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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三班长之死 - the author - 八十一子
星期五 十一月 09, 2007 4:59 pm
三班长之死
他很惊异原来一切来得这么简单。
天边有一抹淡淡的光。“天快亮了”,他想。他坐下来,慢慢地解开右脚的鞋带,脱下鞋。又慢慢地脱下袜子,下意识地塞进鞋里。他注意地看了看这只瘦长的、显得有些苍白的脚,心想,真不像农村人的脚。他活动了一下大脚趾头,伸手取过身边的步枪,拉开枪栓,顶上一颗子弹。拉枪栓的声音在这拂晓时分显得很响亮,吓了他自己一跳。他把枪倒过来,枪托递出去撑在地上,枪口顶住自己的下巴。他提起右脚来,伸出大脚趾头,扣住扳机,好像是在做精度射击训练那样,微微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脚往下轻轻一踩。
“砰!”
枪声听上去从来没有这样刺耳过。他向后猛一仰,倒下了。
他看着自己倒在地上的模样,四肢张开,长长的,没有挣扎,没有扭曲。枪压在手臂上。“唔,还好”,他想。
“是谁开枪?”有人大叫了一声,急促地朝这边跑过来。是正在值流动哨的七班长。半小时前他走过时,他俩还凑在一起抽了支烟,说了几句闲话。
……
半夜时分,三班长来到这个哨位,让班里快要下岗的一个士兵把枪留下回去睡觉,自己就没有离开过。他想起来,那个士兵走了几步还回头看了看,好像有些奇怪怎么班长没有从宿舍的方向过来,也没有带着枪。三班长是一直没有睡觉。熄灯号吹过不久,他就偷偷起了床,来到营房后坡地上的一块大石头后,坐在那里抽烟。
真是没有办法了么?是没有办法了。今天就要宣布复员退伍命令。他就在那个名单上。扛着背包回家?灰溜溜地回到那绵绵大山里去见她?想到她,他心里一阵刺痛。他抬起头来,往前看看,好像是希望看见她从暗处走过来。圆润的肩,细细的腰两把可握。
他家跟她家不在一个寨子。第一次见着她是在赶场的路上。那天,他在一个路口上刚放下背篼歇息,见个少女背个背篼走来,好像是崴了脚,皱着眉,走路一瘸一拐。到了路口,也放下背篼,取下拴在篼上的一条毛巾擦汗。犹豫了一下,他站起身来,走到她跟前说,我帮你把东西背到场口。她抬头看他,四目相遇,胶着了片刻。她埋下头去,信赖地点点头。他把两个背篼重起来放在背架上,拿绳子绑好,背在肩上,快步而去。到了镇子口上,他放下背篼,等了一会儿,见她远远走来,就背起自己的背篼走开了。从那时起,每逢赶场,他就在路口等她。仙女般的人儿,怎忍心让她干重活。
我说过要带她离开那里。说出来的话还能收回么?他的胸腔深处又是一阵刺痛。
在家时,他跟她常去的那个地方也有这么一块大石头。
……
“啊”,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身子软下来,躺在她身上。他嗅着地上的草和她的头发混合的香味。她的脖颈上沾着几片草叶。他撑起身子来,用手替她拂去那几片草叶。他看到她正盯住自己。亮晶晶的眼睛。圆圆的额头上有些细细的毛毛汗。看见他在看自己,她咧嘴一笑,有些懒懒地说,我要穿衣服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赶紧翻身下来,在草丛里摸出自己的裤子胡乱套上,坐着看她穿衣服。“不准看!”她含嗔带笑地说。他掉过头去望着别处。过了一会儿,他转过头来,看见她正在用两手拢着头发。
“后天你就要走了”,她埋着头说。
“是。到县上集中,大后天上火车”,他说。
“我跟你去。早点去。我们去照张相”,她接着说,“明天在我家吃饭。你娘老子都来,公社书记、大队长也来。”
“为什么要请人?”他自己也觉得问得有些傻 。
“让他们都知道我们是军婚呀!”
“但是我们还没有结婚呀……”
她转过头来,看着他说:“我都是你的人了,那还不是一样?再说,我问过了,未婚妻也保护!他们来吃了饭,以后就没有人敢来麻烦了。”
毛毛雨飘过来了。一团一团,一阵一阵,不觉头发就湿了。
“回家了”,她说着要站起来。他翻身站起,伸手拉她起来,一起走出草丛。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无边无尽的山,黑沉沉地罩在白乎乎的毛毛雨中。这是怎样的山啊。祖祖辈辈的山民们用大小石块在石坂坡上围起一个个小坑,远远看去就像一片片鱼鳞。坑里种着荞麦。褐色的茎,暗红色的叶,荞麦的根紧紧抓住那一小片沙土。稍微大一点的地块种着洋芋。山脚那条小河弯来弯去像条蚯蚓。有一次,十来岁时,他独自一人顺河往山外走了两天,再也走不动,宿在河边山洞里,被父亲来找了回去。走出这绵绵大山的机会现在总算来了。
她在前头走着,腰肢轻轻扭动。两条发辫随着步子摆动,头发像黑缎子一样发亮。“我要带她离开这里!”他在心里发狠。
……
在家时,他喜欢独自到这座石头城上来。这座石头城也不知在这群山中站了多少年了。这里曾经是个土匪窝。几米厚的石墙绕着山峰。残破的寨门、箭垛,山风吹过时隐隐作响。寨门前几十级石阶,每一级都有两尺高,个子小一点的人一步还跨不上去。寨子里一块块平地。平地四周还能见到巨大的石礅。想当年那聚义厅肯定也是威风凛凛。最风光的时候,他想,怕是啸聚了百把人吧。
坐在城墙上,望着四周的山头,他小时候曾经很奇怪,这周围几十里石头山坡,怎么养得活这么多土匪啊。“你以为他们是和尚,自己种菜吃啊!”老人们这样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他们去几百里外打食呢。再说呢,都是白日为民,夜晚为匪,平日里也没有这么多人。
北方有些地方年成不好时,百姓有合村外出讨饭的习俗。他的家乡年成再好也不过是荞麦洋芋,但他的乡亲们是不讨饭的。他们去当土匪。周围五州十八县,处处有他们的踪迹。官军来剿时就聚众凭险顽抗。山高路窄,又有无数洞穴可以藏身,官军常常是无功而返。偶尔捉住几个倒霉鬼,押到县城菜市场上把脑袋砍了,又清静一阵。
他的一个远房舅公就曾经是个土匪头。至今人们讲起他的故事仍是眉飞色舞,说他如何在少年时夜行两百里来回,取来县太爷的金印。又说他做了头目如何绑架了省城里某商号的独生子,逼他老子把两大箩筐银元送到山脚来换儿子,那孩子临走时竟有些依依不舍。每到年关,他舅公就着人在半夜里把银钱送到各家各户门前,拿石头压上。周围十里内的寨子无一例外。这一带那时真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天高皇帝远,日子倒也自在,他的舅公竟然年至耄老,无疾而终。
有次她跟他一道来。两人挨着,坐在城墙上,默默地望着群山。“我要是当土匪肯定很出名!”他突然冒出一句。她转头看看他,一点也没有吃惊的样子,笑着说:“嗯,可能是个匪首呢。”
“那你就是我的压寨夫人。”他伸过手来揽她的肩。
“去你的!”她说,甩开他的手臂。
他生就个武将的材料。这里的人多矮小、且面色黑黄,他却长得一幅高挑身材,面色白里透红,方棱棱的下巴上隐隐一圈络腮胡。身板虽然有些瘦削,但肩膀很宽,胳臂腿硬得像铁条。在那石头城墙上独坐时,他就想像过自己怎样带着喽罗们呼啸下山,杀人越货,拦路打劫,把金银财宝驮上山来交给她掌管。他不禁转过头去看了她一眼。她往远处望着,眉头微蹙,好像也在想什么。每见到她翘翘的鼻头,丰满的嘴唇,他就有将她捧起来揣到怀中的冲动。她调过脸来,朝他甜甜一笑。那双明亮的眼睛看他第一眼时就把他的心收了。
……
他看见七班长跑过来,俯身看了看,侧过头去。他知道自己后脑被子弹打得粉碎,但好在七班长上过战场。好兄弟啊。他还真有点儿想再跟七班长一起抽支烟。几日前,从当文书的老乡那里得知退伍名单后,他跟七班长说,这回怕是无计可施了。
临入伍时,在她家的饭桌上,满面红光的公社书记说,不要看我们这里别的不出产,我们这里出产武将!大家都纷纷点头。他又说,你看我们送到部队上的人,打抗美援朝,打中印边境,多少人当英雄,留在部队当官。大家又纷纷点头。“出去给你娘老子争光,当了官回来,把你媳妇和娘老子接到城里去”,他拍拍他的肩。他点着头。他母亲疼爱地抚着偎依在身边的未来媳妇的手,叫着她的名字说,我们就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了,以后你去到他那里,我们也安心。他朝她那边望过去,她也正望着他。他的目光诉说了他的决心。
要是真有盼望打仗的兵,他就是一个。不打仗哪里会很快升官?运气不错,仗还真叫他撞上了。入伍两个月就上越南前线,他抱着一挺轻机枪冲在最前头。半个月后,坐在收兵回营的军车里,他暗暗地恼恨那一仗打得太快了,根本还没有来得及让人施展身手。他递支香烟给那时同样是新兵的七班长,自己换一棵新的叼在唇上,用烟头接上火,说,你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又一路冲到谅山,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痛快啊!他看着七班长说,没想到你家伙城里人也不怕死。七班长淡淡一笑,说,怕死子弹就不找你么。
打完仗,这两个新兵都当了班长入了党。训练、执勤,三班样样跟七班比着干。去年底评比军事训练尖子班,三班七班的考核成绩是“两兄弟比锤子-差毬不多”。三班长找过七班长,求七班长相让。“三班在我手里变成尖子班,兄弟我提干才有希望啊!”他说。
“是倒是这样,可是七班要在我手上栽了跟斗,我不是要夹尾巴了么?”
“你要是没有说退伍的事,我不来求你。”他又递上一支烟。
七班长点点头。七班长这两年一直在闹着要退伍,想上大学,觉得地方上机会多些。三班长却没法子。不当官,他就脱不了“农皮”进不了城。谁叫他投胎时没有选对地方呢?不过,当了尖子班班长也没帮他的大忙。没过多久,军官就不再从士兵里提拔了,要从军校出来。从部队选拔到军校还要文化考试。要命有一条,要文化哪里有?生不逢时,千古之愁啊。三班长下巴的胡须桩子拼命往外拱,一天不刮脸就发青。
他看见七班长蹲下来,伸手从他上衣口袋里掏出什么来,举在眼前看看,若有所思。唔,是那张合影,还好,没有血迹,可以拿去替我送还她。又见七班长叫个战士去拿来一张白床单,罩住那一只穿鞋一只光着的双脚,再拉到头上,把他全身蒙起来。他苦笑一下。过几日七班长也要回家了。一个拼命想留队,一个使劲要退伍,什么事啊!他老兄可以回家,我却是没有脸回去了。穿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黄军装去伺候荞麦地?还到那石头城上看日落日出,听山风呼啸?老子生来活该这个命么?老子偏偏就不认这个命!
“说好的要回去接她出来。真对不起她啊。”他看着蒙蒙亮的天空,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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