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何均

诗《阮籍》如是开头：

尘土、车辙，岁月无力锈蚀的刀枪
愤怒而燃烧的石头，面目全非的古战场
不相及的风马牛，脆弱的碑文俯视下的村庄，
痴呆的炊烟，晕倒的雷霆，彷徨的闪电
诩为幸福时代的伤痕累累的树木
孤傲的太阳它的心脏沁出的殷殷的血液

这是诗人温东华笔下阮籍出场背景。战乱频仍，古战场“面目全非”，石头“愤怒而燃烧”，刀枪“岁月无力锈蚀”，犹有“尘土、车辙”与“不相及的风马牛”。村庄于“脆弱的碑文俯视下”，炊烟变为“痴呆”，被“诩为幸福时代”树木已“伤痕累累”。天上，雷霆“晕倒”，闪电“彷徨”，连“孤傲的太阳”心脏已沁出“殷殷的血液”。温东华以凝重诗意笔墨（拟人化）勾勒魏末晋初苍凉、慷慨与悲壮，读之沉重、压抑，甚至窒息。当然，历史阮籍活得并不轻松，晋礼教森严，虽阮籍“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说“礼岂为我辈设邪”（《晋书•阮籍传》），其实他亦仅能以佯狂、醉酒麻木醒而痛苦的灵魂。当其子“阮浑长成，风气韵度似父，亦欲作达”，阮籍止之，云“仲容已预之，卿不得复尔”（《世说新语•任诞》）。仲容乃其侄阮咸。若是己，他则不必反对其子加入。
诗《阮籍》抒情主人公以“我”出现：

古代神话中高加索山脉上的刺痛
我坚定目光的悲剧诗篇
象悬挂在城门
而被用来示众的罪恶头颅的肉食之鹰
流放到西北利亚的荒凉的天空的雁群
越过白令海峡而直达水晶国土的梦想
季节的镰刀刈割稻谷所遵循的有序原理
继承而且发扬光大了的多黑曰白的中国逻辑学
停留在突兀的峭壁上的碧绿的藤蔓的必然
从一个个王朝
走过的芸芸众生的叹息、呼吁、呐喊

此时空不尽是阮籍生活时空，虽遵循“季节的镰刀刈割稻谷”的有序原理，继承光大“多黑曰白”的中国逻辑学，但已拓展另外时空，神话中“高加索山脉”，荒凉“西北利亚”，越过“白令海峡”直抵梦想的“水晶国土”，终是芸芸众生“从一个个王朝”走过，留下“叹息、呼吁、呐喊”。此感触阮籍有，多为诗人温东华，只不过借阮籍之口言说而已，亦即借古抒怀。写古人，非为写古人而写古人，总有寄托。只不过有隐有显。如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周瑜“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建立不世功业，而己“早生华发”，惟感叹“人生如梦”了。这是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处于人生低潮，想周瑜年青则建功立业，而己壮志未酬，形成鲜明对比，悲壮而不悲观，苍凉而不悲凉。一言以蔽之，均为“悲剧诗篇”。而诗《阮籍》仍在蓄势，渲染苍凉、慷慨与悲壮氛围。
毕竟写阮籍，历史阮籍，故诗人笔触拉回：

这一切和在道路消失处醒来的我，
在垆边少妇的床上呼呼大睡的我，
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女送葬的我，
与达士刘伶一起举着酒杯的我，
在三川清澈的流水旁
写下兴寄高远的《咏怀》的我

这是诗人温东华还原一个真实阮籍，风流倜傥阮籍，才华横溢阮籍。《晋书••阮籍传》记载：“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垆沽酒。籍尝诣饮，醉，便卧其侧。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世说新语•任诞》记载：“步兵校尉缺，厨中有贮酒数百斛，阮籍乃求为步兵校尉。”“阮步兵丧母，裴令公往吊之。阮方醉，散发坐床，箕踞不哭。裴至，下席于地，哭吊唁毕，便去。或问裴：‘凡吊，主人哭，客为礼。阮既不哭，君何为哭？’裴曰：‘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礼制。我辈俗中人，故以仪轨自居。’时人叹为两得其中。”此乃不拘礼法阮籍，率性而为阮籍。刘勰《文心雕龙•才略》篇云：“阮籍使气以命诗。”八十二首《咏怀诗》为其代表作，表达不满现实与忧生之叹。他不刻意雕琢，作品自然壮丽，丰富五言诗技巧；其含蓄诗风，给处黑暗统治的作家辟一条抒情述怀之途径。后之陶渊明、庾信、陈子昂、李白诸人，皆受其《咏怀诗》影响显著。
阮籍如《天问》屈原亦有诸多疑问困挠：

我不知道我与它们有什么联系
我不知道我是何许人，我被许多问题纠缠着
我看不清楚那个我与它们间的脐带
是握在谁的一只手中
它们相互刑冲化合，象作业本上的数学题
被操纵且彼此进行加减乘除的混合运算着
可是，它们的命题人又是谁呢

这是拷问生命与命运。现实严酷。鲁迅先生于《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指出：“正始名士服药，竹林名士饮酒。竹林的代表是嵇康和阮籍。但究竟竹林名士不纯粹是喝酒的，嵇康也兼服药，而阮籍则是专喝酒的代表。……他们七人中差不多都是反抗旧礼教的。”“这七人中，脾气各有不同。嵇阮二人的脾气都很大；阮籍老年时改得好，嵇康就始终都是极坏的。”“后来阮籍竟做到‘口不臧否人物’的地步，嵇康却全不改变。结果阮得终其天年，而嵇竟丧于司马氏之手，与孔融何宴等一样，遭了不幸的杀害。这大概是因为吃药和吃酒之分的缘故：吃药可以成仙，仙是可以骄视俗人的；饮酒不会成仙，所以敷衍了事。”此乃阮籍处世态度：一面不满现实，一面“口不臧否人物”，故其诗与文（如《大人先生传》）表现为，一面慷慨悲歌，“使气命诗”，一面善用比兴，“归趣难求”（钟嵘语）。无论哪一面，他都不愿授人以柄。勿怨他，现实残酷使然。
因此，诗人温东华于《阮籍》结尾点睛：

天啊，别让我在它们的万物中趔趄吧，
我太累了，我想休息。

是啊，阮籍活得累，早“想休息”。恐怕不仅阮籍活得累吧。我们亦活得累，亦应思量休息，别为名与利累得死去活来，要像陶渊明“心不为形役”。

2006年11月3日于普明村，8日修订
_________________
何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