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李加建

诗集：《东方诗篇》-1
李加建著

秋思赋

站在这年岁与楼层的高处，这名声的高处
把盆地端起，簸荡出一些落叶、一些斜飞的雨
筛落下回忆如冰雹，在收获成熟的秋季
哦，那些河流与道路又算得了什么？它们时时会被修改
那些高耸的混凝土楼房从诞生之日起即走向衰老
当太阳和月亮推动着太极之图昼夜回旋，我伫立在圆心
唯有周际缥缈的蓝色烟岚引我沉入悠远的思绪
那是难测的未来与永逝的过去将影子罩上叹息一样的群山

哦，秋天是成熟的季节，成熟即是沉默
堆积起回忆的冰山我茫然四顾
是的，我曾经和一些美丽的女人相爱，在山上、在水边
以跋涉的血迹和玫瑰花瓣涂抹生命的颜色
一切都已经过去，安顿她们在我残缺的诗篇与独酌的酒杯里
让死者倚着墓门等我，生者骄傲地向人们复述我的名字
不！牵惹我的心的，是另一种辽阔与苍茫如天外的天
既然命运让我们自己捧着自己走上历史的祭坛

在秋天我想起一些永远沉默了的人，在南方的烟云里
他们和我都年轻过，却是年纪轻轻就埋进了泥土
把爱情和欢乐顺手交付给别人，抓起人民解放的步枪
为一个庄严的承诺，结束自己美妙年华于悲壮的一瞬
尽管过程将被不断重写，性质将不断被重新认定
恒定而不能改变的，是那热血的真实与信念的真诚
正是这些，使得散乱平庸的生活成为一部民族历史挺身而起
如这深秋红叶，烧透了山峦上阴湿的浓云

站在这年岁与楼层的高处，这名声的高处
把盆地端起，簸荡出一些落叶、一些斜飞的雨
在这成熟的秋季，我收获烟云与厚实的群山
让结冰的往事在其中燃起幽蓝幽蓝的火焰
烛照生命的长链，哗哗响着穿透银河系的星云
哦你，沉默的太空沉默的远山中沉默的灵魂
在年代的叠层里发出化石的光辉，让我在飘摇的黄叶里
揉时间与空间为一块深藏火种的燧石
——1991年，秋，《听云楼》上

峨眉水墨十二帧

峨眉立轴

把胸中块垒
随意堆积起来
于是，便长出一些树
长出一些云烟
长出一些传说和庙宇
再加上一座
——舍身崖
西蜀群山因之而低头了

达摩踏海而来
疲惫之极，己无力
伴我直上金顶
我独携仗登山
挥去缕缕炉烟
倚危楼听雨
冷眼看众僧徒、把释迦
切成碎片
让芸芸众生
拱着背驮来驮去
辜负了、轻云一抹
朝朝暮暮
画微蹙的峨眉

噫——山复何言？
天复何言？
且拿酒来
醉眼朦胧处、我教你
领悟禅机

雷洞坪

云浓雨冷之夜
捉雷洞坪一颗颗雷声
串成念珠
对满山青翠、不忍放落
便随手挂在胸前
震动自己成一口钟
唱灵魂的颤栗
使佛经的篇页散落
如枯叶飘飞
峨眉山所有的菩萨
纷纷从莲台上逃下
踅出门来、张望
盼寺外种的蘑菇
在云团滚过之后
快快生长

万年寺

那半轮明月
早让李白扔到平羌江里去了
剩下半轮
艰难地照我相思
本该编造一个诗仙和村姑的
浪漫故事，无奈
总是从悲哀的结局开头
想去找广浚和尚论琴
山径昏昏，也不知他睡在何处？
那绿绮琴早就被琴蛙们吞吃了
一千几百年梗在喉头
只叫出：梆梆、梆梆
吵得睡莲不睡

夜云深深
不知枕畔的峨眉
可在低头望我？为我
偷来普贤菩萨的如意
把梦细细铺排

未名潭

于重重绿影深处
折几叠泉声，悄悄
收容下大山的忧郁
一泓澄碧，惹遍体清凉
掬一捧莹莹、对掌内青天
无语
人犹未嫁、潭犹未名
方引出无限遐思
杜宇声声、又催人归去
何时再相见呢？
百转千回、解不破
她小小涟漪
但知她、山空月冷时分
会偷偷孕一些儿云
一些儿雾
度千里关山，化作我
笺上诗
枕边梦
窗前雨……

清音阁

千片万片叶儿、揉
涨落的涛声成青碧
我燥热的灵魂沿双溪滑落
此时，峡谷正幽深
慧通禅师枕着女妖玉臂小梦江陵
一幅宋人的立轴清凉而潮湿
水声中，有桥、有亭
有我家乡人刘光第题撰的对联：
双溪两虹影
万古一牛心
他写完以后就到京城去了
为戊戌变法、输掉了
那颗一度回响过清音的头颅
而我在清音之中清音之上
不忍登高阁倚危楼
怕看出、有人
以血的故事镶嵌风景

伏虎寺

说的是一座佛经幢
己将猛虎降伏
而那卷着落叶的旋风
日夜悬浮在古寺上空
使这些殿堂禅院
徐徐向峡谷绿影深浓处陷落，如
不胜时间的重量
且又一尘不染

林木依旧森森，寂静中
沉积着当年植树僧众的灵魂
禅，无声踏过小径
黄草无风自动

蒲团在此
一稽首而虫声四溅万木萧萧
昂头迸出千丈长啸
山鸣谷应
证我前生

万年寺白水池睡莲

眯眯地笑、向我
在池塘的一角，在
石栏杆的倒影里
你和我这般亲近
近到无言

眯眯地笑。不染污泥
水清如玉。你假寐
庆幸没被那铙钵声祭起
贴上莲台哭笑由不得你
你假寐

寐成睡莲，你其实不睡
夜半星星在你耳边吹泡泡儿
云牵来思想。
水面一反射、宇宙即伸手可扪
而普贤的白象一举足便无路可走

眯眯地笑。你拒绝
拒绝粘上任何一个故事
枕着水面却从不对镜
怕陷进自己体内而失去天空
一睡便成枯萎

眯眯地笑，听我向众生谈禅
把阿弥陀经吟唱成一支小夜曲
你便轻盈为一首小诗，在
磬声荡起的涟漪里沐浴之后
盼我携你私奔、在月落之前

洪椿坪晓雨

老僧一合眼便天低风疾
夜云涌九级浪
他梦见古寺成了一艘嗄嗄作响的破船
急匆匆靠向寺前那棵洪椿树上系缆

老僧睁开眼睛遍坡的树就开始做梦
那梦飘在空中便是洪椿坪微雨濛濛
无声的啜泣呵海棠褪色风铃喑哑
唯有寺前那棵烧焦了的洪椿巍然不动

矗立的洪椿曾经以头颅撞碎雷霆
一个拒绝消失的死亡几百年痛成风景
当世界淡化为释迦脸上的苍白
峨眉山与诸般色相一起沉沦

濛濛雨呵染青了游子的征衣
念珠如链牵动着斗转星移
一个拒绝消失的死亡在不断长大
遂令老僧的麈尾亦无力挥起

洗象池月色

下临万丈幽壑
洗象池
上倚翠峰千仞
人在将悟未悟间
寺在己寒未寒处
流云，铺垫着危楼
冷杉，支撑着流云

这儿风正好，池却太小
只能洗象，不能洗心
顺手将普贤与象的故事轻轻抹去
剩得身边碧空如海
云下己黄昏
来者未来、去者己去
禅机何所系？欲问僧人
回首僧人不见，蓦地锵然一磬
一轮园月沿着栏杆升起
清凉透骨
身比风清

卧云庵

头枕着云睡
梦总不安稳
于是缩了身子，拱着铁皮屋顶
尽可能离远一点儿
那万丈舍身崖

这儿的菩萨离天空最近
便不衰老
坐在莲台上无聊
刚打完一个哈欠
那小姑己皱缩成老比丘尼了
衰弱着，在香客们朝拜的间隙
捏着磬槌沉沉睡去
睡进磬声的余韵
少女时的回忆，因高山低温
而冻结成冰
被楼上茶堂里的收录机
狠劲地敲打
碎裂成一小块一小块晶体
泡进柠檬汁的玻璃杯
去润湿廊柱阴影里
一对狗男女的调情
今日客房己满
云在庵下
松软如席梦思
诱惑勇者的灵魂

金顶舍身崖

上天己是无路
凝伫于青峰断臂处
尘寰己远
登九千石级上山，倍感
这躯壳的沉重
而山风薄如蝉翼
万丈悬崖下
白云遂虚拟出另一片天空
另一片天空。洁白柔软如灵魂的眠床
人说：“轻轻一跃便成解脱。”
一些故事便到这里来
以下坠的抛物线结束或者开始

云缝裂开处，下望
是一片绿色的晕眩
其中似有星星白点，不知
是横呈崖畔的骷髅？还是
那终究逃不出这肮脏世界的
舍身者自嘲的苦笑？
当我坐在那块无神论的石头上小憩
于是，高山带着我慢慢向深渊倾斜

金顶夜雨

回想云在山下
当夜晚
薄成佛祖的一叶沉思
雨声却追我直上山顶

家园的篱笆上藤蔓青青
湖边有一柄小花伞
回忆轻响、在雨中
一条躲躲闪闪沾了落花的小径

山高无花可拈
纵微笑也是凄冷
更不知道这终夜的缠绵雨、来自
山下哪一朶温柔的云？

禅机被雨声湿透了
隔壁，朝拜者议论着明日下山的路
听！走廊里传过来的脚步声。莫不是
菩萨寂寞，深夜来叩门？
——1998年6月，峨眉旅次。

别妻子

临别给我一个微笑
甜甜中浸透了凄苦
转过头去吧，别望
我要走的漫长的路

从今后，夜会更长
星空变成一本大书
你一定要放下窗帘
把回忆紧关在小屋
——1984年9月19日

跑马溜溜的山上

扎西

跑马山上己不再跑马
扎西，你是驾驶着汽车来的
腰间的板带上钉着银饰
而拉链是上海产

草原的骑手可惯登山？
扎西，你也迷恋上这支溜溜的情歌么？
轻声哼着“月儿弯弯”
可使你想起帐房后的幽会？

格桑花这儿叫作杜鹃
扎西，缀一朵在藏刀上吧
我有一支英雄牌金笔
和你一道保卫爱情

锅庄舞

跑马山上己不再跑马
我的马，也重伤在平原战斗里
跳下马来，记起人民解放的那一支歌
记得那旋律，融合进锅庄舞步

以重重的踏步踏出沉没的青春
而雪山摇着白发的头颅绕着时间旋转
格桑泽仁，当你用歌声赞颂草原的卓玛
我却错唱出一个汉族姑娘的名字

那个弯弯的月亮今夜还会出来吗？
情歌中的张家妹儿和李家大哥早己经老去
跑马山上又飘浮起这么多的溜溜的云
谁能分清它们来自哪一条河？哪一个山谷？
——1984年9月24日康定

康定之夜

折多河的水声猛然陡峭起来
浮动的康定城便向古传说上系缆
乡梦总是一些吐在天涯的很轻的杨花
一落下便被河水冲得很远很远

抬头望，跑马山上的月亮小成了一颗珍珠
那是卓玛跳舞时从裙子上掉落下来的
今夜，有一些遗失在情歌之外的女人
明天，就成了小巷中踯躅的老太婆

隔壁有人在用电炉熬酥油茶
时间和空间其实也像糌粑一样柔软
一扬手碰落窗前外星人一只嗡嗡叫的飞碟
放在书页旁，惹动格萨尔王的马蹄声驰过草原
——1989年11月25日追记