了。我们家那小伙子闹了一个多星期,差一点跑掉。
杨延平也闹了一个多星期,有时烦躁不安,有时郁郁寡欢,看着就瘦下去一圈,抱在手上轻飘飘。
好在狗闹恋爱有一个周期,过去了就过去了,没事人一样。不像人。
那天她和儿子在MSN上聊天。她说,杨延平想恋爱了。儿子说,这么快啊?我都还没呢。
她说,该恋爱的不恋爱,不该恋爱的倒爱恋。儿子说,谁该谁不该呀,顺其自然呀。
儿子赴法两个多星期之后,一切都安顿下来。和另外两个男孩一起租了房,装了电话,牵了网线。几个男孩轮流做饭洗衣。洗衣机,电烤箱,一应厨具都是房主的。电脑各用各的,儿子带去一台笔记本电脑,那是他大学期间挣钱买的二手货。安顿下来之后,便三两天有QQ留言或妹儿发来,偶尔也在MSN上把自己亮给茹嫣看看,说上几句话。
开始上课后,学业就紧了。儿子还在学校申请到一份短工,每天晚上帮图书馆打扫清洁。这类短工,是学校照顾那些贫困孩子的。儿子的表格上填写着父亲的情况,所以申请很顺利地被批准了。这样,茹嫣不忍多占用儿子的时间,原来儿子常说的那句话,现在由茹嫣来说了:儿子,不早了,休息吧。儿子笑了,说,我还没吃晚饭呢。茹嫣总是不记得时差。于是两人从QQ或MSN上下线。不过,就这样隔三差五几段文字几句话,就让茹嫣有了长线在手的踏实感。
空巢依然是茹嫣每天都要流连许久的一个地方。版主孤鸿已经给她做了个人文集,还起了一个名字叫"如烟的往事"。经孤鸿重新排版,加图,有的还配上音乐,简直就是一本精致美妙的电子书。让茹嫣有一种巨大的成功感,她几乎有些自恋地一遍遍看着自己的作品,发现自己竟是有很好的文学才华的。有网友说,茹嫣,你再这样写下去,那些作家们就没饭吃啦!有的说,多写啊,这是一本好书呢。对茹嫣来说,则是自己的生活突然有了激动人心的亮光。她像一个青春少女一样迷恋上了写作,感觉到用自己熟识了几十年的这些文字,写出自己几十年的生活,真是一件让人陶醉的事情。一些网站转发她的文章也越来越多,还邀请她多多给它们上贴。于是,茹嫣在给空巢发贴的同时,也常常顺便贴到几个邻居家去。
17
周六,江晓力一早就打来电话说,今天晚上的安排你没忘吧?
茹嫣怎么会忘呢,从那天起,这事儿就已经搅得她惶惶不安了。她说不清自己是一个什么心情,是期盼,是欣喜?还是畏怯,是犹疑?她只觉得多出一些烦乱来,心想,倒不如没有这事,省心呢。
江晓力说,去林达美做一个香薰护理,再到蔚然把头发做一做,起床后自己梳梳,这样自然一些。挑一套面料好,式样典雅大方的衣服,八成新就行……
听江晓力说到这里,茹嫣说,你都说些什么呀,像听天书一样!
见茹嫣连香薰护理锡纸烫一类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林达美""蔚然"这些声名显赫的美容美体沙龙发型设计中心,江晓力叫道,你这个女人怎么当的呀?只好一一给她细说。
茹嫣一听,就更加烦乱了,你不是说人家早已暗地里观察过我吗?一下变了一个人,老妖精似的,别吓着人家。
江晓力说,那是远距离的,脸上的细细碎碎看不出来,这是面当面呢--这样吧,该做不做,你自己定,我到时候来接你,咱先审查一下,通过了,就出门。
茹嫣说,到这个节骨眼上了,你该告诉我他是谁了吧?
江晓力笑笑,去了你一眼就能认出来,你就当是旧社会的新娘子吧,人家进洞房前才掀起红盖头布呢。我还能给你一个麻子瞎子跛子不成?
黄昏时分,听见楼下按铃,茹嫣探头一看,江晓力开了一辆车来了。
一进门,江晓力就三下两下把茹嫣身上的衣物给剐了,然后将衣橱里所有的衣衫裙裤们都抖落了出来,一件件给茹嫣试穿。试来试去,两人就胡涂了,看不出好坏来。江晓力说,没想到你就这么一点家当,早知道我下午就带你去大都会买一套。
茹嫣嘟囔着,你又不是第一次见我,多少年我就是这几套衣服啊!算了,我平日怎么穿,今天怎么穿,不然我会变傻的。
江晓力的父母也住在市府院里。通过门岗,进去之后,便是一片参天大树,树荫里,分布着一幢幢小楼。路过一幢联体小楼的时候,江晓力说,这就是他家。你要嫁过来了,咱们就是邻居了。
江家也是这样一幢小楼,肩并肩两单元,每单元两层半,第三层有半截是楼顶花园。一幢两家,副市以上享受的规格。江晓力的父亲就是从这个位置上离休的。这段日子,他们老两口到南方儿子家去了,家里只有一个小阿姨,很清静。
江晓力安置茹嫣在楼上小客厅里坐下,喝茶,吃水果。然后匆匆折进自己的房间。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轻柔适体的真丝便装,很淡雅的浅驼色,胸前有一处淡雅的绣花,就那么一下下时间,还画了一点点淡妆,顿时就性感起来。茹嫣一见,惊叹一声,晓力呀,今天晚上你来当女主角才好!
江晓力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很快就用大大咧咧的一声笑掩盖过去,讥讽地说,只许你漂亮啊?让我当陪衬是不是?我这就去换掉。
茹嫣赶忙说,夸你漂亮你还不谢人家?
江晓力说,我这不是为你当伴娘么?为了你这个重要的夜晚,人家推掉了一个重要的聚会呢。
江晓力比茹嫣小两三岁,但那口气,总像茹嫣的姐。
江晓力坐下的时候,茹嫣便看见了她脚上也换了一双窄背带丝绒拖鞋,那两条鞋带轻巧地抚过她的脚背,五个匀称圆润,白里透红的趾头便一览无余了,让她的两只脚平添了几份妩媚。这种简略的拖鞋,是那种对自己的脚非常自信的人才敢穿的。茹嫣虽然没有细想过,但内心深处是非常看重一个人的手和脚的。她有时认为,这两处地方,常常比脸蛋更重要。这大约也是她那出身名门的母亲对她的潜移默化。小时候,她就常听得母亲评价人家的手脚:"她的手真是好看。""人倒是漂亮,就是脚形太差,这样的脚,不好穿这种鞋的。可惜了,脚不好,总归就不完美了。"她当时还惊异母亲是如何透过人家的鞋看见人家的脚的。母亲常说,看一个人的教养,只要看他的手脚就够了,脸会撒谎,手脚不会撒谎的。这一类话,就像江湖相士一般,但是常常就准。一次,一个衣着粗糙,面容憔悴的女人来家找茹嫣的父亲,说是茹嫣父亲单位的一个杂工,来向领导叙说一件事情。一般碰上这类事宜,茹嫣的母亲都会要对方到办公室去。可那天她竟让那个杂工坐下等候,还给人家倒了一杯茶。后来,茹嫣的父亲果然说,别小看人家啊,人家可是辅仁大学西语系的高材生,父亲是国民党的大银行家,跑到台湾去了。母亲不屑地说,她一进来我就看出来了,一个杂工,哪会有那样的一双手,糙是糙了一点,但那手型在那儿呢。再看她的脚,虽然就穿一双方口布鞋,也美得很呢。
母亲常说,从一个女人的手上脚上,可以看出她的前生后世。父亲说,你呀,要不是跟了我,早就被人整成啥样了,手啊脚啊,小资调调不改。母亲说,你呀,说一套,做一套,两面派呢。母亲这话一说,父亲快快瞥一眼年幼的茹嫣,憨憨一笑无言以对了。成人之后,茹嫣渐渐懂了母亲暧昧的话和父亲尴尬的笑。也渐渐以一种暧昧的心思珍爱自己的这两样东西。
江晓力是那种健硕丰满的漂亮女人,脸上的线条比茹嫣硬点,有棱有角但又非常女性化,很适合做女官员的那种。但是没想到她会有一双这么柔美秀丽的脚,茹嫣只看了一眼,便脱口而出,晓力,你的脚可真好看,穿了这拖鞋就更没得说了。
江晓力明知故问地说,是吗?哟,茹嫣要夸人,那就是真夸呀。
江晓力低头打量了一下,又说,我的模样像我老爸,我的手脚像我妈。别人都说,这样的人福气大,可我就硬是没碰到什么大福气。
茹嫣就问起江晓力她妈。
江晓力说,倒回去五十年,你到咱山东荣城问问,孙家二小姐,没人不知道的。以后我让你看看她年轻时候的照片,就是当年上海滩上的那些电影明星,也没几个比她强呢。
茹嫣一想,果然。心里就暗暗惊讶,妈妈这种八卦说法竟会很准。
说着话,就听见楼下门铃响。
江晓力诡谲一笑,来了,挺准时的,我就喜欢准时的男人。
江晓力赶忙到楼下迎接。茹嫣听见江晓力夸张的声音:呀!真是稀客呀,你这大忙人什么风把你刮来了?
茹嫣竖起耳朵,倒想听听他如何应对江晓力的这一句拙劣的台词。只听得他大大方方地说,人呢,我想拜见的人呢?
江晓力一见人家不和她搭戏,便说,早来啦。大官人楼上请--
茹嫣站起来,到小客厅门口迎候。走道里就过来一个中等个儿的男子,穿了一件很宽松的大方格土黄色线衣,一条浅灰色休闲裤,一下竟看不出年龄。从那步履看,还挺精神,既不龙钟,也不臃肿。连肚子也没有出来。如今当官的,不知怎么一个个非要长出一个水桶腰来,比那些国外首脑还要富态。来的路上,茹嫣追问对方究竟多大。江晓力说,比你大一轮。女人到了咱们这个岁数,大一轮就像咱还占了便宜一样。茹嫣一算,五十六七,便做好去看一个小老头的准备,小老头就小老头吧,这年头老老头都敢娶一个黄花闺女呢。再说,自己也没把这次见面太当回事。
他边走边向茹嫣伸过手来:茹嫣?
茹嫣说,是的。
他说,早听江晓力说过你。
茹嫣笑笑说,不光是听说过吧?
他哈哈大笑起来,江晓力啊,你可是一个两面间谍啊,看来以后我得和茹嫣单线联系,进入地下状态。
江晓力委屈地说,两面间谍啊,最后的下场都很惨。进入地下好啊,我巴不得你们今晚就进入呢。
江晓力就是这样不饶人,一句话把人家给噎住了。
他哈哈一笑,晓力啊,你这张嘴啊!让你做市政府的新闻发言人挺好,什么样的难题都不怕。
三人就座。茹嫣对此人第一印象不错。坦率,大方,也有幽默感。
江晓力对他说,其实啊,该保密的,我可是一点风声都没露。来的路上,茹嫣还在问我你究竟是谁呢。我说,你一去就知道了。
江晓力转脸对茹嫣说,这下见到庐山真面目了吧?
茹嫣看着他,脸色有些惶惑,有些尴尬,只是窘笑。
江晓力诧异地说,没认出来?电视上也看熟了呀?
茹嫣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太看电视,地方台更少看。
茹嫣这才开始细细端详他。模样还端正,保养也不错,头发基本还是黑的,鬓角有几丝丝白,证明不是染发。可能是没穿那种周武郑王的深色西服,又在私人场所,脸也还生动,笑也还真实,不是那种肌肉很紧张的亲民笑脸。但是真的没有一点印象。茹嫣是一个对官场人事缺乏普通常识的人,至今,连中央的几个都认不全,丈夫在世的时候,是一个关心国家大事的人,常常津津有味地看一些会议啊,公告啊,名单啊,排位啊……茹嫣偶尔瞟一眼问,这讲话的是谁?丈夫就大笑起来,你呀,再过几天连国家主席都不认得了。丈夫说出名字,职务,党内职务,从哪儿提上来的……如数家珍。茹嫣听完,还是不认得。
他说,你看你看,自我感觉太好了一点吧,看来我的出镜率还是太低。他再次向茹嫣伸出手说,梁晋生。
江晓力嚷嚷说,啊呀,你可真是桃花源中人,大名鼎鼎的副市长居然不认识。我们这个口都归他管呢。
茹嫣说,这名字,还有印象,报上看见过。
他笑着说,我知道,知识分子不看电视,只读书报。电视是一个俗东西。
茹嫣说,我哪敢当知识分子啊,一个小混事的。
梁晋生说,我年纪大一点,算是一个大混事的,彼此彼此。还有几年一退休,咱们就完全一样了。
就这样,一次在茹嫣想来很窘迫的相亲,在说笑中开始了。
梁晋生主管科教卫。茹嫣他们所的业务算"科",孩子们上学读书算"教",人到中年要吃药看病,算"卫",话题一个接一个,一直没有断档。聊到茹嫣的植物学专业,梁晋生说,这是一个最适合女性的专业,女性本身具有植物性。
江晓力挑衅地说,难怪,说男人呢,就是沾花惹草,说女人呢,就是招蜂引蝶。
梁晋生说,很正经的话题,给你一说,怎么就这么不中听了?我是说啊,原始社会的时候,女的采集,男的狩猎,跟谁学谁。植物文静,动物凶猛,植物被动物吃--
江晓力说,你这样一讲,人家茹嫣就害怕了,别哪一天给你吃了。
梁晋生说,你这个晓力,如今世道,谁被谁吃就难说了。
说到"教",便说起各自的孩子。听茹嫣说起儿子就读的大学,梁晋生说,真巧,那咱们还是校友呢,只是我那个时候没怎么念书,刚进校,就去乡下搞四清,回来就文化大革命,专业没学到什么,毛主席语录背了一大堆,到如今还能张口就来。只能算个高中毕业吧?哪能和这小校友比?现在咱这小校友又去留洋读研究生,以后我可不敢见他。江晓力便与他比试背语录,比试唱语录歌,唱念做打都来了,笑得大家前仰后合。
说到"卫",江晓力和茹嫣开始血泪控诉,医院黑,药费贵,看病累……听着两个女人一文一武,一刚一柔地数落自己统辖下的行当,梁晋生只是笑,然后说,下次卫生局开会,把你们两个请去当他们面说,还要给你们出场费。
这第一次见面没聊正题,说着说着就很晚了。茹嫣说,要回去了,怕儿子会上网来找她。家里还养着一只狗,中午到现在,还有一次没遛。于是又说了一会儿狗。梁晋生说,他也喜欢狗,可惜没有养狗的功夫。
江晓力说,这下好,事儿成了,连人带狗一起过来。
梁晋生笑笑,不接她的话,对茹嫣说,我送你。
茹嫣说不用,自己打车很方便。
江晓力说,就让市长给你当一回车夫吧,嘿,这规格可不低。我这两面间谍,从今晚开始啊就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回家的路上,茹嫣问,说你看过我在网上的文章?
梁晋生说,是啊,文如其人。人如其文。
茹嫣问,你是怎么会看到我们的网站啊?
梁晋生笑笑,要想看,什么看不到?又不是什么私秘地方?互联网啊,看起来是一间间掩着房门的小屋,其实是一扇扇一览无余的窗口。
茹嫣说,你也上网啊?
梁晋生说,就只能你们小丫头上网啊?
茹嫣说,成小丫头啦。在论坛上,我都不敢填自己的年龄。
梁晋生说,我也是,注册的时候,乱填个1973年,1968年。也不能填太小。
茹嫣问,你也发贴子?
梁晋生,不发只看,没时间。
茹嫣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网站的?
梁晋生说,这可是个秘密,以后告诉你。
茹嫣问,你怎么知道是我写的?
梁晋生,你不是叫如焉吗?去一个草头,去一个女旁?你那些文章一看就知道你是谁啊,儿子啊,狗啊,巴黎啊。
夜里开车快,说着就到家了。梁晋生很绅士地先下了车,给茹嫣打开车门,说,不请我上去坐坐?
茹嫣为难地笑笑说,匆匆出门,家里乱,再说又没有安排好一级保卫,市长大人出了问题我可担当不起。茹嫣想想又说,收拾好了,我会郑重邀请你来的。
梁晋生说,好,我等着。你在网上见到我那位小校友,就说有一个在专业上歇了菜的老校友问他好。
茹嫣问,说不说是谁?
梁晋生说,这是你的权利。我的名字又不是国家机密。
梁晋生说着,从驾驶台上拿起两张票,撕下一张递给茹嫣。这两张票茹嫣上车不久就看见了,一路上她都在自我斗争着,去,还是不去?见梁晋生终于说到这件事,茹嫣突然就胆怯了。
茹嫣说,我很想去,但是我怕这种场合……
梁晋生想想说,知道了。要不我就不去了?我看这些机会多,有时不愿看也得看。
茹嫣有些感动,别,那样我看不好。说不定,我以后的机会也多。
梁晋生坐着没动,伸过手来与茹嫣告别,说,今天晚上很愉快。
茹嫣几乎有些动情了,慌乱说一句再见,便匆匆钻进门栋里去了。
茹嫣许多年没有与男人有私下的接触,甚至连这样私人性质的握手都没有。偶尔会有上级领导在某种场合表演性地伸出手来握握,那是比握一段木头更没意思的事。但是今天,梁晋生的几次握手,却在手心里留下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它生成着某种意蕴,传递到一个冷却已久的肉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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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是,我非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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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没来,算算时间,他还是下午三四点钟。便在QQ里给他留几句话。一段时间以来,茹嫣每天都要这样长长短短给儿子写一些字,有些与儿子相关,有些仅仅只是自己的日常事务,所思所想,似乎成为一种特殊的日记。在这样的交流中,亦或说是倾诉中,她发现自己和儿子的关系在悄悄改变着,自从机场一别,作为儿子的他陌生了,作为一个朋友的他渐渐清晰起来。
她写了几句杨延平,写了一个星期后就是中秋节,不知在法国的那些中国孩子们会不会每逢佳节倍思亲?写完后,她加上一句--你的一个老校友要我问候你。加上后,她觉得这句话有些突兀,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想删掉,正犹疑着,手指头一点,却发出去了,跳进了儿子的接受信息框。看着这句话就在眼面前,却已经奈何不了它了。
茹嫣苦笑着关掉QQ。心想下次儿子回复时,不知会不会问起这位老校友。
已近转钟,茹嫣却无甚睡意。就这时,忽听得一阵小风撩起了窗帘,接着,就有滴滴答答的细雨击打在雨阳棚上。茹嫣一直喜欢这种声音,觉得这是大都市里,一种古老檐滴的替代品。她打开一个新文档,开始写一篇很朦胧的东西,题目想也没想就从她手指头上流了出来--《却话巴山夜雨时》。这是一篇没有情节只有意境,没有人物只有感悟的文字,像一首诗。三四百字,一气呵成:
很喜欢雨。总觉得神秘。它将天上与人间联结起来,又将蜗居与尘世阻隔开去。
很喜欢雨。淅沥的雨声中,滴答的檐滴里,似乎能听得许多隐隐细语。撩你去猜测,去幻想,去品味。不知不觉,你的情思也如雨丝一般缕缕不绝了。
很喜欢雨。尤其是夜间的雨,冥冥之中洗着世上的尘埃,让醒来的人们见到许多湿润与清新。
很喜欢雨。不论是霏霏春雨还是绵绵秋雨,不论是夏日的豪雨还是冬季的小雨,都让人或温馨,或惆怅,或宁静,或舒展。我想,这世上若是无雨,该是多么寂寥而枯燥。
在静静的夜,若是雨滴来敲打你的屋顶,若是有雨丝来爬你的窗子,若是有雨渍漾在小街上,来映亮你的灯光,你的夜,或许会变得鲜活而丰富。
雨是温柔、滋润、生命与和谐。
喜欢雨,也喜欢李商隐的一首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茹嫣回过头去再看一遍,似乎可以不再改动了,就发到了空巢上。她像一个积攒糖纸的小女孩,满怀欣喜,满怀梦想,将花花绿绿一张张糖纸夹到自己的一本书里,她希望这糖纸越来越多。
小学三四年级,茹嫣有过一段时间对文字很痴迷,刚刚有作文课,觉得自己用学得的这些字儿写出一些意思来,写出一些景象来,甚至写出一些道理来,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情。老师常常在班上念她的作文,周记。但是不久之后,老师就不再念她的作文,周记什么的了,得分也越来越低。老师的评语说,希望加强学习毛主席著作。多多引用毛主席的话。从此,茹嫣的作文也好周记也好,就乱了套。茹嫣没有在老师指导下走上那条作文之路,实在是她的一件幸事。
在写作上,有些人很早就冒出水面,露出小荷尖尖角,可是生长了许多许多年之后,也就是一片普普通通的大荷叶。茹嫣呢,就像水仙,早早种下了一粒籽儿,但几乎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默默地,不经意地在泥土里养育着自己的球茎,一次偶然的雨水,便伸出几片绿叶,紧接着就开成了一枝婀娜多姿馥郁袭人的凌波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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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孤鸿发了一个帖子,说是自己近期将到女儿那里去看看,可能上网不方便,想让一位网友来替她一段时间。她郑重推荐茹嫣。下面是一片附和声。茹嫣赶忙说谢谢版主盛情,谢谢各位好意,可自己连一只菜鸟都不够格,哪里敢担当版主的重任?茹嫣说,希望有更合适的人选,她可以在其指导之下尽力做一些打杂事务。
第二天一早起来,茹嫣一边漱洗清扫,一边就开了电脑,自从上网以来,这个家伙就像一个不依不饶的求爱者,没日没夜地牵引着你的心思。遛完杨延平,茹嫣给自己备了一份最便捷的早餐,便坐到这家伙跟前,按程序一桩桩来过。打开QQ,儿子有了回复。儿子简洁介绍了近日的活动后,果然就问起那个老校友是谁?他说,有几个高他两届的学兄,对他帮助很大。但毕业后就一直联系不上了,不知是不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茹嫣顺手给儿子打了一句:可不止高两届哦,怕十个两届都不止啊!
茹嫣第二个程序就是打开社区,进到自己的文集,昨天那篇《却话巴山夜雨时》,已有几个跟贴。其中一个署名繁漪的帖子没头没脑的说:焉姐在恋爱了吧?让茹嫣一下心惊肉跳的。对自己的跟贴,茹嫣一般都要回帖的,不回不礼貌似的,哪怕没有可以说的,她也会打一个脸谱上去。对这个面目不清,语意暧昧的"繁漪",她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第三个程序是打开空巢论坛。昨天版主孤鸿的动议,今天附议的更多了,十几个跟贴,都说着各种各样赞同的话,有人说,茹嫣在网络上有什么技术性问题,他(她?)可以打杂跑腿甘当马弁。孤鸿也说,只要茹嫣答应,它会很快教给茹嫣当版主的一套基本技法,太简单了,你能写这么好的文章,半个脑子就可以胜任了。还有几个也表示了同样态度,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你茹嫣只管点火,我们拾柴就是。
网上这一帮人,除了孤鸿和其他三两个人,其余的,茹嫣都不知道其性别。孤鸿别人都叫她鸿姐,鸿太,鸿夫人。茹嫣刚上网时,如焉这个名字也不辨男女,但是众人一下就从她的行文中看出她的性别来,所以如焉姐,如焉妹地叫起来。年龄呢,大多不清楚。用一个网友的话说,叫你如焉姐的,说不定比你大一截,叫你如焉妹的,可能只是个小丫头。你可千万别当真。
当晚,孤鸿就来了QQ,告诉她版主的一些基本工作,又让她打开论坛,手把手教她如何编辑,如何修改,如何删帖,如何封IP……孤鸿给了她论坛的密码,孤鸿说,这就好像管家婆的钥匙。你单位可以上网,没事溜进去看看,有些不合时宜的帖子,控制一下。当版主实际上就是一个沙龙主妇,招待好亲朋好友,各方来客就行。春来茶馆的阿庆嫂,在《智斗》里的那一段唱知道吧?就那样。
就这样,茹嫣上任了。
一瞬间,茹嫣多年平静如水的生活就给溅起了层层波澜:网络,小狗,还有那个天上掉下来的儿子的老校友,以及因为以上事项在单位里多出的许多话题。
20
双休过完,茹嫣上班。不知是自己心里有鬼神经过敏呢,还是那几个姐妹们真的知道了什么,一个个那眼神,那笑意,那话语,总有些诡谲。
刚刚倒了一杯茶坐下,江晓力就从楼下打来电话:茹嫣,你可真是厉害呀?
茹嫣问,怎么啦?
江晓力说,人家市长大人请你看演出,你硬是不去。
茹嫣环望一下,幸好此时办公室没人,便说,我哪有胆子去见那样的大世面啊?后来一想,幸亏没去,到时候电视台来一个镜头,那梁市长身边坐的那个女人是谁啊?我就不能出门了。
江晓力说,你呀,不知你是装聪明呢还是装糊涂,现如今,哪个女人不想来一个那样的镜头?求之不得呢。我跟你说啊,你该怎么谢我?
茹嫣问,又怎么啦?
江晓力说,我帮别人看事的时候,眼力总是很准。那天他从你那儿回来,我打电话问他,问如何?他说,他已经对你说了。
茹嫣说,对我说了?对我说了什么呀?
江晓力说,你看你看,这就开始对我卖关子了?
茹嫣努力回想,也没想起他说过什么表态性的话。便说,你别给我卖关子了。
江晓力说,你真是贵人忘事了,他是不是对你说了,文如其人,人如其文?这话什么意思?你的不明白?
见茹嫣被自己堵住了嘴,江晓力又说,算啦,再过几天,就没我说话的份啦,怕那时你连电话都不接呢?
茹嫣被江晓力半真半假的嗔怪弄得五味杂陈,不知该如何说好,只是嘟囔着,晓力你可别乱想,这事儿究竟怎么样,我都糊涂着呢,别到时候人家难堪我也难堪。
江晓力说,你就别端着啦,人家都已经谢我了,你还这么舍不得几句话?你等着吧,马上就有下一个节目了。
江晓力说的下一个节目,果然就来了。第二天,梁晋生来电话说,中秋到了,你有什么安排?
茹嫣说,没有。
梁晋生说,有雅兴出去赏月吗?
这当然是一个好节目。许多年了,茹嫣最多在自家窗口看一看高楼林立之中的浑黄月亮,她都不知道何处还能看见那种古人诗文中的当空皓月。茹嫣问,现在还有月可赏吗?
梁晋生说,只要心诚,总会有的。不过有点抱歉,那天得晚一点,9点以前,我要出席一个中秋晚会,在刚刚建成的中心广场。要不然,你也去凑个热闹?
茹嫣说,你是公务,我去了往哪儿站哪?
梁晋生说,那这样,开幕式完了,我来接你,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茹嫣问,什么地方?
梁晋生笑了笑,当然是一个可以看到圆月的地方。
茹嫣问,要是下雨呢?
梁晋生说,气象台说下雨的概率是百分之十,就是下雨,也是中秋雨啊,梧桐更兼细雨。
梁晋生说的梧桐更兼细雨,是茹嫣最近的一篇文章。茹嫣心里说,这家伙,挺会讨人欢心的。
这是茹嫣和梁晋生的第一次约会。
茹嫣还是将这事告诉了江晓力。
江晓力说,没想到,这位市长大人这么容易就堕入了情网,还是咱们茹嫣厉害,柔能克刚啊。你知道,多少人平日想见他一面,请他吃一餐饭,费尽心机也不可得。
江晓力为茹嫣的这种仗义之举有些感动,于是对茹嫣说了一些以前不曾说过的信息。江晓力说,梁有过两次婚姻,第一次是他大学的一个同学。后来因为她父亲卷入林彪的案子,两人终于分手。第二个是他在工厂当技术员的时候认识的,前年得心脏病去世。据说这两次婚姻感情都不错,但都没有到头,一次因为政治,一次因为疾病。两次婚姻各有一女,现在两个女儿都在国外。小的已经结婚,大的还独身一人。不过,梁的两个女儿,都是自己奔出去的,不是他花钱送出去的,这一点,在他们那一帮子人中间,还是过得硬的。他还有一个老母亲,八十好几了,在北京,跟他弟弟过。他给钱,每年还去看几次,也算是一个孝子吧。这些,我还以为他都对你说了。
茹嫣说,我还没问这些呢。
茹嫣也很奇怪,在这些事上,自己似乎没有寻根问底的兴趣。她不知是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它正经当一回事,还是愿意相信自己眼下看得见的一切。不过她对江晓力笑着说,谁敢打听领导干部的个人隐私啊?也不知道属于哪一个密级的?
by 胡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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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是,我非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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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闪电[FAFAFA] 黑色闪电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注册时间: 2005-12-24 帖子: 4065 来自: 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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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六 二月 03, 2007 11:20 am 发表主题: ZT:如焉(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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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中秋之夜,果然空气能见度特别好,是近年来少有的清朗之夜。当一轮圆月从一片高楼背后升起的一刻起,茹嫣就不停地看它,没有玉兔,没有嫦娥,没有桂花树。月亮这东西天生是和薄云稀星树影花荫湖光山色小桥流水相连的,如今嵌在几道生硬的高楼间,就像一盏施工的聚光灯了。她想,幸亏古人留下了那么多咏月的诗赋,要不然,还过个什么中秋啊?
月到中天的时候,电话响了。他说,我在楼下。
茹嫣才发现,从入黑,到现在,她就这么耗着,啥也没干,等着这一刻。
茹嫣上车,刚坐下就问,听说一般人见你很难?
梁晋生轻缓地发动车,认真地说,是啊。我自己见我都很难。
见茹嫣不解,梁晋生说,他们哪是见我呢?他们是想见一个副市长。想见这个副市长,是因为对他们来说,可能有点用处,仅此而已。你说,我成天见到的,也是这个角色,我自己见自己是不是很难?
茹嫣大笑起来,你们会讲话啊?怎么在报纸上电视上听见的那些个话都那么难听?
梁晋生说,你真是小看人了,你知道,共产党的干部,第一要素是什么?就是讲话啊。你就看看历来的经典文献,以讲话命名的就有多少?哪怕下面一个街办事处主任,讲起话来都一套一套的,不断线说上一两个小时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们有的人不懂逻辑,也没有什么文采,可你乍听起来,就是那么连贯,那么有理。
茹嫣笑得更厉害,一边说,你们这一代,和我爸那一代不同。
梁晋生问,嗯?
茹嫣说,他们在外面说什么话,回家来也说什么话。
梁晋生说,这就是我们的进步了。
茹嫣不解地问,进步?里里外外说两套话,是进步?
梁晋生狡诘一笑,这个,我以后开专题讲给你听,学问大了,不像你说的那么难听。
小车是往郊外开的。开着开着,茹嫣就不辨南北了。这是一条新路,两边全都是一片片新建筑群,高大的,新颖的,豪华的,精致的,西式的,中式的,阿拉伯风格的,都有。许多还有宽阔的前庭区。路上没什么车,街边没什么人,空旷得有些不真实。月光下,远远望去,像童话中的一个王国。
茹嫣问,这是哪儿啦?
梁晋生说,不知道这儿啊?看来我的宣传工作没做好--我们市著名的新区啊!科技,教育,文化,以后这儿就是大本营,将是我们城市最值钱的地方。
在一处绿化得很好的街心花园,车向右拐,进入一片别墅区,间或也有一些四五层的公寓洋房,有的亮着灯,鹅黄的,蛋青的灯光,从那些穹型门窗或大片的落地玻璃后面散射出来,很神秘的样子。再往前开,远处泛出一片闪烁的银光,是一片湖水!一条便道一直通向湖边,快到的时候,两扇铸铁雕花栏杆门挡住了去路,一个门卫从小房中出来,隔着门栅栏看了看梁晋生的车牌,打开门。
茹嫣问,认识你的车?
梁晋生一笑,可能吧。
茹嫣想,当市长也有当市长的不自由,到哪儿都会被人认出来呢。不知道明天别人会说些什么,梁市长昨天夜里带了一个女的到湖边去了。想到这里,心里就怪怪的。
梁晋生猜出来茹嫣在想什么,笑笑说,怕别人认出来?市长就不过自己的日子啦?看来,我以后得买一台自己的车。
茹嫣笑笑,不语。心想,也是个人精呢。
进去之后,梁晋生沿湖边小道往偏远处开了一会儿,在湖滩边一块礁石前将车停下。茹嫣推开车门仰面一望,皓月当空,又大又圆。一眼看去,桂树玉兔啥都有了。茹嫣像小女孩一样叫了一声,我们这儿也有这样的月亮啊?
梁晋生笑笑,打开后车盖,掏出一些物件来。
茹嫣说,都说美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看来还是有依据的,你看这高尚区的月亮就是比咱那儿圆。
梁晋生说,空气好一点,视线开阔点,参照物小一点,看起来就大一点圆一点,道理就是这么简单。今年的中秋晚会,要到这儿来开,一定有意思得多。
梁晋生从车后盖里拿出来的东西是一张塑料布和一只纸箱。他在沙滩上铺开塑料布,打开纸箱,取出一些吃食:两个小巧的月饼,几根香蕉,两个苹果,几袋小点心。又拿出两只纸杯,一瓶干红。他一一拆开,装盘,给两只纸杯里倒上小半杯酒。
梁晋生作着这野餐准备的时候,茹嫣快快来到湖边,微风轻浪,湖水缓缓地拍打沙滩,月光在湖面上洒下一道道粼粼波光,让人心旷神怡。茹嫣蹲下身子,轻轻撩拨湖水,竟有一种少女的感动涌上心来。
梁晋生弄好了吃喝一套,也来到湖边,弯下腰,抓了一把沙子,在手里摩娑,像农民打量自己的庄稼粒儿一样。
梁晋生说,漂亮吧?
茹嫣说,不知道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心里就哼起大学时代那首台湾校园歌曲: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还有一位老船长--
梁晋生说,这沙滩是人造的。
茹嫣惊讶得叫了一声,人造的?这么大一片沙滩?
梁晋生说,你什么时候在我们这儿见到过沙滩?我们的湖坡都是淤泥呢。这些沙,都是从海边运来的,几十节车皮,一千多公里路。
茹嫣说,都成黄金沙滩啦!
梁晋生说,你真会说,就是叫黄金沙滩。这湖水是我们现在仅剩的几块无污染湖水,夏天我带你来游泳,比北戴河还好。
梁晋生和茹嫣在塑料布上坐下。
梁晋生端起纸杯说,中秋快乐,花好月圆。
茹嫣笑笑,轻轻与梁晋生碰碰,谢谢,让我看到这么好的湖水这么好的月亮。我都不记得上一次见到它是什么时候了。
梁晋生说,其实它天天在那儿。
茹嫣觉得梁晋生的话里有话,但没去接它,转了话题说,别人会想得到你这样过中秋吗?
梁晋生说,不会吧。跳舞唱歌打麻将,打保龄球泡桑那。这是现在官员们最日常的夜生活。
茹嫣问,你也这样?
梁晋生说,常常这样。
茹嫣问,也打麻将?
梁晋生说,偶尔,应酬一下。有几个是真喜欢。
茹嫣问,你喜欢吗?
梁晋生反问道,喜欢我会到这儿来吗?自己带吃的喝的,自己开瓶自己倒酒?
茹嫣问,你觉得自己开瓶自己倒酒很麻烦吗?
梁晋生笑了,在那样的地方,你是不可能自己去做这些事的,你要做了,那些服务小姐要挨领班的骂,说不定还会丢饭碗。所以,今天我得谢谢你,让我过了一下常人的生活呢。
茹嫣突然问道,以前,你和你妻子有过这样浪漫的中秋之夜吗?
话一出口,茹嫣就忐忑起来,觉得自己太唐突了一点,赶忙补了一句说,对不起--
梁晋生倒很自然,淡淡一笑说,没有,从来没有。不是我不爱她,也不是说我每个中秋都忙得分不开身,是我没有意识到,有一天我会没有机会做了。
梁晋生的话,触到茹嫣的痛处,一下心情坏了起来。含含糊糊说,是这样。
梁晋生说,不忌讳我说前妻吧?
茹嫣觉得自己要哭了,喃喃说,是我先问的。
梁晋生说,她死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心情不好,让我明白了很多东西。
茹嫣说,我也是。
两人一时间都无语了。听不远处的湖水扑岸声。
月亮偶尔躲进淡淡的薄云里,又慢慢漂移出来。茹嫣想起那首优美又有些忧郁的歌,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少年时,她唱这首歌,却从来没有唱出过快乐,觉出的就是一种怅惘。她几次克制自己,但还是将这首歌哼了出来。哼了几句,觉得有些难为情,打住了。
梁晋生说,唱啊,我刚才也正想起这首歌呢。
茹嫣说,不唱了,我好多年没唱歌。小时候,爱唱歌,也就是没人的时候自己哼哼,不会当着别人的面唱。
天高地阔,又在湖边,就有一些凉意了,这凉意添了些许凄婉的意蕴。本原是一次高高兴兴的湖边赏月,不知怎么会伤感起来。茹嫣想,中秋其实是一个容易让人伤感的节日,元宵节,花灯烟火,社戏庙会,那是一年之始,冬去春来,万象更新,有热闹的理由。端午节,万物甦生,葳葳蕤蕤,一年中头一茬收成麦子熟了,也有热闹的理由。中秋呢,眼见得秋天过半,凉意渐深,冬日就要来了,联想到人生,惆怅的意味要多一些。古人那些歌咏中秋的诗词,总是伤感的多,也是伤感的一类写的好。"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便是英烈胜男子的鉴湖侠女秋瑾,也为中秋写下过"莽红尘何处觅知音?青衫湿!"这样怆然的词句。
茹嫣把自己想到的这些,用一种平静的口气说给梁晋生听了。梁晋生大惊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好的古诗文功底。茹嫣说,哪能叫功底?记得一些而已。当初,你们打派仗的时候,我太小,没我的事,就在家读这些小情调的诗文,也不管读不读得懂,只觉得那韵律,那节奏,挺有意思。有些味道,是长大以后慢慢领悟出来的。我妈妈最好玩,刚刚说了,我要把家里这些书统统烧掉,免得害人。一会儿就说,以后,这些唐诗宋词啊,就再没人记得了。听起来像幸灾乐祸,其实是一种叹息呢。她以为我听不出来。就在她从我手里拿去,想塞到一个什么地方的时候,就见她在那儿痴痴地翻看。
梁晋生问,你当年怎么没报文科?那个年头,文科可是很热门的呀?
茹嫣说,那时候,植物专业容易考一些吧。
茹嫣只是这样顺嘴一说而已。文科,准确一点说是文学,对她来说,曾是太过神圣,自己没有自信,也没有勇气走近它,怕它伤害了自己,她知道,自己经不住这样的伤害,远远地爱着它,足矣。就像上大学时那个男生,连想到他的时候,都是轻轻巧巧的,不敢造次。直到毕业,她也没再往自己心里去看一眼那种被掩盖的情愫。
月亮看着渐渐偏西了,这次是梁晋生说了,该回了。
茹嫣说,真是一个好月夜。
梁晋生说,是。其实,明月常有,只要你愿意再来。
茹嫣说,太打搅。
梁晋生说,我要是喜欢这样被打搅呢?
茹嫣笑笑不语。
梁晋生说,下次,我们就说说这个话题。
两人起身,梁晋生收拾起地上的一摊东西,无奈地笑笑,够我当一个星期的早点。
茹嫣说,你还愁吃的?
梁晋生说,是啊,要说吃,一天八餐都有,但是你知道,那种吃法也不好受,什么时候来跟我一起试试?
茹嫣说,我可不想得"三高"。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有多说话。
梁晋生在茹嫣楼下与她告别,今天太晚了,要不然我又要请求上楼去喝一杯茶。
茹嫣说,下次。
车开动之前,梁晋生突然说,是不是又有一篇《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出来?我等着看。
茹嫣笑笑,题目都给定好了?
梁晋生又笑笑说,不过,另一个主人公暂时别让他出现。
茹嫣说,不会。
回到家,第一件事,遛狗。遛狗时,她对杨延平说了很多话。她想,没这个家伙,自己该是多么沉默。网上读到一篇文章说,女人天生是要说话的,如果一天不说够 5000个字,会影响健康。她怀疑,当初儿子费尽心机冒着风险将杨延平千里迢迢带回家来,是有目的的。一是让他的一部分留在了家里,一是让她有一个说话的理由。
第二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看看有没有儿子的留言,和其他人的留言及信件。现在,茹嫣的QQ上,已经有了好些头像,有些是空巢论坛上的网友,有的是其他人,想和茹嫣谈谈读后感,约茹嫣的稿,或仅仅是聊聊天。邮箱的地址簿里,名单也日渐增多。
今天茹嫣浏览网页常常心不在焉。她在想自己和梁晋生的两次见面。没有原来预料的腻烦或尴尬,也没有堕入情网的激越与冲动。网上有文章说,中年女人一旦真的恋爱起来,比少女更加不管不顾,因为这个年纪的女人会觉得这是最后的斗争,有拼死一博的豪情。看来自己还没有进入这种状态。但是它正慢慢沁入自己心中,就像泡茶,叶片慢慢地伸展,茶味渐渐地浓郁。润物细无声的那种。但是,把这头道喝了,再续上,那味道就不可抵挡了。
茹嫣知道自己喜欢他,她不知道,这喜欢是不是和他的权利,地位,财产,能力有关。这些东西常常是有魅力的,是美丽的,如果它们恰恰又和其他的优秀配合起来。所以,一个重权在握的人,又具备一些其他才华,那这些才华就显得比一般人更有光彩,只要你用的不过分,不矫情,不忘乎所以,不出丑。比如幽默感,茹嫣知道很多下层人在这方面堪称天才,但是人们最多会说这是一个快活人,脑子转得快。但如果是一个领袖,一个外交家,别人就会奉上一顶幽默大师,语言大师的桂冠,并不停地神话这种才华,以娱人或自娱。
茹嫣也知道他是喜欢自己的。茹嫣不像许多中年女人那样自卑,她的娴静平和中,其实隐含着她自己或许都没有察觉的高傲与自尊。
当满天下的成功男人,都能轻易赢得各类女性的芳心时,其中有一个人,违反这种规律,你就得保持一点警惕,这也是一种高傲与自尊。
但是不管如何,这个人已经成为茹嫣思虑中的一部分,仅此一点,就够茹嫣折腾的了。
几天后,梁晋生打来电话,说他接到通知,马上要去北京开一个重要会议,会议完后,刚好和原定的去欧美考察接上。他说,大约要一个多月后,才能与她一起去看月亮了。
茹嫣说,那时怕要穿大衣了。
茹嫣说完,心里竟有一点空落。一个人,一个与你只见过两面,还谈不上任何关系的人,他远去也好,消失也好,与你有何相干?茹嫣自嘲一笑。
梁晋生说,我可能会顺道去看看大女儿。如果对她提起有你这么一个人,你介意吗?
茹嫣说,那看你怎么提起。不过,远在万里之外,你们要说什么,我也没办法。
梁晋生说,能不能把你的手机号告诉我?
茹嫣说,我没有手机。
梁晋生说,如今还有这样的人?我叫人给你送一部来。是我的另一部,没常用。
茹嫣赶忙说,别别--这事我自己解决,到时候我告诉你号码。
22
七十年代初,与达摩一起读书思考的年轻异端分子,除了毛子,还有三四个--何其业,刘苏,以及其中唯一的女性小咏。说他们是异端分子,是对当时的政情而言,要是今天的右翼小网友们读了他们的通信,听了他们的密谈,看了他们的读书笔记,肯定会笑出声来,说,这不是比咱们那些学生会干部新党员还左吗?他们不可能理解,在那个岁月里,一个号称世界革命中心的最正宗的马列主义政权,对它们的老祖宗马克思常常是左右为难,他们并不希望人们真正了解这个大胡子,更不希望别人拿了这个大胡子来质疑自己。它们只让别人信奉那个被它们包装过了的马克思。所以,马克思本人,也会常常给当作异端。当达摩他们最初读到那些没有被官方推出的马恩著作,马恩的通信,还有马克思年轻时候的《1844--哲学经济学手稿》的时候,大吃一惊。里面许多话,是那样的反动,关于出版自由,关于人的解放,关于道德,爱情和婚姻……但是读起来却是那样入眼入心。
达摩他们为自己的这个小团体起了一个代号:QM--"青年马克思"的汉语拼音缩写。言谈中就说"青马"。这让他们感到兴奋,也感到亲切。
七十年代之后,短短的几年,中国社会在暧昧,动荡,扑朔迷离中,发生着许多戏剧性的变化,这些变化,只有那种浪漫主义大师才能编撰得出来。常常让观者看得目瞪口呆。
那时,达摩因为出身好,年纪小,文革中没有什么把柄给人抓住,所以早早招工进厂,当了一个电工。毛子和小咏也先后回城,毛子分到服务行业,在一个澡堂子当搓背的,他后来开玩笑说,我那几年搓下来的汗腻子,可以塑一个领袖像。小咏也在服务行业,在一家面食馆端盘子收碗筷。达摩一伙去她那儿吃过三鲜面,在窗口取面的时候,小咏就进去了,拿过大师傅的勺子便给他们加潲子,待达摩他们一吃,天!大半碗潲子小半碗面,一碗就把人吃撑了。
几个人,就达摩一个堂堂正正的工人阶级,还是生产无线电产品--半导体收音机,高科技。达摩曾经给青马几个一人买了一台内部价的两波段收音机,可以收敌台,很便宜,十几块钱一台。达摩说,你们要被逮住了,打死不要出卖我啊。还送了卫老师一台。
达摩回城之后,去看卫老师的时候就多了。
有一段时间,卫老师身体很差,由于长期清贫又无规律的单身生活,五脏六腑都有了毛病,特别是胃,几乎全坏了。那一次大出血,被邻居用自行车拖到医院抢救,割掉了三分之二,差一点丢了性命。动手术的头天夜里,卫老师让邻居找到了达摩,这是卫老师第一次主动联系达摩。达摩来到医院,见到卫老师已是一张纸一样,又单薄又苍白,躺在病床上,被子平平的,没有身子一样。
卫老师见了达摩,苦笑一下说,没想到我身上还有这么多血,吐了大半脸盆呢。达摩握住卫老师像石头一样坚硬又冰凉的手说,血这个东西,还生得出来。
临到达摩要走了,卫老师突然说,有几件事,想拜托给你。
卫老师说,第一件事,他家的南墙角,木箱背后,有一块砖,是活的,打开后,墙洞里有一个塑料包,是自己近些年来写下的一些东西。如果自己这次出不了医院,让达摩拿去。第二件事,那只皮箱的边袋里,有两张和孩子们一起的照片。二十多年了,两个孩子音信全无,现在早已成人。当初他们被前妻带走的时候,一个三岁,一个一岁,对他这样一个父亲,怕是一点印象也不会有了。如果以后能够找到他们,把照片给他们。这两件事说完,卫老师又说,火化的时候,把那一听茶叶和他一起烧了。
达摩认真地说,那一包东西,您以后有机会将它们整理出来,公之于世的。那两张照片,以后也会由您亲自交给自己的孩子,不信,咱们打个赌?
卫老师笑笑说,我宁愿输啊。
卫老师果然就输了。
手术后,卫老师歪歪倒倒好长一段时间,竟又慢慢好起来。只是不再上班了。66年夏天那次游街之后,卫老师不再教书,先是住牛棚,扫操场,洗厕所,后来管教具管体育用品。洗厕所的时候,那些男生们常常三五个围着他,径直朝他身上尿尿。管体育用品的时候,孩子们从他手里拿过篮球的第一的动作,就是嘭地一下将他击倒在地,然后嘻嘻哈哈向球场跑去。他曾对达摩说过,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能够将这样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教育成比法西斯党徒还要冷酷的人。这些孩子,将要带着这种冷酷慢慢长大,甚至走完他们的一生。这才是古今中外都不曾有过的恐怖。
卫老师不再上班了,达摩他们就去得多一些。帮他做一些家务,有时也带去一些吃食。然后就从从容容地说话。
从卫老师那儿,达摩了解到另一部革命史,那是多年来的电影,小说,教科书都不曾告诉过他的。文革之后,特别是林彪死了之后,卫老师高僧得道似的大彻大悟。他对许多问题的评述,常常让达摩心惊肉跳寒彻骨髓又思路大开。其中许多话,二三十年后的今天,也没有多少人能够说出来。
记得76年10月,北京传来消息,抓了那三男一女。达摩刚一听说,就迫不及待约了毛子几个到卫老师家,几乎是哆哆嗦嗦讲了这个惊天大事件。
卫老师听完后说,第一,我相信这事是真的。第二,十年的政治较量,可能会告一段落,但是往后如何变化,还要看。主要是看看如何对待他们背后的那个人,如何对待他们得以产生的制度。第三,不论这件事实际后果如何,但是这是一种非常手段,可以说是一种宫廷手段,会给历史留下太多后遗症,预示着中国在民主化,法制化的道路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紧接着,这件事公开了。全国上下一片欢腾,游行,欢呼,聚会,喝酒,吃三公一母的螃蟹……达摩他们也兴奋了,带了酒菜到卫老师家来。大家讲着大街上看来的景象。卫老师说,不要轻易相信大街上的景象,不要轻易相信大众的情绪。中苏友好的时候,他们游过行,反对苏修了,他们也游行。文化大革命了,他们更是天天游行,开九大了,把刘少奇永远开除出党,也一样游行……卫老师说,让我们有节制地高兴一下吧。
毛子说,卫老师,您比我们有更多高兴的理由啊。
卫老师说,为什么?
毛子说,您不就是让他们这样的一些人折腾成这个样子的吗?
卫老师一笑,让我,还有许许多多与我一样或不一样的人受折腾,有他们,也有反对他们的人。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是一样的。
对于这一类惊世骇俗的言论,便是如青马这样一些异端分子,也常常觉得过于偏颇过于尖刻。
有一次,也是为一个什么问题争辩了很久,毛子便问卫老师,您的一些思考,是否与您个人遭遇有关?卫老师狡诘一笑说,你的意思我懂,你是说,我会不会夹杂个人情绪?我告诉你,没有不带个人情绪的思考,除非是机器人。但是,如果个人的情绪个人的经验,带有普遍的意义,那它常常就会穿越许多迷障,看见深远处的一些东西。况且,我的这样一些说法,在前人那儿都找得到出处呢。
从七十年代初期以来,"青马"遭遇了外部和内部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也总算跌跌撞撞对付过去了,到一个新时期开始的时候,这个松散的小团体就自行消散了。
后来,他们得知一些同类小结社的命运,有的一直到英明领袖时期,还掉过脑袋,才后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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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闪电[FFFFFF] 黑色闪电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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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六 二月 03, 2007 11:26 am 发表主题: ZT:如焉(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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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说,卫老师的日子是越来越好过了。两三年间,先是不明不白地让他到一所疗养院休息了一段时间,然后调到刚刚恢复的省社科联待命,最后彻底平反,比他那个集团的总头子平反还早。不过说平反又不太准确,查他当年的案卷,发现根本没有结案,也就是说,这是一桩二十五年的糊涂案。所以,当年省委最大的一桩冤案,没法开平反大会,就开了一个欢迎会,好像他外出当了一段时间的英雄,如今凯旋而归。然后就是恢复他的级别待遇,补发了部分工资,在省社科联当了一个副职,分了一套三室一厅的住房,带暖气的。
那一年,卫老师刚好满了60岁,度过了整整一个花甲。当时还没有60岁一刀切的说法,许多复出的老干部老专家,便将这样的岁月当作第二青春,准备再痛痛快快干上一二十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达摩一伙喜气洋洋去给卫老师闹新房,发现他老人家将小院时代的一应家杂都搬了过来,很不协调的放在一间宽宽大大的空房里,连布局都和当初一样。只是没有了当初那一堵将厨房与卧室分开来的隔墙。
卫老师说,在这间房里,脑子会清醒一些。
卫老师用补发的工资买了一套家具,床是双人床。达摩一伙开玩笑说,卫老师,这半边是留给新师娘的吧?多年来的风风雨雨肝胆相照,达摩他们与卫老师之间已经变得很随便,像父子,像朋友,还像江湖哥们。
卫老师说,有一个人伴着我呢。
这时大家才发现,靠里面的那只床头柜上,放着那听茶叶,年深日久,漆色已经脱落,还生出一些锈迹来。
卫老师的卧室同时还是书房。另一间房,做了客房,里面放了两张单人床,供达摩他们及那些思想流浪者们临时住住。有时人多,客厅里沙发上,地上,还有那间"旧居陈列室",都可以睡。一次,一个民间的思想理论研讨会开完后,十多个各地来的青年朋友来看他,聊到很晚,便大车店一般,在卫老师家横七竖八四处睡满。只是卫老师的那一间,别人不可以去挤的,而且,卫老师睡前必得关门,好像是一间夫妻两口子的卧房。
八十年代初,是一个欣欣向荣的岁月,刚刚从禁锢时代走出来的年轻人,都有一种畅快激越的感觉,许多人境遇变化很大,似乎又找到一点儿早上八九点钟太阳的感觉。但是卫老师一直没有像他们那样乐观,在大伙都豪情满怀壮志满怀的时候,常常会说一些泼凉水的话。他的一句口头禅就是,我还要看十年。
果然,没到十年,达摩一帮人就比卫老师更绝望了。
卫老师是以文艺理论起家的,到了后来,他的兴趣主要转向思想文化,他重新启用了他年轻时候的笔名--斯卫,写了很多东西,在海内外都有影响。达摩知道,其中许多的思想材料,源于当年他那墙洞里的一摞手稿。到了清污,反自由化,卫老师再一次成为异端。
何其业出国之前,几个青马成员到卫老师家来聚,说到时局。
何其业说,卫老师,不论怎么说,这个国家还是在进步,您看,我能出国了,你也能说说自己想说的话了,说了也没把您怎么样。
卫老师说,要是我们自己都满足了,他们就更不会进步了。他们只是将本来就属于我们的东西还给了我们,还没有全部还清,难道就值得我们感恩戴德?有些事,看起来对我有好处,但是对他们更有好处。
一个老人,绝决如此,大家也只有慨叹的份了。
卫老师多次对达摩几个说过,年轻人,特别是年轻的知识分子,理想主义热情烧完了,紧接着而来的,就是市侩主义犬儒主义。利益的诱惑,对于年轻人来说,更加不可抵挡。当精神的满足,道德的满足已不可得的时候,物质的满足,权力的满足,就是最好的代用品。这些话,在其后的岁月中,不幸一再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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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马"的几个人,日后变化很大。"誓为民主中国奋斗终生"的何其业和昼思夜想希望办一个《祖国纪事》那样的同人刊物的刘苏,八十年代先后去了美国。曾给" 青马"带来许多美好情愫的小咏,成了一个律师。这个当年被大家叫做"我们的索非亚"的狂热女孩,如今一年四季在全球飞来飞去,将乘飞机叫做"打波的"。有时一天要打两次。尽心尽职冷静精明地为自己的客户打官司,也为自己赢得了巨大的名声和巨大的财富。一次聚会,她说等到退下来,她会写写当年的"青马"。
最终修成正果的,好像只有毛子一个,到了社科院哲学所马哲室,当了研究员,中马,西马,老马,新马,都来。当年冒着风险研读的一个学问,如今一说出口,常会遭人笑。近年他又热衷于社会学。当年,读《1844--经济学哲学手稿》的时候,他就提出过这个话题,说这里有关于美学和社会学的思想材料。当时,大家对于毛子能从佶屈聱牙的文字中看出如此精微的意义惊诧不已。达摩曾表示半信半疑,于是,毛子就挑出一些段落,一边念,一边解说其中的意蕴与他说的美学或社会学的关联。毛子只比大家年长三两岁,但是他的学问功底,思想洞见,有一种师长之气象。所以,当年社科院招收研究生的时候,他就越过本科,以高中学历径直考取了。大家也觉得理所当然。这几个人中间,只有达摩,一直在底层。过着草根阶层的物质生活和享受着精神贵族的快乐与痛苦。
青马成员每年都有一些电话往来,有时也会不经意间在某处见了面。较齐全的聚会,是二十世纪最后一年,何其业,刘苏的一次相约返乡。那正是美国经济的低谷时期,亚洲欧洲也一片萧条,倒是大陆却神奇般地掀起了一股经济热浪,于是,许多人便纷纷返国寻求机遇。当时小咏还在国外,竟也不远万里专程赶了回来。那天由两位美籍华人做东,挑了一家上等酒店,订了一间精致包房,要大家早早去了,说是好畅快聊聊。
见了面,开始的话题总是很"形下"的。工作事业,老婆孩子,住房收入,身体饮食……何其业是去继承了一个终身未婚的老姑妈的遗产,用那笔钱开了一家中餐馆,干了一件最枯燥最没有想象力的行当。但也稳当,十多年来,资产也翻了几番。刘苏也是因了海外关系去的,在那里断断续续读完大学,在一家华人开的电子公司做报关员。两人都算顺利,没有像《北京人在纽约》中那个王什么明去洗盘子。现如今都算中产阶级,有房有车衣食无虞。连孩子都比别人多几个。几人中真正的富豪却是小咏。毛子曾问过她,家产多少?小咏笑笑说,八位数吧?何其业、刘苏问了国内诸位的境况。毛子,小咏都在他们意料之中,只是达摩让他们意外。何其业说,当年啊,我的印象是,毛子功底最深,我们叫他大英百科全书。小咏毅力最强,我们叫她女拉赫美托夫,冬天还洗凉水澡。达摩禀赋最高,文采也好,我曾对谁说过,以后,最有造就的,非达摩莫属……何其业说着,就没了下文,大家也一时无语。达摩倒笑笑说,早年那一点雕虫小技,不早就江郎才尽了?哪够用到今天?如今有得吃有得喝有得住,可以随心所欲读点书,也很满足了。
几人中,对达摩最了解的是毛子。毛子笑笑说,何其业啊,你真是只看见皮毛看不见骨血,咱达摩才是真正的高人,他哪怕一辈子不出头,也比我厉害。
第二个话题就是怀旧了。如今怀旧成了时尚,况且像"青马"这样风雨惆怅诗意淳厚的往事。说着说着,毛子就兴奋了,他说他突然有一个想法,寻找思想史上的失踪者!达摩说,有人已经写了一篇同题的文章。毛子说,我知道,那是虚写,我们真找,看看当年那些人,如今的状态,从社会学文化学的角度看看这些人的精神历程,肯定极有意思。
何其业和刘苏当即就讪笑了,那我们都成了你的砧板上的肉。
毛子说,我自己也不是一块肉啊?
小咏说,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你没看见,那些大文化人一个个都将自己的检讨材料认罪书拿出来印成书了。
男人们最后总是要说到时政的。这是他们的一道大菜。如果一场聚会下来,这一道菜没上,便会有一种饥肠辘辘的空落感。特别是这样一群当年的"青马"。于是从中美说到台海,从中东说到西亚,从南联盟说到北朝鲜,又说到国内的经济困境,吏治腐败,生态危机,贫富冲突,说到医疗教育黑暗,说到文化艺术堕落……说着说着,便显出和而不同了。有意思的是,两位去国多年,早已是美籍华人的何兄与刘兄,倒成了反美爱国人士。而在大陆继续受党教育的几位,却对眼下国事微言多多。其中最激烈的,当属达摩。
达摩笑着说,总说到了美国就会被洗脑,你们二位却越洗越红了。
何其业说,你不在美国,没有感同身受,知道的都是一些大而化之的东西,我们从踏上美洲大陆的第一天起,就有一种与从前不一样的感觉。
毛子说,距离产生美。
刘苏说,怕是。刚出国门,心里暗暗骂道,总算是脱离苦海了。从此以后,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愿怎样骂就怎样骂。日子没过去几天,没来得及说,也没来得及骂,却思乡了,人就是这样没出息。
达摩说,是啊,你是思乡,人之常情,可思乡与爱党爱国两码子事嘛。近些年,许多老知青也思乡,思得柔肠寸断。当年指天发誓,以后撒尿也不朝那个方向撒的人,终于熬不过,呼朋唤友结伴回乡,去看望当年的土屋当年的乡亲。这只是一种对逝去生命的眷恋,不是热爱上山下乡吧?其实你们的情感也是如此。至于对一些事情的看法,大约总是只因不在此山中。
达摩这话柔中有刚,小咏便接过来说,海外游子离乡背井,有些心里深处的感受,怕也是没有亲历过的人无法体验的。
何其业说,对于国内的腐败黑暗,我们在国外,知道得比你们多。但是祖国这些年来的变化,也是摆在眼下的,别的不说,以往我们聚会,乡下的土屋茅棚,城里的小巷阁楼,还要偷偷摸摸,地下党一样。如今登堂入室,第一流大酒店里,打开天窗说,也还是一种变化呢。
达摩笑笑说,小时候,读过一则阿凡提的故事,国王问阿凡提,一边是金子,一边是真理,你要哪一个?阿凡提说,我要金子。国王说,要是我啊,就要真理。阿凡提说,是啊,每个人都想要自己没有的东西。你们在海外,有许多乡愁,就想要爱国。我们在国内,有许多压迫,就想要自由。
话一出口,两个华裔美国人就笑了,刘苏说,达摩你这是骂我们呢。
老友之间,多年未见,许多话又常常隔壁错,一时无法展开来说,大家便不再认真了。喝酒喝酒,抽烟抽烟,黄段子,黑段子上场,笑浪一波接一波,总还是个高兴。
聚会上,大家决定第三天一起去探望卫老师。此时,卫老师早已被许多人尊为卫老了,只是青马这一伙人改不了口,觉得叫卫老师亲切,甚至是他们的一种特权,让人想起那一段难忘的岁月,想起那个住杂院,穿脏衣,有一顿没一顿的落难人。大家一算,这一年竟是卫老师的八十大寿,只差一个月。便说好,提前给他做一做,也算是青马的一个特权吧。
此时的卫老师已经又有了一个夫人。是八十年代后期,在一次会议上认识的。她是北方一所大学的教授,比卫老师小十多岁,一直独身。她像一个少女一样爱上了卫老师,在大伙怂恿下,终于成就了这一次黄昏恋。据说婚后两人一直恩爱有加,将积蓄一生的情感都恣肆汪洋地挥霍出来,又浓烈又铺张,让一些年轻人都觉得自己白活了。
电话打过去,一听是青马几个,卫老师立时激动起来。
何其业说,来看望您,同时还有一个节目,给您做八十大寿。
卫老师在电话里吃惊地问,我这就八十了吗?我有那么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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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是,我非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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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闪电[FAFAFA] 黑色闪电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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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六 二月 03, 2007 11:15 pm 发表主题: ZT:如焉(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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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发云
25 (上)
那天,小咏临时接到客户的电话,要紧事,急匆匆赶往北京去了。其余的坐了毛子的车,来到卫老师家。
刚到大门口,就看见卫老师俩口子已经立在那儿等候了。远远看去,像两团火。卫老师和老伴各穿了一件大红缎面金祥云纹的唐装,卫老师下身是一条深色西裤,笔挺笔挺的,老伴是一条同面料的长裙,飘飘逸逸的,更让人震撼的是,两人都是一头银发,宛如火中雪山,有一种极强的视觉冲击力。于是大家拼命夸奖这一对老人的形象设计。
卫老师得意地说,情侣装,专门到店里量身定做的。
大家凑份子给卫老师买了一套音响和十几张古典音乐CD,用大红纸扎着抬了进去,像抬一个火红的花轿和一应陪嫁物。
卫老师说,你们真害人哪,我一直以为自己才六十多岁呢。
进到屋里,卫老师让大家就座。
卫老师说,看看你们,我也该老了。到我那大杂院的时候,都才二十出头吧?
卫老师的夫人姓赵,大家就叫她赵姨。两位美籍华人是第一次见,卫老师就将他俩一一介绍给自己的夫人。
赵姨说,坐吧坐吧,都站着,看着眼花。
赵姨风度翩翩,神态很年轻。
到底是有了主妇,家里便有了样子。客厅里已是焕然一新,沙发,茶几,矮柜,电视柜,是那种深色原木的,典雅大方。墙上有几幅字画,都是思想文化界几位掷地有声的老人的。
坐下之前,大家嚷嚷要参观一下居室全貌。
卧室已经是那种典型的夫妻房,原来的一套书房陈设搬到那间旧居陈列室了。只是那听茶叶,依然放在床头柜上。旧居陈列室的那些破烂家杂没有了,成了书房,书房里有两张书桌,其中一张书桌上还有一台电脑。几年前,卫老师有些文章发不出去,达摩就给他贴到网上,有一些发在纸媒上的,网上也常有转载,还有各样的评论,加上海内外一些人要给卫老师发电子邮件,传送文稿。这样,卫老师俩口子,两个白发老者,就被逼上网络了。卫老师自诩是中国最老的网虫,给自己起了一个网名叫百足,由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来。没怎么用。卫老师说,先抢注再说,这么个好名字,别给人家弄跑了。
大家一边说热闹话,何其业就利利索索地将音响装配好了,放的第一张碟,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曲》。
播放之前,何其业说,卫老师,还记不记得肖斯塔科维奇?
卫老师有些诧异,不知何其业为何兀然问起这个问题,笑笑说,记得呀,苏联大作曲家,想试探我是不是老糊涂了?
何其业说,还记不记得他的第七交响曲?
卫老师说,记得呀,54年我去苏联,还听过他们的国家交响乐团的演奏。
何其业又问,还记不记得?有一年,您谈到肖斯塔科维奇?
卫老师笑笑说,当年说过多少话?不记得了。
何其业说,那一次,我们几个在您那儿谈到样板戏,您说,样板戏中,《红色娘子军》从技术上说,是最精致的,学了很多西方的特别是俄国音乐的东西,很多地方可以听到《天鹅湖》的格局。您还拿了其中小天鹅一段和女战士一段做了比较。
何其业说到这里,达摩也记起来了。那时候,达摩基本上是一个音盲,对于交响乐一类,更是个大白丁,所以卫老师当时说的,他就如听天书了。他们几个当中,何其业对音乐最内行。
卫老师不知何其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笑而不语。
何其业说,您说,可惜,只学了一点皮相,漂亮的旋律,漂亮的配器,漂亮的演奏,但里面没有灵魂,没有作家的痛苦和欢乐,没有挣扎和思考,空洞得很。
说到这里,卫老师激动起来,喃喃说,我当时说过这些?真不简单。
达摩和毛子几个赶忙出来作证。达摩记起来,当时卫老师说,不论在沙皇的俄国,还是在斯大林的苏联,那一块土地上永远都有一批为了艺术,为了真理,不顾坐牢杀头而坚守最后一道底线的作家艺术家,那就是人的高贵与尊严。便是普希金这样的沙俄贵族,也敢写出《致卡阿达耶夫》,《纪念碑》这样直指专制沙皇的诗篇来。像肖斯塔科维奇,外面是希特勒的战争,里面是斯大林的镇压,他依然写出了像《第七交响乐》这样真诚不朽的作品。可是看看我们,全军溃败,集体投降,一声令下,任何个人的声音都不见了。我们像猪狗一样活着,没有悲伤,只有恐惧。没有勇气,只有疯狂。没有尊严,只有傲慢。没有对生命的敬畏,只有对权势的谄媚……卫老师说,在他最绝望最怯弱的时候,他常常以俄苏的那些作家艺术家自厉,他们是自己在黑暗中的一道光。
何其业说,那一次您说,不知道这一辈子,还能不能听到他的《第七交响曲》?
卫老师说,当年在苏联,就听一些朋友说了,肖斯塔科维奇这部《第七交响曲》,原来叫《列宁格勒》,既是写战争的残酷,但更多的是记录着斯大林时期国内的残酷。我还买了一张唱片带回国,列宁格勒交响乐团演奏的,后来给抄走了。
何其业说,您现在想听听吗?
何其业说着就摁了遥控开关,四个音箱便一起响起那沉重的,恐怖,阴郁又焦虑的旋律。听着听着,如军靴践踏心脏的军鼓声响起来。卫老师突然慌乱地说,关掉关掉……以后我慢慢听。
大家都有些惶然,何其业便关掉了。
卫老师有些窘迫,自嘲一笑说,哎,年纪来了,人变得脆弱。这个曲子,我以后听,听之前,得吃点药。大家难得一聚,说些高兴事。
于是大家就问起卫老师身体。
卫老师说,身体嘛,你们看见了,外面就是这样。里面据说都没什么大问题。二十多年前,我就觉得自己没几天活了,没想到又活了这么久,特别是你们赵姨嫁过来之后,从里到外,焕然一新啊。是谁说的,爱情让人年轻。比补品还有效。
大家便笑。
卫老师说,赵姨是我的第三道茶。毛子问此话怎讲。
卫老师说,第一道茶,还没泡出味道,给人倒掉了。第二道,刚闻到香,没喝成。这第三道,才真正品出了它的芳酽来。
赵姨一边听着脸上就有些羞色,半嗔地对达摩他们说,你们这个卫老师啊,活着活着,就从一个倔老头活成一个皮孩子了,什么话都敢说。
卫老师说,是啊,年轻时,干革命,没功夫说。后来,反革命了,没资格说。现在再不说,更待何时?
何其业和刘苏身在海外,有时也从那边的媒体知道一点卫老师的消息,便问最近境遇如何?
卫老师想想说,要和55年比呢,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尽管有人也不喜欢我,但不会再弄到监狱里去了,最多找点小麻烦而已。付出了代价,世道毕竟不同了。当年,他们是真理的化身,是道德的化身,是人民大众的化身。当时,连我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现在呢,他们尽管嘴巴上也这么说,但是毕竟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倒是我,比他们要理直气壮一些。大家都看见了历史,也看见了现实,要讲道理,他们不一定讲得过我,所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最好。反正知道,我活不过他们。
何其业说,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长久。
卫老师说,是啊,道理是这样。但是时间也很厉害。中国人历来健忘。
大家说了许多,又悲观起来。
毛子说,百年动乱,老百姓要求很低,安安稳稳,有饭吃,有衣穿,仅此,足矣。
卫老师说,老百姓这样,可以理解。知识分子这样,不可饶恕。
话题沉重,大家就不想再说下去。一直没怎么多说话的何其业便说到那架钢琴。
达摩一进来,就发现客厅里最大的变化是多了一架钢琴。
卫老师说,去年买的,送给夫人的生日礼物。
赵姨说,说是送给我啊,其实是让我给他当乐师呢。
卫老师说,我后来才知道,夫人年轻的时候弹得一手好琴,你们说,如此近水楼台,哪能不先得月?再说,这个岁数,弹弹琴,怡情养性,活动手指,可以长寿呢!
于是大家便让赵姨弹琴。
赵姨弹了几段小品,听那优美的旋律从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太太手里流淌出来,特别让人感动,大家就拼命给她鼓掌。赵姨不好意思了,说手指头还没找回来呢,大伙唱歌吧,我给你们伴奏。其实啊,这琴买回来,就是给你们卫老师伴奏用呢。他要啥我就得弹啥,比卡拉OK还听话。
相交多年,大家从未听说卫老师能唱歌,于是起哄要卫老师唱。
卫老师说,唱吧,其实我一直在唱,当年关着,就在心里将那些歌一遍一遍地唱,要不然我早就死掉了。出来了,那种孤寂比关着更深重,依然不停地在心里唱,不然也会死掉了。好,给大家唱一首俄罗斯歌曲《在贝加尔湖草原上》,不知道这张已经用了八十年的肺,能不能给我争口气。
说完,赵姨的过门就响起来了。卫老师很准确地接上过门,唱起来。他的音准,节奏都很好,乐感也很好,声音有些沙哑,便有了一种与歌曲意境相符的苍凉:
在贝加尔湖荒凉的草原 在群山里埋藏着黄金
流浪汉背着粮袋慢慢走 他诅咒那命运的不幸
他身上那破烂的衣衫 缝着许多大小补丁
他头上还戴着一顶破帽 身穿监狱的灰色长衣
为真理曾受尽磨难 在黑夜里逃出监牢
他行走得筋疲力尽 贝加尔湖展现在眼前
流浪汉他走到了湖滨 乘上渔船开始航行
他独自在忧愁地歌唱 歌唱着祖国的苦难
那微风在轻轻地说道 流浪汉你逃跑也枉然
苦命人已不痛苦 人世间他无依无靠
流浪汉他渡过贝加尔湖 年老的母亲迎接着他
啊 你好啊 亲爱的母亲 父兄们可过得安宁?
你父亲早长眠在地下 一抔黄土掩埋着他
你兄弟已锁上了铁镣 被流放到西伯利亚……
这首歌几乎就是给卫老师写的。这么多的歌词,他居然一个磕巴都没打就这么一直唱下来。想他当初是如何一遍一遍地唱过它。只是那曲子又宽阔又沉重,那用了八十年的肺真有些吃不住劲了,到了后来,何其业几个含含混混呜呜啊啊便跟着一起合唱,见有人加入,卫老师便又起劲了,越唱越有力量。
唱完后,连赵姨也激动得给他鼓起掌来。
卫老师长叹一声,哦,长歌当哭,长歌当哭啊。
唱歌有时会像山火一样,一旦燃着,便蓬蓬勃勃烧起来,扑也扑不灭。赵姨呢,不再需要卫老师点出歌名,径自一首首往下弹去。有时刚唱完一段,她便转到另一首,卫老师唱的歌,大家大多也会,不知是为了给老人帮衬一把,还是自己也喉咙痒痒,反正到了后来,每一首都成了合唱,有时候,会留出一两句让卫老师独唱,音域高,用力大的,何其业独唱。反正那境界渐至浓郁,渐至淳厚,有些让人沉迷了。赵姨弹的,卫老师唱的,大多是俄苏歌曲,也有一些西方民歌或中国早期左翼歌曲,如《夜半歌声》,《梅娘曲》,《黄河颂》,还有那首早年进步青年们对共产党充满景仰甚至崇拜的歌《你是灯塔》。
忘情地唱了许多。赵姨突然停下说,不能再唱了,你们卫老师今天晚上要睡不着觉的。
大家发现,卫老师脸色微红,额头上沁出一片细密的汗粒,眼神也有些恍惚。于是大家回到各自的坐位上。喝茶,接着聊天。
达摩说,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问您。又觉得,这样的问题,可能对您来说,有些残酷……
卫老师从刚才歌唱的沉迷中缓过神来,有些惊异地说,嗯?
达摩说,时隔大半个世纪,您现在对您年轻时的追求,奋斗,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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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闪电[FFFFFF] 黑色闪电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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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六 二月 03, 2007 11:18 pm 发表主题: ZT:如焉(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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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发云
25 (下)
卫老师意味深长地一笑,说,果然是一个很残酷的问题,但也是一个躲不开的问题。我们一些老头子在一起,也互相问过这个问题,说法很多,也很不一样,有的很理性,有的带着感情色彩,有的是自己思考过后的话,有的呢,只是多年来被植于自己大脑中的套话,自己不自知而已……这样说吧,首先,我把它放到历史的背景中来看,与其说是我选择了革命,不如说是革命选择了我,就像一粒种子,在一个特定的时候从树上落下来,被一阵偶然的风吹到某一处。那一处的土壤,阳光,风雨让它生长起来……这一切,种子自身几乎没有选择,你以为是你自己的选择,实际上是时代的选择,历史的选择。我们那个时候的许多青年,应该说都是这样。五四以来蓬勃于全国的新思想新文化,日本入侵华北后的危急情势,年轻人对于当局的天然的反叛与质疑,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与五四思潮非常吻合的社会主义思潮,在那个时候,共产党的理论主张,政治诉求,具有很大的合理性,现实性,你们只要看看当年共产党的报纸,刊物,书籍,你们就会知道,为什么那么多有才有德有志的青年男女,会抛弃个人前程,抛弃舒适的生活,甚至抛弃家庭亲情,投身到这样一个事业中来。我刚才唱的那首《热血》,就是三十年代左翼电影《夜半歌声》的插曲:谁愿意做奴隶,谁愿意做马牛,人道的烽火燃遍了整个的欧洲,我们为着博爱平等和自由--我可以说,当时左翼的呐喊,共产党的口号,几乎和 89年天安门广场上的口号是一样的,反腐败,反独裁,争民主,争自由,要求社会平等社会公正,救亡图存,振兴中华……那时候的青年,比今天的更单纯,更热血,除了五四的影响,同时还有传统文化中那种士以天下为己任的道德情怀和牺牲精神。所以,那样的时代,一个优秀青年,去追求革命,追求进步,简直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了,特别是其中那些衣食无虞家境富足的年轻知识分子。在这一点上,我们自己都常常为自己的这种情怀所感动。就像广场上那些年轻大学生一样,为自己的献身精神感动。这一点,我觉得永远是美丽的。但是,我们太年轻,我们太少政治生活的经验,我们根本没有机会发现和思考封建主义专制文化对一场大革命的深刻影响,更没有发现和思考俄苏专制的真相和它致命的弱点。因为当时,我们的党还是在野党,是被追剿被压制的党,必须谨小慎微全心全意站在大众一边,站在历史进步一边,才能获得正义感道德感的支撑。可惜的是,一直到建国,我们都没有机会好好从理论上,特别是制度上来思考我们的革命问题,我们的胜利来得太突然,太顺利。延安时期,有人已经发现了一些苗头,但是当时的日本人,国民党人,都帮忙将这个问题掩盖过去。我记得七十年代后期,我重看电影《冰山上的来客》,有一句一带而过的台词,让我泪流满面,那个装作山民深入匪巢的战士,最后遭到敌人暗算,临死之前,对那个真古兰丹姆说,我们太年轻了……年轻人的悲剧,是最让人肝肠寸断的。也是最无法避免的。后来,我们反思文革,反思反右大跃进,反思土改镇反三反五反,反思与我自己切身相关的反胡风运动,反思抢救运动延安整风,一直反思到早年红军时期的反AB团。其中许多,我都是亲自参与过的,是以一种万丈豪情舍身忘我的精神参加的,重新审视这一切,真是焚心煮骨。你们后来人,可以很冷静很客观,置身度外地来做这一切。但是作为一个曾将自己全部热血,爱恋与贞操都奉献其中的人来说,那种痛苦和尴尬是你们无法体验的。这是一种刮骨疗毒的痛苦,这是一种当众脱衣的尴尬。所以,我们这一代中的许多人,宁愿闭上眼睛,不再回望历史,自欺欺人地将余生混过去。当然,也有一些最现实的考虑,我们都老了,都已经失去了自立自理的力量,但一下又死不了,我们除了一点老资格,什么都没有了,在一个一切资源都要靠权利来分配的国家里,你简直就像一个婴儿一样虚弱,住房是别人的,工资靠别人发,光是看病这一点,就会让很多人服服帖帖--想住院吗?想住干部病房而不是和那些脏兮兮乱哄哄的老百姓一起挤大病房吗?想得到好的医疗吗?想吃进口药吗?想让有名的专家给你开刀动手术吗?那就尽量别给我们找麻烦。在生命和尊严之间,中国人向来首选前者。所以,我对夫人说过,如果有一天我生病,需要的治疗超出我们的能力,就让它去好了,不要央求别人。今天你们几位都在,我就把这话再说一遍,到时候千万别让我难堪。
卫老师沉寂了一下,喝了一口水,似乎在寻回刚才的话题,然后就接着说,我记得从前就对你们说过,一直到我被抓进去,我依然真诚地相信这个政权,真诚地相信他们的理论,真诚地相信我自己是有罪的。尽管我委屈,我惶恐,我痛不欲生,但是我还没有往最深处怀疑过什么,更没有怀疑过我自己做过的那些自认为是革命的事是否有需要审视的地方,我记得,在我的交代材料中,我一方面为自己的罪过无情剖析,一方面为又自己努力辩解,我辩解的实事就有,我是如何在大学时就追求进步的,我是如何努力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著作的,我是如何参与了建国后一系列思想改造文化批判的,我一一列举了我当时写下的一篇篇文章,以此来证明自己并不是一直就站在党和人民的对立面上。
达摩说,您说的这些文章,我曾经在图书馆看到过几篇,我记得有一篇很大的文章,是批《武训传》的。
卫老师说,是的,那篇文章我至今还记得,题目是:从《弗兰茨·济金根》到《武训传》。批判的理论依据,直接来源于马恩对拉萨尔的剧本《弗兰茨·济金根》的批判。这种方式,是我们那个时候的知识分子最常用的,也是最得心应手的,看起来温文尔雅,有理有据,但是骨子里却是最粗暴的教条主义,拉大旗做虎皮,置人于死地。我自己后来吃亏最大的,也在这一点上。几年以后,我看到报纸上几篇批判我的文章,许多就是从我的一类文章直接套去的。达摩你说到的那些文章,是我们几代知识分子永远的伤心地,鬼门关。数十年来,几乎每个人都留下不堪回首的污迹,就像从泥潭中走来,一路留下脏兮兮的脚印。我曾经想过,如果没有1955 年,如果我依然一路顺风志得意满,我后来会怎样?
说到这里,卫老师望着大家,似乎想从大家脸上看到一点他们的答案。大家便意味深长地笑。
卫老师说,我想,到后来,我的下场,周扬是一个最不坏的榜样,如果我还心存一点良知,今天就只好度日如年了。所以,在这一点上,我感谢1955年。它无意间挽救了一个懦弱无知的文化人,让他歪歪倒倒地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付出数十年代价,作了一次本该极为正常的选择,真是旷古未有的一种荒唐。我想,另外一些人呢,其实也是像我一样,用数十年时间走上了另外一条不归路,哪怕他现在早已心知肚明,也没有力量改弦易辙了,在这一点上,他们的悲剧比我更深重,我很自信地知道,我死了以后,是可以上天堂的。但是他们,从现在开始,就日夜担心别人会鞭尸。我也很清楚地知道,我要做的自我清理还很多,不知道是否天假于年,这倒是我常常恐慌的。
说到这里,卫老师环视大家一眼,似乎在征寻大家的意见,不知对他的这一番说道满意否。
大家都很感动,也很沉重。本原是一次高高兴兴的祝寿,现在倒成了一次灵魂的审判,达摩对自己在这种时候提出这种问题隐隐自责起来。
卫老师反倒起了兴致,又问达摩,还有问题吗?
达摩调皮一笑说,不说了,今天说这些有点冲喜呢。
卫老师说,这才是大喜呢,吾日三省吾身,能在耄耋之年,洁净身心,人生一大快事也。再说,有些问题,是要在诘问中才能想到的。说吧。
达摩笑笑说,这是刚刚想到的--许多年来,一直听到你对极左文艺,意识形态文艺的批评,可是您一唱起歌来,就是这些东西啊。
大家就笑起来。
卫老师也笑,说,厉害,又戳到痛处了。苏联解体之后,我又去过一次。离我第一次去,相隔40年。心情非常复杂。一方面,为他们终于走上一条由自己选择的自由民主之路感到高兴。另一方面,为那些在差不多一个世纪的漫长历程中,奉献出自己的一切的人伤感。因为这一切突然如沙滩之塔一样轰然坍塌了。我熟悉他们很多的作家艺术家,我随口就可以说出一大串名字来,有的我还见过。如今,他们中的许多人被历史遗忘了,唾弃了,有的在痛苦与自责中自杀或死去了。这种悲怆,一个局外人很难体会得到。我们和他们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可以说同病相怜。特别是我们这一代,就是他们的思想文化喂大的。红场还是那个红场,冬宫还是那个冬宫,涅瓦河也还是那条涅瓦河,甚至那艘世界闻名的阿芙乐尔战舰都还停泊在那里……但是一个庞然大物的苏联不见了。那些狂热地献身于它的人们也不见了,客观地说,他们当中许多人是极有才华的,在任何一个正常的社会里,哪怕在沙俄时代,他们都会成为俄罗斯民族的骄傲。今天,我们依然可以看到,沙俄时代那一串串灿若星辰的名字,他们的小说,他们的绘画,他们的交响乐和他们的戏剧,依然是俄罗斯甚至是全人类的文化瑰宝。但是苏联时期的那些天才们不见了,很少人再记起他们,如果记起,可能更多是轻蔑与仇恨。大街上,到处是漂亮健壮的男女青年,温文尔雅的老头老太太,他们穿着都很时髦,都很讲究,似乎他们的世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当然,还有穷人,酒鬼,和世界各地来的游客。一次,在大街上,见到一个美丽的俄罗斯姑娘,俄罗斯的姑娘真的非常美丽,一种很高贵很典雅的美丽。那个姑娘穿着一件裘皮大衣,带着一顶裘皮帽,当她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看得发呆了,很没出息,是不是?就像看见安娜·卡列妮娜一样。一个多世纪过去了,斯大林不见了,贝利亚不见了,勃列日涅夫不见了,甚至如日中天的那个马雅可夫斯基也不见了,但是,安娜·卡列妮娜的美丽还在,有些柔弱得不堪一击的东西,比那些不可一世的权势要强大得多。我四十年前去见过的所有建筑,几乎都原样在那儿。当年接待过我的人,许多都死了,他们没有我活得长。有的人不知去向。在一次聚会上,我突然想唱俄苏歌曲,我就唱了。唱了几首之后,发现他们反应很陌生,一问,在场的许多中青年,居然不知道我唱的是什么歌,小路啊,灯光啊,列宁山啊,他们说没听过呢。他们唱摇滚,唱爵士,唱新一代流行歌曲,那风格和我所知道的俄苏歌曲太不一样了。后来,一位老作家对我说,我唱的那些歌,他都知道,但是他不愿意听到它们。我问为什么。他说,这会让他想到了一些非常不愉快的事情,想到了那个让人痛苦的屈辱岁月。我这才知道,对于这些歌,我和他们的感受是不一样的。我们只是唱到了它们的爱情,战斗,优美的旋律,我们是在唱我们自己的苏联歌曲。当年收听敌台,莫斯科广播电台的开始曲还记不记得?
何其业说当然记得。说着就哼起它的旋律来。又说,现在好像还是它呢。
卫老师说,这是一首很有名的歌,歌词中有这样两句:我们没有见过别的国家,能像这样自由的呼吸……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一种多么豪迈,多么令人向往的境界。但是对于他们来说,这段旋律背后,可能就是一段阴郁甚至恐怖的经历。就像如今西方人看样板戏,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种古老的东方艺术形式,对于我来说,它的一阵锣鼓,一段唱腔,都会让人想起文革中的那些日子那些难忘的细节。但是对于那些在样板戏的乐声中长大的人来说呢,那些旋律那些唱腔,那一招一式的动作,可能就记录着他们儿时的一段生活场景,那些场景对于他们来说,可能是快乐的甜蜜的。就像我们这一代人,我们可以非常冷静非常犀利地批判斯大林的专制与残暴,批判俄苏政治文化对于中国巨大的负面影响,但是那些俄苏音乐,那些红色音乐,在你情绪中所产生的微妙作用,是不可以用理性来控制它,我想,这种时候,对一个具体的人来说,这种音乐,其实只是一卷磁带,它记录着你的一段生命岁月。这里,就出现了一种双重的悲剧,我们连自己个人的情绪记忆,都附着在一种无处不在水银泻地般的意识形态文化上了。我们竟然没有我们自己的纯正的洁净的文化载体,来记录下我们的生命,没有,真是一点都没有,干干净净啊。其他国家有,包括那些最贫穷最落后的国家都有,连前苏联这样的极权国家都有,它几乎在每一个时期,都有作家艺术家们留下的自己的声音,永远闪烁着人性光辉的声音,诗歌,音乐,小说,雕塑,戏剧……阿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仁尼琴,还有刚才的肖斯塔科维奇……许多年之后,他们不必像我们一样,尴尬地,暧昧地,酸甜苦辣地从你刚才说到的那一类艺术中,唤起自己的记忆,寻找自己的生命过程。不管多么恐怖,他们都留下了自己的文化记忆。我曾想过,我自己在那样的苦难中,为什么不会写下贝加尔湖这样的诗与歌,让我多年之后来吟唱它呢?我们那样多的作家艺术家,又有谁在那些苦难的日子里写下过自己的苦难,人民的苦难,让人们今天一唱起它,便能够深切地记住我们苦难的历史,而不至于太过轻浮地遗忘呢?这一切,是比苦难本身更苦难的一件事。他们的记忆,是用自己的血写在大地上的。我们的记忆,是别人用刀刻在我们的伤口上的。
数十年来,我们失去了表达苦难和忧伤的能力,失去了表达爱的能力,我们只有一些代用品,有些甚至是荒唐的代用品--有一次,我无意间哼起一段旋律,似乎和我当时阴郁的心情有关,我突然发现,这是革命史诗《东方红》中的一首歌: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对于一个世界上人数最多,历史最悠久的民族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件可怕的事。这样一种现象,对于一个民族的文化心理,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影响,我们今天还无法完全看清楚。
卫老师说到这里,脸色就黯淡下来,说,达摩提出的这个问题,看起来是一个哼哼曲子唱唱歌的小事,其实真是一个大问题,这就是为什么当局宁愿让港台三流歌星的商业演出占领舞台,也不让那些真正能够表达个人或大众痛苦与希望的歌发出声音。今天,当我们不得不一再从旧有文化中寻找资源的时候,我们无意间也在强化某种旧有意识形态的合法性,也就强化了今天权力的合法性,这正是一些人非常愿意看到的。
何其业自我解嘲地笑笑说,是啊,我们这一代人就更惨,在国外聚会,怀旧,思乡,说起许多往日的荒唐与不堪,可是一唱歌,就是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就是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千山万水向你欢呼,千歌万曲向你歌唱……唱的时候满心激越,满心怅惘,唱完一想,又觉得特滑稽。我们整个青少年时代,就只唱这些东西呀。
卫老师说,你们在唱的时候,已经将音乐的能指和所指分裂了,借别人的杯酒,浇自己块垒而已。这既有正方的例子,也有反方的例子。记得十几年前,在一次军队的大型活动中,电视里传来一群年轻的士兵在用那种质朴的大粗嗓子在唱《团结就是力量》,我听着听着,就对着电视叫起来,你们在唱啥呀?歌里唱道:"向着法西斯蒂开火,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这是哪跟哪呀?多年来,这些歌被人唱着唱着,就像唱外语歌一样了,只剩下发音吐字,意义却消失了。我想起在四十年代后期,我们反对蒋介石专制独裁,集会唱这首歌,游行唱这首歌,坐牢也唱这首歌,向着太阳向着自由向着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因为这首歌唱出了我们的呼喊,如今被这样的人在这样的时刻唱出来,真是让人哑然失笑又欲哭无泪啊!在这里,有一点我又想说说,一个人,因为特定的经历,内心的需要,唱起这些歌,是一个个人的自由权力,但那些国家公器,为了某种需要,向大众传布这些歌,就不一样了。
卫老师最后说,还有一个问题,是与刚才两个问题都相关的。你们该记得,林彪死后,我们谈到制度问题,当时我说得还比较收敛,我用了体制这个词。这个问题的提出,实在是付出了太大的代价之后才想到的。换一句话说,不把我逼到死路一条时,打死我也想不到那里去--就像后来说到的,刘少奇在小将们抓他去批斗的时候,拿出一本宪法来,说我是国家主席,我受宪法保护的那样,他也是到了山穷水尽时才想到了制度的问题。我们从年轻的时候,接受的那一套,都是浪漫主义的,革命的,暴力的,无政府主义的,共产主义的……没有多少理性,不讲规则,不注重制度的建设--我们全部的精神资源,来源于法国大革命,来源于十月革命。就像我刚才唱到的那些歌,里面都浸透了这种文化精神,豪情万丈,无法无天,对一切都是批判的,摧毁的,砸烂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真是过瘾得很。我写过领袖的颂诗,我参加过新中国最早的大批判,我编写过第一批新语文教材。可以说,十多年后,那些押着我游街的学生,那些打骂我的孩子,就是我自己教育出来的……直到这种革命革到了自己头上,几乎永远不可翻身的时候,才想起它的一些问题,但此时革命洪流已经不可阻挡,让千千万万讴歌过它,献身于它的知识分子甚至革命前辈都在那一片汪洋大海中陷于灭顶之灾。所以,近些年来,我的一些思考其实是很痛苦的,它几乎又要将我自己再次否定一次。如果55年,66年,是别人从一个方向对我的否定,那么今天,则是我自己从另一个方向对自己的否定。
卫老师又说,今天涉及到的许多话题,都是大文章啊,我怕是没有气力做了,只能写点随笔小品,不知在座各位能否花点功夫来试试?
卫老师说完,大家缄默良久。
青马成员与卫老师告别之前,说要参观一下卫老师的居室。有两样东西达摩很熟悉,一是当年那听茶叶,还在卧室的床头柜上。一是那副对联,已经装入两只镜框,挂在书房的墙上:涉水吟天问,扬天唱广陵。
那一天,被青马一伙叫做卫立文八十诞辰思想文化研讨会暨个人精神历程检讨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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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是,我非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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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闪电[FAFAFA] 黑色闪电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注册时间: 2005-12-24 帖子: 4065 来自: 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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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六 二月 03, 2007 11:22 pm 发表主题: ZT:如焉(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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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像一个无边无际的大超市。没有人敢说他已经穷尽其空间,抵达过它的边界。有人就像那些购物目的非常明确,意志非常坚强的人,进去后直奔某一处货架,取了自己要的毛巾肥皂牙刷牙膏,转身便走。他们上网就是发个邮件,查个资料,5分钟,关机。有的人却会沿着那迷宫一样的购物线徜徉,流连忘返,渐行渐远,最后将自己的购物车堆得满满。不同的是,网络无须在出口处交钱,如果是宽带包月的话,那购物可以说是按需自取,简直就是一个提前展现的共产主义虚拟大世界。
茹嫣刚刚上网的时候,想象力极有限。她觉得大约有数百上千个网站吧?就像我们的报刊杂志数量,上面有一些和报纸电视差不多的新闻,消息,轶闻趣事。然后还有电子邮箱,儿子给她装的QQ,MSN一类……这就是网络了。她后来听说,现在已有的网站,大概要以百万计甚至千万计,就目瞪口呆了。像抬头面对星空一样,广阔无垠。这个小小的匣子,几乎是无所不能的,除了所有纸媒承载的内容,还有电影,电视,广播,CD,VCD, DVD,卡拉OK,图画,照片,FLASH,三维动画……小时候,她当作宝贝的一本《唐诗三百首》和一本《宋词选》,在这儿几乎像5分硬币一样,随处可拾,你想读任何一个人的东西差不多就是几秒钟的事。歌曲,你可以听到二三十年代的老唱片,那些咿咿呀呀跑着调有杂音的靡靡之音,也可以听到最新进的流行歌星还有震耳欲聋的重金属乐队。有好几个晚上,茹嫣沉迷于一批孩提时代的儿歌中,她没想到这辈子居然还有与它们相遇的时候。要是没有网络,她剩下的岁月中不会再记起它们,然而听到它们的那一瞬间,她发现它们竟那样刻骨铭心地留在自己的生命中。最大的震动,是她读到了许多在报纸书刊上不曾有过的文字。这些文字的观点,理论,思想,概念开始都有些让她骇怕。茹嫣一直是一个不太关心政治和理论的人,这种不关心,暗含着一种排斥和质疑。但是那些新锐犀利的文字,那些胆大得有些猖狂的说法,让她恐惧又迷恋。还有真相,一桩桩被尘封被掩埋被改装的历史事件的真相,以一种撼人心魄的面目显现出来。茹嫣无法证实这些所谓的真相自身的真实性。但茹嫣是一个有直觉的人。茹嫣相信细节甚于相信周密的叙述。她知道,许多东西可以编造,但细节不可编造。一个有根有据的山村,一家有名有姓的村民,在最后的日子里,全家一起吃下一种山野里仅存的植物--那植物像胡萝卜,但是有毒。从作者的描述,茹嫣很容易判断出那种植物叫老公银。全家人将最好的衣物穿上,然后一起进餐。快快吃完后,各自找一个地方躺下,不一会儿,毒性开始发作,全家七口人,除了那个十岁的儿子,都在地上翻滚。母亲最后对儿子说,只有他是吃的真的胡萝卜,柴房里还有几根。母亲要他带上,出门去找生路。这个作者就是当年幸存下来的那个十岁的儿子。他在文章后面留下了自己的地址和电话。对于茹嫣来说,不论别人争论死了一千万,两千万,三千万,还是根本就没有饿死人,这一家人的死,已经足够。茹嫣没有挨过饿,那时她父亲还在部队。她刚上幼儿园,白面馒头大米饭,好像是最正常的主食。一个三五岁的孩子,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当那大饥荒过去四十多年之后,她却感到了一种强烈的饥饿之痛。
有一种东西在茹嫣身上躁动,那是许多人在1966,1976,1989那些个年头早已躁动过也早已归于平息的东西。那也是她父亲在1937年,她母亲在1948年早已躁动过也早已驯服了的东西。茹嫣在许多方面都要慢上好几拍。就像她喜爱的一种迟桂花,别的桂花树早已当时当令地开过了好久,花香被人赞美过,花荫被人流连过,花蕊被采过了蜜,花朵酿成了桂花酒,它却悄没声地又开了起来。她常常忍不住,在人家这一类帖子后面跟上几句,感叹,追问,评价,支持,义正词严的呼吁,都有。茹嫣不是一个有理性,善思辨的人,她的这些反应,更多是基于情感,就像看戏看电影那样,容易被情节打动。茹嫣坚决的相信,实事和细节,比那些吓人的大话,更有力量。
就这样,茹嫣在网上的天地渐渐开阔起来。她一边尽职操持着空巢论坛,像个农妇操持自家的一个小菜园,一边在网络世界中兴致勃勃地四处游逛,像一个刚刚来到大都市的山乡青年。如焉,这个很有意味的名字,连同它很有文采的语言,很情绪化的反应,出现在一些网站、论坛上。
空巢有一个自己的聊天室。网友们隔三差五的会来聊聊天,唱唱歌,或用双工语音说说私事。两个人用双工的时候,各自的电话就会由绿变黑,俗称"打黑电话",这对于事儿不紧急,话儿又罗嗦的人特别合适。逢到周末或节假日,聊天室就会很热闹。
一段时间以来,论坛人气越来越旺,聊天室的人也就多起来。一晚上,二三十,四五十,都有。来的人有的有儿女在外,有的没有,有的是准备将孩子送出去。有的是自己在国内,有的是本人也在国外。看起来好似沸沸扬扬一屋子人,握手啊,问好啊,献花啊,倒水倒茶,亲密地坐在一条凳子上啊。其实有的在白天,有的在深夜,有的是冬季,有的却是酷夏,有的还没吃晚饭,有的却刚刚走进阳光初照的办公室……说网络是超时空的,到这个聊天室来,感觉最强烈。
论坛上的网友来到聊天室,有的依然用原来的网名,有的就另起一个,有的干脆就随意乱来,见机行事,看见一个叫666的,它就叫个"我是害虫",别人叫"北方的狼",它就叫"土铳",别人叫"d",它叫"b"有人还叫"db"……然后玩笑,戏谑,恶作剧都由此开始。闹到累了,熟了,甚至恼了,便换上自己的原名上来--当然,所谓原名,也只是平日用惯的网名而已,真的姓甚名谁,没几个弄得清楚。一看,竟是谁谁谁,笑笑,骂骂完事。就像化妆舞会。不像到了后来,藏在面具背后的不再是戏谑玩笑恶作剧,而是一张张凶险,阴冷或讪笑的面容。
中秋一过,各种年节纪念日就纷至沓来。国庆节,重阳节,教师节,接着就是上山下乡多少周年,圣诞,毛诞,元旦,春节……论坛、专栏、聊天室就常常是一片喜庆气氛。时间长了,一些网友的个人资讯也渐渐暴露,生日啊,结婚纪念日啊,下乡插队多少周年啊,娶媳妇嫁闺女,年岁大步伐快的,添孙子孙女的也有。想热闹的,便借了这各种名目征文啊,赛歌啊,开晚会啊,亲热祥和像一个村子的老哥们老姐们,给这些空巢老鸟们带来了许多快乐许多慰籍,让许多寂寞的夜晚变得温暖如春。
茹嫣不会在公众场合讲话,更不敢唱歌。到了聊天室,就躲一边听听,和几个认出了是谁的马甲聊几句,有时候还用"悄悄",只有对方才能看得见她的"话"。就像一个热闹的炕头上,一个小丫头静静蜷缩在一角。文章发得多了,又当了版主,再进了聊天室,便没有从前消停,这边喊冒号,那边叫领导,问候的,招呼的,一时应接不暇。几个爱闹的,一会儿要首长讲话,一会儿要版主唱歌。临时值班的网管,干脆就把"麦克"塞她这儿来了。盛情之下,茹嫣终于惶惶乱乱地开了腔。有人马上打出字来"千年铁树开了花。",有人接着打"聋哑人开口说了话。"接着便得寸进尺了,要茹嫣唱歌。那次是谁的生日,茹嫣拗不过大家,也不好让晚会冷场,鼓起天大的勇气唱了一首阿根廷歌曲《小小的礼品》,这是她做少女时,从姐姐那儿听会的,喜欢极了这首歌。茹嫣其实会唱很多歌,但她都是自己悄悄唱给自己听,几乎成为一个隐私,连多年同床共枕的丈夫都不知道这一点。尽管没有伴奏,清唱,也许是这首歌本身深情动人,也许是茹嫣唱得也楚楚动人,竟博得一片赞美,新星啊歌星啊,献的那些花花草草将聊天室页面一幅幅地淹没了。
因为网络,茹嫣度过了儿子离去后最寂寞的头几个月。因为网络,茹嫣听见了自己多年失声的歌。因为网络,茹嫣写下了那许多自己看来也让人怜爱的文字,让她发现了自己从未正视过的才华与天分。她不光在自己的论坛和文集里贴一些自娱自乐的文章,几家报纸杂志也跟她联系上,要发表她的几篇东西,还向她直接约稿。因为网络,她有机会看向自己的内心,看向自己过去的生活,看向许许多多自己不曾了解的地方。
27
在北京开会期间,梁晋生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没有任何信息传达出来。茹嫣忍不住,装作不经意地到江晓力办公室去办一件事。江晓力问起他。
茹嫣说,去北京开会了,你不知道,左邻右舍的?
江晓力说,你们都已经过河了,还会对我这个桥说什么啊?有电话回来?
茹嫣说,没有。
江晓力说,正常。你想想现在什么时候?上上下下的,弦绷得紧呢。
茹嫣说,绷得连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江晓力说,你老爸也是过来人,怎么不懂共产党这一套啊?当年九大的时候,我老爸悄没声息地突然失踪了几个月,家里急得老猫抓心一样,以为又给谁关了起来,问谁谁都说不知道。直到九大开完,他老人家才兴奋不已地打来电话,劈头盖脸就说见到毛主席了他老人家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看样子活一百岁一点问题都没有,还见到林副主席了林副主席身体非常健康,他是毛主席的接班人啊都写进党章了……你说气人不气人。男人一进官场,家就不是个什么了。你可要有思想准备哦。
梁晋生给茹嫣打电话的时候,已是将近一个月后,人在美国。这种突然拉大的时间空间距离,让茹嫣感到那个中秋月夜变得不太真实了。他说,还得半个月才能回来,看来,真得穿大衣去看月亮了。茹嫣那天有些冷淡,她不是故作嗔态,只是觉得有些失落。他听出茹嫣的冷淡,笑着说,我刚刚到,这是我给国内打的第一个电话。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我。这样方便一些。我们的时间是反着的呢。茹嫣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将买手机的事给忘了。他说,我马上叫人给你送一部来。茹嫣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心想,人家忙成这样,你还什么都不是呢,凭啥不悦?想想自己也笑了。忙说,我待会就去买,我们这条街上好几家呢。你别弄得满天下都知道,市长给谁买手机啦。
梁晋生最后问茹嫣,在美国想要点什么?
茹嫣说,一箱热狗,刚出炉的。
那天梁晋生来电话之后,茹嫣就去买了一部手机。几天后,梁晋生又来电话时,她将手机号告诉了他。梁晋生当即就断掉茹嫣的座机,打到她的手机上来,验证无误后才放心。此后很长时间,这部手机实际上只有梁晋生一个人用。
梁晋生是十一月中旬回来的。那天晚上下飞机后,他就直奔茹嫣家了。到了楼下才给她打了电话。茹嫣的心一下咚咚咚咚跳起来,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感,不是害怕,也不是激动,是糊涂了。丈夫去世三年,除了儿子以外,家里还没有男人进来过,更不要说这种已经进入某种特殊关系的男人。她打量了一下房屋,还好,自己平日是一个爱整洁的人,都还看得过去。接着他就按门铃了。茹嫣打开房门,看见梁晋生气喘吁吁,抱着一只大纸箱,笑眯眯站在门外。梁晋生说要换鞋的时候,茹嫣才想起来家里没有给男人穿的拖鞋,慌乱地说,就别换了,我这儿没有你穿的鞋……梁晋生便甩掉脚上的皮鞋,穿着袜子走进门来。他将那个纸箱放在茶几上说,你要的东西。
茹嫣说,什么呀?
梁晋生说,热狗。我买的时候,刚刚出炉。
梁晋生装模做样用手摸摸纸箱,这会儿大概不热了。
那纸箱用很漂亮的彩纸包装着,上面还打了一个大花结,像装着一件价值千金的贵重礼品。
梁晋生说,打开看看?他们西方人接到礼物,都要当面打开,要不就不礼貌呢。
茹嫣想,肯定是一件别的东西,哪会是什么热狗呢。
那杨延平倒是先嗅出了热狗的味道,心急火燎地冲着纸箱乱叫起来。
打开一看--真是热狗,一个个用纸袋装着。茹嫣终于大笑起来,全中国只有你一个人从美国带回过这样的东西吧?
梁晋生说,文革的时候,有一句很时髦的话,还记得不?毛主席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他也笑了,打开一包闻闻, 自己就先咬了一口,还好,没坏,放冰箱,够你吃半个月。
茹嫣心里一热,一语双关地说,这正是我想要的。
梁晋生自得地笑笑,看来我没有买错。
见梁晋生已经开口吃起来,杨延平更是急了,站立起来,双手平伸,一副讨要的样子。
茹嫣说,你这样真是没出息。你太丢人啦杨延平!
梁晋生便将热狗里夹着的香肠给了它。
那一刻,茹嫣有了一种冲动,想扑到这个男人的怀里,让眼泪流淌在他的胸前。但她接下来的动作却是指了指沙发,说,坐吧。
梁晋生在长沙发上坐下,茹嫣将一只单人沙发拖过来,隔着茶几与他相对而坐。
茹嫣说,你从前也这样浪漫吗?
梁晋生说,没有。
茹嫣说,让谁教会的?
梁晋生说,我很晚才明白,其实我们每个人的时间都不多。
茹嫣说,特别像你,还有许多时间要献给官场。
梁晋生说,是。不过也快结束了。还有两三年吧。还有救药,是不是?
茹嫣说,是,还有二十年时间自救呢。
梁晋生说,能给一杯茶吗?
茹嫣赶忙站起来,窘迫地说,还让你要了。
茹嫣倒茶的时候,梁晋生也站起来,可以让我参观一下你的房间吗?
茹嫣说,自由参观。
茹嫣的房八九十平米。三室一厅,是那种十多年前的公寓楼,方正,结实,没什么花梢,做过简单的装修,现在看来,反倒顺眼,不像有些人家,当年装得富丽堂皇,吧台啊,墙裙啊,三层吊顶啊,各种花色的装饰线条啊,如今看来已是俗不可耐了。朴素的东西还是经久一些。
客厅不大,一长两短的布艺沙发,一张原木的茶几,原木的电视柜,淡黄隐花的窗帘。可能是爱屋及乌,梁晋生总觉得这随意俭朴中,透着一种自信和大气。
房间的家具陈设也很朴素,甚至简单。书房一面是书柜,靠窗是一张书桌,一台电脑就放在上面。另一面墙是一对藤沙发,上面有几个素花的棉靠垫,墙上有两幅字,一幅是谁送给他们夫妇的,另一幅是茹嫣母亲写的,一首辛弃疾的词。梁晋生不太懂书法,只觉得那字很好看。一间小卧室是儿子的,小书桌,小书柜,小衣柜,一张单人床,墙上有许多当年苦读的痕迹,历史年表,英语单词,元素周期表和复习安排表……一只多用柜里,有儿子玩过的变形金刚,电动汽车,魔方,建筑模型……几乎是一个孩子成长史的陈列馆。
茹嫣卧室的墙上挂着几幅镜框,一幅是全家福,好像是儿子刚上大学那会儿照的,背景是火车站的月台,大约是送儿子上车前。一幅是茹嫣父母晚年的合影,在海滨,从那老太太脸上,可以看见茹嫣的影子。另一幅是一个中年男人,也是在海滨,是南方那种很蓝很清澈的海水。长相端正,很厚实的样子,穿一件白短袖衬衣,扎在一条浅灰色长裤里,规规矩矩的。
梁晋生转了一圈回来,说,照片上是你丈夫?
茹嫣说,是。
梁晋生说,很年轻。
茹嫣说,很多年了。
茹嫣给自己也沏了一杯绿茶,两人又坐下。
梁晋生说,看月亮的那天我说过,下次我们要说说另一个话题。
茹嫣说,一定要说吗?
梁晋生有些不解地望着茹嫣。
茹嫣又说,我们不是一直在说吗。
梁晋生说,好。就这样。半年以后,我来娶你。
茹嫣觉得自己是如此希望听见这句几乎有些蛮横的话,脸上一红,很快用一笑掩饰过去,为什么是半年?
梁晋生说,你要同意,明天也可以。
茹嫣一下乱了阵脚,忙说,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不是一年……
梁晋生,我们这个岁数,看人还需要一年吗?
茹嫣带点调皮的意味说,我眼力不行,我需要一年。
梁晋生讨价还价地说,那就还是半年,就这么定了。明年五月。
梁晋生又谑笑说,那首歌怎么唱的?明年花开蝴蝶飞,阿哥有心再来会--
茹嫣也笑了,这家伙总能在人最尴尬的时候找快乐,便接着唱了,苍山脚下找金花,金花是阿妹。
梁晋生连说,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聊了一会儿,茹嫣看看天色晚了,就说,我去烤热狗,再煮一点麦片粥。
梁晋生站起来,我得走了,晚上还有事。周末如果得空,我来吃这两样东西,加一碟榨菜丝,别的都不要。
梁晋生走到门口,穿上鞋,笑笑说,还有一件东西,已经带来了,本想一起给你,现在看来,还是半年以后吧。
茹嫣一下就猜到了他说的是哪一类东西,脸就红了,嗫嚅道,还挺神秘?
梁晋生说,那我现在就给你?
茹嫣就慌了,别,说好的,半年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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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闪电[FFFFFF] 黑色闪电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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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嫣和梁市长谈恋爱的消息,像夏日的穿堂风一样,在所里大大小小的办公室悄然流转。在这个像植物一样沉静的地方,掀起了一阵阵神秘又兴奋的窸窸嗦嗦声。这个话题毕竟涉及高级领导干部,又正好是管辖自己这个领域的,所以不敢造次。
本来,茹嫣上班,总是悄然而来,悄然而去,除了资料室几个常见面的姐妹,许多人是常年见不到面的。差不多都互相忘掉了对方。如今,她发现路上,走廊,办公室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与她搭话闲聊的人也多了起来。湿地组,药物组,植化组,特别是自己所在的基因组,几个头头轮番来到茹嫣的办公室,然后就关心几句茹嫣专业方面的事情。最后总会说起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题,小茹啊,你可是咱们组的接班人,要多为组里作贡献啊。茹嫣想,啥时候定我为接班人了呀,现在几个副头,都才三十几,谁接谁的班呢?小茹啊,你去年发在学报上的那篇文章不错啊,今年该报正高了吧?我看,就凭那一篇颇有创见的论文,就够格了。茹嫣想,那文章哪是去年的?前好几年了呀。小茹啊,咱们组正申报一个课题,这对咱们城市的长远发展非常重要,听说市领导也很关注这个问题,过几天,我们把提要给你看看。茹嫣想,这是怎么啦,这些都是所里的大腕啊,平日要跟他们说上几句话都不容易的。连所长也捧个茶杯进来了,拖一把椅子,与茹嫣面对面坐下,茹嫣啊,多多关心咱们所的建设哦,你可是所里的元老了,都快二十年了吧,我们对这个所都是很有感情的。
都是那个梁晋生惹的祸。茹嫣哭笑不得地想。
姐妹们的玩笑就开得露骨起来,常常是几个人搭伴涌到茹嫣办公室,满怀深情地说,让我们再多看咱茹嫣几眼,以后啊,要想见市长夫人就不那么容易了。在资料室里,就更加放肆了。看哪,茹嫣姐近来脸色多滋润。雨露滋润禾苗壮嘛。江晓力啊,你也太偏心眼,这等好事,也不照耀咱们一下。这种时候,江晓力倒常常出来给茹嫣解围,你们再胡闹,把事情搅黄了,看所长怎么收拾你们。这样几次三番之后,害得茹嫣不敢多到资料室去。偶尔瞟见资料室人不多,又惦着网上的什么事情,就急急地溜进小李的打字间,掩上门,急急地打开电脑看上一会儿。这时,小李就显得格外贴心,说,所里也是,这么一个高级研究单位,还在拨号上网,别人知道了还不笑话咱,我明天就要去反映一下,换宽带。最好做个局域网,每个办公室都通上。
29
有个叫夜枭的在论坛上叫了一声:我现在到了×市,已经与达摩大师联系上,周六请他接见俺,这巢里还有×市的老鸟吗?都一起来接见俺呀!
空巢的老鸟,许多都很熟悉,一些新来的,一段时间过后,也渐渐相熟起来,网下的聚会也渐渐多起来。这些当年坚决反对,无情嘲弄孩子们搞网友聚会的人,如今早把那档子事忘干净。
空巢上的人,大多混得过去,有的有钱,有的有闲,有的有权,有的其中两样、三样都有。所以相聚的条件,实在比那些少男少女好得多。他们聚会不说,还聚餐,还合影,还摄像,还组团旅游,还把这些都发到网上,成为论坛上最热门的节目,点击率极高。人们对真相的热情总是很高的,见到庐山真面目让人兴奋。哇,柔情万种的一江春水原来是个大老爷们,一米八的个子。沧桑竟是个丫头,自己就是个留学生,要不是有人出国,拍回她的照片来,一帮老头老太太都给她唬住了,一口一个大哥叫了半年。许多也在人们的想象范围之中,有的更漂亮一些,有的却比想的苍老。好在都一把年纪,不太在乎这些了。
茹嫣看到这个帖子的时候,枫叶红已经跟了一句:咱如焉版主就在×市啊!你还不赶快备上厚礼去请安!狐狸爸爸也跟了,我也在×市,可以打我手机。然后说,×市还有谁谁谁,谁谁谁……茹嫣这才知道,这个不知身在何处的空巢论坛上,这么多人和自己共处一地,有的才一街之隔。
最后,夜枭在坛子上发了一个通知,周末晚上六点半,在某某酒店大堂集合,进了大堂打手机,接头暗号,林子大了有什么鸟?答曰,夜枭。
茹嫣最怕这一类聚会,多年没有凑过这种热闹了。前几年大学一帮同窗发起进校20周年天南地北大团聚都没去,好挨了一顿骂。但如今当了版主,人家千里迢迢来到自己地盘上,又被人在坛子上卖了。只好狠狠心,壮壮胆,慷慨赴宴。还有重要一点,她想见见那个达摩大师。
聚会地点在夜枭下榻的宾馆。后来知道,夜枭是国家某高层机关的中层官员,但到了地方,就是钦差大臣。被安排在一个五星级大酒店,那天晚上的酒宴,当然也由接待单位买单了。
茹嫣下班后,匆匆赶回家,遛了杨延平,给它换了饮水,添了吃食,匆匆出门。
茹嫣赶到酒店大堂,打开手机对暗号,对方说,等你好久没见来,又不知道你的手机号,我们已经进了餐厅。然后告知了包房号。
进到包间一看,已经坐了八个人,男女各半。从年龄神色看,大约就是了。见茹嫣进来,有人怪腔怪调地问:林子大了有什么鸟?茹嫣慌忙说,夜枭。于是众人齐刷刷站起,一个人大喊,版主大人到--
茹嫣看着一片陌生面孔,早已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好。嘟囔着,你们倒是说说都是谁呀!
一个瘦瘦的中年女士说,今天得你来猜,不猜对一半,罚酒。
众人应和。
茹嫣是那种你告诉了名字,下次也准忘的人,她哪猜得出来。乱猜,反正酒是不喝的。上席坐了一个腮帮子刮得铁青衣着也很考究的男士,便指了指他说:夜枭!
众人一阵欢呼,版主好眼力。
瘦女士说,这个好猜,不是公干之人,谁这样一本正经啊,再说,他自己先就坐到那个买单位子上了。
夜枭辩解说,是你们把我摁在这儿的。
其余的,几乎全猜错。五位是本地的,一位是从附近一个城市赶来的,还有一位是夜枭在本地的朋友,大学的女同窗。茹嫣将另外两位中一个端庄文静的猜成枫叶红,结果另一个衣饰考究身子瘦削的才是。最让她意外的是达摩大师,个子不高,其貌不扬,穿一件很陈腐的夹克装,与那个神采飞扬滔滔不绝的狐狸爸爸相比,就好像是他的一个司机。枫叶红给茹嫣介绍到达摩的时候,达摩也就笑笑,说文如其人。茹嫣说,达摩大师啊--她本想说,你除了瘦,哪儿也不像达摩啊。话到嘴边,觉得造次,咽了回去,就说,你怎么一副工人阶级模样啊?达摩笑笑说,你看得准,地道的工人阶级。夜枭说,人家是真人不露相,多少人想见他真容一面都不可得呢。这次给了我面子。枫叶红也说,上坛子这些年,我都不知道达摩大师就在我身边。
笑闹之中,这一帮空巢老鸟的聚会就正式开始了。
能把孩子送往海外,大多都过得去的。席间一聊,不是白领,就是官员,不是院校知识分子,就是国企管理人员,只有枫叶红,本来有一份不错的机关工作,老公下海后,就在家当专业富婆了。这样一帮人,开始的话题总是海外的孩子。说到茹嫣,儿子是考去的,读研,有奖学金,学校还给他安排了一份课余的工作。大家就羡慕起来,千金万金,不如长在身上的本领。于是纷纷诉起苦来,一年得多少多少钱,学成得多少多少钱,将来还不知道能否留在国外,能否将那投入的钱挣了回来,就是挣了回来,也不知自己能否沾上一点光。沾上了一点光,也不知还能活多少年……总之,这样一算,丧气得很。后来有人说了,不说了不说了,想想也真不划算,这么多钱,就是白养他一辈子也够了,如今,连人带钱,一起都送给了帝国主义。狐狸爸爸是一家国企高管,他说,哪里指望儿子给你养老送终呢,只想让他以后过个平安日子,哪怕在人家那儿拿救济金呢。咱这儿,不知啥时候就天下大乱无处逃生呢。话一出口,着实让大家吓了一跳。细一想,这不也是自己的小九九么,这家伙就冠冕堂皇说出来了。见大家一时沉默了,狐狸爸爸又说,这其实是心照不宣,要不然,那么多重权在握的大人物,为什么一个个地把自己的子子孙孙都送了出去?
如今年月,酒桌上的自由倒是比往日大多了,哪怕是刚从会场上说了一大套官话下来的,一挨酒杯,说的就不是刚才那种话了。所以,大家都愿意进酒楼,不愿意进会场。即便进了会场,散会后也是直奔酒楼,免得憋出毛病。
茹嫣说,她倒是希望儿子学成回来,当初他出去,只是冲着那里的专业去的,没想那么多。再说,一个人跑,一家人跑,十几亿都跑么?
枫叶红说,还是版主觉悟高。像我们就自私得很,跑一个是一个,脚踏两只船,唯愿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国泰民安,将来两边走走也方便。
狐狸爸爸见茹嫣有些尴尬,忙说,其实我们也希望天下太平。有时候,看看那些下岗职工的眼神,你就可以想得到,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他们会把你捶成肉酱。本来以往蛮随和的一些人,如今恨不得把你吃了。我们的几个老板,都把家搬得远远的,地址谁都不告诉,像搞地下工作一样。
于是,大家就说起近来谁谁谁全家被杀,谁谁谁被炸死了,谁谁谁被绑架,至今音信全无……
聚会的谈话是交叉的,几组对谈者,不同的话题,在那张豪华的圆桌面上纵横穿插,很是热闹。偶尔有人想起一个喝酒的话题,大家便一起举杯。倒是这次夜枭来拜见的达摩大师,一直安静得很,偶尔笑笑,偶尔与左右邻座低语几句。他的一边是夜枭,一边是从外地赶来的一位女网友,看来他俩很熟。茹嫣一直想与达摩说说话,向达摩讨教一下自己的写作,无奈中间隔了几个人,茹嫣不会隔着人大嗓门说话,便想,到分手时,向达摩要来电话,日后再联系。
正闹着,茹嫣的手机响了。茹嫣对自己手机的铃声还很陌生,响了好久,直到有人问,谁的手机?茹嫣才想起来是自己的,手忙脚乱中,又摁错了键,正沮丧,那铃声又倔强地叫起来。
是梁晋生打来的,他问,你在哪里?
茹嫣说,和网友在吃饭。
梁晋生不无诧异地问,和网友吃饭?什么网友?
茹嫣不习惯在这种场合说电话,边说边起身走出门外。茹嫣说,就是我们那个论坛的。
梁晋生笑起来,你们也搞起网友见面啦?上次不是说,去看冬天的月亮吗?
茹嫣说,你没跟我说好时间啊?
梁晋生说,这段时间忙,不敢预约啊,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茹嫣说,我这儿刚开始,稍晚一点,一个小时后好吗?
茹嫣告诉了梁晋生地点。
梁晋生说,现在的网友真牛啊,敢上这样的酒店聚会。
茹嫣回到酒桌上,就看见枫叶红眼里的笑意。
茹嫣坐下后,枫叶红故意大声说,是不是要提前走?我们刚才订了规矩,今天谁也不许溜号。
茹嫣说,你先又没说,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枫叶红意味深长地一笑,算了,我知道,先说了也没用啊。
已经有些酒意的夜枭听出她们在说什么,坚决地说,今晚再牛逼的约会,也一律取消,实在推不掉的,欢迎到我们这儿来,我已经定好了KTV。
枫叶红不屑地笑笑,你也不问问咱们网事版主,她那朋友是谁?你请得来吗?
夜枭说,谁?国家主席?总书记?就是他们我还不屑得请呢?
茹嫣觉得枫叶红总是话里有话深不可测的样子,想探问一下,又怕此地无银三百两,便装作听不懂。笑笑不再接这话题。没想到枫叶红却在桌子下面碰碰她,悄声说,我没猜错吧?
茹嫣心里一紧,装不明白地说,什么没猜错?
枫叶红说,刚才打电话的人?
茹嫣问,你知道是谁?
枫叶红说,咱姐俩你就别捂着啦。我偷偷告诉你啊,我和你们的大媒,可是一个大院里长大的。
枫叶红说,江晓力可是一个仗义人啊。硬是把自己看上的人给了你。
茹嫣脸一下就热了,压低声音说,你说什么呀,人家有家有小的?
枫叶红说,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她离了都两年多了。
茹嫣说,干吗要让给我?
枫叶红说,没这个命呗。要说,这该是一件天配良缘呢,可就是没有这个缘份,人家痛苦了好长时间呢。这事你可千万不能露出去,她会受不了的。
见茹嫣两个嘀嘀咕咕咬耳朵,另几个就叫起来:不许打黑电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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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闪电[FAFAFA] 黑色闪电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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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六 二月 03, 2007 11:31 pm 发表主题: ZT:如焉(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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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一个小时以后,梁晋生来了电话。茹嫣边听边走出门去,然后就顺势溜走了。上车之后,才给夜枭打了个电话,说有要紧事,怕打扰大家,提前离席了。如果近几天还有机会,再向他当面赔罪。
茹嫣打完电话,见梁晋生在偷笑。
梁晋生说,全新体验?
茹嫣说,是,怪怪的。
梁晋生说,难怪,那些小男孩小女孩偷了家里的钱也要千里迢迢去见网友。老太太都玩这种游戏呢。
茹嫣笑笑说,老太太不需要偷钱。不过,今天真有从外地赶来的。
茹嫣往窗外望一眼,突然发现夜空厚厚的,混浊的空气中,漫漶着一片都市灯火的散射光。她问,哪来的月亮?
梁晋生说,跟我走,反正有月亮给你看。
梁晋生的车竟开到他的大院。执勤武警给他的车敬了礼,打旗放行。
梁晋生的小楼与江晓力家相隔不远,式样更新一些。也是连体三层。
梁晋生打开房门,说,一个老鳏夫的家。我没请保姆,乱点。
茹嫣多少有些紧张,一种少女般的紧张。
梁晋生问,换鞋吗?说着从鞋柜拿出一双厚厚的毛绒拖鞋,淡驼色,样式很精致。
梁晋生说,刚买的,不知合不合适。
换鞋的时候,茹嫣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在一个环境里,你穿自己的皮鞋,与穿人家的拖鞋,是不一样的,穿人家专门给你备下的拖鞋,就更不一样,茹嫣觉得,脚好像有着某种私密性,换上拖鞋本身,就有了某种意味。
那拖鞋很合脚,柔柔的,像踩在林子里蓬松的落叶上,这种松弛舒适的感觉,让她与这个陌生的环境之间,亲近起来。想起刚才枫叶红说的那些话,心里就有些惆怅,有些伤感。让她和梁晋生之间的关系多出了一份暧昧来。
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情,茹嫣故意戏谑地问,你的月亮呢?
梁晋生说,马上给你。
梁晋生给茹嫣一个上楼的手势。茹嫣听江晓力说过,这个大院,接待客人有四个档次,第一,楼下大客厅,第二,楼上小客厅,第三,书房。说到这儿,江晓力打住了。茹嫣问,第四呢?江晓力说,卧室。其实还有个第五,大衣橱。茹嫣不解。江晓力大笑说,女主人突然回了,客人就进了大衣橱--这最后一条是我加的。
梁晋生这套房和江晓力家结构不太一样,上楼之后,有一个小走道,拐过之后,才是小客厅,私密性强一些。不像江晓力家,一上楼一目了然。客厅带三个套间,一间是书房,一间是单人卧室,该是给主人办公后临时休息用的,一间是卫生间。上楼右拐大概就是主卧室之类了。茹嫣不会估算房屋面积,但想想这楼上楼下一大堆房,一个人住着怪瘆人的,不知怎么她想起美国电影《蝴蝶梦》中德文特的庄园。
梁晋生指指饮水机和旁边的矮柜,喝点什么,自己倒。然后走进一个房间,拿出一架小型摄像机,接到电视机上。掰弄了一会儿,屏幕上出现了月亮。
梁晋生说,这是美国的月亮。这是纽约的,纽约的月亮最暗最小。这是亚特兰大的,你看,不一样吧?这是阿拉斯加的,这儿的月亮最棒,假的一样,像舞台布景,你要亲眼看看就好了,那里的天空干净得像水晶。
茹嫣问,你拍的?
梁晋生说,为你拍的。
茹嫣说,咱这儿什么时候能看到这样的月亮?
梁晋生说,五十年?
茹嫣笑笑,那我看不到了。
梁晋生说,争取吧,我们都活长久一些。
屋里暖气很足,茹嫣觉得背脊前胸渐渐渗出汗来,鼻尖上也有细细的小汗珠闪亮。
茹嫣说,你们这儿的暖气真厉害,不收费的吗?
梁晋生说,热了吗?把外衣脱掉。
茹嫣说,能开点窗吗?
梁晋生将一侧的窗口拉开一小截说,还是年轻人厉害,不怕冷。
客厅里置放着一些真真假假的古董和工艺品,有的很雅致,有的很俗气,但却很贵重的那一类。
茹嫣问,你工资多少?
见茹嫣问这样露骨的问题,梁晋生显然有些吃惊,他笑笑说,不多,几千块钱。
茹嫣说,你这房子是公家给的,不算,其他的这些,光靠工资够吗?
梁晋生又笑了,茹嫣啊,你可真厉害,我跟你说,你的这些问题,中纪委都不会问的。我还有些别的收入,不算太来路不正吧,以后慢慢给你交代。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相比而言,我是一个非常清廉的人,有时候都让别人讨厌了。
见梁晋生这么一说,茹嫣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我只是好奇,我对现在的官员很陌生。我父亲八十年代中期,就是一个平民了。
梁晋生说,我知道他。
茹嫣说,做过外调呀?
梁晋生神秘笑笑,突然说,我一直很想告诉你……
茹嫣问,什么?
梁晋生说,你很像我的妻子。
茹嫣立时脸就红了,不是说好半年以后再谈这个问题吗?
梁晋生说,我是说,你长的像我妻子。
茹嫣说,就因为这一点?
梁晋生说,当然不。你来--
梁晋生把茹嫣让进书房,他妻子就在书桌上一副镜框中微笑着。茹嫣拿起镜框,细细打量,很端庄很美丽的一个女人,气质也很不错,只是她觉得与自己并不太像。如果硬要找一点相像的地方,那就是眼睛,都有一些隐隐的忧郁。
梁晋生说,第一次远远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这一点。
茹嫣说,所以才有后来的事情?
梁晋生说,当然不。但是这一点让我很高兴。
茹嫣说,我能够让你产生想象。
梁晋生说,你的嘴巴什么时候变得厉害了?
这个晚上,梁晋生对茹嫣说了很多关于他的妻子。
茹嫣边听边想,这个家伙有点特别,一般男人在这种时候,对这一类话题唯恐避之不及,他却像开专题一样说它。
他说他第一个妻子是大学同学。家里是空军的。是一个很开朗很自信的姑娘,人也很漂亮。结婚不到两年,出了林彪事件,她父亲被关进去了。她突然就像变了一个人,几个月没说话。不论他如何安慰劝解,她就是不开口。一天,她突然说,我们该分手了,现在分手,我们还可以保留许多愉快的回忆。那时他们的女儿还不到一岁,他怎么也不会相信这种时候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说,很对不起,孩子只能留给你抚养,跟了我,怕会吃很多苦头。分手不久,就听说她也被抓进去了,说是她和一帮部队子女搞了一个反毛小集团,都判得很重。直到八十年代初才放出来。从此不知去向。有人说已经去了国外。
因为前岳父的原因,他不久也被发配到一个三线厂,在那里认识了他的第二个妻子。她当时是那个厂广播员。他们很快就结了婚。她让他把孩子从爷爷奶奶那儿接来。她说,孩子是要和自己的父母一起过的。孩子接来了,她就当作自己亲生的来养。大女儿一直到十多岁,一直以为她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大女儿来后不久,第二个女儿也出生了。梁晋生说到当时沉浮跌宕,说到两个人几次因为各种原因生出的危机,说到她为两个孩子付出的心血……有几次,眼睛就潮了。
说完了,他沉寂了好长时间。茹嫣也沉寂了好长时间。这种被历史淘洗之后的人生,已经变成超然的东西了,似乎与他们两个现在的处境无关。
梁晋生发现自己有些伤感,自嘲地说,看来真的有些老了,我原来不像这样容易动感情。又说,你看,让你来看月亮的,说起这些事了。
茹嫣也有些伤感,梁晋生说他妻子的时候,她脑子里常常浮现出另一个人,她自己的丈夫。
茹嫣说,我不喜欢用贬损一个女人来讨另一个女人欢心的人。这样的人,你就要小心了,这一套将来也会用在你自己身上。
梁晋生走到茹嫣身边,弯下腰,两手抚住茹嫣的肩。这是他俩交往以来,最亲昵的一个动作。但他没有再做什么。他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在一起生活,我不希望她从此就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而是变成让我们互相理解的一个亲人。
茹嫣说,是。
茹嫣说着,眼里也热热的。
说着说着,茹嫣想起了江晓力说的那五要五不要,便问梁晋生,听说你挑人很苛刻,还有几要几不要?
梁晋生茫然地问,什么几要几不要?
茹嫣便说了。
梁晋生听完笑起来,说,这丫头,这哪是我的五要五不要啊?这是她自己为我定的的标准吧?
茹嫣几次想把话题引到江晓力身上去,甚至直接就问问,终于还是克制住了。
31
按惯例,网友的每一次聚会,论坛上都要详细报道的,有的还是连续报道,要不就会挨骂。不附图片也是罪过。就有网友制作一批拼贴图上来,将聚会人糟蹋得牛鬼蛇神一般。作为一版之主,茹嫣只好也准备写上一段交差。她打开坛子的时候,见到夜枭早有长篇报道并附图片在上面了。那一组照片前面几张是在宾馆大堂照的,有网友对暗号、执手相认的一些场景,那时茹嫣还没到。但是有文字说明:一只一只老鸟纷纷飞来,如焉版主仍未露面。到得出现茹嫣的那一张时,已是在包间了,是茹嫣刚刚进门那一刹那的尊容,满脸惶乱,满脸绯红。文字说明是:如焉版主终于仓惶赶来,看那神色,好像是刚刚做了一件不可告人之事。接着是一幅放大的茹嫣特写。说明文字:没想到文才斐然的如版主,竟是如少女一般羞赦呢,更没想到,竟是如此美貌如此光彩照人。然后是几张碰杯,欢笑,劝酒的。接着是茹嫣起身接听电话。文字说明:正在一干老鸟酒酣耳热之时,一支神秘电话打进如版主手机……自此之后,如版主开始心不在焉。数次与她说话,她都答非所问。最后一张是茹嫣坐过的那一张椅子,在一圈面红耳赤的网友中间,很突兀地空着。文字说明:当第二通电话打来之后,如版主就消失了,连88也没说一声。我们顿时就像失去母亲的孩子,失落啊,郁闷啊,孤独啊……
这一类图文并茂的帖子,又是说自家人的故事,跟贴总是排山倒海的。茹嫣一时都看不过来。有夸奖她漂亮的,有质疑她年龄的,有让她坦白从宽,将昨晚经历竹筒倒豆子如实交代的。
匆匆看完这些图文,茹嫣的感觉,就像一位幸灾乐祸的网友说的那样:夜枭啊你这个老坏鸟,你把咱们的如焉版主放到砧板上了啊?我们可饶不了你!
茹嫣不知道这些场面是什么时候被他们摄入镜头的,只隐约记得,整个聚会过程中,都不断有人举起相机,但在没有图片出来之前,那都只是一些动作而已。先前,茹嫣也看过一些此类的即时报道,也有类似的玩笑,揶揄,恶作剧,一笑也就忘了。如今落到自己身上,才发现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酸甜苦辣的。人家并无恶意,大多都很亲热,你自己原来也加入过此类游戏,不好出尔反尔,再说你还是个版主,要有一点胸怀。茹嫣于是给了夜枭的帖子一个暧昧不明的微笑脸谱,不再说话。用网友的话说,装死狗。
接下来的几天中,一干老鸟们不依不饶穷追猛打,跟贴跟得转了页。茹嫣只是一声不吭,革命先烈一样。
一个马甲说,上级的姓名,地址我知道,下级的姓名,地址我也知道。但我就是不告诉你们。
那个诡秘的繁漪又出现了,喊了一声:你们别再严刑拷打啦!人家那是真真正正的革命机密,你们把她弄成一个叛徒,她的日子不好过,咱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几天后,梁晋生打来电话说,这两天你那个空巢好热闹啊!
茹嫣说,始作俑者,躲在一边看热闹。
梁晋生说,顶得住吗?要不要我上阵助战?
茹嫣笑笑说,那是助战吗?那不是和他们一起把我往火坑里推?
梁晋生故意无可奈何地说,那你就先扛着,明年五月请他们吃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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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是,我非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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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闪电[FFFFFF] 黑色闪电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注册时间: 2005-12-24 帖子: 4065 来自: 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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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六 二月 03, 2007 11:36 pm 发表主题: ZT:如焉(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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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发云
32
上网如开车,刚学的时候,谨小慎微一丝不苟,认真到过头。等到开顺手,开得意,就容易出事了。那天邮箱来了一封信,带了一个附件。往日这个时候,茹嫣会很小心,看看来信人,看看地址信息,不熟悉的,坚决删掉。当版主一段时间来,常有网友带附件来,有文章,也有图片。于是顺手将那附件一点,结果屏幕一黑,往后怎么也打不开了。
儿子出国之前,曾给她留下了一个同学的电话,说万一电脑出了什么问题,可以找他。
茹嫣找出电话号码打过去,他家里人说,出差去了,得上十天回来。
茹嫣这才知道了自己是如何离不开电脑这个玩意了。刚刚苦笑说,这也好,消停几天。话没落音,心里就空空荡荡了。一晚上,东摸摸,西转转,啥事没干,心神不宁。看着桌上那一堆机器,不怀好意地伏在那儿一声不吭。茹嫣破例给儿子打了越洋电话,告诉他电脑坏了。儿子说,中了邮件炸弹,得高手来收拾,等那同学回来,问题不大。
给儿子打完电话,便早早洗了上床,躺下看书。平日,下网上床,她也都是要看看书的。她喜欢手持一卷斜依床头的感觉,认为这是网络永远不可替代的一种享受。但那天晚上就是看不进去书,躺下,心里也没着没落,折腾许久,没睡踏实。
第二天一上班,茹嫣便到小李那儿上网,给空巢发了一个帖子,说自己中招,可能十多天上不了网,请大家多多关照一下论坛,QQ或邮件没有回复,不要错怪人。下班前,茹嫣再去看时,见到枫叶红说,你还不快找达摩大师啊,他不光是网文高手,还是电脑高手呢,你这样的问题,对他来说不是小菜一碟?茹嫣一看,枫叶红正在线,便立刻发去QQ,问如何与达摩联系。枫叶红就给了达摩的手机号。
茹嫣谢了枫叶红。有些忐忑地给达摩打了电话。达摩在那边犹豫着,茹嫣便求他。达摩说,我晚上来,可能会晚一些。
劳动大师大驾,茹嫣过意不去,说约个时间地点,去接他。达摩说不用,自己来。茹嫣就告诉了自己的地址。
晚上9点多钟,达摩骑了一辆摩托来了。茹嫣对达摩骑摩托有些奇怪。茹嫣印象中,如今骑摩托的,除了财力不济又爱时髦的小青年,就是那些东奔西跑的小生意人。
达摩放下头盔,掏出他的一包工具光盘,烟不抽,茶不喝,便开始干活,像一个职业修理工。半个多小时后,一切搞定,茹嫣这才舒了一口气。千恩万谢。达摩告诉她一些注意事项后,就准备走了。
茹嫣说,忙了一通,也不坐坐?那天听说你要参加聚会,就想见你,和你聊聊,没想电脑坏了,反倒能把你请到家来。
达摩问,聊什么?
达摩这样一问,就把茹嫣给问住了,想想说,给我的文章提提意见吧。
达摩一笑说,我不是说过了吗?
茹嫣说,你那几个字,就算说了呀?你的御批就这么金贵?我后来还有那些文章呢。
达摩笑笑说,都在那几个字里。
茹嫣说,像禅语一样啊?
达摩这次就大笑了,哪有像你这样征求意见的?这是当年入团积极分子的语言呀!
达摩这么一说,茹嫣就不好意思了。
见茹嫣真的想说说话,达摩说,那就给我下碗面。
茹嫣一惊说,还没吃晚饭?
达摩说,干我们这一行,有时闲,有时忙。
茹嫣急忙冲进厨房,点火烧水。打开冰箱看,除了几碟剩菜,没什么可以拿的出手的,心里火急得很,一边在厨房大声说,你又不先说一声,看拿什么给你吃?
达摩说,光面条就行,多给点辣酱。说完,便忙里抽空上网去了。
茹嫣倒下去半筒面,那是她三餐的量,又打了几个鸡蛋,也是她三餐的量,端上来满满当当一大碗。
达摩饿了,一大筷子一大筷子往嘴里送,一边吸溜一边抽着空说话,挺喜欢你的文字……一个人文字好,不容易。把故事编好,不难……把道理说好,也不难,把文字弄好……就难了。这是一种天赋。就像一个人唱歌……把音色唱好听,不难,把旋律唱准确,也不难……把歌唱出味道来……抑扬顿挫,轻重缓急,浑然天成……就难了。
达摩这一开口,就把茹嫣给震住了,心里直叫,真是高人。别看一个小修理工模样,真人不露相呢。看来,网上那多人对他的崇拜不是没有道理的。
达摩又说,写文章……章法可以学,辞藻可以学……知识理论,也可以学……只是文字感觉,几乎不可学,只可以悟……所以,我不能对你说哪里好哪里不好,因为我说你这一处好……你把它放到另一处……可能就不好了。
茹嫣看他那如狼似虎的样子,有些心疼,多年来没见过这样的吃相了,就说,先吃,又没人和你抢,吃完慢慢说。你说的这些,我真有同感!只是说不出来。有时候,读到一段好文字,会让我喜欢得像拣了一个宝贝。有些名人大家的东西,我看几段,看不下去,只有不看了。我知道别人都在说,那东西怎么好怎么好,可是你不喜欢,真没办法。
茹嫣对文字有一种格外的挑剔,文字不好,不光就不完美了,还令人生厌。甚于她母亲对手脚的挑剔。
茹嫣又说上网,说了上网以来的种种感受。
达摩说,刚上网,都很新鲜,就像一个孩子刚刚入学……花花绿绿,一大片小朋友……各种模样,各种脾性,很想加入到这个新集体当中去……日子长了,也会生出问题来的……生活里有啥,网上也有啥。
茹嫣一笑说,这网上谁也不见谁,机器一关,不就清闲啦?
达摩说,没那么简单,我就知道……有人被网络弄疯了的。
茹嫣说,有那么邪乎?
达摩说,网络像一个舞台,比现实更浓缩……更夸张,还有很强的表演性……容易让人激动,容易让人上瘾……不是说关了就关了。
茹嫣又说到网络信息的新鲜。看到了许多原来不可想象的东西。
达摩说,这就是中国网络的特色了。在一些国家,网络只是许多媒体的一种,没有表达上的特权。它的意义只在它的工具性,就像你到北京去,可以坐火车,可以乘飞机,也可以自己开车去。但是中国不同,传统媒体,许多事情不许报,许多话不许说,网络可以,于是网络就不再是工具意义上的区别了。网络的长处在这里,网络的隐忧也在这里了,一个东西,一旦溢出常轨,就会有副作用。这是一个言论管制国家先天的问题。
茹嫣上网不久,对于达摩说的这些,感触不深,后来遇到种种困扰之后,才记起来达摩这番话。
说话间,那一大碗面条就被吃得干干净净了。达摩脸上冒着汗,眼睛散了神,一副小酒微醉的模样。
茹嫣说,真羡慕你吃东西的那个境界。
达摩说,女儿老说,看我吃东西害怕。达摩自己想想也笑了,说,五十出头的人了,吃起东西来,还像个民工。说到孩子,茹嫣便问达摩。
达摩说,已经出嫁了,在一家超市收银。
茹嫣便奇怪,说,你孩子没出去?
茹嫣以为,达摩这样的人,孩子不知会出息成啥样呢。
达摩只淡淡说,没有。就没有动过这个念头。她也不喜欢读书,混了一个大专,就工作了。不过,她比我的学历还高一点。
茹嫣狐疑地问,你说什么呀?你没读大学?
达摩说,在厂里混了一个职大的文凭,现在像废纸一张。
见茹嫣对职大很陌生,达摩就说,企业的职工大学,前身是721大学。
茹嫣问,什么是721大学。
达摩说,你怎么连这也不知道啊?文革中,毛主席不是有一道最高指示,叫721指示?
茹嫣是一个不关心政治的人,又问,什么是721指示。
达摩便只好将721指示背给茹嫣听,再将当时的学习内容一一细说,说得两人都笑。
两人于是就这样谈开了。
茹嫣发现自己在达摩面前很松弛。既没有把他当个大师的敬畏,也没有将他看作一个男人的紧张,好像自己的一个兄弟,一个老邻居。这个晚上,茹嫣很想讲话,不停地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说读书,说电影,说儿时的故事,说如今社会上种种事端……茹嫣说这些的时候,也不斟字酌句,也不拿腔捏调,大大咧咧像在菜市场一样。达摩呢,大多时候只是听着,时而微微一笑,时而应和一声,像一个很乖的听者。
想起网上对达摩的种种猜测,茹嫣终于就问了达摩是干什么的。
达摩听了一愣,然后诡吊地笑笑,反问道,你看呢?
茹嫣突然就笑了,一个适龄男子,请人家到家里,帮你弄了电脑,谈了半天文章,竟不知道人家姓甚名谁干什么的,自己真是很疯张了。
茹嫣有些夸张地打量他一下,她的经验无法让她判断。说是个专家学者吧,那气质模样那一身行头还有那摩托车,都不像。说是个普通草民吧,他口里说出来的话,怕是一些正经专家学者也说不出来。便只好乱说了,我看像一个修行者。
达摩说,差不多。
茹嫣说,你的这个达摩,是那个面壁的达摩?
达摩说:以前是,现在不是。
茹嫣不解地嗯了一声。
达摩:我面壁的时期已经过去。我面壁的时间,比十年长得多。
茹嫣:那现在--
达摩:现在?后面应该还有三个字。
茹嫣:三个什么字?
达摩:克利斯。
茹嫣当然知道达摩·克利斯,此话一说,茹嫣便心头一震,知道此话分量不轻。
茹嫣嗔笑说,不愿告诉我?
达摩说,电器修理工。
茹嫣说,你当我相信?
达摩认真说,你当我骗你?给人家修彩电,冰箱,空调,现在也修电脑,修碟机,音响……还有,手机也修。
达摩说完,有些狡诘地笑笑。
茹嫣听了,就想起刚才弄电脑的时候,他那只手握着小巧精致的鼠标格外别扭,那手指骨节突出,皮肤粗糙,手纹里有一些没洗干净的油渍,指头又短又平,一般人的指甲该是竖长,他的却是横宽,似乎给磨去了一半指尖尖。可就是这样一双手,在鼠标上,在键盘上,笨拙又灵活地动作着,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的。于是茹嫣心里就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像感动,又像悲悯,还有震撼。
茹嫣问,你怎么会有这一套手艺呢?
达摩说,本行啊!我原来在无线电厂干活,这些东西都是通的,有点小聪明就行。像空调啊,冰箱啊,简直像玩具一样,看起来模样吓人,里面简单得很呢。
达摩简单地对茹嫣说了自己的工作经历。
茹嫣问,现在是自己开店呢,还是走街串巷接活?
茹嫣这个小区也经常有些这类修理工在楼下叫喊。
达摩说,都不是。给几家电器厂商做售后服务。人家接到客户投诉,就去干活。有时候自己也接一点业务。很自在的。多做就多做,少做就少做。
茹嫣问,你怎么不搞你的专业?
达摩说,这就是我的专业啊。
茹嫣说,我是说,写文章,搞研究。
达摩笑笑说,我是个野狐禅,连个正经文凭都没有。上不得人家的正席。
茹嫣说,你在网上影响那么大,文章写得那么漂亮,怎么上不得正席?
达摩说,在网上混不作数的,你看有哪个正经专家学者在网上混的?什么核心期刊,大部头专著,才是吃饭当家的。网上的东西,对他们说来总是旁门左道,就像当年穿牛仔裤,蝙蝠衫,都是一些不三不四的街头男女,到得后来,才有正经人穿了。
茹嫣想起自己不也是这样,不禁就暗自笑了。说,你给报刊写文章吗?
达摩说,也写。但是没有网上自在,怎么想,就怎么写了。给正规报刊写,总像一匹野马要套笼头一样。
茹嫣说,报刊有稿费呀。
达摩说,没我修一台冰箱来得快。冰箱还不删稿。
茹嫣像是安慰地说,不过,有价值的东西,总归是有价值的。不在乎放在什么地方。
达摩反过来问了茹嫣的专业。茹嫣如实说了。
达摩说,好专业。植物看似平平淡淡不声不响的,其实是一个奇迹。就那么一点土壤,加上阳光空气水,就长出一种生命来了。可以说,她是一切生命的生命。
茹嫣觉得达摩几句大白话,却说出了植物的真谛呢。就应和说,是。植物真是一种很伟大的东西。大至牛马猪羊,小到鱼虫雀鸟,人就别说了,都得靠它,食物链的第一环。也是生命链的第一环。
达摩说,简直是一种宗教啊,一种大自然中最永恒的宗教,应该让人敬畏的。奇怪的是,许多民族有动物崇拜,蛇啊,牛啊,老虎猴子啊,植物崇拜的很少。你们研究植物的,不知道做过这一类文章没有?
茹嫣笑笑说,你说的这些,该是你们人文学者的事啊,我们的研究,是把它们当作科研对象,哪些可以食用,哪些可以入药,哪些可以防沙护坡,可以作工业原料……
达摩说,像这样,对它们没有一种生命情怀,没有一种感恩和敬畏,人们迟早会把地球上的植物毁光。
达摩如此一说,茹嫣就惊呆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达摩说,不早了,该走了。
自打达摩刚才说了他的职业之后,茹嫣一直在心里折腾着,人家以此为生的,该付给工钱才好。于是怯怯地说,我应该给你钱呢。
达摩问,什么钱?
茹嫣说,修电脑的钱。
达摩说,哦。我的工钱很高的。
茹嫣笑笑说,高也得给呀,你是以此为生的。
达摩想想说,一般我上门,只要修好,就是五百。
茹嫣听了,心里一疼,觉得有点讹人。但人是自己请来的,东西也修好了,再说,自己也不知道按行情该给多少。尽管有一丝丝不悦,还是强笑着说,行,我这就拿去。
达摩见茹嫣正要进卧室去,又说,不过,我今天忘了先给你说好价钱,先不说好价钱,事后要钱是不合适的,不符合诚信的原则,所以这一次就算了。
听到这里,茹嫣才听出达摩在给自己开玩笑,心想,这个坏家伙。幸好自己没有垮脸,与他讨价还价呢。红了脸说,那怎么行呢?
达摩说,下次吧。下次再坏了,两次钱一起收。
茹嫣忽然想起自家的一些电器。丈夫走了三年,家里那些东西就不断出毛病。一个女人,独自生活,最大的烦恼就在这里。每当这种时候,茹嫣都会和自己赌气,心里说,一定要嫁个人了,谁能修理这些东西,就嫁给谁。
丈夫在的时候,家里一应修整添补之类的事,茹嫣是从不操心的。最多张一张口,水管漏水,灯管憋了,煤气灶有味……剩下的就是他的事。丈夫出差在外,茹嫣便对付几天,待他回家解决。丈夫喜欢自己动手,做不下来的,也由他去街市上请人。如今剩下茹嫣一个家务弱智者,那些东西便欺负人一样,毛病越出越多,越出越大,冰箱灯早就不亮了,吸尘器漏气,空调一开起来就像拖拉机,CD耳机有一边不出声,几扇厨柜门的合页断了,电视遥控器不灵,要就不走台,要就一跳好几个,电饭煲不跳闸,一直把饭烧焦……弄得家里充满一种末世的衰败感。常常让茹嫣沮丧。也想过去街上请人,但听说有人上门之后杀人劫财,就不敢了……茹嫣对达摩说了自己的这些烦心事。
达摩帮茹嫣看了几样,说,问题都不大,空调压缩机的固定螺栓松了,紧一紧,加个防震垫圈就行。CD耳机线断了,找到断点,焊一下。遥控器触点脏了,拆开用酒精擦洗一下,都是几分钟的事啊--说到这里,达摩似乎感觉到这个家庭的问题,便说,你先生呢?
茹嫣说,不在了。
达摩语噎了一下,说,改天我来。今天太晚了,也没工具。
想想刚才对达摩的冤枉不说,又给人家扯上些新麻烦,茹嫣有些不安,忙说,你千万别当回事……再说,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达摩走到门口,将放在地上的头盔带上,笑笑说,写点好文章,让咱欣赏欣赏,就是谢我了。
说罢就走了。
楼下,不一会儿传来了摩托车的突突声,然后呼地一声远去了。
达摩走后,茹嫣就立马去看他的那个论坛。
达摩的论坛叫语思。与语丝,雨丝同音。页面风格很俭朴,淡黄底色淡棕隐格,像以前的信笺一样,内文字体是楷书,较大,让人耳目一新。此外没有多少花梢。
看那一篇篇宏大高远锐利深刻的文章,怎么也和刚才那个小个子男人搭不上界。那些精致灵动的文字,是那些粗糙短拙,还嵌着油垢的手指头敲打出来的么?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他说了那样一些看似随意,实则精彩的话,打死她也不会相信此达摩即彼达摩。
茹嫣一边看达摩的文章,一边开始隐隐不安起来,自己竟如此轻薄地差遣一个这样的人,还想让他再来给自己修理空调,耳机,遥控器……想着想着,茹嫣就拨了达摩的手机。响了两声,达摩很快就接了。
茹嫣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好该说些什么,惶乱中临时挤出一句话来,到家了吗?
达摩说,早到了呀,都什么时候啦!
茹嫣又说废话,谢谢你了。
达摩说,你不是已经谢过啦?
茹嫣也笑起来,此时她才稍稍定下来,说,我再谢一遍,不行吗?
达摩说,行啊,你以后每天谢我一次都行。还没睡啊?
茹嫣说,看你的文章呢。
达摩说,我的文章有那么害人吗?弄得别人不睡觉?
茹嫣说,真是很害人呢。
达摩说,你可真会夸奖人。其实,害人的好文章很多,只是你没看到,我这两天发几个网址给你。
茹嫣说,比你的还害人吗?
达摩说,你是一叶障目瞎子摸象啊,你看了就知道。
茹嫣说,你是一个谦虚大度的人。
达摩说,你错怪我了,我可是一个骄傲到骨子里的人。你只是看到一点假象而已。
茹嫣又笑了,说,我倒是真想看看你是如何骄傲的。
说着说着,茹嫣又觉得此达摩又非彼达摩了,一瞬间,她竟然记不起来刚才那个来家达摩的模样了,只有电话里的声音,便是全部的达摩。
达摩后来说,你记下我家里的座机号,我回家后一般会关掉手机的,今天刚好忘了。有时候他们会在半夜找我去做一些紧急维修。
茹嫣对达摩的身世一无所知,凭直觉,他该是这个城市中普普通通的市民。茹嫣的生活环境很单纯。四十多年来,就活动在那么几块地盘上。部队大院,机关大院,学校校园和那个清静的研究所大楼。中间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在母亲系统的农场,周边也都是一些同系统的孩子。从小到大,满耳朵听的都是各种北方风味的普通话。对于达摩这样地道的原住民很陌生。可以说,这个城市的大部分区域和大部分成员,对茹嫣来说,不比哪个非洲国家熟悉多少。
这一个晚上,茹嫣就纠缠在写作者达摩与修理工达摩的冲突之中。所有的经典艺术,几乎都告诉过她,一个才情出众内心高贵的人,同时也会有一副风度翩翩挺拔雅致的外表,即便是满脸疤痕神色阴骘还瘸着一条腿的牛虻,也曾有过亚瑟的英俊与雅致。她想,艺术家总是太过慷慨,常常把一切优越都同时给予一个人。而上帝却公正又残酷,他常给人一副风流倜傥的躯壳,又让他浅薄猥琐,给人一个平庸粗糙的外表,却让他才华出众情怀高贵。至此,茹嫣开始怀疑母亲那些关于手脚的八卦说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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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是,我非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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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闪电[FAFAFA] 黑色闪电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注册时间: 2005-12-24 帖子: 4065 来自: 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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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六 二月 03, 2007 11:37 pm 发表主题: ZT:如焉(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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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十二月,一年的热闹就都来了。冬季寒冷,旧岁既逝,人们总要制造许多温馨暖人的气氛。月初,坛子上,邮箱里,QQ上,就开始出现祝贺圣诞,迎接新年的电子贺卡。有自制的,有扒来的,有专业网站代赠的。空巢上的老鸟们,大多有儿女在外,于是,虽然一把年纪,也掺和到这日益兴盛的圣诞潮里来了。满坛子的雪橇,驯鹿,戴红帽子的圣诞老人,还有圣诞音乐。接着就是元旦,旧去新来,光阴荏苒,总有许多感怀许多回想,特别到了这样的年纪。元旦一过,春节就接踵而至。反正这一个来月,随处都洋溢着喜庆吉祥气氛。聊天室为此举办了好几次大型晚会,平安夜,五洲四海家长子女都来聆听或演唱宗教音乐,西方歌曲。新年前夜,大家一起守候那午夜钟声。大年三十呢,竟连央视的春节晚会也不去光顾了,自己一伙子人搞起东西南北中民歌擂台赛。让那些不能与孩子团聚的老鸟们得以熬过那些落寞那些思念。
今年是茹嫣有生以来第一次独自度过这些个容易让人伤感的节日。她想,幸亏有了网络,有了那些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晚会,有了儿子不时传递回来的影像和声音,有了那个与儿子同名的让人怜爱又让人操心的小狗。再就是,有了一个从地下冒出来的梁晋生。
茹嫣的父亲已经去世多年。老母亲就住到南方的姐姐家。那儿暖和,几年来,要聚就是茹嫣过去。本来,这个春节茹嫣也有这个打算,但是突然犹豫了。为什么犹豫,茹嫣自己也说不清楚。过年前些天,梁晋生打来电话说,能和我一起度除夕吗?这时茹嫣才明白,自己不去南方,是在等这一句话。
梁晋生接着说,我已经想好了一副春联,上联是:两个孤苦伶仃人,下联是:一个相濡以沫年,横批是:凑个热闹,怎么样?
茹嫣一听就笑了。想了想说,平仄对仗还有点毛病--
梁晋生急了,说,别要求太高啊,我又不是科班出身。
茹嫣说,我还没说完呢--但是!文字平中见奇,很大气啊!
梁晋生赶快说,谢谢夸奖!
茹嫣说,不过,又有些矫情呢,你能孤苦伶仃吗?多少酒宴盼着你去呢。你随意推开哪一家的房门,说我来蹭你们的年饭啦!你看看,电视台的不马上就扛着机器跑来了?
梁晋生说,那样的时刻,那样的酒宴,你愿意去吗?
茹嫣说,我去干嘛呀?我要在家守儿子,他说好要上网给我拜年。
梁晋生说,我来陪你守?
茹嫣赶忙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不爱撒谎的她对母亲说,今年车票机票都很紧,不知最后能弄到票不。
母亲说,正要给你打电话呢,今年你千万别来了。咱们这儿传得沸沸扬扬的,说有一种怪病,一得就死没药治的怪病正在流行,你姐夫他们医院都紧张得不得了。满城的板蓝根都卖断了挡,白醋涨到几百元一瓶。
茹嫣说,咱这儿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啊?
母亲说,不让讲啊,都是手机上的那个什么在发通知,你姐一天接多少个。你那儿也千万小心,那些返乡的,路过的,说不定就带到你们那儿了。
茹嫣上网一查,几个论坛上果然有一些零零星星语焉不详的帖子提到这种怪病,但没有一条正式消息。
南方的几个网友,本已说好要在自己的地盘上接待茹嫣,便一直催问茹嫣的行程,茹嫣说了毁约的理由,他们也就说起那个怪病来,说他们那儿不让说。没想到这几个帖子上去没几分钟,就莫名其妙没了。便有人出来责问茹嫣,为什么删帖????茹嫣委屈地说,孤鸿版主教给她的删帖技法一次没用过,现在早已忘掉。于是又有人说,这一类容易引起社会混乱的帖子,专门有人盯着呢。特别是像咱们这样与海外有关联的网站。茹嫣问,是谁盯着?有人答道,这可不好说,说不定现在正暗中看着咱们笑呢。茹嫣说,不能给个理由吗?有人说,这类事要什么理由?焉版主啊,你可真是一只童话里飞来的天使鸟啊。结果没几分钟,这个帖子也不见了。
茹嫣不信,再一次上贴:南方发现一种不明怪病,传染性很强,望各位网友注意预防。这一次更干脆,跳出一个服务器故障,暂时不能发贴的窗口。茹嫣这才知道,以为是一个自己当家的小沙龙,原来还有一个从未露面的婆婆在帘子后面盯着。一瞬间,她又是气恼又是沮丧,几十上百个人的论坛,给大家提个醒,又怎么啦?母亲不会撒谎,当医生的姐夫更不会无中生有……鼠标一点,就关掉电脑,从不说粗话的茹嫣低声骂了一句,去你妈的。骂完后,想想就笑了,这是和谁在斗气呢?
34
一个星期天下午,茹嫣听得楼下有摩托声,心里就有一种感觉。果然,门铃响了。是达摩。
达摩站在门外,穿一身蓝色工装,背一个大帆布包,手里提着一只头盔,乐呵呵地说,刚在你们附近干完一趟活,一看时间还早,干脆就再来给你干了。这两天降温,估计你也该用空调了。
茹嫣说,你还当真了?我已经习惯了,你来坐坐,喝口茶,我就很高兴了。
达摩说,你习惯了,我还不习惯呢,想着你那空调哐哐响,就像身上痒痒没有挠。
茹嫣笑了,别人痒痒,你难受什么呀?
达摩说,这个你就没有体会了。这叫强迫症。
达摩站在门槛外,从包里掏出一双鞋底两两相对的干净布鞋,一条腿单立着将布鞋换上。然后将换下的那双旧皮鞋放到大门外。
茹嫣说,还自己带鞋呀?
达摩说,如今那些讲究的人家,有时候会为难,不换吧,脏了人家的地板,换吧,又脏了人家的鞋。
达摩一边换鞋,一边说着强迫症:我们厂原来有一个化验员,女的,爱整洁,谁的肩上有一根头发呀,胸前有一颗饭粒呀,非得给人家扒拉掉不可。连商场里的那些塑料模特,衣衫不整的,她都要去扯平它。一次,在公共汽车上,见前排一位男乘客,一边衣领折着,缺了一边似的,一路上就难受着,几次想动手去扯,又不敢,想说说,怕人家误会,结果一路思想斗争,到了要下车了,就下定决心鼓足勇气,用胳膊肘对准人家那衣领一蹭,扭头一看,果然就把那领子刮顺了,这才舒舒坦坦回了家。
茹嫣听着,就笑得蹲在了地上。
达摩说,有时候,在大街上,见那些商店酒家的空调冰箱,稀里哐啷的,心里火就上来了,你们自己不难受,也不怕别人难受?恨不得就去给他们把电闸拉了
达摩换好鞋,在客厅地面摊开一张塑料布,将一应工具摆放在上面,然后又从帆布袋里取出一根保险带,自己给自己系在腰上,再将保险带栓在窗框上,用力试了试,就翻出大半个身子到窗外拆卸空调主机的外壳。见达摩这副样子,茹嫣就紧张起来,走到跟前扯住达摩的衣裾。
达摩说,哎,你别添乱呀,你这一扯,我反倒害怕了,
茹嫣说,我拉着,你还怕什么呀?
达摩说,我怕把你给拽下去了。
茹嫣只好松开。
达摩说,你一边去,该干嘛干嘛。我干活喜欢一个人。
十几分钟后,达摩吊在外面的大半个身子回到室内,茹嫣这才放下心来。达摩打开空调一试,那拖拉机的声音果然就没有了。就像一篇罗嗦杂乱的文章,给他三下两下删得简洁清朗。
达摩又要来一摞报纸,铺在茶几上,将几样有毛病的家电一一摆放,一一拆卸,一一修理。一样一样,行云流水简洁流畅。茹嫣觉得看达摩干活有一种美感。
达摩干活很沉迷的样子,不说话,不旁视,不喝茶,不抽烟,如入无人之境。甚至手边的工具都不带看的,一伸手便准确轻巧地抓住,用完又准确轻巧的放回原处。拆卸起来,如庖丁解牛,螺钉,垫圈,细碎零件,一样样从他手里落下又一样样摆放齐整。装配时,犹如老兵装枪,那些个零零碎碎自己往上吸去,看那有板有眼的韵律,几乎是不用眼也不用脑子。那粗糙短拙的手指就在零件、工具和器物之间翻飞,像十个默契又优美的小精灵在舞蹈。一个多小时,电饭煲,遥控器,吸尘器,耳机,冰箱……就全部修好。然后又轻巧利索地垒起两层椅子,将橱柜门修好。一切停当后,顺手就将一应工具家杂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原成刚刚来时的那一只帆布袋。
茹嫣第一次看人如此美丽地劳动。几乎让人陶醉。
茹嫣赞美说,没想到,干活会这样好看。
达摩自得地笑问,好看吗?
茹嫣说,真的,好看。不是奉承你。
达摩说,能看出好看的人,也不简单呢。
茹嫣这下领教了达摩的骄傲,打趣说,能下这样断语的人更不简单。
达摩说,是啊,什么事情都要做出美感来才有意思。
达摩便说起插队的一些事儿。达摩说,乡下那些农活好手,干活都很漂亮,简直像艺术家。就说给牛套轭头,那些高手,轭头往牛肩上一甩,不偏不倚,杂技演员一样,骑在正中。几根缆绳上下左右一绕一紧,绳结一打一收,扎扎实实地就好了。如同一套小拳术,好看极了。轮到他们那些知青,歪歪扭扭,不是松了就是紧了,手也勒疼了,汗也下来了,人家呢,早已赶着牛走出了半里地。他们村有一个老富农,每逢育秧时节,四面八方的都要来请他。他撒种的时候,身挂一只布袋,里面装了稻种,一块秧田多大,便装上多少稻种,然后从秧田一头退着往后撒种,他从不回头看,待到最后一角撒好,布袋里便干干净净颗粒无剩。你再看那撒在秧田里的谷种,分布得匀匀称称,每一粒之间的距离都是一样的,就像箩筐上的网眼,没有一粒落在外面的。再看田沟里他一路退来的脚印,一左一右细细两行,不踩半脚育床,行距间距犹如尺子打过,不多一寸,不歪一分,真是神如天工。这样育出的秧苗,株株茁壮,高矮肥瘦齐整划一,再扯了去插秧,没有长不好的。达摩说,一次那老头私下对他说,解放前,他就是靠这手艺,买了七八亩田。
茹嫣的丈夫原来也爱干这些活,但总很仓惶,很杂乱,很无章法,一会儿拆了不该拆的,一会儿装了该后装的,一会儿哪个工具放失了向,一会儿一颗小螺母不见了,花去半个小时找它,一会儿撬坏了一个部件,得到街市去配,一桩活干下来,家里便像遭了劫一样,遍地狼藉。所以,在茹嫣看来,修理家杂,是一件烦乱又痛苦的事。
达摩将这些做完,便心满意足地仰靠在沙发上,抽烟,喝水,一副功成名就的样子。干活时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也生动起来。
茹嫣问,你这些修理下来,大概得收人家多少钱?
达摩笑笑说,想结帐?
茹嫣说,不是,只是好奇。
达摩说,要认真说,修理业收费标准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写过一篇文章,谈修理业收费,是我自己瞎琢磨的,提出来三个收费的价值元素,一个是劳动工时价值,一个是商品使用价值,还有一个是心理价值,说来话长……物价局有一份收费参考价格表,在我那包包里。不过那个价格表大多是唬人的。因为一般客户都像你一样,根本不知道东西坏在哪里,坏成什么样。你这一摊东西,碰上黑心的,要收你四五百块钱。再黑心一点,还会让你换上几件本不需要换的零部件,比如你空调响,他便说你压缩机坏了,说就像汽车引擎坏了一样,换个压缩机,几百元,不一定比你原来的好。拆下来的,他拿去涂个漆,以后又换给别人。
茹嫣说,你也这样?
达摩说,你看呢?
茹嫣说,要不然,别人挣一百元,你只能挣五十元。
达摩说,也许。不过,别人挣一百元,然后三五天找不到活。我挣五十元,一天到晚会有人找我。再一个,别人没有我干得快乐。我刚才说的那个富农,到了人民公社的时候,和别人一样记工分,因为成分差,比一般人还要定得低一点。但他每次干活依然一丝不苟自得其乐。外面请他,就请队长吃喝,给队长烟,他除了多干活,并无多的收入。我们几个知青也像你一样问过他,就这么几个工分,干嘛那么认真?他说,干不好,庄稼难受,我更难受。那时我们几个正在读马克思,想起他老人家说的,到了共产主义,那时的劳动不仅仅是为了谋生,而是生活的第一需要,说人只能在对象身上实现自己,便暗自笑了,人家富农竟有了共产主义的思想境界呢。
茹嫣也笑着说,我看你也有共产主义思想境界呢,你还是更自觉的。
达摩笑了说,所以说,如今那些人说什么共产主义,实在是连门也没摸着,赶不上人家一个富农呢。
听着达摩这些尖刻话,联想到他的那些文章,茹嫣便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一个有着何等社会背景何种思想经历的人?按多年来阶级论教育,根正苗红的,多少还有些感情在,不会如此犀利如此绝然。前辈与这个政权有过间隙恩怨的,大多已唯唯诺诺杯弓蛇影,在陌生人面前不会如此放肆又如此坦荡。再说,改革开放这么多年来,这些前朝旧人的后代,境遇早已改观,成了台属,成了侨眷,成了新一代资本家或知本家,甚至成为党内大小官员……反正他们的日子,大多比原来的无产阶级要好过得多,都很满足了。这些年来,茹嫣见过许多母系那边的亲友故旧,思想都有很多的进步,那种进步,不是从前那种心不由衷的豪言壮语或唾面自干的斗私批修,而是发自内心的。特别那些海外回来的,一张口,简直就比国内的共产党员还要进步。有一个台湾的老舅,官做到国民党的立法委员了,反扁反得比网上的愤青还厉害,说到大陆,说到中共,竟也会讲血浓于水了。
好奇心一起,茹嫣便忍不住问了,你家老人还在吗?
达摩说,都不在了。
茹嫣又问,他们原来干嘛呢?
达摩说,父亲是店员,卖了一辈子茶叶。母亲基本上是一个家庭妇女,做过几天鞋厂的工人。
茹嫣说着就露馅了,不解地问,那你怎么会这样关注这些大问题?
达摩说,什么大问题?
茹嫣就说了自己读到的达摩那些文章。
达摩说,这是一些最实际最具体的小问题呀,下岗啊,医疗啊,住房啊,暂住证啊,腐败渎职啊,司法公正啊,环境污染啊,国有资产流失啊……这都是和咱们老百姓息息相关的一些事儿啊!咱们自己都不关心,就更没人帮咱们关心了。像国有资产流失,对于一些学者来说,只是一套抽象的理论,对于我们来说,就是有没有吃穿的切身大事。
茹嫣便说到近来风传的那个怪病。
达摩说,虽然说病毒不认人,但是老百姓得了,和有钱人得了,谁治得起,谁治不起,就不一样了。且不说由于居住环境生活条件不一样,真的爆发开来,谁得的几率更大?前几年,我写了个环境问题的帖子,有人说,这是你们有钱人的问题,是吃饱喝足烧的。真正受环境之害的是谁?还是下层老百姓,你到那些贫民区,到那些城郊结合部去看看就知道了。更不要说,作为草民的一些基本权利,居住权,迁徙权,选举权被选举权,包括知情权--多少年来,知情权就是那些大人物,那些精英们的最大特权。我们不说,谁给我们说呢?三年饥荒,我们只知道连续三年遭遇特大自然灾害,只知道苏修忘恩负义逼我们还债,我们饿得快死了,还在唱他是人民大救星。我们没有知情权,我们像猪狗一样挨饿像猪狗一样满足还像猪狗一样感恩戴德。
茹嫣读达摩的文章,读出来的是精致的国语。茹嫣听达摩说话,听到的是通俗的方言,觉得很有意思,便说,你说话和你写文章不一样。
达摩皮笑着说,这是和你说话,还在挑字眼,还在臭讲究,你要听见我和厂里那些人说话,满口粗言秽语。
茹嫣说,我一定要微服私访一次。
说在兴头上,达摩看了看钟,说,走了,今天女儿回来吃晚饭。
又说,女儿就要生了,今天回家,要向我讨一个名字呢。
茹嫣说,恭喜!当外公的那一天,告诉我一声。预产期什么时候?
达摩说,弄不好就是大年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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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是,我非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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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闪电[FFFFFF] 黑色闪电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注册时间: 2005-12-24 帖子: 4065 来自: 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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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六 二月 03, 2007 11:40 pm 发表主题: ZT:如焉(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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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上班时,楼道上碰见江晓力。她笑眯眯地看着茹嫣,似乎要从茹嫣脸上看出一点什么。上次枫叶红说了江晓力的事之后,茹嫣就从她的笑中,看出一些酸涩和苦楚。心里便有些发堵。觉得自己抢夺了人家什么一样。
茹嫣笑笑问,你看些什么呀?
江晓力说,我看你脸上的幸福光彩。
茹嫣说,你就没个正经话。
江晓力说,不去你妈那儿啦?
茹嫣说,我妈说,她那儿正流行一种怪病,叫我别去。
江晓力说,那不正好嘛。市领导陪你过春节呢。
茹嫣说,我就知道你没好话。
江晓力说,我跟你说啊,到时候我求你帮点忙,你可别说不认识我啊。
茹嫣说,你是什么人啊,还有求得到我的时候?
江晓力说,你等着,到时候来讨好你的人会在你楼下排大队呢。我可得加个塞的。
碰上这种时候,茹嫣也只好也跟她调侃,说,行,你现在就把要办的事一二三写好给我。到时候我保证一样不拉给你办了。
江晓力说,行啊,有你这句话,也不枉我为你操心一场。他可是个难得的好男人,特别是如今,满天下王八蛋的时候。
江晓力说,今天要发年终奖,你们科室还有一个科技奖,人人有份的,我跟你说,这钱我帮你领了。
茹嫣不明其意,干嘛?缺钱用?
江晓力不屑一笑,缺钱用?你那几个也不够啊!我要带你去添一点行头。眼见得要做市长夫人了,你看看你身上这些,你也得让我这个大媒脸上挂得住啊。
茹嫣一笑说,我真怕你,不知道你会把我折腾成啥样了。
江晓力说,那你就任我来折腾吧。
茹嫣想,自己这些年真是没添什么衣物,几件稍稍像样的,都还是丈夫在的时候买的。如今女人的衣饰,像街头的法桐,一冬一春,几阵风,老叶子就不剩一片。被刮下来的那些,就成了家庭公害,扔吧,好好的,有的一次没有上过身。不扔,占地方,过几年还得扔。原来还有旧衣服换鸡蛋的,现在没了。原来碰上天灾人祸,号召捐衣物,现在直接扣钱,说是老乡们嫌城里人有病,城里人也说,穿过的衣服再给人家穿不道德,不符合国际惯例。茹嫣没有衣灾之虞,虽然显得落伍,硬着头皮顶着。有时候,十年前的,竟又流行起来,于是拣了一个大便宜似的。
下午,领了钱。江晓力就与茹嫣一起直奔市中心。像茹嫣这样的单位,本来考勤就很松懈,年关将近,就更自由了。
几年间,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这么些个豪华气派的大商城,就像阿拉伯神话中那些一夜之间出现的城堡。往大街上一站,放眼望去,哪些楼层高,哪些门面大,哪些花花绿绿熙熙攘攘,保准就是大商场。
江晓力带茹嫣去的几家,茹嫣连门都没有进过,更不消说里面哪是哪了,只有紧贴着领路人江晓力,怕走丢。
几种奖金加起来有三千多元,对茹嫣来说,也不是一笔小钱,但如今钱捏在人家手里,又是为自己折腾,只有任人宰割了。没想到人家却说,你这点钱哪,那些精品区就别去了,到时候钱不够,倒把人扣下了。
看得出,江晓力对衣物一类,了若指掌。先不谈买,只是风风火火在几家商场间窜一转儿,将上柜的各类衣物,样式面料价格匆匆统揽一遍,就像将军决战之前将前沿阵地巡视了一遍。然后返回头,直奔几个看定的地方,再让茹嫣一一试穿。
毕竟是了解茹嫣的,江晓力挑中的,大多说得过去,只是价钱直让茹嫣暗暗心疼。
茹嫣穿着,试着,脱着,又穿着,渐渐地,适应并喜欢上了试衣镜中那个面目一新的女人,心里就有了一种兴奋。衣物对于女人,真是有一股魔力呢,不光是赏心悦目,是可以影响到肾上腺素内分泌的。刚扣上衣扣,那两弯腰俏就出来了,一瞬间便有一种眩晕的感觉,小腹也收了,胸部也挺了,脸也红润了,眼也光亮了,全身的筋骨肌肤就都通畅挺拔了。且不说还有那肩呐臀呐腿呐,被衣物这魔怪一调理,就四处往外冒出女人气息。
江晓力给茹嫣精心搭配了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一套,连皮鞋袜子也讲究色调款式的。顺带又买了一套化妆品。奖金花得精光。
江晓力一边欣赏,一边幸灾乐祸地说,只能这样了,再要好的,以后让市长给你买。
茹嫣早已糊涂,直说老妖精老妖精!
江晓力说,等你眼睛看习惯了,你就要发愁了。
茹嫣问,愁什么?
江晓力说,愁你原来那些衣物该怎么办?愁你这一身换下来穿什么?这些配套的衣衫裙裤,是不好乱穿的,不然比不穿还要让人笑。
茹嫣说,那我就只在家里穿穿,自己一个人美去。
江晓力说,只怕人家不答应呢。我跟你说,梁晋生喜欢漂亮女人。
衣物买好了,腿就有些累了。茹嫣请江晓力在商场顶楼旋转厅喝咖啡。
男人常常在宏大问题上两两认同,女人常常在生活事件中互相亲近。茹嫣和江晓力坐在百米高空,一张临窗的小桌边,看着都市的景观在脚下缓缓移动,天高云淡,尘世消遁,便有了谈话的好意境。
江晓力诡吊地一笑,说,茹嫣,没男人的日子,不好过吧?
茹嫣听了一惊,不知江晓力此话含了什么意思?便含糊说,那也是,很多不方便。
江晓力就更直露地笑了,哪只是不方便呢?俗话说,女人四十,如狼似虎。
茹嫣知道江晓力说的什么,再装糊涂也装不过去了,便说,其实,这方面我一直很淡的,我先生就常说我给柏拉图害了。所以,一个人之后,倒也没有特别的不习惯。
江晓力说,都说你们感情特别好呢。
茹嫣说,好倒是好的。只是年轻时候的那种热烈,慢慢变成日常的亲情,就好像一件瓷器,在窑里烧着,里外都通红,然后就慢慢变温,慢慢变凉。但依然是一件好看的器具呢。老那么烧着,怕不给烧化了?
江晓力说到这个问题之前,茹嫣是从来没有细想过她和丈夫之间的关系的,这像临试抽题一样,即兴答来,到底有几分是真情,有几分是应付考官,茹嫣自己也说不清楚。
江晓力倒讥诮一笑说,我说茹嫣啊,你就别骗自己了。一个女人,对自己的老公没有肉欲了,那就是真正的凉了,就别说什么好看的器具啦!
江晓力的话,触到茹嫣痛处。江晓力说的前一半是对的。丈夫去世前一些年,茹嫣真是对他很淡的,没吵没闹,甚至连有什么意见也说不上,但就是没有激情。便是他许多的殷勤,也没太当一回事。但是他从来没有恼过,说他宽厚大度,有些过奖,说他没心没肺,又太刻薄。总之,丈夫很粗放,憨憨一笑,或默默不语,便过去了。但是,一旦他离去,这把火却温温地,持久地燃烧起来,常常烧得她心里隐隐作痛。少女时,她曾经在小本本上抄过哪本书上的一句话:友谊像健康一样,只有当你失去它的时候才知道它的宝贵。她后来对丈夫的追思,也是这样。
茹嫣说,他去世之后,我倒是越来越多地想起他的好来,一直没忘了他。要不是这次你干的好事,我可能就一个人过下去了。上次梁晋生到家来,他的照片就挂在墙上。到现在都还在那儿。
听茹嫣说了,江晓力忽然就不说话了。
茹嫣忽然觉得,江晓力说这些,其实是在说自己呢,就贸然地说了一句话,听说你也一个人了?
江晓力投过了一道警觉的目光,问,他告诉你的?
茹嫣说,不是。
江晓力说,那是谁?
茹嫣竭力随意地说,如今信息社会,这样的事能瞒得住吗?
江晓力说,我知道是谁了。
到此,茹嫣才觉得自己真不该捅破这层纸。便想岔开它,一笑说,这也不是件什么稀奇事,这满天下,多少人分分合合的。社会进步呢。
茹嫣发现自己在讨好她了。
江晓力却不接她的话,脸色有些阴郁。说,想来你已经知道--
茹嫣说,知道什么?
江晓力说,你就别装糊涂啦。
茹嫣是一个撒谎没底气的人,就不作声了。
江晓力笑笑。意味深长地望着茹嫣,长长吐出一道烟气,慢慢说,对你坦白吧,我可是真想嫁给他呢。
茹嫣怯怯地问,那不是挺合适的一对吗?
江晓力又笑笑说,没那个福气。我这个人从来要强。万事不求人。就是在男女这事上,总不走运。
茹嫣说,那时你已经离了?
江晓力说,离了。我离的时候,他老婆还没死。所以这点上没有嫌疑的。
再往下,茹嫣就不知该说什么。
江晓力说,那一段时间,差不多要把人弄疯。
茹嫣只是一下一下转着咖啡杯里的勺子。
江晓力说,我们一直都熟,我是看着他从设计院的一个处室干部一格格升上来的。有一段时间,还是我老爹的下下级,后来又住一个院子,他也常来,对我们一家都很好。
茹嫣说,后来变了?
江晓力说,变了倒好,就没那多牵挂,最多骂一句忘恩负义。就是一直都好,我才有了那样的冲动。百媚千娇地去向他示意。真是什么都不顾了。
茹嫣说,你呀,一时糊涂吧?热情过头是不是?
江晓力说,是也不是,人没缘分,睡到一起还分手呢。人哪,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早些年,多少男人跟在屁股后面?我是一个也没真心看上。就我那个前夫,在我面前,什么样的委屈都受过,不屈不挠的。没想到他后来竟敢欺负人。
茹嫣问,打你了?
江晓力说,打我倒不怕呢,谁不会打?他在外面养小的。这个狗东西腰杆子硬了。他老爹原来也是我父亲的下级,为了这个宝贝儿子,两口子不知道到家来过多少次。后来他提上去了,我父亲退了,就不是他了。
茹嫣问,他和梁有关系吗?
江晓力说,没有,调走了。
茹嫣说,那梁晋生还有什么顾虑?
江晓力苦笑一下说,你问我,我问谁?再说,这也不是个原因。当然,在这个圈子里,婚姻是比较敏感的事,谁也说不准哪儿哪儿就咯住了。你想,这多年来,人事关系盘根错节,谁娶了谁家的女儿,保不准就生出说法来。
茹嫣轻声问,为什么给我作这个大媒?
江晓力说,让他过上好日子。
茹嫣说,你就这么自信?我就会让他过上好日子?
江晓力苦笑说,不是对你说过,我这个人,看别人的事,很准的。见他感谢我,我是又高兴又心酸。
茹嫣说,他知道你的心思?
江晓力说,他不傻呀!可他就能让你觉得他不知道呢,说狡猾狡猾的也行,说善解人意也行。反正啊,这家伙让我吃苦了。年轻时都没有这么疯过……结果也没有疯出个名堂来。
茹嫣就想起,第一次与梁晋生见面,江晓力那种看似随意实则精心的打扮,心里就为江晓力疼了一下。女人不管多老,总有一颗少女心在身子里面的。
茹嫣半真半假地说,我要用点心思,将他退还给你呢?
江晓力叫起来,你可别干这伤天害理的事啊!那样,我和他最后一点情意都没了。你日后对他好,就是我最高兴的事。
茹嫣说,他要不对我好呢?
江晓力说,怎么可能?在我这个老情敌面前,他都掩饰不住地幸福呢。只是有一点,我得提前打个招呼,当了领导,常常身不由己,有些不到的地方,不是他的本意。
茹嫣笑了说,你呀,真是一副婆家人的架势,我以后算是没好日子过的。
江晓力说,得便宜卖乖!人家恨不得明天就将你娶过去,说你架子大,给人家半年预备期,才让转正。
事情说穿,两人反倒松快了。干脆又折到西餐厅,一人要了两三样吃的,把晚餐也对付了过去。
两个女人,共事多年,至此突然有了一种金兰之交的感觉。一边吃一边聊。一个为另一个谋划几个月后的喜庆,一个为另一个出后半辈子的主意。一直到大地亮起万家灯火。
36
青马的五个人,到得后来,按毛子的说法,是"五马分尸"了。毛子的原意,是说他们风流云散各自西东,地理上相隔千里万里。达摩却觉得,另一种距离更让人伤感。
一次,在书店里,达摩不意间看到毛子的一本书,在社科柜的一角,已经放得很旧了。抽出来一看,是以马克思主义原理阐释某领导人改革思想的。匆匆浏览一下,觉得心里有些发堵,干脆将它买下,回家好好研读。
书是几年前出的。这些年来,毛子也出过几本书,每次都会题了字盖上章郑重送给达摩一本,让达摩一哂或教正。也会送给卫老师和远在异国他乡的几位。这次却提都没提此书。那次卫老师八十大寿,老人还特意问了毛子近来有何大著?也没听毛子说到此书。达摩认为,毛子最有锐气最有激情也最有新意的写作,是在八十年代,每每读到毛子的新作,达摩都会拍案叫好,骂一声,狗日的,又长进了!到了越往后,就越显平庸无力,奇怪的是,名声倒是越来越响,地位倒是越来越高。
书的勒口很宽大,印了毛子西服领带的标准像。简介中开宗明义地说,×××(毛子的官名)社科院哲学所所长,研究员。中共党员。省马列主义研究会副秘书长。还有一大堆其他名衔。然后列出一排毛子的著作和论文,再就是对此书毫不吝惜的评介文字。
再读正文,达摩就开始恶心了。他忍着身心两处的难受,花了几个晚上,将书读完。长叹一声。心里骂道,毛子啊毛子,你这狗日的何至于此呢?对于某些官员的思想理论进行梳理评说,本也是人文知识分子的业内之事,只是硬将那些零散即兴的说法,扯到马恩的基本原理上去,既不讲学理逻辑,又不讲现实依据,云遮雾罩涂脂抹粉到了玩笑地步。达摩是研读马恩起步的,对马恩一直持着应有的尊敬与理解,对人家吃马恩饭,也并无歧见,但是糟蹋马恩如斯,却是让他五脏六腑倒海翻江了。
达摩合上书页,忍不住,当即就给毛子打了电话。
达摩说,毛子,刚买了你的一本书。
毛子说,什么书?我近期没有书出啊?
达摩说了书名。
毛子就在那边笑起来,那样的书你还买它?我自己都不好意思拿出来示人。
达摩说,也亏你写呢,好几十万字。
毛子说,嗨,交差交差,骗钱混生活,吃了这一口饭。上面给的任务,又给了一笔课题费。
毛子和达摩说话,从不假正经的,不摆学者名人的架子,粗话细话没有个禁忌。一来两人知根知底,用不着端着。二来显得大俗大雅,反倒是一种风范。但这次达摩听了却不舒服得很。
达摩说,真是有钱能叫人推磨啊。
毛子笑笑说,那时候刚好分了房,也等着钱用。
达摩终于忍受不了毛子的轻佻,便硬硬地说,缺钱花,也不能拿自家安身立命的东西去换啊?
毛子说,你呀,正经起来,犹如天下第一君子!
达摩说,还有,你小子什么时候混进党的?也不告知一声,像加入了一个地下党?
毛子想想说,搞马列的,不是马列主义政党的成员,说不过去。就当是学术需要吧。
达摩说,台湾美国那些资产阶级,研究马列的多了。
毛子笑笑说,不一样不一样,政治生态环境不一样啊。
达摩问,哪一年?
毛子说,有些年了,干嘛呀?外调啊?
达摩说,入党时间也保密?
毛子说,九十年代初吧?我也记不太清楚。
达摩一惊,说,九十年代初?你的弯子转得太快了一点吧?
毛子感觉出来什么,意味深长地问,你今天怎么啦?开始查我的账?
达摩说,我都不知道从何查起!
毛子说,你狗日的有话直说啊,杀气腾腾的又不出手?
两人一直就这么带说带笑半真半假地调侃着,但话里的分量是渐渐重了。
毛子后来说,这样吧,你什么时候有空来一下,我正有事求你。
达摩问,什么事?
我的电脑最近老出毛病,想让你帮我把系统重装一下。顺便来喝一点酒?
达摩说,我明天一早就来。
毛子说,你也是性急,宣传最高指示不过夜啊?
达摩说,趁着这股子气还没消,说给你听听。
毛子说,洗耳恭听洗耳恭听!
毛子说,定个时间,我开车来接你。
达摩说,不用,我骑摩托。
当年,毛子考入社科院,不久卫老师也到了社科联,不是一个单位,但是一个系统。开会活动常常碰面。一些人就知道了他俩的关系。社科院的头,当年是卫老师的下属,那种背景下,理所当然地成了投井下石者。二三十年过去,待卫老师复出,他已高出卫老师一级。其后几年,虽没有直接的交往,但是各自的笔墨间,可以看出大分歧来。因时因地,各有占上风的时候,但真正手握实权的,不是卫老师。因此,许多年中,毛子在此人手下,很受夹磨,一双双无形小鞋,让毛子有苦说不出。记得一次在卫老师家里,毛子说到此人,说到此人在职称,住房,出国,评奖诸多方面对自己的干扰压制。卫老师说,小肚鸡肠。连自己都解放不了,何以解放全人类呀?你做自己的学问好了,其余的,都是身外之物,比我当年好多了。时间会给予评判的。你现在搞的这些,既是他们口头上张扬的,也恰恰是他们的软肋,你看他们当年的左师爷周扬,如今幡然省悟过来,一篇人道主义文章,其实就是直接从马克思那里讨来的,就弄得他们鸡上房狗跳墙,语无伦次的,终将要成历史笑话。
那些年,毛子年轻气盛,大背景也宽松,常有好文章出来。每每文章发了,毛子都会告诉青马几位,告诉卫老师。有时会复印了给大家寄去。然后找个机会,七嘴八舌评议一番,生发开来,很有生气。
毛子的遽然折转,始于那一次风波。
那年六月上旬的一天,毛子的夫人小金突然打电话到达摩学校,对达摩说,你快来一下。
那几天,达摩也正记挂着毛子,怕他有个什么差池,当时都还没有家用电话,写信又怕出麻烦,正想找个不招人注意的日子去一趟,见小金来电话,便有不祥之感,立刻问,怎么啦?出事了?
小金说,这两天他有些不对头,一夜一夜不睡觉,忽然就发出一声像狼一样的干嚎。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也不做声。让他去医院,他也不理人。你快来看看他。你别说我给你打了电话啊!
达摩假也没请,立刻就赶去了。
达摩知道,入春以来,毛子一直很活跃。到北京都去了两次。签名,游行,写文章,到高校讲座。风云一时。毛子还来找过达摩几次,两人就当下时局说了很多。在大的问题上,两人当然很一致的,但是对整个形势走向,毛子比达摩乐观得多。达摩说,你就看到你们金字塔尖尖上的一点小动静,你要来工厂呆几天,你就知道,还有一大半人正兴致勃勃想着自己的小康日子呢。中国老百姓苦了太长时间,想安逸一阵子。再者,你对中国整个的政治文化也太看好,你不想想,我们脑袋后面的辫子剪了还不到八十年!这些年的变化,其实多是皮相的。连整个中国大大小小的主事者,也依然是那些人,像我们这个厂子,从五十年代到现在,就那些人在上上下下。
毛子说,你在基层,有些动静感觉不到,就像大海深处,看似纹丝不动,你浮到海面上看看?
达摩说,如果大海深处不动,海面上的风浪喧嚣几天就会复归平息。这些年来盆满钵满的那些人,会如此松快地放弃得到的一切?
毛子说,我觉得,离我们当年向往的理想不远了。
达摩笑笑说,但愿如此。
那天达摩冒着酷暑,汗流浃背地匆匆赶到毛子家。是小金开的门。
达摩问,人呢?
小金指了指卧室,轻声说,在里面看书。
达摩进到卧室,见毛子倚在床架上捧读着一本什么书,很宁静的样子,没见出什么反常来。
达摩便笑笑说,好兴致啊,天翻地覆,还能静心读书?
毛子不理他,依然看自己的书。
达摩再看,发现他根本没在看书,那两道空空洞洞的目光越过书页,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方,这才觉得不对头了。
达摩依然大大咧咧说,哎!来了人,怎么招呼都不打一个啊?
毛子依然泥胎一样反应全无。
达摩就拖过一把椅子,对着毛子坐下,将那本装模做样的书从他手里抽掉扔到床上,说,哎,毛子,你搞什么呀,装鬼做神的?
毛子不看他,突然就像小金说的那样,狼一般嚎了一声,然后很快将那干嚎声咽回去,憋得自己吭吭吭吭闷咳了半天,几乎肺要炸的样子。很像达摩厂里那种旧式空气压缩机,每当气压超过了极限,便会嗤地一声放出多余的气来,然后就突突突突咳半天。
达摩只得用了范进中举里胡屠夫的方法,在毛子肩窝上狠狠擂了一拳,大声吼道,你狗日的在装个什么深沉哪?搞得吓死人的?
这一拳打下去,毛子便倒在了床上,半晌,终于嘤嘤哭出声来,呜呜咽咽说,太可怕了,狗日的太可怕了……中国完了,完了,都完了。
达摩让他哭,不劝他,一边添油加醋地说,是的,都完了,好好哭,哭完了也完了。
毛子哭了一会儿,嘟哝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达摩又来。毛子又哭,又嘟哝。三五次之后,渐渐复归平静,只是言语短少,动作呆滞,像得了一场伤元气的大病。
毛子住在单位宿舍里,这样的动静当然瞒不了同僚的耳目。于是第二天就有传言出来,说北京枪声一响,毛××就疯了,就像当年渣滓洞的华子良。这个传言在某种程度上竟保护了毛子一把。社科院那个头,一直就想整治一下毛子的,只是局势一直阴晴不明。现在大局已定,正好动手,没想到他就这样了。都经历过文革,不再那么急促,再说要是把一个疯子逼成什么样,大面上也说不过去。于是就忍了下来。忍着忍着,觉得没有什么要大搞的动静,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后来一了解,像毛子这样的,北京那边几乎见人就是一个。于是悻悻作罢。
据说此人当时就有了一句名言,后来成了别人开给毛子的一句玩笑话:什么狗屁民主斗士,都是豆腐和屁做的,只有我们共产党人,才是真正的特殊材料制成的。
十年之后,此人因经济问题被处理。所以这一句玩笑一竿子打了两头的人。
达摩知道,毛子是恐惧。恐惧本是不该嘲笑的。但是恐惧之后,变成那样,就让人难受了,那是一种比恐惧更可怕的东西。达摩后来问过毛子。毛子说什么都记不得了。当时脑子轰地一下,一片空白,连达摩几次来家,也没有一点印象。毛子说他去看过医生,诊断是一过性精神失常并发失忆症。也有人说,毛子是装的,真是一个华子良呢。
其后几年,达摩只是关心过毛子的身心健康,受刺激如此,就不好再和他说什么容易惹翻病的话题。如今看到毛子发疯不久之后,在中共的处境与声誉直抵最低点的时期,执政的合法性受到最严峻质疑的当口,这个本要受到惩处的人,竟然成为了一个中共党员,才明白毛子其实清醒得很。而那些在非常时期能够宽宏大度接纳他的人,则更是清醒。
达摩后来写过一篇文章《恐惧的力量》,其中说,恐惧常常比灭杀更有力量。灭杀只能消灭异端的肉体。恐惧可以改换他的灵魂,让一个最不羁的反叛者,成为驯良的奴隶,并以此作为其他同类的标本。尤其可怕的是,恐惧是长在自己内心的,别人无法帮你将它割除。
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从达摩和毛子在电话里的对话看,从这些年中一些来往看,毛子似乎已将当年那些忘却,达摩也有了一种往事如烟的感觉。所以达摩就很想去毛子那里一次,将一些东西好好清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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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是,我非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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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闪电[FAFAFA] 黑色闪电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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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六 二月 03, 2007 11:44 pm 发表主题: ZT:如焉(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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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达摩将手机关掉,免得公司那边找他。骑上摩托就奔毛子那儿去了。一路上他风驰电掣,似乎要去找回那个当年的毛子,晚了他就会失踪一样。
八十年代以来,毛子已经是第三次迁居。每次都翻着筋斗增长着面积。率先实现了翻两番的目标。
第一次三十多个平方,一室一厅,独用厨卫。
毛子在贫民区住了二三十年,全家三代八口人,挤在两间加起来不足二十平米的老平房里,一年到头没有阳光只有霉气,每年都要淹一次水。在这个城市的贫民阶层中,毛子曾是最倒霉的一类。他父亲当过警察,就是老舍《我这一辈子》中,那种旧社会的警察。旧社会,那种警察地位其实很低下,有钱人看不上,老百姓也看不上,所以有童谣唱:"××的爸,穷胯胯,没得法,当警察……"。收入也很拮据。如果不搞歪门邪道,敲诈勒索,过不了好日子的。这一点在石挥演的那个同名电影中可以看得见。但是到了新社会,毛子的父亲就成了坏人,成了坏人中那种非常让人瞧不上眼的下三滥坏人,比不上那些大坏人,如国民党高级将领,大资本家,留过洋的旧政府官员。他们常常有令老百姓暗暗羡慕的一面,比如有钱,比如有一幢气派的洋房,比如有知识有文化,有的解放后还在那些专门养坏人的单位里领一份高工资,还和好人一起开会。解放后,毛子的父亲当然不能再当人民警察了,顶了一个旧警察伪警察的帽子,做一些最低等的劳动,踩三轮车,卖豆腐脑,扛搬运活,早早就死了。全家老老小小的,日子过得比无产阶级劳苦得多。毛子真是两头都没有落到好的。所以,毛子读完研究生,留在社科院,第一次分得自己的独立居室,比原来全家住的还大出一倍,不用每天一早去抢那臭烘烘的公厕茅坑,毛子就像进了天堂一般。他就是在这儿成的家。夫人小金是矮他一届小他五岁的学妹,后来调到大学任教。第二次,九十年代初期,就是那次入党不久之后,三室一厅,七十多个平方,终于有了自己的一间小小的书房,可以安安心心放下自己的一张书桌了。那时已经时兴装修,乔迁之后,毛子志得意满地慨叹说,人生苦短,看来此生就交代给这里了。第三次,二十世纪最后一年,搭上福利分房最后一班车,一百八十平米,四室两厅,十四楼。那一栋大楼,是省里以社科名人楼的名义抢建的,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是党中央的精神,所以超一点标就有了理由。入住之后,才发现近一半的住房,分给了宣传口的党务行政人员。他们的面积稍小一点,但是楼层朝向都好。用有些人的话说,是肉闷在饭里吃的那种。有人也提出过异议,没想到这些人竟都有高级职称,都上过各类名人大典名人录。关于什么是名人,没有个标准,所以异议归异议,也只能异议一下而已,再说,搬进去的那些真名人们,都没有异议,嘈嘈几天,这事也就算完了。
毛子那时已经是正研,中青年专家,享受政府津贴,还获过一些社科类的奖项。与某大学联招博士生之后,还弄了个博导。
功名利禄,香车华屋,娇妻虎子,加上一表人才,一个男人的福气就都到齐了。
毛子多次坦率说过,他几乎是无条件拥护邓大人。没有邓大人就没有他毛子的幸福生活。一个人要知道感恩。在那场风波之后不久,毛子转弯,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马列主义说物质是第一性的。确实是这样。你看毛子在这样宽大豪华的房子里,那神态就充满了掩饰不住的第一性的快感。似乎他本身也成为这宽大豪华的一部分,举手投足,与他的环境特别般配。从他站在门槛后、玄关前迎宾的姿态看,从他一摁电钮便自动弹出了鞋柜的洒脱看,人的实现人的解放真是得到了最具体的体现。
毛子少年时很瘦小,到了下乡时才开始蹿个子,一根豆芽菜似的,歪歪倒倒飘飘摇摇的样子。家境贫寒,衣服赶不上个子,哪儿哪儿都短一截,乡下又破费衣物,叫做衣不蔽体也不为过份。衣物不合身,便有捉襟见肘的窘迫。所以那时候,毛子站无站相,坐无坐相,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动作在做。达摩就是那个时候结识他的,总觉得他有些不安分。那时毛子的脸色也不好,一年四季都有一些白花花粉嘟嘟的小斑块在两颊,达摩妈妈见了,说,这孩子肚子里有虫呢。达摩家那时孩子也多了,也是一个个如狼似虎的年龄,吃得多穿得费,但相比而言,比毛子家好得多。毛子每次来,都要留住他吃饭,还会特意做一点好的。毛子便痛痛快快逮上一顿,吃得直让达摩的母亲心疼。不是心疼自家的饭菜,而是心疼这孩子的吃相。熟了之后,毛子便常来。达摩的母亲有闲的时候,就要毛子把裤子或衣服脱下,给他加一道裤脚管,加一条衣襟边,达摩家有一台缝纫机,做起来很便捷。只是当时布票都很紧,旧布烂布将就着用。尽管面料颜色不太一样,但终究要合体一点了。
数十年来,看着看着毛子就高大壮实起来,不论是西服便服,穿在身上都是一副伟岸挺拔的样子。脸色也丰满滋润了,原来枯草窝般的一头乱发,现在也油亮浓密,把发型一做,风度翩翩。达摩已矮他一截。身板气色也早不如他。到了近年,毛子有些发福,与他的身份地位家居环境就更加匹配。
达摩依然换上自带的那双布鞋,毛子吃惊又戏谑地说,还自己带鞋?
达摩说,自己的鞋,跟脚。
毛子便笑笑,让达摩坐,说好久不见,先聊聊,电脑的事不慌。
对于达摩来说,毛子的客厅大得有些空洞,便说不习惯在这样空洞的地方说话。毛子便把他让进了书房。
书房是那种如今知识分子最流行的格局样式,几面墙全是锃光瓦亮的玻璃门大书柜,从地板一直升到天花板。里面密密麻麻摆满各种书刊,齐齐整整,漂漂亮亮,显示着主人丰富浩瀚的知识储量。不像达摩,就那么一点五色杂陈的书,放在那只比衣柜还要小的书橱里,放不下的,零零散散堆在书桌,床头,甚至地上。近年来,达摩的书库已经转移到电脑的硬盘上,那一本书大小的铁疙瘩里,放着半个图书馆的藏量。还有那个叫狗狗的搜索引擎,就是一个世界图书馆。
毛子的电脑几乎就是跟达摩姓的。从购买到如今,它里面的肠胃心肝连同筋络血管,达摩都一清二楚。每次出了毛病,只要毛子在那边一说,达摩就知道病症在哪里,轻微的,就在电话里远程指导解决了。
进了书房,达摩直奔那台电脑,快刀斩乱麻地将系统盘一清一格,掏出自带的工具盘重装,一边愤愤地说,毛子啊,你真是暴殄天物啊,这么好的机器,这么快的宽带,你看你里面空空如也,几个硬盘都空着,就好像一大栋房子,你就住了一间地下室。你看看你的收藏夹,里面都是一些什么样的垃圾网站?看这些,不如去看人民日报呢?就是那些黄色网站,比它们都强,还可以增进一点你们的夫妻兴趣。
毛子的夫人小金上午有课。孩子在外地上学。达摩说话就没什么禁忌了。
声名,地位,权势和财富,常常会让一个人失去正常判断力,增加心理承受力。尽管毛子昨天就已听出达摩锋芒逼人的讥诮,但是他并没有太当一回事。如果这些话是从一个高官或一个学界泰斗口里说出来,那他会第二次发疯的。
对于毛子来说,达摩更多的是一个少年时代的生死之交,一起度过了那些个阴暗紧张怀着犯罪快感的许多时光。达摩让他能直接看见那些令人怀念的往事。
他常常为自己这种苟江湖不相忘的情怀把自己感动了。所以他不想去计较达摩的唐突和尖刻。他有他太多的理论,将达摩批驳得体无完肤。他没有当即反击,是觉得自己应该有一种大度。
达摩将系统装好,当面给毛子演示了一番,又给他用搜索找出一些自认为值得一看的网站,就关机了。
毛子将自己的一些文章已经准备好,见达摩工作完毕,就递给他,说,这是一些我自己觉得还有些意思的文章,我不想让你说我,就只会写那些阿谀之作。
达摩简单翻看了一下,放到一边,淡淡地说,今天我只谈你那一本书。没有什么可以为一次失贞辩护的。
毛子一听,头上的筋就爆出来了,冷冷说,如果那就是我的真实观点呢?
达摩指指桌上那一堆打印稿说,那你的这些东西,也就同时变成了一文不值的废纸。一个人,一张口,不可能同时说两种话。你敢面对你的这种真实观点吗?我今天就把你这部大作贴到互联网上去,让你尝一尝被唾沫泡起来的滋味!
毛子说,我们很早就学过辩证法--
达摩笑了,说,政策和策略是我们的生命……你别跟我说你那种辩证法,它是犬儒主义的护身符。
毛子这就忍不住了,开始乱了阵脚,急不择言地说,我知道,这些年你在底层,你的日子过得不顺心,你是这个时代的受损者,有一种民粹主义情绪--
达摩一笑,说,你别来这一套,居高临下的,悲天悯人的。民粹主义和权贵主义,恰恰是某些拳师的左勾拳和右勾拳,轮换着用的。在你的书里,也恰恰是将民粹主义,实用主义和封建专制主义披上马克思主义的外衣一盘子端上来的。
说着,达摩便将随身带来的毛子那本书打开,将那些折叠起来的书页一段段念给他听。这些文字,静静躲在书页里,还含含糊糊过得去,被达摩一念,便刺耳起来。
念着念着,达摩就开骂了,你他妈的这是马克思吗?我跟你说,直到如今,我依然对马恩保持着足够的敬意足够的的感谢,起码他们教会了我一种看世界的方法,给过我在那种铺天盖地的胡言乱语中怀疑的力量,在一百多年前,它还算是一门实实在在的学问,你看看你这些,这还能叫马哲?叫流哲还差不多,流氓哲学!
毛子赶忙抢过书来,翻看达摩念的那些段落,喃喃说,没细看呢,狗家伙,这一段是我那个研究生写的……
达摩又笑,说,真是如鱼得水啊,又剥削人家的劳动,又可以推卸自己的责任。既然只署了你一个人的名字,你就得完全彻底地对它负责。
毛子说,这在如今很正常也很普遍。你问问,有几个带研究生的,不让他们帮忙干点活?
达摩诘笑说,分点稿费他们吗?
毛子说,这就看各人,只是他们常常不要。
达摩说,你看,第一个问题,关涉一个知识分子一以贯之的价值立场。第二个问题,关涉为人师表的道德境界。说深一点,还有著作权问题。第三个问题,是经济侵权……还没细谈此书的学理问题之前,已经冒出来这些个比学术更难堪的事儿了。这和马克思哪跟哪呀?
达摩说完就大笑起来。
毛子本要发火了,见达摩笑,也只好笑,慨叹一声说,你太认真,认真到有些矫情。
达摩不笑了,一板一眼认真地说,将认真贬低为矫情,也是犬儒主义的一大法宝。这样便可以将实用主义彰显为一种合理的姿态。问题是,你书里面有那么多矫情到肉麻的地方,你反倒心安理得。你知道,你会死去,但是这本书还会留下来,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别人看见了会如何说?
毛子说,这一类书浩如烟海,出版的第二天就过气了,二十年之后还有人看?
达摩说,那你写它干嘛?还要把你的研究生也搭进来?
毛子说,我跟你说了,我们都是凡人,都要食人间烟火,都要养老婆孩子,都想过好一点的生活,我们拿出一点时间精力来,就像民工扛活,乡下人卖菜,做一些虽然没有终极意义但是可以改善生活的勾当……你没有权力要求所有的人,为了你的观念去过苦日子。
达摩狠狠地盯了毛子一眼,说,亏你说得出来!简直是一篇犬儒主义者宣言。你别把人家民工乡下人也扯上,他们那种挣钱的方法,比你这种高尚得多,干净得多。你这比卖假药还坏。
毛子脸就苍白了。坐那儿发着呆。两眼含义不明地阴阴盯着达摩,似乎要行凶之前的模样。这让达摩想起那个夏天的毛子。
毛子将下巴向达摩慢慢戳过来,几乎逼近达摩的胸口,轻轻地,咬牙切齿地说,你当我信这一切么?从那个夏天起,我就什么都不信了。
这句话,倒把达摩吓了一跳。
毛子说,他们玩弄我,我也在玩弄他们呢。这样的垃圾理论,不也是一种解构吗?
达摩说,你当他们相信么?你当他们相信你么?你以为他们不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你以为你是如来佛?看着那孙猴子在你手掌心里蹦?还有一个导演在看你呢,哼,这个如来,他以为自己真是个佛啊?此外,还有那些个明白事儿的观众,还在连同导演一起看呢。
毛子恨得咬牙切齿地说,你狗日的非得毁了我而后快呀?
达摩说,救你呢,帮你呢。不过,最终得靠自救。
毛子说,你救得了我,你救得了中国吗?
达摩说,连自己都不想救的人,还想着救中国?
毛子抖抖嗦嗦自顾自点了一支烟,也不给达摩。达摩便径自从他烟盒里抽出一支来点上。
达摩几个都是下层人,都在下层摸爬滚打数十年。嘴里便不可救药地带着了许多草民词汇,特别是在互相间说话的时候,太正经地用书面语难受。就像吧唧嘴大碗吃面的农民,在家里也弄上一套刀刀叉叉地吃西餐一样。
毛子抽了半支烟,摁灭了,叹一口气说,从好听一点来说,你的这一套我都懂。只是我们的思路不一样。中国现在是一个重疾在身的老人,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你是给他开肠破肚下猛药呢?还是扶正固本慢慢养?以前者之道,痛快倒是痛快,可能死的更快。后者窝囊,喂汤喂水,端屎端尿,还得说好话看脸色,但是可能就慢慢熬了过来,最终恢复元气。
达摩只是淡淡笑着,听着,追问道,从难听一点来说呢?
毛子说,其实,我们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是浩瀚星空里的一道过眼云烟。年轻时,我们豪情满怀气冲霄汉,总以为只要我们努力奋斗持之以恒,有一天可以干成一番大事业。我们自诩为青马,其实也有青毛的情结,想着毛泽东当年,一个湖南山乡的农家子弟,朝里无官,袋里无钱,不一样成就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我们当时都很喜欢他的两句诗,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读着读着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毛子很怪异地笑了。
达摩无语,等他继续说。
毛子说,六四之后,我终于悟到,有些事,是有它的命数的。那些人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讳,敢冒将所有执政合法性丢得一干二净的风险,说他们是糊涂,是专制嗜血,是为了自己的既得利益,怕太简单。特别是邓,在自己声望如日中天万民景仰的时候,也没得几年活了,做出此等大动作来,绝不是有人说的老糊涂了,而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个不得已,就是他清楚,一个历史的命数未了,动刀剪,下猛药,于朝廷于社稷,都是死路一条。老话说,过犹不及,欲速则不达。既然如此,那些个空洞的价值理想还有何用?每个人都为自己谋点利益,将这一段混沌难堪的阶段熬过去,说不定,我们的死结,我们的后人可以解开,水到渠成。我的意思说清楚了么?
达摩说,说清楚了。问题是你在你的书里没有这样说得清楚啊?你真能在书里也这样说,我倒也佩服你。
毛子说,你还在搅和。我不是说了,我写非我想,本身就是一种解构,一种时代的黑色幽默。其意义也就在这里。
达摩说,那你为什么不将这一点再写一部书呢?要不然别人何以知道你是所写非所想呢?又何以起到解构的作用呢?
毛子说,这也是后人的事了。
达摩说,像这般活一辈子,可真是轻松,一切都交给后人了。
毛子说,是的,听起来是难听,但是几千年来,其实都是这样的。前人交与后人,后人复交于后人,至于结局--水到渠成也罢,海枯石烂也罢,听天由命--
达摩说,哪管他洪水滔天?看来,还得给你加上一条历史虚无主义了。真是一个具有悠久传统的犬儒主义民族啊!一边研究着人类最伟大的理想主义者,一边做着一个空前绝后的犬儒主义者,真是一次史无前例的大解构啊!我看,你的这个所,叫犬儒所,就很好。
毛子要吃人的一副模样渐渐收敛了,只是苦笑,嘀嘀咕咕说,你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
达摩说,是你自己还没有把你的理论编囫囵,真编囫囵了,倒也是一家之言。在这一点上,你们真不如从前的皇上从前的太监。一个说,朕即国家。一个说,奴才该死。都是大大方方的,不掖着不藏着,更不须到洋人那里找什么理论依据。
毛子终于急不择言了,蛮不讲理地说,不管怎样,我的日子比从前过得好了。我感谢这个时代。
达摩冷笑一声,说,你看,一急就把狼尾巴露出来了吧?文革中有一条非常著名的毛主席语录,记得不?
毛子知道达摩没什么好话,不接他的茬。
达摩自答道,你听着,这条语录是这样的,我一字没改:"呸!只有不要脸的人才讲得出不要脸的话。"
毛子一连苦笑,长叹一声说,你今天到我这里来搞文化大革命的?我就知道,中国迟早有这么一天。
达摩就大笑说,从前你怕当官的,现在你怕老百姓了。你当年那些马恩都读到屁眼里去了――这和文革哪跟哪呀?我们把这本书和这些问题,一起拿到卫老师那里去,好不好?看一个深受文革其害的老人如何说?
达摩这么一说,毛子就紧张了,要翻脸的样子,低声吼道,你别跟老子开这种玩笑。
达摩知道,前面那些刀枪剑戟你死我活,只是两个知根知底的江湖老友间的私下过招,到了卫老师那里就不一样了。
正在不可开交之时,毛子的夫人小金回了。如今小金也是金教授了,也带了一大帮研究生,按她的说法,如今带研究生像生产队养猪,一栏就是十几二十个。
见小金回来,两人便鸣金收兵,干干一笑,迅即将刚才的话题打住。
小金见了达摩,直说稀客稀客。
当年毛子犯病,亏得达摩用了他的胡屠夫疗法,才没让丈夫落下病根,小金一直心存感激,所以只要达摩来,她都会很热情。
毛子说,人家放下手里的活,给咱们修电脑呢。
金教授探头往厨房一望,冷锅凉灶的,眼见已过了午饭时间,便嗔怪说,你也不先打个招呼,这样,我们去餐馆好了。
达摩笑笑说,得走了,还有活等着。再说,我们都饱了。
小金不解地问,饱啦?吃的什么?
达摩指指毛子说,你问他。
正在这时,小金手机响了,便去一边接听。
达摩将毛子那几篇文章塞到自己的工具包里,换上鞋,戴了头盔,远远向大阳台那边接电话的小金挥手告别。
毛子余气未消地送到门口。
当年,青马几个也常常争到要动刀,除了女生小咏,几个之间都打过架的。不过骂完,打完,气完,还得争。
达摩低声说,不过,我要谢谢你。
毛子说,谢什么?
达摩说,你给我提供了一个当今知识分子的活标本。一般人做不到呢。哪愿意将自己臭肠子烂肚子都翻出来给人看?
毛子往达摩头盔上狠狠击了一掌,声音震得楼道嗡嗡响。这一掌,半是玩笑,半是仇怨。
从毛子家出来,达摩才觉出心里一股酸痛,他迎风疾驰,竟也像毛子当年一样,长长地干嚎了一声。他想起毛子那次关于寻找思想史上失踪者的提议,心里就骂道,你狗日的自己不就是一个失踪者么?你已经失踪得一塌糊涂连尸首都找不见了。
正想着,手机在口袋里叫起来。开摩托,不好接的。达摩就任它响。没想它不依不饶地响,达摩到路边停下,掏出来一看,是毛子。达摩就对着他吼,你想害死我呀,我正骑摩托呢!
毛子说,你明天有空没有?
达摩问,又哪儿坏了?
毛子说,你狗日的心坏了。你来了再说。小金刚才怪我没请你吃饭。要我补。
达摩一听,刚才心里的酸痛就化作了眼里的湿润。达摩知道,毛子窝在心里的话没说完。毛子是一个要强的人,自尊到极点,也自卑到极点。今天一番对骂,伤筋动骨了。
by 胡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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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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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达摩如约又来。
这一次,两人都心平气和了。昨天那样,太伤身子,也太伤心。
毛子已经早早将好茶沏上,烟也备好,一副要倾心长谈的样子。
达摩头天回到家,将毛子给他的那些文章细细看了,果然有些很好的东西。用心写的东西和换钱换房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同样的时间里,毛子也在网上读达摩的东西。朋友好到一定程度,常常就视而不见了。互相间深度认识的愿望反倒淡薄。一些年来,在毛子的心中,达摩确实如他所说的,只是一个底层草民,一个时代的落伍者,甚至是一个悲剧。看看他的劳作,看看他的住所,看看他成天交往的人群,真有达摩说的悲天悯人居高临下了。有几次他都想给达摩一点钱,但知道达摩的脾气,没敢。只在达摩女儿出嫁的时候,送了一笔不薄的礼金,因为是送给女儿的,女儿又是一口一个毛伯伯叫着长大的,
达摩也就任他去了。
但是认真读了达摩的文字,毛子要说震撼也不为过份。他想,这些东西尽管不规范,无章法,也不标榜身属哪个体系哪个学派,但里面都是一些有血有肉有真知灼见的干货。发乎情,起于思,抵于理。其思想理论价值,就是在学界圈内,也该是有一定分量的。只是中国的事常常这样,首先要上台面,然后才得声名。即便是所谓真才实学,没上台面之前,人家是不认的。
于是毛子就开门见山说了,昨天读了你的一些东西,网上的。
达摩以为毛子今天要来还治其人之身,微笑说,愿听指教。
毛子说,你先前怎么没跟我说说你这些文章?
达摩听出别种意思,便说,我给了你我的网站啊!还有其他几个我常上贴的网站,也给过你的。
毛子说,这怪你没说清楚,我哪知道你说的网站有什么东西?
达摩想想,可能是自尊,没跟毛子直接推荐自己的一些文章。再说,在达摩看来,一个省里的最高人文学术机构,该有多少看不尽的好东西呢。
于是达摩向毛子坦诚说了自己的想法。
毛子说,你也太高看这个地方了。这儿混饭混得比我不如的,多了去了。要不然,轮得上我当所长?狗屁,都是狗屁。
达摩说,你说你也是?
毛子说,也是。
达摩说,有自知之明了?只怕你眼下的话说完,待会儿转身进了会议室,又是另一套呢?有一种场,很厉害的场,让你无法控制自己的嘴,连那些朴实得像木头的老百姓也这样的。你看那电视里,只要摄像机一对着你,谁都是一口大道理,一个老师教出来的一样。有时候,看电视里西方那些人骂总统,骂政府,电视台的本意,我想是说你看,那些总统啊政府啊,就有人骂呢。可是我就觉得,一个总统,一个政府,不管多坏,能让老百姓就这么骂,就算没有坏到底。
毛子就笑了。
达摩说,当年,他们真要把你整治一把,说不定反倒成就了你。把你逼上一条不归路。
毛子不语。
达摩说,记得那次卫老师说的吗?如果他那个宣传部长一直当下来,数十年来风调雨顺,今天大概就面目全非了。
毛子说,当年对前景的估计,过于悲观。心想,杀人这样的事都做出来了,往后再黑暗一个世纪都有可能。中国太大,人口太多,没有谁会来救它。想想明末清初,那么多前朝忠臣,那么多慷慨名士,最后又如何呢?一个个不是都归顺了吗?只剩下几个妓女为大明献了身。大清朝要起来还是要起来,要完结也自会完结,命数尽与不尽,自有它的过程,如花开花落。
想起毛子当年那空洞的目光,那狼一样的干嚎又鼠一样的压抑,达摩知道毛子这话的意义。
毛子说,我当时也做好最坏的准备,没想到那最坏没有来。
达摩说,躲过一劫不是正好吗?几年后不就风水流转了吗?
毛子说,问题就出在那几年当中。院里调来一个新任,八十年代初,打过几次交道。八十年代啊,那时我正走上风,是马哲界的新锐,被他注意过。所以此人来了之后,对我还亲热。
达摩说,不知道你的表现?
毛子说,那怎么会?这是一个领导上任的第一课,洞悉人事。
达摩问,思想还算开通的?
毛子说,也谈不上,权利场上,谋略远比思想更重要。此人资历浅,水平也不高,即便按体制内的标准看,也谈不上是一个能人,但那时候社科院正在衰落,有能耐有关系的,都不愿来。院内的某些人便盯着这个空缺,所以他来,一些人是不高兴的。他就必须物色几个帮手。
达摩说,物色帮手,也不该找你这个屁股有屎的人啊?
毛子说,这你就不懂了,恰恰是屁股有屎的人好用,你翘尾巴?我就让人看看你屁股后面的屎。再说,那时候时局突然有些转向,不像有人估算的那样,向左向左一直向左,回到十七年,回到文革……所以用我这样的人,可进可退,知道吗?
达摩说,不知道。
毛子说,装傻呢。此话不细说了。我跟你说说,我第一次堕落。此事只能你自己知道,别捅出去。
达摩笑笑说,我还得看看值不值得捅出去呢。
对于达摩的人品,毛子一直是放心的,所以也不需要他指天发誓,便接着说,我第一次在他的暗示下向他进了一个大贡。
达摩说,行贿?
毛子说,也可以叫行贿,但不是钱,是一篇文章。
达摩说,拿一篇文章来行贿?
毛子说,对。一天,此人拿来几页稿纸,对我说,我最近写了一个东西,谈邓公南巡的,给你看看,提提意见?我当时也正关注此事,加上我当时的暧昧处境,便说,我哪能提什么意见?一定好好拜读好好学习。没想到他说,我近来事务繁杂,写得很匆忙,但是里面的思想,我认为还有价值,你可以大刀阔斧地提意见,直接在上面改都行。我拿回去看了,才知道他说的大刀阔斧是什么意思。那篇文章除了一个标题和其中三五句话,其余的后来都不见了,就是让我写了一篇命题作文,但是著作权是他的。这篇作文我写得很用心,一来确实有话要说,二来知道他的要求。那"意见"提了一个多月,将几页变成了几十页,给了他。当晚,此人就将我约到他的办公室,对我说,小毛啊,你给我修改的那些地方很好啊,看来我没有看错人。哲学所近几年会有一些新发展,我也想摸摸底呢。我们以前有过交往,这在一个单位有时会引起一些议论,所以我们私下的事,都不说,好不好?
毛子说,这话的意思,我当然一听就懂。我说,放心,不说。我那篇文章,先在省里一份学报上发了,接着人民日报全文转了,新华文摘也摘转了好几千字,人大的复印资料也用了……当然,署名全都是他。这一下,就奠定了他在院里的地位,在省里也顿时成了一个人物,光报告就做了几十场。
达摩听着就笑出了声,说,好高雅的行贿啊!
毛子说,我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种送礼的最高境界。如今许多当官的,你送他几万十几万,他不一定看得上眼,再说还有风险。你送他一篇好文章,就像杜甫说的,家书抵万金呢,如今不是打仗的时代,浑不怕死往前冲就行。也不是大跃进的时代,光了膀子拼命干就行。如今要讲学历,讲水平。学历么,花钱买得到。水平,能上人民日报新华文摘就难了。有时候,提拔干部,最后是一篇文章定乾坤。那篇文章含金量多少?你自己可以算算。等我以后退休了,去写官场小说,这送文章一节,肯定是石破天惊的。
达摩说,等你退了休,这送文章,怕早已是家常便饭了。
达摩不知道今天毛子如何了。许多年来,尽管大家苟江湖不相忘,但那学者的架势却一直端着的,端得连旁人看得都累了。今天却如文革一般亮私不怕丑,将此等于己于人都很难堪的滥污事也端了出来。
达摩问,你给我说这些,为什么?
毛子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说。
达摩笑笑说,我是流氓我怕谁?
毛子说,你呀,得理不饶人,这点不好。
达摩便有些愧意了。说,能听见你这一句话,你就有理了。看来你学问还有希望。
毛子说,你狗日的又来了,不会说几句好听的么?我今天本原是要和你干一仗的,起码为我自己强词夺理辩护一下……我跟你说,昨天看了你的文章,用好听的话说,醍醐灌顶。真话,行了吧?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迈出这一步,需要人--毛主席他老人家怎么说的--猛击一掌?
达摩说,是反右时说的那段话?对那些死人办报的,要猛击一掌,使他们清醒过来?
毛子说,是。就是这个意思。我后来也想,我自己就是光着身子混上来的,有什么舍不得丢弃?
达摩说,你也别自己吓唬自己,除了丢脸,如今还能丢弃个什么?能把你工资扣了?能把你房子收了?人家卫老师走得那样远了,不是照吃照喝?如今是前进不了,但也退却不得。要退,他们舍得将到手的万贯家产都退了?一切贪污归农会?
毛子说,房子我已经买下来了。
说完,两人都笑起来。
又说了许多,就说好去卫老师那儿好好聊聊,开诚布公。老人八十大寿还开了思想检讨会。
说罢,毛子竟叹道,痛快痛快,看来,这辈子,和你这个冤家还有得一打。
这天中午,小金不回来,于是两人到附近一家小酒店吃饭。要了一瓶五粮液,两只装啤酒的大杯子,一人一半,一次分光,大口小口,最后都喝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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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是,我非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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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闪电[FAFAFA] 黑色闪电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注册时间: 2005-12-24 帖子: 4065 来自: 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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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六 二月 03, 2007 11:49 pm 发表主题: ZT:如焉(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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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嫣是北方人,梁晋生虽然祖籍江南,但生在北方,长在北方。茹嫣想,就按北方规矩,大年三十包饺子吧。没有什么比这样更好了。
她打电话对梁晋生说了。梁晋生说,好啊,好多年没有包过饺子了,不知手艺生疏了没有。面粉菜馅我带来,你就别管了。
茹嫣说,你还会买菜啊?
梁晋生说,如何买你就别操心了,你就准备一锅开水。
茹嫣想象不出梁晋生的官场生活,就是自己的父亲,她也从来没有弄清楚过他出了家门之后是个什么样子。她一直固执地认为,所有生活方式中,官场的生活是最枯燥最无聊的。不管是小说中的宫廷情节,还是电影中的开会场面,她都会坚决地跳过去或者视而不见。她记得母亲曾对她爸说的一句话,单位的那一套,你就别带回来啦,就像你进门脱衣服一样,把那些都脱掉,挂在门口,明天上班再穿走。可是,她爸“单位的那一套”怎么也脱不掉,脱掉了就无所适从。于是,许多年中,她爸在家都是一个没有情节没有台词的空洞角色。
她想,如果有一天,她和梁晋生一起生活,她会把妈妈的这句话也对他说一遍。
茹嫣去花市买了几盆缽花,两盆小山菊,花儿很小,鹅黄色,开得蓬蓬勃勃,有一种山野气息。一盆扶桑,红红火火的,还有一盆常青藤,这样往客厅一放,顿时就生出许多春意和雅致来。茹嫣喜欢那种带土有根的花,滋养着,鲜活着,是一个完整健康的生命。那些被剪插的花枝,老觉得它们会疼。茹嫣还买了几支红烛,除夕夜,不能没有红烛跃动的光影。其实,这些小情趣,都是从她妈那儿学来的。记忆中,只要政治环境不那么严酷的时候,家里的年节中,就会出现这一类东西。
这一切都备好了,茹嫣就等待那个夜晚的来临,很多年了,茹嫣没有像这样期盼一个日子的到来。
大年三十前两天,孤鸿突然在坛子上现身,她大声喊道:我回来啦!赶着回来给大家拜个早年!
帖子里说,儿子那儿只过圣诞,不过春节。哪儿热闹去哪儿。
于是,跟来一片问寒问暖。
茹嫣忙说,你回来了,可得让我歇歇了。
虽说这版主不是一个什么正经工作,但是就像孤鸿说的,要像阿庆嫂一样,应酬八方来客,多少有些心累。
茹嫣跟贴的时候,孤鸿正在线,马上就回帖了:老九不能走,你看这一段时间,你把咱们坛子搞得多温馨多火红。
有人也跟贴说,两个老姐咱都要,一个不能少。集体领导嘛。
有人说,轮流值班,劳逸结合。
茹嫣正为难着,听见QQ叫,打开一看,是一个陌生人的。留言说:本不想打搅,但不说不快。她根本没去什么国外。她老公双规了,前段日子操作此事。现在大约搞定,又冒出来。
茹嫣赶快查询QQ资料,电话无,邮址无,地点中国。
如果说上次无名者删帖让茹嫣气恼,那么这个神秘QQ却是给茹嫣带来了恐惧,她呆呆望着这几行字,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追问对方:你是谁?能对这个说法负责吗?
对方接着就回复了:一个过客。这不重要。说了当然就负责。
茹嫣再回复过去:如果真是这样,与她有什么关系?
发送时,QQ提示说对方已经下线。
茹嫣再刷新论坛,见到孤鸿又有跟贴说,恭敬不如从命。年节期间,事儿多。刚刚听说前几天有删帖的事,但愿坛子别出事。如焉要是一个人负担太重,那就听从众鸟的旨意,两人共担吧,谁有空谁上来看看。一起度过一个欢乐祥和的大年。
看看孤鸿平静磊落的态度,刚才那个QQ消息带来的烦乱,似乎又减轻了许多。但茹嫣没有再跟孤鸿的帖子了。
除夕是中国一年里最重要的时候,也是一年中街市上最清冷的时候。下午三四点钟,市面上就开始减员。许多街区像一场瘟疫刚过,空旷得只有西北风吹着枯叶在地面上打转转玩。平日车头顶着车屁股的马路上,这会儿是空空如也。平日店铺比着店铺的街道家家关门闭户。平日摩肩接踵的人行道上,偶尔见到一两个人影,也是匆匆赶路像要逃离什么一样。往日没有禁鞭的时候,会有此起彼伏的烟花爆竹声,相互传递一些新年气氛,如今连这一点喧嚣也没了。从电影里看,人家西方的大节圣诞,都往大街上跑,都往广场上跑,咱们这儿是天南地北往自己家跑,而且一定要在天黑之前跑到。于是除夕夜就变成了一个死寂之夜。这一点,在丈夫去世之后,茹嫣的感觉最深。望着远远赶回来与自己一起过年的儿子,心里就为这种清冷愧疚。她想,如果有一群年轻人在这是聚集,唱歌,笑闹,喝酒,跳舞,她这当母亲的会高兴得多。但这种时候,每一个活蹦乱跳的年轻人,都消失在一扇扇紧闭的窗户后面。有一次,她对儿子提议说,咱们到街上走走。结果一条街,就只有他们娘儿俩孤寂的身影和孤寂的脚步声。如果在平日,茹嫣会很喜欢这种宁静,但是那天晚上,茹嫣的心为这种宁静痛了起来。
茹嫣再一次将家里收拾了一遍。然后到卧室里,在丈夫的那张照片下面,燃上两只红烛。茹嫣是一个对世俗仪式不感兴趣的人,今天不知怎么,想用这样一种方式,表达对他的奠祭。这是第三个没有他的除夕,但似乎已经许多年了,久远得有些模糊,连照片上的那个人,都有些陌生。在烛影晃动中,丈夫的面容活跃起来,茹嫣看着看着,渐渐看出那个曾经鲜活的人来,她轻轻说,你好吗?
丈夫有些木讷地笑。
快到6点的时候,梁晋生打来电话,说有一个临时安排的酒会,他不得不出席,他一个半小时以内一定赶来,当面赔罪。
过了一会儿,楼下有人按铃,茹嫣以为他推掉了酒会,对讲机中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说,我是梁市长的司机,给您送东西来了。
司机快手快脚地跑上楼来,捧着一个大纸包。
纸包里是五六只精致的食品盒,每个食品盒里都是刚刚包好的新鲜饺子,一个一格放在一层匀细的面粉上。再看那食品盒,是本市一家著名的饺子馆,每盒的馅料都不一样。
其实茹嫣已经备好了一切,调好了馅,醒好了面,她觉得,这些事情是一个女人,准确说是一个主妇份内的事。原来准备等梁晋生来后,让他象征性包上几个,一边喝茶去,一边看自己包,一边说说话。她记得,她妈原来就是这样。她爸却常常晚回,甚至不回,如今又是这样。茹嫣想想,便独自包起来。
除夕夜,外面的饺子再好,也抵不上自家的饺子。
梁晋生还是比他说的时间晚到一些。梁晋生苦笑说,在中国当官,只要你还没有当到皇帝份上,谁也不敢说我的时间我当家。
见茹嫣已经在包了,赶快去洗了手,掺乎进来。笨拙地一个一个捏着。茹嫣就让他这么别别扭扭地包着。
茹嫣看看自己,想起了母亲。不过父亲没有梁晋生的幽默与自省。他回来晚了,还要说上一堆大道理。
包饺子的时候,他们说了很多往昔的事情,这是恋爱中人必备的一道程序。孩提时代,青年时代,还有父母,孩子,也说到自己原来的配偶。各种欢乐,各种忧伤,各种有趣或狼狈的故事,源源不断的涌出来。两人有时一问一答,有时是各自长长的独白,有时会静下来,听那只电子钟沙沙沙沙一板一眼的走动声。
包饺子的时候,适宜这种入心的谈话。不紧不慢,即便一时没找到话头,因为手里还在动着,没有冷场的尴尬,也不会因为嘴里被吃食占着,影响一些很细微的表达。所以,这一顿饺子,包的时间很长。
煮饺子的时候,茹嫣拿出几碟凉菜,一瓶红酒说,你先喝吧。
梁晋生说,等你一起。
茹嫣下好饺子,像上次一样,拖过沙发与梁晋生相对而坐。梁晋生举杯说,新春快乐。
茹嫣也说,新春快乐。
梁晋生又说,月亮代表我的心。
茹嫣一笑,前面一句没说?
正在这个时候,茹嫣的母亲打电话来了,说大过年的,也不给你老妈拜年?
茹嫣说,不是还没到12点吗?
母亲说,我年岁大了,哪能熬到那么晚?我和你姐在说呢,今年你一个人,过年怪冷清的。在看晚会吗?
茹嫣说,没……没看,有朋友来陪我呢。
母亲说,那得好好替我谢谢他们。
茹嫣的姐姐接过电话,向茹嫣说了一些祝福的话。
茹嫣也祝福她和姐夫。
姐姐说,你姐夫几天没回家了,心里真不踏实。
茹嫣说,大年三十,总要回来的。
姐姐比妈妈敏感,问道,什么朋友啊,能大年三十来陪你?
茹嫣说,以后告诉你。
姐说,那就更要祝福你了,这是妈最惦记的一桩事。妈说,茹嫣这事儿不解决,她就不闭眼睛。
茹嫣含含糊糊地说,那我就拖着,让她长命百岁——哎,你先别跟妈瞎说。
姐姐说,我这就去说,茹嫣,这可是你今年过年给妈的最好礼物呢。
姐姐说完,就把电话挂了,让茹嫣哭笑不得地晾在那儿。
梁晋生当然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他问,怎么不去和老母亲一起过年?
茹嫣便说了南方怪病的事。
梁晋生没有吃惊,只说,不去也好。
茹嫣问,你知道?
梁晋生说,知道一点。
茹嫣问,是有这么回事?
梁晋生说,可以这么说。
茹嫣问,为什么不告诉老百姓?
梁晋生说,你问我,我问谁?
茹嫣说,难怪把我们论坛上的帖子删了。
梁晋生说,你发了帖子?
茹嫣说,是啊,你们不说,我们只有自己说说。
梁晋生说,这一类帖子,眼下还是慎重一些好,属于重要疫情,是有规定的。现在盯得很紧。有些事我现在不便告诉你。
茹嫣轻轻哼了一声。
梁晋生笑笑说,怕你又发到网上去。这一段时间,你最好别到那些人多的地方去,安安静静在家呆着,过年几天,我会常来。
茹嫣说,然后你把那怪病带来?
说着就快到12点了。儿子约好,此时要在网上给茹嫣拜年。看看梁晋生,似乎还没有告辞的意思,茹嫣就说,儿子要上网了。说着进了书房,打开电脑。儿子已经在 MSN上等着了,见茹嫣上来,用大大的红字给茹嫣一句话:祝妈妈春节快乐!然后就双双打开视频,语音。渐渐的,两帧视频窗口,一边是儿子的笑脸,一边是茹嫣的笑脸。两人说着一些亲热话。儿子出去这几个月,变化很大,变得开朗,轻松,很有骑士风度。俗话说,多年父子成朋友。茹嫣和儿子几乎是一夜间成为了朋友。
正说着话,儿子突然说:客厅好像有人!
茹嫣扭过头去,看见梁晋生起身去到倒水,被那眼尖的儿子发现。只好说,有朋友来陪我度除夕。
儿子说,几个?
茹嫣心里骂了一句,这个小东西,坏着呢。嘴里淡淡说,一个。
儿子说,是那个我的老校友吗?
茹嫣说,是吧。
儿子说,能让我们两个校友见见面吗?
儿子说到这个份上,茹嫣只好喊梁晋生过来。
梁晋生进入画面之前,茹嫣捂住麦克风,悄悄说了一声,你是故意的。
梁晋生只是笑,看见自己出现在画面里,便对儿子说,给你拜年啦,小校友!
儿子说,也给你拜年。谢谢你来陪我妈。
梁晋生说,我得谢谢她批准我来陪她呢。
茹嫣一会儿看看儿子,一会儿看看自己和梁晋生画面,发现自己的笑容像个被逮住的早恋女孩,于是让梁晋生坐到镜头正面,自己撤到一边,躲出镜头。
儿子说,您比我想的年轻,早我三十多年啊。
梁晋生说,谢谢。可没你有出息啊,专业全丢光。
儿子说,没做自己专业啊?
梁晋生说,早改行了,以后都不敢见你。
儿子问,改行干嘛啦?
梁晋生说,打一份苦工。
儿子说,有六十年代的大学生打苦工的吗?
梁晋生说,有啊,下岗的都有。不过我还能自食其力。
儿子说,我们这儿也有六十年代的大学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守仓库,当家教,跑外卖,街头给人画画,都有。
梁晋生问,学完了回来吗?
儿子说,看吧,我这个专业,国内好像还需要。
梁晋生说,不是需要啊,是紧缺。特别是见过世面,眼界开阔的好设计师。你知道,我们有多少好项目,都给你们法国那些设计师抢跑了。
儿子说,只要有活干,我当然回来。
梁晋生说,好啊,一言为定!能把你的设计作品给我看看吗?
儿子说,我们学校的网站上可以看到,妈妈知道网址。
两个校友就这么老相识一样聊上了。直到茹嫣听见窗外传来一阵阵应和着央视春节晚会倒计时的喊声,才发现新年钟声就要敲响。于是茹嫣赶快把脸伸进镜头,当地一声,那口大钟撞响了。
茹嫣说,儿子,妈妈很想你。
儿子说,我也一样。祝福你。健康快乐又一年!
儿子又说,老校友我还不知道如何称呼你。
茹嫣说,梁叔叔。
梁晋生说,梁晋生,栋梁的梁,山西出生的,晋生。
三个人说着话,MSN的对话框里跳出一段文字。
德鲁皮:给你们看一点资料——梁晋生,××市副市长,市委常委。19××年出生。196×年毕业于××大学建筑系……
儿子在他的画面里,看着茹嫣和梁晋生惊讶的面孔坏笑着。
茹嫣问,你从哪儿搞来的这东西?
儿子说,狗狗上啊,一秒钟就查出来了。你试试,输入关键词——梁晋生,×市,×大学,好多信息呢。你待会儿还可以看看有没有关于我这老校友的坏消息。这狗狗上可是什么都有的。
儿子教过茹嫣用google一类搜索引擎,但是她还没有用它查过私人资料。输入儿子说的几个关键词,果然查出数千条有关梁晋生的信息,第一条就是儿子刚刚贴上来的个人简历,还带了一张正儿八经的红色背景标准像。然后是会议啊,视察啊,剪彩啊,会见啊,讲话啊……一时看不过来。茹嫣一边用语音和儿子说话,一边快快翻看着网页。茹嫣对儿子说,等我闲下来,好好了解一下你这位老校友的革命历史。儿子说,还有你的呢,你自己查查?茹嫣输入自己的几个关键词,果然也有上十条资料,连三四年前的几篇论文也在上面。茹嫣又输入“如焉”,没想到竟有上百条,近一段时间的文章,包括说及那个南方怪病的帖子都有,有的是在自己的论坛上,有的已经转贴到别的地方。
儿子听见妈妈在惊叹,便说,如今啊,没有什么可以躲过互联网的。
儿子要下线了。他们一帮中国留学生要聚在一起吃年饭,过除夕。儿子说,他比他们提前7小时听见新年钟声。他让茹嫣抱起他的杨延平,向它说春节快乐!
梁晋生对儿子道再见,说,等你回来,我们新区有好些大型建筑项目呢。不过我要先好好看看你的作品。
儿子下线后,顿时静了下来。
梁晋生说,羊年快乐。
茹嫣说,羊年快乐。
那一刻,茹嫣突然很想让梁晋生抱住自己,紧紧的抱着。不让内心的某种东西散发掉。如果这个时候他离开,她会孤独。但她不会表达。有时候,她很羡慕如今的那些女孩子。羡慕她们的洒脱,坦然,不管不顾。常常在公交车上,大马路边,见她们与自己的男友撒娇,旁若无人地吊在男友的脖子上,或一屁股坐在他的大腿上,抚弄他的头发,脸颊,柔情蜜意的眼睛肆无忌惮地盯着他,便觉得自己是无可救药的落伍了。几次她都想,自己也这么来一下呢?天会塌下来?不会,但是自己没有力量这么做,就像鸟儿天生会叫,鱼儿却一辈子不作声一样。
茹嫣害怕这种沉静,强笑着对梁晋生说了一句愚不可及的话:明天还要忙吗?
梁晋生也笑了,看着她,然后说,是,我得走了。明天一早,要给那些外国专家拜年。然后去一所大学看望那些没有回家的大学生。中午与一家外企的员工共进午餐。下午有一个重要会议,传达一个文件,可能与那个传染病有关。
梁晋生说这几天他还会来。来过自己的日子。
梁晋生这话一说,茹嫣竟感到如释重负。
梁晋生走后,茹嫣对着电脑发了一阵子呆。
关于这个除夕夜,茹嫣有过一些朦朦胧胧的想象,一些她自己也不敢再面对的想象,她觉得这个夜晚会发生一桩重大事件,一桩她渴望又恐惧的重大事件。到了儿子从屏幕上消失的时候,她差不多知道,这个事件已经向她走来。这时,对这个事件的恐惧早已大过了渴望。她稍稍往深处想了一下,两个相交才三个晚上的男女,如果立刻进入一种敞开状态,在视觉上,心理上是否有足够的准备?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人们需要在外衣的包装下,才能进行松弛的交流,就像一件精美的礼品,你需要一层一层打开它的包装,在足够的适应与期盼中最后见到它,才能真正感觉到它的美。除非是那种自我松弛能力极强的人,可以跳过一些过程。所以,在那一段微妙的沉静中,茹嫣才对梁晋生说出了那样一句近乎于逃命的蠢话。
夜深。茹嫣静静躺在床上。
像她这一代的许多知识女性一样,对于肉欲,茹嫣有着某种天然的禁忌。她内心有一个凛然的神,时时处处在监视着她。它很强大,也很高贵,不动声色之中,足以将她的本能化解为一种精神的抚慰,化解成洁净与单纯。三年来,在这张床上,茹嫣一个人洁净与单纯地躺着,甚至连幻想都没有过。
这个除夕之夜,她抚摸了自己。自己的胳膊,胸脯,下腹,腿……她不是要激起自己的欲望,而是像一个挑剔的人,对自己即将送出的礼物做一番检视。
尽管茹嫣的身子依然保持着许多女人的美丽。但不知怎么,她总有些惶然。
和男人不一样,女人身上的一些东西,常常和两个人相关,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孩子。一般来说,这有一个先后顺序。按了这顺序,一切便很自然,比如乳房,先是丈夫见过,爱过,抚摸过,一对新鲜的,生嫩的,没有哺乳过也没有松弛下垂的乳房。后来怀孕,渐渐变得大了,颜色深了,给孩子咬过,抓过,吮吸过,日后又渐渐松弛了,小了。这一切都在一种章法中,花开花落一样。但是到了第二个男人,特别是人家说的徐娘半老之后的第二个男人,这顺序就颠倒了过来……茹嫣不知别的女人在这件事上如何,自己总觉得比初婚还让人不安。
茹嫣是一个完美主义者,这一点让她脆弱。她宁愿在衣冠的掩饰下看自己,看他。她总觉得,人发明了衣饰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它让人保护了尊严。
面对即将要来临,甚至是随时随地都会来临的事件,她内心充满不安。毕竟是四十多岁的女人,对自己的身体,没有如今青春少女那样天然的甚至是盲目的自信——其实,即便在当年,茹嫣对自己的肉体也是很疑惑的,不像今天的女孩子那样肆无忌惮地自珍自恋并愿意将它们与许多人共享——脸蛋,肩头,背脊,大腿,腰腹,乳沟,还有那个茹嫣觉得一点也不好看的暧昧的肚脐……在茹嫣那个时代,连脚都是私隐的一部分,有条件的女孩子,便是大热天,也要穿上袜子再穿凉鞋。而那种朴素,秀美的大方口布鞋,简直就是上天为女孩子特意设计的尤物,茹嫣几乎是一年四季地穿它,除了极冷的冬天。学农劳动,要光脚下田,脱鞋脱袜的那一瞬间,茹嫣难堪极了,她躲在一堆女生后面,匆匆脱掉后,赶忙跳进水田里,让自己的脚隐藏在泥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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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是,我非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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