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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东华主要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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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岸[我还没有昵称]
高岸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二品总督总管<BR>(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注册时间: 2004-06-29
帖子: 4398
来自: 多伦多

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十月 26, 2006 7:27 am    发表主题: 温东华主要作品选 引用并回复

温东华主要作品选
1). 一尖山 (长诗)
http://www.coviews.com/viewtopic.php?t=23040

2). 商 君
http://www.coviews.com/viewtopic.php?p=126805&highlight=#126805

3). 韩 非
http://www.coviews.com/viewtopic.php?p=126810&highlight=#126810

4). 秦始皇
http://www.coviews.com/viewtopic.php?p=126811&highlight=#126811

5). 李 斯
http://www.coviews.com/viewtopic.php?p=126812&highlight=#126812

6). 陈 胜
http://www.coviews.com/viewtopic.php?p=126813&highlight=#126813

7). 阮 籍
http://www.coviews.com/viewtopic.php?p=126815&highlight=#126815

8. 鲍 照
http://www.coviews.com/viewtopic.php?p=126816&highlight=#126816

9). 辛弃疾____赠诗人高岸
http://www.coviews.com/viewtopic.php?p=126817&highlight=#126817

10)谭嗣同-----赠诗兄空灵部落
http://www.coviews.com/viewtopic.php?t=23852

11). 致1962年的一位教师
http://www.coviews.com/viewtopic.php?p=126818&highlight=#126818

12).蒙古少女──纪念温迪汗那
http://www.coviews.com/viewtopic.php?p=127503#127503

13).捕蝗能手与鹰(仿佩斯)
http://www.coviews.com/viewtopic.php?p=127504#127504

14). 书 桌
http://www.coviews.com/viewtopic.php?p=126819&highlight=#126819

15).五月五日的沙士比亚
http://www.coviews.com/viewtopic.php?p=127621#127621

16). 礼物集 (泰戈尔 原著,温东华 翻译)
http://www.coviews.com/viewtopic.php?p=126820&highlight=#126820

17).《诗的批判与创作》
http://www.coviews.com/viewtopic.php?p=126822&highlight=#126822

1Cool. 大地之怨
http://www.coviews.com/viewtopic.php?p=126823&highlight=#126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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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尖山



从晚秋的夕阳第一次诞生到雪松的顶端
到高耸的冰凌,岁月并不是纯净的杯子
从母性胸脯的颤抖里
走出来的初生的裸露
仿佛尸衣的布匹浸透在童年的泪水中
让世界尘土飞扬,玷污血迹和悲哀
然后叫母亲在砧石上搓洗
香杵的捣击响过黑暗触及星星的脚尖
如同波浪连着波浪,圈圈地扩散
一种祖传的奴性教母亲白白地洗涤
在一尖山,一切都是徒然
犹如我童年皮鞭下的教育,严峻而死寂

建筑在兀鹰足迹之上的
这是我的学校,圈着天真的顽皮
从粉笔尖上滑下进入流水的潺湲
和蜿蜒的嘴巴
清晨
教务长跨过门槛,大皮夹缓缓摊开
一只金边的眼镜燃灼成风雨的电火
消失了霞光的笑容,醉人的酒窝
接着一支纯白的香烟
烟炷的缭绕从嘴巴上升起
向着天国,孩子的梦幻正缓缓而行

怎么不相信呢能够吗
生灵犹如块落的树叶
我就是这样衰老的
日月如梭
释放了半边青春,那半边
在学校里培养成接班人。好!
就让它去接班
因为我的父亲是一个国王

但是,我不是丹麦的王子
对于豪华的惨淡,绶带上的玉佩
心醉神迷,我只是鄙俗的败子
让嘲笑钉住。因此残破的岁月
对于我只是一双篮网鞋
没有边缘没有狡诈,也没有恭顺
我在一尖山踯躅,独往独来
在白骨枕着荒寒的月亮上
消磨自由的天性或者人生的苦难




犹如骨骼负着精神,衣架晾挂空虚的形体
一尖山,你诡魅的兴趣
被波浪的绿线包围着,是蕴藉
或者是沉淀了的金属的矿藏
支撑住劳顿的双脚,向着你幽玄的心脏
一尖山,爬上去,历史的边缘

狭窄的山路,斗折蛇行
仿佛一条闪电,一条河流伸展到秋天
伸展到浪花的云朵,在你的岸畔
银杏高擎绿色的火炬飘扬天际
以僻静的宫室接纳日月星辰
接纳我本原的父亲:一个青铜武士
黝黑的面庞刚刚走下树枝
就在山岗上,粗裂的木材上,或者白石上
累积起火焰的科学,于是鲜血流淌
诞生了箭矢和最初的匕首
还有
我的母亲,一尖山的普通妇女
带着刚脱离原始的野蛮
宽阔的肩膀,宽阔的手掌
如同泡桐的叶簇,不需要包裹
有点逸荡的旗袍,挂着商标的文明
她是属于胸脯的裸露
在她颤动的气息里
诞生了人类第一缕炊烟

于是一个黄昏我在爱情中诞生
一尖山缓缓地低头,显示出落叶的沉默
幽暗的山洞里蝙蝠飞翔着的静寂
黑夜鸱鴞颤栗的呐喊
母亲轻轻地抚拍轻轻地抚拍
忘记了窗外晾挂的新月
一尾摇摆的鱼

这时蝴蝶飞花
一条绿蛇在长青的头发上攀援
盘曲着缤纷的虹影,在河汉的摇篮上
犹如蔓草,生命向两岸扩展
纠缠着人们围猎的脚步
因此一次又一次,爸爸陷入生活的痛楚
青铜的箭镞栽倒在岁月的墓碑下
没有姓名,没有籍贯
空虚的履历仿佛大地上
教人遗忘的白雪,被一阵旋风卷去
只有星星的睫毛触及到他的面孔
只有深沉的泥土知道他的去向
但是不要去问,不要去问,因为我们的记忆
只属于母亲




这是围猎的季节
斜逸的草荐犹如昏黄的阳光
散乱的铜丝。我满身麦芒
脱落在一个阴沉的天气里。
一场白雪来临,服丧的大地
风吹过树林一路悲泣
但一尖山生存着刚毅和勇敢
虽然爸爸倒下去了,在漆黑的夜晚
但一尖山的儿子走出了摇篮
在山坡上接替爸爸的猎枪
攀登山岩或者弓箭的脊梁
他正在冬日里守望

一条雪溪哗哗地流淌
以它苍白的脚步按过石块的音键
单调的天籁使老虎踩着节奏
在山间在骨灰的尘埃中
那是黄昏,它饮过水
同黄鼬一起蹦跳
而一群野鹿穿着梅花
觅食雪地上星星的惨淡的爱情
熊罴不断地吼叫,磨着电光的牙齿
奔向猪獾和蜷蛐的刺猬
它的脚爪就要触到纯净的琥珀
流血的嘴巴在骨殖上诞生。但是
它们被钢叉构成的夜晚包围了
潜伏的男人一齐出击
箭矢仿佛流光闪烁着希望的汗水
伴着孩子的呐喊,或者山坡上
每一个女人的热烈的火把
生命的浪潮一次又一次的搏动
他们都是站在太初的纬线上
用每一寸的野蛮延伸血的生存
或者用团结的手指

他们回击了熊罴的牙齿

他们击碎了狮子的绯衣火焰

他们迷惑了猪獾的步履

他们围猎了第一次降生的饥饿
以及由死亡脱下的墨斗
孩子们娇嗔地抱着妈妈和爸爸
在篝火旁他们围着冬天的圆满
肉物的飘香支持住酸辣的笑容
那是爸爸和妈妈的笑容
他被咬啮的伤口,鲜血一滴一滴地流淌
滋润大地,滋润一尖山
一尖山的太阳,直至孩子新月般的面庞




一代又一代过去了,一尖山不曾挽留
一代又一代来了,仿佛升起的星辰
跃出激浊的暗流,攀登农业
然而,他们的童年却在白骨中发育
如同他们的语言,咿咿呀呀地重复
终于和谐而纯净
他们还带着一尖山的狂野

他们在栅栏里驯养野性
他们在泥土里播种科学
岁月在富庶中成长
在高粱的矛头上燃烧

他们懂得了烧陶
他们确定了北斗星的方向
时间从此有了界说,而且
可以用尺规来测量它的长度
他们从农业中诞生黄金
从鸟迹豹纹创立了图画
创立了文字。但是这以前
维系着历史的绳结如同太阳
它的旋转着的青铜锁孔
就在天空
但是这把钥匙滑入一尖山缝隙

一尖山,我寻觅了你全部破绽
和流水的波纹,或松鼠的嘴巴
但是,你青色的牙齿、碧绿的蒲剑
没有吐露出一个隐秘,一个
进化的链环,一个软化的骷骼
然而在你的胸膛上,由于愤怒
而黝黑的岩石上
风的悄悄低语,流水
一个元素一个元素的推移
像是鳞片的光芒,瓦块显现了面孔
如同历史一样古老,又像我们一样年轻
一尖山房屋的翅膀,飞翔着
泥瓦匠的形象
天空里不可摧毁的晴雨伞

再走一步,用一张挖锄
我敲叩天空的永恒和一只芳香的盒子
当初款款的少妇是怎样
收藏贝壳和雨水的珍珠,而他们又是
怎样拿去交换赤裸的爱情
也许从这时候起
爱情就是自私的
可是现在
我还为什么这样慷慨?
我敲叩每一根肋骨,每一个山痣
每一个块岩石,或者月光的淡泊
或者稻田里神龟的甲壳
他们怎样从噪音提炼语言或者音乐
怎样以火焰提炼缜密的结构
拿什么雕刻甲片和骨骼
一尖山,在你每一条小路交错的网格上
尧帝河的源头上,神龟
爬过一个可敬的转折




因此,一尖山,我向往你
原始的起点,猎人的脚印
连同那时的团结战斗,那时的地理结构
一种高峻的魅力……




高昂的头颅,突兀的肚脐
峻峭的鼻梁,庄严的星座
雄伟的落日,青天孕育的蛋壳
平原上烂摊的烛台,由烛泪
下切的深谷,罪恶的渊薮
破碎的马刺,溜滑的石头
泥土幽埋的蚌骨
流水磨牙的声响
密匝的网,函数的绿线
蓝色起伏的诗情,秦吉了清唱的风韵
被鹰隼穿透的山峦,一阵又一阵的
铅灰色闪电,大樟树骑士撑起的
古老的伞盖
摇摇摆摆的倒垂的藤蔓
无限联系着的铁索,风飘残絮的村庄
村庄里翻垦的蚯蚓,勤劳的蜜蜂
悬挂的柑橘花下成熟的乳头
妇女的发髻
从月阴飘来的云朵
姗姗的步伐
被一点红涂抹的嘴巴
衔着的面包,山坡上起伏的麦浪
缓缓移动着木犁的流线
峭楞楞的树木的钢铁,木工的斧头,
刀刃的粮食,我母亲提桶里的黑暗
爸爸咬啮的强硬,一尖山
你与人民同在?

南方的夜晚破碎的轮廓
长江在平川上浩荡
你放牧的野性,奔驰的马匹
我看到它绿色的阻挡
一个牧者的长长竹竿
挑起季节的帏幔,仿佛旗帜飘扬
招来了嫉妒的聪明
犹如我父亲的倒下
在长江岸畔
洪波的轰击,也给你带来一个毫米的损伤

待到岁月的手帕轻柔地垂下
用绿色覆盖皮毛下的裸露
一尖山在清晨苏醒
霞光飞起,如同南国的少女
掩面后一丝绯红的羞涩
滑腻的声音正从胭脂的杯子里流出
从虞美人油亮的嘴里流出
滴滴滴滴地滴响

滴滴滴滴地滴响
这是秋天浓重的露水
滴入明月的乡愁和门前
流水挖出的湖宕。湿重的翅翼
仿佛她抖动的轻纱
纺织跛足的思绪:一尖山
今夜,她同残荷一起并立
同蟋蟀一起旋转口角的捻珠
一个岁月过去一个捻珠滚来
犹如磨化的肥皂,一尖山
在你泡沫的花朵上出现了贱氓的足迹




如果死亡能收集他们黑色的足迹
那么我就要以星星的语言
或从月琴蹦跳的优美音符
来赞美它,但是
它是一个撒野的孩子
给每一个贱氓发一张通行证
他们顺利地来到了一尖山

那是一个夜晚,石块挤着石块
彼此抱怨而又互相理解
一只甲虫缓缓地爬过
进入时间的缝隙
在一群山羊的的胡子中沉睡
湿润的风从江面上吹来
歇足于树巅的鸟巢。这时
谁能见到鹧鸪的怒号
或者狮子脚爪下的狂野
一尖山仿佛军旅中的醉鬼
它丢失了剑戟的闪光和钢铁的声音
在它隐秘的斜坡上
蒺藜凋毙了松树的丫叉
河流也不举起流水的爪牙
作一次绝望的拼搏和阻挡
让他们顺利地进来,在一个夜晚
在一尖山失去理智的时候

女人沉缅于爱情
男人失去骠悍和勇敢
爱恋着甜蜜的肉体
大地上
洁白的冻膏,或者
刚刚坠地的羔羊一样柔顺的云朵
他们喝足了“老春”,当芬芳飘散
口角淌着冰凉的水滴,汽化出云雾
把性爱浮上星光的宝座
这时城堡的线条崩溃了
犹如篝火的烟缕,他们溜进了一尖山

于是一只竹签钉进了一尖山的灵魂




他们顺利地来到一尖山

犹如劳顿的蚂蚁,工于建筑
或者较之人性的狗
当尾巴触到宫室的龙袍
于是一道圣旨一道电光掣过天空
掣过一尖山的纯洁和宁静
在绿色的肩膀上滑行和降落
那些虚妄的贱氓

他们在古老的栈道上建筑死门
建筑迷惘的疮疤,象叮食血污的苍蝇
他们建筑高耸的愚昧
在幽灵出没的市场上建筑杂货店
清晨,木鱼敲落昨夜的繁星
托钵贱氓沿村叫喊
向山民出卖小包天堂
一个玫瑰包裹的芬芳的梦寐

一尖山啊,我看到你的子民争相购买
从村庄到村庄,从男子汉到弱小的女人
到空灵的星空,他们寻求解脱
仿佛覆舟的水手,在充满纯白的
盐卤的海洋上越陷越深
这是吞噬生命和智慧的海洋
当它发出颤栗的狂笑,一尖山
失去春季风雨的绿色
因此,一尖山在愚昧中苍老

在这里,似乎只有贱氓才是年轻的
只有时间才是白嫩的
只有葫芦才是摩登的
因此播种的季节离开了一尖山

也许生存就是祸害
就是无限的痛苦
所以山民用铜钱搭着长梯
不断地向死门攀登
仿佛葡萄藤向往天空
他们回到了猴子的年代

在他们攀登的脚后
懒懒的原野僵卧着夕阳
祈祷一缕新鲜的气息,可是
瘫痪的风打不起精神
在一枝残留的麦穗上晕倒
晕倒的
还有破落的烟火,仿佛残花
一尖山凋零了雄鸡的啼鸣
和浪花的迸溅

这是五月的聚会
一尖山每一条道路通向死门的嘴巴
犹如一队队蝼蚁鱼贯而行
他们挤进死门,那里
陈列着偶像
他们等待着的是死亡的静默

突然鼓声响起,击碎夏季晴朗的雷霆
和正在摇曳的烛影,葱绿的光晕
拖着麦绿的睫毛,微微的
法力睁开眼睛
褴褛的贫穷遮不住灵魂的赤裸
宛如涂炭,百孔千疮,他们屈膝跪下
一排排黑色的枝条上尺蠖拱直脊背
接着香烟点起
旋转的烟圈熏香他们的孤独
然后他们为儿孙祈祷

犹如雪莱之不跪拜
我不点头作贱的祈祷
因为凛然属于高昂
正如我属于清醒的北极星光
一尖山,需要祈祷的是自身的灵魂
一张祖传下来的残破的草席
也许你会责怪我门前梅花的傲慢
难道还没有看清压抑的枝条的面孔
它是叛逆的时间和空间
当谩骂来临,它傲然不顾四面逼迫的风雨
就让他留着愤怒的胡子
和系着流光的一缕缕修长的头发
他不会按部就班,循规蹈矩
不会让无聊打发时间
刮刮胡子
在鬼脸上抹一层雪花膏

他是一个伟岸的男子
一个青铜武士的后裔
当死门驶向碧翠的山峰、直至
人类的大群,播种虚无的厌世
或者幽玄的黑袍张开乌鸦的翅膀
遮没天空的晴朗,让铜钱
在托钵里同愚昧叮当作响
他舍不得人间的烟火
他要拯救沉沉降落的太阳
在这蒙昧的年代




太阳落了,象一只盲目的信天翁
一个被荒淫遗弃的面包
落在巨大的漩涡中心
它的每一次的起伏震颤
是在期待
山坡上的牵引机和搬运工的肩膀
期待反叛的红色旗帜
或者是健康的森林,绿松石的碎片
这些日子,黑暗的睫毛垂下
仿佛一支老掉牙齿的毛笔
一只羽毛刷子触到深沉的泥土
直至掩埋的棱角,那税务官的皮鞋
橐橐橐橐地响过枯树上啄木鸟的宁静
以及由三块石头构成的小巷
幽深幽深的
黑水里一只铁蹄的叮咚
于是命令下达到耳朵直至一尖山的脉搏

仿佛十字架撑起医院床单
大地上躺着一尖山。一条老牛
破落的村庄,它的血液
通过尖酸的管道,正向肥胖的豪华输送

是谁这般苍白,是谁
是谁在平芜的山岗上点燃火把
贫穷
比贫穷还要落魄的黄菜叶的面孔
残垣旁的梧桐树,严霜的针尖的激刺
街角乞丐蜷曲的影子一阵瑟索
伴着一阵鸦啼一阵丧钟的鸣响
一具棺材进入墓穴进入跳动的心脏

因此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一尖山用一张哭丧的脸
迎接我。已经二十二年
交错的苦难仿佛一张网
在它的孔眼里
我骑着三角帆的白鹤归来了

首先,我走进磨坊和水碓
犹如参差翻卷的头发
茅棚支持住廉价的生存
流水缓慢的转动,圆盘吱吱呀呀
瘦瘠岁月的缓慢节奏同心脏一起搏动
谷粒、木片一点点地被冲击磨蚀
雨雾的粉末飘飘扬扬
仿佛一尖山的生命:一片桑叶
遭到精巧的嘴巴的蚕食

一尖山,我不爱你残破的草席
打了补丁的爱情。以劳顿的双脚
我来丈量
夕阳留给你最后的一线希望

在鹭鸶的翅尖与黄昏的交叉点上
挣扎出一颗脑袋一颗星辰
如同一只金色的猫咪
引我向秋天攀登,攀登桔梗的花瓣

残忍的秋风是一把筛子
它的刻薄的无情旋转在黄袍底下
筛过夏季,夏季甜蜜的雨水
筛落了一尖山碧绿的希望
于是胸膛上一片落叶,仿佛
一片由悲哀堆积的钞票
倒掉的钞票
既然钞票已经倒了

一尖山,我在深渊黄色的脱落里
遇到了你的年迈的母亲
她的眼睛:一座荒凉的墓园
她的手掌:一块僵死的沙漠
她的额头:一块裸露的岩石
雷霆的电壑确信黄叶是钞票
因为她需要通宝买一炉煤

也许是黑色的恐怖太沉重了
比背负的钢铁或者是肌肤上插着的刀叉
还要
沉重
所以她常说煤是魔鬼
是坚实的断层里崩裂的棺材
(它们一样是冷却的火焰)
因而热爱憔悴的落叶

凄清的山林里,一只野鸡
和穿梭的影子构成了三叶草的孤独
向天外伸展,酸溜的枝叶
错成芜蔓的思绪和滴血的手指
露珠、砂粒、星光的惊恐
传过母亲摇晃的脚印
一阵叹息,一张柴篓张开的眼睛
仿佛水乡悬挂的渔网
在她的背上。她来来去去
捞取落叶一片又一片
(落叶填满了寒冷降临的窟窿)
这时,犹如破旧的草帽的圈线
她的脸上浮起了腌过的笑容
她把落叶带到冬天
从太阳那里购买一团火焰
当她拾到残秋的钞票
然而,太阳已经落山
已经……落山……




太阳已经落山,大地旋转
以速度、以风俗、以不规则的体积
嫁给黑暗嫁给星星懒散的长袍
嫁给霉烂的十二月

十二月用痛苦的盐腌过
它的笑容是酸溜的辣椒包裹的种子
在它的灶台上弥合巨大的铁锅的圈线
枝柯、土灰、试探的脚步
以及沉沉的呛人烟火落在痛楚的背上
被煎熬被蒸煮:胆怯的希望
颤巍巍的,锈蚀的铁耙
满是污垢的扫帚,压迫着鸡窝的蛋壳
和熏臭的空气。
这时谬种的珠光
刺进夜色的毛孔,饮料的花朵升上嘴巴
升上岁月的咽喉并及泥土上的草竿
鸿雁、人鱼、纺车嘶哑的哭声
也在上升,仿佛挂在吊车上的梦
在梦寐与温存的炉火之间
一条河流的奔涌,显示出它赤裸的祸根

如同褴褛是一件衣服
它的掩盖是以欢跳的浪花
沉淀折磨的卵石的记忆
所以涟漪泛起,在一个夜晚

一尖山搭起戏剧的桅杆
撑起忍耐的冷冻下的龟裂
和教人抬头的火把
荒芜的空旷如同饭盘的饥饿
等待歌声、热闹、或者鞭炮的形体
那黑压压的人群,仿佛藏在
水晶宫中的幽灵显现西瓜的面孔
冷寂的蚕豆的花朵
花粉、光晕及乳房里的蜜
伴同狗吠、磷火和一场把戏
一个年迈的胡子进入忘川河边

柳叶脱下青春的眉发
让蜻蜓在斜风里翻转
沉沉下降,直至
患了麻风的沙滩
和龙须草下蝈蝈的低吟
直至精神胜利所开辟的河床
没有时间,没有空间,一切只是无限
在它宽阔的手掌上,河流
拖着明亮的锁链拐入混沌如同烟雾
伤口……亲吻……幸福的方舟
跟着它一同流着,还有忘川河也静静地流着

这里,所有的道路消失了
从酒馆来的女人,孩子和清瘦的驴子
或者牧人、铁匠以及木材的线
试探出的童工,他们在这里
犹如拐杖指引的瞎子
他们带着旱季留下的嘴唇
吻着忘川的波浪,而忘川河静静的流着

天空璀璨显示出巨大的空虚
它的寂寞,仿佛海鸟的卵
泥土里的土豆、红薯
孕育着一尖山嫩嫩的黄绿的根芽
胡子同亡灵一起走着

一根烟竿指向戏台的火把
但是没有烟缕。黑夜里诅咒一声鬼火
立即火光消失,他回头忘川河边
一片
黯然
烟竿触到死亡的花朵





它的花朵不会凋零,凋零的
只是密集的脚步和石块上的生命
它是强暴有力的死亡

犹如瘟疫一阵风吹拂大地
从北极星光到南极冰山到驼鸟的羽毛
从格林威治到太平洋上檀香山的孤岛
一直到邦巴斯草原到马雅人的金字塔
处处旋转的是它的元素的面粉
每一次激荡,每一次触摸,每一次灾难

它是邪恶的子弹,单纯的体积
仿佛星空的尸体,以它质量的重心
压迫着发芽的夜晚,在山坡上
田野上,一片波浪的顶端
它举起镰刀
伴着云流折线上的新月,一步一步的
跨过石级、山峰、或紧闭的门户
生命、语言、婚礼
以及欢乐的根苗在无垠的旷野上
蓬松卷结的茅舍上,火焰铺展的灶台上
它们遭到刈割 ,终于被遗弃
化作白骨蒸腾的烟雾,袅袅而去
在坟茔的脊背上它竖起十字架
以巨大的速度的弹头钉住胸膛
以万古咸酸的眼泪圈成花朵
然后它又在头颅上漫步

什么处所是它幽藏的洞穴
是它安顿的碾槽?由谁个供给营养
从哪一片树皮上脱落的物质
在一些不知晓的日子
它出自于战国构成的荆榛
阿房宫的精致的建筑和罗马的角斗场
出自牢狱的枷锁,出自山海关的月亮
出自各拉丹冬的雪峰,或者
扬州大屠杀的刀剑,出自
日益扩张的野心和自古发酵的物欲
以及剜肉弥补的窟窿,窟窿以外
西北风中的寒冷、饥饿、贫穷……

它有一颗鲜红的印章
它要盖在每一张温驯的面孔上

那些日子,象一只斑驳的老虎
踩过满地的丁香花和蓝叶草
大地上残留着烧焦了的
破碎的笑容
满是荒凉的眼睛
我向一尖山攀登
强暴有力的死亡多次邀请我
在夜晚,一尖山蔚蓝的天空
犹如一张绿色血液涂抹的请帖
在它的纸页上,打印了人民卑微的名姓
打印了从泥土上站起来的宋关佑
还有我

我不!我不需要
我的人民也不需要这张请帖
他们习惯于坚傲的忍耐,不必以死亡解脱
他们生活,他们交谈,他们劳动
他们捕鱼、打柴、播种
在锯木厂里,或在铁匠铺里锤炼火花
在矿坑深处掘出封闭的冰冷年代
他们在一切场所抵抗
仿佛鱼群抗击幽玄的网格
在恐怖下生存

我也是一条鱼
带着纯白的尸体浮沉在岁月的波浪上
起伏抛掷
力的疯狂的舞蹈
摇曳的面孔
一个个隐去
这是大地上的星辰
炉灶里跳跃中凝固的火焰
在故乡在一尖山
被风雨浇灌

但是,我活着
但是,一盏灯熄灭了



“这是什么时间?”天使的钟摆停止了运动
“这是什么世界?”火焰爆炸出一阵呐喊
他倒了,躺在一株石榴树下
顽强的面孔,口角流着的血
从泥土爬上石榴花
以致石榴的梦
才那样红那样坚强
仿佛一朵吊金钟
或战场上遗弃的号角
被血腥的风雨打湿、锈蚀、践踏
再也酝酿不出一尖山的声响
和骠悍的马匹的嘶鸣
他躺在一株石榴树下静静地躺着
等待他的义士和具有象征意义的头巾
等待他的鏖战的剑戟、或者
又一次激动如大海的浪潮
他是一位失败的英雄

他的心
仿佛星辰的流线一直连到天京
而且与天京同时搏动
天京的浪潮退去不再回来
把他永远搁浅在荒凉的沙滩上
他独自一个,容光满面,来来去去
在腹地,在一尖山上
岿然撑起火红的大旗
站在旗下,他是一柄坚韧的匕首
出没在南方的碧绿的丛林里
是雪白的匕首的影子

他对这个世界过于了解
“谁能在铁蹄下过好日子?”
达官贵人睡在虹彩的绸缎里
使劲地抽大不列颠的鸦片
一阵烟雾里,他们被熏得摇摇晃晃
象沉在梦中的舞蹈,一任地朦胧
他们的机构犹如链条:繁琐的链条
倒垂着可怕的三角形
或者一阵黑雨的辐射
老槐树上布满疮疤
以致红顶蝇群飞来飞去
叮食伤口和贫穷的血
以致旷野里有儿女的啼哭
有流离失所的雁群,脱落的羽毛
织成一把扇子
穷人
却露着肩膀、大腿、在船坞上
玉米地上让阳光曝晒让风雨沐浴
或在起伏的梯田的圈线上
他们用劳动喂饱饥饿的缺陷
喂饱一代又一代的剥削
然后对着皮鞭闭上眼睛
他的爷爷就是这样被埋进痛苦里
都督来临,抽打爷爷的坟墓
和这一片耕种的土地
他对这个世界过于了解了解流浪生涯

他到过北京在永定河里挣脱枷锁

他到过新疆在腾格里沙漠里刺过字

又回到一尖山他在一株石榴树下沉思默想....

风暴,一场风暴就在他心中酝酿
一场地震来临,伴随
一阵火山的突破,北京城摇摇欲坠
他一直战斗在南方,在一尖山
旗帜卷起黑色的脚杆
他爱他们像爱自己的兄弟自己的胳臂
黑夜他以自己的血给同志照明
一马当先无所不在给同志照明
他爱人民,解放了敌人的囚禁
给他们衣服、粮食、房屋
给他们磨难的希望,仿佛厚重的黄金
心中怀着美好的理想啊一颗完美的太阳

满清人来了,天空布满乌云
犹如夜晚全是黑皮鞋
把他逼到一尖山,他从容不迫
沉着镇静是一颗光明的陨石
站在一尖山上
一尖山的新月
象一块磨刀石,他擦拭刀锋
蘸着历史淤积的血或亘古的眼泪
或一尖山奔泻而下的瀑布和
愤怒
然后他挥一挥手臂
闪电刹然一阵颤栗和退缩
试一试时间是否刚强
在雪亮的刀刃上,白昼一个个掉落
如同联结着的木屑,布满痛苦的印记
它飞肆着生命汪洋激荡的力
和飘舞着的音符、镗鞑的诗歌
自由啊平等啊幸福啊
你的光辉通过它宣传到
伟大的天空
一同蔚为蓝色的星象
一尖山怒海播动的春幡
于是火焰陡起,流遍他的周身
峡谷、山峰、闪光的草叶上
撒满了他来回冲突的脚印
一次又一次拼搏,他象矫健的虎犊
深渊黎明的呐喊
连同一阵宇宙风
鼓声荡涤群星,掠过战场的耳朵
和青山的血淋淋的衣服
满清人把人头挑在矛尖上
他也以此还击,以此告慰
蒙难的名字,告慰鲜红的旗帜

他是战场上的防御工事
他是战斗的纪念碑
当他一人屹立于阵地
他坚定不移,仿佛一尖山挺拔的竹林
让凄厉的画角一次又一次的哀鸣
他站在泥土上,石头上
绿色的愤怒不断抽打天空
从北京来的黑雨
向他射了一箭
一尖山沉重地倒下去了
鲜血涂上他的面孔,他却那样美丽
躺在一株石榴树下
黑夜合上他的眼睛
岁月的盐又来消溶他的躯体
消溶他残留的一只僵冷的船
从此波浪永远地啜泣


ⅩⅢ

现在是清明南方一尖山的清明
下着雨碧绿的清明雨
从早晨长出稚嫩的根芽到傍晚一切的埋葬
它的残留的缝隙里燕子下降又升起
永远赤着脚或者一尖山的草鞋
人们从家里出来走到一片白雪的背后
走进小路和三月的清明雨
以及丛林里扬起的鬃鬣和草叶向两旁的披散
还有手上的小竹篮摆过最后的钟点
啊保持这样完美一个没有脱落笔画的名字
一直闪着光具有恒星质量的名字
照着幽暗的春秋在那丛林里
一尖山的纸锭燃烧着这个名字
一个老女人总是喃喃低语
默默祈祷清明雨祝福这个名字
她的头发淋湿了这一尖山多情的清明雨
滋润土地和长出来的希望啊茁壮的麦苗
真是有幸早晚下着雨碧绿的清明雨
滴着山民的眼泪滴着翡翠和一个名字
在它心灵的深处直至覆盖的床单上
躺着宋关佑犹如一柄匕首他静静地躺着
倾听一尖山淅淅沥沥的记忆和雄壮的号角

但是风也平息了黄头巾也平息了
被他打倒的手重新举起来
拿起枪重新缔造起前党和后党
向太阳射击向一尖山勒索
子弹敲在头上孩子们不能再长高了
真理被迫进入地下形成一条暗流
仿佛看不见的雷电周遍古老的国土
它需要枪支保护啊走出坟墓宋关佑
拿起匕首你是人民的法典缔造铁犁的自由
刺出光芒来让他们拿起无用的绞索
人民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攥着黑色的年代
在你的坟头静默地等待着
清明雨一年一度总要来到一尖山
来到你的坟头等待爬起的血
从泥土中来回到泥土中去
又爬起升向石榴的枝头

一尖山的清明雨一点一点地滋润
让它的根须布满大地形成稳固的结构
而火红的花朵不断燃烧着将永远永远
永远在时间的面孔上摇曳
犹如黑海的灯塔
      (1985年创作)



──────
注释:宋关佑,太平天国年间鄂东地区农民起义军领袖。太平天国失败,宋关佑在一尖山遇难。


最后进行编辑的是 高岸 on 星期五 十一月 24, 2006 9:18 pm, 总计第 9 次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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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十月 26, 2006 7:31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逐步添加中,请东华兄自己也一起补充

最后进行编辑的是 高岸 on 星期四 十月 26, 2006 7:50 am, 总计第 1 次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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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十月 26, 2006 7:49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商 君


热闹,耻辱,大理石的确凿
还有去年压迫着白雪的梦境
还有秋天巨木摇摆的树叶
正在出示伪证
阳光在咸阳上空
沙沙作响
像一个绝望
又像芝诺的悖论
目力被秃鹫啄空
充斥世界的是百万只乌龟
是套索,马匹,观礼台
是整饬警练的通向落日的街道
是乌云一样写满雨滴的布告
是符合历法的星宿和日期。
持刀的军队高举着死亡
威武而庄严
国王的行刑大典。
是时侯了,商鞅说
一切赶快结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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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十月 26, 2006 7:51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韩 非


大国师者的胸襟与后学的讳饰,辩解
或许都是错误:因为你那一只铸剑的手
境外吐鲁番的葡萄注满一汪清凉──
如果你夏日暴晒的铁窗囚禁的是
一腔愤怒,而不是黔首之梦
或者较之更远处阿尔卑斯的白雪
如果这不是卢梭的白雪,
伏尔泰的白雪,孟德斯鸠的白雪
而是欧洲国王治下的纷纷白骨
隔着葡萄和白雪
你是一篇散文还时常供人诵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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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十月 26, 2006 7:52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秦始皇

秦王扫六合 虎视何雄哉
挥剑决浮云 诸侯尽西来
明断自天启 大略驾群才
──李白


灰色的夜晚我又回到这一片土地
我的帝国在哪里,我辛勤一生
率领大秦军民历经千百险发事件创建的帝国
我的光荣的大理石的油漆被刀剑一块块削去
我的宫殿和梦想被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成灰烬
守卫我帝国一切典章制度的兵马啊你们又在哪里
你们在抵御外侮的每一场战斗中
我知道你们个个都是好样的貔貅
你们或者牺牲或者筋疲力尽了吗
你们的统帅蒙恬还在长城脚下面对着死亡发呆吗
他怎么不知道扼住死亡的咽喉呢?死亡这鬼东西
我们帝国的建立从来就是一路踏着死亡之尸
我们在死亡面前哪里存在过侥幸的心理
我知道我自己也犯了更大的错误
我对那腐朽的余孽胸怀恻隐之心
我太小看和轻信那条被阉割的蛇
还有糊涂啊李斯,你襄助我
焚毁那毒害人们血液的经典
坑杀那些传播疾病的蝇蚋
你襄助我同书同轨,同衡同县
你襄助我把帝国的意志
向大地的边陲推进
你比照历史给我找到一个
至高无上的叫做皇帝的名称
现在你也心力交瘁了吗
一道上天的遗命落在你的肩膀上
你就战战巍巍的、了无主见
连同庞大的帝国一起被颠覆
还有扶苏啊胡亥啊
你们能够高唱出《大风歌》吗
皇储问题一直纠缠着我苍苍的白发
我知道你们都不堪重任,你们
一个徒有妇人的仁慈
却缺乏数理思维的精明
一个心肠歹毒而又不能
明辨是非只是听信谗言
唉,我对你们有什么办法呢
在帝国举步维艰之时,唉,你苍天啊
你为什么对大秦帝国怀揣恶意呢
你简直枉费了我年终配祀你的牛羊
此刻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人,我摸着
黑沉沉的辽阔的大地的心脏:
宫殿、御辇、服饰、画戟、出门时的仪仗队
还有店铺、银行、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
还有骏马、战车、旌旗、凯旋孔武的行阵
还有地图、奏章、科技图书、户口登记簿
还有爵位、官职、从吏、印符和管理机构
还有勤劳、朴实、勇敢、博大、繁荣和辉煌
这一切,苍天啊,你降下一场暴雨
将这一切冲毁、卷走而不留丝毫痕迹
现在乌云斗转,似乎又有暴雨凭陵
这一次不知你是歹意还是善意
反正你早就把大地的命运交给他们
反正你认定他们就是时代的前妻者
这哪里有什么人择原理和天择原理
看一看吧,他们这些地痞、恶棍、流氓
他们这些先生、老爷、绅士、正人君子
他们这些律师、警察、审判官、法庭主持
他们这些演员、导演、作曲家、报刊编辑
他们这些作家、诗人、学者、义务撰稿人
他们这些委员、官长、督监、有所为的政客
他们谁个不是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的东西
他们在狭窄的门缝里观看我、诅咒我
真好笑啊,苍天,你造就这些无知者
于我指手画脚、品头论足
他们怎样道说我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我不是别人,我就是秦始皇
我凭着责任和良知在一个乱糟糟的
充满疾病、诈骗、欺凌、战争的年代
我消弭苦难,我铲除祸根
我指明了一个在实际事务中
只知浮夸而不知长进的民族的
自身强大的发展方向
我最终也建立了我自己
现在,我要走了,一直走到
人们看不见的历史深处
至于他们这些人,他们
不是在这一片大地上经营有年吗
他们还能玩出什么新鲜名堂呢
我对他们早已没有耐心,我就此走了
为了我再一次重来,
我得留下我的强有力的声音:
我毕竟属于那个特定的年代
我请求后代真实的人们把我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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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十月 26, 2006 7:53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李 斯

跨过一只老鼠的命运是黍稷上颗粒饱满的阳光
他跋山涉水来到咸阳
他抚摸着这个城市的树木,城墙,宫殿
和熙熙攘攘的街道
他的耳朵写满鸟的鸣叫
他的额头充满郡县制的颂歌
他辅佐皇帝统一文字,统一度量衡
他是帝国梦想的制订者和实施者
他是君王接受万国来朝的威仪的组成部分
他是智慧和胆量的结晶
他敢于将罪恶注入一杯酒里
敢于奴役一只鹰,敢于勒石泰山
敢于将奉若神明的经典化为一堆灰烬
敢于与黑夜合谋篡改苍天的旨意
敢于将死亡钉在我们大作家的肩膀上
死亡更贪婪向着所有的富贵荣华
死亡的目光盯在他的脸上像一个嘲笑
他一阵颤栗而萎缩
他几乎成了格里高尔
他想到如何闯过重重险滩
他想到《戈莱姆》中的第三行第四行韵句
他想到明天那个车裂者不是自己
而很可能是另外一个人
思想使人疲惫。他现在什么也不想了
他只想在一篇叫作《李斯》
的汉语诗歌里永远活着。
阿门,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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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十月 26, 2006 7:54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陈 胜

语言与思想的悖离,行为对目的的背叛
他早已习惯了这些无奈。他决定忘记一切:
征发或人生价值的数学式判断后的自愿
谜语一样的卜者牙缝中逗留的阴暗的微笑
翱翔在阴历纪年法上的一只天鹅的俗念
还有残阳,这腐败的桔子发出阵阵恶臭
还有天空潰烂如死亡之尸
把黑色洒向三川流淌的波浪。
他重新拿起奴役英雄的耒耜、镰刀
他种植白菜、收割玉米、搭建茅舍
他接受帝国学部联盟给予的零职称
他穿戴从父母那儿继承的锈迹斑斑的身份
(他的身份证上是什么?他不睥睨
嵌入人们面孔上的一张张铁丝网)
他斜倚在七月的肩膀上休息
他仿佛听到原野上寂静的钟声。
时候到了,上帝揭示英雄的使命:
直奔大泽乡。
他说,这一切是另外一个人干的,
是一个英雄干的
这一切与他无关,他早已生活在帝国的边缘
他早已就是一个被乔伊斯确定了的平常人
不曾握着大地宪法的全部解释权
不曾驱使狐狸、篝火和孕育史诗的鱼
不曾命令从另一侧面参与同一事件的滂沱
不曾挥戈天地铸造一尊青铜的永恒
不曾向全世界宣布: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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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十月 26, 2006 7:55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阮 籍

尘土、车辙,岁月肆力锈蚀的刀枪
愤怒而燃烧的石头,面目全非的古战场
不相及的风马牛,脆弱的碑文俯视下的村庄,
痴呆的炊烟,晕倒的雷霆,彷徨的闪电
诩为幸福时代的伤痕累累的树木
孤傲的太阳它的心脏沁出的殷殷的血液
古代神话中高加索山脉上的刺痛
我坚定目光的悲剧诗篇
象悬挂在城门
而被用来示众的罪恶头颅的肉食之鹰
流放到西北利亚的荒凉的天空的雁群
越过白令海峡而直达水晶国土的梦想
季节的镰刀刈割稻谷所遵循的有序原理
继承而且发扬光大了的多黑曰白的中国逻辑学
停留在突兀的峭壁上的碧绿的藤蔓的必然
从一个个王朝
走过的芸芸众生的叹息、呼吁、呐喊
这一切和在道路消失处醒来的我,
在垆边少妇的床上呼呼大睡的我,
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女送葬的我,
与达士刘伶一起举着酒杯的我,
在三川清澈的流水旁
写下兴寄高远的《咏怀》的我
我不知道我与它们有什么联系
我不知道我是何许人,我被许多问题纠缠着
我看不清楚那个我与它们间的脐带
是握在谁的一只手中
它们相互刑冲化合,象作业本上的数学题
被操纵且彼此进行加减乘除的混合运算着
可是,它们的命题人又是谁呢
天啊,别让我在它们的万物中趔趄吧,
我太累了,我想休息。


最后进行编辑的是 高岸 on 星期日 十月 29, 2006 11:48 pm, 总计第 1 次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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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十月 26, 2006 7:56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鲍 照

一场大屠杀后刀剑上闪亮的恐怖和与泽葵、荒葛
白杨、衰草、石块、枯井、霜气、沙尘、颓墙
而鬼魅、狐鼠、鹰鸱、豺狼出没其间的
这一废墟相连的天道、戒严令
门阀制度、封禅大典、悲剧法则
加入组织必须摩顶受戒的手续
国王华服上割下一小块阳光的施舍
接受者的侥幸的炫耀与微笑
(于微笑中舞蹈而来的少女期待的一种并非
委质穷尘的命运)我们遭遇到的就是这个时代
我们穿戴着国王的阴影在大地上行走、
在向天空乞食
我们每一个日子
是签订在一份责任状中的被怀疑与侮辱
我们象朝圣的驴子一样
由圣女引领着学唱洁白的颂歌
我应当为我的嘴唇而感到羞愧:
因为窗外坚硬的积雪
还是这个时代,群山纠纷如一场搏斗
我说的是我自己,我历经过太多的战役
这战役中,苦涩、执着、峥嵘
五丁拔岳的贞厉与雄烈
五言诗和七言乐府。
我活着与死去的唯一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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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十月 26, 2006 7:57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辛弃疾

没落帝国的许多节日喜庆被视为一堆垃圾
时代认可的精英更是一群鸡狗和尘土
从北到南,一千条落日的
道路上的愤慨、才华和激情
被大海阻挡在投闲的纸页上
酒杯辩言后的沉默
钢铁无声的恣肆横厉
和奇倔盘陀的酣畅淋漓
凝聚于一支开辟洪荒的巨笔
这板斧斫削高山大河
比盘古的神话更富于力量
触摸一滩鲜血
上帝忘记了自己的目的
诞生,死亡,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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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十月 26, 2006 7:58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致1962年的一位教师

你阅读过大西洋的波涛。
荷马竖琴上一只天鹅的冷酷的想象。
当夜晚来临,城市的挥霍亮起的路灯
怎么也不相信:你到过希腊、意大利
到过法兰西、英格兰、德意志
你到过阿根廷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看着
落日的鲜血涂抹上老虎的黄金
你到过马尔克斯和帕斯的迦勒比
你抚摸着阿兹特克人会说话的石头
你向黎明进发。黎明沉默不语,是昨夜
被啤酒泡沫出卖的一片冰凉,是有着
黑板、课本、粉笔、桌椅的教室的命运
你来到迷羊期待着的绿草、鲜花、阳光、海水的
上午,一间教室里——教室就是一个世界。
你在这个世界里展现另外的世界:
一个有着短语、句子、修辞法则──让一只鸟
在词语与白雪之间鸣叫的世界
一个柏拉图的木匠和黑格尔的上帝
达成共识的世界
一个爱因斯坦和霍金描述的用光年来计算的世界
一个我们顺着你手指方向看到的大地
和大地尽头露出点点白帆的世界——
和教室一样
这是一个有着实体的世界:
可以让你把羊群赶往大海
可以让你啃食1962年的某一个上午包含着
所有高山上的上午的永恒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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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桌

物性名实之存在必得依赖自身的坚毅。
我有一张书桌,桃花心木的四只脚对抗
时间之虫的咬啮。它诞生于乾隆三十九年
它完好如一个在上帝面前许下的祝愿
午后的阳光偏窗而入,女佣早早走来
她把它收拾得一尘不染和一面镜子
和墨水瓶、钢笔、寂寞的书页
和冒着热气让你啜饮过的茶杯
拉丁文史诗中永不凋谢的玫瑰
散发出清香,愉悦与秩序与情感的
全部纯洁的重量。这一切依畀着它
而被我拥有。我思想着。瞧吧,一面镜子
囊括着窗外十万青山的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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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十月 26, 2006 8:03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礼物集泰戈尔 原著
温东华 翻译

1

沙扎汗啊,你──宁可使君主之权烟销云散,而绝不愿一滴爱情的露珠散落朽灭
(已是残忍的荒原,时间对人毫无恻隐。哀伤的落日,记忆的姬陵被其嘲笑)
你以美惑乱时流、俘虏飞光,给不成形体的死亡戴上扶疏馨香的花冠。夜阑人静,你在爱人耳边悄声细语的秘密都精心制作在这石块的沉默里。虽然帝国残梦析解,世纪阴影消失,但有大理石依旧对繁星叹息:“我记得。”
“我记得。” ──可是生命倒忘记了,因为生命自有其对无穷所负的使命:她把她的回忆留给美的寂寞形体,然后便轻装上阵继续航行。

2

步入我花园之曲径吧,我的情人。光华溢彩的花朵热情到你眼前,不期而遇的欢乐为你驻足──这种欢乐如突来之晚霞焕彩,淋漓曜熠而又隐约遁形。
因为爱之贻是腼腆的:它不通报名姓,它掠过翳影,沿着尘土撒下欢乐之战栗。赶上它吧,否则贻误良机而永丧姻缘。抓得住的礼物只不过是一朵脆弱的花、一盏行将毁灭的闪烁不定的灯﹗

3

我果园之果实互相推搡,其处于痛苦的丰盈之境,在阳光里如洪波涌起。骄傲的踅进我的果园吧,我的皇后:
蝴蝶在太阳下灵动翅膀,树叶沙沙摇曳,果实吵吵嚷嚷地臻于成熟之圆满──请你坐在这凉爽宜人的绿阴下,从树枝上摘下香甜鲜美的果实,让其在你唇边尽量地卸下它们甜蜜之负担吧。

4

如花草之紧贴土地,她死死地贴着我的心,如睡眠之于疲倦四肢,她对于我是无穷的甜蜜。我对她呢?我勃勃的生命之河流给她的爱情如秋水泛涨,恣肆汪汪。我的爱情与歌浑然一体,如川流逆折,以它金色的波涛日夜歌唱着。

5

假如我占有天空、星星、大地及大地之宝藏,我仍然要求增加。但是,假如她属于我,即使我只有这世界的一小角,我也就心满意足。

6

诗人,在这奢华的春日阳光里,你该歌唱他们:走过而不流连光景者,且跑且笑而不回头者,在一个钟点的无端喜悦里开花而在片刻之间凋落却无懊恼者。
──你别沉默静坐着作念珠祷告似的追怀旧日之眼泪和微笑,也别驻足拾起昨夜花朵今朝落英,还别去觅寻避你之事物,别去探索那无从知晓的天人之奥……且把你一生中的空隙留在原地,让歌唱从空隙涌将而出。

7

余者浪费于夏日之闲逸。现在只剩下一丁点儿,它恰好够谱一只歌曲唱给你听,恰好够佩在一个花朵镯子里套在你的玉腕上;或者够挂在你的耳垂象一颗圆润俏丽的珍珠,又象一句教人赧颜的悄声细语。它还恰好够我夜晚一番赌博后输个精光。
我的船乃脆弱小舟,不宜在暴雨里横渡狂澜。若你悄然登舟,我只载你悠悠划向绿阴,那儿潋滟清灵,若如白梦轻摇睡眠,那儿鸽子悲啼于低垂之碧树、使日午阴影忧郁颓唐。白日已尽,你感觉疲倦时,我会摘一朵湿重的百合花簪入你云发,然后我就离去。

8

啊,有地方给你坐的。你独自带着几束稻谷。我的小船虽拥挤且又载得很重,但我怎能拒你于船外?何况你青春肢体苗条摇曳,袍子色彩绚丽如虹,而且你眼角边有一丝闪烁的微笑临幸这满河涟漪。
旅人登陆已去,请你在我的船头稍坐一会儿,旅途之终,我不会把你强留。上哪儿去,到哪一家储藏你几束稻谷,我也决不过问,一切由你兴致所之。可是,当我收下篷帆,碇泊小船,我会在黄昏里坐下来敲打这个疑窦。

9

妇人啊,你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是为了求得什么呢?你的篮子沉重,你的肢体疲倦,而道路如此漫长,阳光如此灼人。
看吧,湖水又深又满,黑幽幽的如乌鸦的眼睛。湖边岸势平缓,岸上青草柔嫩。
请把你双足伸到水里洗去疲倦。中午的风的手指会梳理你的头发;鸽子会咕咕地唱着睡歌,树叶会沙沙地诉说憩息于绿阴中的秘密。
即使太阳落山、时辰不早,即使横过荒野的道路在暮色苍茫中逝去,那又有什么妨碍呢?
那边就是我的房屋,我一定会领你前去,我一定会帮你铺好床、点好灯。明天一早,给母牛挤奶的热闹声惊醒了鸟儿的时候,我一定会叫醒你。

10

这些蜜蜂,无法察见的足迹的追随者啊:什么驱使你们出门呢?不宁的翅膀里发出呼声,犹如渴望之微颸轻拂嶙峋馥郁之花朵──就是在这花朵上,你如何寻觅道路味及其静谧灵魂之音乐?如何腼腆而沉默地伏在其中的房间呢?

11

夏天来了,我的海边的荒凉的花园里,徒有绿叶萌荫,徒有南风摇曳出阵阵天籁之韵律。我懒散地信口哼出歌曲,接着白昼消逝。
但是,在来年之夏天里,让我海边的花园盛开爱情之花吧!让我的欢乐临盆鼓掌、唱着泉涌之歌手舞足蹈地使晨曦在香甜的惊讶中睁亮它的眼睛吧!

12

春啊,何千秋万代之前,你开启群神花园之门,降临了这大地上第一个……青春──男人妇女自家里欢笑而来,在一阵突来的热烈疯狂之中互掷花朵,如烟尘浪滚。
年年春日,你贻来花卉──依旧是第一个四月里撒在小路上的花卉。因此,今天在荡漾的花香里,它们呼出了往昔之梦的轻微的叹息,呼出了消失的世界的缠绵悱恻之悲哀……啊,爱情之悲哀哟,和风载着你的传说──而这传说已经从一切人类的语言中消失。
有一天,你携来奇迹诗美我人生,我的心因初恋而悸动。从此,初次味及的那种温柔羞怯之情,年届来临,它藏在你那柠檬花的蓓蕾中,而你那玫瑰花的红色沉默燃烧着我心里一切尚未吐露的言辞……啊,抒情时刻的回忆,啊,五月的那些日子哟,它在那一再新生的嫩叶的绿意亢奋中籁籁穹碧。

13

昨夜在花园里,我献我泡沫喷涌的青春的啤酒给你。你举杯唇边,你闭目微笑,而我揭起你的面纱,解开你的发结,让你宁静而柔嫩的脸贴在我的胸前。当时,明月的梦正笼罩着睡意酣然的世界。
今天在露水润湿的黎明的清凉与静谧里,你沐过浴,穿着白色旗袍,手提满蓝鲜花,向梵天的庙宇走去。同一黎明的清凉与静谧,而我站在通往庙宇的路旁的树荫下,我低垂着寂寞的头。

14

即如我心绪不宁,亲爱的,请原谅吧!这是第一场夏雨,河边树木棱棱摇曳,开花的卡达母树以其芳香馥郁的酒杯引诱拂面而过的颸风。你瞧,石天所有之裂罅都投来闪电之瞥视,而风又放肆地拨乱你的头发。
若我今日对你致以挚诚敬意,亲爱的,请宽恕吧。卑琐的世界苟且于雨水朦胧,村庄工作废弛,牧场寂无人影。正在到来的夏雨,在你的眸子里找到它的音乐;而七月在你门口等着把她青色罗裙上的茉莉花插上你的秀发。

15

邻居都道她黑,然而,她之于我乃是一朵百合花。虽然并不白皙,但确然是一朵百合花。我第一次在田野看见她,惜其阳光被乌云蒙罩。她没戴帽,她面纱掉却,她的辫子松散在脖子上。正如村氓如是说,她或许是黑的,然而,我窥见她闪亮之黑眼睛却雀跃如炬。
空气的脉搏沉闷着一场欲来风暴,她家的花牛失措鸣叫,她从屋里奔出,大眼睛瞥视云霾片刻,她感觉到天空暴雨欲来的动荡。我站在稻田一角:如果她我频送秋波,那就只有她知我知,即如我知其黑如夏日阵雨的酝酿、黑如繁花竞艳的森林里的阴影的静默、黑如五月思慕之夜对未知爱情的渴望。

16

她住在这池塘边,通向池塘的台阶早已坍废
……多少黄昏,多少明月:明月在竹影摇晃下昏眩;多少雨天,多少凝望──潮湿泥土的气味,越过青碧的田野,飘香到她身边。

呵,俏丽的精灵:或在枣椰子树丛,或在姑娘们一边安坐闲谈一边缝着冬天的锦被的大院──其昵称小名为大家熟稔。而游泳之四肢乃池塘碧水之记忆。日复一日,其温润之脚,在通向村庄的小径上留下馥郁香踪。

……我说的依旧是她──今天携壶来池塘汲水的妇女,见她单纯的戏谑而笑逐春风;牵着牛犊去沐浴的丈人,也习惯站在她门口向她问好。

然而千帆自这村庄经过,千旅围着那棵榕树歇息;渡船轻摇对岸浅滩,送载人群到市场去买卖。但他们从未注意到大路旁这一小块天地,这台阶坍塌的池塘附近──住着我所热爱的她。

17

……出没于夏天花园之蜜蜂。对黑夜百合花微笑之明月。投给云朵以热吻之闪电──消逝了的千载岁月呀,大笑之闪电逃之夭夭,而诗人却佇立在一个幽暗里,同树木、云彩一块儿做梦。其心如花之保持静默,如新月之虚幻凝视;或如无心烟岫,或如夏日风清。
四月黄昏,月亮出现在迷茫的天边,一个少女忙于花木浇水,一个在喂其母鹿,还有一个在促使其孔雀开屏翩舞。此际,诗人放声歌吟:
“静听世界之秘密吧,百合花因明月之爱而凄凄苍白,其如莲花在朝阳下自撩面纱,原因简单明了。蜜蜂在茉莉花下嗡闹,学者暗其事,诗人喻其是。”
太阳在一阵泣血的火光中落下,明月升起,南风对莲花悄声细语:“诗人──这个大地全部密码的破译者,并非如其表面那么单纯,”而少男少女们也悟得,因为他:“世界的秘密给泄露了。”于是相视而歌曰:“让我们的秘密和也清风荡漾开去吧!”

18

若你贻我春心,你必将满贮忧愁,即如我那十字路口的房屋,门户开放,但却无心──因为我在歌吟。
设若我此时以歌曲海誓山盟、何其认真,然而在音乐沉寂时,我又岂能信守?因为五月条理的章律却在十二月里风雨泥涂,所以我不致琼瑶。
原谅我吧,忘记我吧:尽管你秋波怀春、你歌声荡漾出笑河涟漪。但是于你所问,我的答复依然恣放狂乱、无谓锱铢必较事实。
──惟此致此复当信当忘!

19

书曰:人生五十,须远遁喧嚣之尘,隐居于林泉幽壑。但诗人宣言:此境最宜于青春。因乃其花卉之乡,飞鸟蜂蝶出没之所。其幽静之角落正期许着悄悄情话的兴奋之情。其月光,之于梅莱蒂花全然是一个亲吻──隐约着深刻之讯息,然而味得这讯息者,其龄皆不过五十。
唉,可惜创造性之青春了无经验,所以,最适宜的却是长者理家务、少者隐遁林泉荫翳,接受严格之求爱之训练。

20

我的歌呀,何处是你之市场?学者的鼻口之臭污染夏季的清风,人们无穷无谓的论辩“油依赖桶、桶依赖油”的问题,颜色泛黄的手稿为人生的荒诞飘忽而愁眉苦脸,世界原本如此给这些混混儿设立市场。我的歌断然叫道:不是此处﹗
我的歌呀,何处是你之市场?豪富者住在大理石的别墅里,日益肥胖日益骄狂。他架子上皮装烫金的书籍若有丝毫灰尘,家奴则为之掸掉,他从来没有批阅过的书页是献给冥冥之神的,世界原本如此给这些附庸风雅者设立市场。我的歌嘘着粗气叫道:不是此处﹗
我的歌呀,何处是你之市场?青年学生头伏于书页而心游青春之境;散文在书桌上招摇晃荡,而诗却缄闭落荒于心灵。世界原本如此在灰尘满布的无秩序的捉迷藏中设立市场。我的歌于此处迟疑沉静、不置然否。
我的歌呀,何处是你之市场?新娘在家里忙忙碌碌,她一有闲空就跑到卧室,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本俗世传奇,这书被婴儿抓揉着,而且充满她头发的气味。世界原本如此给这样的千千万万的母子设立市场。我的歌于此处一声叹息,在茫然中战战兢兢。
我的歌呀,何处是你之市场?有一地方,禽鸟的鸣叫从不间歇,流水的吟唱日夜传来,世界所有竖琴的音乐倾泻在两颗热恋而翱翔的心上。我的歌大声叫道:正是此处。

21

爱哟,我认为你在生之破晓前,独立在幸福的梦瀑之下,以其清流激湍灌注血液;我认为你所走之绵绵小路穿越了众神之花园……被炎阳热烈过的一丛丛茉莉花、百合花、夹竹桃成簇成簇地落到你的怀抱,进入你心之灵闹成一团。
我还认为你的欢笑,乃是辞章淹没在热闹乐曲里的一支歌,乃是洋溢在看不见的花香中的欢喜之情;是幽藏心灵深处之明月从你朱唇的窗户泻漏的月光。我不问因由,我把缘故忘掉,我只知道你的欢笑是对喧哗之生活之背叛。

22

只要在幸福之来世我能投生为布灵达森林里一牧童,我宁愿让文化之自豪感在我屋子里死亡。
这牧童坐在榕树下放牧牛群,悠闲地用大麻的花朵编织花环,或欣然在贾莫纳的深远凉爽的溪流里泼水、潜水。晨曦破晓,牧童叫醒伙伴,巷子里家家户户响起搅拌牛乳制造奶油的声音。牛群扬起尘土,少女们来到院子给母牛挤奶。
托玛尔树下的阴影暗重了,河边暮色四合,鲜艳的孔雀展尾开屏,在树林里翩翩舞蹈。越涉汹涌的浅流,挤奶的少女们胆怯得一阵阵颤栗。这时牧童凝望着夏天的晚霞。
四月之夜,甜蜜如新花开放。他发冠翎羽消失在树林之中。繁花缀饰的秋千挂在树枝上,南风随着音乐有节奏地潋滟,而兴致勃烈的牧童们又出现在清流溢美的河岸上。
……那么,兄弟们,不,我决不做这新孟加拉的新世纪的领袖;我不愿自我麻烦为蒙昧者点亮文化之灯:只要我能投生在阿索卡绿叶风白的树林下,在布灵达某一乡村里少女们把牛乳搅制成奶油的地方。

23

我爱这边河滩。鸭子呷呷叫声剪破积水处的寂寞,而斑鸠悠闲地晒这太阳。傍晚,飘流劳累了一天的鱼舟归来,藏在茂草中间躲风避雨。
你爱你那边佳木婆娑的堤岸。竹林阴影聚集,女人们头顶水罐,沿着通幽的小径走来。
于我们中间流着的这同一河流,它于两岸唱着同一歌曲。我一人躺在星空下的沙滩上凝神静听,而你坐在晨光照耀的斜坡上屏息静听。我们所听非同一时间,因而内容也决不相同。

24

你的朱窗半开着,你的面纱半掩着,你站在那儿,等待着卖镯子的小贩带来的金箔银丝的小玩意儿,或偶尔悠闲地凝望着──沉重的手推车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嘎嘎地行走,帆船沿着地平线缓缓地驶过遥远的河流。
……对于你,世界仿佛是老妇人纺纱时哼的曲子:其无意义之音韵里挤满了英华缤纷的形象──然而,谁知这似曾相识者或否携其满篮灿烂新奇踏上行程?在慵懒而炎热的中午,他倘若路过你家门,响起清晰的叫卖声,而你或否也将开启朱窗、丢掉面纱:从你那美梦的黄昏里奔出迎接自己的命运呢?

25

我捧着你的玉手,我的心沉入你眼睛深处寻找你,可你总是躲在言语的背后,我无法听到你娇柔之声。但我也知道,我的爱情易来易逝,因为我们在十字路口相遇只有片刻,我有什么魅力吸引你让你跟着我穿越这芸芸众生中的曲径迷津?我哪有粮食供给你穿越死亡之门张着的大口的黑色的通道?

26

雨之黄昏之阴影撒在河面上,雨之黄昏拖着朦胧之夕照落向西方。我馀裕不多,我所剩的时间也不够工作。子慕予么?我只想利用余阴为你歌唱──让你一人静坐南边的阳台上倾听我在黑屋里的歌唱。
黄昏渐浓,树叶之潮湿气味透进窗户;山雨欲来,暴风在椰子林里嘶嚷。我所剩的时间不多,让我离去;在送来的灯前,让我的离别贻你夜籁贻你沉默时响起我之歌声。

27

若我所有,我已倾盘贻赠。若我两袖清风,我不知明日致何物于你膝前。我仿佛是这样一棵树,在无花季节徒举树枝企望天空。
但是,于我从前之献礼中,必有一朵恒被眼泪永不凋败的花朵──在我离别之日午,在我徒手痴立你门前,你可愿意忆及这花朵,并且以美目宽慰我?

28

我梦见她坐在我旁边,我梦见她手指温柔地抚弄我的头发时弹出她轻捻慢挑的旋律。我凝望她如花的面颊,泪水在渴望中煎熬成盐,我说不出话来,大痛苦使我的睡眠象破灭的水泡一样结束。
我从床上坐起,窗外银河泛辉如世界之着火。此时我很想知道她是否做了一个与我同韵同辙的美梦。

29

我和她的目光在篱笆那边相遇,我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可是她匆匆走过,而我那想非对她说不可的话就象一叶孤舟,日日夜夜流浪在时间的每一个波涛上;又仿佛要横渡秋云、探索天道,又仿佛强要盛开如夕阳的花卉在黄昏中寻求它荒芜的时间;又如萤火穿越我心灵的绝望来寻觅它存在的意义。

30

春花无言的开放的痛苦,如同一桩深情的爱恋没有向对方说出。现在花香袭来,我满身都是昔日之歌声的回忆,我的心也突然之间长出欲望的绿叶。我爱慕的人她没有来,但我感到了她于我周身抚摩的温情,感到她横过芬芳田野而来的悦耳的话语的存在。天空忧郁的深处有她的凝视,可是她的眼睛在哪里呢?她亲吻的馨香洋溢在我的四周,可是她的樱唇在哪里呢?

31

我的如乳、如蜜、如酒的花朵,我用一条金色的丝带把它们串为花环;但它们因我片刻的疏忽而逃之夭夭,只有金色的带子留着。
我的如乳、如蜜、如酒的颂歌,我把它们融入我红色的心律里;但它们因我忙于工作而展翅脱逃,只有心脏的跳动留着。
我所爱恋的如乳、如蜜、如酒的美人,她的双唇如黎明的玫瑰一样鲜艳,她的眼睛如村外的野蜂一样黑亮。我最怕惊动她,我屏住心跳。但她却象我的花朵、我的颂歌一样逃我而去,只有我可怜的爱情留着。

32

已经是多次了,春天来敲俺的大门,我老是忙于工作,而你又不开门迎接。如今留下我一人,我心正悲,而春又重来,但我不知如何驱它离去。唉,春天,当你走来想给我们戴上欢乐的冠冕时,我俩门户紧闭,如今你贻我忧愁,我只得开门让你闯入。

33

呵,春天,你昔日带着挥霍无度的欢笑进入我之生活;你的时流里满载着喜悦之玫瑰;你还以阿肖卡树新生嫩叶的红色亲吻燃烧天空……现在你拐越清冷之小巷,沿着寂寞沉静的阴影向我之孤独溜来──然后静坐在我那青碧田野围抱的阳台上凝神遥望:大地之苍翠在天空之一统苍白里越发地疲惫昏眩。

34

别离之时如雨云欲低,我的双手颤抖着,勉强来得及系你玉腕红丝带。今天&not;──马胡艾开花的季节里,我独坐在青草上。我脑子里有个问题在盘桓:你玉腕上可依旧留着这条红丝带么?
当你在花开亚麻的阡陌上走过,我看到──我昨夜的花环依旧懒散在你的秀发上。唉,你何不待我清晨采撷鲜花、作我最后之贻礼呢?唉,我何曾知道昨夜花环今朝途中是否无所知觉的从你鬓发掉却呢?
自晨至昏,我对你多次歌唱;你在离开时,我最后一次歌唱被蔓延在你的气息里带走了。然而,我那还未吐露的歌唱,永只为你一人的歌唱,你却绝不肯倾听片刻──但是你穿越田野时自己绕梁自己欣赏,大概是你厌倦了我的歌唱吧!

35

昨夜织云欲雨,阿姆莱克树枝在阵风的手掌里挣扎。若我夜有所梦,我希望,在这帘雨潺潺的孤寂之夜,梦能以我爱者之形象而出现。
风穿越田野故我呜咽。泪痕斑斑的黎明之面颊益是苍白。我梦堕空亡:因为真实是严格的,而梦也自有其规矩。这正如黑暗沉醉于暴风雨,正如夜雨之面纱被雨撕得粉碎……啊,这个夜晚,若假象以我爱者之形象就我身边,或否引起“真实”哗然?



36

我的镣铐啊,你的当当磕碰之于我心灵是响起的音乐。我整日和你游戏,我把你作为我之装饰,我而且把你认作最好的朋友。有好多次我是敬畏你的,但我的敬畏反使我发狂地爱你。漫漫长夜你陪我前行,我的镣铐啊,在我向你道别之前让我向你致以敬礼。

37

我的小舟呀,你的舵几经断折,篷帆几经破烂……虽然,可是你尚且曳锚海洋而且无视白骨。如今你裂缝横身,装载沉重──该是结束航行的时候了,就让海滨的微波把你摇入梦乡吧!
唉,我知道一切告诫乃徒然:因为蒙着面纱之命运在引诱你,有风暴和波涛在……啊!你简直着其奇景之魔幻了!
涨潮之音乐如鸟飞明月:你涡旋摇荡,在一阵舞蹈的疯狂里……啊,我的小舟呀,那就断却锁链,自由无畏地冲向自身悲壮之毁灭吧!

38

我壮盛之年曾经泅渡的急流依旧快速肆力地奔腾着。春风吹拂,树上繁花怒放如着火,林间众鸟鸣叫如歌唱。
我被热情的洪水主宰,我迅疾地航行,我无暇去观赏,去感知,去把世界一切装入我心中。
现在,我越过盛年,我舍水登陆,我能听到万物寂静深处的音乐,而天空也对我开启它缀满繁星的心扉。

39

仿佛有个先知坐在我背后,仿佛他识见过世代人事,仿佛他识见过记忆海洋之外的世界─一个充满圣灵的世界:荡漾在棕榈和大海之间,那儿绿叶在颤抖,被遗忘的景象在青草上闪烁。
仿佛有无穷的星辰在黄昏里呈现,仿佛他看见过面纱背后爱人的面庞,仿佛他的天空因无数聚散的痛苦而渴望——一种充满满月和花朵的渴望:弥漫在春风和呼吸之间……啊,渴望哟渴望──这种渴望充满了没有起点的世世代代的悄声细语。

40

呵,消逝的青春年华,来自你的讯息曰:“我在尚未临盆的五月的躁动中等待你──在那个五月,微笑熟透为泪水,而时光又因未诞生一曲新词而痛苦。”
又曰:“跨过时代的崎岖小径,穿越死亡之门户,到我这儿来吧。因为好梦花零,希望冰消,采集来的当年的果实也腐烂了,而我倒是永恒的真实,在你从此岸到彼岸之存在的航程中,必将五次三番地遇到我。”


41

姑娘们来河边汲水。她们说着笑着,甜柔的声音经过清幽之树林之阵阵馨香的熏陶,降落在我的渴慕上──这是在幽深的小巷里。牛羊在浓荫下吃草,松鼠越过落叶自阳光窜入阴影。
现在,我的一天工作已经干完,我的水瓮盛满清水。我满身凉爽站在家门口凝视槟榔树叶上明媚眨闪的绿光。什么样的含睇宜笑啊,我侧耳倾听姑娘们说着笑着来河边汲水。
日复一日,在濡露莹闪的晨光,或在慵倦孱弱的夕照里,运送那满溢沉重的水瓮之工作,一向为我心爱。因为那盛满的清冽之水,于我心灵满载阳光时汩汩徜徉,于我思慕默笑时脉脉凝眸;待我伤悲,他又泣涕涟涟、与子同袍。
现在白昼已尽,我的水瓮盛满清水。黄昏稀薄,树影朦胧,开花的亚麻田传来一声叹息啊:我的眼睛──我望穿秋水的小巷,那荡漾着含睇宜笑的流水孤村的小巷。

42

你嬗变为一幅画像,你没有星辰的真实,也没有尘土的真实,它们随万物的生生不息而运动,而你却被固定在你的静止的形象里。
从前你和我结伴而行,你的呼吸煦煦春风一样温暖,你的四肢里全是生命之颂歌,你我的脸相偎,于我的心灵是一个慰藉,你的柔声让我的世界从它那里找到话语。突如其来的死亡让你驻足在永恒的阴影下,让我独自前行。
人生如一个孩童,它一边大笑,一边奔跑,一边摇着哗哗而响的死亡之旗;它召唤我向前,我随着它无影无踪的脚步。可你立在那里,立在运动的星辰与尘土之外。你只是一幅画像。
不,那不会是这样的。假如生命在你那里终止,那么河流就会干涸,色彩绚丽的黎明的足音就会失其节奏;假如你头发的乌亮在绝望的黑色中失去光泽,那么夏天的绿阴也会在自己的梦境中死去。
我们头也不回地匆匆走过,我怎么也忘不了你。我忘了路旁疏疏篱落上的繁花;但花的芬芳潜入我们的呼吸和记忆、并使之象精妙的乐章。你虽然离开人世,然而这一回却是在我生命的席位上就坐,因此,忘记那些是为了于你的永恒的记忆。
我歌唱时,你不再在我眼前,但你已与我歌曲成为一体。你偕第一道晨曦来我身边;日薄西山,最后一线夕照消失,我也就失去了你。从此以后,我在黑暗中寻你觅你。不,你不仅仅是一幅画像。

43

你的临终贻我人生之千古大悲痛,贻我思想之天幕上以夕照光华,贻我迟暮以静默之泪水──就是那泪水,自辟小径,横越大地通向爱的殿堂。于是,我仿佛感觉到:在你的清辉玉臂里,在我们的婚姻结合里,我们的生与死合为一体。
是夜晚,是另一个世界,你亮灯在阳台上守望──那儿有永恒的宁静,那儿乃万物的始与终同一沉默之地。你打开城门,以源于你之生命注满死亡之杯,来饮我唇吻,并且能够使我静避鸿蒙,即此,我已感到很幸福了。



44

你以死亡摆脱我身外的一切之物,你在这个世界消失了。然而,你却以另一种形式活在我哀愁的记忆里。为此,我生命里的男人与女人融为一体,我生命才算变得完美。

45

带着和谐与秩序到我艰苦的生命里来吧,你光辉灿烂的女性啊,你活在人世,曾把它们带到我的居所。现在你何时重来──扫除掉时间的尘埃,把空瓶注满清澈的凉水,对所有疏忽之事予以补救;然后打开寺庙之门,点亮蜡烛,让我们在共同敬仰的神灵面前无言的相会吧!

46

苍天自恋无穷蔚蓝,而且做着梦。我们云彩是其游魂,我们没有家……繁星在永恒的皇冠上闪耀,其记录乃垂之久远;可我们之记录以铅笔所写,明灭于鹰巢蚁穴。
……而我们所扮演之角色,出现在空气的舞台上……
打响我们的铃鼓,投射我们欢笑之闪光吧!──但是从我们的欢笑里骤降甘霖,即为真实之存在;若传来闷雷,那绝非儿戏。我们不向时光索求酬报,而那把我们蔚为云彩的风,在我们得到命名之前,又把我们吹走了。

47

大路乃我终生伴侣。其白昼在我脚步下言语,其黑夜为我梦魂静默。
我与她相会没有终结,每日晨曦开始,以鲜花和谣曲更新其春秋。而她的每一个新近之吻,之于我总是第一次。
大路乃我之情人,入夜我为她更换新装,天明,我将褴褛的衣衫弃掷在道旁的旅舍里。

48

我每日走着旧路。运我水果去集市,赶我牛群到牧场,摇我渡船过河流,一路情形我了熟于心。有一天早晨,我篮子里的东西是满满的。许多人忙碌于田野,许多牛止息于牧场;大地的胸脯因稻谷之成熟而起伏着。
空中突起一阵震撼,天空仿佛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我的心灵警醒起来,如晨光从雾里冲出。我不再循行故辙,我跨入新路,未走上几步,我就感觉到过去熟悉的世界,它的奇异好象一朵花,我从前所见只不过是它的蓓蕾。
我那日常的聪明已经羞愧了。我在万物的奇幻迷离中遨游着。那天早晨因失路而找回丢失的童年,这算是我平生一大幸运。



49

我之稚子问我,“天堂在哪儿?”──圣哲曰:它超越生与死,它不受时流之摇撼,它不属于这尘寰。但诗人曰:天堂于时间和空间怀着永恒之热望,天堂且在你浑圆之肢体里、在你韵律起伏的心里见诸事实。
大海在欢乐中击鼓,花朵踮起脚来吻你──因为天堂在泥土母亲的怀抱里,在你白嫩的肢体里诞生。

50

“下来吧月亮,你下来吻一吻我乖儿的额吧!”母亲把她的小女孩抱在膝上这样说着。而月亮象梦一样微笑着。识趣的夏天的芳香在黑暗中不知不觉地潜入,多情的夜鸟把它的歌声从密叶满布的芒果林的寂静里送来。在远处一村庄,一个农夫吹出忧伤的笛声。现在这位位年轻母亲坐在土墩上,怀里任然抱着孩子,嘴里依旧柔声地哼着:“下来吧月亮,你下来吻一吻我乖儿的额吧。”她有时看看天上的亮光,有时看看双臂间或大地上的月光。明月恬静,无声无息,让我诧异。
孩子呵笑着,反复学语母亲说“下来吧月亮,你下来吻一吻我乖儿的额吧”。母亲笑着,夜也笑着。我,一个诗人,一个这孩子的母亲的丈夫,在一隐蔽之处,尽情地欣赏着这幅“月夜母子天伦大乐图”。

51

初秋时节天空一碧如洗。河水漫溢,冲刷岸边欹树之根。仄长的小路如乡村饥渴的舌头,伸到河水中去。我的心充实餍足,我眺望四周,沉静的天空,汩汩的河水正把我的快乐向远方展开──我的快乐,纯真如烂漫儿童的脸上的微笑。

52

性急的茉莉花,热烈红艳的玫瑰花啊,你们有耐性么?你们等待得太厌倦了么?残冬不去,你们就挣脱束缚在道旁守望着。朦胧的来客才一闪现,你们就冲出去,气喘吁吁而且香汗淋漓。
你们是朝着死亡之谷进军的第一批花卉,色彩和芳香激扰着空气。你们纵声笑乐着,熙熙推搡着。朦胧的来客才一闪现,你们就裸赤肌肤,遍堆红雨。
夏季在南风潮涨上航行,届时登陆;而你们却并不计时较正,却惟凭信念徒赶行程。唉,我的一切不也浪费于此么?
听吧,足音渐近,夏季走来了,你们投下死亡之斗篷,让其凌波微步,即如救者未到,你们就挣脱藩蓠,不是太早了么?现在救者还未曾认领你们,而你们却视其为自己之救主……啊,错误!

53

四月已去,盛夏来临,其炙热强吻大地的时候,我自绽花蕾,若一淘气之小鬼窥探隐士之茅屋,我半是畏葸半是好奇。
听吧,被蹂躏之森林之地发出胆颤的呻吟,而科基尔鸟之歌唱于夏天充满了厌倦。透过我那诞生之屋那飘然的绿叶帘,我看到世界是严酷的、阴沉的和憔悴的。
然而,我因青春的信念而坚强,我勇敢地脱颖而出,勇敢地啜饮天空炽红的碗里所满斟的火焰之酒,并且自豪地向早晨宣言:我是金香花木,我的心里盛满太阳的芳香。

54

鸿蒙初辟,自神祗之梦灵幻出两位女性。其一乃少男倾心之偶像,乃天堂中舞蹈的神。她慢傲意谑,她纵声大笑,由智者之沉思,愚者之空虚里,勾摄他们之灵魂,并以其荡倚冲虐的手,将之撒在三月放肆的风里,撒在五月繁花怒日的疯狂里。
另一乃天堂里冠冕之皇后,她端坐在秋天功德圆满的宝座上。在收获的季节,她把迷惘之灵魂带给甜蜜如露水的微笑,带给那愁思之海一样深沉的美;带往生与死同汇之圣地,带往未知者之殿堂。

55

日午之空气如蜻蜓纱翼之颤动,给我村庄添无限之怠意。看吧,乡村小屋之屋顶,若如鸟儿孵在昏昏欲睡的各家各户上;而了无踪影之科基尔鸟,在其嶙峋碧荡里唱着绿叶榛榛之孤寂。
歌如流水之清新,落向劳碌喧闹之人群;又萦绕情人之悄悄话语,甜蜜母亲之亲吻,绽放少年欢笑之纯洁;又流碧我悄然情思,如朗月幽林里的石枕之清泉──不是以棒棰的打击,乃是以其潋滟清灵的载歌载舞使石头臻于完美。

56

因为黄昏寂寞,我读着一本书,乃至心地为之枯燥,灵魂为之贫乏。所以,在我看来,美乃文字贩子制作之狗肉而已!于是我在疲倦中合上书本,灭掉蜡烛;顷刻之间,房里月光泛美。
……啊,美的精灵哟……
你的光辉浩荡天空,岂是一豆烛火所能掩盖?你的声音使大地之心归于花光梦雪之宁静,岂是一书空话之雾所能笼罩?──绝非如此,因为明月就是明月!

57

这个秋天为我而来临,这个秋天勾起我的诗与思。这个秋天,她的闪光的脚镯在我的血液里铿铿地响着,她的雾的面纱在我的呼吸上轻柔地擦过。我在我所有的梦中知道她那被风撩拨的头发与我接触的温柔。当她走出去驻足在颤动的树叶上,那些树叶就在我生命之律动里舞蹈;当她驻足在青碧的天空上微笑着,她的一双眼睛就从我这儿畅饮无尽的光明。

58

天空内讧骚乱,万物哗然,砂粒和尘土嚣嚣旋转,如其猴性顽劣。人心被其唤醒,人的思想渴望做其同行。
然而,我们真实之梦,却正在那混浊的川流上浮荡;它伸出手臂要抱住大地;它所作的努力为砖为石:人类伟大的城池就这样建筑起来了。
声音自过去嘈杂而来,要从存在的片刻根寻谜底。它们翅翼的回旋,使空中叠满颤栗之阴影;(而我们灵魂里不宁静的思想,离开它们的巢,飞越过晦朔绝望的沙漠,热望着新奇满意的表达形式)它们是无灯的朝圣香客,在寻求着光明的海岸,在外物中寻找自我。它们将被引入诗篇,被庋藏在尚待筹建的城市高塔里;未来光荣的战场号召他们兵戈上阵,它们奉命联合起来,为尚未来临的和平而战。
59

这儿“一切如愿”大地上,他们并不建造楼宇,一块绿茵如染的草坪静默在大路旁边,且有一泓清澈的流水环坪而潺湲。蜜蜂不时在茅舍前嗡嗡歌唱,花朵自我热情地开放。早晨,男人们面挂蝴蝶出门办事,傍晚回家,他们带来的不是工资,而是一支绝妙乐章。
中午,妇女们自坐在清洁凉爽的院子里哼着歌儿纺纱,而牧童嘹亮的笛声掠过庄稼起伏的波浪而来。这时,旅人也响起歌声走过芳香四溢的森林里亮光明灭的树荫,心地为之纯净欢欣。
商旅用船自载商品顺流而下,但他们从不在这片土地上停船驻足;士兵们展旗猎猎地前进,但国王的战车从不在此留停。游人远来,在此稍作逗留而又匆匆离去,他们怎么也不知道有这么一片“一切如愿”的土地。
诗人啊,在这片土地上筑庐落籍吧。这儿马路上人群并不推搡喧哗,这儿宁静拔俗。在这片土地上,洗掉你脚趾上远游的尘埃,弹奏你的诗琴吧。白昼方尽,在黄昏星下的清凉柔美的草地上,伸开四肢自在地闲卧吧。

60

国王的枢密使啊,收回你的银币吧,我是被你派到森林圣地的那些香艳名花中的一个。倾城国色散发出阵阵温馨,蝴蝶醉熏熏地在扶疏花叶上摇晃!──这是我的魅力。但是,你叫我们去诱惑那个从未览阅女性的青年苦修士,可我未能从命。
晨光熹微,这隐居少年沐浴清溪,云彩在他披散的头发上堆簇,阳光在它发亮的四肢上闪映。我们端坐小舟,一边划桨,一边歌唱,我们在一阵突来的欢乐里跳进溪水。这时太阳升起,在它乳汁丰硕的光辉里,从溪流那边向我们降下含睇甘霖……啊,美的天使,你张大眼睛注视我们的动作,惊异之感在深化。
看吧,他双眼光华闪视,他举起神圣之手,用风水相激的浏亮之声音,婉唱一支奇艳的赞歌——歌声绿荡森林,激动的树叶籁籁作响;而这些歌辞,却如从岑寂的山岭跃荡起来的、对曙光的静默而伟大的赞美诗:从前,谁个用这样花光灿美的辞章为尘世之女人歌唱过?于是,女人们双手捂唇妩媚而笑。
有什么样的立体的波浪不哗啦摇晃而坍倒呢?
于是有疑云渡掠他的脸。我迅捷芳步到他身边,我十分痛苦,我伏俯在他的脚边说道:“主啊,接受我的侍奉吧。”
我领他到碧草蓠蓠的沙渚上,我跪着,用我的绸罩纱抚擦他的身体,用我垂逸的长发揩拭他的脚。当我仰起脸来,眇目端详他时,我仿佛感觉到了世界上每一个女人的每一个亲吻。啊,我是幸福的;上帝把我创造成一个女人,上帝是幸福的。啊,我还听见他对我说:“你是哪一位未知的天神啊?你之抚摸是不朽之抚摸,你之眼里自有午夜之神奇。”
所以,国王的枢密使啊,你可别那样一笑──世俗的小智小慧蒙住了你的真知。然而这少年的天真灵拔,却洞穿雾霭,看到了辉煌的真实:美丽的女人。
在第一次爱慕之情的庄严的光辉里,我沉睡于心灵之女神苏醒过来,泪水满溢我的眼睛,晨光象姐妹一样柔抚我的头发;而和煦活泼的风象亲吻花卉一样纯洁我的额角。
但那些女人拍着手,作纵声荡笑。她们的面纱拖在地上,他们的头发蓬松地披散下来,她们开始向他抛掷花朵。
唉,我的纯洁无暇的太阳啊,我的羞愧能编织起火红的雾霭么,能够把你掩盖在雾褶里么?我伏在他的脚步边喊道:“宽恕我吧。”我逃走了,象一只受惊的鹿,穿过阳光和阴影,边逃边喊:“宽恕我吧。”这时响起的她们邪恶的笑声,象一团充满歹意而乱爆的火焰,向我咄咄逼来;然而少年的话语始终在我耳畔回响:“你是哪一位未知的天神啊?”
——《礼物集》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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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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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十月 26, 2006 8:05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温东华《诗的批判与创作》
许多前人的经验告诉我们,成功的创作很大程度上得力于一路走来、一路批判、一路丢弃。当然,这种批判、丢弃是有条件的,否则,将是一个无知虚妄的自大狂者的瞎胡闹。若想成为一个严肃的而有成就的新诗创作者,恐怕只有沿着这条路走下去,除此以外,我真的想不出别的捷径。下面我们将带着这种看法粗略的审视一下汉语新诗。
众所周知,自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至今日的中国当代文学,是以诗而发端的。那时,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委员会委员、著名的汉学家马悦然先生就住在中国北京,他目睹了这一时期新诗的兴起及其空前发展的盛况,他为中国新诗奔走呼号,甚至为推举中国新诗健将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而不辞辛苦,而不遗余力。而中国文化界也实在雀跃兴奋了一阵。至于那健将该不该得诺贝尔文学奖是另外一回事,我个人还是赞成中国诗人获得该奖。那个时候能代表中国文学最高成就的无可非议的是今天派诗人的创作。
今天派的诞生是很不容易的。共和国一建立,就实现了高度的统一,虽然那个时候香港澳门没有回归,台湾还孤悬在中国东南一角。但并不妨碍国内各种形式的政治运动和文化运动。运动中虽然有人思考中国问题和人的问题,也思考过真理问题,但盲目的崇拜是可以将真理践踏而遗弃到垃圾堆里去。及至邓小平执政初期,中国国门才算打开了一道缝隙,昏昏然的国民仿佛从缝隙中看到了点什么,一些先进的知识分子就早已懂得了什么。此时,今天派诗人借助诗歌来反思中国,反思人的本质问题。他们由地下秘密写作、交流转入公开写作和集会活动,待到他们公开出版诗集的时候,整个北京城几乎沸腾起来了。稍后的是大江南北,华夏西东全部沸腾起来了。其实,这在某种程度上,是文化复兴的一种表象,从当时中国文化界给他们诗命名为“朦胧诗”,就知道个中的严重问题。这种命名的无知,就象中国文化界给屈原、李白命名为浪漫主义诗人一样令人作恶。
今天派诗人,第一号人物自然是杨炼,第二是北岛,第三是顾城,再就是舒婷,江河。比今天派稍早点的是食指和黄翔,这两个诗人姑且算一般吧!舒婷在当时,被看作第一号诗人,顾城被看作第二号诗人,其实这两位的通病是肤浅,其区别是舒婷保留了自新文化运动以来的中国新诗的肤浅,而顾城是移植了西班牙语、法语的超现实主义诗歌的肤浅,还有翻译过来的俄语诗的散文化倾向于他的不良影响(这里需要说明白的是早期超现实主义诗是这样的,但洛尔迦的作品单纯而有深致,我们不能视为肤浅。后期有阿莱桑德雷、埃利蒂斯、帕斯等写出深沉有力的作品弥补了这一流派的不足)。北岛诗在当时还算得上深刻、严谨、有力,他吸取了法语尤其北欧诗歌的冷峻。事实上,北岛的深刻严谨都不是那样到位,读完最终还是缺少震撼人心的力量,作为一位大诗人其致命弱点是小气、拘谨。杨炼是我认为最有才气的一位诗人,他的《诺日朗》是新诗百年来最好的一篇汉语诗歌,其另外杰作《自在者说》和《与死亡对称》一样有其不朽的价值。在这两组诗中,杨炼企图建筑一个杨炼时空,可惜的是杨炼在组诗的单篇中,为了新奇,为了诗的建筑美,雕塑美,有时词语还不精确,诗句还不自然,往往造成一种断裂感,否则这诗在汉语诗中当属空前绝后的尽善尽美的伟大作品了。今天派诗人,顾城已死。活着的今天派诗人,我最为惋惜的是再没有看到他们创作出好诗。
较今天派稍后点的写诗者,今天派几乎是一夜成名,万国的荣华加之于一身的奇迹,仿佛一针吗啡注射在他们身上,他们极度兴奋,满心憧憬,不管自己学不到数理化,不管自己学不到经济学和哲学常识,不管自己学不到语文的字词句段,更不用说简单的外语,不管自己考不取大学,反正写诗是没有谁要盘问你有没有文凭和证书,何况今天派诗人就没有上过大学。还有国外马雅可夫斯基也没有上过大学,叶赛宁也没上过大学,高尔基也没有上过大学(但他也出版过诗集),而且在中国现代史上没有上过大学的优秀人才更是多如牛毛。他们想到这些,一种无知的自信就象魔咒中的护身符挂在喜气洋洋的额头上,到最后就明目张胆地说“我写作,就是不读书”,以至到“无知者无畏”。所以,那时有旁观者说“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多”,更有人说“文从扯淡出,诗从放屁来”。在那个时候,那些写作者,他们就更不管自己阅读过几篇中国古诗词,几部中国古代小说和戏剧,几则诗话和词话,更不用说六朝骈文和汉赋了,也不用说《论衡》、《权书》、《黄书》、《噩梦》、《读通鉴论》和《日知录》、《明夷待访录》,也不用说《资治通鉴》和前四史了,更不用说先秦的四书五经和诸子百家了。至于大西洋两岸的文史哲,政治、经济、数理更是一无所知。他们也无心去知,反正是黄金满地,甩开赤膊努力干就是。他们来到中国大大小小的报刊和诗社之下,朝着中国诗歌一哄而上,其热闹劲儿比当时深圳股市有过之而无不及,只不过在这名利赌博场上,许多人输得凄惨凄凉,但他们发表一些小玩意儿还足可以在大街小巷招摇撞骗的;现在,只有少数几个赢家还在这破败的诗坛上四处遛达,过着诗歌名星的日子,尽管他的诗创作已经破产。必须说明,这一时期写诗者也有一批人是中过秀才或举人的。这一时期诗之结束是以海子的死亡作为标志的。
如果我们把目光再投远一点就知道,中国新诗自其一孕育诞生时,就没有解决好中国古诗遗留的问题。哪些该继承发扬,哪些该剔除摈弃,中国诗作者并没有全面认识。即使局部的认识,如果不站立在今日世界诗史上恐怕也认识不清楚。因此,中国新诗近百年还逃不脱意境说、神韵说、性灵说的魔障,甚至许多人还逃不脱形式上的韵律美学范畴,逃不脱形式上的重歌复沓、句式整齐、字数大体相等而且带有歌的情调的东西。与此同时,中国诗人在接受西方诗歌时只不过在形式上继承十九世纪浪漫主义诗歌和象征主义诗歌的一些皮毛,错误地理解浪漫主义诗歌的口语,简单的运用象征手法,而在本质上许多人接受的是十九世纪末期浪漫主义诗歌的冗长乏味,以及机械的模仿苏俄诗和惠特曼的诗,模仿泰戈尔的诗和歌德的诗。这一时期的代表诗人是胡适、郭沫若、徐志摩、戴望舒、闻一多、朱湘、谢冰心等,我们的文学史给他们大书特书,其实他们只有一两篇好诗,其中差者没有好诗,佼佼者也只不过三四篇好诗。大体上可以说,他们或者是满足小布尔乔亚情调,或者是满足自已成为一个所谓的诗人的虚荣。从今天的角度看,他们的诗作实实在在没有多大的存在的价值。稍后略微可以的诗人是艾青和穆旦,此后到今天派之前几乎没有可提的诗人。今天派过后乃至现在的诗写作者多半是一副窘相,在这里我不想提出名字,因为他们不值一提,如果不相信,翻一翻二十年来的《诗刊》这个部落群的作品就知道。必须指出,这个部落群从前的作品更是不堪入目。他们触及现实不是诗,不触及现实也不是诗。或者是诗,也是浅层次的,浅得几乎叫做贫乏。总之,他们不知道诗存在于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诗怎样写。写诗者如此,而中国知识界也大惑大谬,一是盲目的厚古薄今,一是盲目的凭着个人偏僻之瘾和狭隘的恩恩怨怨乱褒乱贬,好坏不分,颠倒是非,最终是颠倒了诗的价值。一些愚蠢的编辑更是如此,这些编辑中最可怕的是诗刊编辑和教科书编者。尤其是教科书编者,因为他们把大量劣作编入教材,不仅仅是小学初中高中教材如此,就是大学教材也不例外,他们不是毒害一个人,而是毒害一代又一代整个中国的青年,当他们与考试权结合在一起,其毒害之深更是人们难以想象到的。在这种文化环境中走出来的读者,他们对诗的认识是:有点意境,有点朦胧的,有点哲理想象,有点淡淡哀愁,而且语言流畅,音节符合孱弱的娇喘。大体上中国读者的阅读能力就停留在这个水平上,他们向诗要求自我原谅,自我撒娇,正面道德价值,既巧慧又脆弱又可怜的小青年情调。有这样的读者,有这样的读者日后成为中国文化精英分子,有这样的读者日后成为诗的写作者,中国诗歌的状况就可想而知了,况且这其中许多写作者还动机不纯。
所以我们对中国现当代诗,一定要带着批判的眼光去读,千万不能去跪着读。不仅如此,我们还应当有大无畏的勇气去否定它、丢弃它。
然而,做到这一点与诗歌创作还是很遥远的,即使扬弃了古诗和西洋诗也是如此。因为诗究竟在哪里,并不是我们一眼就能见到的。诗究竟在哪里?我认为诗在生活之中,又不在生活之中。之所以在生活中,是因为生活中的万事万物都充满了诗意。很显然,这诗意来自于人与外物的相遇。诗意很容易获得,然而有了诗意并不等于有了完整的诗篇。诗意有单一诗意和主要诗意之分,单一诗意我们可以叫它为意象,所有的单一诗意相加只是量的变化,而不是质的变化,何况许多诗意根本就无法相加;即使有了主要诗意,这与一篇诗的完成还有一段距离。所以,从这个角度说诗不在生活中。一个诗人的创作就是将一些诗意的或脱离整个诗篇而没有诗意的东西结合在一起而形成一个完整的诗篇,诗人要完成一个这样的诗篇,就一定要付出艰辛的劳动,可以说创作一篇好诗并不比一个物理学家研究一个复杂的物理问题来得轻松,一篇好诗所蕴涵的能量恐怕只有爱因斯坦才能算得出来。记得贺拉斯说出一句很俏皮的话,贺拉斯说,大山怀孕,满心希望第二天早晨生出一轮红日,然而养出来的却是一只可笑的小老鼠。这话确实道出了诗创作的难处。不然,屈原、陶渊明就不止这么一点作品,白居易说李白、杜甫的好诗每人只不过三四十来篇,这不是贬低李白、杜甫,我们可以相信。古代诗歌创作采用行吟歌咏式,完成一篇诗歌相对来说要容易得多了。及至现代主义诞生,因为时代更复杂,坚实的理工知识戳穿了传统认为的神奇,发达的科学技术摧毁昔日形而上的诗意,深刻的哲学思想要求人们透过现象抓住本质,世界的多元性、丰富性迫使单一性、平面性退出历史舞台,诗在抒情的同时很大成度上是由生活切入、朝着思的方向前进的,所以做一个诗人想高产几乎是不可能的,如马拉美、瓦雷里、佩斯、塞弗里斯、埃利蒂斯、艾略特等创作量都不高。如果哪个诗人高产,我真的对他抱以怀疑。诗不是工厂里的产品可以批量生产。诗是人类精神的最高风范,或唤醒或解放,或强化或照亮,实乃人类理想的象征。诗是技巧、语言、精神跃动为生命以致永远的生命──人类借此作自我超越和完善。尼采说“不朽是诗人的标志”,做一个诗人要有使命感,要有严肃态度,要有牺牲精神,要始终如一的高举火把为人类守夜。所以,从事这项事业,绝对不能粗制滥造,诗可以数年不做,一做不可以不精。

不管怎样看待西方现代主义的一些优秀诗章,也许初始接触它,似乎觉得它非具体的──其实,它是最具象且最具有概括力的。我们这边的当代许多人理解具体,是把意象和形象定在一个死格上,即使是一个活生生的意象或形象,也非得把它弄死不可。的确,诗不能那样写,如果那样写,诗一定是一个死物。咏物诗、纪游诗——那些绞尽脑汁描摹的诗百者不成其一。他们失败的原因,一是泥于物而不能别开生面进入具象,一是运用虫洞式思维。大千世界,外物比恒河泥沙还多,万物一体又相生相克,其复杂情形自不必言说,若选其中一个花生米来雕成诗章,其失败是可预见的。大诗人写诗并非丢掉那一粒花生米,只不过花生米在其诗中作一个光点而已。诗之章句是生活中提炼出来的精采片断和光点,优秀的诗是一系列的光点组成的宇宙流,永远飞翔在存在之上。
我敢断言,只有进入这种境界的人写诗才是高手,一些文学史现象都表明了这样一个事实。李白的诗就是如此,他以气象为诗,以情感为诗,天马行空,取材自如;外物作为心灵的意象,需要则拖出来将情绪点缀点缀。此法我们可以命名为拈花而笑法。杜甫知此秘法,稍后苏轼也知道,辛弃疾知道,但他不曾向人公示过,近人王国维也道出个中巧妙。现在我得明白地说出──天才写诗役使意象,庸才写诗巴结意象。

诗应当是一个生命体,而组成这个生命体的细胞——意象也必须是活的。王维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杜甫说“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又说“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范仲淹说“四面边声连角起,长烟落日孤城闭。”辛弃疾说“落日楼头,断鸿声里。”马致远说“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高启说“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荒烟落日之中来。”杨炼说“落日顿悟一片蝉声。”“落日”在他们笔下显现出各自的生命形态。关于这点,从神话、童话、寓言及佩斯的诗,我们可以得知。无论如何,在写诗的过程中,必须通过想象将外物肢解,进而注进情感和生命,即使发议论,同样也要注进这些。从前,人们比较唐宋诗,说宋诗主理,故味同嚼蜡,但我们读艾略特《四首四重奏》,难道不能说它是古今中外最重理的诗么,该诗如此之好,只有艾略特自己道出其中之妙,艾略特说:“使思想像玫瑰花一样散发出芬芳。”
必须申明,在给外物注进情感和生命,不是简单地运用比兴和机械地运用拟人手法,也不要在单一的意象和外在形式上,而要在含量丰富的内容上使诗成为生命形态的东西。

整个诗国大体可以划为两大类别,即以灵感为诗,以生活为诗。以生活为诗,诗则雄浑奔放,以灵感为诗,诗则小巧空灵。但无论怎样说,创作者要懂得诗与现实保持一定距离。诗太实则笨,太虚则假,或者是空洞。
似乎最能表现诗才的是跳跃。想象力可以获得,但跳跃的才能难以学到。跳跃取决于心气和才气,心灵如果是在两极之间摆动,幅度自然大,否则,平静如水或者是一条直线,那样就没有诗。
假如想获得跳跃才能,就要修养自身的气质,因为气质决定情感。
当今的诗,多是直线式的,无诗才可言。他们顶多只不过表现一点雕虫小技而已,也许其单调、软弱、肤浅之一大原因就在此。

叶燮论诗创作时说:“无才则心思不出,无胆则笔墨畏缩,无识则不能取舍,无力则不能自成一家。”况周颐论词提倡“重、拙、大”。诗就写作对象而言一定要抓住情、理、事,就艺术而言不仅要有节奏感、形象感、质感、动感,而且尤其要有力度、硬度、广度、深度。四感四度取决于创作者的精神思想与艺术素养,然而,最终还是通过语言来完成的。根据我的经验:多用实词,少用虚词,尤其要少用或者谨慎地使用关联词;多用实物名词,少用抽象名词;句子的结构要紧凑有力,句子与句子要互相咬合互相支持;一个诗篇不可能每个词每个句子都是诗意的,或者说它的诗意是沉寂的,但不能视其为无用,许多情形里,只要你找到一个关键句子将其击活,这大体上就是古人说的“振起全篇”吧,如是,诗篇才能在表面看起来的笨拙中实现坚实、坚硬,获得质感。

既然对诗创作要求这么高,那么现代口语是否适宜新诗创作呢?回答是肯定的,但有条件。现代、当代汉语诗坛上所谓的“口语诗”并非正常现象。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许多诗人,包括那些非诗人的名家,认为口语诗是一种来源且适宜于人们口头上“说”的诗作,这是一个大错误,甚至鲁迅先生谈现代诗亦近似于无知。九十年代的许多年轻人玩弄的一些口语诗更是一种低级趣味,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一种庸俗下流的俗文化现象。还有稍微早些时候所谓“谣曲”式口语,这种口语只能表达一种盲目热爱和盲目歌颂的情感,当它被认为是一种人民大众所喜闻乐见的语言时,虽然强调了通俗易懂,但使汉语变得肤浅而无质。总之,这些口语诗中的口语,均不能体现出汉语本身应有的伟大精神和活的思想。真正的口语一旦进入诗中应该是语言说,而不应该是口头说。我提倡一种“语言说”的诗。何谓语言说的诗?最简单的说,就是语言与说的有机结合的诗。为了更好的理解,我们把歌的概念引进来放在一块儿比较,就很容易明白。我们从说与歌的角度,可以把现成所有的诗歌分成四大类别,即语言说、语言歌、口头说和口头歌。《诗经》、《九歌》和汉魏乐府、南北朝的部分曲歌、唐及五代及北宋的词大体上属于语言歌的范畴,除此,中国古代诗歌绝大部分属于“语言歌说”的范畴,只有一小部分土风歌谣(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把《诗经》中的风说成是土风歌谣实为一个天大的错误,朱东润先生在《诗三百篇探故》这本书里做出了惊人而有力的证明)属于口头歌的范畴。古代语言说的诗有,但很少见。中国古诗历经两千余年,其发展速度是极其缓慢的,这固然与社会性质有关系,但本身受歌的束缚也是一个致命的关键。古诗的发展几乎总是走一步后,常常很长时间停滞、衰落。所以,当它历经四言、五言、七言后无路可走时,又与词曲媾和,导致词曲勃兴而本身几近丧失。待到近代,西方文明的兴起、东传,传统的诗词曲气数已尽,不得不让位于新诗。里尔克说,艺术一旦产生,就势必朝着自己的方向发展。诗也不例外。新诗与歌的分离是一种必然的趋势,西方现代主义诗的成功在这方面也是一个明证。可是丢掉古代的诗歌来写现代汉语新诗把勉强称得上口头说的诗和勉强称得上口头歌的诗和勉强称得上语言歌的诗搅在一起,必然阻碍其发展,所以新诗近乎百年,真正称得上诗的作品是很少很少的。当下,中国诗界运用一点想象、一点哲理、一定句法、一定修辞法将口语简单地组织起来,然后按照分行的形式予以排列的东西,充其量也只不过是口头说的诗;而另外有一部分写作者将仅有的一点可怜的家资与歌词写作搅在一块,其产品充其量也只不过是口头歌的诗;还有少量的作者写语言歌的,他们哼哼唧唧地象一只蟋蟀在秋天里吟诵着,但也未见其成功。这三种所谓的诗借助互联网及其它的传媒充斥着中国,有甚于洪水猛兽。他们创作的失败从反面证明:诗绝对不是口头说,绝对不是口头歌,也不应该是语言歌。诗是语言说。诗丢掉歌的成分变成语言说,很显然,不仅要有口语说的属性,而且根本上要有书面语言的特质(在此不论及散文与小说的语言说)。诗进入语言说势必要丢掉口头说上的那些浅薄、平庸、粗劣、粗鄙、没有内涵的简易和流畅,而最终获得的是纯净、纯洁、纯正、上口、明快、高雅,并且表现力极强。诗中的口语这个时候就不再是滑腻的口头说,而是热烈而冷静的语言说。为了救弊补偏,挽狂澜于既倒,我们不仅应该努力创作语言说的诗,而且应该大力宣传语言说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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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十月 26, 2006 8:08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大地之怨


沿着海德格尔的“丛林路”走出,进入河流象血管一样分布其上的广阔的平原,或者走回,再转身穿越遮蔽的峡谷,在崇山峻岭间迂回一阵后登上“山顶小屋”。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我用不着点一支烟来测定哪个方向的风力最大。眼前的花朵竞相吐艳,我不知道它于大地是装点还是侮蔑?而于我是认可还是嘲笑──至少,我此刻没有欣赏它们,倒不是我不愿意欣赏,因为我想绕过传统上的主观和客观的设定,去掉一些现象上的感觉,走进生存的境域,我想用思捕捉到宇宙的声音。
思在大地与时间中穿行。思最终捕捉到宇宙的声音:最遥远最宏大而又最寂静的怨声。人类历经漫长的蒙昧期总算发明、完善了自己的书写符号;用这最少是一个部落或一个民族通行的符号记录怨声的片言只语,一定是诗意的,也一定是语言说的。许多人都说“热爱生活”。然而生活是什么?我们不能把生活想象成什么学科、知识、文化,也不能把它想象成组织的方式、方法和原则,生活本身就是斗争,而且是永远充满着活力的斗争。思与怨就在这斗争之中,它们相互牵挂钩连,它们一旦被语言说出,它们就成为我们通常所称许的杰出的诗,或者是最富于诗意的。
大地永远在怨中前进。怨不断生发,又不断被消弭,但它总是处在此消彼长中。怨成了大地前进的动力。然而,怨处于一种沉沦状态,大地就进入极端的危险期。值得庆幸的是这种状态很少。不过,即使有也不要紧,因为哪里有危险,哪里就得救。
直至目前为止,大地上的文化都是以生活中的怨作为基础的,没有怨,就无所谓文化。《六经》在怨,《左传》《战国策》在怨,《国语》《越绝书》在怨,诸子在怨,楚辞在怨。怨无所不在。怨召唤思,思决定行,行则健,如是才生生不息。
孔子祖述《六经》,说《诗》可以兴观群怨。可见,孔子视怨为存在,但他担心怨出离本身的范畴,因而给怨划定了一个界限、一个原则,即“怨而不怒”。孔子一生忙碌,就是为了重新建立一个理想的大同社会,即一个天下为公、举贤荐能、长幼有序、男女分归、货不藏于己、力不为于己、吃穿住行不用愁的的社会。这个社会按照我们今天的话说,就是和和谐谐的社会。事实上,中国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社会,即使西洋也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和和谐谐的社会。孔子提出他的理想社会,是因为当时的社会不理想。他悬一个空想给我们,他很清楚,他实在没有办法,所以退而求其次,那就是小康社会。孔子说:
今之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天子和诸侯把世袭作为制度),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用新的礼义作为治事的法则);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立田里,以贤勇知(同 “智”),以功为己……是谓小康。
这种小康社会在中国历经三千余年,这种小康社会按照孔子说是可以怨的,而且一开始也真的有人怨。既然有人怨,自然就有人不许怨。那是舜禹启的时代,舜禅让于禹,伯益就怨过。他认为禹会破坏禅让制,会搞家天下,果然,禹临死将大位给了儿子启。从社会发展史高度看,这是空前的进步。禹坏禅让,启继之,当时与启的同宗诸侯有扈氏不服而怨,最后出离了怨,来了个怒而伐(见于《淮南子•齐俗训》高诱注)。双方在地名叫做甘的这个地方决战,战前,夏启发布“甘誓”:
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罚。“左不攻于左,汝不恭命;右不攻于右,汝不恭命;御非其马之正,汝不恭命。用命,赏于祖;弗用命,戮于社,予则孥戮汝。”
战争的结果是有扈氏灭亡,故《淮南子》说有扈氏“知义而不知宜也”。按:此说得之。私有制从其产生而言,在特定的阶段有其合理性,尤其是在推动社会前进方面更不容许低估它的力量;私有制几乎是每个民族不可避免的要走的一条道路,私有制下的家天下自然有其重要意义,只是中国在父传子这个怪圈中斡旋的时间太长了。在此,不妨说说秦始皇。秦始皇统一六国,在论郡县制与封建制的同时,也讨论过家天下与公天下的大体制。一天,秦始皇召集群臣问道:“古者五帝禅贤,三王世继,孰是?将为之。”在场的博士有七十多人,其中有一个叫鲍白令之的博士回答说:“天下官,则禅贤是也;天下家,则世继是也。故五帝以天下为官,三王以天下为家。”秦始皇帝听后,仰天而叹说:
“吾德出于五帝,吾将官天下,谁可使代我后者?”
接下来鲍白令之指责秦始皇帝“行桀纣之道……何暇比德五帝,欲官天下哉?”这一番指责,弄得秦始皇帝羞愧满面,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最终心冷意冷,再无禅让的想法(见于刘向《说苑•至公篇》)。自此以后的皇帝,大概连这个想法也没有吧。
公天下的想法虽然不存在了,但在古代中国却有一个地盘狭小、祚运将近三十年的极富特色的社会──张鲁社会。《三国志•魏书•张鲁传》如是记载:
鲁据汉中,以鬼道教民,自号“师君”。其来学道者,初皆名“鬼卒”,受本道已信,号“祭酒”;各领部众,多者为“治头大祭酒”。皆教以诚信不欺诈,有病自自首其过。诸“祭酒”皆作义舍,如今之亭传,又置义米、义肉,悬于义舍,行路者量腹取足,若过多,鬼道则病之。犯法者,三原然后乃行刑。不置长吏,皆以祭酒为治。民夷便乐之。
这个社会是宗教和政权结合的产物。由于时代、地域、文化和工业上的科学技术的极大的差异,所以,这个社会与欧文的空想社会主义社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色彩。欧文是空想,张鲁是现实。目前我们只知道这个社会“民夷便乐”,是一个怨比较少或者是处于沉寂状态的社会,至于它的弊病还真的一点也看不出来。但是,我们不能据此抹杀人类历史上的大地之怨。
夏代一开始在怨,结束时候,据说末代夏桀无道,天下沸沸扬扬的也在怨。商乘怨而起,待到商的末代,商纣执政无道与夏桀有过之而无不及,因而天下也在怨。此时姬周抓住机会来一个革命,因此就夺取了政权。在姬周革命时,有一个精彩的小插曲很值得玩味,那就是伯夷的。关于伯夷或围绕伯夷发生的一切,我们不妨称为“伯夷事件”。
伯夷和叔齐是商汤所封的孤竹国的孤竹君的两个儿子,父亲去世,他俩不就君位。不久,离开故国,西走到姬周,正碰上西伯姬昌归天,武王姬发载着西伯姬昌的牌位东伐商纣。伯夷、叔齐扣马而谏:“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周武王旁边的武士用兵器打他俩,幸亏姜太公说“此义人也”,才被扶而去之。伯夷俩的性命总算捡回了;武王也战胜了商纣王,因为是胜利者,所以天下宗周。但伯夷俩觉得这是很耻辱的事情,竟然“义不食周粟”,一古脑儿跑到首阳山上去隐居,采薇而食,饿而作歌。
这个伯夷,孔子、孟子、马迁、韩愈赞美他,王安石、黄宗羲指责他,鲁迅奚落他,毛泽东批判他,可见,这个伯夷是相当复杂的。赞美也好,指责也好,奚落也好,批判也好,与伯夷有什么关系呢?大概是伯夷的不同的侧面反射出许多令人深思的此在的境域来吧!曲之以成义,赞之以抒怀,褒之以立说,贬之以逞意,这一切,本身就是斡旋在是与非中的怨。只有姜太公的赞美是例外。仔细想来,姜太公的赞美是最有深意的,甚至是一个阴谋;其不依法律而无罪诛华氏兄弟就是昭昭之证据。由此可知,姜太公的赞美是一钱不值的。
我们还是看看伯夷饿死前所作的歌辞吧: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
于嗟徂(同“殂”)兮,命之衰矣!
孔子说:“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其实,伯夷是抱着大怨的,只是没有达到怨而怒罢了,而且他更不会因怒而革命。我毫不掩饰的说,为了一个社会、一个国家能够维持,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主张革命的,甚至我还不主张改良、改革。中国古代社会的王朝改良,于国家多半是一种苟延残喘;其改革,于底层,先是啖之以小利,然后是变本加厉的盘剥、压榨、欺凌;至于革命,暂时是斩断了羁绊各种无理的清规戒律,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促进社会向前跨越一步,但是,不要忘记了,随之而来的所谓的新将是更多的束缚、更多的枷锁、更多的赋税,它让一小撮人或者是一大撮人中饱私囊、花天酒地而把小民埋压得喘不过气来──何况古代社会的革命多是数学形式上量的革命,而没有质上的革命;一个王朝被推翻了,一个王朝在兴起着,如此转圈,就象一个循环小数一样。伯夷说“以暴易暴”,此话讲得太准确了、太有预见性了。
如果说伯夷之怨,还怨出了一点真理的意味,那么,中国古代诗人却怨出了什么意味呢?
自积极浪漫主义诗人、诗作介绍到中国,由于一些人的误读或只鳞半爪式的阅读,得出许多片面的看法,什么反抗社会啊,什么罗漫蒂克啊,什么不修边幅啊,总之诗人就有一大堆恶名就随之而来,接着是所谓的学界也用一种怪异的眼光来看待诗人。好象大名鼎鼎的梁实秋在一篇随笔中以“隔壁诗人”的说法调侃过诗人。还有那个钱钟书,他拒不接见前去拜访他的诗人,其实,做一个诗人哪里用得着去拜访什么“泰斗学者”,哪里用得着读什么《谈艺录》、《管锥编》──那是供一些大学许多讲师、教授混饭吃的玩意儿,别看他谈得天花乱坠,因为对于诗,他实在是个门外汉,他的《诗存》可以做证。所谓名流如此从门缝里窥看诗人,那普通的国民就更不会、也无法理解诗这一最精深、最高雅的艺术的创作者了。流风所及,不仅是现代诗人遭到冷视,就是中国古代诗人也被今人想象的目光拉扯得面目全非。今天,当实用主义泛滥成灾,加之哲学贫困、精神萎缩,诗和诗人被逼到存在的边缘。但诗人并不悲观;诗人一定会坚守自己的职责;“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何况古代诗人给我们做出了楷模。
我常常想,人类文化方面如果有所谓神圣事业的话,那当首推为诗,它肩负起解放我们心灵的重任,使之达到纯净、智慧、崇高和自由的境地。诗与伟大向来就是一对挛生姊妹,或者说,一切真正的诗歌都是伟大的,其伟大的实质在于:它植根于人类的灵魂,反映和呈示着人类灵魂的最深秘密:它不断拯救着人类和启示着人类,使其避免濒于异化的边缘。因此,那些最伟大的诗歌的共同本质是:对人类关爱、对其灵魂不断探索。一切漠视诗歌的人及其灵魂的民族和国度,其诗歌之不发达应在我们的预料之中。自古至今,那些伟大的诗篇都是人创造的,如果其国度和民族之人民不曾接近和据有艺术,不曾接近和据有艺术峰巅之侧的诗歌,那儿精神状况教人不敢想象。
对于那些热爱和信仰诗歌的人们而言,对伟大诗歌的进入,据有和认同,亦是一桩伟大的事业。我们无法忍受平庸与无聊,也无法忍受精神之卑琐;虽然那样的国度里也放谈诗歌,但他们谈的是伪诗,他们的主题却是平庸与无聊;他们不是为了繁荣诗歌事业,而是对人性光辉的抹灭,是对人类尊严的亵渎。
诗是在人类灵魂不甘屈服的时候开始的。那时,人类为了自救和进军创造出充满丰富幻想和神话意境的最早的诗章,就是人类在其智性的黑暗年代的巨大超越。即如今日之诗,也很难逃离此种价值选择。所以诗歌就其本质而言是生活和生命。因此,我们对严格意义下的诗人要求就非常特别了,诚如海德格尔所言::“只有那些在世界的黑夜里担当着不断追求真理,追寻人类的终极价值的诗人才是真正的诗人。”
正是那些一个又一个真正的诗人在历史的幸与不幸的年代里,他们始终站在我们前头,高举火把,彻夜不眠,永远将人类歌唱,无论他们的诗使用哪个民族的语言,采取什么特别的艺术方式,其诗之本质是不变的。在西方,自荷马开始,一直到但丁、艾略特,其间经历了莎士比亚、德来塞、弥尔顿、拜仑、雪莱、济慈、普希金、莱蒙托夫、歌德、荷尔德林、波德莱尔、马拉美、尼采、庞德、里尔克、叶芝、瓦雷里等一代大师的不断丰富和完善,其后有塞弗里斯、佩斯、埃利蒂斯、聂鲁达、博尔赫斯、米沃什、威廉斯、布罗茨基、休斯、帕斯、沃尔科特等的一再继承与发展,使诗的本质愈来愈深入到共同的归宿。在中国,自屈原以后,经历阮籍、陶渊明、李白、杜甫、辛弃疾,最后到达杨炼,在这些中国诗歌的最高巅峰上,他们以其灵魂的最大高度,达到了诗的本质的圣地。
虽然同是达到,但我们仔细考察一番就知道,中西诗人抵达的途径却极不相同。假如说西洋诗人是以思抵达,那么中国诗人则是以怨抵达。中国诗基本上是按“怨而不怒”这个原则进行创作的。恩格思说“愤怒出诗人”,在德国十九世纪有一段情形真是这样的,但在中国,愤怒是不可能出诗人的。从屈原开始,到阮籍、陶潜、鲍照、李白、杜甫等,他们谁也没发过怒,顶多只不过是怨愤;即使岳飞的《满江红》的开头说“怒发冲冠”,也实在算不得是一种怒,我们细读一回,就知道岳飞只是借此传达出本己的豪迈的激情而已。中国诗人不怒与孔子的诗教有关,与封建国家政治有关,还与诗人采用语言歌的形式有关。就我个人阅读和写作诗篇的感觉、经验而言,语言歌的形式比较适宜于写怨,而语言说就要自由得多了;不过,就诗的整体而言,因为诗不能叫嚣,也就是说,诗一般情况下要避开怒,所以诗更多的只能写怨了。这似乎与孔子的诗教不谋而合了;或许是孔子的诗教在我们审美意识里捣的鬼。
翻开中国古诗词,随便抽一篇,恐怕就有怨在其中,姑且不说闺怨宫怨、春怨秋怨,即使叫做“沁园春”、“满庭芳”、“贺新郎”、“齐天乐” 的好听的词牌也莫不如此。正好我手头就有姜夔的《齐天乐•蟋蟀》词,词前还有序文,现一并录入。
     丙辰岁,与张功父会饮张达可之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父约予同赋,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辞甚美。予裴徊茉莉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亦得此。蟋蟀,中都呼为促织,善斗。好事者或以二三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夜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这篇词最有意思的有三点,一是名士共饮填词,怨何从兴起?二是词牌标明为齐天乐,而词的内容一点也不乐,相反却是哀伤沁血的悲怨。三是短短的一篇词作,竟然写了这么多人的怨。与西洋诗人相比,中国诗人大多只有怨的月色,而西洋诗人一般都有快乐的阳光,但我们不能被这一道阳光迷惑了,我们读济慈的诗就知道。济慈也写过关于蟋蟀的诗,即《蝈蝈与蟋蟀》:
从不间断的是大地的诗歌:
当鸟儿疲于炎热的太阳
在树阴里沉没,在草地上
就另有种声音从篱笆飘过;
那是蝈蝈的歌声,它急于
享受夏日的盛宴的喜悦,
唱个不停;而等它需要停歇,
就在青草丛里稍稍憩息。
呵,大地的诗歌从不间断:
在孤寂的冬夜,当冰霜凝结,
四边静悄悄,炉边就响起了
蟋蟀的歌声,而室中的温暖
使人醺醺欲睡,我们会感觉
仿佛是蝈蝈在山坡上鸣叫。
乍一读,认为济慈的诗传达的是快乐,其实不尽然。济慈的生活状况比姜夔的更不如意,尤其是他的身体情形就更糟糕,事业方面与姜夔一样是“布衣”。济慈有没有怨呢,他该不该怨?实质上,济慈是有怨的,我们根据思与语词可以相互反射的原理一眼就可看出。然而,济慈的高明是,他把怨作了一番处理,他从思切入,让怨成为快乐的基础,让快乐成为怨的指向和目的。所以怨在他的笔下升华为快乐,并且成为诗的本身,成为给我们生活以坚定信念的积极、健康的艺术品。中国古代诗人也不是做不到这点,应该说是可以做到,甚至做得更好,然而事实就是没有做,我认为这是儒家的观念在诗人大脑中扎根得太深的缘故。孟子提倡君王“与民同乐”,诗人虽然不是人间的君王,但中国古代许多诗人却是良知上的君王;从道理上说,良知的君王更应与民同乐,可是不争气的小民一心埋在油盐柴米里怨,而不知道去乐,因此,诗人也就只有与民同怨了。一代又一代诗歌观念的传承,大略规定了诗人的价值取向,他们一般认为:如果哪个诗人将怨匿藏得太深而近似于无法体认,那么,这诗人就算不得好诗人了;相反,如果哪个诗人将乐漂浮得太浅而近似于空洞,那么,这诗人也算不得好诗人了。应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诗歌传统,新诗写作者自然有继承它的意义,但伪诗人则是另外一回事,尽管有的伪诗人被捧成为好诗人。不过,每一个时代都有它自己的好诗人,问题是前一代的好诗人,到后一代就未必是好诗人。做一个好诗人就意味着与民同乐、与民同怨。
在中国古代,诗人以怨切入,写出的好诗是相当多的,“诗经”、“楚辞”、“汉乐府”、建安诗歌和后代诗集中的杰作每每如此。一读中国古诗,我就想到古代诗人的不平凡,他们或写出“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或写出“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或写出“我欲不伤悲不能已”,或写出“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或写出“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或写出“塞上黄蒿兮枝枯叶干,沙场白骨兮刀痕箭瘢”,或写出“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或写出“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或写出“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或写出“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或写出“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或写出“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或写出“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或写出“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或写出“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或写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或写出“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才大难为用”,或写出“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雏竟未休”,或写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或写出“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或写出“塞上似腾奇女气,江东久陨少微星”。钟嵘说:“动天地,泣鬼神,莫近于诗。”又说:“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以上所列诗句怨出了良知,怨出了提示,怨出了警醒,怨出了解放、怨出了尊严。真所谓陈情展义,长歌寄兴;难道能够缺少吗?
我这不是在张扬怨,因为生活本身就是这样的。诗的极致,无论是以思而抵达,还是以怨而抵达,但我们应当把握好原则:诗人生来就不是为了与社会作对的,诗人是组成社会的一个阶层,诗人有义务为社会的稳定、发展、繁荣作出自己的贡献,为文化意义上的精神文明创建一个标范。明白地说,我欣赏个性,我认可世间人的怨,我赞成怨百讽一,不赞成怨百讽二,因为讽是没有意义的,甚至招来许多疑神疑鬼者的无中生有的无聊而荒诞的麻烦;我更不赞成怒,因为怒近于凶器,只有圣人才可以“不得已而为之”;我更反对当代一些时文的堕落和毒害。我说的这话可以质之于神明,因为一个偶然事件曾给我昭示。
二00五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早晨五点起床写《大地之怨》,刚好写到孔子关于《诗经》说的“怨而不怒”处,有事出门,来到《武穴人》杂志社程志远工作室。工作室在楼房最底层,与街道、大地相连。我俩坐着闲聊了一会儿,不知怎的,我感觉坐就是乐,很不舒服,就站起来,顺手在身边抽出一本新出版的《武穴人》翻看,时间正是八点四十九分,我仿佛过比较短的木板桥一样,在桥上抖了两抖,这就是当时感觉。我们来到大街上,十来分钟后,街道上的人就很多了,他们议论纷纷,说是发了地震。大概许多人住在楼房高处,真的受到一阵惊吓,而我安然泰然,志远感到奇怪,就问我,我说:
“大地之怨,怨而不怒。”
之后,我就把我早晨写文章的情形告诉了他。同一句话,作为答词,我也送给了远在广州询问家乡情况的古河朋友。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几乎是满脸的恐惧;此后两三天,市民还是惊魂不定。由此,我想到现代人的承受力问题,我想到假如一个社会倘若发地震怎么办,我还想到古代人的坚强,尤其是古代社会的最底层的农民。农民──作为农业社会的遗民,他们的生活状况,我是很清楚的。当他们不是遗民的时候,我们在古籍中常常见到他们──整个农业社会的文明就是建立在他们的怨上,他们象大地一样,只是发一点怨而已,不会来什么“海啸”之怒。
三千年来,大地之怨太多了,谁也无法计算出大地之怨的多少,我只知道怨多得近于混沌、麻木。若给以适当的揭蔽是有所必要的,因为揭蔽可以进入澄明;但过分的澄明不一定是好事。人一般生活在糊涂之中,甚至退避到鸿蒙深处与万物一起生生轮回,我想,这应该是一个很幸福的状态,虽然这幸福带有模糊性,但比苦心钻营、机关算尽地自我丧失要好。而且我还认为,由混沌进入澄明容易,由澄明返回混沌困难。郑板桥的“难得糊涂”正体现了返回的艰辛。现在我不能无限地去揭蔽,我不能再往澄明里深入,因为极度的澄明使我感到彻骨的寒冷──何况现代人的承受力太有限啊!我必须从澄明里返回,返回到我一向所处的遮蔽状态。说句不怕大方之家见笑的话,我一直蜷曲在一尖山与万里长江相交夹的可以极目楚天的一块大地上。我喜欢这块大地,理由并非我的祖人给以选定,而是有高山可以遮蔽;寒潮、烈日、骄躁、虚夸、伪饰、诱惑都被高山挡住,我不受任何干扰,我生活在我黑暗的眼睛中,我用思去看、去听、去说。在这里,我享受着美好的生活,那就是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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