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登志]

复　仇
文/登志
一
乳白色的晨雾像一张虚无飘渺的网，朦胧了一切界限。潮红的太阳刚刚从山崖上升起，树枝、草丛、房子，一切都还只是一层红晕，不甚分明。鸟儿在枝头鸣叫，清风吹过，竹梢上，树叶上、花辫上、杂草上的露珠一颗颗掉在地上，晶莹剃透，倏忽而逝。当太阳渐渐由潮红，而暗红，而嫩红，而绯红，而鲜红，终于痛苦地冲破了晨雾的封锁射出灿烂朝霞的时候，玉玉端了洗衣服的盆子赶着一群鸭往河边走去，看见春民正扛了一根大树杆满头大汗从林中走来，玉玉便跑上前来帮着他把木头卸下，娇嗔地说：“春民哥，快歇歇，你看你，一会儿还要去下井哩。”
鸭群被木头卸在地上的声音一惊，四散飞逃，落下一地的羽毛，两人急去赶鸭，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鸭群归到一处，让头鸭领着自往河边去了。
“呀，起码有三百斤。”玉玉试了一下地上的树说道。
“最多二百斤。”春民说，“比我前天晚上背回来的野猪轻多了，那只野猪有三百六十二斤哩。”
田野里那些被鸭子贱踏得倒伏下去的麦苗已经复了原。玉玉拿出手帕给来春民擦了汗，然后也在自己的脸上擦了一下，说道：“哎，春民哥，刚才赶鸭的时候眼里进了砂子。”
春民给她吹了一吹，问道：“玉玉，现在好点没有？”
“还有点痛，你再吹一下。”
“哟，小两口亲嘴啦！我老太婆没看见，没看见。”
“唉呀，麻子二娘来了。”玉玉推开了她的春民哥，端起盆子就往河边跑，飘逸的长发飞起来，沐在万道霞光里。
二
麻子二娘姓邬，春民很讨厌她，尤其是那一脸坑坑涡涡的麻子，大小不匀，大的像豌豆，小的像菜籽米，难看死了。这女人会批八字，是个媒婆子，还会看阴地，头上梳一个滑稽的道士髻，走路像一阵风，仗着男人是副村长，一个崖上到处是她的声音，说起好听的话来，能将树上的麻雀逗下来；说起难听的话来，即使六月天也让人起一层鸡皮疙瘩。春民白了她一眼，坐在树杆上，脸色红红的没有作答。
“大侄子，砍公家的树可是犯法的呀！”麻子二娘皮笑肉不笑地说。
“你前天收拾猪圈屋的木料哪里来的呀？”
“我可是给米村长打了招呼的。”
“米村长承包的煤矿用了多少公家的树？”
“他是村长，该！”
“他用得我就用不得？”
“我劝你还是识相点，你斗不过米少爷的。你也不屙泡尿好好照照，穷得舔灰，还敢和米少爷抢媳妇？”麻子二娘咧开嘴，牙床上露出一圈浅浅的红肉，提高了声音说。
“哼，哪个敢动玉玉一根汗毛，看老子不扁死他！”春民一拳打在杉树上，愤愤地说。
“你手上流血啦，你看，我一提米家你就流血。你命带重煞，和米家犯冲，来，我给你包一包。”
“谁要你管！”春民一声怒喝。
“好，好，我不管。有你求我的时候。” 麻子二娘打个哈哈，翻身便走。
三
春民看着麻子二娘顺着公路走去的背影，牙齿咬得咯咯响，全然不顾手上的血。
太阳照着河对面半山腰的崖洞口，洞口顶上是“烟雨崖”三个斗大的褚色颜体大字，古朴雄浑，苍劲有力。春民从小就听大人们讲过，那是米家的先人提写的。
米家是崖上的大户，世代统治着烟雨崖，在前清时最为显赫，曾出了一名秀才。人们传说，米家祖上创业时，是何等不易，即使在秀才老爷的时代，也是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的。秀才老爷三世孙米二老爷，赶集常打赤脚，到了目的地，才在屋檐下接雨水洗了脚，把别在腰间的一双草鞋穿上，回来晚了也舍不得打亮光，就在那次借着雷雨前的闪电光赶路时，摔断了腿。靠着祖上一辈一辈人的悭吝，米家的日子渐渐兴旺起来。不料，在解放前夕却出了一个败家子，吃喝嫖赌，样样齐全，尤其好抽一口大烟。吃喝嫖赌也还罢了，大烟是抽得的么？家里就是有座金山也要被抽空的。果然，不到两年工夫，便将祖上留下的基业衰败光了。世事也真是难料。米家的后人常说，真要感谢那位抽大烟的先人了，因了他，米家在解放后才没有被评为地主，成了名副其实的贫下中农。但麻子二娘却认为那是米家祖坟的风水好，荫福了子孙。
崖上人家的孩子大多只读到小学，初中生也是凤毛麟角，唯有米家人文化高，米村长就更了不起了，是个堂堂皇皇的高中生。春民小学毕业时还想读书，她娘说，我的小祖宗，你以为你姓米呀？！
十年前，一条公路就沿了河流修到崖上，村里办起了煤矿。米村长承包了煤矿，肥得流油。人们说怕是胜过了秀才老爷的时代吧！也难怪，麻子二娘说，米家祖坟风水好着哩。
村长的小儿子，村人们称他为米少爷，仗着他老子有钱，交了一帮狐朋狗友，吸毒、赌钱、糟蹋妇女，几乎坏事做绝。尤其是糟蹋妇女，手段歹毒，不管谁家的姑娘，只要他看上了还没有弄不到手的。弄到手后过不了多久便离婚，离了婚还不许人家再嫁。米少爷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离了五次婚了。他早已盯上了玉玉，昨天又托了麻子二娘来做媒。
麻子二娘接了为米少爷效力的差事，高兴到了不得，满以为十拿九稳，不想却碰了硬钉子，被玉玉的爹骂了出去。春民想起玉玉给他学起麻子二娘被她爹骂得狗血淋头的狼狈样子，眉头舒展了一下。
四
麻子二娘的背影消失了，春民这才吮干了手上的血，抬头看见绿槐大爷背了药箱走来，赶紧起身招呼：
“绿槐大爷，中午请你吃野猪肉。”
“不啦。河对面的张二婶昨天又吐血了，我得赶去给她号脉。”绿槐大爷剃了一个光头，胖乎乎的像一尊罗汉。“春民，下个月初六是个好日子，我翻了历书。我看，你和玉玉的事就定在下个月初六吧。”
“玉玉才十八岁，我也不到二十岁，扯不到结婚证呢。”春民有些焦急。
“先酬客，明年再扯结婚证嘛。” 绿槐大爷笑哈哈的，随手在路边扯了一把野蒿，在嘴里嚼碎了敷在春民的手上给他止血。“烟雨崖方圆三十里，没扯结婚证就结婚的还少啊。”
绿槐大爷是个郎中，会号脉，会扎针灸，能开药方子，是烟雨崖上的活菩萨，除了村长之外，整个崖上就数他说话最有份量了，连麻子二娘也没有他的威望高。
“我怕没钱交罚款。”
“不要担心，到时有我哩。”
“谢谢绿槐大爷。”
“不用谢，你和玉玉的事越快越好。”
听了绿槐大爷的话，春民的心里舒服得像吃了蜜糖。
五
刚回到家，黄狗便摇着尾巴迎了上来，春民便从碗架里取下一尾晒干的小白条鱼，丢给了它，不料却被躲在屋角的大花猫抢了先，黄狗怒吠一声，急扑去抢，猫早已飞快的爬上了窗台，得意洋洋的吃那鱼去了。狗吠声惊起了正在窝里下蛋的芦花鸡，咯咯咯叫个不停。两只正含了新泥筑巢的燕子箭一样从他头顶飞了出去。
春民的娘便端出一碗油茶，茶里卧了两个鸡蛋。春民接过碗，放在了他爹的牌位前，给他爹上了一柱香，作了一辑，说：“爹，儿已经长大成人了，马上就要娶媳妇了，你就放宽心吧，不要挂念我们，日子会好起来的。”
春民十二岁那年，他爹在井下因工作面顶板垮落遇难，咽气时把春民托付了玉玉的爹。玉玉的爹待他像亲儿子一般，每次下井前，都要和春民一起念四纵五横护身咒，用右手大拇指在空中先划四纵，后划五横，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四纵五横吾今下井禹王卫道犹辟兵灾盗贼不遇虎狼不侵一切神鬼佑吾平安故挡吾者死背吾者亡急急如九天玄女律令。
春民吃了油茶，又擦拭了一阵打猎的火药枪，然后才睡去。早晨起得早，今天又轮中班，得补上一觉。
他娘背了背篓出门去了。
太阳已经晒着崖背背了，花猫懒洋洋的睡在窗台上晒太阳，看着远处田间一片一片金黄色的油菜花，眼睛迷成了一条线。门前的几株老桃树，在太阳底下开着粉红色的繁花；对河二岸的扬柳吐了嫩芽，万千枝柳条柔柔的随风飘扬，惹人怜爱。
六
玉玉和春民家隔着两根田坎，算是邻居了，黄狗和花猫便是两家的宠爱。
到了中午，玉玉煮好了饭，蒸了几节腊香肠，炒了一盘野猪肉，一盘青椒酸菌、一盘红椒洋芋泥，又烧了一大盆油茶，放在碗柜里。然后就站在院里朝着对面悠悠的喊：
“春民歌——春民哥，过来吃饭了！”声音像银铃一般清脆。
一院的喇叭花开得火一样热闹，玉玉便摘了挤花汁染手指甲。花猫咪的一声跳到她怀里亲她，两只前爪无意间触着她的胸脯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异样的感觉顿时涌遍了全身，她有些害怕却又陶醉在里面，蒙蒙胧胧全身都酥了，一下，两下，三下，……她甚至想象着这是春民的两只手在爱抚着她，她的乳房，她的花朵。
哼，简直是个木头疙瘩。玉玉在心里说。她想起昨天晚上，她和春民坐在崖洞口看月亮，月亮又大又圆，挂在宽阔的空中，黄灿灿的像一面铜镜。河面起了一层雾，潮湿的雾汽润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服，感觉身上凉凉的。玉玉说，春民哥，米少爷不要脸，趁你不在又来缠我，我真有些怕。春民说，他再敢来看我不一拳打死他。玉玉象花猫一样温柔，懒懒散散地说，春民哥，有你在，我就不怕——有点冷。春民便脱了衣服，披在玉玉身上。玉玉抚摸着他手臂上那隆起的一疙瘩一疙瘩的饥肉，在心里说，你真是个木头疙瘩！春民听见她说出了声，却佯装耳聋，只说，我们回吧，明天还要上工哩。
汪——汪——汪，黄狗的叫声忽然把玉玉从回忆中惊醒。
崖上一大群人议论纷纷。麻子二娘领着一群穿公安制服的人把她的春民哥抓走了。
血红的太阳照着对面的山坡，坡上到处是被砍掉了树杆的树桩桩。
——咪，花猫从她怀里跳了下去，她的脚下堆了一大堆挤了花汁的喇叭花。
七
春民被拘留了十五天。拘留所里冰冷、潮湿、饥饿、黑暗以及人犯之间相互的殴打，使他明白了权力和法律是何等庄严而神圣的东西。他出来时，脸无血色，衣衫褛烂，形如乞丐，光头上已长出浅浅的硬发，有点象田坎上被牛羊啃过的乱草，只留下硬硬的根茬。他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感觉十分舒畅，双拳紧握，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扩胸动作，又回头看了一眼拘留所的大铁门，执勤的武警说，出去了就别回头！他吓得逃也似的赶紧离开了。
烟雨崖离县城一百二十里，一个收野味的小贬用摩托车捎了他一段路。回到崖上，天已经快黑了，几只燕子还没有归巢，在晚风里打着旋儿，绉乱了柔嫩的羽毛。
春民远远地看见一个人立在崖顶，头上，肩上，衣服上镀了一层银亮的月光。——好像是娘。待走近看真切了，果然是娘。春民还没开口，娘先哭了：
“儿啊，你总算是回来啦？我还怕米少爷说话不算数……天天给你爹烧香呢！”
“娘，玉玉呢？怎么没有见玉玉？”
“回来就好啦，你以后要记着玉玉的好哩！她是咱家的恩人呢。”
“怎么啦？”
“米少爷说，你私砍国有林的树木，犯了公家的法，少说也要判个十年八年……要是玉玉肯嫁他，便叫他爹给公安局的人说情放了你。玉玉先是不肯，后来麻子二娘又来劝，你师傅他为了不让你判刑，硬要玉玉嫁了米少爷。你以后见着玉玉，再不能叫玉玉啦，要叫米少奶奶！”娘一边哭一边说。
春民哇的一声，胸口一闷，吐出一口黑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娘急掐他人中穴，好一会，他才悠悠醒转来。醒转后，便要拿了猎枪找那姓米的小子拼命去。娘跪在地上，抱着他一只脚，哭着说：
“儿啊，你已经放了出来，那都是玉玉救了你。你不为我们娘儿俩着想，也要为玉玉着想啊，你这一去，怕还没走拢，就叫米家给收拾了。就算你不怕死，你死了，玉玉她还活得成么？玉玉出门那天，哭晕了三次，你得好好的活着啊！”
春民听了娘的一席话，又哭晕了过去。
“阿弥陀佛，你总算醒了。”绿槐大爷忙了半夜，从他身上扒下最后一根银针，对春民娘说，“唉，这孩子，悲伤过度。”
八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春民每天都在计划着他的复仇大业。无奈那姓米的小子得了消息，夹着尾巴躲了起来，娘也看得紧，急切之间他一时寻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这天，河对面的张二婶死了，娘去帮忙，到晚上吃过了饭还没有回来，春民心里一阵激动，觉得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时机了。
他给爹的牌位上了一柱香，然后背上猎枪，带了香烛纸钱出门，黄狗象往常一样厮跟着他，他好不容易才把黄狗赶回家去，便大步朝着崖上米家祖坟走去。
坟地显得阴森可怕。春寒料峭，河风萧瑟，四周窸窣作响，树枝虬曲苍劲，黑黝黝呈现铁一般坚硬的棱角。一圈矮矮的万年青象铁丝网一样围着一座巍峨的石头坟山，两个倒挂着的石狮子护着“米氏佳城”四个隶书大字，显得十分气派。四周参差了大大小小数十座坟墓，低矮而无一点生气，作了米家的陪衬。他绕着坟山转了一圈，毒毒地说：“真会选地方，果然是好风水！哼，对不起了！”
“打蛇打七寸，点穴点死穴！”他的神情庄严而肃穆。
忽然，一个什么声音，吓得他毛骨耸然，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只丑鸟猫头鹰，坐在他身后的杉树上，一双绿幽幽的眼睛看着他。一个勇敢的猎人，就是在猎三百多斤的野猪时，也从未胆怯过，却被这猫头鹰给吓了一跳，不觉心中着脑，遂拾一块小石子打去，丑鸟速向林中飞去不见了。
他慢慢镇静下来，抬头向天，天上是一弯新月，冷冷的，穿过枝柯，筛下些许斑驳的残影。这时，风稍稍小了一些，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他慢慢拿出香烛，化了三根火柴才点着了火，又焚化了纸钱，作了三辑，然后，抬起头，立正身，叩齿三十六通，划了四纵五横，庄严地咒曰：天上玉皇地狱阎王一切神鬼听我调遣助我春民复仇大业败他米家风水佑我世代兴旺急急如九天玄女律令！咒完，遂猛提一口真气，解开裤子，射出一股热尿，将“米氏佳城”四个大字淋得精湿，然后取下猎枪，瞄准那个“佳”字，慢慢扣动板机，“嘭”地一枪，惊起了远处河边的一群水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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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铗身空老，抚琴心不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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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登志
一
乳白色的晨雾像一张虚无飘渺的网，朦胧了一切界限。潮红的太阳刚刚从山崖上升起，树枝、草丛、房子，一切都还只是一层红晕，不甚分明。鸟儿在枝头鸣叫，清风吹过，竹梢上，树叶上、花辫上、杂草上的露珠一颗颗掉在地上，晶莹剃透，倏忽而逝。当太阳渐渐由潮红，而暗红，而嫩红，而绯红，而鲜红，终于痛苦地冲破了晨雾的封锁射出灿烂朝霞的时候，玉玉端了洗衣服的盆子赶着一群鸭往河边走去，看见春民正扛了一根大树杆满头大汗从林中走来，玉玉便跑上前来帮着他把木头卸下，娇嗔地说：“春民哥，快歇歇，你看你，一会儿还要去下井哩。”
鸭群被木头卸在地上的声音一惊，四散飞逃，落下一地的羽毛，两人急去赶鸭，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鸭群归到一处，让头鸭领着自往河边去了。
“呀，起码有三百斤。”玉玉试了一下地上的树说道。
“最多二百斤。”春民说，“比我前天晚上背回来的野猪轻多了，那只野猪有三百六十二斤哩。”
田野里那些被鸭子贱踏得倒伏下去的麦苗已经复了原。玉玉拿出手帕给来春民擦了汗，然后也在自己的脸上擦了一下，说道：“哎，春民哥，刚才赶鸭的时候眼里进了砂子。”
春民给她吹了一吹，问道：“玉玉，现在好点没有？”
“还有点痛，你再吹一下。”
“哟，小两口亲嘴啦！我老太婆没看见，没看见。”
“唉呀，麻子二娘来了。”玉玉推开了她的春民哥，端起盆子就往河边跑，飘逸的长发飞起来，沐在万道霞光里。
二
麻子二娘姓邬，春民很讨厌她，尤其是那一脸坑坑涡涡的麻子，大小不匀，大的像豌豆，小的像菜籽米，难看死了。这女人会批八字，是个媒婆子，还会看阴地，头上梳一个滑稽的道士髻，走路像一阵风，仗着男人是副村长，一个崖上到处是她的声音，说起好听的话来，能将树上的麻雀逗下来；说起难听的话来，即使六月天也让人起一层鸡皮疙瘩。春民白了她一眼，坐在树杆上，脸色红红的没有作答。
“大侄子，砍公家的树可是犯法的呀！”麻子二娘皮笑肉不笑地说。
“你前天收拾猪圈屋的木料哪里来的呀？”
“我可是给米村长打了招呼的。”
“米村长承包的煤矿用了多少公家的树？”
“他是村长，该！”
“他用得我就用不得？”
“我劝你还是识相点，你斗不过米少爷的。你也不屙泡尿好好照照，穷得舔灰，还敢和米少爷抢媳妇？”麻子二娘咧开嘴，牙床上露出一圈浅浅的红肉，提高了声音说。
“哼，哪个敢动玉玉一根汗毛，看老子不扁死他！”春民一拳打在杉树上，愤愤地说。
“你手上流血啦，你看，我一提米家你就流血。你命带重煞，和米家犯冲，来，我给你包一包。”
“谁要你管！”春民一声怒喝。
“好，好，我不管。有你求我的时候。” 麻子二娘打个哈哈，翻身便走。
三
春民看着麻子二娘顺着公路走去的背影，牙齿咬得咯咯响，全然不顾手上的血。
太阳照着河对面半山腰的崖洞口，洞口顶上是“烟雨崖”三个斗大的褚色颜体大字，古朴雄浑，苍劲有力。春民从小就听大人们讲过，那是米家的先人提写的。
米家是崖上的大户，世代统治着烟雨崖，在前清时最为显赫，曾出了一名秀才。人们传说，米家祖上创业时，是何等不易，即使在秀才老爷的时代，也是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的。秀才老爷三世孙米二老爷，赶集常打赤脚，到了目的地，才在屋檐下接雨水洗了脚，把别在腰间的一双草鞋穿上，回来晚了也舍不得打亮光，就在那次借着雷雨前的闪电光赶路时，摔断了腿。靠着祖上一辈一辈人的悭吝，米家的日子渐渐兴旺起来。不料，在解放前夕却出了一个败家子，吃喝嫖赌，样样齐全，尤其好抽一口大烟。吃喝嫖赌也还罢了，大烟是抽得的么？家里就是有座金山也要被抽空的。果然，不到两年工夫，便将祖上留下的基业衰败光了。世事也真是难料。米家的后人常说，真要感谢那位抽大烟的先人了，因了他，米家在解放后才没有被评为地主，成了名副其实的贫下中农。但麻子二娘却认为那是米家祖坟的风水好，荫福了子孙。
崖上人家的孩子大多只读到小学，初中生也是凤毛麟角，唯有米家人文化高，米村长就更了不起了，是个堂堂皇皇的高中生。春民小学毕业时还想读书，她娘说，我的小祖宗，你以为你姓米呀？！
十年前，一条公路就沿了河流修到崖上，村里办起了煤矿。米村长承包了煤矿，肥得流油。人们说怕是胜过了秀才老爷的时代吧！也难怪，麻子二娘说，米家祖坟风水好着哩。
村长的小儿子，村人们称他为米少爷，仗着他老子有钱，交了一帮狐朋狗友，吸毒、赌钱、糟蹋妇女，几乎坏事做绝。尤其是糟蹋妇女，手段歹毒，不管谁家的姑娘，只要他看上了还没有弄不到手的。弄到手后过不了多久便离婚，离了婚还不许人家再嫁。米少爷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离了五次婚了。他早已盯上了玉玉，昨天又托了麻子二娘来做媒。
麻子二娘接了为米少爷效力的差事，高兴到了不得，满以为十拿九稳，不想却碰了硬钉子，被玉玉的爹骂了出去。春民想起玉玉给他学起麻子二娘被她爹骂得狗血淋头的狼狈样子，眉头舒展了一下。
四
麻子二娘的背影消失了，春民这才吮干了手上的血，抬头看见绿槐大爷背了药箱走来，赶紧起身招呼：
“绿槐大爷，中午请你吃野猪肉。”
“不啦。河对面的张二婶昨天又吐血了，我得赶去给她号脉。”绿槐大爷剃了一个光头，胖乎乎的像一尊罗汉。“春民，下个月初六是个好日子，我翻了历书。我看，你和玉玉的事就定在下个月初六吧。”
“玉玉才十八岁，我也不到二十岁，扯不到结婚证呢。”春民有些焦急。
“先酬客，明年再扯结婚证嘛。” 绿槐大爷笑哈哈的，随手在路边扯了一把野蒿，在嘴里嚼碎了敷在春民的手上给他止血。“烟雨崖方圆三十里，没扯结婚证就结婚的还少啊。”
绿槐大爷是个郎中，会号脉，会扎针灸，能开药方子，是烟雨崖上的活菩萨，除了村长之外，整个崖上就数他说话最有份量了，连麻子二娘也没有他的威望高。
“我怕没钱交罚款。”
“不要担心，到时有我哩。”
“谢谢绿槐大爷。”
“不用谢，你和玉玉的事越快越好。”
听了绿槐大爷的话，春民的心里舒服得像吃了蜜糖。
五
刚回到家，黄狗便摇着尾巴迎了上来，春民便从碗架里取下一尾晒干的小白条鱼，丢给了它，不料却被躲在屋角的大花猫抢了先，黄狗怒吠一声，急扑去抢，猫早已飞快的爬上了窗台，得意洋洋的吃那鱼去了。狗吠声惊起了正在窝里下蛋的芦花鸡，咯咯咯叫个不停。两只正含了新泥筑巢的燕子箭一样从他头顶飞了出去。
春民的娘便端出一碗油茶，茶里卧了两个鸡蛋。春民接过碗，放在了他爹的牌位前，给他爹上了一柱香，作了一辑，说：“爹，儿已经长大成人了，马上就要娶媳妇了，你就放宽心吧，不要挂念我们，日子会好起来的。”
春民十二岁那年，他爹在井下因工作面顶板垮落遇难，咽气时把春民托付了玉玉的爹。玉玉的爹待他像亲儿子一般，每次下井前，都要和春民一起念四纵五横护身咒，用右手大拇指在空中先划四纵，后划五横，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四纵五横吾今下井禹王卫道犹辟兵灾盗贼不遇虎狼不侵一切神鬼佑吾平安故挡吾者死背吾者亡急急如九天玄女律令。
春民吃了油茶，又擦拭了一阵打猎的火药枪，然后才睡去。早晨起得早，今天又轮中班，得补上一觉。
他娘背了背篓出门去了。
太阳已经晒着崖背背了，花猫懒洋洋的睡在窗台上晒太阳，看着远处田间一片一片金黄色的油菜花，眼睛迷成了一条线。门前的几株老桃树，在太阳底下开着粉红色的繁花；对河二岸的扬柳吐了嫩芽，万千枝柳条柔柔的随风飘扬，惹人怜爱。
六
玉玉和春民家隔着两根田坎，算是邻居了，黄狗和花猫便是两家的宠爱。
到了中午，玉玉煮好了饭，蒸了几节腊香肠，炒了一盘野猪肉，一盘青椒酸菌、一盘红椒洋芋泥，又烧了一大盆油茶，放在碗柜里。然后就站在院里朝着对面悠悠的喊：
“春民歌——春民哥，过来吃饭了！”声音像银铃一般清脆。
一院的喇叭花开得火一样热闹，玉玉便摘了挤花汁染手指甲。花猫咪的一声跳到她怀里亲她，两只前爪无意间触着她的胸脯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异样的感觉顿时涌遍了全身，她有些害怕却又陶醉在里面，蒙蒙胧胧全身都酥了，一下，两下，三下，……她甚至想象着这是春民的两只手在爱抚着她，她的乳房，她的花朵。
哼，简直是个木头疙瘩。玉玉在心里说。她想起昨天晚上，她和春民坐在崖洞口看月亮，月亮又大又圆，挂在宽阔的空中，黄灿灿的像一面铜镜。河面起了一层雾，潮湿的雾汽润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服，感觉身上凉凉的。玉玉说，春民哥，米少爷不要脸，趁你不在又来缠我，我真有些怕。春民说，他再敢来看我不一拳打死他。玉玉象花猫一样温柔，懒懒散散地说，春民哥，有你在，我就不怕——有点冷。春民便脱了衣服，披在玉玉身上。玉玉抚摸着他手臂上那隆起的一疙瘩一疙瘩的饥肉，在心里说，你真是个木头疙瘩！春民听见她说出了声，却佯装耳聋，只说，我们回吧，明天还要上工哩。
汪——汪——汪，黄狗的叫声忽然把玉玉从回忆中惊醒。
崖上一大群人议论纷纷。麻子二娘领着一群穿公安制服的人把她的春民哥抓走了。
血红的太阳照着对面的山坡，坡上到处是被砍掉了树杆的树桩桩。
——咪，花猫从她怀里跳了下去，她的脚下堆了一大堆挤了花汁的喇叭花。
七
春民被拘留了十五天。拘留所里冰冷、潮湿、饥饿、黑暗以及人犯之间相互的殴打，使他明白了权力和法律是何等庄严而神圣的东西。他出来时，脸无血色，衣衫褛烂，形如乞丐，光头上已长出浅浅的硬发，有点象田坎上被牛羊啃过的乱草，只留下硬硬的根茬。他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感觉十分舒畅，双拳紧握，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扩胸动作，又回头看了一眼拘留所的大铁门，执勤的武警说，出去了就别回头！他吓得逃也似的赶紧离开了。
烟雨崖离县城一百二十里，一个收野味的小贬用摩托车捎了他一段路。回到崖上，天已经快黑了，几只燕子还没有归巢，在晚风里打着旋儿，绉乱了柔嫩的羽毛。
春民远远地看见一个人立在崖顶，头上，肩上，衣服上镀了一层银亮的月光。——好像是娘。待走近看真切了，果然是娘。春民还没开口，娘先哭了：
“儿啊，你总算是回来啦？我还怕米少爷说话不算数……天天给你爹烧香呢！”
“娘，玉玉呢？怎么没有见玉玉？”
“回来就好啦，你以后要记着玉玉的好哩！她是咱家的恩人呢。”
“怎么啦？”
“米少爷说，你私砍国有林的树木，犯了公家的法，少说也要判个十年八年……要是玉玉肯嫁他，便叫他爹给公安局的人说情放了你。玉玉先是不肯，后来麻子二娘又来劝，你师傅他为了不让你判刑，硬要玉玉嫁了米少爷。你以后见着玉玉，再不能叫玉玉啦，要叫米少奶奶！”娘一边哭一边说。
春民哇的一声，胸口一闷，吐出一口黑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娘急掐他人中穴，好一会，他才悠悠醒转来。醒转后，便要拿了猎枪找那姓米的小子拼命去。娘跪在地上，抱着他一只脚，哭着说：
“儿啊，你已经放了出来，那都是玉玉救了你。你不为我们娘儿俩着想，也要为玉玉着想啊，你这一去，怕还没走拢，就叫米家给收拾了。就算你不怕死，你死了，玉玉她还活得成么？玉玉出门那天，哭晕了三次，你得好好的活着啊！”
春民听了娘的一席话，又哭晕了过去。
“阿弥陀佛，你总算醒了。”绿槐大爷忙了半夜，从他身上扒下最后一根银针，对春民娘说，“唉，这孩子，悲伤过度。”
八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春民每天都在计划着他的复仇大业。无奈那姓米的小子得了消息，夹着尾巴躲了起来，娘也看得紧，急切之间他一时寻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这天，河对面的张二婶死了，娘去帮忙，到晚上吃过了饭还没有回来，春民心里一阵激动，觉得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时机了。
他给爹的牌位上了一柱香，然后背上猎枪，带了香烛纸钱出门，黄狗象往常一样厮跟着他，他好不容易才把黄狗赶回家去，便大步朝着崖上米家祖坟走去。
坟地显得阴森可怕。春寒料峭，河风萧瑟，四周窸窣作响，树枝虬曲苍劲，黑黝黝呈现铁一般坚硬的棱角。一圈矮矮的万年青象铁丝网一样围着一座巍峨的石头坟山，两个倒挂着的石狮子护着“米氏佳城”四个隶书大字，显得十分气派。四周参差了大大小小数十座坟墓，低矮而无一点生气，作了米家的陪衬。他绕着坟山转了一圈，毒毒地说：“真会选地方，果然是好风水！哼，对不起了！”
“打蛇打七寸，点穴点死穴！”他的神情庄严而肃穆。
忽然，一个什么声音，吓得他毛骨耸然，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只丑鸟猫头鹰，坐在他身后的杉树上，一双绿幽幽的眼睛看着他。一个勇敢的猎人，就是在猎三百多斤的野猪时，也从未胆怯过，却被这猫头鹰给吓了一跳，不觉心中着脑，遂拾一块小石子打去，丑鸟速向林中飞去不见了。
他慢慢镇静下来，抬头向天，天上是一弯新月，冷冷的，穿过枝柯，筛下些许斑驳的残影。这时，风稍稍小了一些，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他慢慢拿出香烛，化了三根火柴才点着了火，又焚化了纸钱，作了三辑，然后，抬起头，立正身，叩齿三十六通，划了四纵五横，庄严地咒曰：天上玉皇地狱阎王一切神鬼听我调遣助我春民复仇大业败他米家风水佑我世代兴旺急急如九天玄女律令！咒完，遂猛提一口真气，解开裤子，射出一股热尿，将“米氏佳城”四个大字淋得精湿，然后取下猎枪，瞄准那个“佳”字，慢慢扣动板机，“嘭”地一枪，惊起了远处河边的一群水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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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铗身空老，抚琴心不羁。

[icecanadaice]

结尾出乎意料，耐人寻味。

[[皇甫丽雯]]

结尾出乎意料，耐人寻味。

[李小舟]

[[李小舟]]

[水泠儿]

這仇復的實在。。。。唉。小老百姓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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捞起水里的一朵玫瑰
http://blog.sina.com.cn/u/1267556084

[[水里的玫瑰]]

這仇復的實在。。。。唉。小老百姓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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