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木子李]

恰同学少年

又是秋天了，秋天总是这样不期而至。校园里各种各样的树叶颜色开始发生五彩斑斓的变化。秋天到了，杨小羽有一天对着窗外悄然飘落的梧桐树叶轻轻地说。
那时宿舍里只有杨小羽和尹磊两个人。尹磊在做俯卧撑，他总是热衷于锻炼。杨小羽望着尹磊在床上一起一落的身体，突然想起了电视上做爱的镜头。尹磊的姿势酷似一个做爱的男人。杨小羽想。
尹磊做了五十个。他坐起来说，杨小羽，你如果再不锻炼身体，将来可找不到女朋友了，瞧你那一身松松垮垮的肥肉。杨羽是有点胖，但他讨厌锻炼，他认为锻炼是对身体的绝大虐待。他说，女人都喜欢锻炼身体的男人吗？
尹磊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说，苗芊芊有了。
有什么了？杨小羽问。
这你都不懂。尹磊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又低声说，有那个了。
杨小羽不屑地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像她那样的女孩子迟早会出事。几乎每个星期换一个男朋友，哦，对了，我发现你最近总和她再一起，是不是你对人家做了什么事情呀？杨小羽一脸坏笑。
尹磊说，没错，是我使她……但我也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
杨小羽挨着尹磊坐下来。尹磊只穿内衣，饱满的胸肌上冒着亮晶晶的汗。杨羽说，看不出你小子这么快就把你二弟也用上了。说着一伸手在尹磊的两腿间抓了一把。
尹磊怪叫了一声，说，流氓。就赶紧趴到窗台上，又说，快来看，窗外美女真多。正是下课的时候，楼下来来往往的是去餐厅吃饭的学生。杨小羽的眼睛一直盯着尹磊肌肉隆起的后背和胳膊，那宽膀粗腰的轮廓在他心中荡起一阵阵涟漪。他突然上去抱住尹磊，双手捂在他胸前，说，哪里有美女？
在接触到尹磊身体的一瞬间，杨小羽闻到了另一种男人的气息。微微的汗味，混杂着尹磊惯用的硫磺香皂的气味，使他的身体涌上来一种奇妙的感觉，那种感觉迫使他想将嘴唇压在尹磊的背上。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杨小羽没动。尹磊说，搞什么呀，快接电话，没准是找我的。杨小羽接了电话，真是找尹磊的。杨小羽说，一听就是苗芊芊的骚音。
不许你这样说。尹磊把杨羽推到一边，又说，我喜欢她。
恶心，你们真令我恶心。杨小羽躺在床上，眼睛却仍盯着尹磊说。
苗芊芊约尹磊出去吃饭，尹磊赶紧到洗手间去冲凉水澡。洗手间里传来一盆盆凉水泼在身上的声音，杨小羽听着那水声，突然有了一种想去洗手的冲动。他起身走到洗手间里，看见尹磊光着身子站在水龙头旁边，浑身上下都是水。杨小羽想，尹磊的确是一个健壮的男人，健壮的男人是多么幸福呀。出洗手间的时候，他斜瞟了一眼尹磊的下身，那是一个令他心惊肉跳的地方。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尹磊，说，我去吃饭了。怀孕的女人是很难对付的。

餐厅里正值吃饭高峰，人很挤。杨小羽买了馒头和菜，找了个位子坐下正要吃，一个女生跑过来说，同学，你让一下，我有东西忘在了座位上。杨小羽刚起身，那女生就一屁股坐下来，说，你真傻。杨小羽羽被搞得莫名其妙。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怕其他的小伙伴，他讨厌和他们一起玩。每天放学，总有一个男孩追他，要从他书包里找好吃的、好玩的，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显得那么软弱可欺。夏天他从不喜欢和小伙伴们一块去游泳，他很想去，但又怕，他很想去并不是和小伙伴们玩，而是想看到他们赤身的样子，但他又怕别人看到自己赤身的样子，就这样，他陷入了苦恼之中。父母不知道儿子怎么总是沉默寡言，像个女孩子似的羞羞答答。生活正朝着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那女生又说，你不像个恋爱的男人。杨小羽问，你怎么知道？那女生说，恋爱的男人都很坏，而你不坏。说完吃吃地笑。
恋爱的男人都很坏？杨小羽自言自语地走出了餐厅。
秋日的阳光总是让人感到慵懒。午后的时间显得漫长而无聊。夜晚的多梦已经让杨小羽头痛不堪，但最近的午睡他又开始跌进了无止尽的梦境之中。他的梦总是五花八门，不可理喻。或许人的梦都是这样。杨小羽曾跟宿舍的兄弟们交流过看法。有一次闲聊时他对尹磊说，多年前我做的梦曾经被应验过，我怀疑我会巫术。尹磊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你不要总是一惊一乍的。
杨小羽甚至弄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午睡的。他回忆着刚才的梦，理不出头绪。他恍惚记得中午在餐厅里遇到的那个女生非要他骑自行车带她去郊外的坟地，对这样莫名其妙的要求杨小羽没有拒绝。城郊的农村依然保留了建造土坟的习惯，他们不习惯城市的公墓。杨小羽一直搞不懂怎么会有文学这样的东西，当初他学文学实是无可奈何的调剂之举。长久以来，他认为搞文学的人不是头脑少根筋就是多根筋，总之不正常。那女生在后车座上大喊大叫，她看见了一条快要干涸的河流，那里有几只水鸟在无所事事地散步。时间总是将世界改变得面目全非，只有回忆是真实的，杨小羽想。坟地上空飞舞着许多黑蝴蝶。杨小羽的坟地之行只是一个荒唐无稽的梦。
这样的梦对杨小羽来说已不止出现过一次。对梦这种生理现象，杨小羽一直想弄清楚，他甚至想发明一种能把人的梦记录下来的机器，但这只是一种想法而已，最后总是无果而终。为此他翻阅了关于弗洛伊德的所有书籍，但并没有得出结论。杨小羽烦恼的是为何自己翻来覆去地做同一个梦，他怀疑这暗示了自己的生活是一成不变的。杨小羽每次梦醒后总是重复一句话，他说，我快要疯了。

有一阵子，杨小羽疯狂地迷恋上网。他上网的唯一目的是聊天，因为他发现他爱上了一个女孩。虚幻的网络为杨小羽带来了久违的爱情。九月的一个星期六，杨小羽对宿舍的哥们说，那个女孩要来了。
女孩名叫陈思思，很好听的名字。杨小羽一直认为有这样好听名字的女孩不该让他相识，但那个女孩义无返顾地爱上了他，她从遥远的南方风尘仆仆地乘火车来到北方的这所大学找杨小羽。杨小羽还记得那是个星期天的晚上，他们问遍了火车站周围的所有旅馆却找不到一间空房，没办法，他们只得在网吧里上了个通宵。两人对这样的相遇充满新奇感。直到第二天上午他们手拉着手在一家旅馆前厅里等了整整四个小时，才等到有人退了房。他们兴高采烈地开了房。那时的杨小羽完全被陈思思控制住了，他这才发现男女之间的事情竟如此美妙。
陈思思的北方之旅是在杨小羽念书的那座城市呆了两天。杨小羽无奈地对她说，我没有钱，我不能陪你逛商店买漂亮的衣服。陈思思说，我不介意，因为我爱你。杨小羽感动得要哭。在整个事情中，杨小羽有许多问题是搞不清楚的，譬如说陈思思怎么会爱上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学生，她怎么会从遥远的南方跑到北方来进行她的爱情，但杨小羽懒得去寻找答案，他认为任何事情都有它自己的前因后果，有些是不会让人发现的，寻找也是徒劳。陈思思说她已经参加工作了，在一个煤矿当出纳，不过工资很少，但她很喜欢那份工作。她还说她是从老板那儿预支了几个月的工资跑来的，路上经过另一座城市时碰上了一个想占她便宜的男人，她轻而易举地就骗了他八百元钱，一路上不住地买零食和衣服，衣服如果穿得不舒服就扔掉。她说她特别喜欢张爱玲的《流言》（这也是她读过的唯一一本文学书）中关于衣服的话，对于好衣服，如果没穿上，那是终生的遗憾；而对于不喜欢的衣服，穿在身上，便有如虱子爬在身上，浑身难受。杨小羽听得瞠目结舌，他简直认为自己碰上了女强盗兼女才子，但他仍爱陈思思，他说不清这是为什么。从网上聊天开始，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改变，或许这就是网络爱情诱惑人的地方？杨小羽不止一次自问。
陈思思回南方时，杨小羽说，我买点什么送给你呢？陈思思说，你不用买什么。杨小羽觉得过意不去，就说，我们去吃碗肉丝面吧。吃完面后，杨小羽从路边小贩那儿买了几包瓜子和糖炒栗子，说，就只有这些东西给你带着路上吃了。陈思思的火车是午夜十二点零四分的。然而，在检票口陈思思却被拦住了。检票员说她的票是昨天的。怎么可能？杨小羽看了看票面，上面打着9月21日0：04，而今天是22日。不得已，两人买了新车票，离别又拖延一天。在走之前，杨小羽说还想要她。陈思思说她来那个了，但她可以满足他。他们在小旅馆的那张单人床上进行了最后的欢乐。事后，陈思思流血了。杨小羽问，疼吗？对不起，是我不好。陈思思说，没事儿，和你在一起我很快乐。
杨小羽站在站台边望着夜色中的火车渐渐远去，喃喃道，爱情泛滥了。

当窗外的梧桐树上只剩下一片叶子时，杨小羽的宿舍里发生了一些变化。杨小羽突然认识到了自己还是个毕业生。大四了，快毕业了。杨小羽有一天走在校园的小路上自言自语地说。回到宿舍，舍友汪力伟正在制作简历，他准备参加明天在市人才交流市场召开的第一场招聘会。汪力伟匆忙的手脚和谨慎的表情令杨小羽感到时间的紧迫。怎么，你不考研了？杨小羽问。考，当然要考，考研和找工作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谁知道最后会抓住什么呢？汪力伟说。
杨小羽也在准备考研，但他觉得自己根本不在状态。对他而言，考研是一件他不情愿做但又不得不做的事，就像对毕业一样，因为大家都在毕业，所以杨小羽也要考虑毕业的事；因为大家都在考研，所以杨小羽也得考研。世界上的人都在疯，你不疯行吗？他觉得自己就像河流里的一根稻草，河水流到哪里，他就漂到哪里。他一直认为，许多事情就是这样，正因为别人都在做，所以你不得不去做，至于这样做的目的和意义是什么，你根本无从考虑。
据说法律硕士如今是考研的热门，热得烫手。汪力伟走的就是这条路。从十一月开始，他就开夜车了，每天晚上宿舍熄灯后他便在楼道里背那本又厚又大的辅导书，背民法、刑法……背得焦头烂额，以至于他看事情动不动就搬出这条例那规定，让人觉得好像罪恶无处不在，一不小心你就会碰上它。对于法律，杨小羽依然记得法律常识课上老师讲过的一句话：法律是统治阶级意志的体现。听到“统治阶级”四个字，杨小羽便会想起过去那遥远血腥的年代。他认为大家都涌向法硕这条路，无非想获取一种“统治”的意识。人人都想站在别人头上，这是社会的通病。正是这种意识，使社会充满了尔虞我诈，充满了不信任。

圣诞节快到了，陈思思有一天突然出现在了杨小羽的宿舍楼下大喊他的名字。那时杨小羽他们正在宿舍里喝酒，庆祝舍友林飞将被保送到南方某名牌高校攻读研究生。林飞买了两大箱啤酒，宿舍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酒花。杨小羽探出窗外，见是陈思思，惊喜的他一下子将一瓶啤酒摔向了窗外的空地上。窗外砰地一声像爆了一枚炸弹。陈思思大叫着说，你下来，你下来。
陈思思这次来便与杨小羽在学校外租了一间房子住下来。她对杨小羽说，冬天到了，我需要你的温暖。她辞掉了工作，这是杨小羽始料不及的。经济的拮据使他们只能租到一所条件最差的房子，之后便买了锅碗瓢盆正经地在一起生活。陈思思在一家酒店找了一份临时工，每月工资300元。她对杨小羽说，这对我们的生活已足够了。
从圣诞节到元旦那几天，整个学校和城市处在一片欢乐当中，烟花、鞭炮声到处不断。行走于街道上，不经意便会踩到一支礼花。那是调皮的孩子将一种叫“朝天飞”的礼花平放在地上，然后点燃任它沿地面向前蹿，而不是“朝天飞”。那种礼花一下子会蹿出好几十米，然后在某个地方开出一朵彩色的花。杨小羽和陈思思着实放纵了一把，他们围着红红的火炉炖火锅，原料只是市场上最廉价的鸡架和大白菜。每当这时，杨小羽就会想起白居易的那首《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自己一直搞不懂的人生境界原来也是可以如此容易就可以达到。幸福的时光常常让他们忘记了寒冷，以至于元旦那晚他们相依在城外的山顶上看了一夜流光溢彩的烟火比赛。杨小羽想，新的一年又开始了，我却不知道从哪里起步。
冬天的夜晚是漫长的，杨小羽已很少回宿舍住。当冰冷清淡的月光漏到他和陈思思睡的床上时，杨小羽往往会从深夜中惊醒。他总是做关于童年时代的那个梦，自己在街头孤独地玩耍，然后有小伙伴来抢他的玩具，追逐他一直到家中。后来又在食堂里遇见那个女生，两个人一起骑单车去城市郊外的坟地，照样是坟地上空飞满了黑蝴蝶，一切都依旧。然而杨小羽却总觉得自己离那个梦也越来越远。他起身看了看陈思思熟睡的面孔，觉得是那样的陌生和虚幻；他看到陈思思脸上的笑容，觉得是那样的傻里傻气。

一月底，研究生入学考试已结束。杨小羽也曾坐在考场上，但他只答了一半试题便出来了。他在某一个时刻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考试之举竟如此无意义。杨小羽报考的是中国古代文学专业，而试题上竟有一道题目问《望庐山瀑布》的作者是谁，这样的题目令杨小羽感到无从作答。他起身离开了考场，他对等候在外面的陈思思说，题目太难，我做不下去了，我们回家吧。而陈思思一直对他抱有希望，她说，没关系，我知道你答上的题目就足可以考上。
考试结束后便是长长的假期。校园里一片忙碌，大家都在准备回家。杨小羽回宿舍收拾东西的时候，汪力伟正在大声唱歌，他对杨小羽说，考题简单透了，你觉得怎么样？杨小羽说，是很简单，简单得我都不会做了。汪力伟坐下来整理书，他捡一本扔一本，边扔边说，去他妈的，不要了，都不要了。杨小羽看着那些考研书，一本本像无处容身的乞丐般畏琐。汪力伟说，我们去卖书吧。杨小羽说，谁会要这样的书？卖废纸还差不多。杨小羽收拾了一下留在宿舍里的少量东西，又把一堆乱七八糟的试卷和书抱到楼门口看门的老头那儿说，给你吧。说完扬长而去。
路上碰到了下班回来的尹磊，他已经跟一家出版社签了约，现在在那儿实习。尹磊问杨小羽，考得还好吧？好极了，杨小羽甩了甩头发轻松地说，走，到我家喝酒去。杨小羽租的房子在一条曲折的小巷里。那时天气已相当冷，不知从谁家的墙角里伸出几枝梅花，带着料峭的寒意向路人招摇。尹磊跳起来摘了几朵，放在手里捻碎了，扔出去，又说，操，这样的天气令我心烦。杨小羽问他，单位还好吧？单位？他妈的，别提了，简直就是一坨狗屎，个个像斗鸡一样，争这个抢那个，都恨不得把对方吃掉，并且还差点把我吃了。尹磊骂骂咧咧地说。大家的饭都不好吃，哦，对了，你跟苗芊芊怎么样了？杨小羽又问他。尹磊说，忘了告诉你，其实苗芊芊根本没有怀孕，她是骗我的。她想以此来拴住我，只是被我识破了。她真傻，傻得像个五岁小孩子，她以为她一哭我就会给她糖吃。她完全错了。我最讨厌女人哭了。
那天尹磊在杨小羽那儿喝了很多酒，喝醉了，吐了。他说他是如此喜欢苗芊芊，但她居然骗他，他现在搞不懂自己是否还有爱。他说她即使没怀孕他也会爱她的，他只想努力去爱一个人，真真实实地去爱。他最讨厌骗人的伎俩，骗来的爱情更令人恶心。他说人被欺骗了一次后很难再相信别人，他不再相信她……
杨小羽把烂醉如泥的尹磊背回了宿舍。宿舍里空荡荡的，汪力伟和林飞都已离去。杨小羽帮尹磊把满是脏物的衣服脱掉，他触摸到了尹磊肌肉发达的躯体，他的双手一阵颤栗。尹磊的身体是冰凉的。杨小羽突然有一种冲动，他脱光了尹磊的内衣，用热毛巾擦洗着他的全身，水珠在尹磊皮肤上滚动。杨小羽想起了三年来每个夏天的洗手间里，尹磊站在水龙头边冲凉水澡的情景，那时他总是以洗手洗脸洗衣服等各种方式跑到洗手间与尹磊闲聊。他握着热毛巾的手一直在尹磊的身体上抚个不停。在那一刻，他才觉得自己是真实的。
那天晚上，杨小羽没有回陈思思那儿，他给她打电话说，尹磊醉得厉害，他得留下来看着他。杨小羽挂断电话脱了衣服，与尹磊躺在了同一个被窝里。尹磊的身体仍然冰凉，杨小羽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杨小羽又回到了梦中的童年，在山村的小河边，小伙伴们把他拉下水，脱掉了他的衣服，他听见了小伙伴们看着他光着身子哈哈大笑的声音，……不知从什么时候，也不知怎么回事，所有的人都在笑他，他不知道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之后又梦到了那个不相识的女生和飞舞着黑蝴蝶的坟地……
夜里醒来，竟发现尹磊躺在杨小羽那只有硬床板的空床上。杨小羽喊了他一声，他醒了。他扭亮了台灯，橘红色的灯光照在两个男人身上。尹磊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又摸了摸杨小羽的身体说，我还以为我们已经死了呢，我做了一个梦，梦中苗芊芊和陈思思抓住我们俩，每人给了一刀子。杨小羽说，我还是第一次感到在一个男人面前光着身子是如此舒服。尹磊说，我们都是寂寞无奈的男人。
良久，尹磊又说，本来以为自己能做很多事，现在才发现，在活生生的世界面前，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昏暗的宿舍里两人都看不清彼此的脸。又是一阵沉默，杨小羽突然说，如果整个世界都坍塌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只有老天才知道。尹磊说。
后来，他们便无话。尹磊从床底下找出以前喝剩的啤酒，两人默默地将酒喝了个精光。再后来，两人便静静而卧，无言醒着到天亮。

寒假里陈思思跟杨小羽回了一趟他的山村老家。杨小羽家住在一个偏远的山村，下汽车后还要走十几里的山路。陈思思看起来很高兴。杨小羽的母亲对儿子这一草率的恋情显得茫然不解，然而陈思思对这个山村家庭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在家期间，她经常做家务，并且做得又快又好，让杨小羽的母亲感受到了她的贤惠之处。其实杨小羽的母亲对陈思思不满意的地方只是她平平的中专学历，她认为，儿子是大学生，娶个中专媳妇有点掉价。杨小羽觉得母亲的逻辑可笑至极。爱情和学历有什么关系？简直是无稽之谈。
春节前杨小羽将陈思思送走了。杨小羽的家人已基本上接受了这个儿媳妇。杨小羽走在回家的山路上，望着那层层的山峦，突然想，等有一天自己有了儿子，一定不让他去念书，就像父母这样在山里种一辈子庄稼，娶个山里媳妇，生个孙子，孙子再娶媳妇，再生儿子……
回到家，有几个小学同学正在等他，他们相约一起聚会喝酒。杨小羽觉得这样的聚会毫无参加的必要，但为了不扫大家的兴，他还得硬着头皮去。他认为这就是做人的难处，人要活得轻松点，最好的办法就是活得不要太像个人。
聚会伤感而低沉，这似乎是所有同学聚会的唯一情调。大家挨着讲述各人现在的生活，同学们基本上都不念书了，有的在家务农，有的在城里上班，都说生活挺累，累得要死，只有杨小羽还是个学生。大家都让他谈谈大学的生活，杨小羽说，大学生活也让人腻烦，我只想在山里种一辈子庄稼。大家听后都哈哈大笑，说杨小羽真会开玩笑。
之后大家轮流唱卡拉OK，都是业余演唱，不是跟不上调子就是破锣嗓子，声音沧桑得让人流泪。最后大家叙旧，回忆着小时侯的许多趣事。有几个男人想起了杨小羽小学时被拉下水的情景，杨小羽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个经常做到梦，他突然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时候到坟地去看看？
聚会持续到晚上。傍晚时分，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山村被一片银白所覆盖。杨小羽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时头脑昏沉沉的似有千斤重，他依稀记得自己喝了很多酒，后来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中午的太阳很好，杨小羽坐在院子里看一道道的雪水沿着屋檐不停地流淌，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杨小羽觉得阵阵寒冷，影子的肩膀也在瑟瑟颤抖。他用枯枝条抽打自己的影子，隐约听见影子说疼。他想起了已经离去的陈思思，觉得她的爱是那样的不可捉摸。
山村里新年的气氛日渐浓厚。年复一年，岁月荏苒，杨小羽想起新年便觉乏味，人们只是在年年重复却乐此不疲。大年初二的早晨是杨小羽老家祭奠祖宗的时候，家中男丁都要到祖坟前烧香磕头。杨小羽记得大学四年里每次寒假回家祭奠时都会发现坟地上多出几座新坟。一座座的坟茔杂草横生，充满荒凉和萧瑟。父辈们指点着新坟的主名，三爷的、大伯的、五叔的、寿终正寝的、早死夭折的等等，依次磕头、放鞭炮。在这一系列的仪式中，杨小羽觉得人的死亡是如此简单，活着时轰轰烈烈，死后一捧黄土掩埋了一切。死亡与时间一样是永恒的，既触目可见又遥不可及。

大学生活的最后半年开始了。毕业生们四处奔走，找工作，签协议。杨小羽依然和陈思思住在一起，他们已经决定毕业后就结婚。时间的流逝不容人有散漫的脚步。当校园里桃花遍地盛开、杨柳鼓出嫩芽的时候，毕业生们又忙着写毕业论文。对于论文，学生们大都茫然无措，谁知道大学四年是怎么过来的？最后只用一个月的时间匆匆敷衍了事，答辩都是让过的，无非是几个老师提问一下论文的内容。之后便是无所事事的三个月。三月中旬，考研成绩可以查了。杨小羽认为自己是没有必要查的。那几天，他听说了汪力伟的分数，少得可怜。杨小羽每次回到宿舍，汪力伟总是一个人在抽烟。他对杨小羽说，为什么我学习那么努力却考得这么惨？老天爷真是太不公平了。杨小羽也搞不清楚，不过他想这样的问题是多余的，难道学习努力的人都能考得上吗？杨小羽心想，但他没有说出来，他不想再打击汪力伟。他对汪力伟说，考不上研究生有什么关系？你还可以参加工作，或者以后再考。这样的话杨小羽本人听来都觉得空洞苍白。汪力伟说，工作不是那么好找的，以后谁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考？一种绝望淹没了他的脸。杨小羽在那一刻觉得大家好像突然间老了许多，毕业了，可我们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杨小羽默默地想。
班里的同学几乎很少能见面了，校园里到处可以见到即将分离的恋人们悲伤忧郁的身影，不时有喝醉酒的学生在学校外寻衅闹事，半夜里经常有或高或低的各种歌声以及啤酒瓶热水瓶摔在地上的爆裂声在校园上空回响。每天都是聚会，喝酒，吃饭。杨小羽对这一切已司空见惯。大学四年里，每年都有毕业生，每年都会发生这样的事，正如时间总是在轮回，春夏秋冬，日日夜夜，任何人都无法改变。
五一前后，杨小羽参加了学校组织的最后一场招聘会，他很快跟一所偏远的县中学签了约。杨小羽是那年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一个毕业生，不是党员，不是三好学生，不是班干部，没有各种证书。他也没有什么高的要求，他已经想过，找不到工作就回山里种庄稼，他有时甚至想农民才是他最想干的职业。
宿舍四个人在六月的一个星期天一起吃过饭后便各忙各的。林飞回家了，他等着九月份去南方读研究生。汪力伟没找到工作，他一直在追究自己考研失败的原因，杨小羽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校医院里，那时他正拿着一张神经衰弱的病历在找大夫。尹磊依然在那家报社实习，杨小羽还不时能见到他，两个人常在一起喝酒。有一天杨小羽对他说，我和陈思思准备在十月结婚，到时请你做伴郎呀。尹磊的脸一片木然，他甚至没有说一句祝福的话。那次在杨小羽租的房子里吃过饭后，尹磊再也没来过。杨小羽依然记得尹磊走在小巷时里时健壮的身影，或许是喝多了酒的缘故，他的身子有些摇摆不定。走出巷口尹磊回了一下头，就在那一刹那，杨小羽发现他的表情是那样的无助和孤独。

天气渐渐变得炎热，杨小羽经常回宿舍冲凉水澡。那时宿舍里只剩下他和尹磊两人，夏天的夜晚溽热难耐。两人时时想起去年冬天的那个醉酒之夜，杨小羽向尹磊讲起自己做的那个梦，令他惊奇的是，尹磊说他也经常做那样的梦。
七月初学校规定毕业生必须离校。然而有一天早上却听房东说学校里有一个男生跳楼自杀了，杨小羽有一种预感。果然，死者是尹磊。没有人知道他的死因，只有杨小羽模糊地意识到些缘由。他赶到学校时，尹磊已被医院的人抬走，他没有能见他最后一面。他听见校园里一个女生尖声说，太恐怖了，简直跟恐怖电影一样，他那脸，满是血和白的……另一个女生突然打断她，说，行了，别说了，恶心死了。杨小羽用目光搜寻着说话的女生，他看见那是苗芊芊，他想在她脸上寻找一丝悲伤，但除了漠然和怨怼外什么没找到。或许她真的不是尹磊爱地那个人。杨小羽想。
等人都散去的时候，杨小羽在警察画出来的警戒白线旁来回踱步。那是尹磊留给世界的最后线条，你很难想象出那是什么。从一个角度看，那很像一只猫；从另一个角度看，却酷似一条狗；但如果你再细看，那不过是一个不规则的几何体。杨小羽抬头看了看七楼上他们所住宿舍的窗户，窗外的晾衣绳上依然挂着尹磊那身李宁牌球衣。看到那球衣，杨小羽想起了大二时他和尹磊一起逛商场的情景。他们身材差不多，当时都想买身球衣，可碰巧整个商场里只有一身合适的球衣了。杨小羽说，算啦，你先买吧，系里的足球队你可是主力呀。成，咱哥们儿好说，以后咱轮流穿就是。你也系里的最佳替补呢。尹磊拍着杨小羽的肩膀说。从那时起，两人就同穿一身球衣上场踢球。后来杨小羽曾想再去买，却一直没去，他不知道自己是有意还是无意忘了，或许两者都有吧。每次换上尹磊脱下来的球衣，粘辣的汗味儿掺杂着淡淡的硫磺香皂味儿往往令杨小羽生勇无比，进球是无疑的。然而今天两人再也不可能一同踢球了，杨小羽觉得生与死的界限已经将他和尹磊之间的距离拉得异常遥远。想到这儿，杨小羽看着那窗户，恍然发现尹磊正在那儿晾衣服，水滴滴嗒嗒地被风吹到了自己脸上，凉凉的，滑到嘴边，才觉得咸咸的，是不经意流落的泪水。杨 小羽脑
杨小羽转身离去，再次回望了一下他和尹磊以及一些同学朋友一起住过四年的地方，同时也是无法预知的死亡发生的地方，他仿佛看见尹磊正从天空里坠落，就像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他说他想飞。一个男人说他想飞是什么意思呢？……
那晚杨小羽一夜未归。半夜里陈思思醒来时发现身边是空的，她起先以为杨小羽上厕所了，但凌晨起来时仍不见人。她慌慌张张地跑到学校，却发现杨小羽正坐在尹磊坠楼的那块空地上，他的身边有一个空酒瓶和一个空烟盒。陈思思推了推他说，你简直疯了，不回去睡觉在这儿瞎折腾什么？哦，没什么，我们这就回去。杨小羽睁开惺忪的睡眼，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又说，夏天的夜晚也是很凉的，但我还是睡着了，你不知道夜露有多重。那个夜晚或许没有人看见杨小羽，除了失眠者站在阳台上烦闷地四顾时，可能会注意到楼下一明一灭的星火，那是杨小羽在抽烟。
杨小羽在整理尹磊的抽屉时找到了一本日记，那上面记满了一个男人难以启齿的痛苦，这种痛苦和杨小羽有关。日记里说苗芊芊是他谈过的唯一一个女朋友，他这样做不过是为了找一件伪装的外衣罢了。

杨小羽在一个夏日黄昏骑自行车强行将苗芊芊带到了城郊的坟地，他觉得尹磊也会以土坟的形式存在于世界的某个角落。他把与苗芊芊有关的日记撕下来交给了她，然后在一块空地上点燃了剩余的日记，烧过的纸灰在风中飞舞，一如梦中的黑蝴蝶。
苗芊芊被杨小羽搞得莫名其妙，她说，我跟尹磊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你们男人都是神经病。说完将那些日记一并丢入火中。
恋爱的女人其实也很坏，杨小羽自语道。他又想起了经常做的那个梦，他仿佛觉得那个追他要抢他玩具的小伙伴就是童年时的尹磊。
十月，杨小羽与陈思思在他的山村老家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婚礼上他心里只重复着一句话，秋天到了，一年又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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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罪恶面前，上帝何为？
在死亡面前，生存是否有意义？

[[木子李]]

恰同学少年

又是秋天了，秋天总是这样不期而至。校园里各种各样的树叶颜色开始发生五彩斑斓的变化。秋天到了，杨小羽有一天对着窗外悄然飘落的梧桐树叶轻轻地说。
那时宿舍里只有杨小羽和尹磊两个人。尹磊在做俯卧撑，他总是热衷于锻炼。杨小羽望着尹磊在床上一起一落的身体，突然想起了电视上做爱的镜头。尹磊的姿势酷似一个做爱的男人。杨小羽想。
尹磊做了五十个。他坐起来说，杨小羽，你如果再不锻炼身体，将来可找不到女朋友了，瞧你那一身松松垮垮的肥肉。杨羽是有点胖，但他讨厌锻炼，他认为锻炼是对身体的绝大虐待。他说，女人都喜欢锻炼身体的男人吗？
尹磊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说，苗芊芊有了。
有什么了？杨小羽问。
这你都不懂。尹磊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又低声说，有那个了。
杨小羽不屑地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像她那样的女孩子迟早会出事。几乎每个星期换一个男朋友，哦，对了，我发现你最近总和她再一起，是不是你对人家做了什么事情呀？杨小羽一脸坏笑。
尹磊说，没错，是我使她……但我也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
杨小羽挨着尹磊坐下来。尹磊只穿内衣，饱满的胸肌上冒着亮晶晶的汗。杨羽说，看不出你小子这么快就把你二弟也用上了。说着一伸手在尹磊的两腿间抓了一把。
尹磊怪叫了一声，说，流氓。就赶紧趴到窗台上，又说，快来看，窗外美女真多。正是下课的时候，楼下来来往往的是去餐厅吃饭的学生。杨小羽的眼睛一直盯着尹磊肌肉隆起的后背和胳膊，那宽膀粗腰的轮廓在他心中荡起一阵阵涟漪。他突然上去抱住尹磊，双手捂在他胸前，说，哪里有美女？
在接触到尹磊身体的一瞬间，杨小羽闻到了另一种男人的气息。微微的汗味，混杂着尹磊惯用的硫磺香皂的气味，使他的身体涌上来一种奇妙的感觉，那种感觉迫使他想将嘴唇压在尹磊的背上。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杨小羽没动。尹磊说，搞什么呀，快接电话，没准是找我的。杨小羽接了电话，真是找尹磊的。杨小羽说，一听就是苗芊芊的骚音。
不许你这样说。尹磊把杨羽推到一边，又说，我喜欢她。
恶心，你们真令我恶心。杨小羽躺在床上，眼睛却仍盯着尹磊说。
苗芊芊约尹磊出去吃饭，尹磊赶紧到洗手间去冲凉水澡。洗手间里传来一盆盆凉水泼在身上的声音，杨小羽听着那水声，突然有了一种想去洗手的冲动。他起身走到洗手间里，看见尹磊光着身子站在水龙头旁边，浑身上下都是水。杨小羽想，尹磊的确是一个健壮的男人，健壮的男人是多么幸福呀。出洗手间的时候，他斜瞟了一眼尹磊的下身，那是一个令他心惊肉跳的地方。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尹磊，说，我去吃饭了。怀孕的女人是很难对付的。

餐厅里正值吃饭高峰，人很挤。杨小羽买了馒头和菜，找了个位子坐下正要吃，一个女生跑过来说，同学，你让一下，我有东西忘在了座位上。杨小羽刚起身，那女生就一屁股坐下来，说，你真傻。杨小羽羽被搞得莫名其妙。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怕其他的小伙伴，他讨厌和他们一起玩。每天放学，总有一个男孩追他，要从他书包里找好吃的、好玩的，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显得那么软弱可欺。夏天他从不喜欢和小伙伴们一块去游泳，他很想去，但又怕，他很想去并不是和小伙伴们玩，而是想看到他们赤身的样子，但他又怕别人看到自己赤身的样子，就这样，他陷入了苦恼之中。父母不知道儿子怎么总是沉默寡言，像个女孩子似的羞羞答答。生活正朝着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那女生又说，你不像个恋爱的男人。杨小羽问，你怎么知道？那女生说，恋爱的男人都很坏，而你不坏。说完吃吃地笑。
恋爱的男人都很坏？杨小羽自言自语地走出了餐厅。
秋日的阳光总是让人感到慵懒。午后的时间显得漫长而无聊。夜晚的多梦已经让杨小羽头痛不堪，但最近的午睡他又开始跌进了无止尽的梦境之中。他的梦总是五花八门，不可理喻。或许人的梦都是这样。杨小羽曾跟宿舍的兄弟们交流过看法。有一次闲聊时他对尹磊说，多年前我做的梦曾经被应验过，我怀疑我会巫术。尹磊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你不要总是一惊一乍的。
杨小羽甚至弄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午睡的。他回忆着刚才的梦，理不出头绪。他恍惚记得中午在餐厅里遇到的那个女生非要他骑自行车带她去郊外的坟地，对这样莫名其妙的要求杨小羽没有拒绝。城郊的农村依然保留了建造土坟的习惯，他们不习惯城市的公墓。杨小羽一直搞不懂怎么会有文学这样的东西，当初他学文学实是无可奈何的调剂之举。长久以来，他认为搞文学的人不是头脑少根筋就是多根筋，总之不正常。那女生在后车座上大喊大叫，她看见了一条快要干涸的河流，那里有几只水鸟在无所事事地散步。时间总是将世界改变得面目全非，只有回忆是真实的，杨小羽想。坟地上空飞舞着许多黑蝴蝶。杨小羽的坟地之行只是一个荒唐无稽的梦。
这样的梦对杨小羽来说已不止出现过一次。对梦这种生理现象，杨小羽一直想弄清楚，他甚至想发明一种能把人的梦记录下来的机器，但这只是一种想法而已，最后总是无果而终。为此他翻阅了关于弗洛伊德的所有书籍，但并没有得出结论。杨小羽烦恼的是为何自己翻来覆去地做同一个梦，他怀疑这暗示了自己的生活是一成不变的。杨小羽每次梦醒后总是重复一句话，他说，我快要疯了。

有一阵子，杨小羽疯狂地迷恋上网。他上网的唯一目的是聊天，因为他发现他爱上了一个女孩。虚幻的网络为杨小羽带来了久违的爱情。九月的一个星期六，杨小羽对宿舍的哥们说，那个女孩要来了。
女孩名叫陈思思，很好听的名字。杨小羽一直认为有这样好听名字的女孩不该让他相识，但那个女孩义无返顾地爱上了他，她从遥远的南方风尘仆仆地乘火车来到北方的这所大学找杨小羽。杨小羽还记得那是个星期天的晚上，他们问遍了火车站周围的所有旅馆却找不到一间空房，没办法，他们只得在网吧里上了个通宵。两人对这样的相遇充满新奇感。直到第二天上午他们手拉着手在一家旅馆前厅里等了整整四个小时，才等到有人退了房。他们兴高采烈地开了房。那时的杨小羽完全被陈思思控制住了，他这才发现男女之间的事情竟如此美妙。
陈思思的北方之旅是在杨小羽念书的那座城市呆了两天。杨小羽无奈地对她说，我没有钱，我不能陪你逛商店买漂亮的衣服。陈思思说，我不介意，因为我爱你。杨小羽感动得要哭。在整个事情中，杨小羽有许多问题是搞不清楚的，譬如说陈思思怎么会爱上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学生，她怎么会从遥远的南方跑到北方来进行她的爱情，但杨小羽懒得去寻找答案，他认为任何事情都有它自己的前因后果，有些是不会让人发现的，寻找也是徒劳。陈思思说她已经参加工作了，在一个煤矿当出纳，不过工资很少，但她很喜欢那份工作。她还说她是从老板那儿预支了几个月的工资跑来的，路上经过另一座城市时碰上了一个想占她便宜的男人，她轻而易举地就骗了他八百元钱，一路上不住地买零食和衣服，衣服如果穿得不舒服就扔掉。她说她特别喜欢张爱玲的《流言》（这也是她读过的唯一一本文学书）中关于衣服的话，对于好衣服，如果没穿上，那是终生的遗憾；而对于不喜欢的衣服，穿在身上，便有如虱子爬在身上，浑身难受。杨小羽听得瞠目结舌，他简直认为自己碰上了女强盗兼女才子，但他仍爱陈思思，他说不清这是为什么。从网上聊天开始，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改变，或许这就是网络爱情诱惑人的地方？杨小羽不止一次自问。
陈思思回南方时，杨小羽说，我买点什么送给你呢？陈思思说，你不用买什么。杨小羽觉得过意不去，就说，我们去吃碗肉丝面吧。吃完面后，杨小羽从路边小贩那儿买了几包瓜子和糖炒栗子，说，就只有这些东西给你带着路上吃了。陈思思的火车是午夜十二点零四分的。然而，在检票口陈思思却被拦住了。检票员说她的票是昨天的。怎么可能？杨小羽看了看票面，上面打着9月21日0：04，而今天是22日。不得已，两人买了新车票，离别又拖延一天。在走之前，杨小羽说还想要她。陈思思说她来那个了，但她可以满足他。他们在小旅馆的那张单人床上进行了最后的欢乐。事后，陈思思流血了。杨小羽问，疼吗？对不起，是我不好。陈思思说，没事儿，和你在一起我很快乐。
杨小羽站在站台边望着夜色中的火车渐渐远去，喃喃道，爱情泛滥了。

当窗外的梧桐树上只剩下一片叶子时，杨小羽的宿舍里发生了一些变化。杨小羽突然认识到了自己还是个毕业生。大四了，快毕业了。杨小羽有一天走在校园的小路上自言自语地说。回到宿舍，舍友汪力伟正在制作简历，他准备参加明天在市人才交流市场召开的第一场招聘会。汪力伟匆忙的手脚和谨慎的表情令杨小羽感到时间的紧迫。怎么，你不考研了？杨小羽问。考，当然要考，考研和找工作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谁知道最后会抓住什么呢？汪力伟说。
杨小羽也在准备考研，但他觉得自己根本不在状态。对他而言，考研是一件他不情愿做但又不得不做的事，就像对毕业一样，因为大家都在毕业，所以杨小羽也要考虑毕业的事；因为大家都在考研，所以杨小羽也得考研。世界上的人都在疯，你不疯行吗？他觉得自己就像河流里的一根稻草，河水流到哪里，他就漂到哪里。他一直认为，许多事情就是这样，正因为别人都在做，所以你不得不去做，至于这样做的目的和意义是什么，你根本无从考虑。
据说法律硕士如今是考研的热门，热得烫手。汪力伟走的就是这条路。从十一月开始，他就开夜车了，每天晚上宿舍熄灯后他便在楼道里背那本又厚又大的辅导书，背民法、刑法……背得焦头烂额，以至于他看事情动不动就搬出这条例那规定，让人觉得好像罪恶无处不在，一不小心你就会碰上它。对于法律，杨小羽依然记得法律常识课上老师讲过的一句话：法律是统治阶级意志的体现。听到“统治阶级”四个字，杨小羽便会想起过去那遥远血腥的年代。他认为大家都涌向法硕这条路，无非想获取一种“统治”的意识。人人都想站在别人头上，这是社会的通病。正是这种意识，使社会充满了尔虞我诈，充满了不信任。

圣诞节快到了，陈思思有一天突然出现在了杨小羽的宿舍楼下大喊他的名字。那时杨小羽他们正在宿舍里喝酒，庆祝舍友林飞将被保送到南方某名牌高校攻读研究生。林飞买了两大箱啤酒，宿舍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酒花。杨小羽探出窗外，见是陈思思，惊喜的他一下子将一瓶啤酒摔向了窗外的空地上。窗外砰地一声像爆了一枚炸弹。陈思思大叫着说，你下来，你下来。
陈思思这次来便与杨小羽在学校外租了一间房子住下来。她对杨小羽说，冬天到了，我需要你的温暖。她辞掉了工作，这是杨小羽始料不及的。经济的拮据使他们只能租到一所条件最差的房子，之后便买了锅碗瓢盆正经地在一起生活。陈思思在一家酒店找了一份临时工，每月工资300元。她对杨小羽说，这对我们的生活已足够了。
从圣诞节到元旦那几天，整个学校和城市处在一片欢乐当中，烟花、鞭炮声到处不断。行走于街道上，不经意便会踩到一支礼花。那是调皮的孩子将一种叫“朝天飞”的礼花平放在地上，然后点燃任它沿地面向前蹿，而不是“朝天飞”。那种礼花一下子会蹿出好几十米，然后在某个地方开出一朵彩色的花。杨小羽和陈思思着实放纵了一把，他们围着红红的火炉炖火锅，原料只是市场上最廉价的鸡架和大白菜。每当这时，杨小羽就会想起白居易的那首《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自己一直搞不懂的人生境界原来也是可以如此容易就可以达到。幸福的时光常常让他们忘记了寒冷，以至于元旦那晚他们相依在城外的山顶上看了一夜流光溢彩的烟火比赛。杨小羽想，新的一年又开始了，我却不知道从哪里起步。
冬天的夜晚是漫长的，杨小羽已很少回宿舍住。当冰冷清淡的月光漏到他和陈思思睡的床上时，杨小羽往往会从深夜中惊醒。他总是做关于童年时代的那个梦，自己在街头孤独地玩耍，然后有小伙伴来抢他的玩具，追逐他一直到家中。后来又在食堂里遇见那个女生，两个人一起骑单车去城市郊外的坟地，照样是坟地上空飞满了黑蝴蝶，一切都依旧。然而杨小羽却总觉得自己离那个梦也越来越远。他起身看了看陈思思熟睡的面孔，觉得是那样的陌生和虚幻；他看到陈思思脸上的笑容，觉得是那样的傻里傻气。

一月底，研究生入学考试已结束。杨小羽也曾坐在考场上，但他只答了一半试题便出来了。他在某一个时刻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考试之举竟如此无意义。杨小羽报考的是中国古代文学专业，而试题上竟有一道题目问《望庐山瀑布》的作者是谁，这样的题目令杨小羽感到无从作答。他起身离开了考场，他对等候在外面的陈思思说，题目太难，我做不下去了，我们回家吧。而陈思思一直对他抱有希望，她说，没关系，我知道你答上的题目就足可以考上。
考试结束后便是长长的假期。校园里一片忙碌，大家都在准备回家。杨小羽回宿舍收拾东西的时候，汪力伟正在大声唱歌，他对杨小羽说，考题简单透了，你觉得怎么样？杨小羽说，是很简单，简单得我都不会做了。汪力伟坐下来整理书，他捡一本扔一本，边扔边说，去他妈的，不要了，都不要了。杨小羽看着那些考研书，一本本像无处容身的乞丐般畏琐。汪力伟说，我们去卖书吧。杨小羽说，谁会要这样的书？卖废纸还差不多。杨小羽收拾了一下留在宿舍里的少量东西，又把一堆乱七八糟的试卷和书抱到楼门口看门的老头那儿说，给你吧。说完扬长而去。
路上碰到了下班回来的尹磊，他已经跟一家出版社签了约，现在在那儿实习。尹磊问杨小羽，考得还好吧？好极了，杨小羽甩了甩头发轻松地说，走，到我家喝酒去。杨小羽租的房子在一条曲折的小巷里。那时天气已相当冷，不知从谁家的墙角里伸出几枝梅花，带着料峭的寒意向路人招摇。尹磊跳起来摘了几朵，放在手里捻碎了，扔出去，又说，操，这样的天气令我心烦。杨小羽问他，单位还好吧？单位？他妈的，别提了，简直就是一坨狗屎，个个像斗鸡一样，争这个抢那个，都恨不得把对方吃掉，并且还差点把我吃了。尹磊骂骂咧咧地说。大家的饭都不好吃，哦，对了，你跟苗芊芊怎么样了？杨小羽又问他。尹磊说，忘了告诉你，其实苗芊芊根本没有怀孕，她是骗我的。她想以此来拴住我，只是被我识破了。她真傻，傻得像个五岁小孩子，她以为她一哭我就会给她糖吃。她完全错了。我最讨厌女人哭了。
那天尹磊在杨小羽那儿喝了很多酒，喝醉了，吐了。他说他是如此喜欢苗芊芊，但她居然骗他，他现在搞不懂自己是否还有爱。他说她即使没怀孕他也会爱她的，他只想努力去爱一个人，真真实实地去爱。他最讨厌骗人的伎俩，骗来的爱情更令人恶心。他说人被欺骗了一次后很难再相信别人，他不再相信她……
杨小羽把烂醉如泥的尹磊背回了宿舍。宿舍里空荡荡的，汪力伟和林飞都已离去。杨小羽帮尹磊把满是脏物的衣服脱掉，他触摸到了尹磊肌肉发达的躯体，他的双手一阵颤栗。尹磊的身体是冰凉的。杨小羽突然有一种冲动，他脱光了尹磊的内衣，用热毛巾擦洗着他的全身，水珠在尹磊皮肤上滚动。杨小羽想起了三年来每个夏天的洗手间里，尹磊站在水龙头边冲凉水澡的情景，那时他总是以洗手洗脸洗衣服等各种方式跑到洗手间与尹磊闲聊。他握着热毛巾的手一直在尹磊的身体上抚个不停。在那一刻，他才觉得自己是真实的。
那天晚上，杨小羽没有回陈思思那儿，他给她打电话说，尹磊醉得厉害，他得留下来看着他。杨小羽挂断电话脱了衣服，与尹磊躺在了同一个被窝里。尹磊的身体仍然冰凉，杨小羽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杨小羽又回到了梦中的童年，在山村的小河边，小伙伴们把他拉下水，脱掉了他的衣服，他听见了小伙伴们看着他光着身子哈哈大笑的声音，……不知从什么时候，也不知怎么回事，所有的人都在笑他，他不知道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之后又梦到了那个不相识的女生和飞舞着黑蝴蝶的坟地……
夜里醒来，竟发现尹磊躺在杨小羽那只有硬床板的空床上。杨小羽喊了他一声，他醒了。他扭亮了台灯，橘红色的灯光照在两个男人身上。尹磊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又摸了摸杨小羽的身体说，我还以为我们已经死了呢，我做了一个梦，梦中苗芊芊和陈思思抓住我们俩，每人给了一刀子。杨小羽说，我还是第一次感到在一个男人面前光着身子是如此舒服。尹磊说，我们都是寂寞无奈的男人。
良久，尹磊又说，本来以为自己能做很多事，现在才发现，在活生生的世界面前，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昏暗的宿舍里两人都看不清彼此的脸。又是一阵沉默，杨小羽突然说，如果整个世界都坍塌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只有老天才知道。尹磊说。
后来，他们便无话。尹磊从床底下找出以前喝剩的啤酒，两人默默地将酒喝了个精光。再后来，两人便静静而卧，无言醒着到天亮。

寒假里陈思思跟杨小羽回了一趟他的山村老家。杨小羽家住在一个偏远的山村，下汽车后还要走十几里的山路。陈思思看起来很高兴。杨小羽的母亲对儿子这一草率的恋情显得茫然不解，然而陈思思对这个山村家庭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在家期间，她经常做家务，并且做得又快又好，让杨小羽的母亲感受到了她的贤惠之处。其实杨小羽的母亲对陈思思不满意的地方只是她平平的中专学历，她认为，儿子是大学生，娶个中专媳妇有点掉价。杨小羽觉得母亲的逻辑可笑至极。爱情和学历有什么关系？简直是无稽之谈。
春节前杨小羽将陈思思送走了。杨小羽的家人已基本上接受了这个儿媳妇。杨小羽走在回家的山路上，望着那层层的山峦，突然想，等有一天自己有了儿子，一定不让他去念书，就像父母这样在山里种一辈子庄稼，娶个山里媳妇，生个孙子，孙子再娶媳妇，再生儿子……
回到家，有几个小学同学正在等他，他们相约一起聚会喝酒。杨小羽觉得这样的聚会毫无参加的必要，但为了不扫大家的兴，他还得硬着头皮去。他认为这就是做人的难处，人要活得轻松点，最好的办法就是活得不要太像个人。
聚会伤感而低沉，这似乎是所有同学聚会的唯一情调。大家挨着讲述各人现在的生活，同学们基本上都不念书了，有的在家务农，有的在城里上班，都说生活挺累，累得要死，只有杨小羽还是个学生。大家都让他谈谈大学的生活，杨小羽说，大学生活也让人腻烦，我只想在山里种一辈子庄稼。大家听后都哈哈大笑，说杨小羽真会开玩笑。
之后大家轮流唱卡拉OK，都是业余演唱，不是跟不上调子就是破锣嗓子，声音沧桑得让人流泪。最后大家叙旧，回忆着小时侯的许多趣事。有几个男人想起了杨小羽小学时被拉下水的情景，杨小羽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个经常做到梦，他突然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时候到坟地去看看？
聚会持续到晚上。傍晚时分，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山村被一片银白所覆盖。杨小羽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时头脑昏沉沉的似有千斤重，他依稀记得自己喝了很多酒，后来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中午的太阳很好，杨小羽坐在院子里看一道道的雪水沿着屋檐不停地流淌，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杨小羽觉得阵阵寒冷，影子的肩膀也在瑟瑟颤抖。他用枯枝条抽打自己的影子，隐约听见影子说疼。他想起了已经离去的陈思思，觉得她的爱是那样的不可捉摸。
山村里新年的气氛日渐浓厚。年复一年，岁月荏苒，杨小羽想起新年便觉乏味，人们只是在年年重复却乐此不疲。大年初二的早晨是杨小羽老家祭奠祖宗的时候，家中男丁都要到祖坟前烧香磕头。杨小羽记得大学四年里每次寒假回家祭奠时都会发现坟地上多出几座新坟。一座座的坟茔杂草横生，充满荒凉和萧瑟。父辈们指点着新坟的主名，三爷的、大伯的、五叔的、寿终正寝的、早死夭折的等等，依次磕头、放鞭炮。在这一系列的仪式中，杨小羽觉得人的死亡是如此简单，活着时轰轰烈烈，死后一捧黄土掩埋了一切。死亡与时间一样是永恒的，既触目可见又遥不可及。

大学生活的最后半年开始了。毕业生们四处奔走，找工作，签协议。杨小羽依然和陈思思住在一起，他们已经决定毕业后就结婚。时间的流逝不容人有散漫的脚步。当校园里桃花遍地盛开、杨柳鼓出嫩芽的时候，毕业生们又忙着写毕业论文。对于论文，学生们大都茫然无措，谁知道大学四年是怎么过来的？最后只用一个月的时间匆匆敷衍了事，答辩都是让过的，无非是几个老师提问一下论文的内容。之后便是无所事事的三个月。三月中旬，考研成绩可以查了。杨小羽认为自己是没有必要查的。那几天，他听说了汪力伟的分数，少得可怜。杨小羽每次回到宿舍，汪力伟总是一个人在抽烟。他对杨小羽说，为什么我学习那么努力却考得这么惨？老天爷真是太不公平了。杨小羽也搞不清楚，不过他想这样的问题是多余的，难道学习努力的人都能考得上吗？杨小羽心想，但他没有说出来，他不想再打击汪力伟。他对汪力伟说，考不上研究生有什么关系？你还可以参加工作，或者以后再考。这样的话杨小羽本人听来都觉得空洞苍白。汪力伟说，工作不是那么好找的，以后谁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考？一种绝望淹没了他的脸。杨小羽在那一刻觉得大家好像突然间老了许多，毕业了，可我们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杨小羽默默地想。
班里的同学几乎很少能见面了，校园里到处可以见到即将分离的恋人们悲伤忧郁的身影，不时有喝醉酒的学生在学校外寻衅闹事，半夜里经常有或高或低的各种歌声以及啤酒瓶热水瓶摔在地上的爆裂声在校园上空回响。每天都是聚会，喝酒，吃饭。杨小羽对这一切已司空见惯。大学四年里，每年都有毕业生，每年都会发生这样的事，正如时间总是在轮回，春夏秋冬，日日夜夜，任何人都无法改变。
五一前后，杨小羽参加了学校组织的最后一场招聘会，他很快跟一所偏远的县中学签了约。杨小羽是那年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一个毕业生，不是党员，不是三好学生，不是班干部，没有各种证书。他也没有什么高的要求，他已经想过，找不到工作就回山里种庄稼，他有时甚至想农民才是他最想干的职业。
宿舍四个人在六月的一个星期天一起吃过饭后便各忙各的。林飞回家了，他等着九月份去南方读研究生。汪力伟没找到工作，他一直在追究自己考研失败的原因，杨小羽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校医院里，那时他正拿着一张神经衰弱的病历在找大夫。尹磊依然在那家报社实习，杨小羽还不时能见到他，两个人常在一起喝酒。有一天杨小羽对他说，我和陈思思准备在十月结婚，到时请你做伴郎呀。尹磊的脸一片木然，他甚至没有说一句祝福的话。那次在杨小羽租的房子里吃过饭后，尹磊再也没来过。杨小羽依然记得尹磊走在小巷时里时健壮的身影，或许是喝多了酒的缘故，他的身子有些摇摆不定。走出巷口尹磊回了一下头，就在那一刹那，杨小羽发现他的表情是那样的无助和孤独。

天气渐渐变得炎热，杨小羽经常回宿舍冲凉水澡。那时宿舍里只剩下他和尹磊两人，夏天的夜晚溽热难耐。两人时时想起去年冬天的那个醉酒之夜，杨小羽向尹磊讲起自己做的那个梦，令他惊奇的是，尹磊说他也经常做那样的梦。
七月初学校规定毕业生必须离校。然而有一天早上却听房东说学校里有一个男生跳楼自杀了，杨小羽有一种预感。果然，死者是尹磊。没有人知道他的死因，只有杨小羽模糊地意识到些缘由。他赶到学校时，尹磊已被医院的人抬走，他没有能见他最后一面。他听见校园里一个女生尖声说，太恐怖了，简直跟恐怖电影一样，他那脸，满是血和白的……另一个女生突然打断她，说，行了，别说了，恶心死了。杨小羽用目光搜寻着说话的女生，他看见那是苗芊芊，他想在她脸上寻找一丝悲伤，但除了漠然和怨怼外什么没找到。或许她真的不是尹磊爱地那个人。杨小羽想。
等人都散去的时候，杨小羽在警察画出来的警戒白线旁来回踱步。那是尹磊留给世界的最后线条，你很难想象出那是什么。从一个角度看，那很像一只猫；从另一个角度看，却酷似一条狗；但如果你再细看，那不过是一个不规则的几何体。杨小羽抬头看了看七楼上他们所住宿舍的窗户，窗外的晾衣绳上依然挂着尹磊那身李宁牌球衣。看到那球衣，杨小羽想起了大二时他和尹磊一起逛商场的情景。他们身材差不多，当时都想买身球衣，可碰巧整个商场里只有一身合适的球衣了。杨小羽说，算啦，你先买吧，系里的足球队你可是主力呀。成，咱哥们儿好说，以后咱轮流穿就是。你也系里的最佳替补呢。尹磊拍着杨小羽的肩膀说。从那时起，两人就同穿一身球衣上场踢球。后来杨小羽曾想再去买，却一直没去，他不知道自己是有意还是无意忘了，或许两者都有吧。每次换上尹磊脱下来的球衣，粘辣的汗味儿掺杂着淡淡的硫磺香皂味儿往往令杨小羽生勇无比，进球是无疑的。然而今天两人再也不可能一同踢球了，杨小羽觉得生与死的界限已经将他和尹磊之间的距离拉得异常遥远。想到这儿，杨小羽看着那窗户，恍然发现尹磊正在那儿晾衣服，水滴滴嗒嗒地被风吹到了自己脸上，凉凉的，滑到嘴边，才觉得咸咸的，是不经意流落的泪水。杨 小羽脑
杨小羽转身离去，再次回望了一下他和尹磊以及一些同学朋友一起住过四年的地方，同时也是无法预知的死亡发生的地方，他仿佛看见尹磊正从天空里坠落，就像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他说他想飞。一个男人说他想飞是什么意思呢？……
那晚杨小羽一夜未归。半夜里陈思思醒来时发现身边是空的，她起先以为杨小羽上厕所了，但凌晨起来时仍不见人。她慌慌张张地跑到学校，却发现杨小羽正坐在尹磊坠楼的那块空地上，他的身边有一个空酒瓶和一个空烟盒。陈思思推了推他说，你简直疯了，不回去睡觉在这儿瞎折腾什么？哦，没什么，我们这就回去。杨小羽睁开惺忪的睡眼，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又说，夏天的夜晚也是很凉的，但我还是睡着了，你不知道夜露有多重。那个夜晚或许没有人看见杨小羽，除了失眠者站在阳台上烦闷地四顾时，可能会注意到楼下一明一灭的星火，那是杨小羽在抽烟。
杨小羽在整理尹磊的抽屉时找到了一本日记，那上面记满了一个男人难以启齿的痛苦，这种痛苦和杨小羽有关。日记里说苗芊芊是他谈过的唯一一个女朋友，他这样做不过是为了找一件伪装的外衣罢了。

杨小羽在一个夏日黄昏骑自行车强行将苗芊芊带到了城郊的坟地，他觉得尹磊也会以土坟的形式存在于世界的某个角落。他把与苗芊芊有关的日记撕下来交给了她，然后在一块空地上点燃了剩余的日记，烧过的纸灰在风中飞舞，一如梦中的黑蝴蝶。
苗芊芊被杨小羽搞得莫名其妙，她说，我跟尹磊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你们男人都是神经病。说完将那些日记一并丢入火中。
恋爱的女人其实也很坏，杨小羽自语道。他又想起了经常做的那个梦，他仿佛觉得那个追他要抢他玩具的小伙伴就是童年时的尹磊。
十月，杨小羽与陈思思在他的山村老家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婚礼上他心里只重复着一句话，秋天到了，一年又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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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罪恶面前，上帝何为？
在死亡面前，生存是否有意义？

[叶雨]

谢谢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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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子]

人生很沉重，，尤其是被别人设计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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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NA]]

人生很沉重，，尤其是被别人设计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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